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盛宴 第121章

作者:鱼鱼快动

破旧的灰色长款外套,打着条黑领带,头上戴着圆顶的报童帽,脸颊上还留着青春痘的痕迹。

玛莲修女认出他了。

克莱格,年轻的落榜美术生。

因为做事勤快,人也比较可靠,这些天一直在修道院的赈灾营地帮忙打下手。他本身就是从将军澳贫民窟长大的,火灾那天奋不顾身地救出了十多个孩子给众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有不少报纸都报导了他的英雄事迹。现在帮着修道院一起赈灾,在这片残垣断壁里,他俨然成了不少人拥护的对象。

透过车窗,玛莲修女打量着他。

他这身装扮,很明显是刻意在模仿南斯,所以她注意到了他。

修道院赈灾营地的门口,是一片清理出来的小广场,对面就是四大粮商邦吉公司的赈灾营地。这群衣衫褴褛的灾民围在一起,似乎是在争论什么。

克莱格站在一张桌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周围是喧器,哈哈大笑、质疑的嘀咕,清晰可闻。

“克莱格,我们虽然尊敬你,但你不能认为自己说的就是对的啊。”有个人喊道,旁边马上有人接过话,“对啊,就是这么个道理。人家邦吉公司每天都免费发放那么多粮食给我们,你怎么能骂他们是吸血鬼呢?”

空气在躁动,整个城市也都在躁动。

克莱格的目光冷冽而悲凉,像是把满世界的冷静,都装在报童帽之下了。

“我的朋友们,兄弟们!”他昂首挺胸,视线笔直地望着对面才刚刚打开门的营地,“他们之所以免费发粮,要的就是你们替他们说话,明白吗!”

“只要有得吃,替他们说话又何妨?”有个年轻人大声嚷道。

这话引起了大多数人的赞同,纷纷点头附和,顺带劝说年轻画家几句,免得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面对众人的反对,本性沉闷的克莱格,却一反常态。

他的表情坚定,平静,他以前从不会这样。以往这种被生活折磨的颓废消极不翼而飞,换上了精力饱满,随时准备行动和反抗的奋进光彩。

车窗里的玛莲修女,看到他弯下腰,揪着那个说话的年轻人,怒吼着质问:“我打断你的一条腿,再给你一副拐杖,你是不是要谢谢我?”

“什么?”年轻人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我的拐杖,你连路都走不了。”

“……可我的腿是你打断的啊?”年轻人纳闷道。

“没错,腿是被人打断的,不是生来就跪着的!”情绪迸发的怒吼声中,克莱格松开年轻人的手,缓缓站直腰,“你们有没有谁生下来的双腿就是跪着的?”

面对质问,众人都沉默下来。

阳光微微照来这边,克莱格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诸位,你们有多久没去买过东西了?有谁知道一公斤米多少钱,有谁知道一袋面包多少钱?”

还是没人回答这话。

“你们回答不出来,因为你们身上一个便士都没有!”克莱格握紧了双拳。

照过来的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他停片刻,语速再次提高一个调:“一公斤米的价格将近150便士,秋天的时候还只是15便士……一袋面包快要400便士,你们工作一天都买不起!先生们,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振聋发聩的质问声,换来一片沉默。

克莱格深呼吸了几下,低声道:“是有人屯粮啊,先生们……”

底下传来嗡嗡嗡的讨论声,他眉头逐渐蹙起来,渐渐的,目光开始变得凶戾和严肃。

“先生们,我站到这里,就是想让你们清醒,想让你们知道,你们不仅仅是资本眼里的消费符号,不仅仅是一群仅知道张嘴等投喂的懦夫!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袋面包,而是生存下去的希望!是的,生命很重要,但这世界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先生们,我告诉你们,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尊严!你们有尊严吗——”

当然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别人欺辱我们,我们只会求饶,这就是没有尊严的体现!这样的人生是低贱的,我们应该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他们知道错误!我们要用生命和热血,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只懂得摇尾乞怜的懦夫!”

“好!”

已经有不少人在鼓掌了。

“我们在这个地方,是新横滨,是远离政治的边缘地带。”克莱格的目光,直直落在对面的营地门口,用带着讥讽的语调说道,“这事情,我以前一无所知,心里也不去想它。现在我想知道,帝都到底有没有关心过我们新横滨!”,他停顿一下,继续说道,“我将代替每一个挨饿受寒的国民,背负着每一个死去的人民,在法庭上向那些高官讨一个公道!”

