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奶酪吐司
八重樱将茶具端来安放在小桌上，自己坐到林蔚的对面，翻过倒扣的茶杯双手捧起放到林蔚面前，为他仔细地添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怎么会，是我叨扰了才对。”林蔚连连摆手，真心实意。
林蔚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去热气，小心地品尝这难得的茶液。
好苦……
苦得难以下咽，苦得沁人心肺。
林蔚略一犹豫，然后将茶水毫不停顿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饮尽，仔细品味这里边沉淀了五百年的苦。
“先生可还满意？”
林蔚已经被苦得有些神志不清，他醒了醒神，探头看到八重樱神色如常地饮用茶水，显然早已习惯。虽然问他是否满意，神情却平淡如常，对可能的回应毫无期待。
非他人，安知她是苦是乐？
现在林蔚知道了，是真的苦，苦得让人生不如死。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苦下去了吧。
林蔚放下茶杯，狠下了心。
“八重樱小姐有没有想过去看一看外边的世界？”
林蔚直接开门见山。
但八重樱显然不为所动，委婉拒绝，“外边的世界？先生是指信浓，还是其它地方？在下多谢先生抬爱，只是在下身为神社巫女，职责所系……”
“外边已经过去五百年了，这就是我要为你带来的故人讯息。”
林蔚打断了八重樱，这一刻的他无比残忍，又无比真诚。
“卡莲已经死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看看外边的世界？”
随后是漫长的死寂，沉默，
无人应答，无人出声，仿佛时间的流逝都戛然而止。
“咔”
直到不知何处传来一丝细微的破碎声，随后越来越响，声音的方向也从一处蔓延向四面八方。
直到整个世界都如镜子般崩塌。
一声无奈地叹息传来，
“先生何必如此残忍？”
第十八章：一切拜托先生了
“先生何必如此残忍？”
面前的八重樱叹了口气，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或者悲伤的表情，很平淡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仿佛早有预料。
耳边噼噼啪啪的破碎声正在远处飞速靠近，这块世界终于还是被林蔚亲手打破了。
破碎的镜面，是安宁的八重村；破碎的缝隙处暴露的，是不祥的黑雾，和熊熊的烈焰。
“为何要打破这最后一点安宁呢？”
八重樱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对眼下支离破碎的世界现状熟视无睹。
她伸手将林蔚身前的茶杯拿开，又重新翻开一个新的杯子，这次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而后温婉一笑，脸上露出怀念之色，却有些悲伤。
“以前凛每次吃药的时候，都会被苦得小脸都皱巴巴的。所以那时候我就会提前给凛准备一杯温水漱口。我还特意养了一些蜜蜂，割些蜜存下来，好让凛每次喝完药之后，嘴里能有点甜味。”
“为了能让蜜蜂多产一点蜜，我还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些乱七八糟的花，什么花季的都有。呵呵，现在想想，圈子里那区区的几朵花，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上。”
八重樱说着，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微笑，就像一个称职的巫女面对前来求告的村民一样，然后又翻出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温水，轻轻饮了一口。
“可惜，我已经忘记蜜的味道啦，否则，应该会让林蔚先生稍微好受一些，也能让我显得不会像现在这么失礼。”
破碎的声音依旧在逼近，世界的崩塌依然在加快，但坐在榻上的两人却都对此浑不在意。
八重樱举起手中温水，轻轻地看向林蔚的双眼。林蔚会意，也端起手中的水杯，二人以温水代茶，又或以水代酒，各自一饮而尽。
真的是很好喝的水呢，虽然平淡无味，却充满温柔、希望和祝福。
“真是让先生见笑了，寒舍简陋，本想向客人奉茶，但最终却还是只有这一杯水能拿得出手啦！”
八重樱端坐起身，躬身一礼，又伸手为林蔚添了一杯温水，而后敛容问道，
“像在下这个样子，灵魂已经被磨损得差不多啦！还能留在记忆中用以回味的，也就只剩下这点苦味了，倒是不想，让先生因此为难，真是失礼。”
“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必要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吗？我也看到了林蔚先生的一些记忆，虽然有些不快，但自我选择沉溺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一直到终末，这不正是八重樱本来该有的结局吗？”
