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128章

作者:橘赭Juzer

“这我可解释不清,时间与空间十分复杂,而我们能够直观感受到的维度有限。要怎样从一片废墟之中,提取一段未经污染的时间信息样本,并不像说得那么容易。”艾辛说,“而观测和取用,则意味着永久的污染与破坏。”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以前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早已经不存在了吗?”

“昨日是否真实存在?而明日又存在于何处?”艾辛摇了摇头,“时间在你的头脑之中,在熵增中获得了主观上的连续,你的意识就如一堆柴禾,在被名为‘时间’的火焰烧灼,而‘过去’——只是一堆不可复燃的灰烬,对于人类来说,其过程不再可逆。时间制造了一片又一片的废墟,如何定义‘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理论上,你有机会去往过去的任意一个片段,但——这有什么意义。本底能量在虚无之中不断迸发,而在这万亿年间,却从未有过涌现的那一天;未来的片段早已呈现在你眼前,而你却无法将任何改变带回过去——微眇而短命的生灵,只关心自身的悲喜,之于世界的浩瀚,则掀不起任何波澜。”

他在说什么?伊芙听不太懂,但从他的情绪中,伊芙又好似明白了什么——这大概就是布道者铜币的妙用。

她这时意识到,艾辛的意思是:即便一个人回到过去,他能改变的也只是自身处境,并不比一次量子涨落更能影响宇宙的结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都没想过改变什么……我只知道,那里有我挂念的人。”

“你挂念的人。”艾辛看着她,点了点头,“你在这里……在这边生活了多久?”

“快七年了。”

“所以……这里依旧没有值得你留念的东西。”他就像一位问询病人的医师,语气中带着职业般的麻木与冷漠。

“有,但我不确信……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属于我。”

艾辛沉默着,然后笑了起来。

“找个位置坐吧,孩子。”他说道,“咱们坐下来谈。”

[206]在凋零下新生:伟岸之微眇·其五

我原本不打算谈论喀罗奇的那些造物,毕竟,她们的存在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但另一方面,我也不应该忽略她们,因为第四纪元,又或者说,未来——我不得不承认,她们对于这个世界,已经产生了足够大的影响。

为避免像以前一样,把某些事彻底忘掉,我至少需要记录如下几件事……

…………

狐族与鸦族分别担任着守护者与监察者的角色,我们原本互不相容,但拉芙洛的诞生却动摇了两族之间原本的立场,让我们能试着学会互相理解,并尊重对方的生存方式。

当第四纪元的黎明尚未出现之时,喀罗奇在构建者的帮助下进入了破败的“擎空”,他于废墟之中取得了祖先们的蓝图,并建造了新的孵化设施——但他的实验以失败居多,毕竟,拉芙洛的诞生本就是一个奇迹。

我能够想象到其实验背后的残酷景象,以及最后注定要被毁灭的结局,所以我十分不赞同他的行为——若他创造了她们,却不赋予她们作为人的尊严以及行为上的自由,而只用谎言驱使她们……我想,即便单论后果,这件事也注定不能善了。

狐族,以及狐族的赋形者——在她们体内存在着一种因子,这些活泼的因子能够弱化拉芙洛血脉中的不稳定因素。喀罗奇管他的方法叫做“拉偏架”:用一位狐族后裔的“血”将拉芙洛的血脉稀释,以使得其中狐族相较于鸦族的血脉得到了更强的表达——如此,喀罗奇便成功得来了他的第一个造物,我还记得这个孩子的名字——奥罗莎。奥罗莎的模样酷似拉芙洛,只不过,她与狐族一样,是天生的白发。喀罗奇的造物并不完全等同于拉芙洛,因为她们的基因有部分来源于一位狐族,而因为样本的贡献者并不相同,她们彼此也各有特点……她们并非是拉芙洛的复制品。我了解喀罗奇,因而也清楚他这计划种的缺陷——作为拉芙洛的父亲,也作为鸦族之中唯一一个“黑羽”,也只有我才能赋予这些“造物”真正的力量——即与拉芙洛同源的、足以让“耕种者”注意到的那种力量,所以,喀罗奇才会一次次地把她们派到我这里来,为的是让她们的能力得到真正的解放。

