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镜
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二者的领域泾渭分明，就算是环彩羽，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在常年不见太阳光的阴暗的角落里，某种令她痛苦的情绪在悄然发芽，找不到他人倾诉，也不愿意跟他人倾诉。
“我梦里的妈妈，多多少少……有些不真实呢。”
“她会温柔地呼唤我，会发自内心地担忧我，会用不厌烦地陪在我的身边……”
照顾她，关爱她，听她倾诉她的不安，轻抚着她的头，哄她入睡。
“但是，那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我内心的渴望具现成了一个幻影，妈妈她不是那样的呢……啊，这样对她是不是不太尊敬？明明妈妈就还存在着，但我却想抛弃她现实中的模样，在脑海中构造出一个这样的幻影，连正式接纳她都做不到……真是不尊重她呢。”
从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是浓郁的寂寞。
落寞的神情浮现在女孩脸上，这便是环彩羽窥探到了，却又难以彻底抹除的空洞。
“大哥哥看起来很伤心呢，是因为性格太好了，所以听到别人有不幸的遭遇……就会觉得悲伤吗？”
明明是该被安慰的一方，但这个孩子却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从容。
因为是早有准备的事情，因为是在心底已经无数次明晰过的事情。
心灵的触动确实存在，但只要心中有数，便不会露出多么忧伤的表情。
她不想让人怜悯她，那样会让她感到失望。
但如果她本身也在怜悯着某个人，而那个人又在怜悯着她，那单方面的高高在上的施舍，就会转变为一种更为亲切的令人沉醉的共鸣。
“我这样就被看透了吗？”
“因为怜悯一个人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一眼望过去便能窥见内心的想法。”
“就像你也在怜悯我一样吗？小音梦。”
“……嗯。”
柊音梦嘴角微微上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想，大哥哥你一样很寂寞呢。”
“嗯？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大哥哥会说梦话，我之前就听到了一个名字……焰，是这么叫的吧？”
上野北这可真是愣了一下，没想过会从柊音梦的嘴里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
把话都说出来了啊……这倒是方便呢。
“我也听过音梦你的梦话，不过喊的是妈妈。”
“……这种事情就不用特地说出来了哦，听着就很丢人呢。”
“我年龄比你大都还没觉得丢人呢，小孩子想妈妈又有什么好丢人的。”
上野北晃悠着小腿，忍俊不禁的模样映入柊音梦眼底，令女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焰……对大哥哥来讲，是很重丏要的人吧？”
“直觉这么敏锐吗？”
“因为在那种情境下，大哥哥也不会喊出不重要之人的名字吧？况且，那时候大哥哥的表情……很寂寞呢。”
“寂寞？”
明明是想要来安慰一下柊音梦，但在不知不觉间，话题却被柊音梦给牵着走了。
这个孩子一直有着自己的想法。
她在以她的方式，向他索求着那份不表露于言语的……安慰与依赖。
上野北担忧的心也平静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孩子。
“人的寂寞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就算平日里表现得再若无其事，在某个瞬间的触动也会将真实的内在暴露无遗，而陪伴之人只要见过了身边之人寂寞的模样，那印象就会深深扎根在心底，难以忘怀。”
就像她的寂寞，也像是上野北的寂寞。
“寂寞的人，和不寂寞的人，是很难走到一起的。”
“因为寂寞的人和不寂寞的人，看到的景象是不一样的，所经历的时间也是不一样的，当别人在往前走的时候，只余下我们在转着圈子原地踏步，然后就这样被别人给抛下。”
被抛下了吗？
