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愚伯
望月熏轻轻抚摸着腰间的刀柄。
“然后,给它身上开几个窟窿。”
第一卷 : 第6章第六章 残蛛
仿佛刚才的繁荣只是假象,这座学校又重新取回它寂静的夜晚。
昏黄的世界之中,只有两个未被邀请的不速之客,在慢慢向前走着。他们走过楼梯,穿过廊道,检视着一间间无人的教室,却没有任何收获。
蜘蛛收回了它的足爪,隐藏了它的口器,它遁入影子,默默盘算着。
雪之下雪乃的状态很不好。
她练过合气道,修行过剑道,还涉猎过各式各样的技击,但她不确定这些属于人类的技巧能否可以让她在那明显非人的对手面前讨到好处。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自我的怀疑令她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度的紧张当中,这种增添负担的状态对目前的局面没有任何帮助。
心脏在飞快地搏动,冷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她强迫自己冷静,但收效甚微。
“你整天都在和这种东西打交道吗?”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问。
“我们将不属于‘现世’的东西称作‘异常’。”望月熏点点头:“最近一周以来,我每天晚上都需要外出去寻找线索,睡眠时间严重不足——没想到事情被一个怪谈给解决了。”
这回答并没有解释少女的疑问。他们谈论着,走出一间空教室。
迎面是蜘蛛覆满绒毛的、丑陋的脸,挤作一团的复眼散发出诡异的光雾。
少年下意识闭上眼,垫步,拔刀,锋利的刀刃格开自上而下劈斩的前足,发出铿锵的脆响。闪开位置,遍布獠牙的口器啃咬在地面上,掘出直通下层的窟洞,他用力挥刀,于是那庞大的身体被割裂,无色的体液四处喷溅。
“闭眼,雪之下!”
“是!”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依然紧紧闭上了眼睛。少女摸索着后退,跌跌撞撞地窝进讲台下方的空间里。她听到不属于人类的怒吼,听到利刃切开空气,听到望月熏骂骂咧咧的响动。
没有脏字,却足够把当事人气个半死。
那头蜘蛛趴着便有一人多高了,雪之下回忆着。它的头部就像一辆货车的车头,有着螯肢亚门生物独有的恶心感,刺向少年的前足锋利且长着细碎的倒刺,但只凭简短的一眼,更多的图像很难继续回忆。
——欢迎来到,属于“异常”的世界。
那个少年似乎就站在她面前,重复着令她不知如何作答的话语。
————————
冲撞,倾碾,重压,身体驱迫着少年每一寸可以活动的空间。节肢挥舞,在墙面和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四溅的瓷片、石灰与水泥将走廊之中涂抹得一片狼藉。
轰!
轰!
轰!
堪比小型卡车的身形横冲直撞着,带起一阵嘈杂的风浪,和令人惊心动魄的巨响。一股股蛛丝喷溅开来,蔓延在墙壁上,泛着不祥的光泽。
廊道在扭曲。
就像粘覆在饼干桶内壁的锡纸层被揉乱,无形的怪力拉扯着粘覆在廊道表层的蛛网,将它们揉捏成随心所欲的形状。可供行动的道路越来越窄,一缕缕极细的蛛丝仿佛水母的触须,悄然飘荡在空气里。
——不对劲。
比起多年前那个令他陷入苦战的夜晚,如今的络新妇简直算得上孱弱且无力。它应该将整座大楼的内层空间扯乱,应该喷吐海潮般的丝网,每一次纵跃都应该撞碎至少两堵承重墙,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近乎算是在玩闹。
闭着眼睛,失去视觉的望月熏无法看到蜘蛛身体上那些凌乱织驳的刀口,刀口很旧,但仍然在不停向外渗出花花绿绿的液体。挥动妖刀,搅开险些触碰身体的细丝,一根根锋利的刚毛就顺着丝线断裂的方向迸射。
——不对劲。
倾听着气流的响动,氤氲的黑雾将稀稀散散的刚毛吞噬,少年的疑惑便越来越多。曾经承受过的、暴雨般的刺击不见了,毛尖上的烈毒甚至比不过酒精的刺激性,至于其他——
“这么多年过去,你的伤居然完全没有愈合?”
