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侠吃香蕉
所谓时势造英雄,这英雄,那萧砚一介白身都当得,他吕某人焉当不得?
念到此处,吕兖几乎是忍不住想要高声啸歌一曲,这些时日来的郁气,终于在此时尽数迸发而出。
然而还未待他啸出声,恰离那渔港不过一百来步的样子时,紧随他身后的一骑突然慌乱的惨叫一声,便听见其连人带马重重的摔倒在了沙滩上。
吕兖连头也不回,他看都不用看,就知其定是坐骑脱力了,才连带其摔下马去。
他自不会去搭理那人,要怪就怪他运气不好,没命逃出去!
但马上,他的脸色就突然一变,且不止是他,连同近处乃至远处的所有闯过来的骑士,都是脸色大变。
一道高啸声,倏的从身后传来,伴随著一道嘎嘎怪笑,几支箭矢在空中发出簌簌声,骤然精准而暴力的尽数扎进几个骑士的胯下坐骑上。
吕兖霎时头皮发麻,回头去看,便见视线里,早已被甩在身后的追兵间,突然蹿出了几道人影来。
斗笠、面甲、唐刀。
以及,人手一张骑弓。
是他们在燕军大营里撞见过的那些精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但这批人看起来气势却要比那夜遇见的人还要凶猛,还要精锐!
正前方那人,这会正双手脱缰,一手张弓,一手摸向身侧的箭壶。这会,见吕兖回头,他便亦紧紧盯著他,然后手上速度丝毫不慢,霎时从鞍鞯边的箭壶中抽出了一支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吕兖似能察觉到,这人面甲后的脸上,好似在咧嘴发笑。
噗——
吕兖想都不想,几乎是在自己的坐骑中箭的一瞬间,就同时猛地向一旁跃出,进而翻身在沙地上一滚,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起身就向前急奔。
噗、噗、噗……
数道箭矢入肉的声音响起,几个不断向海港做最后冲刺的骑士同时栽倒落地,几乎无人幸免。
“吕将军、吕将军!”
在他身后,幕僚急声惨叫:“快上马!快上马!”
吕兖惊诧撇头,却见那幕僚的坐骑挨了一箭竟未栽倒,这会正被其抱著马脖子,死命向前奔。
再用余光一扫,那些栽倒落地的骑士,这会知自己必死,现已纷纷嚎叫著抽刀迎向身后那追来的几骑斗笠人。
他便咬了咬牙,使出了浑身解数,向前猛地急奔了几步,探手一把攥住那幕僚伸来的手,进而脚踏马镫,翻身上马。
几在这一瞬间,他明显能察觉到身下的坐骑发出了一道嘶鸣。
而后,便是身后传来的数道临死的惨叫声,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那几个折身去拦斗笠人的骑士肯定毫无悬念的尽数死绝。
但起码,他们还是争取到了几息时间。
“吕将军、吕将军,你护著我,只要我们俩回去了,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你千万要护著我!”
幕僚不断哆哆嗦嗦的出声,他已看出吕兖很有些武力傍身,现下穷途末路,他自是将最后一抹希望放在了吕兖身上。不然仅凭他自己的本事,绝无可能孤身一人出海回到中原。
不料,吕兖却是忽地冷笑一声。
幕僚听过这一声冷笑,倏然没来由的全身一僵。
下一刻,他的后颈突然被吕兖一把攥住。
后者的脸庞上,这会已尽是狰狞,而后提著这幕僚的后颈,倏的大吼一声,竟是极为重力的硬生生把其提将起来,然后毫不犹豫的向旁边一丢。
“护著你?符节与文书皆在我身上,凭何护著你?到如今你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话,只要我带著文书回去,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
多谢赠马!”