上野北微微屏息，点头，却又是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被抛下的说法，我们呢，其实是自己把自己给锁在了箱子里。”
第165章 与她相思相爱【是家人吧？】
人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给锁在箱子里。
遇到了害怕的事情，遇到了令自己受伤的事情，就会想要寻求一个绝对安全的港湾，然后摒弃一切躲进去，藏在无人能够触摸的地方轻轻舔舐伤口。
但越是往箱子里躲，就越是会觉得寂寞。
箱子固然安全，但缩在箱子里的人是走不动的，会被人抛下，会与人疏远。
渐渐的，孤独也会涌上心头，不再满足于箱子内安全却如此孤寂的氛围。
接着，就会渴望着——有谁能救一救自己，将自己从箱子里拉出去。
一边深藏自我，一边渴望救赎，这便是人。
如果要说孤独的话，那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心灵生活在一座小小的孤岛上，即便偶与其他人的岛屿有所接触，但人与人的心也不会彼此相连。
“人的心不会相连，不会有人随时都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心与心却可以渐渐靠近，将那遥远的距离缩短，让两座岛屿邻近，直到某个瞬间，两座岛屿几乎拼凑成一座岛屿，隔在它们之间的仅有小小的河流，亦或者是小小一步就能跨越过去的小沟，如此便算得上是圆满了。”
而承载着期盼，将两座岛屿渐渐拉近的，是友情、是亲情、是爱情。
“不会真正融为一体……真是残酷呢。”
“是啊，很残酷……但人之所以是人，心的独立，是必要的条件。”
上野北轻轻抚摸着这孩子的头顶，女孩温顺的模样令人他也不由得翘起了嘴角。
“就像我们能心有灵犀，互相理解，但永远也不会变成同一个人。”
当岛屿紧密相邻的时候，人与人的联系就已经圆满，过分病态地追逐“心灵一致”，反而是陷入了一个扭曲的方向中。
“确实呢，我的寂寞与大哥哥你的寂寞也是不一样的，只是由不同的缘由呈现出了相似的结果。”
但有件事情是能够确定的。
明明是如此沉重的话题，却能说得如此自然，两个同样心有寂寞的人坐在一起，头一次觉得，双方是如此的靠近。
见证过彼此脆弱的模样，并且轻而易举地理解了对方的内心。
“其实就我个人来说，我应该是挺喜欢大哥哥你寂寞的模样的。”
“嗯？”
“喜悦的情感会如流水一般消逝，最终只余下淡淡痕迹，但大哥哥那寂寞的模样却是让我记忆犹新，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了大哥哥真正的模样吧？”
“所以，那个寂寞的样子……在记忆中，大概永远不会褪色了。”
“那音梦你觉得，我现在还寂寞吗？”
“当然，还一直深深寂寞着呢，就算一直在欢笑，但内心深处的角落里，一定也藏着一个我们触及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幽暗无光，只有大哥哥你自己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寂寞。”
就像她心中那个吹拂着冰冷空气的空洞，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旁人就只能将其温暖，却无法将其抹除。
只有倾诉出来，将脆弱与渺小分享给他人，才有微小的……填平那空洞的可能性。
“既然音梦已经想得这么明白了，那应该也清楚吧……每一个寂寞的人都在喊着救命。”
本来是想安慰安慰这个孤独的孩子，就像那时候窥见了里见灯花的寂寞，因而想要去抚平她们内心的忧伤。
但这时候……事情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莫名就变成了肩并肩坐着，谈论着彼此的寂寞。
柊音梦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又不愿意毫无付出，她审视着两人共有的寂寞，最终沉醉其中。
她有着一种独一无二的美，即便饱受挫折，内心疼痛难忍，也依旧平和地看待这个世界。
“嗯，大哥哥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环忧是这样，里见灯花是这样，甚至连环彩羽，她也是这样。