“先生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所求之物，又何必非要再横插一脚呢？”
八重樱语气有些哀婉，然后举起好看的手臂，指了指已经蔓延到小院木门的形如蛛网的碎纹，外边原本繁荣美丽的八重村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眼睛却一直都盯着林蔚的双眼，并不关注这个即将破灭的世界。
她果然一直都知道。
林蔚坦然对视，从容说道，“美梦再美好，终究是梦；噩梦再可怕，终究也只是梦。只要愿意，不管是什么样的梦就都能醒过来，美梦也好，噩梦也罢。只要还活着，未来就有希望，因为活着本身就是希望！”
“在下现在这个样子，还能算活着吗？”
八重樱有些自嘲，摇摇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苦茶。
“怎么不算？”林蔚猛然伸手摁住了八重樱的茶杯，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
“你能走，能笑，能说话，能交流，有思想，有情感，怎么不是活着呢？你看八重村，多么美丽的地方，世界上根本找不到第二个村子能与之媲美！这就是你灵魂的象征，你依然活着的象征！没有丰富的思想，充沛的热爱，热忱的希望，怎么能让自己的灵魂画卷如此美丽？”
林蔚大声喊着，“八重樱，看着我的眼睛！你看，我是活着的，这是活人才会有的眼神！从我眼中看到你的影子了吗？这是活着的生灵才会有的表情！你的眼睛也是一样的，虽然你的肉体已经腐朽，但你的灵魂熠熠生辉，这样美丽的灵魂，这样坚强的灵魂，怎么不能算活着？！”
“……”
八重樱沉默了。
此时世界的碎裂已经搅碎了院中小小的花圃，如同黑暗的毁灭漩涡，紧紧地包裹着中心这最后一点净土。
她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自嘲，
“像我这么一个满手血腥，满身罪孽，一事无成的人，也能称得上美丽，坚强吗？林蔚先生，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时间不多，还请就此离开吧。”
“但是我印象中的八重樱，就是一个坚强、果断、很有主见的女孩子。”
林蔚将一直按在手下的茶水倒掉，然后重新翻出一个干净的水杯，为八重樱倒了一杯温水，而后缓缓道，
“你看，多棒的温水！即使在这么苦的生活里，依然能带来一丝珍贵的回甘，即使再微弱，也足以弥足珍贵了，足以在苦涩的深夜暂时摆脱梦魇安然入眠！”
“你看，在苦涩的茶的旁边，有象征希望和祝福的温水；在虚幻的八重村里，有这么一座温馨而真实的房屋，你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呼救，一直在用这种方式自救！”
“八重樱！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你从未放弃希望，从未放弃生命，从未放弃你自己，而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想放弃了吗？在马上就要迎来终点的时候放弃了吗？”
世界的崩溃已经蔓延到了廊桥下，时间已经不多了。林蔚心中发急，一把抓住八重樱的手，认真地盯着她有些发愣的脸庞，
“是，没错！在神明面前我们弱小，命运面前我们无力，但这不是我们认命的理由！八重樱，你也一直在反抗不是吗？在凛被选为祭品的时候，你立刻就要带着妹妹逃走，毫不犹豫！在凛已经被压上祭坛，即将处刑的时候，你依然抓住她的手要带她逃走，毫不犹豫！即使最终失败，也只是因为我们弱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罢了！”
“我们一直在与可恨的命运对抗，坚持下去！活下去！坚持着活下去！不择手段地坚持活下去！只要还活着，早晚都会看到希望！”
“你看，我们始终没有放弃，我不会放弃，你也一直没有放弃，所以我不允许你现在放弃！”
世界的崩塌即将接触身体，快要来不及了！
林蔚嘶声力竭地大喊：
“八重樱，你真的还要犹豫吗？我认识的八重樱，她和五万年前那个外貌相似的人并不一样！”
“我认识的八重樱，坚决、果断、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奋战到底！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永远不会放弃！”
“如果你累了，就把一切交给我吧，由我来斩断你的这些噩梦，然后，我会带你去看看外边的世界，那个不算美好，但真实的世界！”
镜子碎裂的声音已经近在耳畔，崩塌的漆黑裂纹已经环绕在坐榻旁边，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二人吞噬。
八重樱略作消化，权衡一二，将手中的温水一饮而尽，而后又给林蔚添了一杯温水，站起身，整理仪容，深深一躬。
“既然如此，就拜托林蔚先生了。”
“请您，替我斩断这些所有的梦魇吧！”
第十九章：开下门儿，我拿东西
林蔚也郑重地站起身，端起这杯普通的温水，如同承诺一般一饮而尽。