但我一直对此表示怀疑——这些被创造的孩子并不像拉芙洛那样强大,要以此对抗“天犁”,显然机会渺茫……而最终我也意识到了,喀罗奇是准备牺牲掉她们,用某种手段来换取拉芙洛的回归。对此,我难以接受——但同时,我又无法狠下心来去捣毁喀罗奇那苦心孤诣的杰作,因为在这方面,我根本没有立场。

曾经,我以为——时间会增长我的理性,使我更善权衡,但结果却并非如此,随着时间的积累,我犯下的错误只会越来越多——而到头来,我只是变得更能容忍自己犯错罢了;如今看来,在这件事上无论做与不做,我都必将受到指摘,因为我无法将自己从事件之中剥离开来,做到对每个人都负责……但换句话说,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仍是个有感情的人类,我也庆幸于这一点——对,我依旧只是个凡人,凡人如何能不再犯错?

若要说,我是如何识破了喀罗奇的诡计,那还要多亏了从喀罗奇那里来的一个孩子……她的样貌与她的姐妹相比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她的一头黑发,使我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产生了一种如见到了亲生女儿般的错觉。她大概是叫伊芙特罗娜——伊芙特罗娜向我说明了她与她的姐妹们的处境,以及她自己的一些猜测,因而给了我一些启发。我不清楚她是如何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又或者说,是否有人向她透漏过什么风声。

伊芙特罗娜对我说,她不打算回到老师那里去了(她们都管喀罗奇叫老师),她又给了我一枚铜币,因为她觉得我在这边生活得太久了,说起话来几乎没人能听得懂,而那枚“布道者铜币”,正是为了证明我这位“有着野人般的打扮,舌头打了死结”的男人在思想上并非真正的野人而准备的。

伊芙特罗娜有一整袋的布道者铜币,她向我透漏,这其中共有一百四十枚,如今已经散播出去了六十多枚,而早晚有一天,她将会把这些铜币全部分发出去,一个也不留。

这其中有着十足的象征意味,她的行为又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位早逝的爱徒——玛卡温的浦瓦剌——他曾对我说,他所创造的布道者铜币,即是“信任的种子”,只有在合适的人手中它才会生根发芽。

我看着她手中的袋子,心中惊异于她的魄力。曾经,喀罗奇曾多次向我炫耀他的这份收藏——只一枚便能引得血流成河的珍贵法宝,如今却被这位胆大包天的姑娘大肆挥霍——在鸦族之中,喀罗奇的冷酷是出了名的,一想到伊芙特罗娜有可能引来的后果,我甚至觉得毛骨悚然……没有任何迟疑,我决定包庇她,当即让她在自己这里藏匿了起来……后来,她跟随了我一段时间,并在这里学习监察者们的知识,我教她战斗与逃生的技巧,直到她真正羽翼丰满为止。而在一段漫长而短暂的时间里,我时常忘记时间,误以为她就是我的拉芙洛……

补充:我突然想起,之后我也的确一直在称呼她为“拉芙洛”,以至于忘记了她的真名,但愿她没有为此伤心过。

(艾辛——《中谷观测站·音频日志051-12807》)

“我知道,人总以为自己是属于某个地方的……而这个地方被称为故乡。”艾辛对伊芙说,“这还不算完,一个人最初生活过的地方,早年的经历,都有可能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他活到了多少岁,那些经历都深深地影响着他。”

“对,就是这样。”伊芙点点头,她深以为然。

“那你认为,这些困扰你的东西,究竟是一种财富,还是一种累赘?”

伊芙思忖了片刻,反问道:“不能两者都是吗?”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说明它至少不是单纯无用的累赘。”艾辛说,“若是两手空空,那不妨就留着它做个想念;若它让你步履艰难了,那就抛开它只做你现在的自己——既然它现在让你为难了,那就别留了。”

伊芙沉默了下来。

“你还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艾辛笑了笑,“伊芙特罗娜……我知道她的为人,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一点——我可以为她做出担保。”

“所以,您能不能告诉我……”伊芙问他,“我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您面前?在这个世界上?”

