作者:城南贵糖水
克洛丽丝和沃尔什·卡勒步入议事厅,摩修与奇法议论完毕后,便逐渐有其他教士陆续入场。
地精与克洛丽丝并行,既不敢领先一步,又不想落后半米,既不愿显得太过亲近,又没胆子离克洛丽丝太远。
在慈恩院做油耗子和做二五仔完全是两码事,沃尔什·卡勒心中是惴惴不安的。
心中不安,他面色依旧如常,也许是因为皮套的缘故,沃尔什·卡勒早已习惯扮演,只是会在一些小动作上露出破绽。
摩修首先注意到地精朝少女有意无意靠近的动作,他说道:“看来你们这段时间的合作很亲密。”
沃尔什·卡勒差点炸毛,他以为雷方石的事东窗事发了!
“我与卡勒教士交流了许多经验,他将统计学运用在调研当中,这段时间我们走访了三千五百二十六名信徒,对难民和市民针对性制作了问卷,您请过目……”克洛丽丝递上一份掺有无数编造虚假信息的报告。
“这对我们传教有什么帮助呢?”摩修看了一眼,问道。
“根据心理问卷分数,我们可以将信徒们粗浅总结出两大互相交叉的模块,一类是‘对信仰的主观能动性’,我暂且分为积极的、随波逐流的和消极的;另一类是‘潜在信仰虔诚度’,暂且分为狂信徒、浅信徒、泛信徒和利益摇摆者……”
克洛丽丝娓娓道来。
同为狂信徒,积极的和消极的在表现上往往不一致。前者热衷开拓、传教、打压异己,一但遭遇挫折,会不择手段扫清障碍;后者被动、忍让、逆来顺受,于灾难面前所想的不是在神威的加持下玉石俱焚,而是跪下来虔诚祈祷,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是无用的,消极的狂信徒忍耐、谦卑,能驯化出不少温顺的羔羊。
至于浅信徒、泛信徒,克洛丽丝又加入各种利益导向的参数,为的就是“指导”教士们人尽其用,使信徒各显职能。
此外,克洛丽丝还编造了信徒需求表,比如百分之十六的信徒是信仰需求优先,百分之六十二的信徒是物质需求优先,还有杂七杂八的只为实现自我价值的成就型信徒,总之天花乱坠,没有一样是可靠的。
摩修又扫了一眼什么洗礼、物资分配的分析报告,不同城区难民的特征汇总……老实说,他是看不大明白这些东西的,因此只能直接读分析后的总结——一派欣欣向荣,充满美好的展望。
他点了点头,对少女和地精投以肯定的目光:“我们不仅研究神的学问,也要研究人的学问,你们都是从更上面的世界流浪下来的,很有天分,若在失落之国,足以将一座市镇或小型城邦管理得井井有条。”
失落之国。
人类至今未曾深入的无上遗迹,数之不尽的探险者们前仆后继,在遗迹边缘和环绕的陨石带上建立据点、城邦乃至国家。
克洛丽丝带着思忖的神色:这句话是否意味着,慈恩圣教的基本盘位于失落之国周边?
她虚心地欠身,划倒三角行祈祷礼:“感谢您的称赞。”
大部分教士们都聚集在议事厅,包括修士、修女和一部分侍卫。
克洛丽丝略微一数,估计能有四五百人,但真正的传教士只有十六名,其中一位不知名的黑教袍牧师、一位白教袍牧师帕亚。这还没算上屏风镇死掉的倒霉蛋教士、克洛丽丝杀掉的白牧师和维罗妮卡杀掉的黑牧师。
从这个角度讲,克洛丽丝发现自己已经让慈恩院损失了一两成的核心人员。
讲话的不是摩修,而是奇法,这位紫衣主教神情肃穆,用沉厚嗓音说道:“目前为止,慈恩院周围的探子已经超过两百,你们来时就能发现,那些乔装的市民实则是体魄强健的战士,他们在等,等太阳教会和公爵府将那些笨重的机器开过来,将我们行善济施的家园夷为平地!”
神职者们早有预料,但依旧喧哗起来,他们认为是自己的传教活动招致太阳教会的敌意,一个修士怒道:“异端邪派欺人太甚,我等愿与慈恩院共存亡!”
他们大部分人其实并未参与什么阴谋,无论是策动迪鲁家族,还是在屏风镇转卖奴隶,执行者要么是奇法的嫡系,要么是职位更高的牧师。
他们的想法比较朴素,那便是用济施和诚心感化难民,传播圣父荣光。
只是实践起来,比在自家地盘内难上千万倍,难民一茬一茬地死、一茬一茬地冒,他们大多时候只能努力挤出粮食,让贫苦之人苟活一两日,求个心安的同时向圣父祷告。
可没想到,太阳教会自己不拯救世人便罢了,还要来攻打他们!简直恶贯满盈!
