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短尾猫
果然，今天也还在啊。最上淳心想。
这个人他认识，但是也可以说不认识。
他在初一刚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就在图书馆里见过她了，那时候她似乎在上初三。
在后来，每一次他来到图书馆自习，都可以碰到她——而且基本上都是这个位置。
由此可见，她几乎把课余时间都用在这里了吧。
同时，最上淳可以肯定，对方也一定不知道他的身份，甚至可以进一步说——对方估计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自己这个人的存在，哪怕三年里一起他们近距离呆在一起很多次。
这倒不是他自轻自贱，而是因为他知道，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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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和往常一样，她正拿着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着，除了自己的笔和面前的稿纸之外，从来就没有放到过其他地方。
很容易看出来她在写稿，因为她用的是带着格子的纸，而且书写方式是从上往下。
她是在给杂志写什么投稿吗？还是在写小说吗？
最上淳还是不知道，因为他从没有问过。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错觉，最上淳总觉得她今晚奋笔疾书的速度比往常更快。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她真的心情不好，谁知道呢。
尽管三年来他们已经碰到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和具体信息，所以她只是最上淳熟悉的陌生人而已，仔细想想的话，社会上很多人的关系也就是如此而已吧。
三年的时间，而且又是在这么小的学校里面，其实如果他愿意打听的话，完全可以打听出对方的身份来，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非要知道呢？
在一个个夜晚里面，素不相识地坐在这里，看着自己的书，做着自己的事情，这不也是挺有意思的吗？
今天，又将是这样一个夜晚。
他默不作声地拿起了自己上次没有看完的书，然后坐在了惯常的位置上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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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对方一样，他也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世界里面去了。
作为日本最为顶尖的学府，东京大学的入学资格当然也是日本最难的。想要进去，除了要在日本高中生的统一考试当中拿到高分之外，还要另外再参加东大自己组织的考试，这种考试比统一考试更难，而且还经常超纲，虽然出题的教授们经常会美其名曰‘难度只要稍微再思考一下就能解决’，但是每年都有不少人因此而黯然落榜。
所以，如果想要考上东京大学，在课堂上学习的知识固然必须牢固掌握，超出课堂难度的知识也必须尽量掌握，这就对学生的知识储备提出了严峻挑战，作为想要考上东大的学子之一，最上淳自然也必须多阅读习题。
他现在看的书，是东大最近几年的数学题目总集篇及其答案，没过多久，各种字母数字、函数表就在他的脑海当中旋转，搅得他脑袋有些发昏，再也顾不上观察其他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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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
“那个……”
然而，就在他和题海奋战的时候，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不同寻常的招呼声。
嗯？已经有些僵硬的脑袋，最初并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最上淳才取回了意识，然后奇怪地抬起了头来，看着向自己打招呼的人。
居然……是那位学姐。
此时，她正站在最上淳的面前，手里拿着刚才奋笔疾书的稿纸。
“是在叫我吗？学姐（前辈）？”最上淳惊诧地问。
他有些难以置信。
三年后我终于被注意到存在了？
真是可喜可贺，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
而对比最上淳的惊诧和惊喜，对面的人要显得局促不安地多，看得出来她并不怎么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表情里面充满了犹如，镜片后的眼睛也显得困窘不安。
“是的，是在叫你，真是不好意思，打搅你了。”她连连向最上淳道歉，看得出来是真心不好意思，“你是高一的新生对吧？”
“是的，学姐。”最上淳点了点头，心里则在揣度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请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贸然打搅你学习，真的对不起。”她郑重地躬身，再次向淳道歉，“请问能再耽误你一点点时间吗？就一会儿就好。”
“嗯，这个当然可以了。”最上淳点了点头。
“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鹭原诗音（SagiharaShion）。”看到最上淳这么好说话，她总算定下了神来，不过白皙的鼻尖上还是出现了细密的汗珠，体现出了心情的紧张。
也许是害怕最上淳弄不清，她拿起笔在自己稿纸上的空白处写出了四个汉字。
字迹工整娟秀，很符合本人的气质。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最上淳。”最上淳马上平静地回答。“鹭原学姐，你的名字很好听。”
“谢谢……”鹭原诗音笑了笑，然后再问。“那我叫你淳君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最上淳又点了点头。