“非常不起眼的角色。”艾辛回答,“就像我一样,即便我造就了信标体系,即便羽地也因我的存在而得名,但我也仍会被人忘却。在你们的世界里,当今活在世上的那些所谓的英雄和伟人,正在受到人们的赞颂和膜拜,国家欣欣向荣,但在雅方图眼中,第四纪元却是注定要被放弃的纪元……末日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加速到来。所以我才说,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每个人都很不起眼,在此时此刻,那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事都不重要,想必在未来也很难留下痕迹。伊芙特罗娜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事,但她却并未将那些包袱强加给你,她不要求你做什么,而在雅方图眼中,你甚至都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这不是刚刚好吗?你完全可以不受干扰,做你愿意做的事……一颗种子,无论是选择自我毁灭,还是长成参天大树,都不该是因为在意别人的眼光。”

艾辛的说话思路令人费解,但似乎又传达出了某些十分骇人的信息,这让原本就有些烦躁的伊芙在此刻变得更加心烦意乱。

“末日要到了?”伊芙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

“还早,你现在倒不用为此担心。”艾辛的眼中有一丝道不明的笑意,“觉得害怕吗?”

伊芙当然害怕,但她并没有回答艾辛,她问道:“末日……会发生什么?”

“顾名思义,那将是一个文明的最后一天。”艾辛说,“战争总会催发、逼迫出人类的创造灵感,使得文明向着下一个台阶迈进,而总有一天,收割者会被这成熟果实的芬芳所吸引……并将它摘取。”

末日。这个字眼在伊芙听来是如此的虚无缥缈,不可想象,以至于她没有勇气继续追问下去。

啵的一声响,艾辛拉开瓶塞的声音让她回过了神。看着少女那惊疑不定的神情,艾辛说:“不管末日来不来,生活总是要继续的——一起喝一杯?”

伊芙摇了摇头,但艾辛却并不理会,他说:“稍等片刻,我出去拿两只杯子。”

只转瞬间,这个男人就已消失不见了,伊芙坐在沙发上,有些茫然地看着头顶的星空。

伊芙从未想过,自己今晚居然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她无法将学者的话与自己如今的生活联系起来——是脱离实际,还是说,这才是世界的本来样貌?

很快,艾辛回来了,却像是改头换面了一般,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此时被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胡须也剃得一干二净,因而,伊芙得以瞧见他的真面目——忧郁与从容的神情同时出现在一张英俊的脸上,而从他那富有光泽的黑发、以及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湛蓝眸子来看,此人或许与伊芙特罗娜有着一些血脉上的联系。

他将杯子放在桌上,给自己,也给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倒了杯酒。伊芙看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却并不喝下它……她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人总是想要在这偌大的世界里,为自己寻一个位置……”艾辛一边喝酒,一边说道,“漂泊或许会是一个人生活的常态,但归根结底,生存还是求索——都源于不被满足的心——因而,心灵上的流浪,是源于知识迷雾之下的迷茫,而非至始至终的目标……人,请求岁月流淌过他的身体,然后促成完满。”

伊芙抬起头,看着艾辛的眼睛——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去直视一个陌生人的眼睛。

“未来会发生如此多的事,但你知之甚少,你解开了其中一个谜团,却又得到了更多的未解。”艾辛笑着问她,“所以,你才要汲取教训,请教那些先行者——你叫伊芙……那么伊芙,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留在这里?为什么?”她猜测不出他的用意。

“你可以留在这里,直到第四纪元灭亡为止。”

“不……”伊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一个孩子,别人送给他一个橘子——他把橘子放在窗前,每天都看着它;别人劝他吃,他也不肯,而终于有一天,橘子烂了,于是他就把它扔掉了。”艾辛劝她:“世界总是在走向必不可免的衰败,一个文明并不一定会比一个人的寿命更久远,我们早晚都要抛弃它们,那还不如就现在……学习前人们留下的知识,再钻研新的内容,不同的纪元在我们面前出现又消失,而这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你情愿像其他人一样,再过个几十年,又或者一二百年,早早地化作一堆灰烬,不留下任何痕迹?”

