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错误 第18章

作者:乱世银娘

车厢里柴油的味道很浓,闻了之后就更是容易让人晕车了。

晚晴的面色不太好看,土路的颠簸让她不太习惯。

好在车里可以开窗,带着泥土腥味的冷风裹着雨水拍在她的脸上,多少会让人舒服一点。

“在我那个时候,有一句怀旧的话。”

“什么?”叶晨回头看了一眼似乎睡着了的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口香糖,递给了晚晴一根,“要吗?”

“嗯。”她顺手接过口香糖,拆开包装后塞入嘴里,“‘以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大概是这么样的一句话吧。”

“哦,听起来挺浪漫的?”

“扯淡。”她咧嘴笑了一下,“那都是叶公好龙而已,要让他们重新体验一下这慢得要死的‘车马’,恐怕没一个人愿意。”

“确实……我倒是挺想现在就坐上你说的那种叫‘高铁’的东西的。”

“呵,那玩意儿可快多了,从J市到H市,那就是四十分钟的事儿。”

“真快啊。”

“哪怕是坐快车,也就俩小时——这个可以在L市坐,方便不少。”

“不过还是得坐大巴出去才行吧?”

“那会儿的公路也宽敞,车开的快,不用那么多时间,坐着也不难受。”

叶晨嚼着口香糖,努力想吹出一个泡泡来,但把脸憋红了却都没能吹起来,于是他只得放弃,转而看向了晚晴:“那你还不喜欢未来?”

“它确实有很多方便之处,但让人感到痛苦和折磨的地方却一点也不少。”

“但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少这种东西吧?如果只看到痛苦折磨的那一面,活着岂不是很没意思?”

晚晴嗤笑了一声,托起了腮帮,一下一下地咀嚼着口香糖:“那种看不到希望的绝望,和当下身处黑暗却能看到光明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好悲观,我感觉我明明是个乐天派啊。”

“啧,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现实,你当然乐天了。”

“……这还不够残酷吗。”

“差远了。”晚晴看了一眼换了个姿势睡觉的父亲,“起码我们还是做到了些什么的。”

“……这句好像是我安慰你的话来着?”

“闭嘴。”

……

(三)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这最后一班的火车。

在那一阵‘呜呜’的汽笛声中,散发着煤炭气味的火车在‘匡次匡次’的声音中缓缓向前驶去。

顺着着这条走过无数次的铁轨,在下着雨的黑暗中前行。

父亲像个自闭的孩子,虽然一直很配合,但却一直一言不发。

叶晨问他要不要泡面吃,他也不回答,只是安静地坐着,闭上眼睛,仿佛再次睡着。

但晚晴很清楚,他根本没睡。

或者说,他此时恐怕根本睡不着。

但他现在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希望自己在当时跳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还是犹豫和挣扎的呢?

还是说,他自己的精神将自己困住了,怎么也出不来了?

“晚晴。”叶晨忽然撞了撞她的胳膊,“等下我们是回宿舍还是去公寓啊?”

“那边距离公寓近点吧,还是去公寓好了。”

“哦……过几天我们得把东西都搬过去了吧。”

“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搬过来可放不下,而且,在那之前,我们还得努力争取一下分房子的事情。”

“……能行吗?”

“不行就拉个横幅闹事,就说因为厂里把我爸辞了,他压力太大崩溃了,跳楼自杀,虽然失败了但却成了个精神病,现在生活困难,必须要厂里赔偿啥的。”

“咳。”叶晨咧了一下嘴角,感觉这种事他好像做不出来。

——仿佛做这种胡搅蛮缠的事很丢脸似的。

晚晴看出了他的想法,冷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要知道,有很多东西,你不去争取,别人可不会白送给你,现在只是丢个脸,未来获得的利益却是实实在在的。”

“但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利益啊,钱啊,之类的这种东西吧……”

“很遗憾,这世界上虽然不止有这些东西,但他们确实都是最好用的。”

“唉,我忽然有些害怕长大了。”

“别怕,怕也没用,反正你总得长大的。”

……

2.不要脸

(一)

昨夜一场秋雨,又是群叶凋零。

天空澄澈一片,工厂浓烟又起。

花坛灌木满尘埃,门前萧瑟无人往。

偶见人出,面露迷茫,有如行尸。

时代之苦落入底层众生。

重于千斤担。

……

(二)

在工厂边缘,安静的厂长办公室里,却传来一声几乎将要屋顶都掀开的怒吼。

随后就是一阵‘乒铃乓啷’的声响。

办公室里,叶晨站在一旁,噤若寒蝉,而厂长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

晚晴的头发凌乱,双手将那贵重木桌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推在了地上,然后猛地抬起一只脚,‘嘭’地踩在了桌上。

她将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像是个地痞流氓:“前面和你好好说那是给你点面子,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父亲因为你们这狗屁的下岗通知而出现了巨大的精神问题,以后他的生活都将不能自理!他辛辛苦苦为厂里奉献了半辈子,你们就这么对他的?!不仅租住的房子要收回,而且连赔偿金都不想给?”

厂长的面色难看,也脸红脖子粗的吼了起来:“我告诉你,不要在这里发疯!你又不是老叶的女儿,你在这里疯什么?”