在这间病房里，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浓郁而挥之不去的寂寞，共有的孤独让她们走到了一起，而后彼此信任，又从彼此身上获得了温暖，从而让寂寞的滋味渐渐淡去。
她们眷恋着环彩羽，而环彩羽也眷恋着她们。
并不是简单地将其视为姐姐或者妹妹，而是因为……她们能从彼此的身上获得她们各自欠缺的事物。
与外界隔绝的病人，在学校找不到友人的学生，两种身份的人各有内心的忧伤，但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她们共同营造了一个独属于她们的世界，使得她们能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安心歇息，随心欢笑。
“我一直都很害怕。”
柊音梦低下头，眼镜后的紫色眼眸缓缓闭上。
“我知道我在被家人丢下…他们越走越远了，远到我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这种滋味很难受呢，每每想起这件事情，心脏就像是被勒紧了一样疼痛，而在病情加深的夜晚，这样的痛楚更是让人辗转难眠。”
她抬头看向上野北，尽管诉说着如此悲伤的言语，但她依旧是罕有表情上的变化。
有时候她也会分不清，她所感受到的阵痛，究竟是身体的感觉，还是心灵反馈到了身体，从而让人感到疼痛……
“我害怕着被家人丢下，也期盼着他们不要丢下我，但事与愿违呢，就算内心再怎么抗拒，现在……还是确确实实被丢下了。”
所以，才会向他人求救。
“会回去的，家人之间的情感不是那么容易斩断的，等到出院后，再回到家里，自然而然就能回到他们身边。”
上野北按住这孩子的手背，交缠的手掌能够给予她微弱的温暖。
“回不去了，就像大哥哥说过的那样，大哥哥能与我心有灵犀，能理解我的想法，但真正了解我内心深处的念头的，只有我自己呢。”
“大哥哥，我已经回不去了，以后能不能出院还是未知，但就算能出院，凋零的花瓣也不会时光倒流再度黏合，我的心中，对妈妈，对家人……就算不说出来，但也已经怀有别样的看法了，就算很幸运能够回到他们中间，这段在医院里经历的时光也不会被我遗忘……”
回不去了。
过去的影子如影随形，那些深夜孤寂与痛苦所化的潮水从身后席卷而来，如附骨之疽，会在日常的任何时候跳出来，提醒她，她与家人之间的距离并非她想的那般亲近。
她被家人推远了，而后她也会将家人推远，她不愿这么做，但又不自觉这么做。
越来越遥远的距离，对应着那颗越来越寂寞的心。
“大哥哥，我想，我现在大概是在向你求救呢，就像你所说的那样，越是将自己锁在箱子里，就越是渴望有人对自己伸出手，将自己从箱子里拉出去……所以呢，我大概是在箱子里，想向大哥哥你求救吧？”
直至此刻，女孩脸上才流露出肉眼可见的、令人动丆容的哀伤。
“能救一救我么？大哥哥？”
这些话，是不能对环彩羽说的。
她们之间亲密无间，但环彩羽是不行的……姐姐大人呢，她应付不来这种事情。
环彩羽的心是真诚的，即便没有天赋，即便笨拙了些许，但她依旧愿意为了她们做任何事情。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能将这些话倾诉给环彩羽……若是还想看见彼此脸上的欢笑，那这些忧伤的事情就只能积压在心底，不被任何人知道。
直到……他的出现。
上野北的答案自然是——能。
他想要这么做，当这个孩子在他面前求助的时候，他又怎么能狠得下心拒绝？
就算她不将这脆弱的一面倾诉给他，他也会朝着她伸出手。
但既然都被她给看得如此透彻了，那答案救又不仅仅是能了。
“嗯，我一定会救你的，不管你身处什么样的寂寞之中……但同样的，我也想请你救一救我。”
当他真挚地望向这个女孩的时候，她脸上浮现出的是一抹温和的微笑。
“没办法，既然都被音梦你看得那么透彻了，那就只能将自己的内心翻出来了……嗯，我呢，其实从之前就开始了，一直都在很不成熟地向你们这些孩子求救，幸运的是……你们回应了我。”
“是忧回应了大哥哥你，然后灯花也回应了。”
“你也有在回应，一直都有。”
这并非妄言，对上野北来说，这段不成器的时间里，他都在依赖着这三个远比他瘦小，远比他脆弱的小姑娘。
从她们身上获得温暖，从她们身上……找到了前进下去的理由。
没走错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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