“谢谢您的好意,但不管怎样,还有人等着我回去,我不能辜负他们。”

“你是说……外面那些人?”

“不,我是说,我的……家人。”伊芙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是因为激动,“虽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但我离不开他们。”

艾辛点了点头,“我了解了。”他站起身,将酒杯放在了一旁,“虽说你并非喀罗奇派来的人,但同样远道而来……对,很远很远,所以我理应送你一件礼物。”他举起手,可愣了半晌之后,却又放下了,这男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不,她什么也不缺,我该送她什么呢?”

“那就别送了。”伊芙忍不住说。

她并未察觉到,自己此时错过了什么。

“也对。”艾辛说道,“不如……我给你一个忠告——在凝固的岩海中,有一个沉睡中的人,她与你长得很像,请记住,不论如何也不要靠近她,不管谁对你说过什么。”

“凝固的岩海?在哪里?”

“在羽地以北,那片地区如今大概已被冰雪覆盖,是一片相当广阔的区域……论面积大概有环形大陆加起来的两倍大。”

所谓的环形大陆,即指的是黑羽、启阳、天翳三座大陆所圈出的包括太阳岛及周边海域在内的整片区域。

“您说的是无垠山脉?”

“无垠,很形象的名字。”艾辛说,“但这件事或许根本轮不到你的头上,所以我还有一件事想说……这也算是我的承诺:我想说的是——这个地方,会一直欢迎你,就像欢迎伊芙特罗娜和她的那些姐妹一样……你可以使用它,即便我不在这里,它也同样向你敞开。”

伊芙并不确信自己是否还会有重访的机会,但她还是对艾辛说了句“谢谢”。她隐约察觉到了这男人的心口不一,她其实很想问问艾辛——问他在这里是否感觉孤独。

学者艾辛……的确是一个心口不一的家伙。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对这混乱而多变的世界始终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正相反,他的心并未因岁月的洗刷而变得冰冷,若不然,当时的他为何不任由伊芙特罗娜自生自灭呢?

“我可以相信伊芙特罗娜吗?”伊芙还是忍不住问他。

“所以……你寻求我的建议,是因为你信任我?”艾辛反问道。

“我不知道,但现在我也只能问您了。”

“我信任伊芙特罗娜,所以我建议你也相信她。”

“你们算是一伙的?”伊芙问。

“而我也同样相信你。”艾辛举起了杯子,他说道,“你是‘异界’的来客……无论你以前是谁,以及经历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既然咱们都回不到过去,那就享受当下吧。”

受他的鼓舞,伊芙也同样端起了杯子,将那浓烈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

[207]在凋零下新生:伟岸之微眇·其六

那瓶酒似乎有些古怪,伊芙只喝了几口,居然就有了一些醉意,于是她不打算再喝了。

“来点音乐,舒缓一些的。”学者说道。

伊芙还以为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但下一刻,房间里便响起了轻柔的旋律——像是一种弦音,但那音色却让伊芙感到陌生。

艾辛喝着酒,望着头顶的星光,他沉浸在慵懒的旋律之中,很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似乎忘了自己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您在这里做什么,是天文观测吗?”伊芙问他。

“可以这么说,但其实……我也是无处可去了。”艾辛说道,“宇宙无边无际,坐在这里,刚好可以用来消磨时间。”

“哦……”

“没有多少人见过这样的星空,在第一纪元之后,各代文明也普遍缺乏与之对应的词汇。”艾辛摘下了手腕上的铜币,拿在手里摩挲着,“在这个世界,所谓天文……并不是一门能成体系的学问,它通常会被归为考古的范畴。”

“因为没有真实的星空可供研究?”