勘透了怪奇的虚伪,明了了蜘蛛的空弱,专注守备的刀势便开始转向凌厉的攻伐。踏前,踏前,踏前,挥动着的利刃剖开外强中干的节肢,斩去锋锐但却迟缓的前爪;跳跃,荡起,在胸腹之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刀痕。
吼——
巨兽狼狈地后退,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向着更上层逃去。
————————
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说过——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最古老而强烈的恐惧,则源自未知。
雪之下雪乃紧了紧手中的金属高尔夫球杆,将那些随着这句话而联想到的洛氏恐怖形象赶出脑海,但纷繁复杂的思绪就像挥之不去的蚊蝇,缭绕在她意识的最浅处。
[——真狼狈。]
她无可奈何地想着。
眼前是透着昏黄色的黑暗,身边是讲台并不结实的合成木板,远处是听不真切的响动,她试图由此对战况进行判断,但这注定徒劳无功。
在独处时,人类才最能够思考。
她开始回忆最初见到望月熏时候的样子,也大概理解了他为何总像是睡不醒。她明白了何谓“丑陋且扭曲的世界”,又记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自以为是的话,不禁将额头抵在大腿上。
[真狼狈啊。]
少女轻轻喘了一口气。
尸体,巢穴,网,巨大的蜘蛛。
她的世界还浸润在这悠久的黄昏里。
教室外有着不知结果的死斗,响声忽近,又拉远。
这种脱离自身掌控的命运最是令人难受,仿佛从大厦的顶楼向下栽倒,而腰间护锁的另一头却被握在其他人手中——因此,尽管对初次踏入的领域不甚了解,她也生出了几分想要掌握更加强大能力的心思。
远处的吼声渐渐蒙上了一层惨烈的情绪。
似乎是愤怒,似乎是恐惧,似乎是哀求,似乎什么都不是。雪之下不确定自己是否的确在一头蜘蛛的吼声中听到了如此之多的情绪,但她猜测,她等待了许久的胜负即将迎来结果。
不知不觉地,她的生命和望月熏系在了一处。
第一卷 : 第7章第七章 卵生(上)
左侧的螯肢被切了下来。
它就像一只退无可退的困兽,疲惫,迟缓,庞大的躯体上有着纵横交错的创伤——旧的,和新的。蜘蛛还在咆哮,气流震颤着从口器中挤出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杂音。
体液滴了一路,无色的,黄色的,绿色的,都混杂在一处。望月熏依旧没有睁眼,他倾听着所有来自周围的响动,在那咆哮声中寻找真正有用的信息,挥刀,劈砍,跳跃,闪躲,追击,不祥的刀刃泛着妖冶的冷光。
[——为何不再逃跑?]
心中存疑,出手便也谨慎。
[——仅仅因为旧伤未愈,巢穴被掘,无力再逃,所以打算拼死一搏吗?]
再度荡开利爪的刺击,顺着关节的缝隙,那把妖刀深深捅了进去,而后震臂抖掌,向上一挥。
吼——
半条蛛腿便被卸了下来。
[由比滨同学看到的……那些尸体,究竟可以把它治愈到什么地步,而又为何像是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吼声越来越弱,过量的失水和伤口的增加令蜘蛛庞大的身躯不堪重负。潮水般的蛛丝突兀地从少年身下、头顶、前方和后背涌来,而刀身却响着激越的颤鸣。
“我明白了。”
归鞘,俯身,搭柄。
“在这巢穴的某处,有你的卵吧。”
拔刀。
墨色的细线仿佛将这方狭长的走廊切作两段,刃已出鞘,汹涌的蛛丝停滞在半空中,伤痕累累的巨兽最终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它巨大的身躯从中间被斩成了不规则的几块,四散着委顿在地上。
“伟大的母亲,呵。”
血振,收刀,望月熏睁开眼睛,在散碎的尸块前站了半晌,摇了摇头。
他有很多话想说,又不想说,于是干脆踢了踢巨大的节肢,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留下死去的蜘蛛,那团复眼上的光芒终于缓缓熄灭。
————————
彼时的雪之下雪乃,还安安分分地藏在讲台下方。
杂乱的声响消失了,她耳中的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自己胸膛中鼓噪的心跳。再次紧了紧手中的高尔夫球杆,少女试图用这种方式赋予自己些许微薄的勇气。
她知道,她所等待的答案即将揭晓。
“睁开眼睛吧,都结束了。”
那语气给人如释重负的错觉,就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少女睁开双眼,望月熏就站在她身旁,那把不祥的太刀和鞘一起分解成飘散的雾气,消失在昏黄的夜色中。
“结束了?”
