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城南贵糖水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克洛丽丝恭顺地低下头,腼腆而怯怯地说:“莎琪玛……”
教士又问:“你从何处来,家人又在何地?”
“回摩修先生,我来自下迷雾层,家乡是祈光岛,爸爸妈妈已经死掉了。”克洛丽丝老实回答。
下迷雾层!
老迈教士并未怀疑,任谁要编造来历,也不至于编造得这么离谱。他一生活了五十多岁,大部分时光在深界各空域布道,去过最高的地方是荒原层的醉乡。至于迷雾层,那是各大教会的基本盘,遍地都是殖民者和他们的军队,根本不容许官方教会以外的神灵传教。
摩修追问:“你为何离开家乡,又是如何来到这里?”
克洛丽丝神色复杂、恐惧、声音胆怯微弱:“大、大净化,先生,”她蜻蜓点水一般,赶忙回答下一个问题,“爸爸妈妈给我留了一些钱,我请了一位佣兵先生保护我到安乐港,可是他抢走我的钱,还把我卖到妓院做奴隶……”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逃出来,躲到港口不知道哪艘船舱里,天呐……”
克洛丽丝抽噎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不愿回想的噩梦。
摩修脑子里只萦绕着一个声音:大净化!
这是太阳教会发起的,清扫异端和异教徒的大型活动,两百年来进行过三次,最近一次大概正是十余年前,至今仍在持续,只是烈度小上许多。
而且,大净化中被推上火刑架的还不一定是什么异端或异教徒,如克洛丽丝认知中的女巫狩猎一样,大量无辜者因蒙昧和构陷遭到残害。
这意味着,面前的小沙琪玛和太阳教会苦大仇深。
是好苗子啊。
摩修对克洛丽丝的话信了一半,另一半则碍于无法派人去祈光岛调查,难验真伪。
摩修不知道祈光岛在哪里,但太阳教会既然能在该地发起大净化,说明其势力在此根深蒂固,慈恩院若派人前往,只能是给大净化送业绩。
摩修又问了克洛丽丝几个简单的问题,后者一五一十地回答出来,少数因为记忆模糊或过度惊吓而遗忘,这反倒显得真实。
若悉数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很难让人不怀疑,眼前的少女是在编故事。
“孩子,这个给你,”摩修赠给克洛丽丝一本完整版的《慈恩圣经》,又让随从予她一袋不那么坚硬的面包和一小桶纯净水,“明日正午我会在自由广场讲经,届时你可以来听。”
啧。
克洛丽丝心中抱憾。她还以为自己会直接被慈恩院吸纳,成为一个“外门弟子”之类的角色。
她谦卑地低下头,在左肩、右肩和胸膛各点一下:“您是一位好的牧者,我愿为您的羔羊,追随您正确的血。圣父慈恩。”
“若你开悟经义的真谛,也有成为牧者的资格,”摩修平静地点了点,并未因为少女的赞誉而欢喜,他苍老的声音格外沉着,给人安抚,“圣父慈恩。”
“他们……”克洛丽丝转身正要离开,又忽然看向被绳子拴着脖子、拴在一起的小孩子。
“你认为应该怎么做?”摩修反问。
“祈光岛有孤儿院,那些异教徒……”克洛丽丝欲言又止。
“天下的牧者有限,而羔羊生生不息,神怜世人,我们却救不得所有人,只有靠他们自己明悟真谛,由羊成为牧者,方能普照圣父光辉。你心有恻隐,但我想你也明白,在混乱之地,唯有强权能收买人心,而非单纯的慈善。”
“我知道的,摩修先生,我有罪……”克洛丽丝立马告歉,她神色复杂、情绪纠结,愁绪万千、又仿佛顾影自怜,“我为了满足虚伪的善良,竟然将救助他人的责任推给圣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们的,可是……他们毕竟与我一样……”
“这是圣父予你的考验,”摩修说道,“也罢,我将暂为他们的牧者,若你有寻得正确的血的那一日,他们将是你最温驯的顺羊。”
茫然无知、饿得头晕眼花的孩童愣怔而麻木地看着克洛丽丝解开他们颈上的绳索,听到两人口中嚷嚷着什么“羊”啊“牧”啊,隐隐感觉无形的藩篱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再次圈起来。
“圣父慈恩。”克洛丽丝再祷。
“圣父慈恩。”摩修回以祷告。
克洛丽丝离开后,她抱着一大袋面包和一小桶水,不少难民看她的目光已经蠢蠢欲动,欲望如纸片一般纷至沓来,充满残忍的渴望。
