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小姐的螃蟹卡农 月鸦 著 请问巴赫大师,您在创作《马太受难曲》时,究竟有着怎样的沉重心情呢? “赶稿累死了,好想喝咖啡。” 000·被替换的历史   某天,高易羽听见硬币对自己说话了。   “既然你是玩音乐的,那肯定知道巴赫吧?她目前处境不妙。”   那是如今已经不太常见的一块钱菊花硬币,平常被高易羽拿来打节拍用。   只要捏着硬币,找个桌子面儿、椅子腿儿之类的地方,卡着拍子敲敲敲,就能有个最基本的节奏声部。   经过长年累月的使用,这枚一块钱硬币已经磨损严重,看来终于是年久失修了……   就像今天,它发出的不是往日清脆的打击声,而是听起来十分诡异的,不知是哪国语言,但就是能听懂的怪话。   “你接触真正的音乐至少十年了吧?那你想想,如果历史里没了这位音乐之母,会失去多少受其影响的作品?”   高易羽捏着硬币的菊花面,往自己耳朵边凑,这硬币还真是在说话……他还以为是自己寒假在家憋了好多天,日夜颠倒缺少睡眠出现的幻觉。   不过,既然硬币跟自己聊起音乐来,那也挺好不是?   经常接触二次元的他,当然知道这样的故事会是怎样的。   “懂了,你是硬币变的美少女。因为平常总听我弹琴唱歌写谱子玩合成器,所以熏陶而成来报恩……”   “不不不,我是热爱音乐的大恶魔,主宰世界历史的伟大存——”   “不是报恩的,那好办。”   不等对方说完,高易羽把硬币揣兜里,换上连帽衫、戴好N95口罩出了门。   短短的步程过后,来到小寺庙的高易羽十分虔诚,向做工粗糙的佛像行了一礼,然后将硬币掏出,向着贴有二维码、符合时代潮流的功德箱里,轻轻丢了进去。   硬币落在稀稀落落几张纸币里,发出柔软的声音,眼下倒是成了那位所谓大恶魔的伴奏节拍:“我警告……我劝你……听我的别这样!我们能好好聊聊的,这地方可不适合我——”它的感情表达十分丰富。   高易羽一个字没听见,只是觉得神清气爽。   就跟碰见坏蛋就找警察一样,碰见这种事,当然就交给当地神秘领域的扛把子处理了。至于这些大能要怎么对线,那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就这样,他在路上找小卖铺又换来一枚硬币,仔细听了挺久确定没有恶魔低语之后,在店主困惑的目光下乐呵呵回了家。   接着,就是继续在电脑前枯坐一天,琢磨那首已经写了好几天的曲子了。   习惯性的将硬币放在桌上准备打节拍,他顺手打开音序器界面,可同时,那位自来熟的拜访者看到了那些音符。   “用了太多装饰音,我可不喜欢。”依然是从硬币上传来的。   大恶魔用一阵戏谑的轻笑,穿过高易羽敲打黑白键时的杂音,使小屋的温度骤降。“草”了一声后,高易羽脸色不佳……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   也不知道那位存在与否都还不知道的佛祖,是不是抛弃了他?又或者,是因为他在这小城住了十来年,但刚刚那还是第一次去参拜的缘故……与之相比,硬币中的恶魔却如此热情。   “呵呵呵,原谅我的不请自来,我虽然不是美少女,可既然你这么要求了,那就——”   忽然,高易羽感觉自己正在往下坠,因为视野凭空矮了一大截。   某种不祥的预感,混着难以置信充斥了他的内心。   不光如此,还有种诡异的轻快感正弥漫全身,耳朵和脖子开始微微发痒、头也觉得很闷……这是怎么了?难道……随后,他——她看见了,放在黑白键上的手,变得如此小巧而陌生!   高易羽的脑袋一片空白,难以接受这现实。然而,大恶魔的声音,却比最嘹亮的小号还要动人心弦。   “你就自己变吧。” 001·世界有托于你   在今天之前,高易羽觉得,自己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高二学生,正熬着漫长的寒假,暂时不用考虑前途的问题,每天只需要忙于兴趣爱好,生活十分充实。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他接触到了真正的音乐世界,便一直浸泡在这个领域。再靠着天生的领悟力,他对音乐世界的里里外外了解许多。当然,也经常摸几门乐器,还对乐理和如何制作音乐懂个大概。   因此,这样的人如果在某天突遭变故,身体被颠覆成女孩子,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死死盯住自己的手指。   多么漂亮的手指啊……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形容应该都能用上,但问题在于……   “呵呵,你的老茧没了。”大恶魔如此低语。   这也正是高易羽所在意的地方。   大多数音乐人都有自己的勋章:吉他手跟琴弦搏斗而来的硬茧,小提琴手脖颈上来自琴的吻痕,单簧管、萨克斯手大拇指上的磨痕……但如果没了这些,麻烦可不小。   倒不是因为勋章丢了,没办法炫耀自己的努力,而是因为——真的会疼的。   高易羽平日里经常和黑白键、吉他、贝斯打交道,如果没了长期磨损出来的茧子,那就有点可怕了。   用这双失去护甲的女孩子小手,以平常熟悉的力度去触琴……即便是电吉他的软弦,家里也应该常备创可贴了。   这让高易羽感觉十分头疼,甚至忘了“卧槽有恶魔?”、“卧槽我被恶魔变成妹子了?!”这两个惊悚的现实,以及“我现在长啥样啊”的本能好奇,,只是僵在原地。   “怎么样,想跟我聊聊了吗?”   硬币中,大恶魔那深邃的语言听起来有点发虚,它似乎也没料到这家伙会是这个反应,也没想到自己依然还是被冷落着。   “那个,没事吧你?振作一点?”   大恶魔又沉默了好一阵后,像是哄孩子一样开口。   “别那么消沉,你手指的茧子虽然没了,但我毕竟是钟爱着音乐的高位存在。你得到了音乐的祝福,乐器估计不会再伤害你了……就算有人用琴弦试图谋杀你,那也不用担心。”   哦?这让高易羽半信半疑,暂时没有吭声回应。其实她也没那么消沉,因为长年累月摸乐器得到的腱鞘炎好像没了,其实还有点微妙的开心。   总之,先确认这鬼话有几分是真吧,如果对方真的能办到这一切,那一定存在某种将她变回原样的条件——最好还是附带治好腱鞘炎的那种。   于是,她习惯性的向附近伸手,想去摸乐器。但变成女孩子的现在,哪怕用尽手臂的长度,也抵达不到想要的东西。她只能不自在的跳下椅子,走过去准备拿起电吉他。   但在触碰到乐器之前,吉他的漆面被台灯照耀,映出了现在的她。   “这……”   高易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甚至还忘了,去拨开因为晃动而毛到脖子的长发。而她也是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动听,但这不是重点——而是那稍有模糊的自己。   她本能的感到了绝望。   如果是现在这副模样,无论拥有怎样的音乐才华、付出多少努力,攀登到了怎样高深的音乐境界,听众对自己的想法都会是“求求你当我媳妇吧,多少钱都可以”,而非“哦这是个音乐家”。   ——这简直太糟了!   高易羽用了很强的意志力,才结束对自己的凝视,看向随手摆在合成器旁边的硬币。   “恶魔,这不是噩梦吧?”   “为什么会是噩梦呢,你更该称之为美梦,不过,你终于愿意跟我沟通了。你所担心的事我懂,我找你只是为了来一笔互利互惠的交易,总之……”   它自称热爱音乐,说话的声音也确实有种不可言喻的韵律感。   接着,硬币中的恶魔如此提问——   “倘若世界有托于你,你会如何回应?”   ……   根据大恶魔的说法,它的名字是德利多利,是一位从古希腊就存在的音乐恶魔。   它曾游荡在欧洲大陆,在世俗和宗教音乐之中徘徊,靠从音乐中汲取养分。   因为音乐是一门始终延绵不断的辉煌艺术,永远都有音乐家和听众的存在,所以德利多利借此成了相当可怕的存在。   “我甚至强大到能操纵历史,扭曲现实。比如刚刚我就把你的历史颠覆,改写了你的性别。”   高易羽完全能理解这其中的可怕程度,她已经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只需要看看自己的手,或是晃晃长发,就能知道这一切不是噩梦,而是不可辩驳的现实。   在高二的寒假,在这七十平米的独居小屋内,在乐器和音乐相伴的这一刻,自己和货真价实的恶魔相遇了。   也许,自己应该恐惧?对大恶魔瑟瑟发抖,或是哭喊着让大恶魔把自己变回原样?但在这一切之前,高易羽有个非常、非常感兴趣的地方……   “德利多利……你这鬼名字的原文怎么写啊?”   “呃……你就问这个?”   这让德利多利感到意外,但它还是骄傲的作答了。   以音乐爱好者都应知道的形式,作答了。   “增四,减五。”   “哦!三全音!Tritone!果然!”   高易羽松了一口气,全身都处于一种豁然开朗的畅快感。   这对暗号似的乐理沟通,直接证明了对方音乐恶魔的身份不假。而证实自己的想法后,她相当愉快的动起手指,在键盘上按出一串简单的三全音——   骤然,声音紧凑的响起。   它刺耳,它令人不适,音乐共鸣所拥有的一切和谐感,都与这玩意儿无缘。这邪恶的三全音,正是音乐历史里颇为有名的恶魔音程,魔鬼的音符,敌基督的象征。   “恶魔,你之前说巴赫,又说世界有托于我。”   高易羽的手指轻轻抵在琴键上,冰冷但温润,正如她现在用来提问的嗓音。   “我得替你办点事是吧?作为交易,你才能把我变回原样,或是利用完之后把我杀了什么的?毕竟你是恶魔。”   “是的是的!但总之先求求你,好好保管那枚硬币……”   立刻,高易羽盯着硬币,总觉得这样就是在跟大恶魔交谈了,这么一来,仿佛话语确实是从硬币上传出的。   “别这么看我!我虽然是强大的音乐恶魔,但我没有实体,所以在诞生之初,就让自己寄生在一个很适合的概念上,让绵延不断的它们来当我的身体。”   “……钱币?”   “是的,钱币。”德利多利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我曾认为钱币会与人类的历史一起延续,因此我也可以称之为不灭……事实上我也确实舒坦了几千年。但到这个时代!你们……你们不怎么用现金了……”   这让高易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总之……先嘲讽几句?   “你不是能颠覆历史?干嘛不把历史变成想要的样子,让自己继续永生?其实办不到吧?”   “……因、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确实办不到。但把你的历史扭曲成各种各样,那还是勉强能再来几次的,腱鞘炎加倍怎么样?”   鉴于恶魔的威胁,还有自己实在不想变得更糟,她把话憋回了肚子里。就像把变成女孩子之后的不满、难以接受、惊愕、恐惧、混乱等等,也憋在心里深处一样。   高易羽冷静的说:“我会保管好你这硬币的,然后呢?”   德利多利对此很满意:“很好,和我合作得越顺利,我们就更双赢。总之,先去一趟德国。”   “出国?看来你有办法绕过疫情的问题,也好。但我目前是一介穷学生,你顺手把我支付宝里的数字给扭曲一下,我必能更有动力。”   “那太麻烦了,我会直接更改另外的数字。”德利多利如此说道,“比如,把你所在的历史,从2020改为1685年。”   那是她诞生的年份——西方音乐之母,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 002·小城   1685年的德意志……那个被巴洛克色彩浸透的时代?   高易羽对历史兴趣不大,但这是音乐史上极其重要的时期,她倒也知道不少。比如说1685年那会儿的德意志,著名的音乐世家巴赫家族,诞下了一名女婴,也就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约安妮丝。   顺便在同年,还有一位叫做亨德尔的巴洛克代表人,也赶巧似的呱呱落地。这家伙也是巴洛克时期地位极其重要的音乐家,对音乐剧、演唱的贡献其实十分惊人。   “那可是个好时……代?呃……草!”   但高易羽非常不愉快,因为她的嘴里刚冒出这句感叹,目光所及之处,风景已然骤变。   她只能用鼻子哼哼,将差不多三百种情绪化为一声自嘲。   “这是个锤子的好时代。”   ……   大小不一的青石砖,铺成了不那么平整的街路。   土褐色的三层建筑,有着锐角的屋顶。   几扇小窗挤在一起,看得出里头的屋子有多窄。   这就是高易羽见到的第一眼——难以置信、但确实发生了的第一眼。   “这叫什么事啊……”   她高挺的小鼻子嗅了嗅,脸庞顿时拧出了不悦。   空气的味道也变了,不再是带着安宁、舒适的自家——而是带着臭味、香水味、牲畜味的异国气息。   但目光远眺的话,能看见连成片的繁星挤在夜空,似乎要将圆润的月亮也遮住。她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自己的肩,宽松过度的连帽衫显然不是晚风的对手……   “德利多利!”高易羽呐喊道。   “嗨。”   一枚硬币在地面闪闪发亮,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   还真在啊?她立刻跑了过去,但踉跄了几步,过于细瘦的腿差点摔在青石砖上。该死,自己甚至还穿着过大的毛拖鞋——它本是那么合脚。   “小心,历史的旅人。”   “你、你……罢了,这鬼扯的是哪!?十七世纪的……埃森纳赫吗!这他妈绝对是埃森纳赫啊,那边山上那坨玩意儿是瓦特堡吗?!”   “全对……看来我不需要当导游了。”   埃森纳赫,正是约安妮丝诞生的地方,也是那个家族的故乡。在这儿,人们议论它们家族成员时,甚至会如此说道:“那是一个巴赫”,这既是巴赫家族音乐家的意思。   捡起硬币,在冷风里站了足足一分钟后,高易羽勉强冷静了下来。   自己也乘上了这股2020年的魔幻之风,开始了一段历史旅行……虽然现实变得如此虚假,但这是2020年,碰上这一连串的破事儿,也不是不能接受。   现在恐怕是深夜,周围的屋子没有烛光,路上也没有行人,只有夜行动物的声音是对她的唯一欢迎。   高易羽匆忙检查了一遍自己,因为变成女孩子所以过于宽松的衣服实在是很难受,但口袋里带着一包纸巾、几个N95口罩——没了。甚至手机都落在了桌子上,指21世纪家里的桌子。   “我能回去吧?”她问硬币。   “当然。”   不知这是不是大恶魔的谎言,但却结结实实的让高易羽感到安心。   德利多利又说:“我们只需要做几件小事,确保巴赫女士——哦,在这个时代,称之为约安妮丝更合适一些,毕竟这里有一家子的巴赫。总之,我们要确保她的历史不会有问题。”   “否则?说起来,约安妮丝碰上了什么事。”   高易羽压低声音,忧心自己会打搅到哪个当地人的睡眠,然后为她带来麻烦。当然,她还在向着能看见山的方向走,先试着离开城市区域,其他等白天再说。   “她的历史将要被吞噬。”   德利多利的声音也很小,甚至比不知藏在哪儿的猫头鹰“wheoo、wheoo”声还小。   “接着,你所熟知的现代音乐也将随之崩塌大半。”   “是什么在吃她?”   德利多利带着怨恨的作答:“一只吞噬音乐的魔鬼。”   这……大恶魔·德利多利自称热爱音乐,而这冒出来的魔鬼在吞噬音乐……高易羽揪开令人不自在的长发,稍稍思考了一番,总觉得有什么内情。   “魔鬼是你的妻子吧?吵架了?”   “呸!不……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俩都是雌性,不是什么妻子丈夫什么的。”   原来都是雌的啊?但……好像也不是不能当妻子?高易羽没敢把这话说出口,德利多利说不定又迁怒上她,在扭曲了性别的基础上继续魔改,甚至让她深陷更麻烦的处境。   她乖乖点点头,德利多利立刻继续说:“那只魔鬼是超乎你认知的可怕存在,但一直被那些宗教方面的玩意儿压制得很好。但她积蓄够了力量,打算行动了。”   “既然超乎我认知,那干嘛找我对付她?”高易羽本能的抗拒了起来,一脸的不情愿,“送我回去,我给你物色点更厉害的人。”   德利多利无视了她的抱怨,只是接着说:“巴赫……约安妮丝的音乐是西方教堂音乐的代表,创作了巨量的音乐,流传度也高得惊人。而魔鬼想要抹去约安妮丝的作品,这能大大降低宗教方面的力量。”   高易羽点点头,这倒能理解。   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的一生,都毫无瑕疵的奉献给了教堂和上帝,写了堆积如山的作品流芳于世。   那些秩序井然的伟大音乐,可以称之为音乐的基石。作为复调音乐,它们复杂、精密、逻辑严谨,更像是数学而非音乐。   顺便——这些曲子拥有可怕的难度,练起来实在是想剁了自己的手,或是穿越去从前哀求约安妮丝少写点……高易羽在学钢琴时就无数次动过这种念头……呃,等等,这好像实现了……罢了。   无论如何,高易羽深爱着她的一切作品。   因为在那无数个难眠的漫漫长夜,或是埋首和作业苦斗时,约安妮丝那充满理性,总是沉稳的音乐,始终陪伴着高易羽,带给她一份安宁。   如果有什么能为约安妮丝做的,她不会有怨言。   想到这,高易羽干脆取下碍事的毛拖鞋,把袜子绑紧,裤腿卷起,就这么行走于异国他乡的街头。比起之前,她的步伐变得简洁而有力。   她离城外不远,这儿不是什么重镇,并没有高而厚的城墙,建在山区的高低差也留出了很多口子。避开巡逻的人,她压低呼吸、踮起足尖,少女轻盈的身体很快离开了小城,前往周围的郊区。   直到靠近树林,被带着湿气的自然环绕,她才终于放下戒心,更正常一点的与德利多利交流。   “首先,我可以信任你吗?”她顺手拍走了跑来亲自己的小虫子。   “你信任与否都无所谓,我甚至可以扭曲你的历史,将你变为傀儡来支配——但这毫无意义,我热爱着音乐,你也一样,那么我们坦诚的合作即可。这更像是一笔交易,很简单的交易。”   “交易啊……我的筹码是我提供帮助,你会开出什么报酬给我吗?”   “报酬是历史的正常。你依然能回到你的时代、变回原样,聆听约安妮丝的曲子。”德利多利笑了笑,这才接着说,“除此之外,我还能赋予你一次性的权力——扭曲历史的权力。”   她陷入思考,并眺望着沐浴在月光下的埃森纳赫小城,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矛盾感,充斥于自己的全身心。   硬币对她的冷淡很讶异:“不感兴趣?你能恣意妄为的修改一次历史哦,你可以把自己改成世界最富有的人,或是去往任何你想去的时代,抹去任何你讨厌的东西,再或者,凭空增加一些你想要的东西……拥有这份权力,任何事基本都能办到。”   这追加的报酬听起来很诱人,但高易羽十分戒备。因为获得的越多,就代表自己也要付出更多。不仅如此,对方不履约的概率也更大——可自己别无他法,已经被迫上了贼船,来到了这儿……   “要我做什么。”   “我能击败那个魔鬼,但我无法引诱她出来,因此我找到你来合作。”德利多利的语气正经了不少,“她视宗教音乐为食,为首要目标,于是你要做的事就很简单了。”   “演奏……音乐?”她忽然猜到了一些。   “是的!”   大恶魔的声音愉悦而高亢。   “在魔鬼吞噬约安妮丝之前,你就成为这个时代的一名吟游诗人吧!走遍这座小城的街头巷尾,演奏她那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音乐……让音符中的甜美气息,窜入藏在暗处的魔鬼鼻孔里!诱惑她现身!”   ……   ps   (这次的新书挑战一下音乐题材,不过这是我的老本行,所以没啥问题。总的来讲不看这些内容也完全不影响剧情就是了。) 003·不劳而获者   “但在诱惑魔鬼之前,我得先担心担心自己。”   高易羽没有叹息,没有沮丧,只是单纯觉得前途黯淡。   被德利多利送来了十七世纪,但动动脑子就知道,这必然不是一段浪漫的旅行。   虽然光是想都让人难为情,但……高易羽知道,自己现在这鬼扯的漂亮脸蛋有多好看,放到治安不错的现代也危险得很,更何况是这种战乱、动荡频繁上演的时代了……她还长着显眼的东方人面孔。   哪怕她所在的这儿,是吟游诗人和古典音乐的圣地,在历史里有着美好的名声,也依然很危险。   “德利多利。”   “流连历史的吟游诗人,您为何呼唤我?”月光下,恶魔浮夸的回应。   “和魔鬼的战斗暂且不提,我在这个时代的安全问题……你有考虑过吧?要是没见到魔鬼就在半路完蛋,对你也是损失。”   “不必担心,你的历史,并不会被如此书写。”伴着嗤笑,德利多利自傲道。   高易羽稍微安心了些,开始在周围慢慢走动,这有助于思考。   说起来,这里其实还不能称之为德国。在法理上,它属于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再细分一点的话,在这个时代,德意志范围内,大大小小的领主各管着自己的公国,战乱四起,相当之分裂。   而自己所在的,就是其中一个叫做魏玛公国的小破地方。   虽然这玩意儿的地界小之又小,但却结结实实是德国文化的灵魂所在。   往前的中世纪,魏玛这附近是吟游诗人的音乐圣城,作为音乐爱好者,要真能在这里留些音符倒也不错……即便它们注定会消逝在风里。   演奏方面,她倒是记得约安妮丝的不少名曲,练习几次应该能演奏出来,即便有记得不全的地方,也可以自己补几个乐段……她听过无数约安妮丝的音乐,而巴洛克时代的复调音乐特征明显,要做到并不难。   但这些曲子有个共同点——都需要乐器来演奏。   她伸出双手,沐浴在月光下,清幽而娴静。   可压根没有乐器……   “该死,一无所有就这么被你丢过来了!”她抱着手踱步了一阵,忽然想到一件事,“德利多利,你能自由在钱币上移动吗?”   恶魔慵懒的回答:“当然,我的存在寄托于‘钱币’这个概念,而非特定的某一枚,否则我就老死在功德箱里了。”   很好!果然是这样,高易羽打了个响指,对于印证了想法感到开心:“那咱们搞点启动资金?你移动试试,看看周围有没有合适的寄生对象。”   “周围?想什么呢,哪还有人掉钱在地上啊?乞丐都二维码讨……啊……还……真有。”德利多利嘲笑的语气戛然而止,改为自嘲,“在时代的最前沿习惯了,我都快忘了人类还用过实体货币。”   “那,带路。”   “好嘞。”   ……   不知名的树木并不茂密,月光足以穿过叶隙落下。   落叶腐成的泥却很肥沃,过盛的植被很是碍事。   这附近没有人的足印,高易羽随便捡了根木棍,一路敲敲打打,随后沿着探过的安全位置行走。森林的气息倒和时代骤变无关,依然新鲜——当然,蚊虫和小蛇也一样。   “说真的,这地方真有人掉钱吗?”   “信我,还有三十步,然后会走到马车道,那儿有你想要的。”   恶魔言之凿凿,仿佛已经洞悉未来的一切。   但为了反抗恶魔的诅咒、反抗那既定的命运!高易羽故意将步子迈得很大,只用二十步就到了地方。   对此,德利多利发出了一阵明显不高兴的哼哼,但最后还是啥都没说。当然,在途中,她的哼哼从高易羽口袋的硬币消失,取而代之,突兀的——再度从草丛里响起。   高易羽伸出木棍,轻柔拨开无辜的蕨类,见到了一抹闪烁。   “……这是?”她捡起那枚钱币,眉头一挑,因为意外的沉手。   借着足够明亮的月光,早已适应的双眼,充满惊讶的瞪着钱币,它……它……它是金的?   不那么圆润的钱币周围,印着一圈规则的齿痕。往内,拉丁字母被铸成一圈,围绕最中间的人物。那是戴着王冠、身穿华府,并将让剑躺在肩上的老者。   这枚钱币带着微微的粗糙,但黄金的质感和色泽却实打实的美妙。   和游戏、影视作品里泛滥、贬值成灾的金币不同,光是这么小小一枚,就能让高易羽本能的感到怦然心动。   “嚯,萨克森的杜卡特(ducat)!”金币自己说话,用夸张的语气自我介绍了起来,“这可是成色很足的杜卡特金币!相当有价值!”   “这?该自称‘我’吧?”   和之前的一块钱菊花硬币不同,现在的德利多利是如此有魅力。这么看来,和这枚恶魔合作好像也挺有趣的……   “但有点小可惜……”金币为自己叹息着,“摸摸我的背后,是不是有个不明显的缺口?”   高易羽照做了——确实如此。像是完美的瓷器磕了个小口、漂亮的冰雕融了一角,这枚金币少了小小的一部分,要细细触摸才能感觉得到。   幸好摸的时候,德利多利没有发出怪异的娇喘,看来它没这功能……高易羽松了一口气,要不然摸起它来,双方都会觉得挺奇怪的。   “哼,这是犹太人在圣经时代就有的小发明,叫做钱币削减(coin clipping)。他们把钱币贵金属的一部分用各种手段弄下来,收集起来熔铸成银条或金条,而钱币依然照样原价使用出去。”   “听起来……是种重罪……”   不等德利多利回答,高易羽捏紧金币,告诉自己使用它的时候不能以原价值,否则很可能为自己招来麻烦,比如,被指控削减金币的是自己。   当然,少了点价值也无所谓,反正白捡的……   为了保险,高易羽干脆捡了点泥巴和细碎石头,又对着金币磨蹭了一会儿,使它的样子更为自然斑驳,以防有人认出这枚遗落的钱,引发其他麻烦。   说起来,直到现在高易羽才注意到一个问题。   要高高兴兴去花掉钱——也是有门槛的。   “我会德语了吧?”   “当然,你可是被重新捏过了,你的历史被我动过一笔,除了德语之外,还会拉丁语,方便吧。”   咦?这……平白无故捡了两门语言?看来是被德利多利扭曲性别,换个身体时,被对方顺便加上的新功能?   但仔细想想,从德利多利的角度来看,这肯定算是“改进工具、磨砺刀刃”之类的准备行为。那自己其实不是什么吟游诗人,而是吟游工具人吧……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啥,但还有一小时破晓时分就要到来。”德利多利从被捏紧的金币里发出调侃,“沿着大路走走,再捡几枚钱币吧。顺便,你知道吟游诗人在这个时代,普遍使用什么乐器吗?”   鲁特琴?高易羽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但她立刻摇头纠正了自己,因为和大量文艺影视作品描述的不同,这会儿欧洲世俗音乐的吟游诗人,其实并不怎么用鲁特琴……那玩意儿更偏宗教和宫廷乐器。   比维拉琴?也不是……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离现在也隔着不短的距离。   稍稍捋了一番后,高易羽想到了一个东西。如今世俗里贫穷的闲杂人等,使用更多的,应该就是那位更加细瘦可爱的美人。   “四……不,五弦组的……巴洛克吉他?”   “嘿,遇到了你真是幸运。”钟爱音乐的恶魔发出了笑声,连绵、欣快。带着这样的腔调,它再次下达命运的启示,“走,咱们去搞一把。”   ……   ps   (其实这个巴洛克时期,年份已经离中世纪很远啦,中间还隔着一个文艺复兴时代,所以不是常见的中世纪背景,不过就那么代入也没啥关系。) 004·森林之中   沿着马车碾出的路,高易羽走了约半个小时。   月光淡了许多,即将为黎明让步。   而高易羽的这具新身体正如其外表一样,实在是娇嫩过头了,体力不大顶用。   虽说她一路凭借着身为男人的意志——以及能捡钱的诱惑在苦苦支撑,但到现在也终于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喘着气开始休息了。   但她抹了抹额头的汗,笑容爽朗——谁让收获颇丰呢。   宽松的连帽衫,已经被她脱下来打了个结当成行囊使用。   除了最早的那枚杜卡特金币,她沿路还捡到了各种各样的钱币,总计二十来枚。其中有几枚成色不一的银币,以及一大把看起来发黑、个头又小的铜币。   这里是人来人往,进出埃森纳赫小城的马车路,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掉着的钱币,现在基本都被她捡走了。虽然她还不清楚这些钱币的价值如何,但起码能买点面包吧?   相对的,另一堆收获的价值,倒是很好衡量。   “好吃!”   那是她沿途从森林里采摘的各种小果子,大多数都是曾在网上、现实里见识过的类型,可以确定没毒。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南边陲人士,她在野外的经验倒不浅。   那些浆果染着晨露,一粒接一粒的进了她的嘴中,小小的犒劳着即将启程的吟游诗人。   如果不去想别的事儿,这就只是普普通通的野外旅行。但,这终究还是十七世纪的欧洲上,那个苟延残喘的神圣罗马帝国里……那堆外表复杂的钱币始终在提醒她这一点。   “吃饱了吗?”德利多利催了一句。   “没呢。”嚼了最后一枚浆果,她摇摇头。   但没吃饱也不影响接下来的旅行。   撑着发酸又过于细瘦的腿,站起来的她拍掉泥巴,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首先,是回埃森纳赫小城吗?乐器肯定只有城里才能买到,但自己现在的行头很可能引发问题,导致门卫都过不去……   那么在马车道上一站,见到往来的马车就竖起大拇指,看看能不能被好心的商人搭一程?不,那自己多半就被人家进货了……   思来想去,高易羽觉得这种情况下,果然还是应该来点俗套桥段。   森林深处,出现个落单的少女在某处高呼救命,然后自己拿着木棍奔跑而去,赶走了围过来的野兽。接着,发现被救的少女是这儿的漂亮公主,因为国王要拿她去联姻而逃了出来。   公主带着一小包金币和换洗的衣服,用金币要求自己保护她,然后换上她的换洗衣物,带着她当吟游诗人的助手,就这样开始平凡的旅行,一路靠演奏赚取路费,并逃避国王的追捕……   高易羽打了个响指,这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浪漫!   “——嗷呜!!”   突然,森林深处传来了野兽嘹亮的叫声。   高易羽的心脏加速,眼前一亮,喃喃着:“来了吗。”   看来是操纵命运的恶魔·德利多利也觉得这个命运有趣,所以为自己如此谱写了。她下意识抓住身边的木棍,侧耳倾听,试图分辨野兽嗥叫是从哪里来的。   嗯?   “……嗷呜!”   “…嗷呜——”   “嗷!!!”   妈的,这玩意儿是在靠近?!不等耳朵分辨出位置,高易羽已经跟人家瞪上了。   那是一头……狼?   狼的皮毛柔顺,瘦但骨架很大,压低着身子,爪子轻陷泥土,双眼谨慎且锐利的盯着高易羽。不光如此,它旁边还带着只亚成年的小狼,已亮出了牙。   显然,并没有什么受苦受难的公主。而高易羽发现,恶魔并没有帮她治好疲惫的身体,或是赋予什么奇妙的力量,她依然是那个刚走了半小时泥巴路,累得气喘吁吁的柔弱少女。   该死,自己的角色竟然是被野兽欺负的那个?!   高易羽心脏跳得很快,因为野兽的臭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强烈的危机感是如此现实。天色亮得如此迅速,野狼嘴角垂下的口水,甚至也清晰了起来。   她握紧木棍,想都不想:“德利多利!”   但大恶魔出来干点啥之前,这对峙持续到了正好三秒的时候——   高易羽听见了更多的声音,很闷,而且速度极快!像是什么重型野兽穿梭森林,践踏落叶、泥土时传来的!毫无疑问是朝着这边来的,该死,难道是野猪!?   “——别跑啊!”   但这兽吼……好像有点能听懂?   那两头狼也“呜”了小小一声,各自缩了缩脑袋。很快,一只威胁、一只请求,两双不同的目光缠着高易羽。兴许是危机感带来的敏锐,高易羽好像能理解这俩家伙的意思。   “女士,能不能让个路?”它们肯定是这么说的。   但那疑似野猪的家伙已经抵达。   “逮到了!”   确实是矮个的重型野兽……她有着圆润结实的胳膊,显短但敏捷的双腿,兴奋的声音从她有点干裂的嘴唇里飞出,响彻整片森林。   二十岁不到、长相有些磕碜的农家闺女,这种野兽——兴许比野猪恐怖。   她明显是追着这两条狼来的,脸上流淌着健康的汗水,揣有一袋石头,手里摇晃着投石索。好吧,之前的狼吼,肯定是因为挨打了才发出来……   “咦?这是个啥?人……人?!”   野猪……不,这位朴素的女士十分惊讶,因为在这片狩猎场里,多了个奇怪的人!以至于投石索丢出的石头也打歪了。   两头狼吓了一跳,呜咽一声后也顾不得那么多,飞速窜入森林,压根没对高易羽动手就那么逃命去了。朴素女士焦急的跺了一脚,但目光却被高易羽吸引,忘了猎物的事儿,老老实实停在原地。   “……你……你是什么人呀?”她问。   “路过的……吟游诗人……来自东方的。”   高易羽能完美听懂对方的话,自然的犹如母语。可说出口,却语速缓慢、生疏。好在很是准确,这也就够了。   “吟游诗人?来埃森纳赫的?从……东方?东方是哪啊?”   对方兴趣极高,立刻想凑过来,但又担心自己失礼或是被误解成敌意,所以只是站在靠近的位置,不礼貌的上下打量。   高易羽的衣着是如此奇妙!   过度宽松的白色T恤、肥硕又扁的迷之裤腿、没有鞋子却穿着卷在一起的袜子,这些到底是什么面料?总之,这些衣服看起来就非常不便,只有大人物才会穿来彰显地位——毕竟他们有一打一打的仆人。   她本人又如此年幼,在她看来也就十四岁左右?但黑发黑瞳,惊人的漂亮,会是古罗马时代某个古老家族的千金小姐吗?或是古老王室的公主?虽然胸部营养堆积的不多……但……贵族可能都这样?   虽然不知道东方是哪,但朴素女士很清楚自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人,也听父辈讲过辉煌历史的片段,凭借短浅的见识,她瞎拼乱凑出了不少想法,立刻对高易羽尊敬了起来。   “你,您……需要什么帮助吗?我是附近木头晒制师的小女儿,埃森纳赫人。我们世世代代诚实做生意,从不拖欠税金……我家的都是老实人。”   对这些紧张的话语,高易羽将信将疑,但一种“这人好像不错”的直觉冒了出来。   本就对前程一筹莫展,现在也许该赌一把?   思来想去,她从连帽衫里掏出一枚看起来最脏、最小的银币:“我需要一点面包。”   “面包……”   嘀咕着这个词,朴素女士死死盯住银币,像是入了梦。   那不用看书写字、从小狩猎而得来的锐利目光,仿佛要灼穿银币。   她靠近了几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三面额的克罗伊茨银币!这绝对……这绝对是我家弄丢的那枚!上帝啊,您是来还给我们的吗?!”她惊喜的声音,吓飞了森林里许多无辜鸟儿。   说起来确实是附近捡的……高易羽心里翻江倒海,但只是微微笑着,一言不发。   多么善解人意的误会啊……   忽然间,朝阳从她背后升起,阳光穿过长发,闪耀着物归原主的银币,并为好心的她染上一层霞光。   于是高易羽就有面包了。 005·和十字架一起   将要抵达目的地时,正好是黎明最闪耀的那一刻。   笼罩大地的夜晚被光芒切断,即便合上眼也能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那个,尊贵的女士,跨过前面的溪流……再前面一点,就到我的家了。”   “好。”   高易羽轻声回应了乔安娜,微微眯起眼,因为小溪映了太阳,有些耀眼。   而这位曾被高易羽认为是野猪,或某种重型动物的农人之女,实际上叫做乔安娜·尼克劳斯。路上两人聊了几句,乔安娜倒是个热心肠的普通姑娘,虽然没继承父亲的事业,却很擅长打猎。   而这片森林的区域,则是他们尼克劳斯家族租用来的林场。   砍伐下合适的木头,然后晒或熏到干燥,再卖给各种各样的生产者,用来做合适的东西,这正是他们家族世世代代的老本行。   听到这儿时,高易羽本能的问道:“有用来做乐器的吗?”   “当然!这里可是魏玛!”乔安娜则挺高胸脯,为此自豪,“城里教堂的管风琴也好,圣乐演奏队用的那些奇怪乐器也好,很多都用了我家晒出来的木头……至少父亲是这么说的。”   “管风琴啊……”   “请您注意脚下。”   一大步跨过溪流后,乔安娜紧张兮兮的回头,想要帮高易羽通过,以为这半米宽、十厘米高的小溪,会让尊贵的贵族小姐难堪。   不过高易羽却格外轻快的一跃而过,足尖落地,这让乔安娜吃了一惊,没想到贵族小姐也是人类啊……   但一秒后,乔安娜安心的抬起目光,正想说些什么时,却看见少女的黑发飞扬,白皙肌肤映着溪流摇曳的粼光,不由得入了迷。   贵族小姐果然不是人类……乔安娜哀叹完,才垂头丧气继续带路。   “您之前提到,您现在使用的是吟游诗人的身份……虽不知道您有什么苦衷要这样,就连仆人也没带,但我向上帝发誓,不会将这消息透露出去的。”   “呃……虽然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谢谢了。”   不远处,一间木头歪歪曲曲堆放,糊了淡灰色的泥墙——但看起来意外坚固的小屋,就这么出现在她俩面前,明显的生活气息从中漫出。   但周边的植被有些可怜,因为大段大段的湿木头占用了大部分土地,整整齐齐列着,正享受太阳。   “嗯?爸爸!”   “……哦?”   还有本来在巡视木头,却因女儿的呼唤而昂首的农人。   他是个朴素的中年男人,藏白的胡子稀稀拉拉,肌肉坚实、个头低矮。   但洋溢着笑容,正拿出一根黏土烧的破烂烟斗,享受他的早晨。   青灰色的烟打着旋儿,从他的嘴和烟斗里飘出,向着天空摇去,转瞬便消失不见。   舒坦了一口后,男人问:“那是谁,客人吗?还是你的猎物?”然后合起嘴皮,将歪扭且肮脏的牙藏起,倒是眯着眼,试图看清跟在女儿旁边的客人。   “这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她带回了我们上月遗失的银币!”   “……什么?!”   这倒是个大消息,也立刻为高易羽洗刷了一切麻烦,当那枚银币落回男人手里时,他看高易羽的眼神仿佛是在参加教堂的弥撒,面见十字架上的那位God。   ……   进了屋子,被奉为上宾之后——   “这枚银币其实是我过路时偶然捡到的……然后偶然遇见你女儿,觉得可能她会认识失主,所以……”   高易羽婉转的瞎掰了一些话,面对这家人热情的目光,实在是没法儿说“我本来想用你们的银币跟你们买面包”,但无论如何,结果倒也不错——这家人看起来挺正常的……   看来不用求娘娘告奶奶的喊德利多利出来保护自己了……   “不过,这枚银币对你们还真是重要。”   “当然,这甚至能买足够使用半年的小麦了!”乔安娜摸了摸额头,傻乎乎的笑着,“不过都怪我爹这个蠢货,如果不是他弄乱了那个东西……我们的积蓄可比这枚银币要多得多。”   听到女儿的抱怨,名为卡尔·尼克劳斯的一家之主,没有尊严的缩了缩脑袋,脸上露出无尽的懊恼,没敢反驳什么。   卡尔的手往麻布衣兜里翻了翻,找出早已熏黑的烟斗,想抽上几口来代替叹息——但又恍然察觉到贵族小姐正莅临寒舍呢,熏着人家该怎么办?   忍住叹息,他行了个别扭的礼,去准备早饭了……唉,这本来可是娘们的工作。   当父亲走开,乔安娜放开了拘谨,仿佛讨要白菜叶的小兔子,敏捷的绕着高易羽转悠了一圈,显得非常激动。   “您还需要什么别的吗?除了面包之外。”因为高易羽看起来十分窘迫,这是她也能察觉到的。   高易羽犹豫了一秒,从兜里翻出了一把铜币。   那些铜币长得很丑,即便烙了太阳图案也是如此。   “这些。”   “3芬尼面额的?好多呀……”乔安娜目光里闪着羡慕。   高易羽松了一口气,没敢先开口算是押对了,否则又是人家丢失的那就丢人了。   她用冷静的口吻开口:“我需要一些低调的衣服,关于城市的知识,当然还得有一双鞋……这些足够支付吗?”   乔安娜谨慎的伸出手,从贵族小姐掌心里飞快叼走几枚铜币,然后倍感失礼的低下头:“这点就够啦……其他的请您快点收好吧……”她噘着嘴,其实很想再拿几枚的。   “那我就再支付一枚,用来打发等面包的这段闲暇吧。”   微笑着,高易羽多递了一枚铜币给她。   “那枚银币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会遗失在荒野呢?”   “当时我们碰见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感激的收好钱币,乔安娜固执的站着不肯入座,但轻快的话语却不断道出。因为和之前不同,丢失重要钱币的事儿已不是伤痛,反而满满都是找了回来的喜悦。   “之前有城里的乐师找上我们,嫌工匠做的乐器用了过于湿润的木材,所以请我们再次弄干……”   “呃……他自己晒晒我感觉不是更好?”   “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但他觉得我们是干这行的,所以会有更多办法……其实没有啦,我们也是拿去自然风干的……但人家给的钱太多,我们没来得及解释,就糊里糊涂接了工作。”   高易羽想起自己的时代,即便是二十一世纪,木头乐器因为干、湿问题而开裂的事儿,其实也屡见不鲜……在这个时代的话……   “我猜,那个委托给你们的乐器,开裂了?”她问。   “啊没有,避免干裂是我们的老本行,这不至于。”乔安娜笑着摇摇头,但摇完了就变得沮丧,“我们用了一些祖传的方法来弄掉水分,但那把琴弹出来的声音变得很奇怪,被我们给毁了。”   呃?如果是乐器开裂,声音变得奇怪那倒还能理解,但没开裂了,怎么就毁了呢。   高易羽揣测着可能性,不是开裂,那就是热胀冷缩变形了?她同时感觉到,随身的金币里,德利多利也兴趣满满,不愧是钟爱音乐的大恶魔。   乔安娜又说:“乐师过来,发现乐器再也弹不出好听的声音,变得十分可怕,就说是我们让恶魔污染了琴什么的,我们也不懂这个无力解决,最后只能赔钱……那花掉了我们家好多积蓄。”   而那枚被高易羽捡到的银币,就是赔偿之后,为了家庭的正常运作,他们从放贷的犹太人手里借来维持生活的。但却更加不幸的,在某次出门采购时掉在了外头。   “那你们的欠款……”高易羽担忧的问了一句。   “您给我们的这些芬尼铜币,能让我们还上一部分利息了,而您带来的这枚银币……我们还得用来维持生活,然后努力工作赚钱,先确保利息能不断还上吧。”   “等夏天过去,外面那批木头就能卖钱,总会有办法的!”从不远处的厨房处,卡尔的大嗓门传了过来,“再不济,我们总是能靠吃土豆活着的!”   “无论如何,我们十分感谢您带回来的银币,它太重要了。”   乔安娜又恢复了之前的活力,吐完苦水,生活的起起伏伏本就是她习以为常的事。   高易羽望了一眼厨房,为了招待重要的贵族小姐,卡尔用果木点好炉子,又拿出一袋面粉,看起来颇为细腻、几乎见不到杂质。接着,找出一袋存着的坚果,虽然脸上满是不舍,但依然准备使用。   高易羽没打算把袋子里的钱拿出来救济他们。   不过,她不介意多问一个问题。   “那把乐器,你们赔偿之后,怎么处理了?”   “对方说被恶魔诅咒和污染,当然就不肯要,所以我们就一直把它和十字架一起,放在杂货堆里。”   “如之前所说,我是位吟游诗人,可以让我看看吗?”高易羽的眼中洋溢着期待。 006·自然琴弦   现代吉他,采用的琴弦基本都是金属制、尼龙,这一切都是依托了工业和科技进步。   但在高易羽所在的这个时代当然没这些玩意儿,琴弦的材料,当然是从大自然取材的。   羊。   再准确一点,是羊肚子里,细而蜿蜒的肠子。   当然,羊肠弦不光使用在吉他上,但凡要用弦的乐器,基本都是用羊肠做成的弦。也不知道最初是什么人,抱着怎样奇怪的想法,把这玩意儿回收加工,做成了乐器用的弦。   而乐人们则理所当然的接受,用来演奏赞美上帝的音乐。   不过……   “闻起来不是很臭。”高易羽对此倒是很意外。   以前看过的历史资料里,制作羊肠弦需要一些复杂的工艺,其中就包括了去除味道,当时还以为是欧洲白皮的自吹自擂,直到亲自看了,发现还真是这么讲究……   那五组十根的羊肠弦,以及装有这琴弦的巴洛克吉他,如今正在高易羽的手中。   “很漂亮的乐器啊。”   她打从心底夸赞。   这把吉他使用的木头很棒,到处都是的手工痕迹更棒,匠人一刀一刀雕出的音孔装饰,紧紧嵌合的榫口,无不在证明这是一把好琴——虽然很灰……毕竟是刚从杂货堆里掏出来的。   它没有一点裂痕,那细瘦如葫芦的身材,也没有什么热胀冷缩的变形。   这令高易羽咋舌不已,这怎么看都是一把正常的好乐器啊,怎么会被乐人嫌弃,又怎么会拖垮了一个有积蓄的农人家庭?难道……真的是有恶魔、魔鬼之类的玩意儿,污染了它?   高易羽已经很信这一套了——毕竟还带着一个,准备去狩猎另一个。   “那个……您怎么看?”乔安娜紧张的望着高易羽,因为拿到乐器后,她本来冷漠的脸上出现了许多感情的变化。   高易羽没有开口应答,因为评价一把乐器不光看外表,终究是要上手的。   她第一次弹奏这么古老的东西,但从这东西发展出来的现代古典吉他,她倒是摸过挺多年。   左手自然而然的握在琴颈上,宛如搀扶将要摔倒的少女。   右手的手指,则轻轻压在音孔附近的琴弦上,仿佛是恋人之间,羞涩的第一次抚摸。   琴弦很有弹性,而且没有钢弦的冰冷感。   乐器又是如此轻盈,倾在手心、膝上,与自己若即若离。   她不太熟练的找了几个简单和弦,然后拨动相应的弦——   那声音却不太好。   “嗯?”   “就、就这个!十分的令人难受……这、这就是被恶魔污染了的!”   不光乔安娜一脸苦楚,正在厨房做面包的父亲卡尔,也为难的瞪了一眼过来,但又没办法指责好心的贵族小姐——即便刚刚她弹奏的这几个音,唤醒了这个家庭的不幸。   高易羽倒是觉得有点奇怪。   他们为什么……在怕这个?   不,更应该说,所谓的“声音古怪”,其实就是这个?   一种奇妙的古怪感,充斥在高易羽的心里,隔着口袋,她也找了德利多利对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钟爱音乐的这位恶魔和自己肯定有共鸣。   这把琴确实在发出奇怪的声音,不和谐、令人难受。   但……这不就是没调音吗?   “你确定……这个就是你们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是的,您刚刚没听到吗?”   这……肯定必有内情。高易羽紧张了起来,难道是因为恶魔的诅咒,所以这把琴无法调音?所以无论怎么弹,出来的都是难以入耳的无调性声音?   她把装有德利多利金币的连帽衫朝自己拉近了距离,心想如果恶魔出现,就让自家这位出手收拾。带着这样的危机感,她拧动了位于琴头的弦钮,准备调音。   像是洗澡的时候,在拧老旧的热水龙头,多一分是烫水、少一分是凉水……她全程都如此紧张。   但……好像没什么恶魔跑出来?   给吉他调音是每天的必修课,她倒没什么绝对音准,但长年累月的浸泡在音乐里,却有着巨量的经验和习惯。   “♪~~”   她轻轻哼出基准音,依照着这个音准,调好了第一根弦。接下来的就轻松愉快,她甚至有空悄悄感叹,自己这女孩子声音竟意外的动听……   “这、这是?在清除恶魔的诅咒?”乔安娜难以置信的目睹了全过程。   从一开始那别扭的声音,变成了非常和谐的音色。   羊肠弦的声音温润,细小,像是在海绵蛋糕和法棍之间找了平衡,令人身心都感到愉快。   高易羽又弹了一组简单和弦,和单音不同,这几个音符携手共舞,像是跳完就要向彼此提亲一样的合得来。   “这不是挺好的一把乐器吗?”高易羽有点不想放下它了,“之前只是没调准音而已,这把琴的前任主人怎么搞的?”   “但……但那个让我们赔偿的乐师,没说过调音什么的……”   “那你们怎么也是埃森纳赫的人,这儿是吟游诗人和宫廷音乐是全欧洲最发达的地方……你们不知道调音这件事吗?”   “我们……只是农民……”乔安娜委屈的退了一步。   高易羽全然不信那位乐师连调音也不知道,而且这把琴的木头干燥程度正好。看来,那家伙是利用了农民们对乐器知识的极度匮乏,假借恶魔的名义,从他们身上榨了一笔钱……   “你们当时没找教堂的人来鉴定……鉴别……看看是不是恶魔吗?”   “乐师带着传教士来过,对方证明确实是有恶魔的污染和诅咒,补偿金有一部分是支付给传教士,证明我们没有和恶魔勾结。”   “……看来是一伙的。”高易羽点了点头,轻声自语。   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种骗局……   但转念一想,她生活的那个时代,一大部分的音乐老师,也会用各种方法榨取学生家长的钱来着……   比如教乐器的,帮学生买乐器时,总是自称托了关系、靠自己的身份和面子,才拿到低价的好乐器。其实都是杂牌小厂甚至假货,而其中的回扣更是丰厚。   “没什么两样啊。”高易羽拨动琴弦,用轻快的扫弦盖过自言自语。   “您说什么?”   “没什么,倒是这把琴价值多少?”   “1枚塔勒银币。”   “塔勒……和之前捡回来你们的相比,哪个值钱呢?”   乔安娜虽然觉得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但贵族小姐恐怕只识得金币,所以毫无想法的诚实解释:“那是3面额克罗伊茨,是其他地方领主发行的,而1塔勒,大约能抵4枚3面额的克罗伊茨……”   呃?币种还挺多?   “……那、那这些呢?”   高易羽强装镇定,又掏出了两枚银币,当然没敢解释来源,却已经足够让乔安娜看的满是羡慕了。   “您的这枚是古尔登的银币,能买很多很多面粉!而这个有查尔斯皇帝头像的是诺德林根发行的哈尔巴岑银币,要比另一枚少买一半的面粉。除此之外,还有马克、格罗申、克莱采等等种类的银币……但我也不是全都见过。铜币的话,有芬尼、第纳尔——啊您的脸色?”   什么,这么复杂的吗?!价值这么复杂、币种这么多?!这破神圣罗马帝国到底怎么回事?!货币混乱到这种程度吗?!还是说这是全欧洲的现状?   乔安娜羞涩的低下头:“我经常跟收税官先生聊天,所以知道的多一些……因为我希望这些知识能让我们家……过得好一点……少被骗几次。”   想了几秒,高易羽摇摇头甩走了不擅长的数字和货币名,只是再度伸手进口袋,又抓了几枚银币出来,放在桌上。   它们模样并不好看,散漫的挤在一起,却让这间农人小宅染上了一层奢侈。   “这是把好琴,我需要它。”   “这、这究竟有多少钱……好、好的!还有您需要的衣服和鞋子、面包和鞋子!我、我这就去办!感谢上帝,感谢尊贵的您的到来!”   乔安娜匆忙的想行礼,但站久发麻的腿绊了一跤,不小心碰倒桌子。银币先后落向地面、沉闷的声音,却盖过了屁股的疼痛。   但她咧嘴一笑,像是在梦里一样。   不,这就是梦里?眼前抱着乐器的贵族小姐是如此漂亮,坚硬的地面也似乎成了观众席……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心愿。   “小时候父亲总说我们家的木头,晒干是要做乐器送进城里的……但我从未听过它们的声音……那个,您能弹点什么吗?” 007·污染历史   弹点什么?嗯……   如果是用正常的现代吉他,无论古典、民谣或是电吉他,高易羽都有一抓一大把的娴熟曲子,甚至能不过脑子就靠肌肉记忆演奏出来,但现在……这倒是个问题。   她手上的可是一把从未摸过的新乐器,和它之间几乎没有磨合。   一边思考着要用怎样的曲子,高易羽的食指一边轻敲琴弦,指肚和弦富有韵律的分离、然后重逢。   但这若有若无的节奏,眼前十七世纪乡下姑娘热切的目光,还有手中巴洛克吉他的份量,都在呼唤着同一个答案——   那就弹一首这个时代的曲子吧?   《卡那里奥斯舞曲(Canarios)》,这首曲子顿时出现在了高易羽的脑海里。   它源自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吟游诗人,西班牙最负盛名的世俗音乐缔造者,更是现代吉他之祖,卡斯帕尔·桑斯之手,是巴洛克时代流传到现代的古典吉他经典之曲。   在这个时代,卡那里奥斯舞曲的地位如何,高易羽并不太清楚。但在现代,这首中等难度的曲子,那可是折磨广大吉他爱好者的必备曲目,也被无数人攻克之后进行改编。   而现在,她能用原汁原味的乐器,在属于它的巴洛克时代将它弹出来,这可不能错过。   “可能会很生疏,还请见谅。”   微笑着说完,高易羽的左手自然而然移动到了相应的琴格,右手则轻轻触着3弦和2弦,呼之欲出的第一小节,正要献给眼前这二位听众父女。   然后,高易羽拨动了琴弦——恍如叩响新世界的门。   “♫ ——”   她奏出了连在一起的两个八分音符,它们朴素但悦耳,轻盈的振动着乐器,然后飘向空中。   接着就是主旋律的第三个音,以及支撑它们的第一个和弦音了。   它们有着不同的结构——但弹奏出来,对听众而言,却是那么连贯而自然。   高易羽感觉很不错,和这把吉他仿佛建立了一拍即合的友谊。   她很清楚,这段刚刚开始的演奏会有个不错的结果。因为她已经在音乐领域深耕了很久,小时候,在背不齐汉语拼音的时候,就已经看得懂五线谱了。这会是一场好的演奏——积累至今的经验正在如此诉说。   但——   也有经验不及之处。   骤然,她那连贯轻盈的演奏中断了。   不是吉他的弦断了,不是吉他的木头刺到了手,也不是突然忘了谱子、指法有差异,更不是少了一根弦带来的不适。   在这种种问题出现,干扰她的演奏之前——   她的视野之内,世界凝固了。   刚刚将面包放进烤炉的农人父亲,正被音符吸引,转头过来。他的女儿正要瞪大眼睛,因为第一小节的乐段令她十分开心——可这一切都凝固成了静止之物。   只有一只仿佛比刺刀还要锐利的手,从虚空之中缓缓伸出,向她的喉咙刺来。这只令人恐惧、压抑的手,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在动的东西。   那只手是女性的,看起来年纪不大,过度的白皙、纤瘦,但却十分细嫩。   这只手的背后,连接着一片一片的黑色雾气,那像是人的形状,但又像是另外的物种。   德利多利?高易羽如此想到,因为黑雾来自她放在附近的口袋,里面就只有那枚金币了……而大恶魔·德利多利,正寄居其中。   可为什么她要翻脸?高易羽思考着,难道是嫌她弹得太烂,没法儿诱惑魔鬼,所以和她达成的交易就这么作废了?   那只手伸了过来,抵在了她的咽喉。   高易羽很想咆哮一顿,但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她也如这个世界一样,凝固了。   该死,死在这里也就罢了,算运气不好,十八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也可能是萌妹,这个暂且不提。可是……可是!至少他妈的,尊重一下演奏者,等把曲子弹完再来杀人啊!   不过,她迟迟没有看到自己被杀,反而,听到了已经有点熟悉的声音。   “啊,吓到你啦?”是德利多利的声音,从黑雾之中传来。   德利多利的手并不是为了杀她而来,随着冰凉的触感传来,高易羽发现自己能动了。   “这啥?”   “嘿,你之前违背我对命运的预言,甚至还把我当捡钱工具人用,吓吓你也算咱们两清了。”当然,俏皮话德利多利只说到这儿,“主要是,你不该弹这个,我怕污染历史和命运,所以紧急来提醒一下你。”   不该弹这个?卡那里奥斯舞曲怎么了吗?大恶魔不喜欢这个?高易羽抚着惊魂未定的心,意外冷静的考虑起其中种种。   之前德利多利也没说不能弹这个,她只是希望自己当吟游诗人,演奏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音乐……啊,因为这个?换言之——   “弹别的都不行?”   “大概就是这样,尤其你弹奏的曲子,源自桑斯教授。他还在这个时代的西班牙活蹦乱跳,忙着当牧师和小男孩——哦没什么,总之,他的音乐尚未传达到这儿,你却演奏了出来,这会污染历史。”   “你早说嘛!”   “早说就不能吓你了。”德利多利的手缓缓退后,但又猛一抽搐,又把高易羽吓的差点抡起吉他砸它。   带着笑声,德利多利的手终于收了回去,那勾勒出恶魔形状的黑色雾气,倒是接着跟她闲聊了起来:“但如果你继续弹下去,你就会被历史的斥力抹杀。因此,你需遵守几条规矩。”   “……以、以后有什么早说行吗?”   “那也得我想的起来……总之,只要不污染历史即可。”   德利多利忽然散发出严肃感,黑雾中的手竖起一指。   “第一,你的演奏最好局限于更古老,或这个时代不存在的。第二,你的演奏不应成为被人传颂、模仿的经典,否则会改写音乐历史,最好是作为音符随便消散即可。第三,你还真喜欢桑斯这种花哨的音乐啊?我不喜欢。”   第三好像没什么关系?罢了罢了……   高易羽也琢磨起其中的条件,确实,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她们要追猎的魔鬼,正要摧毁西方音乐的顶梁柱·约安妮丝小姐,但她们也不能在历史里乱添笔画,否则就违背“维护音乐历史”这个初衷了。   理解这点后,高易羽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约安妮丝的音乐,就能随便演奏吗?”   “嗯哼,她的历史本就已经出了问题,我们要事后修复。”   “懂了,既然事后要修复,那现在我们给她多来点破坏也无所谓……”   顿时,几首约安妮丝的名曲浮现在了她脑海里,比如之后被世人俗称为《G弦上的咏叹调》的管弦乐组曲第二乐章……不过敌人是音乐恶魔,恐怕不会喜欢这首通俗的流行曲……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好了,既然你已理解,那么我们就离开这里,回归历史?”   “等等!”高易羽赶忙挥手,“你都把世界和时间冻住了,那、那我能在这练琴不?”   “哼,想得美。”德利多利那漂亮的手缓缓动着,像是撕碎一封讨厌的情书,顷刻间,凝固的世界再度流动——“毕竟,你已经弹得足够好了。”   大恶魔的声音随之消散。   同样戛然而止的,还有高易羽的卡那里奥斯舞曲。   ——它永远停在了第一小节,但时间却流动不息。   乔安娜和卡尔这对父女,用相似的疑惑目光看着高易羽,本该美妙的演奏就这么没了?贵族小姐惊人美丽的脸蛋上,甚至浮出古怪的凝重。呃,难道是琴出问题了?那把琴果然被恶魔污染了?父女二人都如此想着。   不过,中断演奏的贵族小姐只是感觉憋屈,像是憋了一下,就再也打不出来的喷嚏,令人全身难受。   花了一分钟,高易羽才摇着头振作起来:“唉,我弹点别的。”   将头发理顺、拢回耳后,她的手指再度轻触吉他,流畅拨动羊肠弦,弹起了另一首来自未来很久以后的曲子——还配上了悦耳、有着水晶质感的歌声。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008·目击魔鬼   这个时代的面包……并不好吃。   虽然被发酵得充分,烤出来的样子也很饱满,但那混杂了黑麦、燕麦的奇怪咖啡色,不光看起来不太有食欲,吃起来还有一点点酸味。   即便随后会漫出浓郁麦香,上头还撒着满满的坚果碎粒,但第一口的印象,就决定了高易羽不太喜欢这个……而这家人为了表达感谢,给她的面包个头还最大。   “面包是你们的日常主食吧?”高易羽随口问,并小块小块的撕着吃。   这让卡尔和乔安娜面面相觑。   因为在他们的日常里,更多吃到的主食其实是土豆,那玩意儿种起来太方便、太高产,而面包其实并不是餐餐都有。不过,贵族小姐肯定不知道这个……换言之,这是一种……体察民情!   看来,这位贵族小姐的地位比他们想得还要高……平常的贵族总是沉迷娱乐,只有那些身居高位、需要照顾民众的顶点人物,才会怀有这样高的角度,提这样切入要害的问题。   卡尔立刻作答,仿佛是在面对自己的领主。   “我们如今吃得饱,比起几十年前,那段持续了三十年的漫长无休战争时期,我们过得好多了。”   哦……哦……虽然对方有点答非所问,但也罢。高易羽的餐桌上,除了发酸的咖啡色面包之外,还有一些腌鱼、新鲜的烤肉,以及从森林里摘来的水果,倒是丰盛而美好。   而餐桌上的话题当然不仅限于食物。   “你们对埃森纳赫城的了解,有多少呢?”   “您尽管问,我们经常要去城里,算是半个城里人。”卡尔虽然不期望现实能有什么改变,但有贵族愿意听他们这些劳苦大众说说话,那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城里有个家族,姓巴赫对吧?”   “噢!您是说专产管风琴师的巴赫家族,他们可是把整个公国,甚至其他公国的教堂管风琴师职位给霸占干净了。您去任何一所教堂,里头总会有个姓巴赫的在。”   “你是否知道巴赫家族最近有什么新生儿吗?”   “……呃,我不知道。”难道自己应该知道这个?卡尔拍掉胡子上沾上的面包屑,思考起其中的深意来。   高易羽也没指望得到答案。   “好吧,那城里的治安,以及对异国人士的接受程度如何?”   问完,她切了几片面包下来,将肉、水果放在中间,叠成了一个新鲜的三明治,虽然没有奶制品,但可以盖过面包的酸味。   卡尔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那贵族式的吃法,一边作答:“城里有很多小偷,但没什么抢劫和杀人的事儿发生。至于异国人士,要看是哪里的人了……”   “来自遥远的东方呢?”   “呃,商人?还是使者?或是传教士?”   “旅人。”   “那……那我不知道了。”卡尔琢磨了一会儿,嘟哝道,“但我想没人会刁难异国的旅人,听说他们都掌握着可怕的神秘力量,不信上帝,但却拥有瓷器和茶叶这些不可思议的宝物……”   啊……可惜。高易羽呜咽了一声,如果德利多利当时多给她几分钟,她就能带各种东西来这儿赚一笔了,而不用沦落到在树林里捡铜币……不过,自己的旅行应该相对安全吧?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   “喔不,今早治安官来巡游过!”卡尔恍然想起一件事,那是在自家女儿领着贵族小姐回来之前,“说是城里有魔鬼从天而降!有目击者,还有魔鬼的足迹!据说局势很紧张……甚至惊动了王室。”   魔鬼!听到关键词,高易羽的心弦已经上紧。   那正是她此行的目的!既然就在城里,那可不能耽误了。   她立刻看向乔安娜:“虽然抱歉,但请吃快一些,早些替我准备衣物、鞋子,我急着进城。”   虽然她自己依然吃得很慢。   ……   约莫中午时分,告别了这对农人父女后,高易羽踏上了前往埃森纳赫的路。   她的行头已经完完全全换成了这个时代应有的样子,轻便透气的亚麻内衬衣,皮革和布匹制成的外套。顺便,还有一个绣了花的圆领,正时时刻刻折磨脖子。   黑布缠成的裤腿之下,是一双令她满意的短皮靴。   尤其在只穿着袜子走了很久路之后,这双不那么合脚的靴子,依然能令她想哭。   但衣裤都很合体,听了高易羽的一声催促后,父女二人甚至展示了农人积累多年的裁缝经验,硬是帮她飞快改出了一身体面的吟游诗人装扮——毕竟,高易羽给他们的,价值要高得太多。   她的肩上还有个袋子,装着来时的衣服,这些布料和款式要是落在了这个时代,还真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儿……   而作为吟游诗人的灵魂,那把巴洛克吉他则被她斜跨在身后。   没有琴盒,虽然碍事,但却令人幸福。   “德利多利,我们还能捡点钱吗?”   “有价值的已经给你捡完了,但相信我,城里更多。”   虽然不知道捡了钱能用来干啥,但高易羽还是走得飞快,没办法,不劳而获实在是太开心了。   沿着正路,靠近城门,她很快就见到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马车,欢声笑语和难听的杂谈比比皆是。与她一样的吟游诗人并不少,但更多的则是做生意的农人和商人,偶尔掺杂几个衣着华丽的富人。   “帽子。”德利多利提醒了一句。   高易羽立刻将羽毛帽戴上,用帘和阴影,遮住自己大部分面孔,以避免那些俗套的麻烦。   这种时候,自己的身材也同样沉默,要是换了前凸后翘的那类,再怎么遮住脸蛋,身体也会时时刻刻对周围大喊“快来,这里有个美人”。也不知现在这样是幸或不幸,高易羽心情还略有点复杂……   她很快看见了城门——   低矮、朴素。   但比起夜晚所见的冷清气氛,现在它却被一种奇妙的喧嚣所包围——那是夹杂着浓浓的严肃、紧张,以及戒备心的气氛。   城墙上的士兵很有精神,武器装备也都明亮可见,不光如此,其中还有神父打扮、身负路德玫瑰的宗教人士来来往往。再加上路边能听到的“魔鬼”、“可怕”、“已有牺牲者”之类的话,她已知道事态是怎样。   高易羽舔了舔唇,并不是即将狩猎魔鬼而感到兴奋,只是紧张。   那只魔鬼为了约安妮丝,恐怕已经大肆的现身,在城里作案了……   怀着一丝紧张,差不多轮到她被检查——换言之,也到了基本能看见、能听见更多喧嚣的距离。   城墙附近,一张宽大的羊皮纸看得出是刚被贴上的,上头画着一个形象,看起来是长有羊角、披散头发、衣着怪异、面目狰狞的女性魔鬼。下面则用德语和拉丁语写了“魔鬼正在游荡”之类的话。   而负责检查的士兵,则不耐烦的回答着每个受检查者的问题。   “请问……有魔鬼出没?!能不能说说详情?”   “伪装成年轻女性的魔鬼,在黎明来到之前突然降临在街道,就那么凭空出现,比任何小丑的戏法还要可怕,她被附近失眠的、早起的好几家人同时目击。她念着没人听得懂的恶魔之语,亵渎了我们的街道!”   “上帝啊……”   “而且,对方留下了伪装成人类的足印,这次的事很麻烦,所以我们要检查你。”   “……理解,竟然如此可怕……上帝保佑。”   又一个人被检查之后没出问题,紧张的放行进了城。   而越来越靠近的高易羽,眼皮倒是眨巴眨巴的跳个不停——合着,那丑不拉几的玩意儿,画的是她? 009·咖啡康塔塔   “身份是什么,来自哪里,来做什么?”   站在城门附近,精神抖擞检查着每个的士兵,重复着今天不知第多少遍的质问。   在吵杂、并有明显乐器声音的城门这儿,士兵的提问倒是清晰、嘹亮。   这位士兵的穿着,已有明显后世的那套德意志军服的雏形,长靴、抖擞的白色裤腿,但厚实的靛蓝色衣服却更像是礼服,上面镶着不少纹饰。   他将一柄木质很好的火枪抗在肩上,腰上还有军刀,一股子随时都要去排队枪毙的样子——虽然那个席卷全欧洲的战术还得有个五十年才能出现。   所以,高易羽意外的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觉得这个士兵的样子挺有趣的。   “东方来的吟游诗人,来这儿演奏曲子,购买乐器,之前曾在一户晒制木头的农家落脚,来路清白。”   “东方?呃,麻烦摘一下帽子吧。”   高易羽照做了,正午的暖阳为飘扬的黑发镀上光辉,还有带着微笑的面孔。   然后,她故意用拉丁语如此问道:“需要的话,我可以演奏几段曲子,以证明我吟游诗人的身份。”在这个时代,拉丁语仍是最为正统和高贵的象征,是欧洲上流的门槛。   她倒没想用这个恶魔送的语言挣面子,主要是——   在士兵震惊之余,她瞄了一眼门上的女性魔鬼画像,这才是主要的问题。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昨夜突然降临在街道上,吓到居民的怪物,其实就是她嘛……但现在,嗯,无论怎么看,那玩意儿都跟她没关系了。她其实很心虚,毕竟她真的是恶魔的爪牙,随身还带着一只呢。   万幸,士兵很快就放她通行了,而且毕恭毕敬。这态度的改变,让排在高易羽身后的人们都好奇起来,可惜从他们的视角,没法儿知道发生了什么……   戴回帽子,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中,她踏着轻快的步子终于重回了埃森纳赫。这心情就跟没做作业,但谎称忘记带,然后老师相信了一样——还挺赚的。   小城的风貌和昨夜完全不同,喧闹——然后难闻。   马车和牲畜,体味和掩盖体味,在街道的每一处来来往往。   但这儿有很浓的艺术气息,随处可见带着乐器的人,街头还有正在收钱作画的人。望着那年轻画家,高易羽不禁琢磨起来,如果自己是个美术生,遇到了被恶魔丢到这个时代的破事儿,那起步肯定就像她这样,进行街头作画赚钱吧?   那还挺羞耻的——虽然自己这行当更羞耻……   她摸了摸背上的巴洛克吉他,小小的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吟游诗人该开始工作了。   找个人口稠密的地方,用引人入胜的音乐挽留行人,然后密切关注哪里有魔鬼——顺便再摆个盒子,看看他们会不会丢点铜币进去。   她随性的走在脏兮兮的街上,时不时被高低不一的地砖绊上一跤,寻找起适合演奏的地方。   并遐想着演奏的事,考虑起曲子的选择。   还有——自己要不要加点什么表演进去?或是唱几首有趣的情歌?   “——♪。”她听到了演奏声。   来自她选中的,人潮流动最大的街角。   左边是书店,右边是诊所,转角通往大道,另一端则走向小径——每个刚进城的家伙,都会在这里选自己要走的路,是城里最适合演奏的地方了。   但可惜的是,已经有人——不,有音乐在这儿了。   那是小提琴的声音,演奏得好极了,精准的控制着每一根弦的振动。   琴身像是港口,琴弓犹如西风,奏出船只和行人的交织。   不愧是霸占了这块地皮的演奏者,水平高得离谱!高易羽被那琴声摄走了灵魂长达三秒,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该死,我太傲慢了!她自责着自己。不愧是巴洛克的音乐圣地,街头随随便便就能听到这种级别的琴声吗?!   她用了三秒失神,用了一秒在心里爆发出以上的感叹。   并且,准备用十分钟总结自己居然想在这里当吟游诗人的愚昧,然后找个地方苦练演奏,几年后再来!   然而——别说是十分钟,就连区区的半秒,她的思绪也没能如此流动。   因为她听出了那琴弦在演奏什么。   “……茉莉……花?”高易羽怀着愕然,脱口而出。   她当然知道这个旋律,倒不如说,全国上下估计没人不知道这个旋律了。甚至它还是外国对她的国家音乐了解的第一课。旋律简单,但辨识度极高,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那是现代……而不是1685年的如今啊!   高易羽冷静的在脑子里过了几遍,《茉莉花》的旋律传到西方,要到十九世纪了。意大利有位叫普契尼的家伙在创作歌剧《图兰朵》时,引用了那段旋律……时间怎么都对不上,没错啊。   还是说,是自己的知识太过狭隘,这首曲子实际上早已被创造出来,被传入这个时代?亦或者,只是巧合?   高易羽眨了眨眼,用飞快的脚步,走近传来琴声的地方。附近的几名行人也终于走向大道,让出了清晰的视野给她——她终于见到了演奏者。   可,这位演奏者……这是怎么回事?!那老练的琴声,居然是被那么漂亮的手指演绎出来的?   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街角,闭着眼,像是偎依在小提琴上。   她忘我的划动琴弓,让弦高声歌唱。每一次拉动琴弓,她的白色连衣裙就会摇曳,长发却纹丝不动。   她淡金色的长发有些发卷,在那之下,却是一张冷漠的脸。漂亮至极的脸,比她的琴声还要漂亮个十万倍吧。   不知她演奏了多久,但脸颊满是汗水,潮红映透了苍白的肌肤。不知不觉,高易羽完全忘了她在演奏的事儿,只是入迷的、不可思议的、难以挪动分毫的——盯着她。   又听了半分钟,从小到大都泡在音乐里的高易羽,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和谐之处。她很难精准描述出这种感觉,就像是……这首曲子……对这位少女来讲陌生至极,少女并不知道曲子本来的样子。   而且高易羽还注意到了一件事,这么精湛的演奏,周围却没有半个人停下来,和自己一样聆听演奏……退一万步讲,就算人人都是聋子,见到这么漂亮的少女在这演出,居然没人来看她的脸蛋瓜子?   这不合理!   很快,简短的《茉莉花》来到了最后一个小节。正如高易羽所知道的那样,分毫不差的完结了。   演奏者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乐器放好,用手臂抹了抹汗水,冷漠的脸上隐约有些委屈的情绪。   她那个样子……就像是逢年过节家庭聚会,学乐器的孩子被亲戚问道“能不能演奏个抖音流行曲”,强忍着演奏完了,听到亲戚“就这?”时一样。   稍稍喘匀呼吸后,金发的演奏者再度拿起乐器,用树脂擦了擦弓弦,再度开始演奏。   这次,她的琴刚刚振动出第一节的音阶,高易羽就难以置信的“卧槽!?”了出来,十分难为情的被路人瞄了几眼。   但高易羽忘记了羞耻心,更将把嘴巴合拢给抛之脑后,只是不敢相信的、死死的、像是要杀了对方一样的盯着演奏者。   因为她拉的这段,这是……二十世纪末的摇滚乐之中,名曲中的名曲,堪称体育的圣歌。   伟大的皇后(Queen)乐队,《We are the champions》。   问题是,这玩意儿怎么出现在这?   忘记了理性和种种疑问,高易羽被好奇心折磨的难以忍耐,向前迈起步子。她要问个清楚,这个穿连衣裙的小提琴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高易羽靠近,对方的演奏也戛然而止,一脸困惑的看着高易羽。   不过随后,她脸上的困惑消失不见,依旧冷漠的向旁边挪了一步,又准备继续演奏。然而,高易羽始终盯着她不放。   这个小提琴手绝对有问题,但问题是,怎么找出问题呢?   她也来自二十一世纪?肯定也是音乐爱好者,不,肯定是从小就大放异彩的稀世天才。然后,被德利多利或是其他恶魔什么的,因为各种原因绑来这个时代?肯定是这样。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高易羽转瞬间想好了接头用的暗号。   “脱了衣服,露出胸毛,穿着白裤衩,戴着红领巾!”   高易羽无比自信的说出了暗号,既然对方也能演奏皇后乐队的名曲,那就肯定看过皇后乐队的演唱会!   那个堪称历史最佳主唱、极富个人魅力的男人,总是会唱着唱着就开始脱衣服。而唱到像《We are the champions》这样的曲子时,基本已经上半身光溜溜,胸毛哗啦一片,下半身只剩短裤,却固执的戴个红色围巾了……   可——这个暗号没对上。   小提琴手羞耻无比的瞪着高易羽,并不断往后退,脸颊的绯红色,显然不是演奏累了。   嗯?她没看过皇后乐队的演唱会吗?那有点可惜……既然如此,就对对其他暗号好了。   高易羽的灵光一闪,把背上的吉他取了下来,手指指琴弦,然后龇牙咧嘴,把一口瓷白色的漂亮牙齿展示出来。这是摇滚历史上的另一个著名梗,用牙弹吉他的意思,来自现代的人肯定能对上!   可小提琴手刚刚的羞耻里,多出了浓浓的恐惧。   她就像是在看怪物一样。   妈的,这都没对上?等等,对方是玩小提琴的,也就是说是古典爱好者,估计不知道摇滚方面的问题……那么就对点古典的暗号?   “莫扎特写给表妹的信里,最常提及的词是什么?他还就那个词,写过一首我们不愿提及的曲子……”   “……???”   继羞耻、恐惧之后,小提琴手的脸上多出了一串问号。高易羽难以置信的瞪着眼,这个梗居然也对不上?!难道是太低俗了?还是说……自己搞错了什么?   在短暂尴尬的沉默之后——陷入沉思的高易羽,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你听得见……我的音乐?”   像是饿了许多天的流浪猫,依然在戒备投食者,所发出的虚弱呜鸣。   高易羽刚刚的一切情绪,都因这个疑问而冻结了。   她无比冷静的退后了一步,手却紧张的插在口袋里。   “你是……”   “那位魔鬼女士说得果然没错。”   小提琴手缓缓叹了一口气,然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摇着头。   “她让我演奏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来自未来的奇怪音乐,因为这样能吸引魔鬼和其契约者……真的……奏效了。真的有来自未来的人啊……”   什、什么?!高易羽的紧张蔓延到了舌头,它仿佛打了结一般。   “你为咖啡写过短剧。”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的脑子里盘旋,并化为不流畅的疑问。   “……嗯、嗯……咖啡康塔塔……”她难为情的低下头,目光藏在金发里,“腓特烈二世那个王八蛋讨厌咖啡,不让大家喝,还小心眼的故意涨价!但我喜欢咖啡,所、所以,写了它。”   这、这算怎么回事?高易羽完全知道她是谁了。   高易羽扮成吟游诗人,准备演奏人家的音乐,钓人家。   结果被反钓了!   位于历史最高峰的大音乐家,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如今就在这儿。 010·对方也是如此   可——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高易羽十分困惑。   但在困惑之前,她的心早已被其他几种情绪挤得满满当当。   因为,与眼前这位少女的不期而遇,实在是太过奇妙了。   在今天之前,她·约安妮丝,本该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成了伟大符号的历史人物。   她位于音乐最深处,但只是一捧历史之尘土。她留下了浩瀚如海的作品,却被英文缩写和编号概括,永远只被后人演奏。人们更关心那些作品,而非她。因为人人皆知,无论多么伟大,她终究都是逝者。   然而,似乎是有奇迹的。   “你……”高易羽张开了嘴,想问点什么,可却卡了壳。   你为什么还活着?她本想这么问。   可是这个问题不好,一看就知道,是那些恶魔啊、魔鬼之类的玩意儿在搞事。   高易羽本以为这趟历史旅行,只是来收拾魔鬼,然后还原一下历史——比如德利多利掏出一本历史书,而他们在上面写下何为真实历史,确保约安妮丝依然是整个音乐历史的那根最大支柱……大概就这样,就能圆满回去了。   结果见到人家了……   “请问——你真的来自未来?”结果还是约安妮丝,打破了高易羽沉默的这份尴尬。   “嗯。”高易羽下意识点了点头,甚至没法儿自然流畅的结束“点头”这个动作。   这既是粉丝见到了心中的偶像,又是生者见到了坟中的活死人。   更是同龄、同爱好的少女偶然相见,也是拥有同样秘密的人——所注定的偶遇。   “能被那些奇怪的未来音乐吸引,还能见到我,看来不是假话。”   约安妮丝看着高易羽的眼神,实在是相当锐利,但脸蛋上却写着满满的迷糊,她又问。   “你和恶魔是一伙的,没错吧?”   “一伙?这听起来像是在形容坏人。”   但这不光是形容,约安妮丝试图掩盖紧张的样子,显然是在戒备了,她让眯起的眼神更为凶恶:“我和一位魔鬼签下契约,她说会保护我,避免被来自未来的敌人加害,你们伤害不了我。”   啊?什么?   高易羽更为困惑,这与她所知道的情形相悖。   “我没有敌意。”   总之——她缓缓抬起双手摊开,示意没有武器、也没有敌意,然后解释道。   “事实上,我与一位恶魔达成约定,和她一起来这个时代拯救你。因为你的历史、你的音乐,会被魔鬼吞噬——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   高易羽犹豫了一下,又紧张兮兮的补充了一句。   “真的哦!”   可惜话语是苍白的,双方的说法实在是矛盾……   听起来,魔鬼其实是在保护约安妮丝?   要么有一方骗了人,要么就是一方的恶魔或魔鬼说了谎。   高易羽相信自己没骗人,也觉得约安妮丝小姐不像是在撒谎。   但转念一想,更可能是自己被恶魔在无意间洗了脑、操纵记忆、认知;亦或者约安妮丝被魔鬼利用、假扮、设下陷阱……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虽然这是麻烦的境地,但这倒真是奇妙。因为在今天之前,约安妮丝就像神话里的人物,转眼之后,就一起卷入了同样的困境当中。   总之——高易羽的手伸向口袋,摸出了一枚金币。   “——德利多利,出来解释一下。”   “——休止符女士,她好像不是在骗人。”   不约而同,两位少女的嗓音同时响起,像是两把终于音准一致的弦乐器。   高易羽发现,不光自己掏出金币来召唤恶魔,约安妮丝也将琴弓拿起,向琴弓呼唤着。   等声音和动作结束,她俩更是发现了彼此动作上的一致性,理解了对方在做什么——那是和自己相同的事。   但场面没什么动静。   埃森纳赫小城的人来来往往,正午日晒与气氛都一如既往。   与这十七世纪欧洲的平和日常不同,恶魔也好,魔鬼也罢,仿佛从不存在,都没有回应她们任何一个的呼唤。她俩又变得不知所措、带着点尴尬的看向彼此,持续了两秒才缓缓分开。   没办法,高易羽又将金币拿到耳边,像是上学时坐在前排的学生,在老师眼皮底下,很艰难才能交头接耳。   “喂,怎么了?现在到底啥情况啊,我居然见到那个约安妮丝了,你不是钟爱音乐的大恶魔吗?不出来吗?我们一起要个签名啊,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好意思……话说人家那个魔鬼好像不是坏东西。”   “……我在积蓄力量。”小小的声音终于从金币里传来。   “什么意思?”   “……对方也一样,没想到就这么碰见了,看来对我们的到来早有防备啊。”德利多利咬牙切齿,甚至金币的温度也随之下降,“不愧是我的死敌,休止符魔鬼!”   听这口气,高易羽渐渐明白,她和约安妮丝小姐可以说是不期而遇,但德利多利,和被称为休止符的魔鬼,她们就属于狭路相逢了……   至于闲聊的那会儿,这俩对头其实都在默默憋大招吧。   一秒后——现实,印证了这个想法。   先准备好的是对方,那位依存于琴弓之上,设下陷阱,在这儿等待她们的魔鬼。   “——来了。”   高易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约安妮丝发出了惊慌的呼声,金币里窜出强大的力量——接着,一声炸裂后,世界变得极其安静。   先前,埃森纳赫小城的热闹还在耳边萦绕,可如今却一点不剩。   慢了一拍,高易羽意识到,这是自己曾经历过的,那个将世界冻住一样的现象。但和那会儿不同,德利多利并不是在与她开玩笑,展示出了满满的杀意向着敌人。两位对头,都已从寄存的物品上出来,并在这凝固的世界里,现出了真身。   一位是浓墨重彩的黑雾,有一只属于女性的手臂,不知藏着怎样的力量。   另一位,则是一片仿佛剜掉空间的空白,像是要吞噬和虚无掉一切。   “德利多利,你果然上当了。”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狡诈啊。”   “你来这儿,是为了改写约安妮丝的历史吧?她的宗教音乐是你的天敌,所以我早早来这儿守护她了。”   “骗子。我始终热爱音乐,哪怕她的音乐会毁灭我,倒是你,你已将她的历史连根拔起,明明是你在搞鬼。”   老相识的魔鬼与恶魔,实在是斗志满满,不光唇枪舌战,扯着好像很复杂的内情,也时不时就交上一手。   高易羽抬头看了看城市上方,教堂就在那儿,里头就没有个管事的出来溜溜吗?这神圣罗马帝国就这么放任怪物们死斗,波及民众吗?难怪被后世辱得那么严重……   突然,德利多利呼唤道:“同伙,搭把手,敌人很强。”   “我?”高易羽“呃”了一声,本打算去避难的。至于搭把手,自己能做到什么啊?倒是可以弹点BGM什么的帮她们配个乐,弹个啥好呢……   “想回去、想变回原样,就弹点三全音增强我的力量。”德利多利看起来很焦急。   “哈!”   而与之相对,魔鬼·休止符也不甘示弱,她也在呼唤帮手。   “约安妮丝!麻烦也帮我一把,为了避免他们抹杀你的命运……演奏一些三全音代理和弦,来削弱德利多利。”   向彼此的帮手交代完之后,恶魔和魔鬼,二者之间的战斗便毫无顾虑的彻底打响,时不时的不知哪儿就炸上一炸。   但和战斗无关——妈的,旁听的高易羽差点脱口而出脏话来表达心情,这位音乐恶魔,还能靠这个变强、变弱的吗?她憋着笑,却又十分想骂人,这种矛盾且微妙的心情,究竟要找谁分享呢……   啊,找到了。   高易羽的目光,偶然在战场一角,瞥到了她·同样被委以重任的约安妮丝。她正捂着嘴,但依然有点点轻声,从指缝里流入战场,那是盈盈的笑声。   不知不觉,她也望向了高易羽——稍稍的惊讶神色闪过,随后变成了十分相似的笑容。   因为和之前不同,现在的她们,清楚知道彼此在笑什么。   在这碰撞、厮杀、叫骂、互揭老底的邪恶战场里——   约安妮丝又在巴洛克吉他,以及高易羽的脸上看来看去。   “三全音代理和弦,你不演奏吗?”高易羽抱着乐器,轻声问。   “那、那也得,等你弹了三全音,我才能接上嘛。”约安妮丝虽然带着小提琴和琴弓,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   和象征邪恶,刺耳、令人难受、毫无和谐可言的三全音不同,人类音乐家用绝妙的点子,在三全音里动了小小的一笔——使之变成了一种具有独特美感的和弦。   那就是三全音代理和弦。   她们不知不觉的向彼此走去。虽然每走一步,就会因为犹豫而停一小会儿。她们就像两个偶然被谱写在一起的音符,正努力的向正确的格子上攀爬,组成一个动听的和弦。   她们靠近,不光能听到恶魔与魔鬼的酣战之激烈,也到了伸手就可以碰到对方乐器的距离,虽然隐约能听见一些战斗间掺杂的“怎么还没弹?!”抱怨声。   约安妮丝笑着说:“但你弹了三全音,我改成代理和弦,你又弹一个三全音……这像是无尽的缠斗,作用会互相抵消……”   “那,我们已经互相牵制住了。”高易羽觉得这倒挺好。   “嗯!既然努力过,依然帮不上忙,也没办法……没办法嘛。”虽然脸上露出歉意,但约安妮丝还是红着脸接受了。   战场上隐约传来了叫骂声,而她俩默契的用加油、声援予以回应——虽然叫骂声好像变大了,但这也应该算一种鼓励成功吧?高易羽如此想着。   在胜负分出之前,她不想错过和约安妮丝聊上几句的机会。   “我可以问你一点问题吗?”   “可以跟我讲讲未来是怎样的吗!”   ——但对方好像也是如此。   …… 011·帮手们   这是个寂静的世界。   历史停驻不前,时间也被冻结。   但这并不是身为恶魔的德利多利刻意为之,更不是担心战斗会波及到无辜的小城居民,才将一切停住——事实上她甚至没有这份余力。而造成世界凝固的,是德利多利眼前敌人的力量。   名为“休止符”的至高魔鬼,代表着“虚无”这一概念的化身。   无论是历史的进程也好,时间的流淌也罢,一切流动着的事物或概念,都能被她的力量影响,被加上象征戛然而止的休止符,然后彻底的停止。   休止符,乃是最古老的音乐化身之一,甚至比代表三全音的德利多利要更古老。   因此——   “你这个老太婆,关节退化成那样,居然还动得了吗?”自诩要年轻一点的德利多利,就戳中了对方的痛脚。   虽然这好像只会激怒对方,让自己的劣势更明显,但骂出来总归是开心的。   德利多利勉强的支撑着局面,她虽能扭曲历史,但力量并不充足——这一点从她的外表上便可以看出来,连形态都无法保持,只能勉强露出一只手臂,其他部分都涣散成了黑色的雾气。   “德利多利,历史的缔造和扭曲者,现在的你实在是太惨淡了。”   “老太婆要说教了吗?”   在战斗的间隙,早已相识的她们当然会聊上几句。   而聊天时,休止符好像被那频频听到的“老太婆”激怒,故意用上了听起来稚嫩可爱的少女声音:“位于所有恶魔顶点的你,现在也变得可怜了。玩弄历史的你,没能料到历史会舍弃钱币吗?”   “我只是尊重历史,不打算去干涉而已。”   回答完,德利多利躲过了一发攻击,哪怕只是擦到,自己的一切就将被停止,仿佛连贯的乐曲谱子里被写入突兀的休止符。   “而你,你却将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的历史连根拔起,欺骗她,为你所用?这可是对历史的玷污,你想毁了人类的音乐吗?”   “我只是与她许下约定而已,给她想要的,而她愿意用最神圣伟大的音乐来帮我对付敌人。”   “对付我吗……”   说话的间隙,德利多利闯入了周围的诊所。   在里面,穿着考究的医生和脸有雀斑的助手,正拿着刀,治疗一位孩童。   孩童的脸上被大大小小的水泡挤满,还有被抠掉后变成的疤痕,丑陋不堪,脓、血、脏污堆积在孩童的脸上,并被痛苦不堪给扭曲成了更可怕的面孔。   他得了严重的天花,而被送来诊所接受治疗。至于治疗方法,就是伸出一条腿,让医生切上一刀。下面还有个小盆,装着放出来的血。   而德利多利将自己的手,伸了盆中,做起了最古老的力量获取,从纯洁孩童的血液里获得战斗力。   而作为享受献血的代价,德利多利扭曲了一笔历史,将他的命运从死于失血和天花,改为能平凡的、不对历史产生任何影响的活下去。   休止符正好追了过来,依然占着上风,一小盆血终究无法动摇结果。   她故意稚气的声音反而更为调侃:“你不也为了对付我,从历史的最前沿,带着帮手来了这个时代?虽然不知道你从哪里找到那种家伙的,但我的队友可是约安妮丝——你做好消亡的准备了吗?德利多利。”   与此同时——   在诊所外,墙壁和街角的间隙,恶魔与魔鬼的帮手正藏在这儿。   嗯,在这里就能不被战斗波及,安心的聊天了。   虽然这条小岔路对肥胖的人来讲会有点窄,但对于少女的体型来讲倒也充裕,她们能自由拨动琴弦,并不觉得压抑。比起这,更令高易羽觉得窒息的地方在于——约安妮丝靠得好近……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能聊聊你所在的未来是怎样的吗?人们依然喜欢音乐吗?女孩子有办法学习音乐、也有演奏的机会了吗?歌剧还在用意大利语吗?你们去教堂听音乐要交多少钱呢?”   “……等等,问题太多了。”   高易羽想退后几步躲开,因为来自少女唇齿之间的,并不只是一连串的问题。   还有随之而来、仿佛染上浓烈好奇的温热呼吸。   以及每次提问之后,她那摇动的微卷金发。   约安妮丝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失礼的热情,像是意识到被人触碰的含羞草:“那……那先从第一个问题,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高,叫做易羽,来自东方的古老大国,和你们欧洲相隔甚远。”   “产瓷器和茶叶的那个?!多么神秘而古老,难怪你这么漂亮……我们有许多传教士想穿越浩瀚土地,抵达你们的国度……那、那你的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呢?”   虽然被夸赞漂亮是个令人尴尬的现实……   高易羽平复了一下情绪:“就是移调的意思。”   “哇……是、是我理解的那个移调吗?!”   “嗯,正如你在《音乐的奉献》里所写的卡农曲一样,移调,顺便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作品集。”   约安妮丝脸上浮现出怀念和苦楚。   “唉,当时去腓特烈二世的无忧宫,本以为就普通的喝茶、吃东西、聊天,跟贵族女孩子聊聊天……结果她强行要求我写点东西助兴,写得实在是好累,太折腾人了……又不给我咖啡喝,说什么会影响啤酒销量,实在是愚蠢!”   “但你不是把整个作品集,都送给了腓特烈大帝?”   “大帝?在未来她被这么称呼?哼,明明是她抢去的。”   听到本该严肃的历史,被当事人一通抱怨,高易羽也只能默默接受,但无论如何,那组音乐她确实很喜欢……也罢,喜欢吃鸡蛋,就不用去了解母鸡当时是怎么下蛋的了——虽然那只母鸡就在眼前……   约安妮丝又绕回了她的名字:“你一定出生在美好而充满音乐的家庭,拥有这么好的名字……象征着移调……”   “没,是我妈当时怀着我,闲着无聊瞎翻书,觉得这俩字挺好看,就给我用了。我怀疑我妈其实并不知道它们的意思……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女孩子,其实给我带来过一点麻烦……”   “嗯?”   约安妮丝眨了眨眼,没错啊?令人羡慕的黑色长发,贵族小姐里也未曾见识过的精致五官,和婴儿一样没有瑕疵的皮肤……这……   “可你不就是女孩子吗?”她疑惑的问。 012·之前的规矩   是啊,现在的我是个挺好看的娘们。   对于这一事实,高易羽渐渐已经接受了,甚至觉得这也挺新奇的。因为在不久之前被德利多利扭曲成这样时,德利多利也表示过——这被扭曲为“女”的个人历史,并不是永远如此。   毕竟,这段历史旅程是为了拯救眼前的少女,才开始启程——起码当时是这么计划的。而解决完历史的问题,德利多利也约定过会予以报酬。至于现在性别为女,高易羽则理所当然的认为,它只是一种胁迫手段。   就像捏着对方见不得人的照片,以此胁迫对方做些什么一样。   但事情解决之后,德利多利会如约将性别改回来,或是继续加大威胁,那就只能看命了……   “怎么啦?在想什么?”   而对此,约安妮丝觉得十分新奇。来自未来的她,竟在这种理所当然的地方陷入沉思?   高易羽随口说道:“虽然生理暂时是女性,但我的心和灵魂都是男的,不过性别也只是无所谓的问题……”   “???”   约安妮丝愣住了,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学拉丁语时听到的叽里咕噜一样,完全没办法理解。这、这就是未来人吗?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是无法理解而生的绝望,在约安妮丝的面容里闪烁。   “在未、未来……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高易羽立马摆摆手:“才没有,我是被恶魔动了手脚,也觉得很可怕的……不说这个了,换我提问可以吗?”   “嗯!”   用大咧咧的声音应完,她便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开始等待问题。   她像是一个班里最惹人喜欢的女孩子,老师和同学都会在上课时悄悄多看她几眼。也会有许许多多邻班的人在下课之后,假装路过门口,只为了将她的笑容映入眼中。   可——这正是高易羽在意已久的地方。   她到底是谁?   随着一句又一句的交流,了解和距离靠近,高易羽已经从“我居然见到了约安妮丝,见到了巴赫!”的震惊中醒来。但取而代之,一吨又一吨的疑惑,向着她席卷而来。   这是1685年,前后大约是她——约安妮丝出生的日子。   但眼前的她,起码也有个十四岁。   如果是历史记载搞错了巴赫的生平,前后差个十几年,那高易羽觉得可以接受,但唯独有一点是历史所不可改变的。   ——她的音乐水平。   