“是的,也许你想看看那东西现在的样子?”
“不,谢谢,心领。”她撑着讲台站起身,发现自己的小腿还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害怕。”
“因为你是个正常人,学不会恐惧的家伙都活不长。”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走出教室。望月熏将速度控制得很慢,他没有指出身后少女的窘况,而是将话题扯向了别处。
“我需要去找到它的卵,烧掉或者收集起来。”
“卵?”
“是的,卵。”少年点点头:“这么多年过去,它也算吃了不少人,伤势却完全没有好转,但和我交手时鼓胀的肚子却瘪了不少。我想,那些养分大概都被它供给了自己的卵,哪怕我不来,孵化后的幼蛛也会将它当做第一顿美餐。”
“而到了那个时候,遭殃的——可就不止是总武高这点小地方了。”
他们沿着楼梯走下教学楼,从后门来到通向操场的石子路。
“卵……在什么地方?”
“游泳馆吧。蛛卵喜潮,教学楼内只有水箱符合它的要求,但既然有更好的选择,谁又愿意去选那个狭小的空间呢?”
“想必,由比滨同学看到的景象也应当出现在游泳馆,而非教学楼。”
作为一座单独设立的建筑,游泳馆距离主楼并不算近,走在路上,雪之下雪乃趁机问出了她一直以来存在的疑惑。
“望月同学究竟是做什么的?”
“只是个学生,平日偶尔兼职处理这些异常事件。”少年认真地回答道:“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更危险,我就是负责和危险打交道的那种人。”
“这次的络新妇事件,时间跨度很长,受害人数众多,即使在我处理过的委托之中,也属于不多见的情况。但相比这只重创多年未愈的蜘蛛,那些更加诡谲的存在才是真正不好应对的对象。”
“……不多见?”
少女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这种事情,居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吗?”
“我不太想回忆,但这的确不是第一次。”
望月熏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异常’脱胎于神话、怪谈和传说之中,那么既然有络新妇这种——你知道络新妇的出处吧?”
“是的,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
“没错,本应只流于文字与图画之中的怪奇,在时间的冲刷之下拥有了自己的实体,而络新妇这种知名度局限颇大、历史也不算悠久的东西都开始乱跑了,雪之下同学,你想想看……”
“远处不说,邻国九夏的有关部门要忙成什么样子。据说钦天监的天命玄鸟阁下头发都要掉光了,但没人考证过。”
他收回将本就杂乱的发型揉得更糟的右手。
“前年,我有幸参与了一次在挪威组织的行动,那次行动中的我方阵亡率接近百分之七十五,两个小镇中的居民无一幸存,其造成的影响直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消弭。”
“五年前,罗马,镇压暴君尼禄。”
“六年前,埃及,当局付出了几乎伤筋动骨的代价,才阻止了阿努比斯与祂军团的行军,我差点就死在那里。”
“哪怕日本,不久前,围绕着镰仓大佛的归属,也发生过一次规模不小的冲突,所幸应对及时,没有波及到普通人。”
雪之下雪乃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乱啊。”
“很乱,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乱,至少人类还没灭亡,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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