在日本，“君”是用来称呼晚辈或者关系不怎么密切的同辈的，鹭原学姐这么叫当然毫无问题，甚至可以说，今晚的展开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以至于就算失礼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了。
“那好，淳君，其实……其实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鹭原学姐低下了头，然后犹豫了片刻，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重新抬起头来，“你……你可以帮我看看稿子吗？”
“嗯？”最上淳又吃了一惊。
“对不起，我知道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所以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绝对不会为难你的。”鹭原诗音连忙又向他道歉，然后向他解释，“嗯……虽然同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但是我……我还有另外一个爱好，那就是写作，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在写作，一直写到现在。”
“哦，好厉害！”其实最上淳早就已经发现了，但是这时候他只能当做不知道。
“每一篇写完之后，我尝试过投稿，但是都失败了，石沉大海。”鹭原学姐继续说了下去，“这是很丢人的失败，对吧？最开始我想投芥川奖，结果很快就退稿了，我心想我的水平应该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被退稿很正常，所以我投直木奖，结果还是失败了……我很不甘心，后来我就想，干脆写轻小说算了，毕竟很多类似的出版作品在我看来也不怎么样，我对击败它们有点自信。”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口气。
不用她继续说，最上淳也知道结局如何了。
“也都被拒了？”
“是的，很丢人是吧？”鹭原学姐轻轻点了点头，脸色也有些发红，“也许我对自己过高估计了，我的才能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
“这个也许不是水平的问题……”最上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之，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我只想再试一次，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已经高三了。”鹭原诗音重新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最上淳，既像是对最上淳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想在高中结束之前，看到我的小说问世，然后……如果有可能的话，热销一次。哪怕一次……一次都好！我想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糟糕。”
“很有骨气的想法。”最上淳做出了评价。“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失败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我小看了写小说……一个劲闭门造车却忽略了受众，所以我想，既然现在我想要投稿轻小说，为什么我不找人帮忙看看？给高中生看的小说应该找高中生问下吧？”鹭原诗音幽幽地回答，似乎显得有些失落，“可是，虽然我现在就在高中里面，可是我没有朋友。”
“我想也是。”最上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从他所观察的情况来看，她几乎每天都把课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面，这样要是有朋友才怪。
片刻之后他马上发觉这有些不对，好在对方也没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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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悲痛和殊死一搏的悲愤里面了。
“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看一看稿子可以吗？看看我有什么问题……然后我再想办法解决，如果我能让受众满意的话，那应该就可以被接纳了吧？”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最上淳，似乎是在看着编辑一样，“我知道这是在给别人添麻烦，而且丢自己的脸，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赢……想赢……所以哪怕丢脸也无所谓吧。”
看着她苍白的面孔，能够想象得出来一次次的失败让她积累了多少压力和苦痛。
唉，那就为你破例一次吧，有骨气的人应该得到一次机会。
在她真正哭出来之前，最上淳开口了。
“给我吧，我很乐意拜读学姐你的作品，太想看了。”
5，鹭原诗音
已经入夜了。
明月冉冉升起，高悬在半空当中，万籁俱寂，只有凉风习习。这是一个舒适温暖的春夜，万物复苏的勃勃生机即使连黑夜都无法掩盖。
然而对图书馆某个角落的少女来说，这却是一个令人心神不安的夜晚。
她打量着旁边的少年，藏在厚实镜片下的眼睛充满了患得患失的光线。
而最上淳则坐在原位，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稿子。
他阅读的速度比常人要快一些，很快就翻阅到了一半，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向了鹭原诗音。
“写得怎么样？”鹭原学姐马上问。
虽然口中是说“想要你评点”，但是每个人都是本能地希望得到好评的吧。
可是，这个世界不是光靠好评就能畅通无阻的地方。
“鹭原学姐，”最上淳把手中的书稿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认真地看着对方，“其实你写得不错，至少以我的眼光来看是不错，看得出来你挺有天赋的，而且写作非常刻苦，积累了不少东西……