这些人一多半都是主动响应圣教号召、“远征”传教的虔信徒,不管能力如何,品格和忠诚都是有保障的,也随时做好殉道的准备。
“不能让太阳教会对我们为所欲为!”
“我们要把自己武装起来!”
“用烧火棍干路恩提亚屁(眼)儿!”
好吧,这些修士和教士来自天南海北,无论多么虔诚,文化和性格上都存在着偌大差异。
由此可见,慈恩圣教的历史尚且短暂,并未将各地教区的文化或教养进行一个统一和培训。
克洛丽丝对慈恩圣教的历史愈发感兴趣了。
少女没有跟着一起喊,她在摩修这里的人设便是爹妈都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殖民领土著,别看长得黑黑瘦瘦,心儿可是白白净净的,纯良温善。
奇法对同僚们的情绪十分满意,他摇头说:“我们必须保证更多有生力量,才能让主的福音传播人间。所以,你们也要明白,你们是天下人的牧者和牧首,要使自己先活下去。”
若这些人死了,慈恩院还依靠谁来传教呢?
神职者们沉默不语,激动过后也冷静下来,若有可能,他们也是不想死的。
奇法又说:“我召你们来,并非是要你们毫无价值去牺牲,而是为了更好地撤离……”他扫过每一个人,神情忽然阴鸷下去,“路恩提亚已经针对我们下达了通缉令,他要查缴雷方石,帕瓦罗教士便是栽在这上面。我对帕瓦罗再熟悉不过,他谨小慎微,不会在仓库里存放那么危险的物品,所以我怀疑……”
沃尔什·卡勒的心脏咯噔一跳,奇法的声音在耳畔有如雷鸣——
“慈恩院,有两面三刀的内鬼!”
220.奇法的疑虑
包括沃尔什·卡勒在内的所有人面色各异,克洛丽丝泰然自若、云淡风轻。
少女的平静吸引到奇法的注意力,他问道:“莎琪玛小姐,对于内鬼的事,你没有任何感触么?”
一道不容抗拒的精神力包裹了少女,在奇法的注视下,克洛丽丝似乎难以撒谎,她微微蹙眉,思索着回答:“主教大人的怀疑,应该是给我们提个醒,并未真正确认是否存在内鬼。但这个可能性不得不提防,若真的存在内鬼,那么所有教士在外的住所都将暴露……”
克洛丽丝适时闭口,看向奇法的目光略有“惊诧”。
奇法点点头,少女是摩修的学生,简单用技能强制其“吐真”便已足够,若更进一步搜魂索梦、扒干净里里外外进行全面调查,则是在当场打摩修的脸。
他首要的怀疑对象是克洛丽丝、沃尔什·卡勒,其次是物资配送人员和帕瓦罗自己的内部问题。
奇法问地精:“卡勒教士,帕瓦罗死前一天,他亲自给我带来消息,说你在他的传教辖区发现伪经。”
沃尔什·卡勒心跳飞快,他索性表现出一副怒容:“没错,传播伪经之人其心可诛,当受剥皮酷刑,简直无耻可恶到极致!它篡改圣教经义,现在从帕瓦罗的死来看,它应该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挑拨太阳教会对我们的敌意!”地精立刻建议道,“主教大人,我提议派人向太阳教会陈明利害,指出宵小作祟,我相信太阳教会也会体谅我们对穷苦者的付出,误解是可以消除的!”
