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杀人鲸
她努力地平静自己,想要轻轻一笑,却让眼眸中盈满的晶莹泪珠,扑簌扑簌地落下。
她深呼一口气,压抑着哽咽到不能自制的声音,纤细白净的手指骤然捏紧。
(先生……)
她已经太久没有回忆起,与先生曾经度过的温暖时光了。
那日先生在病床上喷溅出的鲜血,也已化为冰凉。
人要是不善于淡忘,那还要怎么活下去?
玛丽身边的每个修女,都对先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谈,就像所有的惨剧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曾亲眼目睹,先生是如何以温暖和智慧的言语,弥平圣三一主战派的怒火,
先生又是如何以高超的指挥艺术,将盘桓在基沃托斯的黑色阴影扫平,让所有学生都能生活在阳光之下。
他以坚定的信念,指引着学生们排除万难,成就伟业,
更在闲暇时间,与玛丽漫步在光影斑驳的花园中,以温和的话语,细致,耐心,包容地开导她。
他是用着多么大的包容,一次又一次聆听着玛丽任性的抱怨,幼稚的理想,更以十二万分的耐心,引导着玛丽避过极端的思考,走向宽敞的道路。
是啊,
玛丽惨笑着。
那是她曾拥有过的,平凡温暖,且举世无双的奇迹。
那等温柔,坚定,光明,完美的人,
却在一场惨烈的设局,漫天的杀意之下,迈向了他注定的命运。
“神……神啊……”
泪眼朦胧中,她只觉得夜晚冷得彻骨,
“您……您为何让先生这样的人……死去……”
“留下我……我这样愚钝……又任性……的孩子……活着……”
她终于无法抑制住嘶哑的呜咽,像是破旧的风笛,发出痛苦的鸣响,
“这不是正道……”
“神啊,这……不是正道……”
……
晦暗的圣堂里,伊落玛丽紧紧地握住小拳头,只觉得胸中闷得要炸裂一般。
她想起了先生和她的每一次相遇。
他的神色中充斥着温和与担忧,她的目光混合着仰慕与依赖。
那是小小的修女自我排解的方式,她以为是互惠互利,却到最终都只是单方面的哺育。
她死死地闭上了双眼,痉挛的双手将衣角揉搓得不成样子。
前些天,当先生因突发的痛楚倒下的时候,她也在那间小小的医务室。
那些孩子们围着病床上的先生,人人脸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
过重的负担,终于压垮了夏莱的先生。
她们亲手将他逼入了深渊,如今奄奄一息,重伤待毙,
但还要为了她们,继续工作,去面对更加未知且凶残的对手,去背负她们的任性铸成的大错。
那时候的伊落玛丽,可曾为了昏迷的先生,献上一丝半点的宽慰和清凉?
不,没有。
她记得太清楚了。
透过攒动的人群,她只看见,先生的眼光里,那刚刚挣扎起来,微弱燃烧的生命之火一点点黯淡下去,变成空洞。
似乎是在注视着学生们,又似谁也没有看。
他的整个灵魂,仿佛已经从躯体中剥离。
只剩下一个残破无比的躯壳,继续承受无休无止的苦难折磨。
伊落玛丽呆然望着先生远去的身影,看着他嘴角若有如无的笑意,
她的唇边已流下殷红的鲜血,如彼岸花嫣然绽放。
她只感觉天地间万物,都与她再无关系,连她的声音也不再是自己的:
“亲爱的上帝,慈爱的,大能的主,”
“您是真神,活神,是医治的神,是看顾的神,”
“求您施下您的诸般恩典,求您舍下您的治愈甘露,让我们的先生……不再受苦……不再疼痛……”
“只因我们坚信,倚靠您的人,永远不会动摇,”
“尽管四周有惊涛骇浪,狂风暴雨,在我们的……在先生的里面,仍旧有您的慈爱,仍旧有恒久的平安………”
“呜……啊……啊……”
伊落玛丽低着头,掩面抽泣。
每吐出一句诵词,就好像吐出一根带刺的钢条,划得她的喉咙火烧般的疼。
天哪,
天哪,
治愈的甘露在哪里?