说罢,他头也不回,用马刺狠狠的一扎马腹,在榨干了这坐骑的最后一丝马力后,终于冲过了这最后几十步的距离。
后侧,已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幕僚只觉得惊骇欲死,他浑身疼痛到了眼前发黑,连话都说不出来,却只是第一时间嚎啕大哭起来,进而再听到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更是骇的直直伏地装死。
其后,公羊左皱了皱眉,却是理也不理地上的幕僚,身子前倾起来,将马速催到了极处。
盖因在他前面,吕兖已借著那最后一丝马力撞进渔港内,进而在坐骑栽倒的一瞬间,翻滚向前,手脚并爬的翻进了一艘小船内,先是第一时间提刀砍断所有系在木桩上的绳索,而后咬牙开始去拔那沉在水下的船锚。
‘噗。’
一支箭矢重重的射中他的肩膀,正是公羊左再次提弓发出一箭,然而在坐骑上下颠乱中,这一箭却是射歪了寸余。
吕兖手中已差不多被拔到船上的锚猛地向下坠了一坠,他死命的咬著牙,不顾那汩汩向外渗血的肩膀,大吼一声,攥著手中的铁链,赤红著眼,猛地将那船锚重重的提起来。
唰——
海浪翻滚,这小船几乎是眨眼就顺著浪潮向大海驶去。
噗、噗、噗。
马蹄声中,后赶来的另外几个不良人同时张弓,几乎是一人一箭,毫无目标的尽数落在了吕兖身上,后者的身形便颤了一颤,轰然倒了下去。
浪潮滚滚,小船霎时就被卷入海水中,漂流向外。
公羊左取下面甲,脸色有些沉郁。
海港中,另外几艘海船因为被斩断了绳索,这会已因海水翻滚,没了束缚,隆隆的碰撞在了一起。
旁的不良人沉默起来。
公羊左啐了一口唾沫。
“老子去找船,这厮的脑袋,老子要定了!”
第177章 奸臣
“燕贼叩城!燕贼叩城!”
惊慌失措的惨叫声,倏的在天色蒙蒙亮中开始席卷天际四面。
在这天色下,大队大队服饰杂乱的燕军,犹如潮水一般扛著梯子向幽州内城的城墙上涌。
城头之上,则只是不断的鸣锣敲鼓,贯甲的禁军士卒掩在垛口后面,差不多是将能投掷砸落的东西都朝下扔,有弓手更是挂著满满几大袋羽箭,两条胳膊虽已发酸至极,仍是拼死命向下射。
城墙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在晃动,这些弓手几乎是箭无虚发,一箭发出是必中,然而就算如此,城下狰狞的喊杀声、惨叫声只是不绝于耳,稍稍向下头一望,便能看见尽是一些苍白、麻木、狠厉的面孔,前仆后继一般,前者死,后者马上扛起被推倒的木梯向上攀登,然后须臾就有尸体毫无生气的掉落下去。
如此往复,恰如割据战一般,城头下一批又一批的燕军士卒不要钱似的往城头上填,几乎是毫无约束之法,只管一拥而上,死一批就再上一批,似无止境。
而城头上的梁军则要狼狈不堪的多,在城墙后的守军差不离已是稀疏至极,不论是禁军、牙兵还是什么城中百姓,尽在鸣锣声中被驱逐上城头,不管不顾只是要拦下这一波燕军的攻势。
且不比城下的燕军,梁军这是死一个人就少一个,再无补充,可以说每个可称精锐的禁军士卒都宝贵的很,然而局势之下,却不得不将禁军也尽数遣上城头,盖因城内实在已经没人,能动用的脑袋基本都在这城墙上了。
反观燕军,似若无止境一般向城头上涌,甚至好几次都一股脑的径直冲上了城头,若非是李振亲自带著最后一点预备兵声嘶力竭的砍杀数人稳住阵脚,恐怕这城头早已是被人潮淹没,而再无梁军的立足之地。
好在这些燕军差不多都都没有什么护具,有也只是一些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皮甲等等残甲,还是攻方,轻易就能够被杀死、推翻他们的木梯,这些燕军攻城,仅仅是凭著一股声势浩大的气势而已,只要能坚守住,他们难免就会自退而去。
不过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这股声势中,精锐如禁军也难免会被那卑贱的燕军以命换命,战阵之上人人平等,不是一具甲胄、些许武力傍身就能安然无恙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来了也得殒命在此。
毕竟不是每个人,背后都能够有一位可以起死回身的“鬼医手”红颜。
禁军死伤不提,曾经素来不把底层军士的人命当命看的李公这会自然是心疼无比,但是起码牺牲是有回报,这会随著天色推移,城墙下已到处都是尸首,间杂著被推倒的十余架木梯,其中有人还未彻底死绝,尚在尸堆里头缓缓的蠕动、发声。
乃至现在,城下堆积的尸体已有数米高,给人一种能够径直爬到城头上的错觉感,而死了这般多人,燕军的攻势终于缓了一些,而梁军也终于在这一口喘息的空挡,开始指挥城里的百姓搬来一个个木桶,然后朝城下泼出一片片黑油。