高易羽听过她的演奏,约安妮丝在历史当中,是以键盘乐器,尤其是管风琴开始深入音乐的海洋。虽然不可避免的学习过提琴,甚至是鲁特琴这样的乐器,但那也需要漫长的时间磨练,来积累水平。   那断然不是她这个年纪就可以掌握的技艺。   还有一点——她那么美妙的演奏技艺,却没有吸引到任何路人,这也是不可能的。   这些疑惑在高易羽的心里盘旋,甚至让她逐渐忘了本来的目的,以及隔壁进行着的激战。   但这该怎么问?你是谁?你是怎样的存在?你也被魔鬼改造过历史?你是幽灵?思来想去,每个疑问都不太对劲……最后,高易羽想出的,只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   “可以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嗯。”   约安妮丝有些不安的捏着琴弓。   “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在这个时代,是一介有点名气的音乐家。靠着在教堂负责音乐,之后终于被王室招入宫廷……期间,偶尔会出版一些乐谱赚些钱,但一生坎坷,因为是女性。”   “嗯……你的这些生平,我知道,我很了解。”   在历史当中,女性不应从事音乐行业——这是很久以后才被改正的偏见。但约安妮丝作为女性音乐家,却登入了那浩瀚如烟的男性音乐家行列之中,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成为了最顶点的存在。   但——这已是她死之后,很多年、很多年后的事了。   在她活着的年代,她并没有取得一切荣耀,一生坎坷甚至进过监狱。直到过世很久以后,才在好一些的时代里,被其他音乐家偶然捡拾起乐谱、惊为天人之后广为宣传,才被人认识其伟大。   但——眼前年幼的约安妮丝却如此说道:“是她的生平。”   “咦……你不是她?年纪确实对不上,但……”   “我是她的音乐。”   啥?高易羽顿时僵住,现在轮到她满头问号了。   约安妮丝平静的说:“生命消亡,灵魂被主接引,弥留世间的,就只有音乐了,那就是我。我是她创造的一切音乐化身——但我也是她,因为她靠不灭的音乐永恒于世,那就是我。”   ……   “喂,德利多利,我怎么感觉……没继续打下去的劲了。”   “同感。”   恶魔与魔鬼遍体鳞伤,为了杀戮,她们已将彼此的力量消磨殆尽,只剩下拼死搏斗的最后一击还在积蓄。但奇怪的是,她们的力量仍在体内,并没有化为毁灭之怒喷涌而出。   反而,她俩颇为默契的站在原地,甚至连对峙的意愿也没有,只是散发出浓浓的无力感。   在她们流血的残酷斗争,同时,那两个家伙却有说有笑的躲在角落……   ……   高易羽逐渐理解,因为这是个经常能听到的概念。   某些伟人生命步入终结,但影响力、作品、自己的精神,却总是在他人的悼词中,被诠释为其永生的证明。而现在,自己所见到的,大概……正是那本应虚渺的精神论。   “所以人们看不到我。”约安妮丝害羞的说完,略显害羞的摇了摇头,“也听不到我的音乐。”   “那我?”   “大概是恶魔和魔鬼造成的影响吧?前几天,那位自称休止符的魔鬼女士将我呼唤而来,希望借用我的力量对付可怕的敌人。啊不说这个了,那个,我们还要聊很多东西呢!你问完之后,该我问啦。”   高易羽像是被噎住:“可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自己卷入了怎样的事儿。”   “不行,按照之前的规矩,你提问,我回答,我提问,你回答——咱们要轮着来嘛。所以,等我问完,我就回答你。”她十分紧张的压小了声音,如此补充道,“我会问个很简单的问题……这样你就能马上问我了。”   “嗯。”   “在未来,有人……听我的音乐吗?” 013·其中之一   对于现代人来讲,约安妮丝所问的问题,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约安妮丝问得是如此真挚。   “我的音乐——我,是否永远停在了这个时代?”   她担忧着自己的音乐默默无闻,又期待着也许并不是这样。如果没有半个音符流淌到了未来,她会很沮丧,但如果在未来依然有些乐段闪耀,她亦会骄傲。矛盾但切实的情绪,交织在她小小的脸庞上。   高易羽本想“当然没有”的高声否定。   但她熟悉音乐历史,知道这是相对复杂的,一言难尽。   在约安妮丝原本生活的时代,她作为音乐家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但也就仅此而已。   在当时,巴洛克音乐的代言人叫做亨德尔,巴洛克歌剧之神。其光芒闪耀万丈,是欧洲大陆上最流行、最高雅的存在。   而约安妮丝并没有取得如此这般的成就,她的音乐宛如“基石”,并不华丽、也不花哨,没有噱头和装饰。   它们静静的立于历史之中,随着她本人的离世而淹没,而后世百年,那些“基石”依然深埋。   她作为巴赫家族的成员,倒也被家族的后代试着挖掘过一、两次,都没有取得什么反响。直到十九世纪,门德尔松才将她的基石掘出,褪去泥土,人们才认识到,那其实是一枚深沉瑰丽的至高宝石。   所以——幸好我是二十一世纪的人,高易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感到庆幸。   否则的话,现在所能给出的答案,便是残酷的了。   那枚宝石本人,用热切的目光频频刺来,似乎是不满高易羽的沉默,这让后者稍微动了个小心思。   “约安妮丝离世之后,她的音乐……你的音乐,很快就无人问津了。”   “呜……”   约安妮丝发出了不成调子的呜咽声,立刻被绝望感染。   她想试着振作起来,因为她也清楚,自己的音乐确实可能太严肃、太平实了,不易于流传。就算是活着的时候,每一次竭尽全力用尽心思写的谱子,出版之后销量也并不好。   “那……亨德尔的呢?”   “那当然是光辉万丈,影响了整个欧洲历史,将歌剧甚至现代音乐,染上了他的色彩。后世有无数人受其作品感染,它善于用人民群众喜欢的东西煽动广大听众,引起热情、幻想、共鸣。”   “这是后世的评价吗?”   “只是我的评价。顺便一提,后面有个叫瓦格纳的音乐家学走了这一套,而又有个留着小胡子的,很喜欢很喜欢瓦格纳。”   “不愧是亨德尔……那个,瓦格纳?小胡子?他们都做了什么?”   高易羽摇摇头,没有回答,对于数百年前的音乐化身来讲,那是过于复杂的东西。   约安妮丝对后世的一切都充满兴趣——但不包括自己是如何没落在历史里的,她还想提很多问题,因为对她来讲,那是名为“未来”的故事,是自己永远无法触及、永远无法了解的。   作为本该逝去的人,她卷入了魔鬼的召唤之中,又与来自未来的人偶遇。   顶着害羞和害怕,好不容易和对方搭上话,当然有成百上千的问题。   就在她将无穷无尽的好奇付诸话语之前——   “你之前演奏的两首曲子。”   “嗯?”   “就是魔鬼教给你,让你当做诱惑,钓我这个未来人的曲子。”   “哦!一首听起来是异域的民族小调,另一首……有点怪,旋律简单扎实,但很有感染力。它们是怎样的音乐呢?”   约安妮丝低着头,因为她已问了很多问题。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嫌烦,或是嫌她太过无知……   如果真是那样,她也无可奈何。无论如何,能再和人聊音乐,哪怕只是由如此几句话构成的交流,对逝者来讲已是足够的奇迹了——哪怕借此知道了自己在历史里默默无闻,只是一粒无人提及的尘埃。   “第一首是我故乡的音乐,而第二首,是摇滚乐。”   在约安妮丝消沉时,高易羽那清亮的嗓音唤回了她。   又一个过于陌生的词:“……摇……滚?”   “你的音乐也被很多摇滚曲子用了。”   “……嗯?”   我的……音乐?约安妮丝像是被人砸了脑袋,傻乎乎站着,迷茫着。   那些音乐不是消逝了吗?为什么会跑到未来,还被很多摇滚音乐用了?摇滚音乐又是什么?无知、好奇、羞耻,迷惑,无数的情绪冲击——她的脸随之涨红。   高易羽笑了起来:“其实我来到这时代,本来也是想钓你的,没想到被你反钓了一手……现在扯平了。”   然后——   她想履行自己此行的意义。   做一个吟游诗人,向城墙与街道、向时代——向听众诉说故事与歌谣。   哪怕听众只有一位,哪怕时代已被冻结。   她不在乎地面的脏污,盘腿坐了下来,左膝稍稍抬着,吉他正好能躺在上面。   现在她要讲述的故事,是巴洛克时代的灵魂,与时代前沿之间的交融。但实际上,只是一位少女遐想未来的故事——   而向着那位少女,高易羽伸出手掌,用微笑示意邀请。   约安妮丝惊讶的闭口不言,她当然知道对方打算弹点什么。可……会弹点什么呢?未来的音乐该用怎样的方式来欣赏?如何做才能不失礼?无数细小的纠葛困扰起了她。   但它们很快消逝了。   她听到了第一个音——   来自第五弦组的低音,带着些许哀愁。   紧接着,一个平淡的节奏声部,融入了还未消散的拨弦低音里——那是高易羽的皮靴抬起,然后轻轻落在地面的拍击声。   低音和靴子踩出来的拍子互相交织,但很快,低音便成为了和弦的根音,因为第三弦、第二弦,它们奏出了甜美的音色。   羊肠弦和共鸣箱,皮靴与石板路。   少女低着头,将一切都专注进了旋律中。   那是巴洛克式的复调,由吉他演奏,旋律的进展缓慢,每一声都像是叹息,而脚踩的拍子则仿佛来自友人的认同,它们一并苦叹着什么。   但它们并不是主角——而是伴奏。   “We skipped the light fandango……   (我们跳着轻快的凡丹戈舞)……”   高易羽唱起了这首二十世纪的名曲,《A Whiter Shade Of Pale(苍白的浅影)》,它在整个英伦式的前卫摇滚里都算得上代表作,代表了那个略显迷幻的年代,却有着浓浓的艺术气息。   这首歌在当时大获成功,取得了惊人的销量,因为它同时是那么的迷人、动听。   虽然创造它的乐队Procol Harum在这之后,再没有产出什么特别优秀的作品,但光凭这一首《苍白的浅影》,它们已是历史之中的一笔。   和迷离时写出来、没什么意义的歌词不同,这首歌的伴奏编曲,使用的正是巴洛克音乐。   改编的,正是那首约安妮丝的大提琴名曲。但同时,赋予伴奏迷人气质的,则是当时刚投入商业化不久的新鲜乐器——电子管风琴。   虽然高易羽无法将那玩意儿带来,只能用这个时代的吉他弹奏——但那依旧是约安妮丝的音乐。   她唱着飘扬而迷离的歌词,用无尽盘旋的弦声为自己伴奏,哪怕不去刻意为之,脚也已经在合适的时候踏下、抬起——它们像是闷在拙劣混音里的军鼓,低调的支撑着音乐。   往返的5、4弦。   摇摆的3、2弦。   时而鸣响的1弦。   高易羽合上了眼,平静的唱着。   她不熟悉这女孩子身体的嗓音,但一切却仿佛与生俱来。   流畅无比的音色,尽情从她的嗓子里淌出。   演奏到中段,不知不觉间,她和歌声融入了琴,也渐渐感觉不到脚的疲惫和疼痛了。   她不太在乎琴弦中途开始闹脾气,时不时会走半度音,也不在乎自己的英文发音究竟如何,反正约安妮丝也听不懂。   演奏到将近尾声,高易羽几乎要忘了,这首歌是为何而唱。   ——但听众却已然知晓。   “是我的……”   高易羽没有唱出最后的歌词,让那苍白的浅影飞向迷离,但演奏没有停下。代替原本的歌词,高易羽用约安妮丝,自己唯一一位听众所能理解的语言,告诉了她问题的答案。   未来还有没有人在听她的音乐?   “大概,只有六十多亿人听过吧。”她笑着扫过琴弦,“我有幸是其中之一。” 014·问题与答案   琴弦的颤抖,渐渐停息了下来。   它所振动出的音色,也像是一笔写尽,从浓到淡的笔,终归是停息到了人耳所听不到的程度。   高易羽的手轻轻压在弦上,将它们最后的振动止住,然后舒缓的叹了一口气,吟游诗人的第一次演奏,并没有出太大的岔子,这就好。   她的手指发酸,她的喉咙发干,而眼神暂时的藏着,没敢去看看听众的反应。   直到演奏完,刚刚的兴奋劲褪去,高易羽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件怎样令人害羞的事。这种情况,在高易羽的文化所属里,有一个精准的词可以形容——班门弄斧。   会被对方怎么评价?现代人亵渎了她所创作的神圣音乐,或是演奏得太烂、歌声更是难听?总感觉每一条都沾了……会被一顿痛骂吗?肯定会吧。   可——不等紧张的高易羽做什么回应,这位少女忽然蹭了过来,一点也没了之前的见外。   她的淡金色长发晃动着,像是要跟隔壁女孩子的黑发靠近聊一聊。不仅如此,她的手指也越过距离,直白的伸了过来——   “好短的小曲,还有,你的调音方法真的很有意思!”   约安妮丝触碰的,是琴弦。她的目光盯着弦的每一个细节,手指却从弦滑到调音柱,微微的颤抖,令弦发出了羞涩的响声——就跟它的主人现在的心情似的。   “咦,真的是分离的调音,这、这就是未来的音乐吗?”   “分离?”   “嗯!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吟游诗人的调音方法都很简单,把每个音都调到最高即可……但你却将其中四根的律制切分平均,而将最低音的弦独立出去……像是中间还隔着一根的……”   不知不觉,高易羽完全没了之前的种种情绪。无论是演奏余韵的愉快、想听听约安妮丝评价的期待,还是她靠这么近所带来的脸红心跳,种种都荡然无存。   这一切,都被共同话题的共鸣,冲得一干二净。   她被打开了话匣子:“因为这首《苍白的浅影》是乐队弹奏的曲子,它配备了节奏、旋律、人声、键盘,还有很重要的贝斯嘛!它的伴奏旋律又很简单,我用四根弦的声部就绰绰有余,所以就分出一根来弹低音嘛。”   “等等,你——”   突然,约安妮丝惊慌失措的退后了几步,不知是发现了什么。   “……可怕的未来人!”   虽然柔顺的长发像是不舍,过了一阵,才缓缓随她一起飘落,远离高易羽。   “你看起来明明才是音乐学徒的年纪!还、还应该在教堂里帮人誊写谱子,或是在儿童合唱团里担任女中音见习……但、但你……你的技艺为什么这么精湛!?我从没见过吟游诗人和世俗音乐演奏者有这种复杂的技术!”   用脚踏为自己组成节奏声部,用四根弦组成斑斓的伴奏旋律,额外还有一根低音弦支撑一切。   不光如此,她还在放声歌唱——用被旋律与感情染透的歌声。   约安妮丝紧张着,难道音乐的发展如此可怖,在未来,高易羽这个年纪的孩子人人都能这样吗?!她的脸蛋顿时通红,心里自卑而绝望,相较于年轻的未来人,自己是如此落后、古老——丢人……   “那没有,别看我这样,我也是被恶魔祸害的。”高易羽立刻解释,“我活得年纪要比这幅外表长,恶魔为了让我好好出力帮她,扭曲了我的外表作为威胁……”   “原来是这样啊!”约安妮丝松了一口气,她的小礼鞋又往前走,“你其实是一位老奶奶了吗?是你那个时代颇负盛名的音乐家?”   “也没有……原本的我,还有五个月就过十七的生日,还是学生。”   “……”   约安妮丝又顿足原地,刚刚好不容易舒缓的脸色,现在又阴沉了回去。   “在我那个时代,这种水平算正常的其实。”   “正、正常?!”   历史顶点的大音乐家,不光驻足不前了,还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脸上浮起惊恐。   高易羽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对方理解,因为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接触音乐,摸乐器,而浓烈的兴趣从未中断。她牺牲了很多娱乐和学习时间,其结果就是现在这样,这也算得上是苦练而来的了。   时代与时代之间确实隔着太久了。   她的目光穿过街道罅隙,向着这个时代的人来人往。   她没法解释得很清楚,也只能聊聊自己所知道的了:“因为有你们这样的音乐家,才有未来的我们。”   “意思是,如我这样默默无闻的音乐家,也在未来被不少人知道了?”   “嗯。”   这还真是个难题……高易羽抱着吉他,将下巴放在木头上,琢磨着如何告诉她“你有多么伟大”的事——又或者不告诉她?   “说、说起来……你演奏的最后……你说什么六十亿人……是什么意思?很多人听过我的音乐?”   约安妮丝一直没提这个,主要是她在认真思考“六十多亿”究竟是个什么数字,听起来太陌生了,一时半会儿还算不出来呢。这超出常识,一辈子没使用过的词,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   高易羽哭笑不得,这又是个更难解答的题目了。   那就让它简单一点吧——   “在我的时代,一座小城——如埃森纳赫这样的。”高易羽抬起脚尖,然后踏下,在埃森纳赫的城砖上发出响声,“有几十万人口,其中成千上万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摸过乐器,到这你能理解吗?”   “嗯……大、大概……”约安妮丝的瞳色闪烁,语气包裹着憧憬,“比例这么高,一定是专门的音乐城市,真想去看看啊。”   高易羽笑着说:“而整个世界,有几千个这种小城市吧。”   “???”   “而加起来,所有人都听过你的音乐。”   “?????????”   “同时对你恨之入骨。”   “???????????”   “但又深切的爱着你——我也如此。”   就这样,约安妮丝昏了过去——犹如被巨量数据写入、年迈不支的老旧磁盘,她承受了太多无法理解的信息。   幸好,她确实是所谓巴赫音乐的化身,也是一道非人的历史浅影。哪怕倒在地上,也只是犹如棉花般轻飘飘,虽然她眼神迷糊而神志不清。   高易羽担心又好笑的将吉他背好,向对方走了过去,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捡起那根掉在手边的小提琴琴弓。用已被温润过的木头,轻轻戳向她的脸蛋,将丢了魂的可怜音乐家从震惊中唤醒。   “按照规矩,你问了我这~~~~么多的问题,也该我问点东西了吧?”   约安妮丝没有用语言回应,只是眨眨眼,碧蓝的眸色做出了肯定。虽然还有不加掩饰的“请伟大的未来人不要鄙视无知的我”之类的感情倾诉,但也有“到底是爱还是恨?”这样的矛盾思考。   可对于她,高易羽想问的,只有一个问题。   那是未得到的回应。   也是应得的回应。   而这个问题,并不是言语,只是一个动作:高易羽的右手贴在左肩,左手向外扬开,带着笑容,大大方方的一鞠躬——演奏者,结束了演绎,如今正是提问之时。   是褒奖,或是贬低?   躺在地上的少女露出笑容,将理解不了的东西暂时忘却。   她的双手合十,拍出小小的响声。   “好听!”   约安妮丝用最简单的方式,回应了来自未来吟游诗人的演奏、她的歌声。那爽朗的答案,比起任何宣叙调或弥撒曲还要能平静人心。   “毕竟改编自我的音乐……”虽然音乐家补上了这样的自嘲,“我可不想否定自己的努力。”   “但真的很好听。”   就这样,大概是因为高兴,更是因为害羞,约安妮丝把自己蜷起,侧过身去了。   …… 015·您看起来有话想说   在今天之前——不,在与她相遇的这十分钟之前,高易羽对于她的印象完完全全是另一码事。   后世对她·约安妮丝的一切记述,都是充满着严肃宗教、时代痕迹,以及因为身为女性而坎坷艰难的。   她的音乐就更是如此,伟岸、高尚,连一星半点的花哨痕迹也没有。她留下的音乐浩瀚如海,列出的名单甚至要写满书页。   因此,人们对她的印象也都类似——总之是个极其伟大、一本正经、高雅,以及不苟言笑的那种伟人。高易羽本来也是如此,对她的音乐抱有极高的崇敬之心。   不过——   “这都是偏见!”其本人不愿意被这么描述。   约安妮丝的裙子沾着泥土,脸上也染了灰尘,毕竟刚刚还害羞的躺在地上转圈了。   她一边用手袖擦脸,一边用更快的语速表达抱怨。   “我明明有大量的世俗音乐,活泼有趣的音乐,难道都没有流传到你的时代?我的人生也充满了有趣的事啊!”   高易羽坐在她身边,同样不介意自己的衣服弄脏——要么回到现代,这套衣服没有必要,要么死在这里,这套衣服同样没有必要了。但无论未来通向哪里,她都想更多的了解约安妮丝。   和史料、书籍,甚至出自她之手的乐谱都不同。   她是鲜活的。   “你哪写过什么有趣活泼的音乐……不都是宗教题材的,一个个赞美上帝赞美圣徒,为主写各种各样的曲子,为教堂唱诗班和城镇节日作曲……除此之外,你还给宫廷王室和贵族作曲,没一个是活泼的。”   一口气说完,高易羽摇了摇头,虽然她本人和历史所述完全不同,但音乐不会说谎。   可约安妮丝变得更害羞了,用来擦脸的袖子,顿时成了遮脸的面巾。   “……你……都听过?”她小声的问,并未遮住好奇的眼。   “那没有,你按一个壳子量产同样的玩意儿,改个调、变个奏,换套织体和分解和弦,为了省事才套壳作的曲子感觉占了蛮多——我实在是没耐心全部听完。”   可结果令约安妮丝不安。   她虽然没什么底气,不过还是努力反驳:“但……但大部分我都是认真写的!碰上那些重要题材……我更是花费了所有心血!从来没有敷衍过!”   她做好了斗一斗嘴的准备,为自己倾注的努力正名。   但却白准备了。   “所以大部分我都听过。”高易羽面露微笑,诚挚无比,“一遍……又一遍的听过。”   约安妮丝愣了几秒,嘴里发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像是打算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半个字成型。她想让嘴巴不要上扬,但却失败了。她细瘦的身子正颤颤巍巍、扭扭捏捏,很不希望高易羽发现——她很开心。   高易羽接着问:“所以……我觉得没哪个是活泼有趣的啊。”   “那是偏见!比如《音乐的奉献》!写它的时候我没几年可活,倾注血与泪,喝了好多咖啡才写出来,我明明在里面加了特别有趣的东西。”   “后世夸赞的,都是你倾注的血与泪。”   “呃,咖啡呢?”   “这个没听人说过……”   “其实没有血与泪,都是靠咖啡的。”约安妮丝高兴的露出脸,也忘了要擦掉污渍这事儿,“出版的时候本来想取名叫《喝了咖啡才作的老年人组曲》,但出版社擅自给我改了……”   高易羽回忆了起来,音乐历史里确实没有这码事,抛开这个不谈,喝了——呃,《音乐的奉献》这套组曲,里头只有扭来扭去的复调对位音乐,还有些出了门又原路返回的螃蟹卡农……还真没什么有趣的。   她习惯性的伸手进口袋,想找音乐来听。   ——但空空如也。   约安妮丝问道:“不过,我的音乐真的……在你的时代很受欢迎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   “……果、果然没有吗?你不用哄骗我的……我终究只是落伍时代的幽灵。”   “该怎么说呢……”   “真的没有?”   琢磨了挺久,高易羽才组织好合适的话来回答——其实也不是拿捏不定辞藻,她只是在想,自己的作答是否应当?这可是历史人物在向未来提问,按照那一箩筐的时间悖论,这可能导致未知后果。   可她只是历史的幽灵,音乐永生的化身——看起来不会影响历史本身。   并且,她只是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听众的音乐家,想做个美梦的少女。   “你的音乐在十九世纪被复兴之后,大受欢迎直到我的时代,你是历史里音乐成就的最高峰之一。但音乐的发展实在是太过迅速和夸张,人们的耳朵被太多的东西吸引去了,你的古典乐确实变得冷清了。”   高易羽如实的告知了,高易羽也预见到,这位情感细腻、容易害羞和沮丧的女孩子,将会因此而高兴、伤感。但她作为这一切的基石,今后将在音乐的历史里一直被提起——高易羽正打算如此安慰她。   情况却与她所想不同。   “最高峰……之一?”   “嗯?”   “被太多的东西吸引去了?”   约安妮丝的眼神闪烁,似乎是在呓语梦话,可下一瞬,就爆发出了惊人的闪耀:“告诉我都是什么!”她的声音坚实、高亢,“我也想聆听它们!”   这是出乎意料的反应——可这种惊讶,只在高易羽心里持续了一秒,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感叹。如果有人告诉自己,三百、四百年后的音乐超乎理解,变得无法想象和惊人,那她也会这么问的。   可惜没带手机来……   “你见过闪电吧?”   “嗯。”   高易羽指了指自己的吉他:“刚刚我演奏给你的,就是我们时代的曲子。”但并不只是如此,“本来的这首《苍白的浅影》,就是用电流演奏的。”   “……啊?”   “不少乐器都加装电路,接上了处理器,变成数字讯号自由组合,靠音箱来发声。音乐可以被保存下来,在想听的时候自由播放,而不用买票去聆听乐团演出……还有……”   可惜,在高易羽讲完剩下的几万个字,好好论述一遍时代的进步,让老辈扩展扩展见识之前,老辈就一脸委屈、泫然欲泣的捂住了耳朵。   “完·全·没·法·理·解!”   也是啊……   高易羽合上了嘴巴,这不给她来一套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的音乐选修,着实没法儿讲清楚就是了……可和那漫长的时间不同,高易羽和她,只是在历史片段之中偶遇,就这么奇迹般的聊上几句罢了。   世界依然如魔术般寂静着。   带她来到这个时代的三全音恶魔·德利多利,如今也在战斗吧?敌方是召唤了约安妮丝的休止符魔鬼……等它们之间的胜负决出,她和约安妮丝的不期而遇,就将挥手告别了。   然后——   约安妮丝放开了手,将稍稍发红的耳朵露出,再度接受这世上一切声音。   她的下唇被虎齿咬着,神色坚定,仿佛下定决心逃课来表达自我、抗争自我的优等生。   “我要去阻止战争。”   迈开脚步,约安妮丝向外走去,离开了这宁静的街道夹缝。   高易羽急匆匆的跟在后头,总觉得要有什么麻烦事发生了,可惜自己不能干坐着、躲在夹缝里弹琴取乐,等待时间耗尽……其实她还挺想这么做的。   凝固的街道,行人们都被定格,世界亦是如此。   约安妮丝的目光穿过一个个行人,同时侧耳倾听,想找出魔鬼与恶魔之间的战场。她握着拳头,满是不言而喻的斗志。   跟在后头的高易羽,其实脑袋里已经上演了完整的剧情:   既然三全音、休止符这样的东西,都有与之同名的邪恶神秘侧存在,那作为宗教音乐的扛把子,在历史里地位极高的约安妮丝,那没点战斗力也说不过去。她应该能展示出各种神圣、高洁的战斗手段……应该吧。   正想着,高易羽的眼神瞟过,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德利多利身体的那团黑雾!   德利多利就在附近的诊所里,拿着一个杯子,洒脱、惬意的坐着,完全没有战斗的痕迹。这么说……德利多利是胜者,现在正品味胜利的美酒?   高易羽琢磨起其中的利弊,德利多利赢了的话,她应该能回到本来的时代、变回本来的模样了……也可能是摸鱼被发现、以及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这样被德利多利抹杀……嗯?高易羽皱着眉,因为她不光看见德利多利,还看见了那只魔鬼。   “这啥……”   “她们怎么没打……”   约安妮丝也发现了,凑到了高易羽肩旁。   德利多利和休止符,一人捧着一个杯子,看起来交谈甚欢,时不时还碰一下杯。   察觉到被注视,恶魔与魔鬼同样发现了门外的二人,于是默契的向前伸出酒杯,晃动里头的红色液体。向着高易羽和约安妮丝,德利多利发出调侃的声音。   “怎么,不聊了?”   “……你俩不是打得火热,也打完了?”   “本来想好好打一场的,结果你们在旁边又是弹琴又是唱歌,叽里咕噜的聊音乐聊个不停,这怎么打嘛?”   也是啊……高易羽挺不好意思的“哈”了一声,颇为心虚。   而德利多利的目光转向了另一边:“您看起来有话想说。” 016·时代   诊所内,得了天花的孩子躺在病床上,大部分身体都被白布包着,只露出一条腿。   助手按着孩子,家长则在祈祷,医生握着烤过的银刀,在孩子大腿的血管上划出伤口,一边祈祷一边放血,希望以此来治好天花,让孩子熬过死亡——不过熬不过也问题不大,劝这家人再生一个就是了。   用来装血的木桶,现在成了恶魔与魔鬼的葡萄酒桶。   她俩人手一个杯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正坐在病床附近,一边聊天,一边从桶里舀鲜血,看起来格外优雅。   这景象,让高易羽感觉头皮发麻,心想着自己估计也要成人家的口粮,在这个时代完蛋。   其实能像个男子汉一样死去其实也没什么……但现在这过于漂亮的娘们身体,总感觉死了会很憋屈……说起来,作为死者的那位,又是怎么看待的?   “你们!”约安妮丝倒是很有正义感,不愧是一生都在创造音乐歌颂上帝的大音乐家,“你们在残害小孩子吗!?”   那两位饮血的怪物倒是委屈了起来。   “您误会了,只是刚刚打的太累,补充点魔力……反正他们都把血放出来了。”   “不喝,就会浪费。”   德利多利如她之前介绍的那样,仿佛真的热爱着音乐,热爱着约安妮丝,所以语气谦逊:“我们并没有白白收取血液,我还顺手扭曲了这个孩子将死于这儿的命运,当然,是以不会动摇历史的方式。”   听到这,高易羽忽然想到,这种偶然性可能并不简单。   她插嘴道:“所以这才是放血有效的原因?”   “不愧是我的帮手,你猜得没错。我们这些非人的存在旅行于世界时,如果偶然见到有医生在放血,就会跑去喝一口解解渴。而作为交换,我们也会回赠些好处。”德利多利夸赞道。   “确实,各取所需。”休止符喝了一口血,平淡的点头。   难怪这玩意儿会被人类广泛使用……高易羽不由感叹。在现代医学被建立之前,放血疗法被使用了很长时间,它确实可能奏效——虽然要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被偶然路过的怪物发现……   “休止符女士。”约安妮丝伸出手,“你现在方便吗?刚刚跟未来人小姐交流了很多,我有个个请求。”   “不太方便,我正与德利多利谈正事。”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张画,那名为“休止符”的魔鬼,就是从画纸上抠去的人形空白。看不见的手摇晃着杯子,让血液形成漩涡,在杯中激荡,飘出香气。   “约安妮丝,正如之前所说,我招请你并设下陷阱,是为了杀死德利多利,霸占她扭曲历史的力量,以此来对付那个玷污音乐的怪物。”   “嗯,你的正事与此有关吗?但我看你俩好像休战了。”   高易羽闭着嘴进入了旁听状态,正如她自己与德利多利缔结契约,来到这个时代,看来休止符和约安妮丝这组也有不少内幕和打算……虽然不知道多听些情报是否有用,但少点疑惑总是好的。   还有——玷污音乐的怪物?这新的疑惑在高易羽心中盘旋。   这时,德利多利不屑道:“杀死我?你的笑话真别致。”   她俩剑拔弩张的互瞪了一眼,焦灼的仿佛又要再打一场——可几秒后,恶魔与魔鬼只是轻蔑的笑笑,然后碰了碰杯。   休止符又转向约安妮丝:“但你俩聊得十分开心,让我们也没什么动力厮杀,聊了几句发现矛盾也不是不可避免……所以干脆用另一种方式来备战。我们打算携手对付那个怪物,所以正在这儿缔结契约,这就是正事。”   总感觉还挺儿戏的?高易羽在一旁无奈,也可能这俩家伙本就是老相识,压根就没打算厮杀?真是苦了她这样的平凡人。   “休止符女士,既然你找到了新帮手,我们也算达成目的了?可以提前履约吗?”   “呃,也行吧,既然你不愿等待。”休止符放下杯子,“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看来魔鬼也向约安妮丝许下约定,很可能是“实现愿望”之类的契约?这堆恶魔啊、魔鬼什么的,多半也就只会这一套说辞了……挺像是集团里按模板培训出来的……   但一秒后,高易羽的思绪飘散而去。   因为,她听见了约安妮丝用激烈语气说出的愿望。   “现在、马上、立刻!把我丢回坟墓里,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永眠了!”   “啊?”   休止符女士顿了顿,像是古典音乐会上,乐章切换,经常引发听众瞎鼓掌的那种冗长暂停。   “……受什么刺激了?”   “我受够了未来人的话语,我讨厌和她交流,请快一点为我送葬!”   顿时——几双视线刺向高易羽。高易羽自己也想这么做,即便她觉得十分冤枉……她寻思着,自己也就是跟约安妮丝聊了音乐,弹了一首曲子,完全没做任何坏事啊!怎么会……   她一点也不希望就此和约安妮丝诀别,其他的奢求暂且不提,起码签名还没要到。   休止符女士嘀咕了起来:“这个未来人对你做什么了?”   “她对我描述了未来的音乐,我……我居然……”约安妮丝满脸羞愧,“我一点也听不懂,我几十年和音乐为伴的苦行究竟算什么嘛!所以,我要回棺材里了……请送我回去。”   高易羽哑口无言,面对身边这位女孩子的泫然欲泣,总觉得自己确实干了什么可怕的坏事。   恶魔与魔鬼那边倒还冷静。   “休止符,她之前和你缔结了什么契约?”   “她用音乐的神圣性帮我对付你,以及玷污音乐的那只怪物。作为报酬,我会给她弥留世间的时间,乐器与乐谱,任由她创作到满意为止。”   但现在,结果显而易见,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约安妮丝,陷入了恐慌和绝望,她只觉得自己的创作早已过时、且无价值,先前的契约仿佛被人嘲笑的儿戏。   即便到时候撰写出的曲谱再怎么令她满意,对于早已变化的时代,也只会是落伍的笑话。   她小心翼翼的看向高易羽,担心会见到嘲笑——可在这位少女的脸上,只有自责和烦忧。   她更想离开这里,不让自己的存在给她们带来困扰了。   “休止符女士,原谅我的毁约,但我毫无价值。请你唤醒新的帮手吧,唤醒那些跟得上时代的伟大音乐家。”   “这……”休止符的语气充满了苦恼,“德利多利,你帮我想想还有谁……”   “没了。”   “贝多芬也不行吗?”   “那个红发的家伙虽然写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宗教音乐,但却从未打从心底尊敬过神,总是在自我表达……帮不上忙的。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高易羽旁听到这,大概知道了她们需要一位全心全意为神谱曲的音乐家,找遍历史也确实只有约安妮丝了……但问题是——   “你们想对付的是什么玩意儿啊?”她提问道,“之前就听你们说了,什么玷污音乐的怪物……”   因为和高易羽很熟悉了,所以作答的是德利多利:“你也应该知道它,它在你们的时代潜伏着,却又张牙舞爪的毁灭着音乐。”   毁灭着音乐?可现代音乐发展得很好吧?通了电、数字化之后,音乐的发展简直突飞猛进,这也算毁灭吗?   “在现代,音乐正以不对劲的速度,膨胀、疯狂着。”德利多利向迷茫的高易羽说,“无穷无尽的音乐诞生,然后毫无价值的存在着,灌进人们的耳中。”   “确实……是有这事……但听你们这口气,这种膨胀的现象,是被什么邪恶力量操纵的吗?”   德利多利肯定道:“是的,你必然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我们不应提及。”   休止符女士如此断言:“毁灭的前一步,是疯狂。”   她们带着畏惧和厌恶,把话语讲到了这儿,不愿再深入,而是换了别的内容。   毕竟,刚刚大肆抱怨了一番的约安妮丝,发现自己被冷落,正鼓着脸在那儿挨个的瞪。再怎么说她也是音乐历史里的最高峰,更是这些魔鬼、恶魔有求之人,所以她们没敢晾人家太久。   首先开口劝说的,是休止符女士:“约安妮丝,从死亡之中逃离,这样的奇迹应该珍惜。”   “不了不了。”   “可没你帮忙的话,我们大概是没法儿对抗那个怪物的。”   “不管你们。”   “到时候,未来的音乐就将彻底坍塌,而全人类的耳朵和审美也会被扭曲,作为基石的你们更将被掀翻。”   “我现在就觉得已经被掀翻了……”说着,约安妮丝瞄了一眼高易羽。   被那视线刺到——虽然这像是哄孩子似的,可高易羽还是叹了一口气,决定加入哄孩子的那一方:“对不起……”   “不不不,你只是叙述了未来……是我太过愚笨,是我自己的错。”她沮丧的垂下目光。   高易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要写进音乐历史书,那还得了?   自诩愚笨的大音乐家,合起眼,将难受收起:“所以,我想先行离去了。很感谢你为我演奏的音乐,真的很好听,我不会忘记它的。”   “那——”   “我本想好好的为你献上回礼,演奏些我私藏的曲子。”再次睁开眼,那双碧蓝色的瞳孔熠熠生辉,像是坦然接受死亡时的神采,“但对你来讲,那必然是乏味和无趣的,所以我没资格这样做,不该占用你的时间。”   “不不不!”   “你之前说过,你也是被恶魔强迫着,才来到这个时代处理麻烦的。”约安妮丝语气柔和,“作为那个麻烦,我会好好离开的,你也可以早点回去了。”   “不!不不!哎呀……你这姑娘……”   高易羽毛躁了起来,懊恼着真该把练琴、听歌的时间拿去接触接触人类,那样的话,这种时候也不会这么手足无措了吧……该死,这叫什么事。   要用什么话语、什么方式,才能告诉这麻烦的小女生,其实她一点也不麻烦?   她飞速翻着脑子,可约安妮丝的神色却愈发坚决,她再次向休止符提议,说要回去棺材里好好长眠。这幅样子,即便那些力量可怕的魔鬼强迫她留下,恐怕也绝不会好好跟她们合作,处理那个什么玩意儿的怪物。   但高易羽对那一点也不感兴趣。   她只想单纯的,想和自己无比崇敬的音乐家——不,是想和刚认识的、都喜欢音乐、十分聊得来的女孩子,多聊些音乐而已!   这一瞬,她的念头通达。   高易羽的声音,穿入约安妮丝和休止符的争执,在这寂静的世界里毁荡。   “德利多利。”   “怎么了,游于历史的吟游诗人。”   “我们之间的契约也已经完成了,对吧?我们不必猎杀魔鬼,约安妮丝也安然无恙,所以我们已达到目的。”   “……算是吧。”   “按照约定,我可以借用你的力量,扭曲一次历史,也能变回原样。”   德利多利点了点头,确实,还有这事来着。她当时倒没想把高易羽当做工具,用完就丢,本来还琢磨着高易羽会轻易的死去,所以许下了还算丰厚的约定……   确认完契约仍然奏效,高易羽的目光和约安妮丝对上了。   “我想告诉你,你绝不过时,反而无比的高雅……还有,想听你的演奏的回礼、私藏的曲子。”   “但……”   约安妮丝退后了几步,脑袋畏惧的缩着,这个未来人的气势意外的吓人。   “还有,我所在的那个时代,音乐绝不复杂,其实单纯而简单,你拥有的知识和经验依然是伟大的。”   “……你、你想……做什么?”   但未来人说出的话,却十分诱人——   “你想了解这一切,听点未来的音乐吗?我有很多想推荐给你。”   “想。”   几乎没有经过思索,约安妮丝便说出了发自内心的答案。   她当然想了解未来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和高易羽之间的交流,注定只是短暂的片段……她当然想刨根问底,将几千、几万个问题丢过去,完完全全的学起来。   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历史的投影、一介类似于亡灵般的死者。   很快就会和其他时代的生者分别,所以才难受、无助,想要早点长眠。   但未来人却发出了邀请。   “既然如此,我要改变历史!邀请她来我的时代!” 017·予历史以修正带   在将愿望说出口之前,在抵达这个时代至今的大半天里,高易羽不止一次的思考过,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将会提怎样的要求。   德利多利能做到各种各样惊人的事情,这一点,她早已切身体会。   她本打算借用这一次扭曲历史的权力,为自己谋点利益——但也不能太过分,比如说将自己的历史改写为亿万富翁什么的,那样就过于无趣了。总之,她在路上想了几种方案,本来打算向德利多利要一把新吉他的。   最好是全身巴西玫瑰木的那种奢侈品……   说来惭愧,作为穷学生,她自己如今使用的电吉他,木头是拆自门板,在暑假一点点磨出来的。电路则是购自淘宝,找修手机的店让人家帮忙安的……耗时整个暑假,耗费金额高达两百块。总而言之,十分不好用。   只可惜,现在的高易羽,放弃了获得新吉他的权力。   她注视着那位少女,注视着她手足无措、惊讶却迷惘的模样。   “怎么样?”   “去……未来……?能办到吗?!”   高易羽摇摇头,但并非是否定,而是“不知道”的意思。   接着,她热切的盯向德利多利,既然都是喜欢音乐的伙伴,这总不能泼凉水吧?她拼命的挤眉弄眼,希望对方同意这个奢侈的要求。   “这……是个荒谬的愿望啊。”德利多利显得很为难。   “不不不,怎么荒谬了?”   高易羽朝恶魔走了过去,同时还将那枚她用来寄生的金币捏在手里,就像在跟地摊老板讨价还价。   “伟大的恶魔,您想想看,我要是提出要求,从这个时代带些土特产回2020年,你应该同意吧?”   “那……确实同意,它们一般不会太过影响历史。”   “刷”的一声,高易羽伸出手指,对着约安妮丝小姐:“她就是这个时代的土特产啊!”   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众所周知是盛产艺术的。这就像高易羽的老家云南盛产蘑菇是一码事,外地人来总会买点蘑菇干货,或是吃顿菌子火锅什么的。而高易羽来一趟德意志,带个土特产音乐家回去,这也是理所当然嘛。   土特产本人歪着头,无法理解。   不过她满脑子都是高易羽所描述的东西,未来的音乐、未来的乐器,一想到自己死后还有机会接触这些崭新的东西,她就激动到忘乎所以。   于是乎:“对!我是土特产!”约安妮丝本能的喊出了有利自己的话。   德利多利被这俩小姑娘搞得十分头大,而一旁的休止符笑个不停,完全没有了魔鬼的风范。   但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休止符女士也有想说的话了:“三全音,我的老朋友,如果真的能这么做,也许符合我们的共同利益。”   “……你是说,让约安妮丝去最前线,对付那个怪物?”   “是,那个怪物扎根在历史的最前沿,散布着它的疯狂,也许约安妮丝亲自前往,并不是坏事……起码她不会哭闹着说要进棺材躲起来,不帮我们对付那只怪物了。”   这和她们的原定计划不符,可经过短暂的交流,恶魔与魔鬼都意识到,这也是另一种有利于她们的可行性。   最关键是,土特产·约安妮丝本人显得兴奋至极,就像是小学要去山里踏春的前一天,得知跟喜欢的女孩子分在一组似的。   但——   “我没那么大的力量。”德利多利语气委婉,“这个时代的货币数量充足,我十分强大,但现代则不同……我没那么多力量,把她的历史迁到未来。”   “我的力量借你呢?”休止符提议。   “那倒是勉强可以了吧……但这涉及到两个严重的问题。”   “问题?”   德利多利的言语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可行性,不光约安妮丝,高易羽也期待起这能成真。但凡热爱音乐的人,都不会选择看着约安妮丝回归死亡,也会因她能拜访现代而兴奋的。   那就可以告诉她——死后百年,她变得有多伟大了……   阻碍有两个——   “第一。”黑雾里,德利多利竖起一根手指,“将如此伟大的历史人物迁到未来,这会导致原本历史的彻底崩塌。就像将房屋的顶梁柱拆下,总要补一根新的进去。”   “……也就是说,约安妮丝的历史被带走后,要补个新的约安妮丝进历史书里?”毕竟是现代人,看过不少时间相关的影视作品,高易羽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的,以此来保证历史的惯性。”德利多利一脸惋惜,“那样,她虽然依然伟大……但就会成为历史编年史的一册外传了。”   “什么意思?”   德利多利叹着气,郁郁寡欢:“她依然伟大、她的历史依然光辉、她的音乐仍能震撼人心……可到时候……除了篡改历史的我们四个,就无人知道她了。”   她的故事将被从历史正文中抽离,用其他的阿猫阿狗填进。   而人们了解的,只是历史正文。   对她的一切赞美和了解,都将被不知名的替代品享受。   逐渐了解之后,高易羽头皮发麻,这简直是抹杀……扭曲历史还真是沉重。   “第二点。”   德利多利乐呵呵的说出了另一个阻力,可那对高易羽来讲,甚至可以称之为惊悚。   “我就没余力把你变回去了……”   “妈的!”   “谁让你当初把我丢功德箱里了。”德利多利再次叹息,将手乖巧的放回黑雾,“你——你们,自己抉择吧。”   叫苦不迭的高易羽感觉自己被送入了绞肉机,已经无可救药了。   扭曲历史的代价是如此沉重,高易羽要向过去的自己彻底诀别,永远保持这被扭曲的外表和性别。而约安妮丝要与被万众尊敬的历史告别,更要告别她所属的时代,去往陌生的未来……成为默默无闻的无根浮萍。   付出这两个代价,换来的结果,就是将她带回去。   就为了向她展示未来的音乐?   就为了听听她珍藏着的曲子?   用了一秒来痛苦挣扎,高易羽将心意脱口而出:“对不起。”   可同一时间,她也听到了同样的话:“抱歉!”   她俩都同样沮丧,两张漂亮的面孔仿佛成了山里狂野的苦瓜,就连说出来的话也是一样。   “你……为什么要道歉啊。”高易羽问。   “但你为什么要道歉呢?”约安妮丝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又一次,二人的话语撞上了彼此。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俩都发现,这不再是尴尬到令人不知所措的事。反而,她俩都因此露出了笑容,享受着这小小的默契。   “你先回答。”高易羽说。   “我道歉是因为……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让你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那会让我灵魂不安。请你取回原本的自己,脱离恶魔的诅咒,而我会回去坟墓,永远记住你的好意和邀请。”   “……不……这……”   “该你了。”   “我没想到这个提议,会让你的历史被改写……你的名字被写进了全世界的教科书里,你的音乐如我之前所说,几乎全世界的人都听过。人们赞扬和尊敬你,但……你会失去这一切……所以对不起,是我的提议太鲁莽。”   可她诚挚的道歉,却换来约安妮丝的哼哼声:“死者连音乐也听不到,又怎么会在意读不到的历史?”   “可……”   “而现在的死者有机会听到音乐,只需要交出无意义的历史。”她的眼神再度闪烁,可那只持续了一瞬,因为这会拖累高易羽,让她不能取回本来的样子。   音乐家的眼神回归了黯淡,可其中仍有不灭的感谢。   “好啦,我该回坟墓了——祝你的归途一路顺风,吟游诗人……”   约安妮丝的注视持续了很久,才满意的缓缓离开。   接着,她准备去向休止符、德利多利告别,感谢她们给自己的这短暂一梦。她向前走着,白袜与小皮鞋,成了这被冻结世界中唯一的动态。   