说罢,他跳了下来。

围在前面的人,自动让开了通道。

他弯腰捡了一根木棒,径直朝营地门口走去,激情的声音响彻了整片废墟。

“或许我将背负恶名,永世不得翻身;”

“但如果和我所要拯救的东西比起来,恶名根本不值一提!”

营地门口,五六个守卫紧张不安地看着来人,他们身后并没有援助。此时的营地里荡然无人,只有乱七八糟地放着空酒瓶子、和满地的食物残渣……

有人赤手空拳跟了过来:“算我一个!”

“当心,不要受伤了!”另一人捡起了地上烧得漆黑了的砖块。

“要一把将他们干掉,不然,就要输了。”第三个人喊道。

“雅科夫,捡个酒瓶来,看我不砸死这群混蛋!”

场面逐渐失控了,人影在白色的废墟上涌动,带着模糊念头冲击营地。视野的远处,只能看到漫天风雪,但渐渐地有了穿着制服的警察过来维持治安……瘦弱饥寒的灾民,很快就与警察混战了起来。

呼啸风雪里不断传来吼喊,血液溅射,微不足道地点缀这苍白的大地。

鲜红的热血落地后,很快就会被白雪掩埋,变凉,被践踏……

“这年轻人有点有意思……”

玛莲修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她狭长的凤眸里,闪过一道精光。

打扮成南斯的样子,在她掐着点来的时候闹事,这只是巧合吗。以前一直还觉得你宽厚老实,忍着母亲被烧死的巨大痛苦,从火场里救出那么多流浪儿。现在看来,你也不是毫无心机的人……

玛莲这个人精,心里迅速算起了账。

如果前期投资,能拿到手的利益有多大呢?

哦对了,我家那小男人好像算得上是他半个人生导师来着呢,嘿嘿……

110.苍蝇之王,暴食别西卜

高楼与白雪,铅青色的天空。

漆黑的轿车穿过街道,在积雪的道路艰难前行,时崎手拿着一份文件在查看,视线偶尔抬头往外瞥一眼。

街景萧然,衣着褴褛的灾民,朝着相反的方向慢吞吞地消失。

临近将军澳,路边的灾民渐渐多起来。

有些单独一人,有些拖家带口,犹如行尸般毫无目的地走着。见到有车停在路边时,有些灾民把手伸到车窗前乞讨,带孩子的母亲还会哭两声,说几句祈求的话,更多人则是麻木无声。

时崎微微叹了口气。

此时的粮价已经高涨到连她都觉得生活过不下去的地步,为了一口吃的,新横滨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争端,每天都有人被打死。

按照她自己的估算,这股混乱要持续到明年春末夏初,还有将近半年时间……

这半年是真的会有几十万人饿死。

蕾娜修女不忍心看着车窗外的画面,双手握拳放在胸前。

她正在虔诚地祈祷,但那笃信的姿态在窗外悲凉的景色的反衬下,反而使得她的虔诚增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受损伤和受屈辱的色彩,看上去像斑驳掉漆的圣母玛利亚像,使得人不由在内心发问:天主真的怜爱世人吗?

天主创造了人,并在人类心中根深蒂固地植入了对生命的爱,不论是多么痛苦,都总会觉得生命是可贵的。天主既然这样创造了人,并且给了人对生命的热爱,自然不会抛弃人类——这是新纪人类心中根深蒂固的思维。

但在此刻的加州,恐怕除了最虔诚的教徒,大部分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主不在乎。

主在乎的只有他的神国。

轿车拐了个弯,进入将军澳贫民窟。

这里是目前新横滨最混乱的地区,街道上、车站里、商店前,到处都是聚集的灾民。

凄凉惨淡的景象,就连向来善良的时崎都看得有些麻木了。

不是不关心,是真的关心不过来。

她已经在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了,包括在修道院参与赈灾,利用关系和杜静文等一些老同学募集善款,天天都忙得精疲力尽。

但个人的努力,在数百万人的生死存亡面前,显得那么的渺小无力。

真正能拯救他们的,是手握巨额社会资源的大资本集团,是以内阁为首的整個国家机关……然而可悲的是,在大资本集团和国家机关内部,救与不救之间,两派也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到底是拥抱利益还是守护人性,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证明。