诸般大能的恩典,又在哪里?
她为之骄傲的先生啊,纵使黑云压城泰山压顶,也从未向她们乞求过什么。
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忍受身体碎裂的痛楚,该如何忍受!
而当先生痛苦昏迷的时候,他又身处何方?
那是一个黑暗的,阴冷的,绝望的地方吗?
没有任何人在身边,他迈上的那条无法回头的道路,该有多么寂寞?
她不敢再想下去,用牙齿把大拇指尖咬得鲜血淋漓。
也许,就这么昏迷下去,一直挨到八十七日后,让他无知无觉的离开,他还能少受些伤害,
来自学生们的伤害……
可伊落玛丽得知,在昏迷后的第二天,先生就醒了。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抱怨,先生立刻投身于更加紧张的工作中,致力于巩固基沃托斯的团结与和平。
看到先生忙碌于圣三一学院里的背影,
伊落玛丽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要怎么劝说,才能让先生停下手头的工作,休息几日?
她又要怎么防备,才能挡下那些仍旧蠢蠢欲动的主战派们的明枪暗箭?
她没有办法。
她不敢想象,如果先生在这为数不多的弥留之日里,再次受到敌人的伤害………
那她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让那个脏心烂肺的东西受尽世上所有的折磨,然后滚下地狱。
第014章:087日·深夜·圣三一学院大圣堂②
寂静无声的教堂里,伊落玛丽神经质地揪住衣角,痛得连呼吸都是奢侈。
她急切地想象着,回忆着自己与先生曾度过的美好瞬间,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离脑海中可怕的杂念。
伊落玛丽曾经憧憬修女。
那些慈爱广被的大修女们,以无上的慈悲之心,传递真神的福音,让挣扎在红尘苦海中的人们,远离痛苦和悲伤,重新寻回生活的希望。
她曾幻想过自己成为大修女的样子。
身披一袭轻巧的黑纱,口中吐出温柔慈念的话语,以缓和孩子们的困惑和痛楚。
但今天,伊落玛丽再也不敢妄言,再也不敢妄想。
因为她绝望地发现,失去至为亲密之人的感受,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哪怕是被地狱的烈火煎熬,被利刃将身体活劈成两半,再将身上的皮肉一条条地生撕下来,都不及她此刻想要逃离的绝望感受的一成。
这等痛楚,叫她怎么度化?怎么抚慰?
实在是太傲慢了。
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面对如此傲慢的自己,先生却仍然耐心细致地教导她,温柔地鼓励她追寻成为修女的理想。
何等不堪的过去,她一刻也不想再面对。
伊落玛丽苦涩一笑,叹服中带着浓浓的自嘲。
度化悲苦………
慈爱广被的理想,现在看来,只是一个不堪到极致的笑话。
自以为是的谦恭,当日她怎想得到,在先生眼中,怕是傲慢得没边了吧!?
“神……”
“神啊………”
“回应我……”
“回应我的祷告吧……”
少女颤抖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圣堂里。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她呼唤神明多少次,心中都没有回音?
为什么不给予饱受痛苦的她,一点微不足道的答案?
无边无际的悲苦,化作潮水般的黑暗,将她的思绪整个吞没。
她又想到先生在圣三一学院的这两日。
这两日内,伊落玛丽一直守望着先生。
看着他因痛苦倒在废枝烂叶里艰难地呼吸,
看着他漠然对待自身的病痛,坚持不懈地工作,
看着那些仍不死心的主战派,在他背后议论纷纷。
整整两天,先生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她看着他,原本失了血色的唇,一点点干燥,一点点裂开,一点点渗出鲜血,一点点变得更加苍白,
她就恨不得代替先生,承受那些难以想象的痛楚。
世道与公理何在?承诺和誓言,又何曾派上过什么用场?
伊落玛丽只觉得昏昏沉沉,头脑不清,
无尽遥远,无尽昏暗的天际,化作一张无处可逃的幕墙,把她包围在其中。
她的身子晃了晃,向前倒在了大圣堂的讲台脚下。
但是,在她心念俱灰,无所期望的时候,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她脑海中响起。
(……玛丽)
(玛丽,不用紧张,也不用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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