她的心里浮出描述此刻的旋律,她想马上找来五线谱与笔,还有一架羽管键琴,来写下自己内心的伤感和心满意足——不过,她既没有乐器,也再没有了听众,她只能轻轻哼出旋律,用来纪念此刻。   她的声音柔和,但旋律太过简陋。   简陋到——   让听众愤怒,甚至不尊重音乐家,强行打断那过于蹩脚的旋律。   “你的坟墓在哪?我去砸了它。”   “……呃?”   约安妮丝停下了脚步,惊诧的回过头。   她见到了气势汹汹,想要大闹一场的那位听众:“你可别后悔啊,巴赫!失去几十亿听众和青史留名的辉煌——但我永远会是你唯一的听众!”   简陋的旋律从音乐家的唇中消失,她动摇、质疑、自责……然后被喜悦填满。   她心中那用于谱写离别的灵感荡然无存,可却没有半点惋惜。因为她有了无数的新灵感,用于吟唱踏足未来的自己。此刻的约安妮丝,宛如被精细打磨的宝石一样漂亮。   ——“呸,我在她第一次摸管风琴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听众了!”   ——“我也是,我承认将约安妮丝召来,是有听她演奏的私心……”   结果恶魔与魔鬼挤走了高易羽,抢下了一号听众和二号听众的头衔。   然后——   三位听众一边叹气、一边发笑,为听众寥寥的冷门音乐家,改写了历史。   ……   埃森纳赫小城的历史再度运作。   被冻结的时代滚滚向前。   而这一天——   在这座音乐圣城的一栋大宅里,助产妇和医生满头大汗,孕妇更是要晕厥过去一般,但勉勉强强诞下了一名男婴——健康的、一出生就会呱呱啼哭的男婴。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这名男婴被如此命名。   以圣徒之名,冠在音乐豪门的巴赫家族姓氏之前。他注定了要成为巴赫家一名音乐人的未来,也注定了要为神谱写赞礼。但现在的他,还只是刚剪了脐带,还不知音律为何物的婴儿。   “那、那个……这段怎么样?”   “挺好的……但为什么要是男婴?”   一张桌子上,有一本厚实的书——但它的中间几页是一片空白。   拥有淡金色长发的少女,兴奋的握着羽毛笔,写写停停。每勾勒出一段新的,就会展示给身边的黑发少女看。   那本书的名字十分简单,以不知源头、不知形状的语言,写着莫名可被理解的《历史》这个单词,这正是约安妮丝决定亲自改写自己的历史。   顺带一提,得到历史恶魔的同意之后,她撕下一页历史的空白,写了一首简短的小曲进去,这才开始撰写替代品的历史——若非如此,写着写着,她可能会在德语字母里加点音符,那可就太奇怪了。   “男孩子好啊……当男人的话,从小就可以跟唱诗班里的大孩子打架,用拳头取得席位。”   约安妮丝抱着手,开始回答问题。   “也能进拉丁语学校,而不用自己自学……兄长不会以女孩子不适合音乐为由,不给你看管风琴的曲谱,带你听乐团的演奏。家里人更不会让你从小学习做面包,而会带你去看管风琴……”   她动着笔,一笔笔简述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历史。   “希望他能过得容易些……比起我来,更容易些。”   “但也不能太容易吧?否则历史的连贯性就会崩坏。”   “……那、那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嘛!不过也好,男人应该多受点挫折,这样才更有魅力……你说他会不会很受女性欢迎?不过有个问题……”   “嗯?”   “我有个从小就很照顾我的堂妹……她给了我好多好多帮助,但如果没我的话,她就孤苦伶仃了。”   “那你让约翰先生去保护她吧。”   “嗯!”   约安妮丝再度动起笔,为笔下人物加上了必不可少的一段历史:在有了一定成就后,年轻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和堂妹玛利亚·芭芭拉结婚了……   这让一旁的高易羽看得心惊肉跳,但人家已经写好了……这……在历史的编年史里,用修正带应该是不被允许的吧…… 018·自由   “和堂妹结婚之后,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已是一位很有经验的年轻管风琴演奏者……他在当时的布拉休斯教堂,翻新了一架管风琴,并用它创作了第一部得以出版的作品……”   写到这儿,约安妮丝停了停笔。   和早先的奋笔疾书不同,她开始更多的斟酌,更多的思考。   虽然她仍急于随高易羽一起前往未来,拜访她所描述的那一切——但对于自己所属的时代,她当然有些不舍。   尤其是在为替代品编撰生平历史时,她总需要回忆起自己的故事。   “——那是一部康塔塔(清唱剧)。”虽然约安妮丝停了笔,但高易羽就在她旁边坐着,“你第一部出版的作品。”   “……你知道呀?”   “嗯,《上帝为我之王(Gott ist mein König)》,比较无聊的作品……”高易羽直言不讳,“不过已经能看出很多你之后作曲的思想雏形。”   约安妮丝脸上泛起绯红,总觉得有种被人知根知底、毫无秘密的感觉。   她本能的感到羞耻——可仔细想想,这更像是完完全全将自己托付于她……这也不错。   接下来前往未来的旅程,将是约安妮丝无法想象的一片未知,她只能跟随在高易羽身边。所以,本来就已经将自己托付给她了……   她品尝着这种信任,也担忧着可能存在的背叛,可这值得冒险。   “那部康塔塔……当时让我被骂惨了。”约安妮丝露出怀念的笑容,“因为是女性写的,而且有不少创新和借鉴世俗音乐,所以没一个人夸我……那可真是。”   “那你要给约翰同样的磨难吗?”   “当然!”让羽毛笔蘸上墨水,她再度挥笔,撰写起今后要流传于世的新历史,“这部康塔塔让约翰受到了大量批评和指责,被冠以野蛮之名,没有前途、没有赏识,郁郁寡欢,只能靠啤酒和咖啡度日。”   “……你还真是喜欢咖啡。”   “当然!”约安妮丝频频点头,可忽然,她抹起长发,坦露出充满好奇的眼,“未来也有咖啡可以喝吧?我居然忘了问这个。”   高易羽没有出声作答,只是竖起大拇指,用自信而理所当然的表情来做出肯定。哪怕是她居住的边陲小城,街上也有许多咖啡馆,随处可见的小超市也能买到速溶咖啡的大街货。就算是穷学生的她,偶尔请约安妮丝去喝一杯,应该也没问题……   约安妮丝对未来的遐想里,就这么多了重要的一笔。   她再次获得动力,开始奋笔疾书。   在原本职位不得志的约翰先生,因为肉眼可见的才华横溢,被一位有爵位的贵族赏识,聘请去魏玛宫廷当管风琴演奏者——这可是个殊荣。   他当然干得不错,薪资翻倍,有人赏识,他创作了大量的音乐,道路终于是顺畅了。   “哼,真羡慕约翰,当年我受到的偏见可多得多……不过,这就好。”   在她写到约翰的中年附近,高易羽有个在意很久的问题:“你的音乐足够伟大,但你过世之后,这些音乐就因为你是女性而暂时沉在了历史里。但约翰既然被你写成男的……他没有沉没的可能性吧?”   “有道理……那怎么编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挺久。   她们都在试图合理化这一切——比如审美要求过高,风格过时,出版社使诈,敌人打压,后代干涉……但无论是哪一种,高易羽都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巴赫的音乐不是能被这些世俗问题打压下去的。   可如果改编出来的历史,与约安妮丝的实际经历相差过大,那就会对后续历史造成巨大的动荡,这又是德利多利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做的事。   因为讨论不出结果,她俩还是请来了专家——掌管历史的恶魔·德利多利女士。   对于这个严肃的问题,她是如此作答的——   “啊?强行写就行了啊,不需要解释与合理。”   “……为什么呀?”   “又不是在写小说,没有读者会因为逻辑不通而骂你。这只是历史——荒诞、无理由、莫名其妙,但却不断发生的历史。”   虽然这挺对不起约安妮丝的音乐,也有点对不起被捏造出来的约翰先生,然而这个问题,还是被以“但约翰死后的百年里,音乐不被世人知悉”的粗暴一笔,永远的定格在了现实之中。   这就是单纯的历史。   没有理由——也许后世的研究者会试图寻找理由,为它撰写一篇又一篇的论文来试图合理,但事实上它就是没有理由的。   就这样,替代品的历史被彻底写好,填入历史的几页空白中,替代了原本的真实。   约翰先生在老年换上眼疾,找庸医切了两次仍是于事无补,但奇迹般的复明,正打算再写点什么,却因为喝太多咖啡精神抖擞熬了个夜,吹了风患上感冒发烧——就这么引起中风沉入了坟墓。   “哎呀,写死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停了笔,约安妮丝长舒了一口气,因为属于她的工作已经结束,“希望他能满意这段人生……至少满意我赠在他名下的那些音乐。”   同样在一旁等待的德利多利,伸手拿起了《历史》之书。   她翻阅了几遍之后,呼出气息,让崭新的墨迹干涸——然后合起书页。   从这一刻起,站在人类音乐历史巅峰的音乐家,不再是女性的约安妮丝,而是由她撰写的笔下人物,男性的约翰。   在她笔下,约翰是个中年秃顶、发福的正常德意志男性,中年就开始戴又长又卷的假发直到去世。可无论如何,在这之后,历史仅仅只会记住他。   而约安妮丝——   “按照约定,这个给你。”德利多利收起《历史》之书,拿出薄薄的一册,递向高易羽,“你可以自由的改写她的历史了。”   这一册属于已被遗忘的大音乐家,名为《约安妮丝》的历史,它被从正史中剥离。因为,有人获得了改写它的权力。   “这……”   “啊……是我的故事!”   高易羽翻开了它,寥寥几页却满是约安妮丝的生平细节,她的历史全被浓缩在这些词句中。这才是在历史中熠熠生辉的真实……现在却已被遗忘了。   高易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从约安妮丝那儿接过笔,手指摸索着历史的最后一行:“最后确认一遍,你确定吗?”   约安妮丝早有了答案:“无论这段旅程会让我失望,或是欣喜,我都愿意随你一起,前往新时代,一起好好的畅聊音乐。”   嗯,既然如此——高易羽不再疑问,动起笔,为她写下一段不需要任何合理性的崭新历史。   「然后——约安妮丝挣脱自己所属的时代,时间或历史都无法拘束她,无比自由的前往了新的时代。」   高易羽合上眼,既感叹着自己居然修改了人类历史——又想起一位英年早逝的故人。   再见了!曾经的自己。   ……   不过,在真的回到2020年之前,她俩还去了别的地方。这是在准备跟德利多利一起启程时,高易羽随口一问的结果。   “说起来,其他时代能去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就像你坐车从外地回城,沿途风景是你理所当然能享受到的。”   因为每件事都顺利办完,这位寄生于钱币的恶魔心情倒是不错。   “我们要从17世纪回去2020年,因此,这途中的时代我们都可以途经一下,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不过不能逗留太久就是了,每个时间点,最多十来分钟这样。”   “你既然是音乐恶魔的话,咱们这趟可带着约安妮丝,你总会有点什么想法吧?”   德利多利愣了愣,但立刻散发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氛围:“……你是说……门德尔松那儿?”不愧是深爱音乐的恶魔,她确实立刻就明白了高易羽想做什么。   “怎么样?”   “走。”   虽然当事人一头雾水:“门德尔松?听起来也是位德意志人。”约安妮丝困惑着,她甚至还没听懂刚刚这俩人在讨论的沿途、时间点是什么意思。   但她很快就用自身体会,明白了。   随着德利多利的一声拍掌——   约安妮丝眼前的一切,都被拉成拔丝土豆似的模样——那是时间、世界的一切,被扭曲和加速时所产生的景象。带着一点点头晕,光怪陆离的景色从她眼前一幕幕消逝、一幕幕上演。   当景色的变换戛然而止时——   “这就是……未来吗?”   “不,对我来讲还是历史,这儿是1829年的柏林。”   “哇、哇……离我去世也已经过了好久!”作为死者,她当然激动不已。因为自己居然真的如所写那样,挣脱了时代,抵达了新的地方。她立马打量起周围的一切,正打算好好看个痛快。   可一个疑惑首先浮现:“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呢?”   “因为在这里,有个叫门德尔松的家伙把你的《马太受难曲》翻出来,组织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死后便默默无闻的你,正是因这场音乐会开始,才渐渐得以被人熟知,然后知晓你的伟大。”   而现在,默默无闻的音乐家本人,正一脸好奇,似乎很乐意去听听自己的音乐。   …… 019·四方交易   “关于门德尔松……”   十九世纪初的柏林,已闪烁着文明的气息。华美、严谨,充满艺术底蕴的建筑,林立在整条街道附近。   正如此刻的繁华,高易羽和约安妮丝走在熙熙攘攘之中,并聊着音乐的话题。   “正如你明明叫约安妮丝,你的家族姓氏是巴赫,可流传到后世之后,大家就完完全全将巴赫作为你的称呼了。门德尔松的情况也是如此,这是他的家族姓氏,但在历史里,这成了他个人的称呼。”   约安妮丝频频点头——其实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陷入了浓浓的震撼之中,人们的衣着、建筑的大小、城市散发的气质,无不令她感到害怕。   因此,就连走路也时不时会忘记,以至于高易羽不得不推推她,或是牵她一程。   高易羽穿着落后时代将近一百年的衣着,但她背着的巴洛克吉他却成了一张身份证,在这座已染上大量文明气息的繁荣都市里,她这样以复古为卖点的吟游诗人,倒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至于约安妮丝——她终究只是死者的复现,哪怕超越时代,依然没有人看得到她。   “门德尔松有个姐姐……在听吗?”   “嗯……嗯。”   “你离世之后,你的音乐无人问津,直到门德尔松的姐姐范妮出现。”   “嗯?她是女性音乐家吗?”这下,约安妮丝的注意力倒是回来了。   高易羽颔首表示肯定,范妮从小就展示出了惊人的音乐才华,但因为身为女性收到的偏见,而未能继续深造。   不过,她盘算着别的事儿——比如从小就影响弟弟,在音乐上对他进行指导和教育,将他变成了一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而范妮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有个方便的马甲,能用弟弟的名义来出版点她的作品。   而范妮曾从历史里,发掘过同为女性音乐家的约安妮丝作品,顿时惊为天人。   就这样,在姐姐整天连绵不断的安利之下,他弟弟终于也吃了安利。   “——然后,就准备安利给更多人听,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去的音乐会。”   “……安利是什么意思?”约安妮丝听得津津有味。   正打算解释,可高易羽顿足一拍,才想起在扭曲完历史、悄悄掳走约安妮丝的现在,这一切的动机和理由,多半也发生改变了……   她们走在菩提树大街上,在护城河畔,两年前建成的崭新建筑·柏林歌剧院外,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听众。   妇人小姐们打扮的精致,裙子轻飘飘,坎肩、飘花,还有一顶顶礼帽下的一双双眼,正挑着合适的男人、不合适的对手。   男士们则三五成群的夸夸其谈,聊着那些伟大的名字,比如海顿、贝多芬……又嚼着从艺术评论报上看来的专业内容,对艺术的了解,会让他们在同伴里十分有面子。   至于德利多利和休止符女士,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其实就已经一头扎进里头,抢占好席位了。   “他们……都是来听我的《马太受难曲》?”约安妮丝的语气里闪过畏惧。   “现在还不是——但以后他们会为此吹一辈子,见证了你的音乐逆流而上。”   “那明明是写给上帝的,这里更不是教堂……时代、时代坏起来了……”   约安妮丝紧张的手足无措,甚至想掉头就走。   二人就这么停在了门外,看着、听着人们在得到允许后,涌入建筑的噪音。   ——历史化为了现实。   对于这一瞬,高易羽投以深深的眺望。她犹豫着是否要求助德利多利,让自己也入内成为听众之一。   那两位是无所不能的恶魔,身旁少女则是历史的浅影。她们不需要门票或邀请,便能逃票进入其中享受音乐。   然而高易羽是鲜活的人,既掏不出这个时代的钱,也没办法悄悄潜入。   约安妮丝抓着高易羽的手袖:“怎么办……我……好像演出开始了,我们还是离开吧……”   但稍作犹豫后,高易羽对紧张的姑娘露出笑容:“来都来了,去好好享受吧。”便把她推向里头,“我在外面等你,祝你开心,也等着你告诉我,这场演出是怎样的。”   “咦?你不陪我吗!?”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听众。”说完,高易羽没什么留恋的转过身,挥挥手与她暂别,“再说,你的《马太受难曲》,我听过一千遍了。”   ……   高易羽觉得,现在的情况稍微有点尴尬。   类似于四个好朋友约定出门逛街,于是跟家里人说“我晚饭不回来吃”便高兴的出门,可中途另外三个忽然要去参加另一个圈子的活动,剩下的自己又不好意思提前回家,只能百无聊赖的独自在外面,找点事情消磨时间。   所以,该找点什么事呢……   高易羽有在考虑,要不要去街头当一次正儿八经的吟游诗人,但又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适合的曲子。说起来,自己带走的土特产,不光约安妮丝,这把巴洛克吉他也超越时代,从那个时代给拎来了……   没办法,她只能随着脚,在菩提树大街上晃晃悠悠。   街头有零星的音乐人,小尺寸的脚踏风琴被装上轮子,让音乐变得自由。   这类音乐倒是和飘荡香气的食物靠近,二者关系不错,买食物的人于情于理,总会丢几枚小钱给艺人——更不用说,那些音乐弹得挺好。   当高易羽和她的吉他走过时,对方投来了极其热情的目光,似乎是想来一场即兴合奏——但当见到她年幼且惊人的美貌后,便忘了这件事,更忘了手头弹奏的音乐。   她依然向前走着,漫无目的。   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很多工业的痕迹,精致且用了齿轮的东西,被摆在最好的店铺里,任由穿着最鲜艳的客人赏玩、购买。这些店挤开了传统行业,使它们只能有个小小的门面。   高易羽对这些小店来了兴致。   去这种十九世纪的乐器行逛逛,肯定会有不少独特的发现。   再不济,试弹一下符合时代的乐器,那也是很有乐趣的。   乐器行开在街角,旁边则是油墨味浓郁的画廊。   “——女士!”   就在高易羽踏入乐器行之前,一声急促的声音叫住了她。街角空空荡荡,能被称之为“女士”的,虽然十分不幸、不想承认……但也就只有她了。   回过头,高易羽发现喊出声的,是位年纪不大的德国少年。   “干啥?”   “恕我冒昧,我是一名绘画爱好者,尤其喜欢街头速写。”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相透着严肃,却为了讨好高易羽而挤眉弄眼。   “还有啥事没,没我就走了。”   “……您、您留步!我真的想画一画您的美貌!只需要五分钟就好!”   他也确实带着画板和笔。   可高易羽心里不安,她总觉得这是去外国旅行,旅行当然要对一切都抱有警惕,哪怕是这种毛头小子,也可能是找个借口来偷她东西、骗她钱什么的。   哪怕这玩意儿披着艺术、绘画的皮,也可能像是热情的黑人男子骗局:对方拿着一盘CD,手舞足蹈的表示这是他的rap音乐,希望你能购买支持一下——当然,你得掏出所有钱来支持他的音乐才行。   所以高易羽扭头就走。   “——阿道夫,你在吵什么?”   “啊,卡斯帕先生!我、我发现了一位极其美丽的女性,本想画下她,她好像还是异国的人。”   画廊里传来沉稳的声音,高易羽却停下了脚步,总觉得头皮发麻。   因为这交谈里,提到了“阿道夫”这个会惹现代人遐想的名字。不光如此,这又和“绘画”相关……稍有常识的人,很难不想起那个落魄的画家。   高易羽立刻回头瞄了一眼,没见到那搓小胡子,幸好,还以为是历史被扭曲而产生的BUG呢……不对,还是说这时代的他并没有留小胡子?   被称之为阿道夫的少年见到她回头,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你叫阿道夫?全名是?我想起了一位熟人……”   “那您可能认错了,我并没有幸运来认识您这样的美人。我叫阿道夫·冯·门采尔。”   “……门采尔?”   “而且,我是跟随家人是这个月才搬来的柏林,您肯定认错了。”   门采尔……谁来着……总觉得好像听说过,又没听说过的样子。不过外国人名字来来回回就那么多,罢了,管它呢,不是那搓小胡子就好。   高易羽正打算转头离开,可她的目光瞥过画廊——她见到了一幅十分漂亮的画作。   云雾缭绕、山峰,还有立于山顶俯瞰远方,留以背影的男人。   这幅画被一名有点驼背的男人拿着,他散发着一种阴沉和郁郁寡欢的气质,令人怎么都觉得不太舒服,他正跟画廊的人谈着什么。   “啊,您对卡斯帕先生的画作感兴趣吗?”门采尔不放过任何一个讨好的机会,“我是跟卡斯帕先生一起来卖画的,他们谈生意,我就占用您这几分钟时间,可以吗?”   “卡斯帕……那幅画……”   高易羽琢磨了几秒,百分百确定自己曾见过那幅画。   是在哪来着……   要么是网上,要么就是哪家餐厅或咖啡馆的墙上——这都意味着,那会是一幅流传于世的名作,而这个看起来阴郁的男人,恐怕在历史里留下过名字。   “他是你的老师吗?”高易羽向门采尔少年提问。   “不,我只是知道卡斯帕先生的水平很高,所以试图学几手油画技巧,所以就缠着他……”   “就像现在缠着我一样?”   “嗯!”门采尔大咧咧的表示了自豪,“卡斯帕老师没什么朋友,一直独居,过得不太好,就靠碰运气卖几幅画为生……我总觉得命运不公,他的水平明明那么高。”   高易羽又走近了几步,卡斯帕和店主之间的交流也听得更清楚了,他们明显是在讨价还价。店主给出的价格并不好,几连报价,都让卡斯帕露出怒容。   可店主指着画廊里琳琅满目的画作,抱怨着一天也难以卖出一幅,他还肯收购这些没名气画家的画作,就已经被人感谢了。   “既然这行这么不景气,你怎么还要学?”高易羽随口向门采尔提问。   “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挽留时间的方式呀。”门采尔却理所当然的,又极其自豪的作答。   是吗?也对,还得十多年,具有使用价值的相机才会诞生于世。她想着这个,倒是默许了门采尔的动笔——虽然瞄了一眼,发现他画得实在是太烂了……   比起这位不太适合绘画的少年,高易羽仍对眼前那幅画充满兴趣。   即便抛开它流传于世这个事实,它也是一副能让人一眼便入迷的画。它的画幅并不大,画纸里的内容却是那么富有魅力。   “卡斯帕先生。”高易羽抬起手,“这枚金币可以买走你的画吗?”   “……金币?”   高易羽掏出了之前捡的那枚金币,虽说是之前,但和现在那可隔着蛮久……   那枚金币闪闪发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画廊店主本想怒斥高易羽坏了他生意,但一看是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有这么奇怪的金币,就理所当然怒气消散:“这……这是什么古老的钱吗?我没见过。”   “是十七世纪的……到这个时代能用吗?”   “您愿意买我的画,我十分感谢,但无论是否可以使用,那枚金币的价值总归是超过了。”卡斯帕像个礼貌的绅士,语气不冷不热,“您支付一些普通的协定塔勒银币就可以了。”   “遗憾的没带,我就这枚金币,你看要不要?”   竟然还有人出门只带这种古董金币?   虽然这让店主、卡斯帕、门采尔都犯嘀咕,可卡斯帕依然很有礼貌:“不,这溢价太多,这样吧,您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吗?”   “……我的东西恐怕你们不会太喜欢。”   高易羽指了指巴洛克吉他,首先这东西是不能拿去交换的。接着……她翻遍口袋,在三人的注目下,把东西都放在了桌上。   N95口罩、一包纸巾,一大把丑不拉几的铜币。   “奇妙的东西。”   “这些铜币简直是黑暗时代来的。”   “……您到底是?这都是什么啊?”   高易羽倒是爽朗:“我是东方的异国旅人。”既是事实,更是借口。   出于好奇,卡斯帕抓起口罩和纸巾看了看,既感叹于面料的不可思议,又琢磨着这纸巾上的花纹是怎么画上去的——忽然,他摸到了硬硬的东西。   “这是银吧?”   “银?”   那是N95口罩里,用于固定在鼻梁上的金属条——也是被称之为接收5G信号,传播疫病的天线。   现在被卡斯帕误以为是银条。   “这一小片银条的纯度很高,虽然不是银币但也够了,虽然感觉很奇妙……但就用它来交换我的画如何?”   “行,只要你觉得不亏的话……”   就这样,门采尔趁机成功为高易羽作画、卡斯帕顺利卖出画作、店主则欣赏了美人和趣事,而高易羽带着一幅看起来很漂亮的画,成功打发了时间——四方满意。   高易羽正打算再去乐器行逛逛。   只是,金币说话了——在被收回口袋之前。   德利多利像是考砸了一样,语气带着绝望:“你、你!你这家伙……我就离开了一会儿,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嗯?我买了幅画。”   “那可是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正儿八经整个浪漫主义的代表人啊!他一生的最佳名作被你买了,完蛋了……”   “不认识。”   “那更完蛋的东西你一定认识。”德利多利的愤怒甚至变成了笑,“你把工业纯铝,卖给了这个时代。”   ……   ps   (为了戏剧性,德利多利应月鸦的要求,魔改了一点点历史,门采尔其实要再过一年才会到柏林。另外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也应邀来柏林散散心……   不过音乐方面的历史,我保证一刀没动——起码和你们熟知的一致了。)   顺便,高易羽买的那幅画长这样,雾海之上的旅人。 020·其名为   情况不妙。   即便是上课经常打瞌睡,满脑子都是音乐的高易羽,也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   学业再怎么糟糕,基本的常识她还是具备的——铝其实是一种近代才登上舞台的金属。   虽然说这种金属很早就被人类注意到,如今所处的十九世纪初期,也已经有人鼓捣发现了铝这种“新金属”,并开始着手研究,然而,它在这个时代依然是充满谜团的领域。   一块纯度极高,由电解法弄出来,并且充满了工业制造痕迹的铝,如果在这个时代就提前登场,届时可就不是蝴蝶振翅这么简单的了——那会改变人类历史的。   “……就因为我想买这幅画?”   “……你说呢。”   高易羽十分尴尬的目光游移,不敢看金币,总觉得德利多利会从里头钻出,华丽的冻结这个世界的时间,然后一把捏死她。   没办法,因为和约安妮丝相遇、相识,甚至带她去二十一世纪——这一大堆的事情接连发生,冲击着高易羽只装有音乐的脑袋瓜子,导致她居然犯了这种低级错误,将铝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了。   虽然高易羽怂了起来,寻思着被一巴掌糊死也没法儿喊冤,但德利多利却没那么粗鲁。   与之相反,德利多利甚至语气还挺和蔼。   “哎呀,其实你买的这幅画,它本身也是影响了西方美术的巨著,但考虑到这种艺术也就那么回事儿,少一幅画也不打紧……但那片铝,问题可不小哦。”   “看来伟大的音乐恶魔,您已经有解决办法了?”   “哈哈。”德利多利发出开心的笑声。   “……哈哈……多亏您出手了。”   可高易羽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不太像是事情得到妥善解决,一切皆大欢喜的气氛……   她回头看了一眼,卖完画的卡斯帕早已离开,只要走入大路,就会淹没在柏林主干道的大量人群里,即便想去讨回也为时已晚。   这让她不由得确认道:“应该有救吧?”   “哈哈哈。”   “请、请……您好好说话。”   “我之前跟你讲啦,我们只能逗留一小会儿。哈哈,甚至来不及收拾烂摊子,就要离开这个时代啦。”   德利多利轻快的话语,像是吹拂而来的寒意,高易羽感觉寒意从脚窜到头盖骨。   “我们也就只能听十来分钟的音乐会,时间差不多我才来这儿,正要通知你准备回2020年……结果发现你很有生意头脑,和时代做交易。你提供超前的材料,换取时代土著的艺术品,真妙啊。”   “草,我这就去追回。”   可——正如德利多利早前说的那样,她们只能逗留。   为时已晚。   眨眼间,高易羽眼前的一切景色开始变化,恍惚、晃动。它们被拖出线条,扭曲在一起,像是文具店里用来试笔的纸,被无意义的线条填满。   高易羽感觉到晕眩,不知不觉,身边还多了个同样晕眩的金发少女,看来无论身处何处,离开时代的时候确实会整整齐齐。   约安妮丝一脸满足,看来音乐会很不错。   可惜高易羽脸色铁青,一直念叨着“完犊子了、我闯祸了、时代因我而改变”之类的呓语。   “会发生什么?”   “听天由命。”德利多利也放弃了愤怒至极的阴阳怪气,变得沮丧起来,“以我的经验来看,历史会发生巨大转折,那块铝片将被时代的天才拿去研究,大大推动时代发展……我们回去的2020年,估计就是另一码事了。”   “看来没救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那个,吟游诗人,我刚刚听了音乐会,很棒,没想到我的音乐还能被那么浮夸的重现出来……”约安妮丝虽然听不懂她们的聊天,但实在是很希望分享心声,“可以,陪我聊聊音乐吗?”   她的手指卷着金发,以此掩盖害羞,头发有绸缎般的质感,色泽却淡到仿佛透明,她正等着高易羽回话。   可好像哪里不对。   “也不是没救,我暂时停下了世界的历史。”德利多利说着极其夸张,但却货真价实的话,她们正处于一团乱麻的世界中,“我可以尽可能的修改,替你擦屁股。但我目前力量不足,本来就是拿出全力才满足你的愿望。”   “……那……要喝点血补一补?”   “这倒不是——我可以透支力量,虽然有代价。”   透支?该死,高易羽觉得这听起来像是肮脏放贷人的发言,那利息肯定不低了。但眼下没别的法子,只能问问:“代价是啥。”   “……你们在聊什么呀?那个,音乐会……”   “我是三全音的恶魔,你理解吧?”   “理解。”   “我的力量其实就是源自这个,我现在大幅透支来修正历史,你则需要让三全音被更多人听到,以凸显我的存在感,于是我就会从听众的不悦里得到力量,你看?”   认真思虑片刻,高易羽勉强理解了德利多利的提议。   换言之,这位恶魔会尽可能纠正历史,但回去之后,高易羽得弄点使用了三全音的曲子,推广给更多人听到,来使德利多利补充力量……怎么感觉……挺邪教的。将恶魔藏起来,然后推广出去,以此悄悄汲取别人的负面情绪。   高易羽不太喜欢这个提议,主要是因为三全音真的很难听。   而且——   “你想利用我增强你的力量。”高易羽从德利多利的平静之中,猜到了。   “是的,没错,但你将铝片递出去改变了时代,也是没错的。”德利多利毫不掩饰,“这是为了对付那只怪物——先前我也提过它。所以本打算回去之后,就跟你再商量的。”   “恕我拒绝,我给你血补充力量。”   “很遗憾,血没用。”德利多利思来想去,又说到,“还是老规矩,给你扭曲历史的权力怎么样?”   虽然是老调重弹,但这确实有诱惑力。   高易羽上次使用这份权力,从十七世纪带了土特产,也不算浪费。   但如果还有这样的权力,就可以为自己某点利益了……她并不是清心寡欲的人,反而其实有很多想要之物,想实现之事——当然,不是指奢侈的财物、不得了的成就之类,而是更珍贵的其他方面。   比如说,高易羽一直都患着失眠,睡眠时好时坏十分折磨人。再或者,从这头发会毛脖子的女孩子处境里解脱,取回原本硬汉的自己。   见高易羽陷入遐想,德利多利笑着说:“我们来定个简单的量化标准,你将代表我的三全音,让十万人听过——那么就可以赠与你一次扭曲历史的权力。”   “十万?但无调性音乐、前卫、先锋、实验音乐,乃至撒旦崇拜的金属和碾核,其实都会使用三全音这组音程……”   “这是另一码事,它们只是单纯的三全音,没有指向任何代表。”   “……懂了,在写曲的时候要想到你。”   感叹着她是如此聪明,德利多利不由发出笑声:“献给我更合适一点,但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样?”   “最后一个问题——德利多利,你强大起来之后,打算残酷邪恶的统治世界?”   “不,那太麻烦了……”   金币之中,她由衷的叹了一口气,仿佛嫌弃的吐了吐舌头。可随后,一种无比的诚恳包裹了她的声音。   “抛开恶魔、扭曲历史之类的噱头不谈,我啊,只是单纯的音乐爱好者。我想听到更多好音乐,而不是现在这样。所以,这就是我和休止符打算对付的敌人。”   ……   最后,高易羽同意了德利多利的要求,和她缔结了一份新的契约。   并不是因为过于渴求扭曲历史的权力,答案更为简单——她发现自己也和德利多利、休止符一样,怀抱着某个同样不切实际的愿望,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同时,透过之前的只言片语,高易羽终于可以较为清晰的,勾勒出这场邪恶力量之间的斗争轮廓。   德利多利和休止符,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它在时代最前沿,散布着疯狂,试图毁灭人类音乐之中的艺术性。   靠着时代进步,那个怪物疯狂的创造流水线式的廉价曲子,并疯狂的推销这些东西,让人类的耳朵远离有价值的音乐,只是麻木的去接受拙劣音乐,并误以为那就是音乐世界的全部。   当这些糟糕音乐被大量生产,完全占掉了整片市场,挤走一切好音乐之后——人类就不再拥有好音乐了。   所以,深爱音乐的德利多利,以休止符为名的魔鬼,都厌恶着这位敌人,并称之为可怕的怪物,准备要积蓄力量对抗它。于是,休止符从历史里挖来神圣的巴赫,德利多利也试图让高易羽替她积累力量。   至于那怪物之名,其实简单到人人皆知。   其名为——流行乐。   ……   “抱歉,对不起……刚刚在和德利多利谈非常重要的事……”   高易羽带着诚意,走向站在阴影之中,自觉不打搅大家的约安妮丝。   当时事关这个世界的历史,还真不能敷衍了事。但另一方则是人类音乐的基石,这也不能敷衍了事。高易羽觉得自己掺和进了非常不得了的局面,即便这令人不太情愿。   约安妮丝温柔的摇摇头:“没关系,虽然我听不懂你们在聊什么,但你的表情非常严肃……所以我知道,不该打搅你们。我也不会一直缠着你聊音乐,我会等到你愿意,而且方便的时候。”   “时间要流动了,我们要回到2020年了,等到家,我就陪你聊个彻夜。”   “好!”   得到允诺,约安妮丝满脸都是喜悦。   “而未来,一定是和之前的柏林类似的,我已经有准备了。”   “那倒不是。”   “嗯?是比柏林更美好一点的吗?好,我做做心理准备。”   约安妮丝握着拳,但表情却游刃有余。之前途经的十九世纪初,柏林确实是个非常热闹、豪华,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人类的着装也更鲜艳奢华,出现了不少新鲜玩意儿——但一切都还在约安妮丝能理解的范围内。   她甚至开始觉得,之前高易羽描绘的未来,其实只是语言不通导致的误会。   “——准备好,要到2020年了。”   德利多利收起笔,收起《历史》之书,已经最大程度的透支力量,为高易羽那铝条惹的破事儿收尾了。只是,仍有力所不及的影响——那也没办法。   带着这样的无奈想法,德利多利向历史发出了允许。   ——允许它开始流动。   刹那间,构成眼前风景的线条们开始游动,它们不再是无意义、扭曲在一起的东西。   而像是自动解开的毛线团,被看不见的毛衣针缠上,被伟大毛衣编织者的手勾动。   转瞬间,世界被完美的编织了出来。   地球,中国,2020年——云南的边陲小城。   安静柔和的氛围,宜人温润的气候,不高不矮的建筑,还有干净的街道与柏油路。   高易羽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无限的归属感随之涌出,这才是她所属的时代、她所生长的小城,还有她居住的小屋。   “回来啦,真好。”   “……嗯?到地方了吗?”   “嗯,约安妮丝,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所居住的时代,历史的最前沿,进行时的2020年。”   当然,这只是其中不值一提的一角,但对约安妮丝来讲,倒也足够有代表性了。她揉着眼,带着无限的期待来张望世界——嗯?   这些人穿着什么奇怪的衣服?为什么大家都拿着一个小长方形,死死盯着它?有的还凑到耳边,或是对那玩意儿使劲的划拉。   等等,这是街道吗?!为什么这么干净?小摊、家畜、乞丐……肮脏和污浊呢?不对劲,为什么这么吵杂?那些花花绿绿的大盒子怎么在路上飞速移动?!这是什么祭典里,手艺人捏的纸模吗?   甚至还有音乐!   无法理解的乐器、重复分解和弦的编曲、诡异的唱腔和陌生的语言……这也就罢了,可问题是……这音乐从哪来的?约安妮丝根本没见到乐团。   “那个……”   “嗯?哦哦,那是手机,那是汽车,那个声音是街上服装店用音响放的流行乐,吸引客人用的。约安妮丝,你抬头看看?”   “……无法理解,但……抬头?”   她照做了——然后,她愕然的张大了嘴,这么多……高楼!!!   在震惊中过了足足一分钟,约安妮丝抹掉一滴又一滴眼泪,从沉默中下定决心:“请把无知的我送回坟墓里,让我好好永眠……我、我再也不会出来了……” 021·杂物间和键盘   三十秒之前,约安妮丝哭着喊着说要回坟墓里,作为正儿八经的古代人,她没办法接受现代城市的可怕。   ——其实这就屁大点的小城市,但也幸亏如此。高易羽觉得,如果自己是生活在大都市的话,这就得把约安妮丝吓得魂飞魄散了……   不过,现在的约安妮丝已经停下了哭闹。   “那座高楼的一层,其实有家咖啡店。”因为高易羽是如此安慰对方的。   顿时,高楼不再是可怕的东西,反倒成了约安妮丝眼里的香饽饽。从“妈的为什么能建这么高?”到“如此宏伟的建筑确实配得上咖啡,真是个好时代”。   她破涕为笑,开心的不得了,一直绕着高易羽转圈圈。看得出是想去看看咖啡店,甚至喝上一杯,但又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开口,就只能欲言又止的走来走去了。   然而对高易羽来讲,现在的问题不是她——   而是自己。   “小姐姐,你在Cos的是什么人物啊?出自哪里,能不能加个QQ扩个列,最近附近有展子吗?我还以为疫情不开了呢,求告诉。”   “……不了不了。”   高易羽还穿着那身吟游诗人的装扮,原汁原味从十七世纪的德意志弄来的。结果一回来就是街道,引得路人频频投来注目礼——也有如上面那样的搭讪,实在是味太冲。   幸好,这附近就是她的家,一溜烟的功夫便窜进楼道,避人耳目的回了自家。   离开时,她正在家里鼓捣音乐,然后就被德利多利不由分说带去旅行,当时她一个大老爷们在家,所以门并没有锁,得亏家里一切如常。   而且,根据钟表上显示的时间和印象来比较,她甚至只离开了几分钟——这化为时间的错乱感,强烈冲击着她。可比起这个,还有个更令人心肝颤的问题。   “这栋城堡的内部结构真独特,楼梯精准区分了区域,可又彼此相似……所以这里是杂物间吗?”   “……咳。”高易羽旅行带回的土特产,无意间刺痛了她的心。   这栋老旧的筒子楼确实寒碜了点,和人家那时代的大城堡不能相提并论。作为男人独居的屋子也确实会比较乱,但是!被视为杂物间还是令人想哭的。   约安妮丝不愧是大音乐家,对感情十分敏锐,立刻察觉到了高易羽的情绪变动。   她意识到,无知的自己一定说错了话。   她带着满满的诚意和内疚,立刻纠正道:“对不起……其实是佣人间对吧?”   “……啊这。”   “能为无依无靠的我,在这崭新时代提供这样一个佣人间,我已经非常感恩戴德了,我会好好在这里学习这个时代的一切……尽可能的……不给你丢脸、不给你添乱……不闹出笑话来……”   但越说下去,高易羽看起来就越痛苦,她摘下吟游诗人的羽毛帽,漂亮脸蛋满载着不应承受的悲哀。   “这是我的住所。”高易羽觉得这话像刀片,说出来割嘴、割心。   “啊?”   “我不是谁的佣人,这栋楼也不是城堡,只是几十号人共有的住宅体系……”   “什、什么?!那你们是一个大家族吗?”   “不,大多数是陌生人或普通邻居,点头之交而已。”高易羽解着衣服,这套行头其实意外的舒适。   约安妮丝震撼于这种奇怪的住房体系里,满心都是时代人情的冷漠——还有自己又因无知而闹笑话的事。她捂着嘴巴,决定好好在佣人……哦不,住宅里好好学习,等有把握再开口。   虽然立马就破戒了。   “你、你为什么在脱!”   “……该死,习惯了独居,忘了还有个你。”高易羽停下宽衣解带的手,难为情的钻进自己房间,立刻掩上门,“约安妮丝,别偷看!”   约安妮丝拼命点头,手不由得摸着胸口,心脏砰砰跳动,她还以为进屋子脱衣服是时代前沿的常识——幸好没有立刻照做。   隔着几步的距离,高易羽在自己的屋子里和衣服作斗争,频频传出怨天尤人的喊声,内容无外乎“妈的全是男人衣服”、“德利多利呢出来给我变点”、“草我这也太好看了,这对高中男生太刺激了”,都是怪话。   约安妮丝已经放弃了理解——但那颗怦然跳动的心脏,却未曾停下躁动,它正因其他意义而快速跳着。   这里是新时代音乐爱好者的住所!装满音乐!约安妮丝想要好好探险一番,这是未来人的家,远比神秘的山洞、深海的沉船,国王的宝藏要刺激多了……虽然脏脏乱乱的……   她立刻见到了像是乐器的东西——   “哇,黑白键!”   但和她熟知的不太一样。   她认知当中的羽管键琴,或是管风琴、脚踏风琴,这些由黑白键来操纵的乐器,都没这么小巧……这只是一排键盘,没有哪怕半点的其他结构,看来是维修拆下来的替换部件吧?   但这又有点奇怪……   黑白键虽然是黑色与白色的琴键构成,可这只是俗称,实际上的白键并不纯白,而是犹如象牙、清洗干净的骨头,在白皙之中更带着微微的焦黄色。可高易羽的这把键盘,白键是彻彻底底的白色。   带着难言的困惑,她的手悬在半空,在“弹一下”和“不不不这太失礼”之间摇摆不定。   “……弹呗。”   “啊我绝对没有想动你东西的打算!”   听到高易羽打趣的声音,约安妮丝回过头,本想好好解释一下——却立刻便忘了这档子事,更忘了那排黑白键。因为换好衣服的她,不再是吟游诗人了,而是……无法形容的……某种好看的艺术品。   高易羽没有哪怕半件女孩子衣服,所以干脆套了件大号的白T恤,又穿起夏天用的短裤,结果它们卷在自己身上,宽松又肥大。只是,这滑稽的搭配却意外能凸显少女的自然美貌。   虽然当事人没这自觉:“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是键盘合成器,是用电的乐器,它接音箱使用,都开着呢。”   “……也就是能用?”   高易羽理所当然的点头,悠闲的在杂物堆里穿梭,眨眼便到了乐器附近。合成器键盘连着音箱,也接了电源,她稍微拧了音箱上几个纽,又在合成器上做出同样的事。   先前因为编曲需要,合成器键盘的音源是弦乐,那么弹出来的音符就会化为电子讯号,呈现出和弦乐一致的振动讯号,以此来模拟该种乐器。   可这对约安妮丝来讲还太早,一想到她高高兴兴开始弹琴,结果弹出提琴的音色,那她又得泪流满面的红着脸,说什么要回坟墓之类的话。所以,高易羽将音源换成了钢琴。   “来。”高易羽大方的示意一切OK。   “那我不客气了。”   约安妮丝那只安耐不住的手,一瞬便落在键盘上。能弹琴了!而且还是未来的琴!这是作为逝者甚至不敢妄想的事。   她甚至没有想要弹什么特定曲子,只是将食指从放在其中一个键上。   那是中央C。   在键盘乐器的中间位置,但在近现代的律制切分中,它却是大谱表的最中间一个音。   高易羽倒吸了一口凉气,钢琴这种乐器的发展,其实正和眼前这位少女有莫大关系。   她谱写的《平均律钢琴集》堪称音乐的旧约圣经,彻底奠定了以十二平均律为基调的乐理基础。钢琴这种乐器,也正是被她的十二平均律赋予了骨架与血肉。   而现在,她甚至要亲手赋予其灵魂了。   突然,从中央C开始,那根手指向右滑动了。   从小字一组到小字四组,跨越数个八度。   音符优雅如雨,落地为串。   她没有演奏任何曲子,只是单纯的滑动琴键——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也像是能吸引亡者的铺垫,令人心潮澎湃。   约安妮丝不再羞涩和畏首畏尾,脸上只有无限对音乐的热忱。   “没有机械结构的振动,音符也没有回应我的触键力度变化。音准好到不可思议,音符是从那个箱子里发出来的……嗯……非常奇妙的乐器!”   她眼中闪着光,双手抚上了键盘。   “但——依然是我熟知的乐器。”   ……   ps   (今天没休息好,只能少写一点了。   顺便聊聊,其实音乐对我来讲,是一个从兴趣发展成为本业的东西。   和之前《调色盘》那种基于兴趣的摄影主题不同,这本书不可避免的会充满我的职业观点,也注定会充满不被理解的内容——无论是音乐知识,还是音乐本质。   其实也就是某天晚上,弹琴看小说的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被在看的书蛊惑,就有了大概思路,然后慢慢磨出的这么个东西……   当然,写了这么个东西,我已经知道要扑街到死了。) 022·耳机与历史现状   趁着约安妮丝熟悉新乐器的这段时间,高易羽把附近的椅子搬了过来,让约安妮丝入座,以方便她弹琴。   可惜的是,椅子和乐器的高度都是按照高易羽之前的身高,对于这样小巧的女孩子就变得不太对劲,够不到琴键了……于是,她和约安妮丝在经历完一阵无声的沉默后,约安妮丝又恢复了站着演奏的姿势。   至于椅子,被高易羽搬到了自己的屁股下。   “弹点什么吧?”听众翘首以盼。   “那你想听什么呢?”约安妮丝微笑着回答,“但我只会古老、过时的音乐……”   “我就喜欢那个。”   “那需要我即兴创作,或是你会报出我的某首作品,指名让我弹?”   约安妮丝站得笔直,而且散发着挺拔且坚韧的气质。她一生都在与乐器相伴,一生所擅长的就仅此而已。所以,在没有乐器和音乐的时候,她会相当自卑,但只要拥有乐器,那由自灵魂的自信便展露了出来。   哪怕这是现代的乐器——可每个音符的位置和指法,都与她所知道的无异。   向着如此自信的她,高易羽报出了一部巨著的名字。   “《醒来吧,一个声音在呼唤(Wachet auf, ruft uns die Stimme)》,它的第四乐章。”   “嗯?为什么是这个……”   “因为,这是我的闹钟。”在约安妮丝浩瀚如烟的作品里,高易羽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部了。   约安妮丝点点头,双手悬浮,双眼迸发出锃亮的光辉。她静止不动,却仿佛在沟通这个世界,在召唤音乐的精灵聚集来此,为她的演奏而谱曲。   高易羽十分紧张的等着,生怕听漏任何一个音符。   她的内心被激动填满,陪伴自己日日夜夜的历史巨人,现在就在自己家,准备为自己弹最喜欢的曲目,今晚应该睡不着了,会回味着每一个乐段的处理吧?   但准备时间有点长——看起来,约安妮丝像是褪色生锈了似的,干巴巴的站在那儿。   不再自信,不再熠熠生辉,她难为情的低着头,眼神闪躲:“……对不起,我忘了它是怎样的一首曲子……我、我写了太多……所以……”   “……好吧。”   “不过只要你给我一点提示的话……”   “是一部康塔塔,第四乐章是《锡安听见守夜人歌唱(Zion hört die Wächter singen)》。”   “……还、还是想不起来……”约安妮丝揉着金发,满脸都是尴尬,“不过既然是康塔塔,那按我的创作习惯,应该是弦乐伴奏,而我这里只有键盘乐器,我也……不善歌唱……我小时候在合唱团被欺负的很惨。”   忘了?好吧……谁让人家一生那么高产,忘了自己写过啥也挺正常,作家还经常吃书呢。   哭笑不得的高易羽只好走过去,在自己熟悉的键区,弹奏出沉稳的旋律。   柔板、缓慢……   左手要弹奏的和弦十分简单,右手的旋律进行则轻重有别。   这是一首极为安宁的曲子,却悦耳柔美,能抚平一切杂乱,为心灵带来平和。   高易羽弹过它无数次,所以甚至不需要过脑子,双手便奏出了它。   因此,回过神来,高易羽发现约安妮丝在听众席入座,兴致勃勃的当起听众,完全忘了这是她的曲子、本该由她弹奏的事……   但鉴于在弹完之后,约安妮丝献上了好几个“好听!”和一连串的鼓掌声作为夸奖,害羞起来的高易羽,也就不再追究这事了。   ……   (注,如果有读者感兴趣,可以搜它的古典乐编号,BWV140,都是宗教题材的清唱剧(康塔塔),虽然会有点让人犯困……)   ……   至于之后,本来是要让约安妮丝来弹点什么的,但楼上突然传来了跺脚声,甚至使得天花板发出微微响动。   也对——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自由的吟游诗人,而是回到了现代社会蜗居中的普通音乐爱好者。对于这样的世界,音乐是吵杂、多余的,会打搅到其他人。   高易羽完全理解这件事,耸耸肩停下了对邻居的打搅。   “不弹了吗?是、是因为我想不起来自己的曲子……所以、被你嫌弃了吗……”约安妮丝离开乐器,就变回了本来的自己。   “不,我们换一种方法。”   “嗯?”   高易羽将线材从音箱取下,然后抓来耳机连接乐器。   当约安妮丝还在好奇那是什么、这又是什么时,她绕到了少女的身后。   “别动。”   “好,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约安妮丝虽然是一介历史的幽灵,也是巴赫音乐永生的化身,但就这么靠近来看,其实和正常年纪小的女孩子完全无异。   她有人的温度和柔软,当高易羽拨弄她的金发,拢去耳后时,她也会受惊的“啊”出声来,紧张的像是小鸟。高易羽将她两边的长发顺好,这才为她戴上耳机——即便是在身后,也能看见她满脸的红霞。   “这、这是帽子吗?或者是防止耳朵冻坏的?谢谢你的体贴……我会一辈子珍惜的……但为什么会用绳子和乐器相连呢?”   其实是刑具!将她锁在乐器旁边,不写出一万首曲子就不能释放——高易羽本想这么开玩笑的,可人家肯定会当真,也只能作罢。   不需要言语解释,高易羽再度按下黑白键。   “……嗯?!”约安妮丝震惊的像是跳起来。   “懂了吧?”高易羽在她的耳边,轻轻敞开一边的耳机说。   “……别人听不到了?”   “是的——这叫耳机。它所传达的音乐,只属于佩戴者。”   那只耳机回到了原位,遮住了约安妮丝小小的耳朵。她被科技的进步震撼到说不出话,理解了其中意义之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思考,直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可以使用乐器,演奏声音只给自己听……   在她消化着耳机伟大的这段时间里,高易羽坐在电脑前,有很多东西想调查。   给自己加了几个坐垫、调整好显示器位置,这才勉强能正常使用。   首先是,自己在经历完这趟历史之旅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打开百——不,她挂上梯子打开谷歌,输入了巴赫的完整名字。当然,不是约安妮丝,而是她笔下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果不其然,约翰先生已经成了拥有巨量搜索结果,巨量赞美的大音乐家,人们提到巴赫,就当然是他。完完全全,从约安妮丝那儿拿走了一切褒奖和历史评价。   巴赫拥有很长的维基百科,介绍的十分详细。作为在旁边,一行行看着这家伙生平被撰写出来的观众,高易羽在看维基百科时,总有种“这他妈是同人小说”的错愕感。   原作者明明只是粗糙写了个大概,结果爱好者自发的挖掘内涵、靠想象力和合理性编织故事,将一个简单的故事扩写到如此宏伟……这实在是太怪了。   巴赫还有一幅画像,戴着银卷发,穿的挺好,脸上露出自信和含蓄的微笑,手上还拿着一张乐谱……嗯……这就相当于同人画……   “……我无法直视历史了。”   高易羽忍不住的叹息,自己都干了什么啊?西方音乐历史、人类近现代音乐发展、以及古典乐就这么被颠覆了,而且还无人知晓!人们只记得这个老男人了……   罢了罢了,起码评价她的音乐时,人们就会忽略那个“女性音乐家”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可以客观来称赞他是如何伟大。   除了约安妮丝之外,高易羽还有点想调查的事——而且是鼓起勇气,再三犹豫之后才开始调查的。   铝。   她带去的口罩,按德利多利的话来讲,会造成颠覆性的巨变,虽然德利多利透支力量尽可能纠正,但究竟还有多少影响残留呢?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但她直面错误。   可结果却不错。   铝的历史,倒是和她所知道的差不多。   掌握基本电解之力的狂人们,试图用电解让明矾屈服,因为他们猜测这玩意儿里头肯定有点什么——然而却失败了,只留下Alumium这个名字作为铝的名称。   至于后来,有人提炼出新金属、有人觉得有意思于是接着研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出大块的新金属——到这倒还相似。   只是,中间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伟大的德国浪漫主义画家,狂热的东方艺术研究者,科学赞助人——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在这段历史里露了好大一把脸。   “……果然是他。”   是在十九世纪柏林,那个和高易羽做交易的,气质郁郁寡欢的画家。   历史是如此书写的——   「关于卡斯帕的画作之伟大,有一个迄今为止仍是未解之谜的故事。   他自称见到了东方面孔的吟游诗人,因为过于喜爱他的艺术,用从未见过的金属换走了他的一幅画作。   他起初认为那是一片银,可去兑换时却不被认可。经历波折,当时的德国化学家,弗里德里希·维勒听闻此事,发现那是一块纯度极高的纯铝。   神秘财团立刻闻讯赶到,花费巨资从卡斯帕手上买走这片铝,这使得他从清贫画家变成富豪,也因此让自身画作的伟大被世人知晓。   余生,卡斯帕赞助着关于金属铝的研究工作,并赞助各种清贫画家,同时探究东方历史。   即便无人知晓所谓的东方吟游诗人,和那片不可思议的纯铝究竟真相如何,但卡斯帕却为人类科学的进步,为人类艺术的进步,以及东西方交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   “草啊。”   神秘吟游诗人捂着脸,看这玩意儿时几乎是一段一口脏话,艰苦卓绝才看完的。   那个穷酸到要去店里卖画跟人讨价还价的德国人,现在跻身进了各种伟大人物排行榜中,还写进了多个领域的教科书,知名度贼他妈高……该死。   高易羽向沙发上看了一眼,那副用铝片换来的画,就安静躺在沙发上摆着……这……拿去变卖的话估计会引起巨大风波,那不符合高易羽的喜好。也只有随便找面墙挂起来了……起码它还是很好看的。   她叹着气,在卡斯帕相关的介绍里,又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伟大的素描大师,阿道夫·门采尔曾短暂师从过卡斯帕,也亲眼见过那位东方吟游诗人。   甚至在当时对其进行过速写,留下了极其珍贵的手稿,现珍藏在德国慕尼黑老绘画陈列馆,是镇馆之宝之一,更是德国近代历史的象征。」   这……   高易羽印象很深刻,当时如果不是这个叫门采尔的小屁孩缠着,说要画她,她早就一脚踏进乐器行打发时间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历史给填成其他模样。   不过,既然门采尔作为素描大师在后世的评价极高,当时虽是年少,可应该也画得很不错才对。   高易羽怀着一点好奇,以及一点不安,点开了那副据说是德国国宝的速写—— 门采尔早期速写   “……草。”   如果还有机会再去一趟,或是将历史重现——那她一定会狠狠揍门采尔一顿的。   看完了这些,高易羽对历史是如何被自己影响,有了大概的认知。   但幸好,铝材被量产,被廉价化,这一切的时间点应该是被德利多利干涉过,总的来讲和原本的历史一致,所以并未产生过多问题。她对历史的干涉,集中在艺术层面,总归是问题不大……   说起来,当时那片铝材呢?   在网上的资料里看,它被秘密财团收购?这又是怎么回事……带着稍稍的不安,高易羽想起,自己与历史恶魔缔结了契约,问问她不就好了?   “德利多利,在吗?”于是,高易羽掏出已经成德利多利住所的金币,这玩意儿也是土特产呢。   “……我在睡觉。”   “我口罩拆出来的那片铝,后来怎么样了?”   沉默一阵后,德利多利带着疲惫的声音作答:“别想这个了。”但那听起来……仿佛更像是警告。不等高易羽说点什么,德利多利发起了新话题——   “你和我契约的内容,什么时候准备动手?”   “指将你的三全音传播出去,让更多人听到?”   “不然呢?”   那将开启音乐人的一生吧?必不可少的将要让曲子展示出去……虽然这违背了高易羽一直以来自娱自乐的习惯,但契约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但在那之前——她有个亟待解决的问题,需要德利多利来支援一下。   “托你的福,我没有女孩子的衣服,能不能来点?” 023·关于名称   作为高中生,正常来讲都是穷酸的。   哪怕在西方历史之中,高易羽如今已以匿名的方式,留下了“神秘东方吟游诗人”之名,还把巴洛克时代的土特产姑娘带回了家,不光如此,也莫名其妙结识了一位恶魔、一位魔鬼……   然而仍是穷酸的。   结交的那位恶魔,更是没有帮忙的打算。   “让我睡吧,透支过度的我什么都做不到。但你有两条路,第一,去为我传播三全音。第二,自己去努力工作挣钱买新衣服……”   但说到这儿时,德利多利笑了笑,用满是疲惫的声音如此补充——   “或者两件事一起办了。”那含义不言而喻。   “……你小子果然是在死命利用我。”   “我是姑娘……但你没说错,好了,这次是真的,我要暂时沉眠了。”   之后,无论高易羽怎么对那枚金币动手,如何呼唤辱骂,德利多利确实沉入了睡眠……或是装睡之中,再也叫不醒。可德利多利已经将一切都讲得够清楚了,她已经告诉了高易羽,她应该去做什么。   ——音乐!   好吧。   高易羽撸起手袖,宽大的T恤之下,装着一位准备努力的少女。   那就做吧。   “——哇!”   不过,一声尖叫唐突传出,像是冰桶挑战,浇灭了正接受挑战的斗志。   果不其然,楼上又剁了一脚,正在疯狂抱怨噪音。   高易羽赶忙看了过去——是约安妮丝发出的声音。在此之前,她一直戴着耳机,鼓捣高易羽借她玩的现代乐器·合成器键盘……   不得不说,现在来看,颇有种丢了个毛线团给猫,让它乖乖去一边,不要打搅主人工作的感觉。然而无论是猫,或是约安妮丝小姐,都不会一直乖巧下去呢。   约安妮丝摘下了耳机,一脸别扭:“对不起,吟游诗人,这个东西……坏了。”   “……别喊我吟游诗人了,我有名字的,告诉过你了。”   “那……移调?”约安妮丝说出了高易羽名字的本意,“和你不同,我的嘴巴笨,你的名字我很难发音精准,这、这肯定会让你不舒服……我不想被你讨厌。”   “那随便找个你喜欢的称呼吧,反正吟游诗人就算了。”这会让高易羽想起先前翻阅的历史,总会令她尴尬到浑身不适。   约安妮丝接受了这个提议,用虎齿轻咬着大拇指,思考起怎样叫才合适:“……那城堡之主?”   “……为什么这么叫?”   “这座大城堡是你的。”   看来约安妮丝觉得,这是类似“领主”之类的称呼?总之这也太怪了:“这就是普通的筒子楼,不是城堡,也不是我的。我有的只是这一间七十平米的住宅……与人打赌赢来的。”   所以在高易羽读高中之后,就搬来这儿独居了。既靠近就读的学校,能多点睡眠时间,也可以专心玩音乐,不打搅父母休息。当然,抛开这些不谈,她依然是需要大量依赖父母的普通穷学生。   父母也觉得,这挺能锻炼自家孩子的独立能力。   除此之外,他们也不介意高易羽渐渐脱离正常教育的路,既然孩子是打从心底喜欢和沉迷音乐,那就让他自由些吧。   ——高易羽准备好了上述的话,准备解释给人听。   因为别人一旦听说她在独居、在搞音乐,就必然会问“你父母不杀了你?”之类的话,所以条件反射的,她准备好接受约安妮丝的提问,并如此作答。   但并没有。   “即便它如此狭小,但也令我幸福。”   约安妮丝打从心底说道。   “我曾在腓特烈二世的皇宫里居住过、曾在许多教堂里工作、也曾在魏玛、克腾的宫廷中任职暂居。它们奢华美好、整洁干净……但没有哪里这么令人愉悦,充满生活。”   “对不起啊和王宫没法比……对不起啊太乱了。”   “但,谢谢你让我也借住于此,在这个家里,让我有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可用。”   说着,约安妮丝提着裙摆,走到了屋子的角落,像米缸一样静静坐在角落。   “所以……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家长。”   “……有别的吗?”顿时,高易羽的脸扭作一团,还不如之前城堡之主呢!但……她的嘴角动来动去,不知该笑还是该歪。   “不喜欢吗?”   “感觉十分怪异……但……但……我也不知道……”   这时,高易羽兜里的金币发出窃笑:“挺形象的,就这样吧——这是梦话哦。”可以肆意篡改历史的恶魔,用梦话结束了这场争端。即便高易羽再怎么反对和对她进行辱骂,约安妮丝倒是不打算改口了。   无可奈何,高易羽只能尽可能去习惯了。   “约安妮丝,说起来,之前你尖叫什么呢……”绕了一圈,高易羽才想起这个问题。   约安妮丝一脸歉意:“家长借我使用的乐器,突然坏了……”   “不是吧……这可是我攒了很多钱买的……”心疼不已的高易羽立刻戴起耳机,摸向自己熟悉的好朋友。她弹了几个单音,黑白键穿插着来——呃,没坏啊?   又鼓捣了一阵子,高易羽顿时明白了。   “你动了这些按钮啊、开关啊、旋钮是吧。”   “嗯……偶然碰了碰。”   “这东西的钢琴音源被你碰到,改成了一种电子音效。”   “……什么?!无法理解……”   “简单来讲,这种乐器能自由切换发出的音色,它既可以弹奏钢琴——也就是羽管键琴、大键琴之后发展成的乐器,也可以演奏各种弦乐、管乐,以及无数奇怪的电子音效。”   虽然解释是解释了,但高易羽完全不指望约安妮丝能懂这事儿……回头找点德语教材给她吧。   果不其然,她一脸茫然,但看得出已经在思考了。既然如此,直接让她用听的理解会比较好吗?   “来。”高易羽招了招手,蜷在角落的米缸倒好奇的应声而来,“我们听点现代音乐。”   “嗯?要出门了吗?”   高易羽笑着否定,只是搬来一张新椅子,放在电脑旁,自己则将椅子挪向一旁。约安妮丝很聪明的直接入座,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显示器,似乎感觉到,自己又要接受崭新的事物了。   高易羽在她身旁入座,在她面前抓起鼠标,点开自己习以为常使用的音乐软件Spotify。光是这几个画面跳动,就让约安妮丝愕然不已——这居然不是装饰画吗?!怎么会动?!   “想听点什么?”   “……不用去听乐团演奏,随时随地能听,是真的?”   “嗯,想听点什么。”   虽然受到的刺激一个接一个,令古代人自惭形秽又好奇满满——但在此刻,它们都要为欲求让步,那是名为探知现代音乐的欲求。她正要开口,但又想起一件小事……也许需要更优先的确认。   “我们能听多久?”   “想听多久就听多久。”   “那……可以先听听我的音乐吗?”   但在听到她的要求之前,高易羽已经挪动鼠标,打开了收藏里的巴赫作品。在音乐上倾注一切的人,即便如何清廉和高洁,起码也会有一抹好奇——自己的成就,是否为人所知?被人如何诠释?   结果,挂在巴赫这位作曲家名下的,有杂七杂八——总共几千张专辑。除此之外,其他使用了她的曲子但并未记在此处的,其数量也必定同样浩瀚,这还只是其中一个音乐软件上的。   但比起说明这些伟大之处,高易羽所做的,就是随便打开一张,播放。   透过桌面音箱,壮阔的音乐就此传来。   “是我的勃兰登堡……”   “嗯,第三乐章啊。”   羽管键琴在暗处演奏往复的搬走,中提琴们则在另一边铺垫出层次。接着,小提琴合奏,将旋律线奏出——它像是刚刚洗好的床单,被挂在阳光之下,随风摆动时高时低,爽朗而怡人。   没有临场感,但每个音符都十分清晰和干净。   接着,巴洛克长笛穿插进来,与小提琴协奏……   它们轻快、它们和谐、它们甜美,它们宏伟。   “……我看看……Max·Pommer,卡拉扬的徒弟,很正统嘛,怪不得水平很高。”   “……家长!嘘!演奏中请不要说话!会打搅他们的!”   如果不是有融入骨子里的聆听礼节,她已经跳到高易羽的椅子上,狠狠把她的嘴堵起来不让她吭声了。没办法,她不理解什么叫录音,只是以为有看不见的乐队在这儿,为她献上水平极高的音乐……   高易羽笑了起来:“很可惜,他们听我的——暂停!”   她按下了鼠标。   音乐戛然而止——这令正仔细聆听的约安妮丝一脸愕然。无法理解,难道现代人家里养着看不见的小精灵,培训它们组成乐团,随时听命于主人?   “怎么样,音乐方面。”   “很难想象小精灵们能有如此高的合奏水平,这完全可以胜任宫廷演奏需要,他们的水平惊人……也很难想象,未来能这么好的演奏我的曲子……家长,能让他们继续吗?”   高易羽轻点鼠标,充满仪式感的说道:“播放!”顿时,沉稳的羽管键琴、巴洛克长笛,再度流泻而出。   音乐虽然再度出现,高易羽并没有对音箱保持观赏礼仪:“很多人将你,以及与你一样的古时候音乐家,统称为一个叫做古典乐的音乐风格。”   “很合理。”   “并将你们视作迄今为止,依然是人类音乐艺术的最高成就,或是将能欣赏你们视作他们高人一等的谈资。”   约安妮丝思考了一秒,倒也理解了。她们的音乐在当时就已是“高雅”的代名词,是艺术本身的发展和延续,音乐技术的探寻——而非不上台门的世俗音乐。   哪怕是在她的时代,即便贵族或王室,也会以能欣赏这些音乐,而拔高自己的格调、视作比平民高雅的证据。当然,很多音乐家也因此自诩比世俗音乐要高——没想到,这些东西也延续到了这个时代。   这让约安妮丝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人类依然是人类。   她好奇道:“那家长是怎么认为呢?我们落后时代几百年,依然是你们的最高成就?”   “是之一。”   “……之一。”   “所有注重艺术性和音乐本质,以高过利益的音乐,我都同样尊敬。在这个范围,没有哪种音乐高过其他——但它们都高于商品音乐,也就是为利益服务的流行乐。”   不知不觉,约安妮丝的椅子已经抵住了高易羽的,这位姑娘也完完全全凑了过来,想听眼前的少女多说一些——这都是她所不知道的。   “那是我们的敌人?”   “是,魔鬼为此将你招来,恶魔为此利用了我。”   “它们真的如此不堪吗?”   高易羽翘着二郎腿,抱着手,像是个讨厌上课的不良学生:“商品艺术其实一直都有,它们的初衷是让内容讨大众喜欢、通俗易懂,以卖得更好——所以以此为前提,人们在通俗领域比拼质量。”   “那不是很好吗?就是正常的世俗音乐……”   “嗯,以前很好,它们被归类在通俗流行里,靠质量决定销量。因此诞生过无数名作,无数流派,这种良好的流行乐持续了很久。”   “持续了很久?”   “但现在,近年来……这一切都变了,乐人再也不靠音乐质量决定销量了,这才是我们讨厌的。”   高易羽拿出德利多利寄生的金币,由大拇指轻轻抛弃,落下,如此把玩着,希望能让里头装睡的家伙不舒服。   “我们不讨厌通俗,但我们厌恶质量低下的垃圾德不配位、厌恶人们用低下的审美吹捧劣币驱逐良币——这就是我们的敌人了。”   金币落入高易羽的手中,被她轻轻捏着。   所以,在知道了德利多利、休止符其实都是在为对付这怪物而筹划时,高易羽也饶有兴趣的掺了一脚。   “好!那对付它!我会为家长贡献力量的!虽然不知道要怎么做、要做什么……我甚至一首你所说的流行乐都没听过……但你的敌人就是我的!”   约安妮丝也将双拳握起,在高易羽面前挥来挥去,就像小学生受同学蛊惑,准备放学时一起去堵人似的。但她这位小学生并不单纯,除了表忠心之外,还很明显的想满足一己私欲。   “家长!能让我听听你觉得好的音乐吗?这一定会让我更有动力!” 024·指挥家的传承   “没问题!”高易羽比了个OK的手势。   这不就是安利音乐给别人吗?她最喜欢干这种事了。从小到大,她听了巨量的音乐,深入进世上的绝大多数流派,存了无数好东西。   但因为没什么朋友,以及这些东西需要一定的审美门槛、一定的缘分和气氛,所以迄今为止,她的藏货从没安利出去过。但现在,面对一张纯洁的、音乐历史最顶点的白纸,这可是个好机会。   “想来点怎样的现代音乐?”高易羽兴冲冲的问。   约安妮丝却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如何提需求。不过,她却知道人类的共性。   “请给我来……最好的!”   “好。”   于是,高易羽继续播放起她的《勃兰登堡协奏曲》,闭着眼舒舒服服的听了好久。约安妮丝起初不知情的干等着——两分钟、三分钟……就这么听了十分钟,才突然想通。   于是满脸通红的问:“最好的……难道是……是我的?”   “当然!我最喜欢你了。”   “是指我的音乐对吧?嗯……那、那……那来点和我一样好的?”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单词念得含糊不清。   “稍微比你差一点的倒是有很多、很多。”   在《勃兰登堡协奏曲》的最后一段结束后,高易羽才心满意足的打开收藏,翻出了几十页收录其中的现代音乐。它们伟大,却放眼世界也几乎无人知晓——但那也没关系,因为它们足够伟大。   “先来听点摇滚吧。”   “摇滚?”   “它是从根源音乐·布鲁斯发展出来的,最初用来表达年轻人的炙热和叛逆,使用了大量插电乐器。但后来包容万象,成了伟大程度与古典乐可以相提并论的巨大流派。”   “……这、这么可怕?”但约安妮丝兴奋无比的凑了过来,虽然一句都听不懂,但总之非常伟大就是了吧?   “其实大多数摇滚乐都是通俗的,但之所以能被拔高到这种程度,和其中一个分支,前卫摇滚(Progressive Rock)的伟大分不开。可惜,这个世界的人基本都不知道它。”   “……前卫?”   “意思是——走在时代之前。”   如果这个时代正走在正午,那么它们已走到了夜晚。   虽然前卫摇滚、新前卫摇滚里有几十只非常能打的乐队,但其中大部分都欠缺悦耳、抓人的特质。高易羽觉得这不太适合给第一次听的人接触。   因此,她选了自己的最爱,那支音乐性与悦耳同在的新前卫乐队The Flower Kings。   这支乐队的灵魂人物,瑞典老炮Stolt,与传统前卫的顶级乐队Yes前主唱,在2016年有过一场合作,推出了一张穷尽他们才华的专辑。   为了这张专辑,他们对每种乐器的演奏者都精挑细选,发动了他们几十年摇滚资历来征召帮手,只为展示他们对音乐的认知、对音乐的谱写。   最后,一张伟大、动听,如梦似幻的前卫摇滚专辑《知识的发明(Invention Of Knowledge)》由此诞生。   “那、那它一定引发了全世界的狂热?!”   听完高易羽过度夸张、被热情包裹的辞藻,约安妮丝已经在幻想这张专辑在全世界范围内,究竟引发了怎样的轰动,并迫不及待的想听了。   但高易羽笑着摇摇头:“不,这张专辑非常、非常冷门……在全世界范围内也只有少得可怜的听众,在我们所在的国家,大概也只有几百个人认真听过它吧……”   “原来如此,商业价值和音乐价值是无关的。”   “是的,在漫长的专辑里,那位七十岁的老家伙,犹如他在二十岁时一样歌唱。”   高易羽轻轻抬起手,在专心致志的少女脸颊旁拨动,避开金发,又为她戴上听前卫摇滚专用的耳机。对少女来讲稍微大了些——但戴着耳机的她很漂亮。   电子产品和巴洛克时代的她正在一起。   还有高易羽开始播放的专辑第一首歌——   从无声处悄然而至的弦乐——接着,犹如玻璃与冰块摇晃的电子音效。   轻柔的和声由小变大——色彩斑斓的音乐,为约安妮丝构筑了新世界。   七十岁的老头,在已渐渐远离纯粹音乐的2016年,为心中的音乐,为过去与未来,为灵魂或世界,开始高歌了。   “No one would ever bless the moonlight   (无人会为月光献上祝福)   For being too late too late……   (因为太迟、太迟了……)”   希望约安妮丝来到新世界之后,听到的这第一张伟大专辑,能令她满意。   对着已经合上眼,面露震撼的约安妮丝挥手告别后,留下与耳机为伴的她,高易羽哼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旋律,带着无奈暂离音乐,去解决所谓的世俗问题。   在被德利多利变成姑娘,丢去十七世纪时,高易羽本就处于过劳的状态,本应有个八小时睡眠来舒坦一下。但却辛劳了那么久,除了一点面包之外什么都没吃。   简而言之,她又饿又累。   之前能一直撑着,就相当于靠约安妮丝和音乐知识来填饱肚子的。   现在嘛……自己的美貌又不能当饭吃。   但还得考虑宣传三全音、开始推广自己音乐的问题……想想真是前路惨淡。   就连《知识的发明》那种不应属于人类的专辑,也没能在商业上得到什么亮点,她这样普普通通的音乐爱好者,想凑齐德利多利需要的十万人——这可太开玩笑了。   借助约安妮丝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那可是巴赫啊!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还需要帮她适应适应这个时代。正要去瞅瞅冰箱,但途中,她看见了镜子。   ——以及镜子里的自己。   如果抛开脸皮,让眼前的女孩子录个弹热门番剧OP的视频,无论弹得好不好,总之再穿一身Cos服的话……恐怕是能比较轻松达到目标的……恐怕还会超额完成目标。   真想娶了这个美少女啊!如果这人不是她自己的话。   罢了,她连骂娘的力气也没有,打开冰箱……还好,还剩几个番茄……这顿的水果和蔬菜都有着落了。   “等等,约安妮丝要吃饭吗?”   “不用。”   “……也是,那她是怎样的存在……等等,你不装死了?”   高易羽左手握着番茄,右手掏出金币,德利多利真是会挑时机。她现在的手很小,只能勉勉强强握住两个番茄,但灵活度和之前一样,这是常年和乐器打交道的手。   来到厨房,她随便抄了把水果刀,用刀背刮着番茄皮,顺便跟历史恶魔打个交道。   “约安妮丝是个复杂的个体,她因音乐而永生,所以她既是音乐的全部、又是她自己……所以她既是物质的存在,能演奏你的乐器,能触碰你的脸蛋,你也一样……但这个世界看不到她,并没有与她建立联系。”   “很复杂……然后呢?”   “她能传达音乐、做各种各样正常人的事,也许还能传达音乐……但她只是死者,别人看不到她……”   这……高易羽的刀顿了顿,这也就意味着约安妮丝无法作为音乐家被人目睹了。   这么说的话,即便她的演奏或歌声能被人听见,但依然只是个无形之人……约安妮丝在她所属的时代是那么要强,为音乐努力一生,博得了不小的成功。她来到这个时代,必然不愿只做听众吧。   “你能改变这一点?”   “当然,有动力为我贡献力量了吗?”   “我本就打算这么做了,顺便问一问,你能赋予她现代知识吗?”   德利多利沉默了一会儿,调侃道:“厌倦了教导小孩子?”   “不,我能照顾她一辈子……只是怕她伤心。”高易羽从一开始就这么想了。   那个畏惧着未来而嚷嚷着要回坟墓的姑娘,现在依然对一切不理解,任何一条超前的知识,随时都可能成为她逃离的诱因。   “可以——但同时,人类的适应性比你想的要强。”   “那就好。”   “总之,诚挚祝你一切顺利,行吟于万千时代的吟游诗人。”在德利多利表示告别,回去沉眠之前,她忍不住补充道,“顺便,你番茄其实坏了一个……这东西放冰箱不如常温的。”   “……草。”   就这样,高易羽的晚饭少了一半。   ……   窗外的天色渐沉,因为疫情而冷清的街道,也变得罕有声音传来。   吃掉一个番茄的高易羽在窗边入座,抱着自己的大腿,思考着之后的事儿。想让音乐变现,现在最方便的方法,就是与短视频内容合作,成为无穷无尽奶嘴乐的一部分。   倒不是高易羽抛不下普通音乐爱好者的面子,只是,她好像有个更好的办法。   “——妈啊。”她打了一通电话。   虽然在约安妮丝面前高谈阔论,虽然在时代里已经留名,但现在以及之后永远,自己都是那个软声软气想要点生活费的孩子。   “……羽啊,怎么了?听我讲啊,微信群里说了,我们云南已经有一例了!”   “……还没到我们城市就行,总之那个……”   “你听到我说微信群,应该已经知道我意思了吧?你该挂了。”   一如既往的对话,虽然自己被扭曲了性别和样貌,但一切都是一如既往。   高易羽畏畏缩缩说着:“……您随便施舍我个几百块就行了。”   “拿去做什么?买乐器吗?那个叫什么来着,吉他效果器吗?”   “没有,兴趣是兴趣,我会自己努力解决兴趣所需的支出——但生存则是个问题。”   沉默了一阵,高易羽听见自家亲妈无奈的回话:“你答应我自己买菜、自己做饭,不点外卖和不随便下馆子的话,也不是不行。”   “好!能不能再来几百……我发现衣服最近都大了,穿不上了。”   “要衣服是吧?懂了。”   意外顺利的,得到了不少来自亲妈的支持。高易羽觉得庆幸又感到哪里不太对劲,就这么挂掉了电话。   其实也点不了外卖,因为用的还是翻盖手机,并没有买智能机——这是为了省钱买吉他效果器。即便有些店可以直接打电话过去让配送,但那些店的东西很贵,高易羽并没有记录过号码。   无论如何,熬过今天,吃饭问题就能解决。   这才能思考音乐,思考艺术。   要是能被富婆包养就好了……自己每天什么都不用愁,只需要享受音乐即可——但这显然不现实。想着富婆的事,高易羽打了一小时的盹。   ……   与此同时——   高易羽的亲妈琢磨起自家女儿缺衣服的事,如果是其他方面,为了孩子的独立性那也就罢了……但女孩子缺衣服好像确实是个挺严重的问题——怪了,之前怎么没思考过这个?   但违和感稍纵即逝,她再次琢磨起解决方法了。   她的目光看向了衣柜——   那不是自吹,年轻时她可是很潮的,家境又好,买了很多很多衣服一直跟着来了,为了纪念青春也舍不得丢……她越想越觉得合适。   嗯,女儿的衣服问题,解决了。   如果她胆敢嫌弃的话——高易羽亲妈拿出智能手机,寻思着要不要帮自家闺女发起个“云南乡下孩子穿不暖,募捐旧衣服”的帖子,这种节省可是传统美德。   ……   一觉醒来——其实并不是自己醒的。   高易羽顶着浑浊的意识,发现眼前有个外国人。   漂亮的惊人……哦,是约安妮丝。一想到自家多了这么一个成员,又想到之前的历史之旅,高易羽不由笑了笑,仿佛是刚刚才做的梦。   “怎么啦?约安妮丝。”   “我听听听听听完了!!!伟大的专辑,实在是好听。很难想象,同样的歌手从头到尾都由他一人歌唱,但音乐至始至终如此斑斓,没有一点腻烦!充斥着无数我不知道的新音色、新编曲……但乐理结构依然是我熟知的。”   她的表情十分复杂——激动、震撼、难过……还有怅然若失。   她有太多太多想说的,为了这张专辑的一小时长度,几千个细节。   但现在,第一次接触现代音乐的她想问的,其实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点。   “我……我该怎么指挥他们,重新从头演奏一次?我还想听,你帮我看看是哪里出问题了?”   说完,约安妮丝认真的伸出右手,抬在半空,模仿着之前高易羽点下鼠标时的特殊指挥动作——   “播放!” 025·音乐兼职   “这可比高考难多了……”   “嗯?高考是什么呀?还有是什么难?”   “教你学会暂停、播放的操作逻辑。并且你她明白电脑和音箱里,并没有家庭小精灵乐队在演奏……我指这些难。   天色已经完全沉入黑暗,高易羽睡了一小时得到的精神头,已经在上述这些事情里消磨殆尽了。这可比教老年人用微信,还要难上太多、太多了……   但花了挺久的功夫,细致傻瓜式引导,总算是让约安妮丝小姐学会了如何使用电脑听音乐。顺便,她还想拆开音箱,跟藏在里头的小精灵乐队问好来着……也不知道她们德国到底有些什么民间传说……   不过,看她小心翼翼、笨拙的使用鼠标,艰难的让它移动到“暂停”上,还是很有乐趣的。   而且——   “成功了!!!暂停了!”   看见约安妮丝为自己的壮举高声呐喊,也是很有成就感的。虽说在喊完之后,激动过头的约安妮丝差点抱上来,这就令人尴尬了。当然,这一切被楼上暴躁邻居的狠一跺脚,又叫停了。   “也就是说,除了这张专辑之外,我还可以点它们其他的听?”   “嗯,左边的是曲名、右边的分别是艺人名、专辑名。”高易羽将音乐软件Spotify切换成了德语,这倒是顿时让约安妮丝感到亲切,一切都方便了很多,“你可以自由的听,如果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再来问我,我会一首首和你聊的。”   高易羽的语气无比诚恳,因为她喜欢这样。   能有人聊深爱但无人知晓的东西。   虽说在聊到音乐的本质前,要和这位未开化的古代人聊上更多的麻烦……   “这里面装着多少音乐?”   可能没有一千万首,但几百万肯定有——高易羽本打算这么跟她讲,但又怕她无法理解而大脑宕机,就只能含糊不清的“反正很多”略过……倒算是渐渐掌握和她的交际方法了。   就这样,约安妮丝决定利用这个晚上,在新奇的世界里多聆听些现代音乐。但她并非普通听众,而是从高易羽那儿借来纸、笔,要对现代音乐进行深入研究,像是考前一夜,准备认真学习的人。   高易羽借给她的并不只有这些,还有键盘合成器。   “听到开心的时候,会想要加入音乐之中,到时候你就用这个解馋吧。”   “嗯!家长果然也明白这种感觉啊……感谢!”   正如她俩为这个共通想法感到共鸣,会想要加入演奏中,也是因为作为音乐者的灵魂,与音乐共鸣了。   “不客气,我是你的狂热爱好者,能看见你在崭新音乐之中探寻,对我来讲就比什么都要美好了。”   说完,将这一切打点好,留下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脸红的她与音乐作陪,高易羽则离开音乐的世界,来到书房。   虽然饥饿而嗜睡,但独处的时间很珍贵,该用来思考。   首先——   她将可能存钱的地方翻找了个遍,找到了约六百块钱的现金,真是彻头彻尾的穷酸啊。   她没有智能手机,因此还像是异类一样,坚持着持有现金、使用传统银行卡——现在想想,这可能是德利多利找上门、看她顺眼的理由之一……   这些钱里头,一部分是她的生活费,另一部分则是积蓄,打算用来置办乐器相关的开销。之前又厚着脸皮找家里人要了点,总计算是一千块钱吧。   “要靠着这样一笔启动资金,对抗名为流行乐的怪物吗……”她陷入了深深的自嘲中,开始懊悔起怎么就接受了这种滑稽之事……   罢了,硬着头皮上吧。   撸起袖子,她拿了另一件T恤,将自己的黑长直抹去脑后,用T恤栓了个粗糙无比的马尾辫。总算,脖子和后脑勺都清爽了不少,嗯,这才是实干家应有的精神风貌。   她立刻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那可都是对抗流行乐的战略。   首先是赚取更多战略资金!同时哪怕一点点也好,尽可能宣传三全音出去,为德利多利恢复力量。好在,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   音乐可是能接到很多兼职的——在此之前,高易羽正是靠时而接上一单,来维持自己高中生的独立生活。装在这个家里的一切音乐器材,也都是如此挣到的。   但以往那都是积少成多,现在得需要更有赚头的兼职了……   但根据经验来看,有赚头的兼职都是接抖音、短视频的外包……   比如为一些做原创内容的人,提供原创编曲。其实就是按对方的要求,用软件和免费音源划拉几小时而已。   现代用电脑制作音乐——这个过程其实非常简单,哪怕没有乐理知识的人也能操作。   入门级的制作软件,它并不要求使用者懂五线谱,而是以一套跟小学数学水平差不多的加减法做基础——编出来的打砖块式程序。   使用者要做的,就是选择合适的砖块。   比如音乐基础的钢琴。   将长短不一的钢琴砖块,往音乐之墙上开始糊,糊的位置高,那它的声调就高,反之则低。糊的砖块长,那它就会是个长音,反之则短。   除了钢琴,一般会先填入长短不一、高低不一的鼓点砖块,作为节奏声部,来为一首曲子堆砌骨架。   然后,用钢琴、弦乐、吹奏类乐器,或者是各种各样非现实乐器的电子音效,做出曲子的旋律线——也都是以贴砖的形式,小学生也能点点鼠标就贴上去。   除了主旋律线,粗制滥造的流行乐,还少不了把各种泛用和弦往上甩。然后,就是随随便便加点低声部衬托这一切。   它就像是一种流水生产线,稍作改动但本质不变。   上手几天就能熟悉流程,模仿几首就能开始量产。   于是,这种东西广泛的出现……但即便如此,一首像模像样的玩意儿,居然也奇妙的能卖个几百块……   当然,这倒多亏了各种短视频平台的大受欢迎,也多亏许许多多无业游民、不务正业又一无所知的人开始做网红梦。顺便,观众乐于含上奶嘴,麻木不仁的不断划向下一个,为它们的虚假辉煌添砖加瓦。   “我也叛逃过去好了……”   高易羽倒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那可是轻松又很有赚头的。   倒不如说,如果不走那条轻松简单的路捞些甜头……就只剩满是荆棘的路了,真是个奇怪的世界。   可认真思考了这个可能性很久之后——高易羽最后还是笑着放弃了。原因在于,她非常清楚那些音乐的拙劣本质,所以并没怎么听过它们,因此也就做不出来。   即便听过,也是在路上、在课余时间、在公交车上,从大概买不起耳机的人那儿被动听到的。   她是一位常年和各种音源打交道的人,但凡听见他人手机里传来声音,就能分辨它们属于哪一类。   也可以靠一耳朵,分辨出音源包用的是哪家的免费入门破烂。并根据第一小节的编曲、和弦、节奏,分辨出抄的是哪种曲式——也就不难明白那东西好与坏了。   大多数都是坏的。   要与它们为敌……仔细想想还真是天方夜谭啊。   ……   虽然台式电脑和乐器都被约安妮丝借走,但高易羽还悄悄藏着笔记本电脑呢。如果不藏着,被约安妮丝见到,可能又得来个几小时阐述“这是啥”、“这有啥用”了。   她打开自己常去的音乐制作人论坛,虽然大多数民间的专业、非专业制作人,都投入了短视频的怀抱去挣钱,但偶尔也是能有些之外的好兼职流出——高易羽正是靠缘分,捡它们来做的。   “哦?那你都做过什么?”不知是不是睡得很饱,德利多利又跑了出来。   “你到底是睡觉还是不睡觉……老这样一惊一乍的。”   “不光只有人类会患上失眠,我们也一样。”   笔记本电脑旁,来自十七世纪的金币熠熠生辉。   望着这光彩,高易羽的思绪飞了起来。嗯,一定是因为德利多利住惯量产小面额硬币,突然住到这种价值高昂的黄金货币里,感觉非常不适应导致的失眠……   “并不是。”   “你会读心吗!”   “只是在读你的历史书。”说完,德利多利打了个哈欠。   高易羽立刻来劲了:“能不能读读哪里有漂亮富婆,需要会十七种乐器的我?”   “很遗憾,大多数富婆都想找男孩子……你现在的就业前景惨淡啊。”   “可恶。”   德利多利半开玩笑的呵呵了一阵,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我没力气翻前面的页码,与人聊天其实也不错,所以,你之前都做过什么音乐兼职?”   顿时,无数记忆在脑子里流过,值得一提的事还真不少。   “教附近邻居的女儿牧童笛,好让她能在小学露一手……帮附近邻居的女儿掩护没做作业的事,装作是家长跟老师解释……帮附近邻居的女儿解决五音不全的问题,结果发现没救了……”   “怎么都是她?”   面对德利多利的质问,高易羽反倒很困惑:“嗯?都是不同的人啊。”   “……你、你到底认识多少邻居家的女儿?!”   “还有好几个吧。”   沉默了许久,德利多利感叹道:“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做对了。”她欲言又止,改成了提问,“有没有正经点的兼职?”   “为别人提供买乐器的建议,推荐乐理入门书籍……帮人按描述来寻找忘了名字,但一直记得旋律的曲子。帮古典乐科普者制作讲解用的乐段……帮YouTube吃不起饭的音乐制作人联系国内工作……除此之外还有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吧。”   “行情如何?”   “时好时坏。”高易羽转着原子笔,饶有兴趣的说,“比如帮人找到了回忆中的曲子,他激动的给了我很多钱。而那是一首好曲子,我也十分开心。”   “哦?那是什么曲子呢?”德利多利展示出了音乐爱好者的一面。   “不告诉你。”   德利多利气了一阵子:“那我自己翻阅你的历史,你等着腱鞘炎吧。”   “哦?这么说,你其实有力气了?”   “哎呀……这个……我是指等你帮我取回一些力量之后嘛。不说了,我要先睡觉了!困意来了!”   “说起来,休止符呢?她不是和你一起打架、一起饮酒,一起对抗流行乐的好伙伴吗?从历史那边回来之后就没见到了,我还以为会陪着约安妮丝呢。”   德利多利打了个哈欠:“休止符去历史的片段里,寻找我们敌人的线索了。”   “看来还真是讨厌流行乐啊。”   “……是啊……但不说这个了。”德利多利像是在QQ群里说了“晚安”之后,转头打开游戏的那种人,“我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准备照顾照顾你的音乐兼职,给你找到了念念不忘的东西。”   “什么东西?”   “富婆。”   噢噢噢?!嗯?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德利多利可不是那种平白无故送礼物的好心人,而是将她性别改写、喝小孩子鲜血的可怖恶魔!而且还经常装睡和偷看别人的人生历史。   这样的邪恶怪物要介绍富婆给自己?怕是重金求子的套路吧?   “你看看笔记本电脑上的音乐论坛,有一个新帖在寻求擅长古典音乐的人帮忙,有偿,酬劳丰厚,这就是你需要的。”   “哦?”高易羽吃了一惊,还真是如此,“你为我改写了历史。”   “不是啊,跟你聊天的时候我看了看论坛,发现这贴新发出来。”   “……草。”   德利多利乐呵呵的又说:“但对方应该是个富婆,你看注册性别女,发帖相关又是古典乐、三角钢琴、竖琴。”   “……有点道理。”而且,这大恶魔怎么还挺懂网上这一套的?   “那么,祝我晚安?”   “你赶紧睡去吧。”   德利多利很满足的收起了声音,金币回归它应有的寂静。高易羽则将信将疑的打开帖子,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个求助帖。   “高价有偿找个擅长古典乐,尤其是巴赫的大手子!急急急,详情私我!”   稍作犹豫,高易羽私信了过去:“我认识很擅长古典乐的人,同时我跟巴赫算是很熟……”嗨,还挺不好意思的。 026·委托人与当事人   发完私信,高易羽不禁开始琢磨,这会是怎样的委托。   擅长古典乐、尤其是巴赫——这两个条件其实并不少见。   巴赫的作品,在整个古典乐乃至各种各样的西洋古典乐器之中,都属于绝对绕不过的一座大山。因此,攀山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便会经常有人提问,要如何越过山峰。   不过还有个“高价有偿”的前提条件,就有点不太对劲了。如果是问演奏难点、问音乐历史,现在的网络如此发达,总有热心人分文不取就能提供答案。所以……这应该是那种委托吧?   高易羽立马想到了一条。   “代写论文!”   网络对面的这位富婆,估计是某家音乐高校,就读古典方向的富家小姐,因为平常玩的太开心所以压根没本事完成学业,于是开始找人代写论文了……题目就是巴赫相关。   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高易羽不由期待了起来,按她的经验,这可是溢价最丰厚的委托了!她迄今为止已经代写过好几篇,从本科到博士的程度都有,每次都能赚得很开心,而且五、六天的功夫就能完成。   谢谢你,德利多利,介绍了这样好的工作。   “叮——”   论坛传来了提示音,代表收到了私信。   高易羽胸有成竹,打开来看——   “我要怎么相信你不是骗子?