轿车慢慢驶向修道院赈灾营区,前方隐约传来骚乱。

人的哭声、喊声、打骂声混杂在一起。

时崎从车内看过去,原来是一群灾民和警察混战在一起,血流了一地。三五名持警棍的警察抓着一个年轻人的双臂,从战局中脱离出来。

只看一眼,大概就能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最近的局面确实不太平,饿到极点的灾民抢夺赈灾营地食品的事情频频发生。那些警察处理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只要不直接打死人,抄起警棍避开要害的地方砸下去就行。

有不少灾民被打得头破血流,被驱散到一边等待治疗。

他们本性是懦弱的,也知道这是违法的事,只能蜷缩着哭喊。

就在时崎和蕾娜的前方,距离车头不远处,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抱着母亲大哭,她的母亲头上被打了下,鲜血直流。但看着哭泣的女儿,马上把刚才从营地里找到的半片面包塞过去。

小女孩饿得厉害,张开嘴哭着嚼面包,哭的声音听不到。

看着这一幕的蕾娜修女,有些欲言又止。

“我来处理,蕾娜姐姐先进去吧……”时崎安慰了她一句,带着她下车进去营地。随后转到医护的办公室,喊上了几位医护带着伤药出去。

混乱逐渐被压制下去。

但很快的,媒体、官员、企业家等代表,陆陆续续到场了。

将军澳地处东九龙地区,治安案件管辖权在新横滨警署东九龙分局手中,局长是个大腹便便的势利眼。接到报警后,他的马车恰好经过附近,便亲自前来现场镇压……不,慰问暴动的群众来了。

“哐~”

马车车门打开。

内托局长探出身子,下了马车。

双腿踩在积雪上的动静,足以惊醒沉睡的狗熊。

他下来后,并不急着往前走,而是提了提从肚皮下滑落的皮带,跺跺脚让皮鞋更贴合脚掌。最后他又整理了下领带,重重咳嗽了声,才派头十足地走向邦吉粮商的营地大门。

“咔嚓咔嚓~”

闪光灯亮起,一群记者围了过来。

叽叽喳喳的采访声中,两队警察在记者的中间分出一条道来,内托局长挺着大肚腩来到冲突现场。瞥了一眼混乱的营地,开口询问:“主谋是谁?”

“局长,是一个叫克莱格的年轻人。”旁边有警察说道。

“把那家伙给我带过来!”内托局长官架子十足地昂首挺胸。他胸前象征着法制的警徽和肩膀象征着权力的警衔徽章,在这个昏暗的冬日清晨,显得格外闪亮。

很快的,挑起混乱的年轻人被带了过来。

此人身材比较高,消瘦干瘪,脸色苍白。

面相还很年轻,但额头和腮帮上都有了皱纹,穿的衣服很有品味,但都旧得都磨破了。他被押送上前时,明明额头上还流着血,但却目光炯炯,满脸笑容。

仿佛他不是罪犯,而是执法者那样。

面对他那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内托局长低声嘟哝:“一群刁民,统统见鬼去吧……”

“局长您说什么?”旁边的警员没听清楚。

内托局长马上换上严肃的脸孔:“我在问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这些普通市民?”

“……”

警员心想,还不都是你的要求。

将军澳起火后,天天都有冲突爆发,他们这些基层警察收到的指令,是只要不当街打死人,有多重的手就可以下多重的手。暴力面对暴力是很有效的手段,冲突一次次被镇压下去,很大一部分人都退缩了,也有一部分人再也没能站起来。

当然了,其中也有一部分人变得更执拗。

某些警局内部掌握的资料中显示,有些灾民觉得在冲突被警察或者资本家的打手打伤了,是一种荣耀,是反抗的象征。

眼前这位叫克莱格的年轻人应该就是激进的刁民了。

内托局长磨盘般肉嘟嘟的大饼脸上,绿豆般细小的眼珠子迅速转了几圈后,迈着脚步走上前:“噢,我的朋友,你受伤了。”他一边示意警员去拿绷带,一边亲切地握住了克莱格的手,说道:“不要急着说话,你需要休息,请包扎后跟我回去吧。”

克莱格知道,这位局长是不想他在媒体面前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