“是吗？谢谢夸奖……”鹭原诗音有些惊喜，“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其实不错，却无人问津？屡屡被拒稿？”最上淳接过了话头，“没错，你有天赋有技法，具备了许多基础的素质，甚至也有足够的想象力来构筑剧情。然而……”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你有天赋，但是过于依赖天赋了，这是最可怕的地方……你把自己的文章变成了炫技，真正要让人看到的地方却被你自己掩盖过去了，甚至可以说，你的作品里面，让人感受不到太多温度。你用了这么多字来描述女主人公的衣装和心理状态，可是读者想要看到的剧情冲突却一笔带过，这种隐喻的写法用在严肃文学上也许还有道理，在轻小说上面简直就是自杀行为，被编辑拒稿实在是太正常了……”
在开头的铺垫做完之后，最上淳开始了连续的批评。
严厉的批评。
也许对方更想听那种“其实你写得很好啊”之类的话，但是他绝不为了同情而哄骗对方。
为了一点点奇怪的同情心而对别人说虚假的安慰话，这是毫无意义甚至有害的行为，既然她向自己求助，那她就应该得到自己最为真实的反馈，这就是最上淳所认定的信条。
如果她因此而不高兴，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但是出乎最上淳预料的是，在他批评的时候，鹭原诗音没有做任何的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虽然脸色越来越苍白难看，但还是坚持听完了。
很好，果然有点骨气。
“好的，我说完了。”最上淳结束了自己的评论。“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不能代表所有轻小说的受众，也许确实有人会喜欢你写的东西，请千万不要把我的一家之言当成绝对正确的指导，这只是我的建议而已。”
“嗯，我明白的。”鹭原诗音低声回答，“但是即使如此，我也会改的，按你说的改，全部。”
“要改的地方很多，几乎是推倒重来了，也许可能甚至改变不了……”她如此配合的态度，就连最上淳也惊讶了，“我只是和你初次见面的学弟而已，又不是什么编辑，不要这么相信我的话。”
“很意外吗？那是因为淳君你根本不理解，到了这个地步，我愿意去做什么。”鹭原诗音苦笑了一下，“你无法理解那种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落差感，那种对自己曾经坚信的才能的怀疑，那种自我否定辗转难眠的苦痛。我都尝到了，所以我想赢一次，哪怕一次都好，只要有一次，让我相信我没有自己害怕的那么差劲，为了做到这一点，推倒重写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许你的话不全是对的，但是至少给了我一点点指引，哪怕只有一点，我也要拼尽全力去贯彻，因为不这样的话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
“这个……”最上淳确实无法理解，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最近有一本流行的漫画叫《文豪野犬》，但是，我看像我这样的落魄作者才跟野狗一样吧。”鹭原诗音继续苦笑着，“饥寒交迫，从未得到食欲上的满足，为了找到一点骨头满街到处搜索，拼尽全力去追逐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所以淳君请你放心，无论你怎么批评我，我都不会在意的。我要拼尽全力再努力最后一次，不管怎么样也要赢！”
“我明白了。”呆了片刻之后，最上淳点了点头。
虽然无法完全理解对方的心情，但是这股气势，这份决心他倒是完全感受到了，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对不起，淳君，明明素不相识的，结果我却给你灌输了这么多负能量。”沉默了许久之后，鹭原学姐收回了自己的苦笑，恢复了平静，“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什么，身为后辈，帮助前辈是理所当然的啊。”最上淳说出了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只可惜，我并没有试过写作，所以在写作方面是无法给学姐太多帮助了。”
“不，你已经给我很多帮助了，你是一个非常认真的读者，而且挺聪明，提出的意见都很有见地，至少是深入思考过的。”鹭原诗音摇了摇头，“老实说我之前并没有期待过你一下子就能看得这么深入，提出这么多意见，但是当你说完之后，我倒是有点庆幸了，没想到我这么走运，居然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
其实……我们已经接触了三年了……最上淳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两个人之间又重新寂静了下来。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可以继续帮助我吗？”片刻之后，鹭原诗音犹豫着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当然了，这绝对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每个星期在图书馆见面一次，看看我本周写出来的稿子，然后提出修改意见就可以，就像今晚这样……”
“那么我能够得到什么报酬呢？”最上淳反问，“老实说，今晚已经算是破例一次了，要是每周都破例一次，可不太符合我的原则。”
“你还真是直率到可怕……好吧，也许正是这种人，才能够做出我需要的坦率评论吧。”鹭原学姐又苦笑了起来。
也许是在考虑到底要给他什么样的报酬，鹭原诗音踌躇了半晌，最后试探性地看着他。
“很抱歉，我现在手里并没有什么钱，那么……干脆这样如何？如果我这次的小说出版了，我就把赚到的钱分你一半！”
一半，真是大生意啊。最上淳忍不住在心里笑了出来。
先不说这次写的小说到底能不能够入出版社的法眼，就算真的运气好能够出版，大多数轻小说也赚不到什么钱，也许根本无人问津，一半的收入也许跟零就没什么区别吧。
但是这时候说出这种无聊的事实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周一两个小时，并不是浪费不起的时间。
“嗯，一半已经很高了，这个报酬我觉得非常合适。”他考虑了片刻，然后点头答应了。“那好吧，我们就按这个约定来吧。”
也许这确实注定是亏本的买卖，但是愿意去拼死一搏的人，是可以得到一点优待的。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淳君！”原本紧张地注视着最上淳的鹭原学姐，终于大喜过望，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