真的对巴赫十分熟悉?”提出委托的对方很有戒心。   这更好啊,代表对方不是随便找着玩,而是真的在求助:“你直接搜我账号的主题帖、回复,看看我有多少精华帖子即可,我肯定能帮上忙。”   她虽然没智能手机,只能用古法·电脑上网,但在这种技术向的传统论坛里,还是深耕过几年,留下了不少资历的——这很有用,起码在这种情况下,会显得是个靠谱的人。   果不其然,过了没多久,提示音再度传来   “喔!居然真的是大神!你在线时间好长哈哈哈,是没工作吧?”   这家伙可真没礼貌……   但看在钱的面子上,高易羽还是客客气气的回复:“如果我接下你的委托,那我就会有工作了,所以你需要什么帮助呢?报酬方面无所谓,我只是想帮助同样热爱古典乐的人。”   “哦我不是太喜欢古典乐,你留个V我们详谈?”   “我只有QQ。”   “……什么!?古代人吗?!”   感到深深受辱的高易羽,不由得打开门望了一眼外头,正儿八经的古代人正躺在椅子上,惊愕不已的瞪着天花板,显然是被现代音乐震撼到了——在这方面被和约安妮丝相提并论,这还真是耻辱啊……   她没有微信也是真的,因为没有智能手机。   电脑虽然有PC端的微信软件,然而令人作呕的居然要用手机扫码登陆……   但万幸,委托人也确实有所求,虽然嘴碎了点,但也乖乖加了高易羽的工作用QQ。代写论文这种事得用小号QQ才行,否则一旦暴露高二学生在代写论文,对双方来讲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   对方倒是大大咧咧用大号加了过来……QQ号上的种种痕迹,都散发着一种小孩子的气氛……   “是这样喔,我还有三天要过生日了。”她甚至还发了一张QQ自带的GIF热图表情,很难想象高于十二岁的人会干出这种事。   “请问……这和委托有关系吗?”   “嗯嗯,我呢,要举办一个线上生日会嘛!因为疫情……PS,你这人说话还蛮严肃的。”发完这段,不给高易羽回话的机会,对方飞快发来新消息,“我要向大家表演才艺,弹一首巴赫的曲子。”   “所以?”   “我小闺蜜之前过生日,请来了一个很火的女团歌手助兴,她吹长笛跟人家互动表演,一下子成圈子里最火的谈资了,她也收获了好多吹捧……我觉得她不符其实,因为她吹得很难听……都是流行曲。”   嗯?不是代写论文吗?   “轮到我的生日会,我要亲自表演才艺,弹奏巴赫的曲子。”   “懂了,你要弹点古典压回去,好样的!很有眼光,面子肯定不会亏!你学了几年呢?”虽然不是代写论文,但这种事更有意思,高易羽兴冲冲的瞌睡全跑了。   “我家买钢琴十多年了。”   “牛啊!那你找别人是为啥?”   “但我一分钟都没弹过,没人会,毕竟买来摆着好看的。”   “……哦。”   发了一张发愁的表情之后,委托人解释道:“所以我其实压根不会弹,就看小说见到巴赫的名字,知道比较有逼格。前几天跟小姐妹吹牛,我开玩笑说我生日会要弹这个,她们明明知道我不会,结果却一直说,把我架的下不来台了。”   “那你就别开玩笑啊……”   “这、这不是吹嗨了……哎。”能感觉到网线那头的委托人唉声叹息,她又问,“所以,有什么办法能三天内,掌握弹奏巴赫曲子的方法?”   高易羽在电脑前木讷了足足三分钟,这才一边摇头,一边给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意外的,方法还很多。   “装病,装网线断了,装钢琴坏了,你挑一个。”   “……我想自己弹嘛。”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要求太难,委托人也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我会支付非常丰厚的酬劳。”   高易羽犹豫了一下,将鼠标从“删除好友”移开,而是严肃的质问道:“虽然不是很想要……但丰厚到什么程度?”   “我能收到一、两百件生日礼物,家里不是太有地方堆,每年都要拿去闲鱼挂。所以,今年多余的全给你当酬劳怎么样?只要你让我有面子的过完生日会。”   “介意问一下价值吗?”   “不知道呢……但去年的只卖出一半,妈妈把卖掉的钱帮我定投了基金,年收益有十万块这样子,所以应该不是太多……”   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高易羽的笔记本电脑自动熄屏了,漆黑的屏幕映出高易羽呆滞的脸庞。得亏这不是打电话或语音交流,否则委托人已经被大量的脏话赶走了。   不断叹着气,高易羽唤醒电脑——   “还在吗?”   “在吗?”   “嗯?对不起,我能自由支配的就只有这些了嘛。不过,虽然酬劳不多,但说不定会有契机变得很有意义。比如今年的基金收益,帮我买了只熊公仔,我还蛮喜欢的,所以钱少也能带来快乐的……你就帮帮我嘛。”   高易羽拍了自己几巴掌,将睡意彻底赶走——   她像是在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演奏钢琴,纤纤十指落在键盘上,行云流水般、用如烈火般的快板敲出自己的心声,表达出此刻那最为细腻、最为充沛的感情——   “有道理,那就勉为其难帮帮你吧。”   这是为了一位深爱着古典乐的女孩子,也是为了让那浮躁的圈子感受巴赫的艺术性。   不仅如此,更是为即将过生日的委托人小姐,献上名为音乐的最棒礼物。   罢了,就当是这样吧。   ……   “嗨,约安妮丝。”   “……嗯?家长。”   “虽然感觉还是很不适应这种叫法,但能摘一下耳机,打搅一下你吗?”   约安妮丝点点头,摘掉耳机,极其生疏的双手操纵鼠标,在点歪几次之后,成功暂停了正常播放的音乐——   她正在听The Ink Spots的音乐。   这只极其重要的重唱乐队,从1930年开始,甚至活跃到了二十一世纪,在七十余年的音乐创作中,如其名字一般,在音乐历史留下了墨迹斑斑。   “这些音乐怎么样?”   “听了几首,是黑人吧。”   高易羽吃了一惊:“嗯?听得出来?”   约安妮丝十分骄傲的点点头,揉了揉自己通红的耳朵,翘着鼻子,像是在炫耀作为大音乐家的耳朵是如何好使,见识是如何广袤:“封面是黑人嘛。”   “哦……”   “戴久了耳机,耳朵怪难受的……”又揉了几下,约安妮丝说道,“和之前的摇滚不同,The Ink Spots的音乐倒是很有趣,节奏、和声特点都很能令人开心,这符合我在腓特烈二世那儿听到的东西。”   “那时候的黑人音乐……进宫廷了?”   “那时候,贵族会养几个畸形的非洲黑人当弄臣,会是他们之间的不错谈资。这些弄成偶尔会被要求表演点东西,他们就会来点民族音乐,特点很明显,注重节奏、还有一种天生懒散但连贯的音调。”   约安妮丝见到高易羽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所以又乐呵呵的分享着自己曾经的见闻。   “所以关于新时代,我已知道了一件事,黑人看来也被当人了?”   “这个嘛……黑人的非洲音乐在美国——也就是新大陆开始发展,作为根源音乐延伸出了现代音乐的雏形……就像要做面包、先得有面粉做成面团。”   “喔?摇滚也是如此变出来的?”   “对,经历种种演变,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白人主导东西。”   “哈哈,即便再怎么陌生,但时代的本质还是一如既往。”   约安妮丝聊起音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大概是因为乐器就在身边。她开开心心的乐呵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对啦,找我有事?”   “哦对!”差点忘了委托人的事……高易羽赶忙问道,“您是历史上最高档次的那种音乐家,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古代音乐魔法,可以让一个没碰过乐器的笨姑娘,在三天内弹出你的音乐?”   约安妮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释然一笑:“虽然感觉是被你侮辱了……但我也不能说‘哼,我的音乐岂是如此简单’来捍卫我的成果……毕竟,多一个人想演奏的我音乐,也会让我很开心。”   她点点头,这才做出正式回答——   “有办法。”   “……哦?还真有?”   “装作她的琴坏了!遗憾的无法演奏!约定下次再来!反正是被人耍了吧?或者,装作吃了坏掉的黑麦面包?躺在床上自称见到摩西分红海、上帝行于海面……大家也就能知道是吃坏肚子了。”   “……果然没救了是吧?”看来时代的本质还是一如既往。   “当然!那可是我倾注心血的音乐,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三天怎么能弹出来呢!”   约安妮丝终究还是不愉快了,但一口气说完,便十分愉快的长舒一口气。不带半分阴霾,她站起身,带着爽朗来到高易羽身旁——   “但这要分开来讲,她是想学会乐器的演奏方法,还是学会某一首曲子的演奏方法?”   用了半秒理解这句话,高易羽灵光一闪,完全明悟了约安妮丝的本意。   见到她顿悟的脸,约安妮丝开心的点点头:“能帮上你的忙就好。”   ……   钢琴这种乐器,三天时间,可以练习到磕磕碰碰,能弹2到3首入门曲子,掌握几种基本的左手和弦,右手也开始能渐渐记住音高的程度——但这依旧无法能称之为演奏。   但那是系统的入门。   可还有另一种笨办法,也许能在三天内速成点什么。   高易羽又一次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找到了还没睡的委托人,盘算着三天的时间还剩多少。   “委托人你好,你的学习能力怎么样?”   “不怎么样……”   “……好吧,但看你打字挺快的,我有个主意。”   “您讲。”   “我们选一首相对简单、也简短的巴赫曲子。我录下完整的演奏视频,你则一个键一个键、一只手一只手的模仿,不用去想音乐和演奏方法,就复现我的动作。”   “……懂了!好!但我为什么不去网上找现成的?怕被揭穿也可以去YouTube找最冷门的那种。”   委托人还挺聪明的……但为什么会沦落到明明不会,却被逼着在生日会弹钢琴?高易羽感受到其中的一丝矛盾,正打算细想时——委托人的新消息发了过来。   “但你的这个主意,已经够我支付酬劳了,请录吧,我会好好努力的。”   “好,那我们避开已经被人听到耳朵起茧的那几首,找冷门的怎么样?”   “……这更让我有面子,好!哪一首呢?我这就开始准备找资料。”   “等我问问她。”回复完,高易羽掉起嗓子嚷嚷了一声,“巴赫女士,你推荐首冷门简单,又短小的作品?”   问她本人,可比自己动脑子方便多了。 027·历史不曾记载的   “家长……你的第一个前提条件,对我来讲其实很奇怪。”   约安妮丝走进了高易羽的书房,好奇的张望着一切,顿了几秒,才接着说。   “我在我的时代很受欢迎!没有哪首曲子是冷门的,在教堂、同事、音乐仆从……还有贵族之间都好评很多的!所以,我并不知道如何定义‘冷门’。”   “……对哦。”   “不过你若是想要简单、短小的作品……那个……我有个提议。”   约安妮丝努力想要藏起脸上的笑容,但声音中的雀跃却掩盖不了——那是得到了某种灵感、有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想法时,整个人从灵魂到身体,散发出光彩的模样。   “写首新的给委托人怎么样?”   “你有创作欲啦?”   “嗯!感谢你允许我聆听的现代音乐。”约安妮丝的眼神柔和,随后双手合十,不知是在向眼前的吟游诗人,或是向她信奉的神祈祷,“我来到了新世界,仍有无数崭新音乐待我探索……我也想在其中填入自己的音色。”   望着这样的约安妮丝,高易羽一言不发,只是着迷。   高易羽想听她的新曲子,所以默默唤醒笔记本电脑,在同委托人之间的对话框里,输入自己应写的东西。   “拙劣的演奏会让你的牛皮失色,但有个办法能让你在圈子里更为夺目。”   “……你怎么突然这么文艺,不愧是玩音乐的,啥办法。”   “向朋友们演奏一首由你原创的,模仿巴赫的巴洛克音乐。”   “哇!”委托人立刻感受到了其中的好处,“我不光会弹,还会作曲!那肯定要被吹爆了……好!但问题是,你能模仿得像吗?我到时候该怎么吹牛?”   “曲子、用来吹牛的话,我都会帮你准备好,只要你用三天时间疯狂练习。”   就这样,委托人同意了这个提议。   而高易羽也替流亡于这个时代的巴赫,争取到了第一份工作。   微妙的、不值一提的、充满谎言的工作——但听到肯定消息后的她,却立刻一脸满足。高易羽不禁如此觉得,她这一瞬的笑容,能抵得过流芳于世的音乐了。   ……   从书房离开,高易羽站在合成器键盘前,戴着耳机,正调试音色和功能,因为约安妮丝要来这儿进行作曲工作。约安妮丝仔仔细细的在旁边看着,在她眼中,这可比修管风琴要难很多。   “这东西有个功能,在你演奏的时候可以自己录音。”   “……录音?!我也能像之前听到的那些音乐一样,将音乐保存下来!”   “嗯,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不用一边写、一边在五线谱上记录,想到什么弹什么就行。”   “感谢上帝……真想把这乐器从这里偷走,带回给小时候的我。”   调试好,将音色变成了符合三角钢琴的质感后,高易羽将耳机从耳上摘下,挂在脖子上,准备再讲点其他注意事项。   但,这让约安妮丝明显的愣了一下。   耳机原来还能这么放的吗?!挂在脖子上!看起来比贵族小姐的项链还要漂亮很多、很多……而且感觉很帅气。   约安妮丝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其实从第一次见面,她就悄悄觉得高易羽长得极其漂亮。现在加上这样的简单动作,只不过多了个耳机装饰,魅力却提升了足足一倍……   “怎么了?”   “……没、没什么,那现在就开始吧?”   “嗯,大概弹个两分钟长度,难度……类似于你降E大调、长笛大键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西西里舞曲的大键琴部分就好了。”   刚说完,高易羽就被约安妮丝无奈的盯着,眼色里满是“你明明就知道哪首合适”。但这眼神只持续了一小会,无论有意与否,高易羽依然给了她创作的契机。   她正想要这样的契机:“嗯,然后加入一组三全音,让渴求关注的德利多利女士,能开始被人聆听?”   “对,不过不要写变调、不要有太多半音符,大调和简单和弦就好了,这样能大幅降低乐曲难度。”   “……三全音明明就要半音符才过瘾嘛……罢了罢了,我是作曲家,满足刁钻要求是我的工作。”约安妮丝嘴上不悦,脸蛋却甜到能吸引棕熊来舔。   她从高易羽那儿接过耳机,模仿着之前那个印象深刻的画面,没有将耳机戴在耳朵上,而是先挂在脖子上——感觉好帅!但镜子里映不出自己。   正当她为此感到惋惜时——   “你这样,很好看。”却被高易羽竖着大拇指,简单无比的评价了。   顿时,约安妮丝忘了之前的惋惜。   无法在这个世界露面也没关系,因为有她能看见自己。   她又自恋的拿着耳机转了几圈,这才恋恋不舍戴到耳朵上,开始在高易羽的帮助下,学习合成器键盘的作曲方法——虽然很快就因为太难,学得太笨,自己先把自己羞惨了。   ……   到了夜深,快到十二点时。   高易羽的眼皮已经完完全全开始撑不住,神志不清到随时都会睡着,另一边,用脑过度的约安妮丝也显得十分疲惫。   不过,耐心的现代人、从零开始的古代人,用这数小时的辛劳,终究还是录好了一首简单的钢琴曲。   为了展示巴洛克时代的风格,它是一首标准的赋格复调曲。   十分简单的缓慢主题旋律,在两分钟里不断出现,它犹如平稳的海浪,有起有伏。   它的和弦只在乐段的中间出现,随机重复主题旋律的某个变奏。最后,主题旋律在起伏之后重回开头,而和弦在使用三全音、三全音代理作为装饰音过后,也与之携手,构成了一段完整的出征与回归。   它短小,简单。   可深沉而隽永。   犹如将整个巴洛克时代搬运至此。   即便疲惫和饥饿到极点,渴求着睡眠的高易羽,也在意识恍惚之中,想起了音乐历史之中的名言:巴洛克时代的终结,是以巴赫的逝世来分割的。   “这样的曲子可以了吗?”约安妮丝紧张的问。   “委托结束后,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会买给你。”   这就是最好的夸赞了。   随后,高易羽将曲子的压缩版本,还有她自己弹奏的录像打包发给对方之后,总算如释重负的磕磕绊绊,找到了深爱的床铺,倒头一载——就啥都不知道了。   同样疲惫的约安妮丝,其实还想再熬一会儿。   她还想与黑白键共舞,还想戴着耳机去现代音乐的世界走一走——不过更想找点东西吃……   但找了一圈,这个杂物间似的家,看起来并没有储存食物的地方……她还围着家里的地板又敲了一整圈,却意外的没有听到空旷回音,从而发现储存粮食的地窖在哪。   没办法,只能忍着肚子空空,还有难言的兴奋,开始找床铺了。   但也没找到……   她摇晃着高易羽:“家长,我睡哪里?”   “随便……”她睁眼一次,然后模模糊糊的回答。   “……随便是哪里嘛?”   高易羽又意识不清的回了梦乡,顺便因为被摇晃而感到不适,本能的往里滚了半圈,便继续呼呼大睡了。   可却让约安妮丝立马清醒了过来。   这……这意味着……难道是……   让半张床给她?   不是客房、不是地铺、不是桌子……而是分享主人的床?约安妮丝难以冷静,但理性却不断分析,觉得这是现代人的礼节:当你想接纳一个人进入自己的家,就在第一夜分享床铺给她?   那……入乡随俗吧。   不过高易羽没有换睡衣,还穿着那套过于宽松的奇怪衣服,这兴许也是礼节。   就这样,虽然害羞,但约安妮丝也像模像样的学着,在裙装不解的情况下,占了那名为慷慨,象征包容与接纳的半张床。   “呜,真软,舒服……”她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夜无事。   ……   阳光透过窗,晒在床铺上。   约安妮丝大字型躺在床上,占了全部位置,睡得极为香甜。   另一个姑娘也睡得挺好——正趴在木地板上,因为冷而蜷成一团,鼻子阻塞不得不张着嘴呼吸。一头长发裹在脖子上,还结合那段十七世纪的冒险,让她做了个被德利多利掐住脖子的可怕噩梦。   幸好一大早的,兜里的翻盖手机振来振去,温柔的把她唤醒了,否则她得感冒。   换了平实那还好,但在疫情期感冒打喷嚏咳嗽,或是发点烧的话,问题就大条了。   被手机振醒后,她在迷迷糊糊中,质问着自己为什么在地板上。瞄了一眼床铺,这才陷入沉思很久。音乐历史书上……应该没写过这段吧?巴赫会半夜把别人赶下车,自己霸占……   这时,手机再次振动,她才想起要接电话。   “喂,妈?”   “都八点了还睡呢?敲你门你不开,我担心里面藏着人就没进,给你留点面子。给你带来的伙食费从门缝丢进去了,自己捡。我还给你带了包换洗衣服,挺新潮的,也洗过了,你自己看着穿吧。”   “噢噢……噢感谢……嗯?”   “咋个不否认藏人?女同学?等等,为什么是女同学……我怎么会这么想?”   “哎呀您想多了,我再睡会儿……”   “随你吧,自己检点就行。”   挂掉电话,高易羽彻底清醒了过来,也没空纠结约安妮丝昨晚的暴力行为了。   她光着脚走到客厅,果然见到大门口躺着的几张红色钞票。对其他人来讲,纸币可能挺少见,金钱不过是数字。但高易羽却仍记得纸币的份量、以及握住它们时,心里那种满足的安心感。   顺便,她还打开门把外头的大包拎了进来。   “果然是您老的旧衣服啊……嗯?还有您老年轻时的首饰……德利多利究竟将我的历史扭曲成了什么样,还是说,女孩子就这么好的吗?我还是男子汉的时候哪有这待遇哦……”   高易羽一点也不嫌弃,无论它们款式再怎么落伍、在时代进步沉睡了多久,但它们依然是自家亲妈送来解决燃眉之急的。她怀着感谢,将衣服抱到沙发上,好好挑了一下。   几分钟后,她为自己获取了新装备。   自然做旧、带着自然破洞的牛仔裤。   天蓝色的网格长衬衫,还有里头的白色棉衬衣。   高易羽迷惑的在镜子前发呆,因为自己看起来真的十分时髦,感觉出趟门能被一百个男男女女要微信……   她不禁发了条短信给亲妈,结果得到答复,说这些衣服都是当年在香港买的。高易羽恍然大悟,时尚终究是对元素的不断丢弃、捡起。放到现在,它们正是原汁原味的港风,还真不错……   在此之前,高易羽本以为自己要穿花棉袄、大棉裤呢——但那也很好,起码很实用。   行头、买菜钱,这两个问题得以解决,高易羽决定去看看第三个问题。   那份委托。   昨天约安妮丝写好曲子之后,高易羽自己弹了一遍,还用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录了像。毕竟,约安妮丝只是时代的幽灵,虽然奇妙的能造成物理影响、也是鲜活的人类,却还不能被这个时代观测到的样子……   所以,录示范的是她自己。   昨天只是粗糙弹了一遍,应该存在很多问题,得好好的跟委托人解释一遍,再讲讲注意事项。这样,对方死记硬背复现的时候,应该能增加点效率。   坐在电脑前,登上QQ——   “嗯?怎么回事……”   高易羽发现,委托人发来了许多消息。难道是她已经开始练琴,已经找出了这么多问题吗?那还真好,看来真的很勤奋——可惜不是。   “我的天,你居然是小姐姐吗?!QQ资料骗人啊!!”   “你的手好好好好看,太仙了吧,这怎么保养的!!!求求你也教我。”   “不过为啥你穿着男人的大裤衩,还有男士T恤……”   “不过无论如何,你的手是真的好好看,请教我啊师父!!”   在大量这种无意义的感叹中,倒是有几条关于练琴的消息……来自对方的QQ空间,她晒出了自己和钢琴的合影。   在一台看起来高档的施坦威三角前,一个十来岁的漂亮姑娘端庄正坐,手摆在很外行的地方,甚至两个指头分享了同一个白键,而配文则是:“每天练琴十小时,音乐的路是孤独的。”   思来想去,高易羽决定好人做到底。   在下头评论区,各种小姐妹、小男生的吹捧中,高易羽给她留了条冷水。   “那你生日会就彻底没救了啊,哈哈哈。” 028·防止走失   虽然打从心底觉得,委托人的生日会是没救了,而这单委托的报酬基本也无法收取。   但出于职业精神,高易羽还是花了十分钟,将自己弹钢琴时的一些小心得写了个详细,一起发给了委托人,也算是问心无愧。只是,约安妮丝写的那首小赋格,就这样无人知晓的被埋没了……稍微有点可惜。   办完这事儿,摸着早就饿到挨不住的肚子,她揉了揉脸蛋,准备出门觅食。   “——早上好。”   “喔喔,这不是我们的大音乐家,伟大的约安妮丝,您起床了?”   约安妮丝揉着眼睛,一边打哈欠,看起来迷迷糊糊。但听到高易羽的怪话,她还是明显的愣了愣:“嗯?你语气有点不对劲。”   “您昨天睡得怎么样?”   “很舒服,床软软的,而且好像……比看上去宽敞。”   “托您的福,我一觉醒来在地板上。”   约安妮丝呆滞一秒之后,像是踩了钉子般“啊”了一声。可她立刻捂着嘴,刷一下变了脸,将一张充满困惑的脸庞展示了出来。   “在这个时代,睡地板是一种正常现象的话,我今晚开始就这样睡,我很想学习你们的文化呢。”   她装作不理解,完全不懂高易羽在说什么。   可那怎么都掩饰不住的脸红,还是暴露了,她理解了昨夜发生的事。没办法,要承认睡姿太差、甚至把人家给挤下床去……这还是太羞耻了。   高易羽本想再念几句的,但还是憋回了肚子里:“算了算了,昨天没规划好这个是我的问题,我还以为幽灵不用睡觉呢。之后再说这个吧,我要出趟门,你呢?”   “我?”   “要在家里听音乐、玩乐器,还是跟我出门买食物?”   “买食物!”约安妮丝不假思索的举手,又小跑着到了电脑前。她充满敬意的抚摸音箱和耳机,“昨天它们为我演奏了很久,今天让它们休息一下才好,我很乐意帮它们买点饲料回来。”   虽然不知道又被误解成了什么样,但高易羽缺乏糖分,没打算动脑子去解释。   将钞票一股脑装进钱包,戴上口罩,她和约安妮丝出门了。   虽然疫情将大家都关在家里,但云南边陲小城并没那么严峻,只需要戴好口罩、确保体温,超市之类的地方还是能进去的。她要去的就是沃尔玛,离家近。而在这个不允许菜市场聚集的情况下,其实也只能去沃尔玛了。   街上冷冷清清,但安逸的气氛依然弥漫。   约安妮丝眺望着这世界的每一处,总是会伴着惊讶提出古代人视角的疑问。但问了几个之后,她就乖乖闭上了嘴,因为一次次麻烦高易羽,她也觉得十分丢人。   但走到半途,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昨天那首赋格……委托人那边……反响如何呢?”作为创作者,这是个永不过时的问题。   “并没有反响。”   约安妮丝露出了明显的动摇:“……因为……调子太陈旧了?和现代色彩斑斓的音乐相比,确实我也能理解,它其实很乏味。”   “委托人那边……更多的因素是她理解不了那首赋格的妙处。”   “音乐是直观的东西,如果对方听过之后没有夸奖,那就代表是我失败了……”   约安妮丝却没有太消沉,更多的,则是格格不入的迷惘。   正如此时此刻,走在城市角落时一样,对一切感到陌生。虽然是用了几个小时、用了还不熟悉的乐器临时赶制,但她认为,那首小赋格放到自己的时代,是可以自豪拿去出版的,符合宫廷乐师的水平。   但放到此刻,连一个陌生人的耳朵也无法打动。   她不会认为是委托人太过愚笨,缺乏音乐素养,那种傲慢的心态才是愚笨的。   这时,她感觉自己被拍了拍肩:“那是首精妙的曲子,但精妙和悦耳确实不是那么好相融的,它缺乏悦耳的部分。”高易羽宽慰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但我觉得它很棒,怎么,我的反响没委托人价值高吗?”   “不不不……”   “其实确实没人家的高……人家的好评能变成钱,我的就只是一句空话,最多带你去沃尔玛买点面包和速溶咖啡……”   “咖啡!”约安妮丝眼前一亮,完全忘了之前在聊什么,“走!”   “嗨……看来还是我的空话价值高点。”   ……   与此同时,某省会城市的心脏地带,一栋建成不过十年,外表光鲜亮丽的大楼外——   “老师您来了,感谢百忙之中还来教导小女。”   “哪里哪里,这疫情让我没什么工作可忙,其实很闲。教导谈不上,帮一把老朋友的孩子而已。”   一位气质端庄的中年女性,被另一位贵妇打扮、珠光宝气的女性迎接,请入了大楼内。   前者是国内古典乐领域的知名人物,从事钢琴教育,地位举足轻重,经常担任各种比赛的评委。而另一位,则是某实业家的妻子——当然,也是那位即将迎来生日的委托人的母亲。   电梯里,两位中年女性的交谈声很细。   “小女发表的鲁莽言论,在朋友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她继承了她父亲爱说大话的毛病……不说这个了,总之,如果她生日会时无法将大话兑现,我们家的颜面就会受损……”   “我明白了,首先要确认的是,令千金发表了怎样的言论呢?”   “她自称对钢琴十分娴熟,还要演奏巴赫的曲目……但其实从未碰过琴。”   “……这……巴赫的复调音乐演奏难度并不低,这确实鲁莽了。”钢琴家表情有些挂不住,没想到是这么麻烦的一档子事……   察觉到这一点,贵妇露出了柔和笑容,让电梯内吹拂春风。   “我不会强人所难,要求你这位老朋友让她一夜之间精通钢琴……只希望你能在这三天教导好她、督促好她勤奋练习,仅此而已。”   “但……恐怕没办法拥有能拿出去演奏的水平啊。”   “我明白。”   电梯平稳停在了某一层,轻柔的古典乐段响起,同时电梯门敞开。   门外是半层的枯山水、以及精致打理过的植物庭院,半间阳光房、半间观景露台。走过铺在庭院的木台阶,这才抵达通往上层的私人电梯大门。   “我只希望她能在这三天,为自己吹的牛勤加努力,然后无论怎样都将成果展示出去,学习如何诚实做人,问心无愧。哪怕会成为朋友的笑柄,我们家的颜面受损,这都无所谓。”   “这个委托,我接受了。”钢琴家表情严肃,决定认真对待这个委托。   作为钢琴家,作为教育家,同时作为深爱艺术的人,她深知这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工作。   私人玻璃电梯,将她们载上二层,这才来到用于居住的大平层。   大门早已敞开,在只能用充满气质和宽阔来形容的屋内,当事人正乖巧的站着,用一脸明显是被逼出来的笑容,向老师鞠躬问好。   少女约莫十六岁,个头不高,精致打理过的乌黑长发披在两侧,精致的面庞令人爱怜,甚至会让人原谅在脸蛋上浮现的狡猾。   贵妇将女儿像商品一样展示,然后介绍道:“上次见到小女还是很久之前吧?总之,这就是那个大话精,刘爱国。”   钢琴家顿时绷不住,气质一下子烟消云散,反而:“妈的我想起来了,你家闺女这鬼名字——啊,失礼了……”   “没事,老师我习惯了……”   “这是个敞亮大气,言之有物的好名字!我印象十分深刻!”钢琴家立刻解释,“刚刚激动了,总之我十分有信心,在钢琴方面指导爱国小姐。”   “刘小姐。”刘爱国纠正道。   贵妇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笑呵呵的摆摆手:“那你们师徒忙吧,我还要去打理公司生意。”   等她走后,刘爱国立刻松了一口气,立刻发挥出年轻人的小聪明,开始打量老师的态度。她想了解,老师是能与自己打成一片的类型,还是严肃刻板的类型……好吧,是后者。   二人客套了几句,便去到了专门的音乐房——这其实是个录音室似的地方。   光洁的木地板、全套隔音建材。除了施坦威的三角钢琴之外,其他种种的器材和乐器也随处可见,被收拾和养护得很好。   钢琴家对此十分满意:“刘小姐,你弹一段让我看看现在的水平吧。”   “好,我已经练过一阵子了。”   “哦?”   刘爱国揉乱长发,随随便便扎了个高马尾,毕竟已经不用拍照发朋友圈和QQ空间,接下来就自由舒适即可。   她将手机放在谱架上,打开了昨天收到的视频——这让钢琴家一脸恼怒。大概又是什么短视频软件里,什么“钢琴速成”之类的东西了吧?   作为老师,她必须训斥这种该死的野路子,从头开始纠正。   但她刚刚踏出一步——   “……嗯?三全音?”她听到了奇怪的音乐结构。   但令人不适的三全音很快消逝,被三全音代理和弦取代,这让前面的折磨变成了一种铺垫,反而凸显了后面的和谐。   钢琴家本以为,这是爵士乐中的即兴演奏,因为这两个部分都在波普爵士里相当常见,属于查理帕克式的泛用即兴乐段——但很快,复调音乐的特征立刻袭来,而且与前面衔接的天衣无缝。   “这……巴洛克?是赋格曲!”   对位法,让简单的主旋律与和弦此起彼落。   “老师你好吵哦。”刘爱国正打算好好模仿的,可这老师叽叽喳喳很令人难受。   “你别弹了!等等,先和我说这是什么曲子!?是巴赫的吗?”   钢琴家已经走到了她身后,头像是要架在学生肩上似的,直勾勾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里面的演奏者拥有一双惊人美丽的手,它流畅的在合成器键盘上游走。   当然,演奏技巧在钢琴家看来不算特别出彩,但其演奏的音乐却非常不得了。   作曲方法完全是巴赫式的巴洛克复调赋格音乐,可——她自认也是非常资深的古典乐从业者,却从未听过这一首……   两分钟的赋格曲很快演奏结束——   早已安耐不住的钢琴家立刻提问:“刘爱国,你看的这是什么?”   “……是刘小姐!其实是这样,我妈找您来之前,我自己私下找了人,想看看有啥办法糊弄过去……然后就……”   刘爱国如实复述了一下昨天的种种,昨天她找了好几个论坛,结果发的第一个贴,就得到了这样的回复。她觉得人家发帖精华多,所以应该靠谱,就准备好好模仿了。   钢琴家赞叹不已:“原来如此,死记硬背,而非演奏……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好办法。但……对方真的是三小时就……写了这首巴赫式的作品给你?”   “嗯,人家现写现录的。”   钢琴家打了个冷战,眼前的刘爱国居然如此随口,就说出了这么可怕的话吗……无知真是幸福。   “给我对方的微信,我要看看是哪位前辈——而你就好好模仿吧,先应付完这档子事,我再好好教你正确的钢琴。”   “但人家没微信啊。”   没微信?!固执到这种程度的话:“那看来是超乎想象的大前辈啊。”钢琴家背脊发凉,只有那些稀世的老古董,才会拒绝电子器材到这种程度了。   ……   沃尔玛内,高易羽拽了个购物车推着,今天钱包鼓足,当然要多带点东西回去。   除此之外,还有个理由:“约安妮丝,你进购物车里。”   “……这、这是现代礼仪吗?”   “怕你走散了,这鬼地方很大而且道道很多,按你那个一惊一乍的古代人样子,我怕再也找不到你。”高易羽叹了一口气,体验到了带孩子家长的心态,生怕孩子走丢。   约安妮丝乖巧的钻进了购物车,虽然还是一惊一乍,但这就方便了。也得亏是疫情期间,大家自觉隔着好远,要不然高易羽这奇怪的自言自语,很可能被转送精神科呢。   购物车里头的她,趴在靠扶手这边的位置上,对到处找的东西的高易羽露出笑容:“家长,我完全理解这里是大型的集散市场了,嘿嘿,我也在努力适应时代了。”   “不错嘛,学得很快。这里各种东西基本都有,叫沃尔玛,很棒的。”   “好,既然货物充足,所以耳机要吃什么呢?我也想试试帮它买点。” 029·长度   虽然高易羽解答不了耳机要吃啥的问题,但她知道自己想吃啥……   作为这个年纪的人,她也不免会去零食区逛逛,在工业化食品的海洋里找点合口味的东西。今天有充足的钞票,买点零食老天爷不会怪罪的。   巧克力、饼干,用来提神的渔夫之宝含片,还有几袋用于应急的方便面。   买好一样,高易羽就将东西丢进购物车,意外的还会砸在约安妮丝身上,产生与正常人无异的撞击……这物理引擎碰撞做得还挺好……但考虑到这是类似幽灵的存在,又或者是一个重大的低级BUG吗?   “别砸我啦……”   “哦哦抱歉,一不小心就。”   为了测试幽灵的物理反馈,高易羽后面还故意拿巧克力丢了她,果然是被瞪了……好在,约安妮丝也没在意,目光很快便被其他东西所吸引。   “哇!那个是啤酒吗?!神圣罗马帝国的啤酒依然强大吗?”   “你们神圣罗马帝国早就没了……现在是叫德国的统一国家,。”   约安妮丝的笑容凝固,虽然经过漫长历史之后,会发生怎样的事都不足为奇,但亲耳听见依然会产生动摇。虽然神圣罗马帝国四分五裂,她没多少整体的代入感,但自己曾居住的故乡如果也已被颠覆了呢?   “别那么沮丧,你的家乡,你工作过的地方,腓特烈二世的无忧宫,什么都还保存得很好,也依然是它们原来的名字。对了,你信奉的路德宗也依然还在,至于上帝,估计也和以前一样。”   高易羽没敢对如她这样的虔诚信徒,说“跟以前一样不存在”这种无神主义的调侃。但德意志也好,宗教也罢,其实都没什么太大变化。   “虽然再没有了皇帝,它们大多成了平民也可以随意进出的旅游景点,但你的音乐仍会被音响播放,用来装点它们。好了,历史的话题回去再唠——我有个严肃的问题。”   “嗯?”   “你需要吃东西吗?”   约安妮丝点点头:“那当然。”   这就奇怪了:“……那你到底是什么存在啊,幽灵还是活人?真怪。”   “我是因音乐而永生的人……也许不是人?休止符女士称我为高于人之存在。至于我无法被人看见,应该和我个人的历史被替换有关。”   一边琢磨,高易羽一边推着购物车往前。约安妮丝乖巧坐在里面,裙子上躺着零食和点心,自由穿梭在沃尔玛的层层货柜间。但就算这样,也没人看得到她……   “我被从《历史》之书的正轨中分离,独立于世界之外,持有书籍和翻阅过的恶魔们能见到我。而且,我那本犹如外传般的历史是真实存在,所以我也具备如人类般的一切正常……因此当然要吃东西啦!其实我蛮饿的……”   高易羽轻易的明白了这些话,或许是彼此都同样饥饿,意外的合拍吧。   约安妮丝抓着巧克力,惊叹于包装的材质,但同时没拉下正进行的话题。   “但,因为我还没有在这世界留下痕迹,成为其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其他人还看不见我。”   但这样也不错嘛,因为约安妮丝发现了一些其他人的购物车,里头装着的都是小朋友……自己也能体验这样的童趣,而且是光明正大。   高易羽则理解了这话语中的深意——假如她做出了某些能写入历史的事,那她就会正式融入其中,成为正常能被看见的人……   那样的事……   作为音乐爱好者,作为音乐家,她们所知晓的,所能做到的,终究只有一点。   音乐。   在沃尔玛里逛了十来分钟,高易羽将杂七杂八的零食、柴米油盐酱醋茶、新鲜蔬菜和水果找齐,并一起丢进购物车之后——约安妮丝甚至已经没法儿伸展手脚了。   得亏女孩子身体瘦瘦小小的,和食物抢起地盘来还能委曲求全一下。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咖啡。”   “指吃的,咖啡已经帮你买了雀巢速溶……原谅我只知道这种东西,这里的沃尔玛也只能买到这个”   “那面包吧,如果不会令你开销过多的话……”   高易羽一声不吭的又逛了一圈,点心式的面包满是糖和黄油,恐怕不合古代人的胃口,得亏沃尔玛有自己的全麦面包牌子——约安妮丝趁别人不注意还拆开嗅了嗅,立马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赞叹。   “是叫沃尔玛超市吧?人类真伟大,创造了这样的地方。”   “还好,这种全世界都有。”   “……全世界?!”   “嗯,那种大城市还有更高级的沃尔玛超市,甚至还能办会员卡……能省很多钱……”   高易羽的随口一说,却成了约安妮丝心里无法想象的伟岸之事。   小地方的人虽也能享受沃尔玛的便利,可依然不如大城市吗……而所谓的会员身份,恐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并拥有体面身份才能拥有……   需要经过怎样的考核呢?   她按自己所知道的音乐世界代入了其中——   首先,要在小城市的低等沃尔玛累积消费金额,展示出独特的资质脱颖而出,才能被大城市邀请吧?然后又要和全世界小城市被邀的沃尔玛天才们一起,在高级沃尔玛里角逐消费……最后的胜者,才能得到成为会员的资格……   约安妮丝注意到,高易羽提及“会员”时,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恐怕是曾挑战却失利了。   现代的社会结构,真是不可思议而难以想象啊……   当代,沃尔玛掌管全世界人类的生命、生活所需,已经主宰世界了吧?而高易羽刚刚说过,神圣罗马帝国和皇帝都已经被时代淘汰……恐怕就是输给了沃尔玛。   ……   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家,高易羽感叹于女孩子的小胳膊真是软弱无力,幸好有约安妮丝路上帮忙提一提——也不知道在路人眼里是什么样?   “家长,这么多东西,我们要两天吃完吗?”   “不……现代有冰箱。你要先喝点咖啡,还是先吃面包?”   “嗯?当然是一起咯。嘿嘿,这方面我能帮忙了,我很会做菜,也很会泡咖啡,这些家务就由我来解决!”   听起来是挺好,但真让她操劳,那就等着厨房爆炸吧……高易羽摇摇头。   作为现代人,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一下电子设备,看看有没有人找——而和现代人不符的是,居然真的有人找……   是委托人。   她接连发来了几十条消息,高密度轰炸着高易羽的QQ。   带着不详的预感,高易羽打开了它们——   “您好,我是月海钢琴教育的创始人王月海,也许您听过我的名字,呵呵。”   “……这啥?什么情况?”她立马接着往下看,总不会是委托人整自己吧?   “您教导爱国小姐的方法十分实用,而那首巴赫式的赋格曲也很出彩。视频里,演奏这首赋格的应该是您的学生吧?我想了解一下,您是业界的哪位老前辈呢?也许能与您多多交流。”   接下来,委托人又用她自己的角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无外乎就是说大话被妈妈骂了,然后请了个牛哄哄的钢琴家来教,然后听到赋格曲就顺藤摸瓜过来了。   高易羽虽然有点意外,但转念想想,如果是自己听到那种赋格曲,也会好奇作曲人的。然而,这背后藏着一个过于魔幻的故事……高易羽敢如实解释,但也要对方敢信呢。   “既然有王月海老师帮忙,那我们就不掺和这件麻烦事了,报酬方面让她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高易羽没有正面回应对方,而是准备起从中抽身——可惜了那些报酬……   “不不不,我会如约给你报酬的!”委托人肯定没在练琴,因为是秒回的,“请你等等啊,王老师还有话问你。”   “——家长,这些咖啡豆到底怎么回事……已经磨好了吗?”   “速溶的,不是咖啡豆。”   “无……无法理解……”   高易羽正打算丢下手头的事,去拿吃的果腹,顺便为古代人科普科普速溶咖啡的情况,但在那之前——委托人用QQ,传来了几张图。   泛黄、纤维粗大的纸张,墨水手绘因而带尾巴的五条线。   是乐谱。   “王月海老师想让你把这些转交给那位对巴赫熟悉的人,想问问是否知道这些东西,如果知道请告知,如果不知请保密,不要随意传播,相信那位老前辈和其学生的你都明白这些。”   委托人说完之后,又转达了几句客套话,便在催促中去练习钢琴了。   但高易羽连半个字都没去看,只是盯着那几张来历古朴的乐谱。   它们不是被扫出来的图,而是用相机拍的,但细节依然足够清晰了。高易羽越看越皱起眉,因为这东西不太对劲……   “德利多利。”高易羽掏出了金币,砸在桌子上,因为眼前的东西太过奇怪,使她忘了调整力度。   “我在看。”金币中,德利多利发出了同样困顿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是乐谱——不用问也知道。它们是五线谱,看得出已经完全褪去了纽姆谱和衔接的几种记谱法,而且彻彻底底有了现代五线谱的规矩,高易羽完全能看懂——   却看不懂。   高易羽打开合成器键盘,揉了揉手指为它取暖,试图重现图片上的谱子。但弹了几个音之后,就意识到这不是可被演奏的东西。   无数音符挤在过于狭窄的五线谱内,狂乱的犹如台风过境。   如果作曲家抱着让五线谱不留半点空隙的想法来作曲,就会获得一张被墨水挤满的乐谱,会有这些乐谱的三分像。但   奇怪的是,它的五线谱内虽然挤满音符,但写音符的墨水却彼此分离,一层一层的勉强可以被挨个辨识出来——却也因此造成了庞大的混乱。   “就像是把一万张谱子叠在一起……”德利多利如此描述。   “而且,曲名也叠在一起了。”高易羽抱着手,十分困惑。   这到底是个啥?谁闲着没事干了这种事?在那之前,这种事要怎么办得到?高易羽打开谷歌,以图搜图,结果当然是找不到。她又写了几个关键词来描述,试图找到出处——可结果为零。   这张莫名其妙的曲谱,让高易羽感觉十分不适。   甚至——   “给你。”   连脸蛋被半截面包戳,也吓得差点飞起来。   约安妮丝心一惊,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只是来送面包的……可她的余光扫过屏幕,也皱着眉毛看了起来。   “约安妮丝,你认识这东西吗?还有谢谢你的面包。”   “很奇怪的乐谱,稍等……钢琴借我一下。”   高易羽很清楚自己只是普通爱好者,所以立马把椅子让出来,将屏幕位置调整到迎合她的地方。约安妮丝嚼了几口面包,这才心满意足的入座,将手放在键盘上。   “你有头绪吗?”   “没有,但我有个很在意的地方……可以喂我吗?”   约安妮丝目不转睛的看着乐谱,手在键盘上游移,却一次也没有按下,一个音也未曾发出。取代了乐器,她的唇与舌倒是没闲着,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和咀嚼面包时的声音成了协奏。   “在我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腓特烈二世小朋友很喜欢摆弄花里胡哨的东西。跑去瑞士避难的法国人很擅长摆弄这些小东西,他们还偷过威尼斯人的玻璃制造技术,十分有本事呢。”   “……呃?”   “他们制造过很多钟表,六十分钟进为一个时钟,甚至还精准切分出了六十秒为一分钟。”   说到这,约安妮丝张着嘴,高易羽只好喂了一截面包。等她咬下一小口,满足的嚼完,这才接着说。   “昨天我在你的音乐收藏,听耳机演奏过一首非常有趣的曲子……和秒针、分针有很大关系,它却不是曲子。”   “嗯?哪一首?这和这个奇怪的乐谱有关系吗?”   “有——我们眼前见到的这张谱子,它虽然容纳了大概9854首不同的曲子,它们委屈的挤在一起……但你注意到了吗,进行提示、乐曲速度,还有小节数都是原来的……并没有被其他覆盖。”   “……确实,那我们能判断出不少信息了。”   “对。”又要了一口面包——约安妮丝悬空的手,终于落下。   但却不是按在琴键上——而是“结束录制”。   不知不觉,她甚至从昨天高易羽的录制中,悄悄学会了这种功能的使用。   “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有关系,但我看它的时候,判断出了这张乐谱的理论演奏时长,又想起昨天听过的那首曲子……刚刚就试着用录制功能比较了一下,结果正好。”   高易羽立刻看向刚刚约安妮丝录制的东西——瞪大了眼。   她当然知道这个。   其长度为——“《4分33秒》。” 030·一位二五仔   《4分33秒》是一首相当知名的作品,甚至,这玩意儿能称之为钢琴曲……   这首曲子是勋伯格的徒弟,那位大名鼎鼎的先锋派,约翰·凯奇所作。   正如约翰·凯奇其他大多数作品一样,《4分33秒》当然是一首实验性质的音乐。   在整整的4分33秒里,他用漫长的休止符,装满了整个时间。   这4分33秒之中,他本人并不在钢琴上按下哪怕一个键,只是让休止符延续、延续、延续……直到休止符吃完了4分33秒的时间,演奏者才会站起身,向观众鞠躬致意。   当然,这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人们称它为行为艺术,将它认为是一种哗众取宠,投机取巧。   但不得不说的是,它依然是一种音乐。   就像约翰·凯奇的其他实验风格——他实验过一种被称之为机遇音乐的风格:让世界的自然运作之规律,来决定音符走向。   比如说他会抛起硬币,看落下的结果来决定使用哪个音符。或是在录音和演奏过程中,让听众自由发声,也成为音符的一部分。   他还学习过八卦算命,用八卦来算该使用什么音符。   “据说《4分33秒》这个时长,就是他用八卦算出来的……虽然我觉得是瞎扯淡的……搞点东方神秘主义来骗骗傻子……但机遇音乐本身我很喜欢。”   粗略向约安妮丝介绍完《4分33》秒之后,高易羽终究是忍不住加上了自己的见解。   