而城下还欲再度填命攻城的燕军在眼见此物过后,却是齐齐一滞,进而慌乱的向后退了一退。
旋即,正见几支火把从城头上扔下来,“轰”的一声,那些黑油在这雪日中触火就著,木梯上下也燃起熊熊大火,整个尸堆都霎时陷入了火海内,有的将死未死的人在火中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声,却在顷刻间就湮灭。
空气中黑烟滚滚,一股后世所谓的沥青味道里,夹杂著头发、皮肉烧焦的糊味,浓烟径直在城下冲天而上,间杂著漫天大火,隔绝了城头上下攻守方的视线。
不怪燕军畏惧,因为这火势根本扑不灭,不论是用水泼也好,还是拿土堆也罢,对这黑油燃起的大火完全就是毫无办法,再言之,城头上的梁军不会眼看著燕军运土来灭火,自会发起阻击。
所以只能等火自灭,虽然空档期不长,然而也足够让梁军喘一口气了,如补充体力、填饱肚子等等。
燕军人潮也停在了城头的射程之外,开始在各自元帅将领的指挥下原地休整,然后命人继续扛木梯来,竟是打算待火势灭掉后继续攻城。
没奈何,那内城的几面城门已被李振命人封死,这内城又只有那么大,唯只有对城墙下手,且幽州在这一年内数次陷于他人之手,早已将仓库等移驻到内城里,攻城等器械又在这城下施展不开,加上燕军并无大的器具,好不容易搜拢来的云梯车在见到梁军拥有那黑油后,也不舍得马上用上去,因为显然易见的是,云梯车恐怕也会被那黑油烧起来,彼时反而得不偿失。
城头上,李振在看见燕军那再次跃跃欲试的样子,冷著的脸又愈是难看了几分。
他偏转过头,看向东城方向,能看出义昌军驻在那边还是毫无动静,恰如互有默契一般,燕军不去东城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对燕军发起攻势,对这近在眼前的内城攻防战,更好似没看见一般,从燕军入城到现在,一直都是如作壁上观也似,更不用提这两日燕军突然加猛的攻势了。
他便喃喃道:“义昌军是指望不上了……”
一旁,头盔上沾染了污血的朱汉宾一边擦拭著手中的铁刀,一边讥笑道:“时至今日,李公难道还没有看清形势?义昌军若肯助阵,早也就出兵了,焉能等到这时?”
李振摇了摇头,也懒得再去理会朱汉宾对他的讥讽,只是继续出声道:“城内的猛火油已不多矣,若没了猛火油,朱军使又该如何挡住燕军?”
所谓猛火油,正是方才从城头上倒下去的黑油,以前的战场上倒是很难见到,从黄巢祸乱后,此物便渐渐出现在了战阵上。盖因这东西以油燃、火焚楼橹之势极猛,遂有了‘猛火油’这一称谓。
李振在中原时,也随朱温征讨过各方,知晓这猛火油在南面用途的多,恰如淮南、吴越等地很常见,听闻是从更南面的安南等地进献来的,攻守城都甚广。
至于幽州为何会有这大量的猛火油,据官吏所称,则是从辽东、渤海运送来的,那边发现了不少可以燃烧的泉水,也便是这猛火油了。但是因为上次李存勖攻城,此物被用了不少,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且这玩意只能称作一件守城利器,在关键时候可能会有些作用,然而对大局基本没什么影响。
诚如现在,也不过只是阻拦燕军片刻攻势而已。
这会听过李振所言,朱汉宾则是冷声发笑:“城中守军还有几何,想必李公比某更清楚。这猛火油固然好用,然不过只能解一时之危罢了。眼下若连猛火油都没了,依照李公所见之景,恐怕今日之内,这内城就要破城了!”
他一边说著,一边伸手指向城外,李振顺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能看见在燕军人潮之后,被拆除了一部分住屋的长街间,一批著甲的士卒只是静静侯在大部燕军的后面。
这批甲士,人人著铁甲,甚至还有帮忙穿甲的辅兵,各自携带了一层重甲,恐怕在需要之时就会甲上再套上一层甲,也就是所谓的重甲步卒。
这批重甲步卒不同于那些填命的燕军,从晨时开始,就一直静静的侯在后面,当著梁军的面用饭,当著梁军的面擦拭兵刃,几乎是散发出了最强烈的威慑感。
而他们为何会守在那里,李振用屁股都想得到,燕军主将把他们杵在那里,可能作为督战队是一方面,但作为攻城主力,恐怕才是最终的目的。
只要等到某个时机,或许就是那些燕军流寇耗尽了猛火油、耗尽了梁军的体力,这些养精蓄锐的重甲步卒就会即刻开始攻城。
若没有了猛火油,彼时城破,只怕不过在顷刻间而已……
朱汉宾眼见李振的脸色稍有了一丝惧意,便冷冷笑道:“李公问某该如何守,某又不是神仙,还能有什么法子?彼时城破,不过为陛下效死而已!难不成,李公是有什么办法?还是惧死?”