“你去?”奇法玩味地问。
“义不容辞!”沃尔什·卡勒热血沸腾。
最终,奇法摇了摇头:“太阳教会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异教徒早想将我们铲除,现在也不过是多一个借口而已,你去了等于白白送命。”
放下疑心,奇法重新对众人说:“我会让你们从密道去往不夜城各处,会有人为你们安排新的身份,记住,除了你们小队成员和单线的联络者外,不要信任任何人——”
就在这时,极强的压迫感传递到克洛丽丝的灵脉中,虚空之触所传来的危机预兆第二次如此强烈,少女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动用沃伊蒂的法阵转移,但当她见到摩修和奇法没有任何反应时,只能按捺不动。
少女不认为这两人察觉不出危险来。
克洛丽丝霍然感觉城堡的地基拔高数米,缓缓上升,议事厅的缠愿天使雕塑栩栩如生,每一根羽毛都仿佛柔化,生出使人迷醉的美梦来。
剧烈的颤动仿佛地震,一声声炸响宛如天神咆哮,明光冉冉升起,这一刻,不夜城亮如白昼。
三公里外,麦斯特克身旁的骑士长让手下的“炎日”骑士停止试射,他们看向那座骤然间升高、再升高的城堡,烈阳的灼烧并未在其表面留下任何驳杂的伤痕。
麦斯特克与骑士长交流道:“米内斯阁下,慈恩院紧挨着阿芙拉区和贸易区,我们不便动用太强的火力……”
这两大区是不夜城最繁华的地带,外来富商和城内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在此狂欢纵饮、商谈生意,一但这心脏区域在战争中摧毁,将对不夜城造成灾难性的影响。
不用麦斯特克说,米内斯也明白,因而那轮试射虽威力不俗,但范围不广,即便波及民众,也都是被慈恩院惠及的异教徒罢了。
“法师塔……”米内斯对米斯特克命令道,“我会让人疏散周边民众,你带‘重骑兵’压上去,将它给我拆掉。”
麦斯特克心里骂娘,但还是笑着应是。
“法师塔”只是一个统称,其本质是与魔法技术相结合的建筑物乃至建筑群落,不同类型的法师塔在战争和民生领域各有建树,可以视作奇观次一级的替代品,但远与奇观的差距有若云泥之别,也不存在一个契约者来进行绝对的主导。同时,建造者通常会用法术添加多个秘令,使用者可以通过秘令来获得相应权限。
在上界的陆地纷争中,根据战略布局的法师塔通常还有一个称谓:战争堡垒。
当然,慈恩院的城堡远无法满足上界战事需求,本身也不是为战争所建,悄然改造的时间也只有短短数年,说成“法师塔”其实也有抬高身价的意味。
但麦斯特克的重骑兵也不是什么精锐部队,想要强行将城堡打下来,付出的伤亡可能让路恩提亚十数年的积累毁于一旦。
十六台落后四代的“重骑兵”,路恩提亚付出的金钱足够在上界买来一百多台“炎日”,其中被太阳教会和神圣曼罗帝国坑了多少钱,路恩提亚便从奇观拨款中找补。
当然,太阳教会大概也意识到不能把路恩提亚削得太狠,因此就免费赠送了三百多套半废弃的外骨骼装甲用以武装步兵。
这便是路恩提亚的底蕴了,现在,太阳教会的骑士长却要他的这些底蕴去做炮灰。
慈恩院内,在城堡陡然拔高的一刻,克洛丽丝感觉到无形的屏障将建筑笼罩,使得一般人无法进出。
她不由庆幸自己及时回到慈恩院,否则说不得便要被堵在外边了。
神职者中有七十多人是奇法的嫡系,他们必须留下来主持法师塔的运作,还有六十多名精锐侍卫要留下来抵挡敌人对城堡内部的入侵,剩下的修士、修女和侍卫则分成三十多组,分批次从密道撤离。
说是密道,实际上慈恩院下方连通的,是早已废弃二十年的南不夜城下水道系统。
奇法依旧提防内鬼的可能性,因此他让每一批的撤离时间间隔十五分钟,彼此也不存在任何联系方式,这些人将隐藏在各行各业,只能通过他留下的线人进行单向联系。
克洛丽丝和沃尔什·卡勒被排在最后面,这正合她意,少女得以静下心来观察每一位不安的神职者,看他们或紧张或憎恶或惊恐的情绪。
“咕噜噜噜……”硕果仅存的白牧师帕亚拎着手提箱,从里边取出水瓶饮尽,她喝完后连连祷告,“我在天国的主,我愿行于你布置的荆棘考验……”
似鸵鸟一般,不敢听外界不时响起的轻炮爆炸。
221.变奏
克洛丽丝在好奇心的催使下走近帕亚,那是个温婉、脆弱而胆怯的女人,她衣衫总是随夸张的举止显得凌乱,显得像是饱受玷污者在路边随便捡了一身教袍披上,毫无牧师的风度。
少女拾起空掉的水瓶,脑海灵光一闪,俯身问道:“帕亚牧师,您感到口渴吗?”
“仁慈的主,你用火焚净我们身上的罪孽,我愿行于你布置的荆棘考验,”帕亚恍若未闻,她哆哆嗦嗦地祷告,“我当为罪人跪行于通往天国的磨难……”
“帕亚牧师?”
“圣父啊!”帕亚被克洛丽丝抬高的音调吓了一跳,她尖嚷起来,见是摩修的学生,便说道,“你也是来与我祷告的么?在这里跪下,我来教你。”
“您不打算帮大家撤退吗?”
“这是圣父给我们的考验,身为罪人,我们理当忏悔!”
“可你总得做些什么,否则怎么度过考验呢?”