摩修瞥了一名随从一眼,后者立即领会,追着少女的脚步跟了过去……
167.羊与牧者(三)
克洛丽丝是知道有人在跟踪的。
灵感引发的悸动并不强烈,说明那些注视不存在多少危险,但这悸动频繁交替,如波段一样迅速起起落落,意味着至少有数十上百个难民,想要抢走她的食物和水、将她生吞活剥。
同时,克洛丽丝不免揣摩,摩修这老神棍不可能看不出那些难民的觊觎,他这么轻易地让自己离开,很大可能会派人跟踪。
至于是保护、是调查、还是两者兼有,克洛丽丝都不在乎。
果不其然,刚拐过两条街口,衣衫褴褛的难民和流浪汉便围了过来。这些家伙本来想在阴暗的角落突然钻出,捂住少女的口鼻直接拖进小巷,可这妞警惕心十足,根本不给机会,便只好直接堵路。
克洛丽丝就着水吃掉半块面包,这里附近已经很少有商铺在营业,满大街流民,少女不疾不徐地“吃饱”以后,低声呢喃道:“圣父慈恩。”而后在双肩和胸膛划线祷告。
眼见恶意的难民即将逼近,她将面包和水递给路边奄奄一息的母子:“帮我保管一下,不要吃太多,也不要想着逃跑,不然你会被其他人打死的。”
道路比较宽敞、沿街搭满帐篷,难民们蜷缩着睡在一起,没帐篷可搭的流浪汉则在睡觉时钻进垃圾堆里,把鞋抱在怀中,以免被人偷走。
克洛丽丝看着十几个人步步逼近,她小手藏在斗篷下,紧张道:“我不想惹麻烦。”
“不想惹麻烦,”为首的难民朝身边的人用阴阳怪气的口吻重复一遍,然后哈哈大笑,“你倒是可以再试试给我惹一些麻烦!”
“我可以把食物和水给你们,让我离开,行吗?”克洛丽丝诚恳地问。
“当然可以,不过你吃进肚子里的,得重新剖出来!”对方语气狠辣。
被克洛丽丝托管饮食的母子正大快朵颐,忽然听到可怕的威胁,手中俱是一停。女人将食物小心翼翼地推出去,默默地往后缩。
“我得罪你们了?”克洛丽丝皱眉。
一个两个不法之徒还好说,陡然来上十几个,看来有吃定她的打算。
“这你得问问被掀掉脑壳的维斯——”
克洛丽丝了然。
他们才是拐带小孩子领取救济的幕后主使!
慈恩院施舍的地方不止一处,如果成团伙控制上百个小孩骗取救济,吃饱十几个大人完全不成问题。
是吃饱,而不是每天靠一点食物吊着命。
“嗖。”
破风声骤响,为首者的喉咙血流如注。
男人捂着脖子,上面插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箭矢,他张了张嘴,喷出的却是涌血的咕噜声。
那个小妞手中攥着一把弩!
“抓住她,抢下那把弩,她只能射一次!”队伍中的二号人物立刻下令。
克洛丽丝斗篷下挂着三支箭,是她用【裁缝】的线削磨木杆制成的,二十步内勉强能够使用。
她不在乎被摩修的随从看到这一幕——若没点防身的手段,小沙琪玛怎么可能在不夜城孤身活到今日呢?
这也不是专门糊弄摩修的手段,以莎琪玛的模样出行时,克洛丽丝总是备着弩弓的,就是以防不开眼的难民找茬。
克洛丽丝转身逃跑,在敌人咫尺之距时重新上弦,可前后都有人缓缓逼近,她不得停下来,任由对方压缩空间,显得左支右绌。
“现在,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难民说道,“把弩交给我!”
克洛丽丝自然不从。她手脚发抖,紧张得像受惊的小兽,仿佛外人再随便一触就要束手就擒。
对方又威胁道:“你只能射一次,而我们有十几个人,你知道反抗的下场!”
克洛丽丝似乎被说动了,她抿着嘴唇,目光中已经流露妥协。
难民眼见即将得逞,进一步劝告道:“你不是想做那个糟老头子温驯的羔羊么?你同样可以顺服我,哈哈哈,我可以让你吃得饱穿得暖,好好儿活下去!”
“哈哈哈哈哈——”
“不许你侮辱尊贵的放牧人,他们是主派来拯救人间的使者!”克洛丽丝眉目中陡然生出怒意,她将箭头指着那个难民的二把手,尽管仍在颤抖,却愈发稳健,口中念念有词,“‘犹沙,你所受屈辱必不是徒劳的,你当与人言说,使天下人明了公义和真理,你当为第一个献身者,使羔羊不再沉默。’”
与欧斯加尔一样,信徒们总喜欢背背经义中的故事长长胆色,这的确能抚平不少紧张和恐惧。
“叫他们让开!”克洛丽丝威胁道。
“你、你不敢的,你不……”
“让开!”
“让、让开,劳伦因,远离这小妞!”发觉少女摆出以一换一的决然姿态后,难民二把手慌了神,立刻示意三把手停下脚步。
可是,劳伦因恍若未闻,依然带着人从另一边缓慢地、缓慢地靠近。
“我要扣扳机了,快让你的人走!”克洛丽丝紧张的声音带上一抹哭腔,又格外勇敢。
二把手同样慌了神:我他妈也想他滚啊!