说罢,他便自问自答道:“呵,李公现在惧死,恐怕是已经晚了。若早半个月向燕军投降,李公不但能保住性命,说不得还能在燕军求个高位来。不过现在么……呵呵,燕军死了这般多人,李公难道以为能在这些草寇手中落得好?”
明知道眼下都要破城了,朱汉宾还在这冷嘲热讽,李振终于不耐,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燕军攻入城,难道朱军使真会求死不成?朱军使莫不是想贻笑大方,你是什么人,难道老夫不清楚?你说老夫惧死,未必然你朱汉宾又真的是堂堂正正、悍不畏死尔?”
好在他们两人距离城头守军的距离尚远,还不至于被大部分人听去,但这一番话落在二人的亲兵耳中,却也是刺耳。
朱汉宾眯起了眼睛,也不再称呼什么李公了,只是冷脸道:“你言之何意?”
“老夫什么意思,朱军使自己心里清楚!”李振冷笑一声:“老夫只告诉你一句话,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可笑!”朱汉宾不答,重重的冷哼一声,折身便走。
李振看著他的背影,一眼就看出朱汉宾必然是心里有鬼,复又冷笑,而后登下城头,寻来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两个忠奴。
“吕兖他们,确确实实出了地道?”
“禀李公,小人们亲眼所见,吕将军等人接连踏碎两座营帐,一路杀出去,可谓是畅通无阻!在见过他们安然闯出去后,小人们才弄塌了地道退回来……”
“果真是闯出去了?”李振肃然盯著二人,一双眼睛稍有些逼视感,让两个奴仆连额上都生汗。
两人犹豫再三,才道:“依小人们当时所见,确实是闯出去了,但踏碎那两座燕贼营帐之后的事,小人们却是不清楚了。不过李公何忧?那密道本就是杀了个燕贼措手不及,吕将军等人又骁勇无比,那些燕贼又如何能挡?而今已三日,恐怕吕将军他们早已出了幽州,往卢台而去了……”
“三日……”
李振来回踱步,细细思索三日的时间吕兖等人能奔至何处,又再三询问了两个奴仆的细节,才终于下定心来。
朱汉宾说的不错,城破在即,已经由不得他再等了。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医,他也要赌一把!
“来人,带上老夫之书信,乘坐吊篮出城,求见燕军主将元行钦。就与他说,老夫要和他背后的人,谈一谈!!”
——————
高梁河。
萧砚半倚在帅案后的交椅上,用一只胳膊肘撑著扶手,进而似笑非笑的览阅过手中的信件,温和发笑。
“你家李公,是何时猜出来的?”
帐中,一淡青色官袍的文士战战兢兢的双膝跪在帅案前,却是头也不敢抬。
看服饰,很明显这人是货真价实从汴梁来的官员,或许在幽州还和萧砚见过面,能从汴梁来的官员,最次也是可以任职一县的七八品官员,然而在这帐中,他却恭敬的夸张,几乎是五体投地的样子叩首下去,嗓音里带了颤音。
“好教萧帅知道,李公……李振非是猜出来的,乃是经由义昌军吕兖的提醒,才发觉了您之一应布置。在这之前,他还只当是未曾如实发赏,才致河北两部不服约束……”
帐中,韩延徽立在帅案旁侧,余仲等定霸都将领立在左右,此时前者只是面无表情,后者却纷纷嗤笑起来。
那官员愈加惊恐,用余光四下瞟了一瞟,身子几乎蜷缩在了地面。
须臾,却听一道从座位上起身的声音响起,他的余光里便见到一双著长靴的腿缓缓走到了跟前。
“萧、萧帅……”官员抬起头,脸上挂著讨好的赔笑。
萧砚亦是淡笑,而后才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官员愣了愣,继而看著萧砚那善意的笑色,帐中左右余仲等人沉下去的脸,只是磕头如捣蒜,连连慌声道:“对对对,李振私自克扣赏银,以致河北降军人心不稳,下官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不必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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