也正如她自己所讲,她并不讨厌这种东西。   事实上约翰·凯奇也好,其他先锋派音乐家也罢,被逼的搞这种音乐创作,其原因也无外乎是因为他们生得太晚……   高易羽瞄了一眼约安妮丝,如她这样的天才,在人类音乐历史中从未断绝过诞生,把后人的饭全给吃完了……   好在科技进步,人类驾驭了雷电之后,创造出无数的崭新乐器,又可以炒前人的冷饭吃了。但提到这个,高易羽还是有不少想讲的。   在高易羽看来,现代音乐和古典音乐之间的关系犹如做饭——   后者是食材和调味料稀缺,在工艺上穷尽一切可能性来探索味道。   而前者,在有了“新乐器”和“后期处理”这两大强悍味猛的的调味料后,不必探索食材的料理方法,也可以轻易做出乍一吃很美味的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讲,这也就足够了。   “不过正如刚刚提到的约翰·凯奇,他们这些实验派音乐家,其实仍是在近现代探索食材料理法的人。像机遇音乐就是他们探索出的一种新料理法,本质上,和你们古典音乐家是一种人。”   高易羽讲得脑袋发虚、口水发干,这才粗略的,终于向约安妮丝讲完现代音乐里的这一小部分。   可惜——   “哈哈,我完全没听懂。”她笑得很心虚。   “好吧我也觉得……”   约安妮丝立马试图补救:“但我要赖在你家,赖在这个时代很久很久,咱们那个……以后慢慢讲给我听嘛。”   “好吧。”   本来还觉得白讲这么多有点令自己难受,但看见她此刻的表情,高易羽又觉得好像还赚了?算了算了——   她看回显示器,眼下似乎更应该探究探究这东西。   “总之,这种行为艺术似的噱头创作,第一个提出的人其实是颇有价值的,代表了一种崭新的可能性。但后面的模仿者会显得格外愚蠢……不过……这个乐谱……”   这张乐谱看起来非常古老,根据高易羽经常逛音乐博物馆得来的经验,起码不比约安妮丝小。   它却是整整4分33秒的长度……这是巧合吗?   莫非,那位已故的约翰·凯奇……其实也是后来的模仿者?   “不过,约安妮丝,你为什么看得出这里头有……九千多首曲子?”   高易羽暗暗感叹着自己的浅薄和无知,并仰望起约安妮丝来。如她这样穷尽一生与乐器打交道的伟大者,恐怕已经到了能与音符通灵的状态。   她不奢望约安妮丝能解释,而是隐隐有了预感,大概会从她那儿得到“是音符告诉我的”、“乐谱在说话”之类的答案吧?总之,是不可理解和复刻,唯独属于她这种伟大音乐家的领域。   果不其然,约安妮丝露出了困顿的表情:“该怎么解释呢……”   “听见了音符在说话?”   “对的对的,休止符说的。”   说完,约安妮丝将目光从屏幕挪开,生物本能在抗议长时间盯电脑屏幕了。虽然手边没有咖啡,但还有大半个面包,现代的面包真是不可思议,麦子、发酵,一切都这么美好,还撒了充足的芝麻和坚果!   她撕下大的那半递给高易羽,自己嚼起小的。   但高易羽一脸莫名,连面包都不看一眼:“嗯?等等,你说休止符……是那个把你从墓地里喊出来的……魔鬼?”   “嗯,不过不是眼前乐谱里的。我被休止符女士召唤的时候,她曾向我描述过要对付怪物什么的,我很好奇,怪物究竟怎么她了。”   说完,她又递了一次面包——这才交到高易羽的手里:“多吃点,你也很饿。”   把心里担忧的这件事解决后,约安妮丝才心无旁骛的继续解释。   “休止符女士告诉我,她曾和怪物是一伙的。”   “……她跟流行乐是一伙的?”   “对,但她被怪物骗走了大部分力量,利用完就把她给丢了……”   讲到这,噗嗤一声,金币里传出另一位听众的笑声。但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早知道德利多利也在,所以只是瞄了一眼,便接着说了。   “我问休止符女士有什么力量,力量又被骗去做什么……她则是如此解释‘我并非能抹去事物,而是将它们收入休止符之中。怪物用我的力量,封印了9854首音乐’。”   “……所以你看到这个乐谱——”   “没错,因为它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就让我想起了这个。”   约安妮丝又一次伸手去桌面,想拿咖啡——可惜没有。她只能稍微沮丧的接着说。   “昨天我听过《4分33秒》,但什么都没听到,我还以为是耳机唱累了……所以今天才想着给它们也买点吃的……但被你无视之后,我、我其实马上明白那是对我的无声嘲笑!”   “而你也明白了《4分33秒》是休止符构成的……于是立刻根据乐谱长度联想到了这个?”   “嗯!我还明白了一件事,耳机不用吃东西。”约安妮丝自信的竖起大拇指,夸赞自己,“而是只需要休息就好了,对吧?”   ……   高易羽没能力去一首首分辨,将乐曲的数量给确定。   那可能有9854首的音乐,极其密集的挤在乐谱之中,这本身是视觉冲击力已经够可怖了,说实话,高易羽连看也不想再看下去。   她同时有两件好奇的事。   第一,如果这张乐谱,就是流行乐利用休止符的力量搞鬼,所封印的9854首音乐,那为什么这张乐谱会出现在她们面前?   只是巧合吗?或者是德利多利或休止符,在暗中努力出来的结果?又或者,是流行乐已经在暗中发现了她们,然后故意来耀武扬威,设下陷阱?   第二,休止符听起来是个二五仔……   考虑到那个恶魔和流行乐曾经搭伙的事实,高易羽警惕的从桌子上拿起金币:“德利多利,你是二五仔不?”   “不是。”   “怎么证明?”   德利多利思考了一阵子,如实作答:“我会永远站在音乐这一边。”   “流行乐也是音乐吧?”   “那再精准一点,我会站在我喜欢的音乐这一边。”德利多利笑着说,“最早找到你,也是因为巴赫被休止符藏起来,会导致音乐历史崩溃,很多我喜欢的音乐也将被颠覆,所以我才选中你。”   “……选中?”   “说来惭愧,我偷窥了你的隐私。我比较过,咱俩在音乐软件上的收藏,相似度高达95%……还需要我解释什么吗?”   “战友!”高易羽立马对金币肃然起敬,能喜欢上那些音乐的话,德利多利绝对可靠。   这么看来,她也一样,怕更多劣质的音乐出现并且大卖,更加挤占生存空间,导致今后没什么可听……才会参加这场战斗吧……高易羽对德利多利少了很多怨恨,倒是多了不少认同。   不过,德利多利也用音乐软件的吗?这恶魔说着讨厌现代化毁了实体货币,其实也在享受红利嘛。   “行了行了,你懂就好。至于那个二五仔,确实得喊来问问……等我一下。”   “休止符不是在其他时代?你已经恢复力量了?”   “多亏你们的那首赋格被人听到,让我有一点点力气了,忙完这事请你好好宣传三全音。”   “好好好。”吃完最后一小块面包,对于宣传三全音的事,她其实已经有了想法。   ……   德利多利的效率比想象中更快,没过太久,高易羽独居的小家里,就迎来了第三位客人。   休止符女士。   她是将约安妮丝从长眠中唤醒的始作俑者,也是因它的举动,高易羽才与德利多利、约安妮丝相识,才被写进人类历史。   和之前一样,她的外表十分独特。   她是人类女性的外表,而且身材很棒——但却是这世界的空洞。世界若是一块冰,那她就是中空的雕刻。它的模样十分令人不适,因为那超乎常理。   不过看习惯了,就会忽略那些诡异扭曲的种种,只觉得“身材很棒”。   之前怎么没发现呢……高易羽嘀咕着。   “约安妮丝,德利多利,还有吟游诗人,你们好。”身材很棒的休止符女士行了一礼,真是很棒啊,“被德利多利叫来,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吗?”   “客套话就不说了,这个你瞄一眼。”高易羽指了指电脑屏幕。   “……嗯?这……这……《4分33秒》啊。”   休止符女士立刻认出了这东西,看来约安妮丝的猜测一点没错。   思考了几秒,高易羽打算说点什么——但休止符抢先了。   “看来约安妮丝已经和你们说过,我想向那个怪物宣战其实只是单纯的报复,这就是原因之一。”休止符的手指着屏幕,“那怪物曾花言巧语,说要给我巨大的利益,但最终还是骗了我。”   “利用你封印了9854首音乐?”   “是的,这消耗了我巨大的力量……导致我至今还很虚弱。”   高易羽倒是想通了一件事。   德利多利作为历史恶魔,能轻而易举操纵、修正、翻阅历史,展示的力量令她恐怖。休止符好像和她是同一个等级的,可之前并没有展示出太恐怖的力量——原来是被流行乐榨干了啊……   德利多利问道:“为什么要封印这些音乐?它们又是什么?”   “它们是……好的音乐。”   “……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的音乐,本来会更加斑斓多彩,流行乐和严肃音乐并存,伟大的作品层出不穷。但我从音乐中偷走了重要的9854首,将它们彻底封印在了《4分33秒》内。”   德利多利顿时暴怒:“你这个二五仔,流行乐的狗。”   一旁,高易羽和约安妮丝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音乐、乃至任何种类的艺术作品,其实都是从根源获得灵感、受到巨大影响,进而模仿、改进,加入自己的灵魂来诠释的,比如现代爵士,摇滚,雷鬼的根源是非洲音乐。   但休止符偷走的,似乎正是足以成为“根源”的9854首好作品……而流行乐相关的根源作品则被留下,影响着现代音乐的发展,其结果就是如现在这样。   “……总感觉我们应该先杀了你。”高易羽忍不住说了。   “别、别这么说嘛,总之我现在和她不搭伙了!”   来不及审判罪孽重大的休止符,高易羽又有了新问题:“等等,既然《4分33秒》的休止符是你的力量,那现代约翰·凯奇的《4分33秒》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怪物模仿我的力量所创造的……正因为她发现能模仿,所以才把我一脚踢开了!我很愤怒……”   “我们对你也很愤怒。”   “那……那我再提供一个重大情报,证明我现在的心意!那怪物借约翰·凯奇之手,将新的《4分33秒》传播出去,准备封印一些新东西。如果你听过《4分33秒》的话……大概也已经遭殃了。”   顿时,屋子的一人、一幽灵、一金币,通通脸色惨白。   …… 031·时代之下   听完这事,高易羽难免感到了动摇。   《4分33秒》这首曲子的知名度很高,高易羽当然收藏了……可这首曲子本身,是那个怪物的阴谋?   不幸,高易羽也播放过它——哪怕它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什么音乐也没有。   但——   “我们成了它的音乐?”高易羽感到头皮发麻。   而这被休止符女士证实了:“是的,《4分33秒》是空白的五线谱,而听过它的人,就成了音符……”   “……这种事……”   “你离开过这个时代、改写过历史本身。”德利多利说道,她的语气也染着紧张,“还把约安妮丝带来了,还见过我们的伟力……流行乐是个不亚于我们的怪物,能做到什么事都不奇怪吧。”   休止符女士接着说:“因为《4分33秒》是完全静音的音乐,它其实在你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在世界各处都播放过很多、很多次……除了没有网络和电的地方,人类都听过它,都成了它演奏的一部分,成了它的……”   顿了一秒——   “乐器。”   高易羽瘫坐在椅子上,感叹着自己已不再纯洁,没想到不知不觉,自己居然已被流行乐玷污了吗?嗯?这女孩子的身子好软啊,瘫成这个角度都行……不对不对,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她赶走胡思乱想,让自己腰杆挺直。   “流行乐做这件事是为了什么?它借用传播向世界的《4分33秒》,对人类做了什么?”   “拿走了你们的魔力。”   “……魔力?”   休止符女士坐在桌子角,翘着二郎腿,目光在高易羽和约安妮丝二人身上来来回回:“历史里存在宗教,存在神秘主义,存在大量的原始信仰和神迹描述……对吧?”   “懂了,其实它们是真实存在,只是现代人没魔力了?”说完推论,高易羽抱着手,心想2020年还真是什么事都出来了……   “是这样没错啦……到了近代,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怪物找上我,和我携手开始收集人类的魔力。失去它之后,这一切便成了迷信、传说……”   “那休止符女士,流行乐收集魔力做了什么呢?”   休止符女士严肃道:“做成了流行乐。”   “……什么?”   “当粗制滥造的音乐能泛滥和大卖,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这不合理,但依然是现实。”   “……是因为……用从我们人类手里……悄悄收集的魔力……做到了这一点?”   休止符女士点头表达了肯定——而这一瞬间,高易羽意识到,这不再是自己本以为的战争了。   不是因为流行乐挤压了市场,让那些伟大而无人知晓的音乐不为人知。也不是因为高易羽讨厌粗制滥造的音乐,想和它们较个劲——而是作为一介人类,知晓了自己的死敌是谁、做了何事。   但依然有要确认的地方,高易羽又问:“怎么证明?”   “简单,你也是听过《4分33秒》的人类,那你的魔力已被摄取,拿去成了流行乐泛滥的帮凶。但你身边的约安妮丝大人,她是纯洁无瑕的灵魂,从未被流行乐污染,我们可以对比一下。”   “好。”高易羽点了点头。   “嗯?”   倒是约安妮丝,其实一直都听不懂这些人在聊什么……   没喝到咖啡有点犯困,又想早点戴回耳机沉入现代音乐的世界,所以一直在假装附和的点头。现在突然被叫到,也只能一脸呆滞的左看看、右看看。   为了测试和证实刚刚的话——休止符女士消失了十秒,再次露面,手里多了个打火机。一次性打火机,看起来是在楼下小卖铺拿来的,上面还有时尚女性的打印画……   “拥有魔力的人,可以轻易驾驭这小小火苗,来吧。”   休止符女士按下开关,喀嗒一声之后——火苗涌出。   “请约安妮丝大人展示纯洁灵魂的魔力,试图用心灵与火焰沟通,然后给它下达命令。它既可以飞到您身边,又可以随您需要的熄灭,或是猛烈燃烧。”   “嗯,我试试哦……”约安妮丝虽然搞不懂,但觉得这可能挺好玩的,于是盯着火苗,按休止符女士所说的去做了。   德利多利和高易羽都关注着这一切,不敢吭声,担心打搅到她。   当然,即便真的出现这些奇怪的现象,高易羽也不会觉得有啥奇怪的,反正都打开新世界的门了……这些也不足为奇了。   五秒……   十秒。   担心火机过热,休止符女士中途叫停了三十秒,又给约安妮丝讲了一些操纵火焰的要点,高易羽在一旁听着,觉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再一次的尝试——约安妮丝并未做到这一点。   火苗依然是符合物理和常识的火苗,哪怕约安妮丝瞪到眼睛发干,头也晕乎乎,终究还是没能展示出任何的奇幻光景。   “看来……约安妮丝大人并不太擅长使用魔力……”在满是尴尬的屋子里,休止符女士沉默了一阵,又说到,“那换个更容易一点的监测手段……”   “等等。”忽然,德利多利开口了。   “干什么,三全音。”   “休止符,你再点上火。”说完,德利多利突然话锋一转,对着正打哈欠的高易羽,“跨越时代而归于时代的吟游诗人,你试试。”   高易羽嘴上想念叨几句,因为盯着火苗是很麻烦的事,盯久了它会在视网膜进行曝光成像,留下花里胡哨的眩光……   罢了,就盯一秒,给德利多利个面子吧……   如此想着——高易羽又联想到刚刚休止符女士讲的那些诀窍,什么集中精神,试图与之对话,然后试图将它想象成可被沟通的灵魂?还有啥来着……都试一遍好了……   然而并不需要。   在将诀窍一个个尝试完,在视网膜被火焰灼出眩光……在这一切之前,高易羽听见了声音。   不是约安妮丝,不是休止符,也不是金币中的恶魔。   “嗨。”那是轻盈易懂的声音,“我是小火苗。”   “……卧槽?”   “您有什么吩咐呢?”   刹那间,整间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休止符女士挑着眉,不知要找问看才好。德利多利则在得意的“哼”了一声后,便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火……在说话?!”唯独约安妮丝在拍自己的脸,“完了,这是圣安东尼之火病!一定是现代面包的问题……我见到幻觉了……呜,沃尔玛竟然贩卖这种面包,让我麦角中毒……我低估了现代人的可怕……”   高易羽则像个孩子一样啃起手指来,总觉得约安妮丝说的有道理……   起码,比火苗在说话——要合理很多。   “您真的没什么吩咐吗?”那朵火苗摇曳不定,声音轻盈的像是羽毛划过琴弦。   “那你证明一下……你不是我的幻觉?”   “嗯……那我帮您烧点东西?”火苗诚恳的像个孩子,还弯了弯自己,以示尊敬,“但在那之前,万物沟通者,我恳求您留下我。”   “……留下你?”   “我因火花和燃油的共鸣,才得意诞生于世,只为与您沟通、让您意识到世界的奥妙而存在……但几秒后,我便会失去存在意义的消逝,也绝对无人再理会我……我不愿这样。”   小小的火苗可怜巴巴的说了一堆,让屋子里的气氛更加诡异了。   高易羽则在仔细思考,如果它确实能不灭,也足以证明这不是幻觉了。不仅如此,约安妮丝也从自己的椅子走到高易羽身边,为了小火苗而提议道——   “问问它会不会乐器或者唱歌,会的话……”   “那你听见了……你会吗?”   “……不会……”   察觉到气氛的骤变,小火苗似乎变冷了些,立马说道——   “我会学!”   “那要怎么留下它?”高易羽向休止符女士提问,可惜这家伙还陷于动摇当中,只会支支吾吾的发出语气词。还是德利多利给出的答案:“让它到你身边即可,它已与你建立了契约,已能从你那儿得到魔力而延续自己,已不需寄生于物理规律。”   “那你过来——别烧到我。”   接着,火苗在她们眼皮子低下,轻盈如羽的随风飘荡,离开火机,在空中留下烟火棒似的光影轨迹,慢悠悠抵达了高易羽的身边。奇妙的是,它并不炙热,只是温暖,甚至能收到口袋里。   不需要别人教,高易羽触碰到它之后,便明白了它是自己的小小一部分,是自己某种精神力的延续……   休止符女士紧张的问:“那……为什么你有魔力……”   “不知道啊。”   “因为她没听过《4分33秒》。”   “等等,什么?!但她是现代人吧?”   不光如此,约安妮丝还难为情的举起手,一脸羞愧:“我听过。”   “……什么?!但您是古代人吧?!”   这时,刚刚驾驭了小火苗的高易羽,也只能惭愧的一同举手:“是我给她听的。”   “妈的……你说什么!?你难道是流行乐的二五仔?!!”   “不不不,是我主动听的。”约安妮丝将手举得更高,那就如她的决心,“和家长无关!”   “家长是什么……等等,莫非约安妮丝大人,您……主动听这个……其实是投奔了那个怪物?不……这……”   为了避免休止符女士气昏过去,或是大脑宕机导致这世间从此少一只魔鬼,德利多利总归是开口了:“其实吟游诗人是我新捏的,为了对付你,我给她的新身体上了很多特效……”   其一,是舍弃了古旧斑驳的身体,换了个崭新的、未受污染的。当然,从那个时代回来之后,高易羽也确实没听过《4分33秒》。   其二,是魔力存量比常人高。   这一点,按德利多利的说法,是为了和休止符打架的时候,让高易羽弹奏三全音来给德利多利上BUFF,所以得多储备点魔力。   其结果就是,约安妮丝的魔力被流行乐摄走,而高易羽却没问题。   等气氛和缓下来,又将火苗借给约安妮丝玩之后,高易羽问道:“那约安妮丝的魔力没了,会不会对她本人,或音乐造成什么巨大影响?”   德利多利思考了一阵,用断断续续的方式,阐述着自己的浓烈不安。   “会有点,但可以从你那里匀给她……但问题在于,约安妮丝的魔力给了流行乐之后……恐怕……会造出前所未有的……惊人的怪物吧……总之该留意最近的乐坛动态了。”   “那我让你恢复力量的话?”   “我可以插手。”   “明白了。”   事已至此,了解到世界如此可怖的奥秘之后,高易羽淡了与火苗沟通的兴奋,也终于将“哎好麻烦,等过几天再办吧”的拖延心态打碎——是该做点什么了。   高易羽望向约安妮丝,她正和小火苗玩得开心,不光用来当暖宝宝,还想向它介绍耳机、介绍沃尔玛、介绍带有轮子能滑来滑去的椅子——因为她也是刚刚了解到这些。   “约安妮丝。”   “嗯?要还给你了吗?”   “我想写点音乐,乐器和电脑,都暂时不能借你了,耳机也是。”高易羽诚恳的表达了歉意,“这,我都只有一套……但以后会好起来的。”   好在,现代还有很多其他有意思的东西,不需要这些。比如课本,从小学开始,让约安妮丝拿去了解世界——正当高易羽如此想着,她发现约安妮丝走到了合成器键盘,还有耳机旁,将它们护在身后。   像是鸟儿在守护巢穴中的蛋?不。   高易羽眨了眨眼,顷刻间,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力。   “才不还给你。”   那不是可爱的、毛茸茸,鼓气全身羽翼虚张声势的鸟儿,而是强大的猛禽。   可它收敛着爪牙,让出道路,仿佛在邀请高易羽也来巢里做客,因为眼前的不是敌人。   “而是我们一起使用吧?”   “那……”   “我们就按这个时代所流行的那样——”她伸出手,开口发出邀请,“组个乐队吧?别看我这样,我也是音乐家啊。” 032·人手不够   乐队啊……   玩音乐的人,几乎都幻想过自己组乐队的事。事实上大多数会一两门乐器的,也都将想法付诸过行动。   说来惭愧,高易羽也是如此。   在初中自制出来第一把电吉他之后,她就直接建立了一支单人乐队……   但在高易羽做出更多说明之前,约安妮丝一脸困惑的问了。   “单人……乐队?这不是矛盾了吗?字面意义上来讲似乎是矛盾的。”   “因为矛盾,所以才很有感觉不是吗?”   先是迷惑,随后释然,约安妮丝立刻拍疼了手:“……有道理!”   “但我从没有以乐队的名义将作品拿出去过,我只是自娱自乐的爱好者……起码之前是这样。所以,要和你组乐队的话,首先得走个流程。”   “流程?”   高易羽将椅子搬到了桌子彼端,隔着合成器键盘,像是面试一般,与约安妮丝对立而坐。   接着,高易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弹着指甲:“你打算开个什么价码来挖我啊?要让我背叛自己的乐队,解散自己的乐队,这代价可是很重的。”   “……这……还、还要开价的吗!你明明是单人乐队……”约安妮丝一本正经的思考了起来,双手透露了她的不安。时而摆弄裙子,时而放在大腿上,“那你想要什么呢?”   “你能给我什么?”高易羽笑着问,但语气装得很严肃。   “……这……我也不知道嘛。”无所适从的约安妮丝,嘀咕了起来,“明明是你把我哄来这个时代,我什么都没带来……我也什么都没有。除了过时的音乐知识,我什么都没有嘛……我只能给你添麻烦。”   “那好吧,我勉强同意了。”   “咦?什么?我刚刚其实已经开价了吗?”约安妮丝困惑的张望着她。   可当看见高易羽爽朗的笑容,还有频频的点头后,约安妮丝便忘了困惑。   “嗯,麻烦就不错。”   “……这、这很值钱吗?”   “毕竟是你添的麻烦。”   笑着说完,高易羽收起流氓似的模样,趴在桌子上,又兴冲冲的提问。   “那么咱们的乐队要叫什么好呢?”   即便约安妮丝完全搞不懂现状,然而,心里由衷的喜悦却比什么都优先。她也想在这个时代,做出自己满意的音乐……在其他人的耳机里流淌。不光如此,还要让乐曲名、乐队名也辉煌的烙印在他人眼中。   她会选择舍弃一切,来到新时代——正是为此而来。   哪怕寂寂无名,她依然是音乐家。   而乐队名……刚被问到的一瞬,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个足够辉煌,人人皆知其伟大,跨越全球也能响亮和尊贵的词组。   “沃尔玛会员!”约安妮丝对这个乐队名极有自信。   这可是她已知范围内,最有面子的东西了。   而且……约安妮丝曾经看过高易羽的表情,当她提起“沃尔玛会员”、“大城市”这样的词汇时,她脸蛋里流露出的一抹哀伤,代表了她也对此有强烈的追求……   约安妮丝想用这个乐队名,让高易羽也为之振作起来,再次唤醒她的梦。   可高易羽一脸的难为情,表情歪歪扭扭,就跟小孩子揉的面团似的,真是浪费了那么好看的脸庞。   “……我还是继续呆在我的单人乐队吧。”   嗯,她是在害怕追逐梦想,害怕又一次失败吧……毕竟那可是沃尔玛会员啊。约安妮丝再度鼓励道:“别怕,虽然世人看不见我,但我会与你一起努力。”   “……别怕什么啊,换个换个!别闹了,这说正经的呢。”   “……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呢?”   高易羽像是吃烤红薯太急,被噎住同时被烫了舌头,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怎么解释……没办法,她只好从其他角度来解释:“沃尔玛又没给我们赞助费,使用这个名字,我们亏了。”   “对啊……原来如此!”   “换个换个。”   “那……你也想想?”   高易羽倒是不客气:“巴洛克式杂物间——怎么样?你来自巴洛克时代,而我来自这小破杂物间……或者巴洛克式佣人房也可以……”   “呜……你很记仇……”   “认真的。”   “不好不好,巴洛克已经是落伍的东西了,而且提到那些误解总会让我为难。换一个更现代的吧?”   好吧,本来觉得还挺不错的……高易羽又想了一想:“时代旅者怎么样?”   “这个名字……会不会被流行乐盯上?我们还没有力量与她为敌呢。”   高易羽干脆的趴回桌子,冰凉的漆面蹭着脸还挺舒服,但这看来会是一场持久战。   每个乐队成立之时,成员们都会为乐队名而产生激烈的思想交锋,花上好几天、一个月也不足为奇。虽然那些费尽心思想的乐队名,几乎不会被其他人得知,但至少会作为记忆的烙印,在成员心里留下……   这是一种奢侈的持久战。   “那,家长,你喜欢的乐队名有哪些呢,我们参考一下?”   “好啊,比如我最喜欢的The Flower Kings……乐队主创者从另一个乐队离开后,发行了一张独立专辑,然后就用这个独立专辑的名字做了乐队名,一唱就是几十年……”   “那我听听看?耳机应该休息好了。”   “那你听听看?想听悦耳的那种,还是音乐性的那种?”   “有兼容的吗?”   “那肯定要从……”   结果,一整天下来,她们忘了乐队名的事,忘了做音乐的事,只是并肩挤在电脑前、乐器前……分享着同一个耳机,聊着无穷无尽的音乐之事——似乎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   入夜——   两个耳朵发胀、神志不清的姑娘,这才意识到时间流逝,这才发现一整天都被用完了……   但在相视一笑后,倒并未觉得可惜——因为能和她人心意相通的聊些喜欢的话题,能分享喜欢的东西并得到共鸣,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而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不光如此——   “我对现代音乐有了长足的了解,这必定会帮上忙。”   “嗯,我能感觉到。”   从一开始的一无所知,到听了几张有代表性的专辑和乐队之后,约安妮丝开始融会贯通,高易羽能感觉到那种压倒性的音乐价值……毕竟,约安妮丝本就是尺寸巨大、品质极好的稀世宝石原石……她只是展示了自己本应有的光辉。   “那个叫Pink Floyd的乐队很独特。”   “那可是前卫摇滚里最大牌的。”   “Marillion的那张专辑,为什么在你的评价中那么高呢?”   “它是成年人心中不灭少年的幻想,还有成年之后无尽的叹息,这种精神源自歌德的文学作品,但同时也源自我们内心。单就音乐方面来讲,它其实也是新前卫里很拔尖的。”   “那——”   “等等——”高易羽推开了缠着自己的约安妮丝,主要是,这跟到卫生间来了……高易羽手里拿着替换的衣物,里头还有之前出门顺便买来的替换内衣——女性款,当时真是羞死人了。除此之外,她肩上扛着几条大大小小的毛巾。   “我要洗澡了,您自己研究去吧?”   “那我也要洗澡!我们一起去浴池吧?你是黑头发,虽然是东方人但古罗马贵族也是黑头发黑眼睛,长得和你一样漂亮,他们都有很大的罗马浴池……你应该也?”   “……没有。”   “那没关系!小小的浴池我也要跟你挤。”约安妮丝还想就音乐聊上很多,看这架势是不太消停了。   怎么感觉是刚养熟的猫,上厕所也要跟着喵喵喵?没办法,高易羽只好带她去看了看卫生间,那惨淡的尺寸、浴缸都没有的淋浴间,终究是让约安妮丝退却了。   关上门,高易羽这才松了一口气,舒舒服服的个人时间终于回来了……   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自身了。昨天换衣服时虽然看过,但当时刺激太大没怎么照镜子,今天洗澡恐怕是段很可怕的试炼啊……   高易羽咽了咽口水,怀着紧张,解开了上衣。   “——乐队名就叫……怀念罗马浴怎么样?”浴室门的毛玻璃外,晃动着激动的少女身影。   “您别这样!我要个人空间!”   “我给你当仆人!帮你烧热水递毛巾!乐队名怎么办?”   “不不不那太蠢了,还不如沃尔玛会员呢。”   “那就叫沃尔玛贩卖罗马浴!”   更蠢了……门外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让高易羽对着镜子前的自己也索然无味。再怎么好看,可这终究也是自己……自己看自己……有啥用啊……唉。   最后,高易羽用“明天泡咖啡给你喝”作为诱饵,总算是把约安妮丝请走了。之后还从内锁了浴室门,这才敢宽衣解带,在由冷到热的温水中,刷掉一身的疲惫。   但作为新入职的少女,高易羽还是碰见了几个麻烦。   洗发露要用很多……头发太长、太多……搓泡沫搓得好累;头发吸水之后意外的沉重,脖子也好累;洗完之后吹头发,吹风机的声音招来了好奇不已的约安妮丝,为了避免她的叽叽喳喳,不得已改成用毛巾擦……结果还是好累。   在经历了生死搏斗般的第一次洗澡后,面对镜中的自己,高易羽得到了一个结论。   “——明天去剪了,我要留光头。”   “不要啊!那么好看的长发不要剪,我帮你擦嘛!”约安妮丝还趴在门外,“咦,乐队名就叫不要剪长发……怎么样!”   “不要留长发还好点。”   实在是擦累了,高易羽干脆用毛巾把头发包成团,让它慢慢去吸水。穿好小熊图案的棉内裤,又将过度宽松的男士白T恤套在身上,就跟裙子一样,这才打开门,去面对外头那只吵闹的旧时代亡灵。   刚刚打开门——门外的她笑容满面等候已久:“又见到你了……嗯?!头发呢?难道剪了……”虽然笑容立刻被吓没了,看得出约安妮丝很喜欢长头发,也对,她自己也留着一头呢。   这大概是来自巴洛克时代的执念,毕竟那会儿大家都戴着又长又卷的假发,一定深爱着长发。   高易羽从头巾里缕下一丝:“包着呢。”   “呼……那就好。乐队名,有什么好想法了吗?”   “吵闹的旧时代亡灵。”   “指我?”约安妮丝脸色一僵。   “还有藏在话语之外的,被吵闹到的我。”高易羽回以笑容,“希望你能像这样,用热热闹闹的音乐告诉世界,你存在于此。”   “……不错嘛,确实比沃尔玛会员要好点……”   “多亏您给我的灵感。”   “嘿嘿。”   约安妮丝似乎真把这当成了夸奖……可,又有何不可呢?最后,高易羽也笑了出来。乐队名,就叫这个吧。旧时代的亡灵,也想舍弃陈旧的调子,高歌未来。   这时,约安妮丝伸出手,小小的火苗藏在里头:“给你暖身子,刚刚洗完澡要注意保暖。”   她与火苗一样羞涩,却一样的热烈。   ……   就这样,新成立的乐队·吵闹的旧时代亡灵,其成员二人,在翌日开始了音乐制作。   顺便一提,为了不被踹下床,高易羽干脆搬到了沙发上,虽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木地板上的,屁股还很疼……但这多半和约安妮丝无关,只是沙发太窄了。   “那么,我是钢琴师?”   “不,在这个时代叫键盘手。”   “好,具体职责是?”   “负责用键盘演奏,主要是钢琴的旋律线,低音部分的支撑,以及和弦织体……但我们器材少,不专业,需要你用键盘模拟多种音源,也就是用键盘弹其他乐器的音色,丰富编曲内容。”   因为昨天聊了很久,约安妮丝能理解个大概。这个时代的音乐十分自由,她深刻理解了这一点。   约安妮丝站在键盘前,高兴的表示自己会好好工作:“那家长呢?”   “我是吉他手、贝斯手。”   在昨天她睡过的沙发上,躺着两把乐器,一把是高易羽自制的电吉他,另一把则是廉价买的电贝斯——正是它们,撑起了这名为“现代”的音乐,它们是这个时代的灵魂所在。   “那还需要鼓手?”   “就它吧……”高易羽摊开手掌,那摇曳的小火苗,从不知何处飘到了这儿,“人手不够所以……是个能动的都借用一下吧……” 033·序曲   毕竟是被约安妮丝称之为“杂物间”的屋子,毕竟是男性一个人住折腾出来的屋子。   花了十来分钟,高易羽就找到了足够的破烂,将它们组成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铁架子——将铁丝衣架拆了,然后使劲拧出来的玩意儿。   “这是?”约安妮丝十分困惑。   “鼓手锻炼器。”   但它还没完,除了这个铁架子之外,高易羽还找了个废旧玻璃瓶出来。   说来惭愧,小时候看电视剧里化学家一通搅合,让高易羽觉得十分帅气……于是年幼的她就拿瓶子,把家里的盐巴味精调味料、泥巴芝麻糊藕粉,总之能找到的“化学原料”全都一股脑丢进去,然后搅拌来做实验……   其结果就是,被父母揍了一顿之后,装实验药品的玻璃瓶也再没被用过。   那就是现在高易羽翻出来的玩意儿了。   她往里头加满水,然后找出盖子合上,又将它摆在铁架子上。   这才是真正的鼓手锻炼器。   “喵喵来。”   “喵喵?”   “……喵喵?”   旧时代的亡灵、借魔力而生的火苗,都对高易羽的话感到困惑。   “火苗苗,可以简称为喵喵嘛。”一边解释着,高易羽一边把喵喵捏在手里,强硬的将它带到铁架子下方,“喵喵来加热它,帮我烧水。”   “那我多借用一点您的魔力。”   “好,话说魔力这东西会不会用完……或是对我有什么负面影响?”   之前聊完,德利多利回到硬币里,自称去研究那张原版《4分33秒》乐谱、以及封印其中的根源音乐们了。至于休止符女士,则去了其他时代,进行对流行乐的溯源探究——因为据她们所说,流行乐这只怪物的出现是突然的。   高易羽没人可咨询,也只能问喵喵了。   火苗努力燃烧自己,加热高易羽所需的瓶子,还得回答问题:“您睡一觉就能回满的,而您甚至能同时圈养一百只我这样的小家伙……对您的魔力储备是绰绰有余。”   虽然迄今为止,高易羽仍觉得,能跟火苗聊天是种幻觉……但即便是的话,家里有一百只类似的喵喵在,那就很热闹了。   “喵喵合唱团!”约安妮丝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有大量经验!我教过好多教团的孩童唱诗班!小孩子们从无到有的掌握基本和声,很让人有成就感的!”   “……不了吧,我怕把我房子点了。”   “……有道理。”   说到这儿,液体沸腾的声音窜入高易羽和约安妮丝耳中——喵喵的火焰大概是得到魔力加成,意外的很猛……而很快——水蒸气喷涌,将没有上紧的盖子冲了起来。   “啪嗒——”   盖子被水蒸气顶起,然后落下。   这是非常清脆的节奏声部。   “好,喵喵加大火力!”   “嗯。”   随着小火苗如主人吩咐照做,盖子一次次被猛烈的水蒸气冲起,一次次的随地球重力而合起,激烈的快板节奏声部此起彼落。这是大自然的音律,它遵循着大自然的鼓动,韵律感十分美好。   这虽然不是鼓,但却是打击乐。   而且,这能锻炼喵喵的节奏感,这是很重要的。   高易羽还安排了一系列的计划,比如搞两个架子,让喵喵的火焰分叉来烧多个瓶子。就如人类控制肌肉和骨骼,喵喵也应该好好锻炼自己了。   弥留世间的小火苗也感到充实,似乎这能真的帮上主人的忙。   只有约安妮丝眼里放光,注意到了更多可能性:“水蒸气的力量……很强大。这……这如果能被人利用的话……”   “……你想到了什么?等等你哪年死的,看答案了?”   “家长你看,喵喵可以烧开水煮咖啡……而水蒸气意外的强大不是吗?如果能设计点什么将这股力量利用起来。那喵喵就能……就能!”   “就能?”   “就能做一个磨咖啡豆的自动机械了!一边烧开水,一边提供动力磨咖啡豆……这……我岂不是天才?”   划时代的想法,往往来源于生活中的细微之处,不过正如现在这样,大多数没啥用就是了。   之后的时间,高易羽给喵喵安排了几个锻炼节奏感的课程,让它继续开心的烧水玩……好吧,高易羽没敢把私心说出去,主要是最近气候有点干燥,她想买个加湿器但发现很贵……魔力还真是方便啊。   屋子变得温润,对女孩子的肌肤和头发都有好处,呼吸也变得舒适了些。   借着这种愉快,高易羽决定干点正事。   在喀嗒喀嗒的打击乐伴奏中,高易羽说话也不自觉的踩点了:“键盘手,你对曲子的创作有想法了吗?”   “嗯,现代音乐以专辑为体裁发布,一张专辑是用于从多角度阐述主题,不跳出框架的对吧?”   “差不多,大概一小时左右的演奏长度比较常见,但技术进步的如今,像我喜欢的乐队,经常有十几分钟、二十几分钟……甚至三十分钟的长曲,这点和你们古典乐时代是一致的。”   “那听起来倒是很自由,我喜欢这种创作方式。总之,要思考我们的第一张专辑是什么题材了。”   不知不觉来到阳台,她俩随聊天来到阳台,因为阳光正好。   古代的亡灵赞叹着风景的开阔,思考着自己想要描述什么。现代人则顺手给阳台上的花浇水,其实早已想好了想为什么而谱曲。   当窗外吹拂的风,托起乌黑与淡金色的发丝,托起薄纱窗帘——   “我想以你为主题。”高易羽心情愉悦的坦诚告知了,自历史而来的音乐家。   “我想写沃尔玛。”   但同时,约安妮丝似乎也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也在同时激动的开口。   一时,气氛尴尬十足,就连屋子里锻炼节奏感的喵喵,也赶忙把火关小,总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打节奏有点太怪了。   “……你……为什么要和沃尔玛过不去……”搓着乱糟糟的头发,高易羽叹个不停,“之前的乐队也是,现在也是……带你去了一趟之后就变成这样了,难道是因为卖的速溶咖啡让你太过失望?”   “不不不……”约安妮丝不受气氛影响,“因为,你提到沃尔玛会员和大城市的时候,我忘不掉你脸上的消沉,我想帮上你的忙,将你的挫折化为动力。”   “……沃尔玛会员为什么会给人挫折啊!!!”   “因为你失败了?”   失败和超市究竟为什么会联系在一起……高易羽陷入了连描述也很难的怪异矛盾中,人工智能陷入了逻辑陷阱估计就是现在这样吧?罢了罢了。   “我当时应该……只是……只是在感叹有会员的话,买东西会便宜点……吧……”   “喔……”   在太阳的照耀下,约安妮丝白皙的脸蛋缓缓变红,倒是很衬她身后那旺盛的小小火苗。   就这样,乐队·吵闹的旧时代亡灵,值得纪念的第一张专辑,其主题便在这里被决定了下来。   ——自旧时代而来的亡灵,第一次逛沃尔玛的故事。   ……   她们讨论、她们争执、她们和解。   在两天内,音乐,以及谈论音乐的声音,充斥于这小小的七十平屋子,哪怕在夜晚,也会化为她们的梦话。对现代知之甚少的旧时代亡灵,唯独在音乐上进步神速。   她已知道了现代音乐的浩瀚,古典乐也不过是十余种大分类的其中一部分。她一点不放过的戴着耳机,倾听高易羽推荐的一张又一张专辑,讨论哪种地方让她惊喜和好奇,又有哪里可以被她们借鉴。   在第三天到来的清晨——窗外的朝阳拖出痕迹,落在高易羽的被子、还有眼睑。   光辉带来和煦的自然醒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意外的还躺着……   今天居然没掉下去吗……如此想着,她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屁股,没有那种撞击留下的疼痛。但一低头,却发现肚子有点重——是约安妮丝。   这位音乐家正坐在地板上,却趴在高易羽的身上……简直像是上课犯困拿她当书桌用了。但也因此,把高易羽压得踏踏实实,再怎么翻滚也滚不下去吧?   “早上好。”   可惜,约安妮丝已经醒来,并没有将毫无防备的脸庞展示给她看。   正相反——约安妮丝可是看了不少高易羽惨淡的睡姿……   “你怎么不睡床……”   “因为这样就能尽早和你聊上天,开启新的一天。”她打了个哈欠,用高易羽的T恤擦掉眼泪,又说,“昨天的讨论很充分,而今天说好的……要开始制作音乐了,不是吗?”   “嗯。”   见到这精神饱满的首肯,约安妮丝才将身子挪开,允许了她离开沙发。   正如约安妮丝所期待的那样,吵闹的旧时代亡灵,将在今天开始第一首曲子的制作。专辑的第一首,尤其是她们这样有主题的叙事性音乐,无论在古代或是现在,都被称之为“序曲”。   这是极有意义、极有重量的词。   高易羽不想辜负她的热情,当然,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期待。所以直接拿起衣服,准备从被子里钻出来为序曲做准备……但在这踌躇满志之时,约安妮丝却又趴了上来,阻止了她的起床大业。   她一脸尴尬:“……睡……睡麻了……等、等我一下……别碰我哦。”   一边说着“好”,高易羽一边戳起她来。   没办法,谁又能拒绝清晨以她的惨叫声,作为一日的序曲呢。   ……   “序曲大概做个1分30秒就好。”   “嗯。”   “器乐编排是钢琴、电吉他清音,还有你的声音。”   高易羽将破破烂烂的电吉他抱在膝上,与少女体型相比意外的有点大了。而座位的对面,则是严肃认真的约安妮丝,她正倾听高易羽的安排。   钢琴代表她,吉他代表了高易羽,这是她们二人的乐队,序曲便以此开始。   器乐安排都是柔和的,没有低声部和节奏声部,谁也不想刚放第一曲,就听见噪烈的声音吓人。因此,即便是那些死亡金属或激动人心的力量金属,也会在序曲选择相对容易接受的方式。   这被称之为淡入。   “那序曲的主题是?”   “死后的音乐家亡灵,自墓中听见召唤。”   “嗯。”   这是沉重的描述,然而现实与历史都已被改写,她们都活在时代的流动中,所以坦然无比的接受了这个能勾起切肤之痛的主题。   高易羽说道:“这是你的故事开头,就由你来写一首轻盈的钢琴旋律,由你自己演奏吧。”   “好。”   约安妮丝并不排斥它,也没有固守巴洛克的精致和繁复。在她生存的年代,她本就不是守旧者,因此才被旧时代掩藏、又被新时代找出——正如现在,她能自己将合成器键盘打开,选择想要的音色。   并非钢琴——   而是烙印在她灵魂之中的音色,羽管键琴。作为钢琴的祖先之一,羽管键琴的音色绵柔、恬静、带着一点保守。不需要节拍器来引导演奏,也不需要节奏声部和贝斯来支撑旋律,她的目光和手指,已能抵达一切的尽头。   在C5的位置,她按下琴键。   白色的音符,飘渺的犹如掠窗而去的鸟。   它能警醒沉睡者,却又不让他们觉得吵闹。   接着,约安妮丝的右手像是流水,向左游去。却在沿途,用手指在键上轻点,留下色彩斑斓的一串音符。直到这时,左手才按下低沉的黑键,填补旋律的空白——那是个半音,却丝毫也不突兀。   约安妮丝忘了大部分的东西,只是倾注于音乐。高易羽也是如此,只是被每一次的按键牵引心神——直到尾声之际,她才意识到尾声将来……   在最后淡出的音符消失之后,高易羽才发现,自己心里产生了惋惜的情绪……惋惜着音符的离去。钢琴旋律部分的录音结束,整整1分30秒,没有事先的谱写和琢磨,只是随手指和心,约安妮丝结束了自己的工作。   “这种简单的旋律只要营造好走向,让音符之间产生和谐感,就会好听,也好写。不过在巴洛克时代,这种东西会被骂的……因为有这么多的音符给你,你却写得如此简单。”   随口说完,约安妮丝伸出手,像是邀人打架的街头混混,盯上了下一个猎物。   “该你啦,吉他手,让我看看你的本领。可别说坐了太久腿麻,所以不能演奏哦。” 034·礼物   一次就录完自己的部分,约安妮丝十分愉悦的伸着懒腰,盯着高易羽的眼透出挑衅的感觉,但后者完全没回瞪——甚至没有向约安妮丝做出任何回应。   高易羽只是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约安妮丝那段琴声的回响,仍在高易羽的脑海中飘扬……   她抱着吉他,踩着脑海中旋律的节拍,从椅子走到柜子,取出三天没用过的电吉他效果器,还有杂七杂八的线——以往她总是和这些东西在一起,但自从将约安妮丝带来这个时代,不得不将它们疏离……   所以,拿出沉重的效果器时,高易羽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新鲜感。   但肌肉却记着一切。   这是一块综合效果器,Mooer GE300,近年国产的、炙手可热的东西。   简而言之,综合效果器就是整合了各种功能,属于泛用款。其效果很不错,对于高易羽这样手头拮据的穷学生来讲,是相当好的选择了。   接上电吉他,然后接入声卡,高易羽按下开关。丑不拉几的跑马灯在每个按钮上晃了一圈,屏幕才缓缓打开。高易羽将效果器放在脚边,几乎不用去看,也能用脚感受得到,调到了自己做出来的音色上。   虽然这块效果器的预设音色已经挺好了,但对于自制的电吉他来讲完全用不了,为了让自己手头的这把破烂也能有点好声音,高易羽可是费尽了心思。   电吉他是种奇妙的乐器。   一开始,木吉他的声音太小,没办法在一些场合演奏,所以上世纪的人琢磨着,将木吉他插上电路。它的琴弦振动会被化为电子讯号,然后输出在音箱,被还原成尽可能像木吉他的音色。   所以,当时很多音箱公司都主打着“保真”、“还原”之类的招牌。   然而即便如此,它们的产品依然会碰上各种各样的问题,其结果就是音色——失真。   这本是一种拙劣而令厂商羞愧的技术失误、产品质量问题,但演奏吉他的音乐家们,却觉得失真的音色是那么有魅力,观众也是如此觉得……就这样,电吉他这种现代音乐的真正灵魂,因此而生。   但高易羽不想演奏过于失真的电吉他音色——起码在眼下,那不适合。   所以她选择了接近清音的预设,当然,还要有箱体模拟。   虽然电子管的音箱才是电吉他的伴侣,然而那玩意儿有个十分恐怖的名号:邻居杀手。其意义不在于会杀了邻居,而是说音箱一开,大功率怼上,电吉他失真音色一弹,整栋楼、整条街的人,都会拿着刀找上门。   所以没有录音室的穷学生,在自己家想录制点什么,就只能开箱体模拟,然后将音色直接变成数据,经过声卡传入电脑。   为了堵住约安妮丝那“这都是什么啊?”、“为什么要踩它?”、“为什么你的吉他这么丑?”接连不断的问题,高易羽请她坐到电脑旁,给她戴上了耳机。   而高易羽自己,则坐向向前约安妮丝演奏时的椅子……奇怪,幽灵的屁股也是暖和的?罢了。赶走胡思乱想,她用合成器键盘自带的音响,播放起约安妮丝刚刚弹的东西。   然后——她拿起了拨片。   她低着头,长发遮住目光、落在了琴弦上。   