“查尔,抓住她,她只能射一次!”劳伦因用蛊惑和戏谑的口吻看着二把手,终于,将少女逼到绝路。
“圣父慈恩!”克洛丽丝尖叫着,扣动扳机。
“砰!”
那支箭扎在二把手的肚子上,他的脑袋却裂开。
一个男人从巷子中走出来,他戴一顶深黑色的宽檐帽,左轮枪的硝烟还未散去。
“你是……!”克洛丽丝惊喜起来。
是摩修的随从。
她并没有猜错。
枪声引爆大街,空气乍然沸腾,一开始只是有一两个人本能地想要逃跑,但他们的举动引起了连锁反应,绝大多数人不知道那声枪击是否是黑帮开战的前兆,难民们互相裹挟着,四散奔逃。
但包围克洛丽丝的十几人一动不动。
他们的腿上、背上、肩上和头上,或缠抱、或蹲踞着一只只神圣又污秽、俊雅又畸形、端庄又放浪、纯白与深黑融汇的“幻象”,扭曲的器官偶尔长出肃穆的脸,仿佛堕落天使。
它们附着难民,使其僵若石塑。
男人转动左轮的弹槽,冷漠道:“没人能侮辱尊贵的牧者,以及,一位虔诚的圣父子民……”
168.羔羊的想法
克洛丽丝无法看清这些难民身上附着的东西,但相比于普通人,她能够感觉到明亮与阴晦交替的氛围,以及一抹抹淡淡虚影。
她侧身朝着摩修随从,男人的注意力放在“亵渎者”身上,没有察觉出少女眼中的一抹惊诧。很快,克洛丽丝调整注意力,无视了那些看上去就很诡异的虚影。
也就少女无法描摹出虚影的轮廓细节,否则那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她强装淡定。
难民们在无知的惊恐中发狂,却一动不动,只是张了张嘴,半个字也吐不出。令人发疯的压抑在其体内酝酿,他们似乎在笑的,但很快,灿烂的春风被凛冽寒冬掩埋,脸颊的褶纹像霜刀在割,错位的骨骼似地动在拧,既在哭也在嚎,时而欢快地笑,没发出声音。
“你先离开,”男人对克洛丽丝说,“处理尸体会比较麻烦。”
虽然公爵府对不夜城基层的统治力形同虚设,但杀人终归要收敛一些,不能随意弃置死尸。
不夜城中游走着许多研究死灵的巫师和超凡者,他们总是如食腐动物一般,盯着将死之人下口,平时唯唯诺诺,可如果真的出现大规模的伤亡,这些秃鹫恐怕也不介意掀起一场亡灵灾难。
克洛丽丝在街口等了一阵,果不其然,那名摩修随从在一段时候后再度出现。
考虑到男人之前的态度,他的主要目的可能并不是带有质疑性质的调查,而是趋近于走访或考察。
于是,少女虔诚而灿烂地说:“这一定是主的安排,我遭遇了危险,圣父便让您来解救我!您是一个好人!”
“……”
见摩修随从沉默不语,克洛丽丝像是对着空气的幻觉在说话,让人多少有些尴尬,她盛情邀请道:“您有要事在身吗,如果没有,我想请您来我的临时居所做客,好人应当得到合理的酬谢!!我该怎样称呼您?”
眼前的男人苍白肤色、眼眶发黑,宛如一个将行就木的痨病鬼,他只消站着不动,就立刻会有人把他当作尸体处理掉。
但是,除了气色以外,他的体魄并不虚弱。
“影二十一。”他说。
好吧,是个代号。
听上去不像宗教人士,反倒像黑暗组织里的杀手。
“与我来吧,先生,我得好好感谢您!”
克洛丽丝邀请男人来到莱宁街旅舍,她在佩姬的斜对角处又租了一间寝室,老板娘不是个多嘴的人,也不大问缘故。
少女和影二十一一踏进旅舍大厅,温暖的室内便骤然多出几分阴森的寒意。老板娘叼着烟,她皱起眉,粗着嗓门:“小沙琪玛,我这里不是窑子,你不要也学别人随随便便就把男人往我的旅馆带!”
“这位先生是我的恩人,他刚刚帮助了我,我是请他来做客的!”克洛丽丝语气嗔怪。
“抱歉,我误会你了……”老板娘确实误会,这男人一副阴森吊诡的状态,气色像是肾虚了二三十年的花丛老蜂,由不得她多想。
但是,少女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她火冒三丈——
“影二十一先生是慈恩院的好人,一定是我坚持听经祷告感动了圣父,祂才在我危难关头派使者来拯救!”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慈恩院、喜欢宗教。许多原住民认为,正是因为有慈恩院这种行善事的假好人,那些贱民才像蝗虫一样源源不断地往不夜城挤,他们好吃懒做、为非作歹,除了把粮食吃贵外没有任何作用,更没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