“大体上就是如此。”艾辛说,“但‘真实’一词用得并不贴切,事实上,我们此时也只是在看着过去——这些来自于过去的光,昭示了创世之初的辉煌,它们来到了我们这里,或许飞跃了三千亿光年,又或是百万亿光年……更可能的则是在这两者之间。在这些过去的幻象之下,如今的真实情况或许该是这样——恒星早已崩塌,星云黯淡无光,而我们正试图靠着一些余烬取暖。”

艾辛的话揭示了一个事实——一个存在了万亿年的宇宙,如今仍在膨胀。

“您的意思是说……宇宙快要终结了?”

“宇宙会不会有终结我不清楚,但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我们人类所不理解的样子。”艾辛说道,“咱们头顶的这片星空,存在于百万亿光年之外的某处,这大概就是你所熟悉的宇宙的模样,但对于我来说不是,我所知的宇宙要更为空洞一些。”

“这片星空真的离我们这么远?”伊芙问他,“以太之眼到底是什么?”

“这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被创造出来的,我还无法确定,我只知道,它似乎是在追踪一类特定的东西。”艾辛回答说,“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望远镜,物镜距我们很远,而它的大小……很难想象,大概有一个星系又或一个星系群那么大。我猜测,这枚物镜是由一种衰变产物组成的——要怎么对你解释呢——它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有质量,而就是这些极其微小的东西大量聚集起来,对空间产生了干扰,但从引力势阱的分布上看,你不能称它为‘黑洞’——它是一块十分均匀的引力透镜,且是非自旋的。这些粒子在逸散,在外围与不同风味的粒子相撞,湮灭并在边缘发出闪光,形成了以太之眼最外围的淡色亮环……一些粒子被消灭,却又有另一些补充进来,以此来保持着透镜曲率的动态稳定。除此之外,从透镜到以太之眼之间,大概还存在着另一些能够改变空间结构的东西——这些东西设计精巧,从成像效果来看,这架巨大的深空镜肯定不是什么凑巧形成的自然天体……毕竟它还有着追踪星体、图像加强、以及对于新星爆发后的亮度保护功能……多亏了这个,有一段时间连确定标准烛光都成了一大难题。”

“您能说得简单一些吗?”

“可以这样说——以太之眼就是为了观测这片久远的区域而被设计出来的,但我想象不出怎样的文明才能创造出这等规模的装置。”

“还有更高级的文明种族存在?”

“我认为是这样,毕竟,以人类的客观条件,是永远无法造出这种东西的,除非人类能够超越自己,完成物质与精神层面的双重进化,成为另一种存在……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飞升。”

“为什么非要‘飞升’,才能创造出这种东西?”曾几何时,伊芙也对宇宙、对地外文明有着浓厚的兴趣。

“这个问题,我曾和一位同族讨论过……他有一些很有趣的想法,我现在可以说给你听。”

也许是因为房间里放着音乐,两人心情放松,不再像之前那样字斟句酌地说话了。

“这位朋友认为,文明的发展总会有一个尽头,但并非是因为文明走向了顶点,而是因为我们终究会遇到一个无法越过的瓶颈。人类能够处理的信息终是有限的,从古到今,知识之树伸展出无数的枝杈,而枝杈之中又生枝杈,除此之外,它们之间还彼此缠绕着,融合着——这就是我们千万年来不断细分的学科。”

艾辛用了大量的类比,以便伊芙能够理解其观点,其内容大体如下:

正如宇宙本身,又或是人的大脑——宇宙在诞生初期发生暴胀,而大脑也同样经历过树突棘与突触快速生长的时期;当环境逐渐稳定时,不稳定或不必要的结构将会慢慢凋零、又或被剔除,由此,一个复杂系统最后获得了稳定与高效的结构,摆脱了混沌与无序。文明与科学也同样如此,在启蒙时期,它们快速增长,这个过程或许会持续千年又或几万年,直至星际移民时期来临为止。若以人类的视角来看,M矮星与K矮星无疑是最佳的移民地点,因为它们能稳定而长久地存在,而从成本及稳定考虑,人类的新家园将会沿着黄道面建造,开始时是一些共用轨道的人造小行星,然后发展成带状、环状结构,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网状的恒星球壳将会被完全封闭,将恒星包裹其中。而事实上,若文明发展到了这个阶段,人类或许会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难题——受制于光速的限制,信息传递会出现延迟,这在一个低温的M矮星的球壳中或许还能忍受,但若文明想要继续发展,球壳的结构就必须继续向外拓展——打个比方,若信息的最远传递有着十分之一光时的延迟,文明的结构也许就需要做出改变,在此时,信息的传递还算可控,仍能通过计算得以预测;若延迟增至四分之一光时,文明的结构就需要得到修剪,细枝末节的研究需要为主流技术及其伦理审查做出让步,因为只有这样,文明的发展才能重回往日的高效;而当文明继续壮大时,崩溃便会开始——藏在飞速发展之中的错误与混乱如同瘟疫一般,腐蚀着文明的枝杈,使得那些建立在谬误之上的高楼轰然倒塌……

他说:“文明建于孤岛,而科学在不断发展,如果有一天,发展出的学科数目远大于这座孤岛所能承载的人口总数,我们的文明又要何去何从呢?”

所谓“孤岛”并不单指一片空间,也象征着因信息传递速度极限而被限制的所有可能性。

当然,或许结局并不必如此——由人类个体组成的文明结构在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更可能涌现出高层次的结构与新个体,以此来对抗现阶段的局限性。

这种新个体会是什么?——也许是人类求助于他们的造物、被因此创造的超越人本身的意识体;也许会是从人类之中诞生的具有超越性的个体、是从心智到肉体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新人类,是尼采所谓“超人”的进一步存在;又或是人类及其造物意识的集合,一个近乎于神的新意识体,如德日进所谓的“欧米伽点”,人类将合为一体,成为恒星、宇宙的意识,成为终焉。

“意识诞生于脑,而我们在脑海中思考何为意识;人类诞生于宇宙,又在宇宙中研究万物和至理。”艾辛说道,“所以我们如何能理解一切?”

由此,人类将不再是世界的宠儿——或成为奴隶,或成为消耗品……无论是哪一种结局,人类都将会被抛弃,会没落,会随着他们的旧文明一同衰败下去,升华的新意识体将会不知所踪,以旧人类不理解的方式继续存在,与宇宙同寿。

“这种文明的发展……是真实存在过的?”伊芙问他——得益于布道者铜币的效果,艾辛的话在她听来还不算难理解。

“通常,文明的发展速度难以预料,时快时慢,有时的确需要一点运气。”艾辛回答,“但如今跨越了几千亿年的长度,不同的宇宙也有着不同的文明面貌……能料想到的事也许都已经发生过了——所以大概是存在过。”

“不同的宇宙?是指平行宇宙吗?”

“可以这么理解,但并不是‘平行’,只能算是‘平级’。宇宙诞生初时,自发性的对称破缺使得不同宇宙有着各自不同的常数、不同的粒子分布,它们最后演化成了不同的样子,有些形成了星球,有些成了空泡,有些从始至终都一片死寂,又或是混乱不堪……其中一些有着合适的条件,于是孕育出了一些我们能够理解的生命,以及我们能够感知到的时空。如果说,把所有同级宇宙的集合比作一片海滩,那些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混乱的时空就是海水与沙土,那些不能孕育生命又或是孕育出能被理解的生命体的时空就是卵石,而我们所熟悉的那些有人存在的时空则是贝类——我们不撬开它,就永远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活,但撬开它,就代表着一种不可逆的破坏。我们能够挑拣出卵石与贝类,却无法挑拣海水与沙子,因为对人类来说,它们没什么不同,这是人择原理之下的宇宙。对了……你听说过‘蟹化’吗?”

“大体上知道一些。”

“甲壳类生物有很多都在朝着‘蟹’的外形进化。也许,智慧生命的文明发展也会有着同样的结局,那些我们所能理解的生命体最终都会抛弃自身的躯壳,成就不朽的意识,它们因为相同的进化结果而得以相互理解,也因此,它们能够跨越平级时空的壁障,完成更高维度的心智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