“与我一并跪下吧,孩子,”帕亚眼里亮着热忱的光辉,她激动道,“正因为我们是有罪的,才应用祷告祈求圣父的宽恕,你不要在意外界的欺侮和凌辱,若鞭子抽打在身上,你就该闭眼向圣父展示你赎罪的诚心,不要抗拒。摩修大人说你是极优秀的信徒,来与我一并祈祷吧,我在天国的父,你用另一种方式给予我们爱与教诲——”
帕亚疯了。
克洛丽丝想。
于是,少女再悄声问:“可是,圣父为什么要令你饮用海量的水分呢?您不会有任何排溺的想法吗?”
帕亚心脏一颤,脸色反复扭曲变幻,最终精神失常地祷告起来:“若这是我应受的刑,请让我的血淌出正确的路径,那些罹难者也应是感恩的,他们在你指引的命运下得到心灵的洗练和净化,主啊——”
“帕亚,”奇法走过来,他说道,“带你的羊撤离吧。”
帕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明明年轻貌美,却像是老态龙钟的衰落者,她没有反对奇法的命令,而是一边走,一边呢喃:“这是你为我指引的路,无论它有怎样的荆棘,请让我赎净罪孽,通往你的国度……”
诅咒么……
克洛丽丝做出猜想,暂时便不再去管这个疯疯癫癫的牧师。
少女回到自己那支由沃尔什·卡勒带领的队伍,除她以外一共八人,两名修士一名修女,还有四名荷枪实弹的侍卫,这些侍卫手中的霰(弹)枪与雇佣兵和迪鲁家族所用为同一型号,威力不俗,但在“重骑兵”面前显然不够看。
克洛丽丝推测慈恩院应该还有更重的常规火力,不可能只准备雷方石这一种烈性炸药。
这种全副武装的队伍面对一些嵌合一至三个中低阶技能的超凡者都有一战之力,若再配备一位烈阳教士或几匣烈阳特性的附魔弹药,克洛丽丝应付起来也会稍微吃力。
队伍里唯一那名修女叫奈薇莉特,当初被维罗妮卡催眠后潜伏在梦境当中的女人。
修女二十岁,因为少女时便成功被慈恩院选中,因此饮食和保养都比寻常深界人要好,看上去白净秀气,比不上真正的美人,但也有几分姿色。
克洛丽丝一直盯着奈薇莉特看,她没有发觉出维罗妮卡的踪迹,便猜想魅魔是否还会藏在修女的梦里。又或者,维罗妮卡已经占据了奈薇莉特的身体,只是演得天衣无缝未曾露出破绽?
奈薇莉特是敏感的人,不知为何,少女的注视总让她心脏扑通扑通乱撞。
克洛丽丝并不知道,得益于修女的灵感,维罗妮卡在其梦境中留下的些许潜意识并未清除干净,而是被奈薇莉特当作奇怪的春梦吸收消化。
奈薇莉特不会往超凡的一侧想,她只觉得自己不小心染上了原罪的欲望,竟对一位少女产生了肮脏想法。
城堡猛一摇颤,大地倾斜,厅内人仰马翻,修女脚跟子一软,眼见便要将脑袋磕在桌角上,一直盯着她思索的克洛丽丝适时出手,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在震颤中倾过身体,阻拦奈薇莉特摔倒的同时将她抱在怀中稳住平衡。
修女比克洛丽丝高不过四五公分,体魄相对超凡者逊色,她这样软绵绵地被少女扶住,脸蛋倏地泛红。
克洛丽丝正要将奈薇莉特顺势抬起,她的一只手腕却被握住,少女忽然看到修女脸上绯红不再,而是狡黠中略带挑逗地眨了眨眼。
她瞬间明白这眼神中的含义。
维罗妮卡来了。
克洛丽丝两手率性一松,想干干脆脆将修女放倒,但城堡摇来晃去,她又被修女全身的重量拉扯着,最终弄巧成拙,一起在倾斜的地板上翻滚数圈。
奇法仿佛扎根在地上,没有丝毫挪动,他面色不改,下令道:“弗曼,欧吉尔,瓦兰达,带上你们的队伍按照指定路线撤退。”
除了撤退外,他们还将带走一部分重要物资、文件、装备和经书。
城堡外,麦斯特克已经被打退了两次冲锋,而高大的城堡也终于浮出地面,显露狰狞——
尖耸的哥特式建筑巍峨阴翳,直入云霄的气势仿佛引来天风降临,它的每一塔尖都传出杳渺吟诵,砖石缝隙间涌出水藻般密集的透明虫卵,那些卵核喻示着绚烂的梦,滋啦啦的碎裂声从中舒展出千万瓣聚合的瑰丽长翼,它吸引着方圆数里内所有人的视线,让人禁不住去沉睡,追寻其指引的梦乡。
千万瓣翼的下方,则被一具具黏合的骸骨给驮上半空,那些骸骨似真似幻,像久远的亡灵在此沉眠,又如新生的欲望载起天般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