“我和他是一家人,那他爹就是我爹!”

“你,你蛮横无理!这一切都是按照安排来的,厂里产能下降,要不是产能没下降,会辞退工人吗?啊?”

“放屁。”晚晴眯起了眼睛,“你不就是想做空工厂,然后私吞国有资产吗?这种事情你真当大家不知道?”

“话不能乱说,管好你的嘴,别放屁!”厂长怒气冲冲地指着晚晴,“你要是再砸东西我就报警了!”

“你报警啊,我倒要看看谁占理,明天我就拉个横幅,站在厂门口,就说你故意把最会干活的那些工人给辞退了,补偿就是那么一点买断工龄的钱,难道你不知道未来物价会上涨?不,你肯定知道!”晚晴收回腿,双手抓住桌子猛然一掀,让这张有些沉重的木桌都翻倒在了地上,“这点钱够他妈个屁用!”

“泼妇吗你是!”厂长的额头青筋直爆。

“要么分房子,而且必须有证明是我家的,要么就给补偿金!五十万!”

“你知不知道五十万是多大一笔钱?你是不是神经病?”

“我没神经病,我只知道你会赚得更多,裁员、侵吞国有资产,做你的大老板,但是你知道他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吗?!”晚晴的嗓子因为吼了太多,甚至都有些嘶哑,“你让这么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带着一个疯了的父亲,怎么生活?这日子怎么过?草你个狗娘养的,你口口声声说厂里的都是家人,实际上只有钱是他妈你的家人吧?!”

厂长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亏你还是个厂长,连我这种人都说不过,真是个草包,纯属靠运气爬上来的废物!”如果说前面的话还有点故意演戏给他看的成分,那么这句话,就是真情流露了。

谁说上位者就一定比下面的人强?

有时候倒也未必。

像这样的厂长其实有很多。

甚至也有引起公愤被工人们直接活埋在厂里的。

“还有,我如果现在出去说,你非礼我,告到上面去,再让他作证——”她指了指不敢说话的叶晨,“你觉得他们是会信你,还是信我?我就说这些凌乱的桌子,是我挣扎的痕迹。”

“你空口无凭,别想血口喷人!”

“哦,我长得这么漂亮,你见了**大发也很正常吧?”晚晴故意撩起了一点裙摆,语气平缓下来许多,“你自己考虑吧,叶晨,拍照。”

“哦……哦哦。”叶晨连忙拿起租来的相机,胡乱地拍了几张。

“我需要一个我满意的结果,你自己看着办。”

厂长咬紧了牙齿:“你,我告诉你,现在没有空房子,你们搬出去的那间房子,也得给一个在这里干得比你爸还久的老工人。”

“然后呢?”

“但……但是,张工自己主动离职了,要是能拿回房子的话,他住的那栋小房子,我可以想办法……”

“这种事情太遥远,而且不一定能成。”

“那你想怎么样?那你去告吧,我认命,我这厂长也不当了,你满意了?”

“给不出房子就给钱。”

“五十万那是更不可能有!”

“其实我们厂还是有盖新宿舍楼计划的吧?到时候你们想迁到更郊区去,而那里的厂房和宿舍楼已经在造了。”

“你……哪里听的谣言?”

“不是谣言。”晚晴非常笃定这件事,但在这种时候,估计也就只有少数几个高层才知道,“我要预订那里的内部房,我需要一个有公章的凭证,让我能换到那里的房子,并且,我父亲的补偿金,再翻五倍。”

“两倍,我保证你能拿到那里的一套房子。”

“钱不能少,房子也不能少。”

“我不能保证。”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晚晴显然也没想一口气就把事情给解决了,无论怎么窝囊,她都毕竟有了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此时故作平静地拍了拍手,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厂长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没有叫住她。

而叶晨还一脸十分歉意的表情,抱着相机微微鞠了个躬,慌忙地跟着跑了出去。

……

(三)

叶晨有些不安,不住地摩挲着相机:“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怎么不好了?”晚晴斜睨了她一眼,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妇人之仁,你这样永远得不到自己的利益。”

“可,可……可这样,吵成了这样,啊……太过火了吧?”

“是吗,你又不是没看到,在我生气之前他是一副什么嘴脸?油盐不进,一直打太极,还明里暗里的嘲讽,带着十足的不耐烦。”晚晴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这点程度远远不足以搞定他呢,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还挺看重名节。”

“……这一般人都没法厚着脸皮了啊。”

“那你是没见过那些不要脸的人。”

“未来的生活,听起来好痛苦。”

“是啊,如果你不想那么痛苦的话,就好好争取自己的利益,不要做一个没钱没势的普通人。”

叶晨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比晚晴还疲惫。

——好像刚才那场架是他吵的一样。

“告诉你,要想有好处,就得耍泼耍赖,你在这讲规矩,说法律,行道理,呵,他们可不和你一样这么傻,那些只是用来骗你这种傻缺,让你当个老实人的东西而已。”

“照你这么说,那有钱有势的人都是地痞流氓咯?”叶晨很不服气。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这世道,有良心的能赚大钱吗?”

“总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