倏然间，世界的崩塌席卷了一切，随着一声镜子衰落地面的“啪嚓”声响起，一切恍然消逝，如同沧海桑田，来到另一片天地。
依然是八重村，只是已是深夜；林蔚所在的地方也已经不是那座简陋而整洁温馨的木屋，而是在一座破败的神社前。神社鸟居垮塌，石阶布满干枯的青苔，石缝长满杂草，又在烈火中烧成灰烬，草灰伴随烈焰，将整个神社烧成焦炭，建筑的残骸还能听到哔哔啵啵的火炭开裂声音。
林蔚神色平静，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看到原本握着的水杯也已经消失不见，心中不免略有些失望。
神社的火明明已经熄灭了，可空气依旧灼热。林蔚回头看了一眼，不出意外的，八重村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只有烈火蒸腾的声音，和房屋垮塌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救火队的呼喊声，妇女的哭喊声，孩童的啼哭声，狗叫声，混乱踉跄的脚步声，统统都没有。
一片死寂，浓浓的黑烟遮天蔽日。
这里已是末日。
林蔚轻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总觉得自己叹气次数有点多。
别闹，真把自己当悲天悯人的好人了？林蔚鄙视自己。
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林蔚把头转回来。他的双脚一直没有动过，因此他将目光投向刚才八重樱应该在的位置。
空无一人，只有一座巨大的金色十字架威严地矗立，散发着微弱的金光，驱散浓重到宛如实质的黑烟，死死地庇护着脚下这一小片仅剩不多的净土，一直守护了五百年。
林蔚将目光微微下垂，一个伤痕累累的白发修女痛苦地倒在地上，浑身浴血，呼吸微弱，一副随时都会断气的可怜样子，可是她一双湛蓝的眼眸却无比明亮地看着林蔚的脸。
“卡莲·卡斯兰娜？”林蔚试探道，可他心里却有另一个答案，他觉得另一个答案才是真相。
果然，白发修女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虚弱地开口：“你要是习惯这么称呼我也可以。”
声色温柔，听起来如春风拂面，与八重樱那种自带清冷气质的温和语调完全是两个体验。
“卡莲是在最后守护八重樱的人，也是她最后的心理依靠，因此，在卡莲离开后，我只能选择成为卡莲的形象，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才能守护她会不被黑暗吞噬。”
果然。林蔚恍然，但也并不出乎自己的预料。
卡莲·卡斯兰娜其实并不如何特殊，她既不真的神圣，也算不上强大，林蔚并不觉得不过一个只能算是有天赋的人类女孩子，可以在自己本体都已经彻底死亡五百年后，还能在别人体内留下一道思念一直守护着她。
就连无敌的赤鸢仙人，也要靠羽渡尘分出的羽毛，才能起到类似的效果。
卡莲根本不可能有这个能力，哪怕是借助犹大也不行。
所以，只能是八重樱自己，是她的潜意识一直在自救……
当年卡莲甚至自身都已陷入绝望，这样的人，怎么能真的守护他人呢？
她只来得及重新封印黑盒子就匆匆离去，临别时只来得及告诉八重樱“不要放弃”，
然后这个可敬的傻姑娘就真的没有放弃，一直坚持了五百年，即使自己的意识已经蒙昧，内心深处也有绝不放弃的抵抗意志，化身自己最信任的人，一直坚守最后的防线，一直等到新的客人到来。
林蔚心中百感交集，很难不动容。
卡莲已经死了，现在“卡莲”也不能已经再保护她了。
他弯腰轻轻扶起早已失去行动能力的“卡莲”，让她能倚靠着金色的十字架坐起，然后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血污。
不管是八重樱，还是卡莲，都绝不应该是那么狼狈的样子。
“卡莲”微微一笑，轻声谢绝。
“我的力量已经耗尽啦！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卡莲”的声音渐渐虚弱，几乎已成呢喃。但她还是挣扎着伸出双手，递向林蔚，同时用一双充满希冀的湛蓝色双眸紧紧地盯着他，用出最后的力气，让声音听起来虽然微弱，但无比清晰——
“请你，一定要救救八重樱，救救……我……”
说完一直盯着林蔚，直到看到林蔚郑重点头并接住自己已经冰凉的双手后，才释然一笑，从手中滑落一颗火种，稳稳地落在林蔚手心，然后露出释然的笑容，缓缓闭上双眸。
即使如此，那颗骄傲的头颅一直直楞楞地挺着，不肯低下。
林蔚一直在看着，心中越发充斥复杂地情绪，如酸如涩，似怅然似悲伤。
不论历史上真正的卡莲是什么样子，至少眼前这位“卡莲·卡斯兰娜”，林蔚觉得自己余生恐怕会很难忘记！
紧接着，林蔚看到死挺着头不肯低下的白发少女身体开始淡化，最后化成一道光落入自己手中那颗几乎已经没有温度的火种之上。
至此，火种重新焕发生机，掌心感受到生命的灼热。
林蔚双手捧着这颗珍贵的火种，将它小心地放在原本“卡莲”所躺倒的那个地方，然后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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