但无所谓,只要听得到约安妮丝的琴声声音就好。   她要做的,就是在约安妮丝为她留出的空白里,填入自己的音符。   “——♪。”   当羽管键琴旋律淡入,在听众而耳中入住——高易羽的右手轻轻压住弦,左手轻轻揉着被闷住的二弦。   她的吉他,也以最小的音量为起始,再自然不过的融入琴声中。   左手揉弦的力度越来越大,右手闷着弦的则一点点松开。   当音量从小变大,已与约安妮丝的琴声融合后——她将拨片咬在唇上,将空出的双手注入全部力量,在一根根弦上敲下。此刻,电吉他成了如羽管键琴般的乐器,她的双手点弦,却奏出与羽管键琴截然不同的飘扬旋律。   约安妮丝的琴是天气预报的轻风,她的点弦便是随后而来的细雨。   但她没有夺走羽管键琴的甜美,当旋律线的空白已经完全填满后——她的点弦变成滑弦,自然的退居幕后,成了那个小小的配角。   她开始在低音区耕耘,为约安妮丝演奏即兴Riff。   即便是那些羽管键琴薄弱的留白部分,她也只是用勾弦、推弦,还有哇音来填补空白,再没有喧宾夺主。这是约安妮丝的序曲,她只要锦上添花就好,而不是与之争鸣。   当1分30秒的羽管键琴渐入尾声——高易羽也揉着1弦的尾音,让它缓缓的、缓缓的淡出。   直到一切结束,她才略有遗憾的抬起头,将拨片丢到桌子上,呼出一口表达疲惫的气息,将松散的长发抹向身后。   这时——   身后有人接过了那些长发,将它们轻轻捏在手里,然后用橡皮筋束起。   “嗯?”   “帮你扎了个马尾。”   “谢谢——怎么样?”直到感觉被扎好马尾辫,高易羽才向后看,当然是约安妮丝,“我刚刚感觉很好,你的旋律很容易就把我带了进去……而且你的节奏十分稳,我甚至不需要去抓节拍器。”   作为音乐爱好者,弹了一段自己也觉得非常棒的音乐后,当然也期待着能有人夸奖。   尤其是——以前从没有这种机会。   但意料之中的夸奖却没有来:“呃,蛮怪的……”   “……什么?!”   “你的吉他完全没共鸣箱嘛……这……就听弦在叽里咕噜的……”   确实,电吉他是没有共鸣箱的,所以出来的音乐声音很小、很单薄、也并不和谐。但它是插电的,化为电子讯号之后的表现应该很好才对啊?难道……   “……难、难道没录上?我声卡插在电脑,已经开始录了啊!”想到这个可能性,高易羽甚至额头开始冒冷汗,内心无比的痛苦。   约安妮丝忽然想到什么,立刻一脸内疚:“我……我好像……乱点了什么,可能是我把录制给关了……”   “……不,不不不!不要啊啊啊啊。”   将电吉他匆匆丢下,高易羽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向电脑,声卡录制界面确实好好的开着,约安妮丝究竟点了什么?感觉那么不错的一次演奏,就这么报废了吗?!   可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高易羽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   这不是录上了吗……   刚想回头问问——就见到约安妮丝抱着电吉他,非常调皮的朝这边笑:“哈哈,被骗了吧。”她的笑容渐渐收敛,变成了难以言表的柔和,“很好听。”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抱怨完,高易羽自己也笑了出来,竟然被古代人在现代科技上耍了一次……   “我已经死过啦!不说这个了,既然已经录完,教我电吉他吧?新乐器真是令人激动……比我第一次摸管风琴还要心潮澎湃……这个用脚踩的地方是什么呢?还有这些线都有什么用?”   “但在那之前,把吉他还给我,我还要录一次。”   “嗯?”   “这是直接内录,所以没有现场感,你刚刚听到的东西不会觉得很单薄吗?”   “……没懂,但……”约安妮丝细细思考了一番,作为大音乐家,她确实发现了一些小问题,“和之前听到的专辑相比,确实有点奇怪……感觉是声音的位置问题?”   “嗯,大多数人录吉他,都是用麦克风录音箱的。通过麦克风位置调节,甚至多麦克风拾音来做镶边和声场。但内录就不行……不过,内录也有简单的办法——录两遍,用后期调整,把两轨放到左右就好。”   “……听、听不懂……”约安妮丝绝望的摇着头,“解释一下!说清楚一点!”   “哈哈,我不会教你的。”   ……   在结束了录制工作后,高易羽一整个上午都忙着做混音和后期工作。   这些倒难不倒她,这个时代,免费高质的教程比比皆是,大牛或小有心得的人都会将自己的技术毫无保留的传授,因此高易羽也在数年的学习中,成了一名小有水平的制作者。   音乐制作是个奇妙的行业。   哪怕伟大先驱们毫无保留的传授音乐制作方法、细节,甚至将自己使用的器材明明白白写出来,可学徒也无法因此而成为那样的强者。   因为——这终究是艺术的领域。   能写出怎样的曲子,才是一切的关键。   起码在知晓流行乐怪物的存在之前——高易羽是如此认为的。   ……   中午——   高易羽揉着眼、搓着听了太多音频的耳朵,感受着肚子空空:“约安妮丝,我来教你。”   “嗯?!要教我电吉他和效果器了吗?!还是用电脑制作音乐?!”   此刻的她,正在沙发上抱着电吉他玩,指法和弦都和她熟悉的鲁特琴共通,所以她意外的上手很快,只是不懂那些电子相关的部分——现在,这部分的缺失,好像也能从高易羽那儿获得了?   “我教你怎么做现代的饭菜,这样你就能帮我做饭了。”   “……该死。”   “饿啦。”   她扫着弦,开心的说:“吃面包嘛。”   “这几天都在啃沃尔玛的黑麦面包,我要吐了。”   顿时,弦音变成了惊悚的无调性音乐,她的话语也是如此:“无法理解,能吃到那么美好的面包居然会嫌弃?!腓特烈二世那么挑剔的小姑娘都吃不到这种好东西啊!”   “怪不得你对沃尔玛那么推崇……”   正当高易羽想在饮食先进性上,也教教古老的亡灵——但她的QQ响了。   有点眼熟的头像在右下角跳动,高易羽琢磨了三秒发现想不起来是谁,打开备注一看,才发现这是小号加的那个委托人……她找约安妮丝写了一首,所谓模仿巴赫风格的巴洛克小赋格曲,报酬很丰厚。   起码当时是这么说的。   结果最近忙着做专辑,高易羽都把这事给忘了……   “唉,生日会有点失败啊。”委托人还配了消沉的表情。   “咦……你啥时候过的生日。”   “就昨天晚上啊……”委托人又消沉了一阵子,开始描述自己是如何失败的。她临时抱佛脚,真的死死钻研了三天,如何复现高易羽的演奏动作,但终究是新手的拙劣模仿,听那口气,似乎是失败了。   高易羽点开她的QQ空间瞅了一眼——   她的置顶说说就是“感谢姐妹们、朋友们的捧场,昨天状态不好,但依然尽力弹了。”她还配了自己在钢琴前,头戴公主帽的照片,漂亮的脸蛋上抹了生日奶油,但意外的,她的指头放对地方了……   而下面,却被拉不到底的夸奖和生日祝福包围了……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失败啊?   这时,委托人发来新消息:“我在最后弹错了一个音,唉,还好它们没有艺术修养,和我不同,听不出来。”   “……哦那成功了?”   “嗯啊,感谢您和您那儿的大师!”   这家伙还挺牛……虽然约安妮丝故意写得很简单,但0基础的人,那么短的时间就把曲子背下来了……   “今年疫情的原因,我没有收到太多礼物,而是收到了一堆吉利数字的红包……妈妈把现金全丢去准备抄底美股了,呜呜。我用零花钱给您添一点,然后把礼物都转给您,这样对得起之前的约定,怎么样?”   看完对话,看完图片上的施坦威钢琴,高易羽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破屋子,真是令人忧郁啊。   到处都是便宜、老旧的家具,一堆追求性价比的破烂音乐器材……墙上也只能挂那副小小的,只价值一根破铝条的画……   但人穷志不短,高易羽放弃了其中一部分报酬,而是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在大城市对吧?”   “嗯。”   “有沃尔玛山姆店吧?”   短暂沉默后:“嗯,好像我亲戚开了个在他们家门口,方便买东西的。”委托人如此说。   换高易羽经历了一段冗长的沉默后:“那……我想要张沃尔玛会员卡,你看?”   “……虽然无法理解,但没问题!我去要一张,和其他堆不下的礼物一起给您寄过去。”   给了地址之后,高易羽思来想去,还是补上了一句迟来的问候——   “祝你昨天生日快乐。”顺便,给她塞了个QQ空间的免费生日礼物……起码,这对她来讲应该很新奇……   …… 035·一座小山   在高易羽想关掉和委托人的聊天,去弄点食物犒劳肚子时——委托人却不愿如此。   “那啥,之前和您沟通的时候,教我钢琴的王月海老师不是发过一个奇怪的图给您那边吗?”   “你是指乐谱?”   “嗯,王老师最近都在问,想知道您那边的大师是否有头绪。”   这倒是个问题。   那张乐谱是《4分33秒》的原本乐谱,其中封印了本该让人类音乐更为绚烂多彩的近万首重要音乐,而且是流行乐在幕后操纵出来,为了某种邪恶计划而做的……这牵涉到恶魔、魔鬼,还有人类与生俱来的魔力之类的……   但如果把上述内容如实讲给对方听,估计很快就被拉黑了。   如今,那张乐谱的图片是德利多利在负责处理,她对那玩意儿很感兴趣,所以当这个问题被德利多利拿走后,高易羽便专心和约安妮丝开始制作音乐——反正德利多利是那种自由自在的恶魔,有什么想说了她自会出来解释,否则问她也无济于事。   斟酌了一下,高易羽回答道:“我们还在研究,但有点眉目,大概知道是历史之中颇有影响力的乐谱。”   但高易羽也有好奇。   “帮我问问你的钢琴老师,那张乐谱是怎么来的?”   对方的回答十分迅速,仿佛钢琴老师和委托人其实一直在盯着一样。   委托人转达道:“那张乐谱的图片是21世纪后,在全世界高端艺术圈子里流传开来的。我们只知道有这么一张图片,但不知道实物和具体信息。”   “高端艺术圈子啊……”笑了笑,高易羽又看向对方发来的下一段。   “这张图片被小范围的研究和传递了一阵子,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从不公开。不过,近年有了些新的消息,据说是某个极其有影响力的影子财团持有,对方将乐谱图片放出来,是为了寻找更多信息。”   财团?阴谋论的那套吗……   作为老网民,高易羽当然知道不少风言风语。嗯?等等,仔细想想好像前阵子听过类似的团体……她在记忆的泥沼中不断翻找,似乎要抓住什么的时候,对方又一次发来信息。   “只要能给出那张乐谱的相关信息和了解,该财团便会找上门什么的……我们在圈子里是真听说的。之前听见您那边那位大师写的赋格曲,可以肯定是对古典乐有权威研究的巨擘,只是不知道究竟会是哪位……”   与此同时,电脑前的高易羽张开嘴,因为那位权威将切好的面包片递来,塞进了高易羽小小的嘴里。   “啊,芝麻。”   权威十分的勤俭持家,还捡拾着掉在桌上、衣服上的黑白二色芝麻,吹走可能存在的灰尘,犹豫着要怎么处理它们。   幸好,高易羽动了动手指,一簇火苗缠绕上来,十分魔幻的行完礼,便奔向芝麻将它们又轻轻烤了一遍,又将带着糊香的它们放进高易羽嘴里,十分便利。   “那你发乐谱图片来,是想试探这位权威的身份呢,还是想从我们这里获得乐谱信息?”   “二者皆有!”王月海老师很明显的接过了那边委托人的手机,因为发言的速度变慢不少,而且还带上了自带表情,“[抱拳],我意欲结交大师,共聊音乐,同为音乐事业做出贡献,互通有无。”   “那……你怎么说?”   “我看不懂这些奇妙的东方符文嘛,有德语吗?拉丁语、意大利语、法语也可以。”   高易羽只好转述了一遍,虽然约安妮丝掌握多种欧洲语言,但估计也不怎么会英语吧……这点她俩应该水平差不多。   “总之,她想结识我?”   “对,觉得你是个音乐界的老怪物,然后想抱你大腿吧。”   “……老、老怪物!可恶,不要理她。”虽然约安妮丝生气了一会儿,但又松弛了下来,问道,“结交她,会对你有帮助吗?”   “对我?”   “嗯,被你带来这个时代,与你一起生活这么几天,我隐约知道你是一位前途未卜的学生,不去上学就可以看得出,你甚至已经放弃学业了……”   这次轮到高易羽一脸暴躁,也不想搭理约安妮丝了……但转念一想,这其实是在关心自己?   总之先解开误会:“现在,一场比流行乐怪物还可怕的瘟疫正在全世界蔓延,为了减缓传播,我们遵循人类应有的公德心和常识理念,在家里减少与人接触,因此暂时没有去上学,而是寒假的延续。”   “瘟疫!?”作为欧洲人,约安妮丝本能的想起了他们的历史。   “一场有点不太一样的感冒。”   “那号召全世界人民一起放血?”   “哈哈。”   约安妮丝沉默了一会儿,尴尬的咳咳嗽,虽然不是很懂但肯定是被嘲笑了。为了转移话题,她才终于跑回原本在聊的东西。   “即便你是放弃学业的人,我也可以理解,因为你全身心献给了音乐,还掌握着令人惊讶的音乐能力……”   约安妮丝捡拾了最后一粒掉下的芝麻,攒在手心。   “我相信,即便是在我了解甚少的现代,你也依然会是有所成就的音乐家。所以……如果我去结交这个钢琴老师,会对你的人生有帮助吗?她很有社会地位吧?”   “为什么要考虑我呢?”   “我只是一介历史的亡灵,能像这样赖在你身边,借用你的乐器,成为你的幽灵键盘手就很满足了——但你是活在现实的人类。”   在听完她诚挚言语后的数秒,高易羽脑海所想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人类其实是互帮互助的群居动物,独居生活,在适合的人面前不堪一击。   她露出感激的笑容:“不了,这就像为了我的利益而卖了你,这不好。我们的乐队刚成立,键盘手就丢了,那才亏大了。”   不等约安妮丝做回应,高易羽就打字回应了对方。   “我的同伴并不能给你想要的,她既不身处高位,又没有音乐家的名气,无法为你的事业或利益添砖加瓦。”   “[尴尬]😅,只是学术交流……”   “那以后欢迎在QQ上进行交流,至于那张乐谱,之后如果有什么能传达出去的信息,我们会首先告知你的。”   留下这句话,高易羽算是解决了这桩事。   和约安妮丝所了解的不同,这位钢琴老师毫无疑问是冲着抱大腿而来,对方才是索取利益和帮助的人——而她们给不了这些东西,当然无法换取对方的利益帮助,这本就是无从谈起的事。   相较之下,高易羽觉得那位年纪不大的委托人很不错。   起码,她能靠努力和出手阔绰,兑现自己说出去的大话——当然主要还是出手太阔绰了。   这种富二代过个生日要收到多少礼物啊?现在全寄到高易羽这边来了……仔细想想还有点激动。到时候转手把它们换成钱,可以添置很多很棒的音乐器材吧?想到这,高易羽十分高兴。   多亏了约安妮丝啊。   “约安妮丝,过几天能有大笔收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大笔收入!”约安妮丝满脸惊喜,“那我要属于我的教堂和管风琴,和随便弹琴也不会有人跺脚的邻居?”   “咳咳……订正一下!其实是、是一小笔收入。”   约安妮丝却没有失望,反而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那我想要一小袋真正的咖啡豆。”   ……   晚上,序曲的混音和后期宣告完成。   毕竟只是短小的一首,使用的也都是常用的乐器编排,没有复杂的内容要处理,而且,琴声与电吉他,本就相融得很好了……   高易羽摘下耳机,反复的提醒自己客观。   但即便再怎么修正自己的心,也依然觉得,它是一首质量很高的作品。   属于那种听到第一小节便会抛开手头的一切,专心去聆听、去寻找相关信息的曲子。同时,高易羽还在序曲结束之后感到了难耐的哀伤,因为和平常唾手可得的专辑不同,这……这居然只是孤独存在的序曲。   “约安妮丝,后面的什么时候开始动手?”   “随时!”   “那先给序曲取个名?”   “降E大调合成器电吉他协奏曲?”   “别这样,你不是很擅长取名吗?什么《来吧,甜蜜的死亡时刻》、《耶稣,我的朋友》、《谁来拯救我这不幸之人》,不都是出自你的手。”   像是第一次写诗被家里人见到,约安妮丝像猫那样想钻进沙发的缝隙:“一大部分是出版社写的啦!序曲就叫序曲不可以吗?”   看来她不愿接过取名的重担,没办法,高易羽只好自己动手。   《愿你早日学会做饭》——至此,吵闹的旧时代亡灵,值得纪念的序曲终于将最后的一笔也填入其中,圆满到了能拿出去的程度。   ……   在第二天的中午,当高易羽和约安妮丝就之后要做什么音乐,而展开了深入探讨时,高易羽接到了快递的电话。   奇妙的是,来自委托人的报酬居然在隔天就已经送达。   顺丰的车停到楼下,几名快递员搬来搬去,花了十来分钟才将大包小包全部放好,嘴里满是抱怨这单诡异的怪话。不过,当高易羽出门签收之后,他们的抱怨被不知何来的春风消融。   直到送走他们,高易羽才恍然大悟,自己现在好像是个外表很讨喜的美少女来着……想到这,不禁觉得这可真是个残酷的世界啊。   “哇,杂物间怎么又多了这么多杂物……”虽然约安妮丝惊叹着,但依然一路小跑的过来帮忙。   时而跟高易羽一起合力,把大件搬进去,时而分工合作,将小件塞满双手。遗憾的是,疲惫的她们并不会见到突然出现的美少女,来治愈这种疲惫。而好不容易把它们弄进来,拆包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兴许是委托人大有来头,又或者是东西价格昂贵,这些东西都被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的包得很好。因此,一整天都被浪费,直到傍晚,她们才从似乎无尽的拆包地狱里解脱。   “我算是懂了,为什么委托人会嫌收到的礼物太多……会这么慷慨的当礼物转给别人……这……再大的屋子也放不下啊。”   高易羽的小宅,剩下的面积本就不大。   堆了它们之后,想通过客厅甚至都成了很困难的事。   “吉他手,这都是什么啊?”   “不知道……都还在包装里头,我们还得拆一次包装……”   “什、什么?!我想起有东西忘在了十七世纪,我、我得回去一趟,拆好了再来叫我……”   高易羽自己也是强忍着绝望——尤其是,这些寄给委托人的生日礼物,包装大多都是一堆一堆的洋文,一个比一个精致、高级,似乎透出一种“我要是把货印在盒子上,告诉你我是啥,那我就输了”的感觉。   无可奈何,高易羽只能一个个的拆。   她随手拿了一个小盒子,意外的有份量。   解开缎带,发现里面装着木头材质的首饰盒。   “草,怎么是个宝石戒指。”   “……哇,首饰吗?能价值一把新吉他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首饰会比较难卖出去……”   说完,高易羽又接连拆了几个盒子,类似大小的果然都是首饰,一个比一个精致,毕竟是送十来岁年纪的小姑娘,考虑到人家在物质方面又是那么富足,还得凸显独特性,送首饰应该是个很保险的选择……   这其中不乏那种看起来就很独特的定制款,这反而让高易羽为难了起来。   因为,这很难卖啊……她又不懂行。   很难想象委托人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每年都要收这么多东西吗?处理想必也是个巨大的难题吧……   “约安妮丝,你那边有什么收获?”   她俩中间,隔着一座礼物的小山,甚至看不见彼此的脸。   “奇怪的金属,还有打磨得非常不可思议的黑曜石,感觉像是用来做盔甲贴片的东西,因为很沉而且看起来很结实……应该是威尼斯人做的,这种打磨技巧只有他们才能做到。”   “你举高点给我看看。”   随着椅子拖拉的声音,约安妮丝站得比礼物小山还高,这才将那威尼斯人作的礼物举高。   仰望着礼物的身影:“草,是智能手机!”高易羽十分激动。 036·奥斯曼人   晚上11点。   换平常,这都是高易羽要跟约安妮丝开始划拳的时候了。   她们既要为今天谁睡床铺起争执,也会为今天谁先洗澡而发生矛盾。虽然高易羽也觉得难以置信,但这位来自旧时代的亡灵,不光屁股是热乎的,还需要睡觉、洗澡、吃饭……虽然从没见她上厕所……   但今天起,这个问题似乎就要解决了。   因为高易羽从小山一样的礼物堆里,发现了一套似乎很高端的东西,野营帐篷、以及睡袋。   在家里睡帐篷什么的……这总好过睡沙发吧……大概?   不过拖到现在,她俩也还没开始划拳决定谁睡床铺,因为整理礼物实在是太花时间了,直到十一点才将礼物一个个拆开,分成四个类别,正是这些礼物占了她俩要睡的床铺。   “约安妮丝,我得再提醒一下,左边那堆不是食品,更不是饮品。”   “很难想象,它们不是饮品……明明散发着强烈的香味”   “是化妆品。”   说实话,高易羽也很难想象,这些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瓶瓶罐罐,被委托人直接转手给了自己。高易羽试着在电脑上查过其中一部分,结果发现它们无一例外,都被称之为贵妇牌,价格实在是高昂。   但无论是保养护肤,口红香水,还是粉底面膜……高易羽一个都用不上。   然而,当高易羽粗略把它们的用途介绍给约安妮丝之后,和她这种半路出家的不同,原装的女孩子顿时大感兴趣。   “那个。”她坐在堆积如山的化妆品旁,眼中的光彩比月亮还要澄澈,“如果您用不上这些东西,能不能……能不能……分给我一小部分呢……我也想试试你们现代人的伟大奥秘……”   “去去去,你一个幽灵还要怎么保养脸蛋?”   “我虽然是幽灵,可能也会长大的……然后衰老!熬夜写音乐很伤皮肤。”   她不悦的反驳完,又护食一样展示出敌意。   “和您这种不可思议的东方大美人不同,我只是神圣罗马帝国普通乡下的姑娘,岁月总会夺走我的青春……我只希望能借由现代魔法,延缓时间的可怖。”   “但这些东西能卖很高的价格。”   “……卖了能买管风琴吗?”   “……应该差点吧?但能买新的钢琴,真正的钢琴,还能买一把新的电吉他,新的音箱,一套新的效果器。我还缺个混响单块,我盯上了Blue Sky的,那个真是令人陶醉……”   约安妮丝闭着眼,纠葛了好一阵子:“那还是用来留住我的青春吧!你现在的不是也能用嘛!作为回报,我们的专辑无论收入多少,我都全部交给你,不收分文!毕竟我和你组了乐队,我也想……在长相方面稍微靠近你一点嘛。”   虽然后半段的话高易羽没理解,但也感觉到了她对化妆品的强烈渴求:“罢了罢了,你这么想要的话。”   电吉他和效果器……就卖另外的几堆换钱买好了。   除了那堆化妆品,从左到右的第二堆礼物,是最令高易羽觉得棘手的首饰。   它们既有金光闪闪的贵金属、个头大且漂亮的宝石,也有一些看起来精工细作,明显出自名匠的饰品。当然,还有看起来昂贵的手表之类的玩意儿。看着璀璨的它们,高易羽不敢想象委托人家里究竟多有钱,能把这些玩意儿也随便丢给陌生人当报酬。   又或者……是因为那首赋格曲,让对方误以为对面是一位古典乐的宗师权威,所以刻意来结交?   虽然这位宗师权威,意外的好收买……   “那这些有点庸俗的宝石和黄金就卖了吧,不过这些手工痕迹很重的……我还蛮喜欢的……”   高易羽一点也不掩盖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能占便宜就占!人家给到嘴边就吃!就像在历史之中,她看上了自己觉得好看的画,于是就去换到手一样。   但和那时不同——那时,她本以为只是落魄画家丢进画廊,无足轻重的历史一笔,却惹来了不小的麻烦。而现在,这不涉及对历史的篡改,可以尽管贪!因为她们正活在历史最前沿。   不过想占便宜的也不止她一个——   “能……能分给我几粒宝石吗?”约安妮丝试探着,用手指戳了几颗闪闪发光的蓝宝石。   “……您不是占了化妆品?”   “宝石也很好看,我是穷酸乡下人,但也想能装饰装饰自己嘛……”   她脸上的红润,完全不亚于她手边的红宝石。但她绞尽脑汁,又提出了新的筹码试图来交换。   “作为交换,之后我睡地板,您睡床,我永远在您之后洗澡,我也会努力学习现代做饭技艺,同时为您打扫房间,整理杂物什么的。”   “……不了不了,您好赖也是陪了我好多年的大音乐家,您还想拿什么一起拿了吧。”   寻思着她总该会知足,多留点给高易羽拿去变卖,补充音乐器材……结果约安妮丝的小手,伸去了更远的地方。   那是第三堆——食品类。   她的手绕开了看起来非常高档的茶叶、巧克力,精准的抓向几个被密封极好的银色罐头。   比起触碰宝石时的小心翼翼,她拿起那些罐头时的举动要更加珍爱:“我嗅到了。”   “啥。”   “咖啡的味道。”   高易羽疑惑着接过一个,还挺沉。仔细一看,上面写着不少英文词,其中确实有咖啡的意思。大概是……巴拿马产?Geisha?母种?还有烘培时间、烘培方式什么的,但涉及到术语,超出了高易羽的英文能力。   而凑近之后,才发现确实有一丝若隐若无的香味,从罐子里透出。   “还真是咖啡。”   听到高易羽的确信,约安妮丝立刻跳了起来:“喝!”   “大晚上的,喝了睡不着。”   “那就熬夜!我已经好久没喝到咖啡了!”   面对热情无比的约安妮丝,高易羽也没办法直接拒绝,只好尽可能找理由:“家里没器材,虽然我不喝咖啡,但我知道要磨粉,要用咖啡机什么的吧?明天把东西一卖,从音乐器材资金里给你拨款买咖啡器材,这样可以吗?”   “咖啡器材?有的呀,我之前见过。”   “……有?”   约安妮丝兴冲冲的带着高易羽,跨越堆积在客厅的无数箱子,奔赴厨房。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所谓的咖啡器材。   那是……石臼?用来捣蒜泥的。   还有烧杯……煮饭的时候,按刻度方便看水量的。   除此之外——约安妮丝唐突的伸出手,塞进了高易羽的衣服口袋里,揪出了正在里头悄悄练习节奏感的喵喵。   “咖啡器具,齐啦!您先去洗澡,我自己做,只喝一小杯就好……”   面对如此兴奋的约安妮丝,高易羽鼻间还残留着刚刚嗅到的一丝咖啡芳香,同时,她也好奇这些简单的器材能做出怎样的咖啡……虽然时间是11点了,但现代人熬到个1、2点也不是不行……   “好吧。”高易羽犹豫着,终究还是点头了。   ……   舒舒服服洗完澡出来,高易羽发现家里弥漫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味道。   它十分香甜,十分浓烈,糅杂在空气之中,随每一次呼吸而消逝,却在下一次吸气时搔弄鼻子。   而且,还有捣蒜泥的声音……   顺着气味,高易羽如攀登高峰一般来到厨房,发现约安妮丝正咬着牙关,努力的凿咖啡豆,那浓烈的香味正是从这儿来的。和速溶咖啡不同,和咖啡店里的一杯又一杯不同,这是一种极其摄人心魄的香味。   “手、手酸了……帮我凿几下?”   见到高易羽,约安妮丝疲惫的露出笑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但高易羽搬来小椅子坐在旁边,抱着手嗅起味道,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迹象。   没办法,约安妮丝曾夸下海口说自己忙活就行,得让她知难而退,赶紧跟自己上床睡觉去,明天再折腾这些玩意儿。   但音乐家不屈不挠,继续和石臼奋斗了。   趁机,高易羽拿起被打开的罐子,咖啡豆正整整齐齐沉睡其中。光是凑近,就会有极其强烈的香味窜出,像是能让人幸福到晕厥。每一粒咖啡豆却很是轻盈,很是坚硬。   光凭这散发出来的香甜,确实可以理解为什么全世界都在为这玩意儿而陶醉了。   说起来,高易羽想起,自己有位成绩非常好女同学,家里好像就是种云南咖啡的来着……因为近年行情走俏,她家里生意变好,似乎能支持她的大学学费,所以她变开朗了不少……等开学了问问她咖啡的事吧。   至于现在——   高易羽伸出手,从约安妮丝那儿拿来石臼。   咖啡豆已经被她捣得很细碎了,然而离粉末还差一点。高易羽也不含糊,直接运用起之前曾有过经验的魔力沟通法——用灵魂,与石臼进行沟通。   和小火苗沟通时不同,这次有点难。   高易羽明显感觉到魔力在溜走,接着,像是感冒鼻塞时,努力想用鼻子呼吸一次新鲜空气时那样艰难——但当鼻塞疏通的一瞬,一切都通畅了。   “嗨。”   “您好!”顿时,石臼从无机质摇身一变,散发着强烈的活力,甚至能散发出可被理解的信息,“感谢您赋予我存在……感谢您将我从世界自然之中唤醒!”   “好,沟通上了,石臼,你懂我意思吧?”   就这样,不一会儿,一碗相当细腻的咖啡粉出现了。   约安妮丝欢天喜地,高易羽则帮她去倒纯净水。   在主人去忙活的空暇——   喵喵悄悄找到石臼,站在它面前,将自己燃烧得十分热烈。   “新人,你也是节奏声部的一份子,我是鼓手,你是我的助手,知道了吗?”   “虽然不懂,但我会努力的。”   ……   高易羽的魔力充足,因此,喵喵的火力很是旺盛。   约安妮丝将咖啡粉倒入烧杯中,加入了不知道哪天买的农夫山泉,又用筷子搅和成了泥巴色的水,喵喵就在下头烧水——这个它在行。   一边等待,约安妮丝一边露出幸福的笑容:“愚蠢的奥斯曼人试图玷污维也纳,但被哈布斯堡那些大人物与我们击败,赶回了沙漠,但我们从他们那儿学了一些咖啡的饮用方法,现在正好可以用上!”   “喔?”   “我们欧洲人喜欢将咖啡渣过滤掉,因为咖啡渣不能喝。但奥斯曼人脑袋却有点问题,它们寻思着既然不能喝,就弄到能喝……于是磨得非常、非常细……”   “……咖啡渣也要喝的吗?”   “那倒不是,他们发现弄细之后,咖啡渣就会沉淀到最下面,不会喝到太多了……这种咖啡的做法会非常苦,但又滋味很好……不得不说,是很有魅力的喝法,哼哼哼,就是现在我在做的这杯!别担心,我不会吝啬咖啡泡沫,也会给你的。”   深褐色的咖啡水,被煮得温度越来越高。   它的表面浮现了大量奇奇怪怪的沫子,很像给肉焯水时浮起来的玩意儿。然而约安妮丝却表示,这是咖啡的究极美味所在——好吧,高易羽确实闻到了极其惊人的香味。   在它即将要沸腾而出时,喵喵应声关了火,就这样重复三次后,约安妮丝才兴奋无比的找来两个吃饭碗,往里头倒了咖啡,并把泡沫均分。   “来!”   “好吧。”   约安妮丝先饮了一口,却一脸的怪异。   高易羽也按耐不住,也啜饮了一口,再怎么奇怪也无外乎是农夫山泉和咖啡豆做的,不会死人吧?   但——   “……这……”   强烈的苦味,还有一点点藏在其中的香味。   但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   “你没洗石臼吗?”   “没……没有……能喝到咖啡太激动了……”   必然昂贵的咖啡豆、魔力寄生的火焰,还有古老传承的奥斯曼土耳其咖啡法,然后……还有一股现代的蒜味。   约安妮丝又饮下一口:“哼,是我故意的。示巴女王的后代做咖啡时也会加入香料!大蒜也是香料!所以没问题!真是独特的咖啡啊……我真幸福。”虽然她的表情并不这么认为。   高易羽本想倒掉这玩意儿——但为什么还真有点好喝?   喝完这东西后,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做好了熬夜准备的高易羽,却意外的沾枕头就睡,迎来了无比清爽的早晨。和一脸困乏,精神了整整一夜的约安妮丝相遇了。   而约安妮丝还表示,收到了邻居贴在门上的礼物。   那是一张纸条——   “你他妈再在晚上捣蒜,我就他妈杀了你。” 037·代代传承   “您精神挺好的,一夜没睡?”   “嗯。”   高易羽接过纸条,不禁感到后怕。   她搬来这儿独居也有几个年头了,对楼上那位邻居的可怕知根知底。曾经的高易羽也是会在半夜放金属乐,晚上用音箱弹吉他的类型——后来被楼上那位收拾了几顿。她虽然试图抗争,但最后还是败了……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可以称之为好邻居的高易羽。但约安妮丝似乎要打破这邻里之间,被尘封起来的潘多拉之盒啊……   “你昨天是不是半夜鼓捣咖啡豆了?”   “嗯!我试了试把石臼洗干净之后又捣,没了大蒜味道反而有点奇怪……但也非常、非常好喝,我喝多了就睡不着嘛。”   叹着气,高易羽从被窝钻了出来,正准备去寻觅衣服。   不过,约安妮丝却阻止了她——而是将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向后往外掏出T恤、裤子、外套。   “已经给你捂热乎了。”   “……这……这……”   “今天的天气有点凉,所以给你准备了。”约安妮丝把捂热乎了的衣服,飞快的塞进暖和的被子里,又把高易羽推了回去,“这样换衣服就不冷了。”   高易羽在被子里,感受着暖烘烘的衣服,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这就是女孩子的体温吗?想起无数个起床困难,离了被子就要打喷嚏的冬日,她沉浸在久久不能停歇的感动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高易羽正打算要好好道谢——但忽然,约安妮丝又从衣服下面掏出一只小火苗,也一同塞了进去。   不光如此,她还抱着自己的双肩,让细瘦下来的身体抖个不停:“快点快点,你快点穿好,把暖和的被窝让给我,我好困……今天真的蛮冷的……只穿裙子实在是扛不住了。”   “……所以你就把我的衣服塞着抗寒?”   “嗯,还有你的喵喵。”   高易羽顿时把“谢谢”二字咽回了肚子里,但满满的感动仍然和温暖一起贴着自己。打了个哈欠之后,高易羽把被子掀起一角——   “你、你在做什么!热气会跑的。”约安妮丝惊恐了起来。   “那还不进来?”   约安妮丝稍一犹豫,终究还是摈弃了害羞,钻了进去,又严严实实的把被子一角给合上了。   她俩挤在一米五的小床和同一张被子里,一个精神抖擞,一个困倦异常。   “暖和多了吧?”   “嗯……暖和之后就好困……枕头让给我,我要已经热乎了的那部分。”   “好好好。”   但被子里却一点也不安分。   约安妮丝在解着裙装的束带,还将薄薄的手工蕾丝袜与装饰小心翼翼脱掉。而另一个则在被子里盲穿衣服,虽然差点穿错,还经常拿到约安妮丝换下来的衣物,又免不了彼此抱怨几句,还有必然的肌肤相触。   “你还蛮暖和的。”   “那毕竟睡了一整晚。”   “穿好了吗?”   “还差袜子……找不到了……”高易羽的手继续摸摸索索。   “啊,忘记给你捂袜子了,那你穿我的?起码很暖和了。”她虽然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了,但依然一寸一寸的,将脱下来的长袜往高易羽这边挤。   “……不了,这太怪了。”   “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嘛——我只关注现在。”   但这真的很怪……高易羽终究还是拒绝了。好不容易穿好必然凌乱的衣服,她正想起床开始新一天——却被约安妮丝抓住了:“等我再暖和一点,多给我捂一会儿。”   “……好吧。”   ……   半个小时后,高易羽才将彻底暖和的被窝,交接给终于睡着了的约安妮丝。   仔细想想,这相当于浪费了半小时投入音乐的生命,但却又觉得如此充实……人真是奇妙的生物。虽说离开被子很难,但托约安妮丝的福,她也确实暖烘烘的迎接起新一天。   既然已经做好序曲,高易羽打算找个地方发表一下。   哪怕只有几个人听,也会令她和约安妮丝这样的创作者感到愉快才对。   但具体要怎么发布,是否需要其他的部分来配合,这依然是个问题……得用今天来好好想想。   如此想着,高易羽走到冰箱前,准备拿牛奶、鸡蛋,还有昨天切好的饵丝煮上热腾腾的一锅,再将原麦面包切片泡进去……   但奇妙的是,在食材旁,放着几张纸。   她拿起来一看——是五线谱,用圆珠笔写的。   极其漂亮的拉丁字母,勾勒出了曲目标题——《C大调我睡不着瞎写的卡农曲》。   趁着做早饭、吃早饭的时间,高易羽仔仔细细读了谱,虽然修修改改的痕迹十分多,已被淘汰的古老符号、莫名其妙的个人注脚也很多,但这曲谱的内容却非常惊人,令高易羽全神贯注。   不知不觉,她发现早饭居然已经吃完……自己看得太投入了。约安妮丝昨天喝多了咖啡,一整夜的时间看来不止用于鼓捣石臼,还谱写了这个吗……   这首卡农曲的乐器编排,在约安妮丝的构想里依然是钢琴主导,但旋律、结构、和弦都十分令人耳目一新。它源自复调卡农,但却硬生生跳过浪漫主义作曲,直接来到现代,融入了巨量的布鲁斯乐段和手法。   不拘一格的即兴乐段穿插不定,极为自由的变调却总能回到原点。   恢弘绵密的十三和弦,辗转细腻的属七和弦,在大段乐句中轻描淡写的藏着三全音。   它的根音却能化作跨海远航的小舟,将浩瀚的整曲贯穿。   关键在于,在每一次的苦难之后,它总是会展示出如墨色、如苍穹一般湛蓝的旋律。光是读起五线谱来,高易羽也能为之一振。   写出这样的东西,约安妮丝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已经全盘接受现代音乐了。   而且,她似乎已经跳过“驾驭”的过程,直接抵达了“凌驾”的境界。   又一次拜读之后,高易羽陷入了沉默,因为这种可以堪称伟大的乐谱,想展示它的魅力给听众是很难的……   乐器编排和演奏、混音,甚至尝试为它加入人声唱段……哪一个都是艰苦卓绝的考验,要配得上这谱子,很难……尤其她就是个杂物间之主,连一间录音室都没……   “——妙啊!”衣兜里的金币,传来德利多利的赞叹。   “德利多利,求求你别这样……吓我一跳。”   “伟大的巴赫大师雄心未灭,只是听了这么几天前卫摇滚就能写出这种东西了吗!”   “还听了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摇滚风格,布鲁斯,拉丁爵士和波普,我还给她听了一些电子乐。”   德利多利想了想,问道:“金属呢?”   “……这个……鉴于很多金属乐都是撒旦教的爪牙,鉴于约安妮丝是个极其虔诚的新教徒,我还在斟酌。不过前卫金属、力量、激流倒是没问题,总之要避免黑金属、老式死亡金属……还有各种各样的碾核……”   “那Dream Theater的前几张给她听了吗?”   “还没有,我本打算拿出Shadow Gallery。”   说到这里,她俩都默契的阻止了话题延伸,这就跟同好会见面似的,有个话题就能延伸出无数,恐怕之后就很难收场。她俩干笑了一会儿,又回到刚刚的话题。   德利多利说道:“总之,我对约安妮丝听了很多好东西有理解了,但你完全没给她听古典吧?她死之后的古典音乐一点没碰?”   “是的,太多、太长了……几天听不完的,那个慢慢再来吧。”   “怪不得风格跳得这么快……”德利多利恍然大悟的沉吟了一阵,又说,“我很想帮你点忙,但现在的我依然无能为力,你们的序曲最好多点人听,我很喜欢,快点做后面的。”   “后面的谱子已经有了嘛。”高易羽抖了抖手中的巴赫手稿,虽然上面沾了面包屑和牛奶痕迹,“这可以做一首25分钟的长曲,但如果只是用midi做音色太浪费了……我想要真实的录音,真实的乐器……为此,你得多等一阵子了。”   “哦?看来你有想法了?”   “有——多亏了你给我介绍的那单委托,我的财力必将充沛。”   ……   将乐谱珍藏起来后,高易羽忙着去收拾那堆报酬的另一部分——电子器材。   委托人寄来的礼物里头,还有一些很不上道的最新型号电子产品,智能手机就是其中一例。但都是些颜色花里胡哨,看起来是给小女生准备的那种……好在,这些东西很好变卖。   留下手机、笔记本电脑这两件自用,高易羽很快就将其他东西一一拍照,一一将信息发布在二手网站。粗略算了一下,合计能换很多好乐器了……如果乐器买二手的,那就更好了。   接着,把二手乐器录完出掉!再添置新的二手乐器,用完再出掉……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古人诚不欺我。   解决完这件事,高易羽又挂上梯子,打开YouTube。   虽然很遗憾,但她们将要做的音乐,其内容是在任何地方都不讨好的。相较之下,YouTube还稍微多几个人能听……因此,她不得不选择YouTube的音乐频道作为发布点。   不过,只是光秃秃一首音乐传上去吗?   还是随便配张图片?或者,拍点视频随便剪个PV出来?高易羽很快否定了后一个想法,因为自己寒碜的翻盖手机拍的质量极其——等等?她瞅向手边,智能手机!   那黑不拉几的全面屏,像是发布史诗任务的NPC,上面有个聊天框,在质问冒险者。   “你要开启新世界吗?你要抛弃古旧的传统?你要臣服于他们为你创造的便利性,成为他们的奴隶之一吗?从今往后,有人问你讨要微信,你甚至可以给对方了吗?”   “YES。”   ……   虽然是第一次上手智能手机,但没吃过这玩意儿,起码也见过这玩意儿跑。   作为常年使用电脑的现代人,高易羽上手很快——甚至马上到了约安妮丝注定一生达不到的熟练度。因此,在测试了一会儿之后,她便拿着手机来到卧室。   约安妮丝正睡得很香。   少女蜷着身子,侧卧在床铺上。   探出的手和弯曲的腿,像是要抱住什么。   淡金色的长发已经彻底乱作一团,有的发丝还挠到了她的耳朵、鼻子上,看她的表情,大概因此做了些被恶魔处刑的糟糕梦境吧。   高易羽拉上窗帘,在昏暗下来世界里,对她进行拍摄。   既然专辑的主角是她,那总得要拍点主角嘛。   然而——   手机屏幕之中,空空如也。   只有诡异悬浮的被子,奇妙凹陷的枕头,还有轻柔甜美的少女呼吸、以及做了噩梦的呜鸣声。这位来自旧时代的亡灵,连出现在镜头之中都做不到。   高易羽只录了一小段,就沉默着关掉了录制,把手机随便收好。   她不再去盯屏幕,因为约安妮丝就确确实实的存在于此,她既能看见,也能触碰到。那被窝之中,被代代沉眠者继承下来的遗产·温暖,在这一代,也正是由她来维系的。   “德利多利。”高易羽轻声呼唤。   “嗯?”口袋里的金币,悄声给予回应。   “她能被世界看见吗?”   “之前说过,现在的她还未融入世界,但只要做出有影响力的事,或是……将声音传达到的话,那她就确实在这个时代重生了。”   “那好。”   再一次——高易羽将手机拿出,虽然是外行,但她依然选了一个看起来美好的角度拍摄约安妮丝。即便画面依然没有她的模样,可这依然是在拍摄她。   然后,喵喵被高易羽用魔力操纵,下达了一个命令。   它拉开窗帘——正好,上午活泼的阳光跳入房间,照在她的脸颊。   “呜……”   约安妮丝发出梦呓,翻了个身,一脸不悦。但镜头所映入的内容,依旧是犹如特效制造般的诡异。没有她,却有她的痕迹。   高易羽缓缓拿着镜头走向她,从画面外伸出手,戳着她的脸蛋。   “唔……嗯?”   “早上好。”   “……还不早,我要再睡会儿!”   “那你会醒来的,对吗?”   “那当然……”又一次,她翻过身,逃离了那根戳着她的手指、逃离着过于刺眼的阳光。   至此,录制结束。   高易羽稍有伤感,反复看了录下的东西,决定将这用做序曲的PV。   幽灵正在睡觉,只是人们看不见她。幽灵却会醒来,用琴声描绘自己的身影。 038·接头   “我有个问题。”   正当高易羽忙着和YouTube搏斗,在一次又一次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的时候,约安妮丝从背后出现,把前者吓了一跳。   虽然将约安妮丝从旧时代带来这儿,和她住在一起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但对高易羽来讲,这依然是相对短暂的——起码,比起自己之前的独居生活来讲。   因而,他时不时还是会想起曾经那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其结果就是被突然出现的女孩子吓得很惨,但随后又变成一种“我家里有人……而且和我如此谈得来”的微妙喜悦。   虽然依然会心有余悸就是了。   “抱歉吓到你了?”   “你有啥问题……如果是说之前我们做的序曲,我已经在上传了,还配上了PV。我要上传到一家能面对全世界观众的网站,虽然其中少了可能十来亿人……但我要先说清楚,我们的音乐恐怕不会有人听。”   “不是这个啦,音乐的事怎么都好,我的问题更重要,更严肃。”   约安妮丝绕到了高易羽对面,就差把显示器挪开,换成自己的脸了。   “哪里有井呢?”   “啥……什么意思?”   “我用那个被称之为自来水的东西,洗不干净石臼上的蒜味。”如她所说,她现在的表情确实严肃,“我怀疑可能是水的问题,有传统一点的井吗?”   “很正常,那玩意儿捣了好多年的蒜,扎根入味的浓郁,岂能被你轻而易举动摇。”而就像陈年蒜味难以去除一样,约安妮丝这位旧时代的亡灵,想完全变成现代人并熟悉这一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这次轮到约安妮丝受惊吓了:“那以后咖啡岂不是都要有蒜味……”   “买个新的石臼好了,这东西不贵。”   “你、你明明跟蒜石臼通灵了,与它缔结了魔法契约,却要这么快就抛弃吗?”   “不啊,起码我以后捣蒜、做辣椒粉就方便多了。再弄一个新的,专门帮你捣咖啡。”   但高易羽又想到一个重要的地方,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四处张望,仿佛是上世纪的英国人在担忧周围有爱尔兰共和军藏的炸弹。不过暴躁的邻居并没有找上门,这总归是好事。   可转念一想,每次做咖啡都要捣很久、很久,那声音确实令人难以接受,这个问题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才好。   “比起新石臼,等我卖了电子产品,给你买点现代做咖啡用的器材吧?”   “嗯!那什么时候能呢?”   “已经有人买我的平板电脑了,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寄走,发过去要两三天,然后我就有钱了。接着,我立马买咖啡器具,寄过来估计也得两三天……”   约安妮丝一边“嗯嗯”的听着,一边掰手指头计算出了令她震惊的数字:“这岂不是要奔着一周去了?”   “对,你忍一周不喝咖啡呗?或者在白天用石臼,只要你接受带蒜味的话。”   约安妮丝立刻因此而和高易羽对立:“那我在这一周,拒绝履行一切作为键盘手的责任!”甚至如此威胁,“但如果能立刻解决这个问题,我就立马愿意为你演奏任何东西!”   “那行,反正你谱子写好了,我正好多花时间琢磨编曲。而这期间我还得找地方当录音室,一周还不够呢,你可以歇两周。”   “……不要啊……求求你。”   “这样吧,我再悠闲的挑咖啡器具,再用一周时间做做功课,否则买到不好的就不行了,因此你歇三周吧?”   三周?约安妮丝像是刚刚冬眠完的熊,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仿佛在探究三周这个词属于冬天还是春天?最后,发现这是属于自己的绝望阴天。   “我……我愿意立刻演奏任何东西,任何长度,任何乐器……甚至我可以唱歌,只要你能解决咖啡问题的话……我最多能忍个两、三天……之前的乐谱我也会好好修改,编曲我也会认真和你探讨。”   高易羽一脸无所谓,只是拿着新手机在刷,甚至都不看约安妮丝了。   这让后者感到了极大的危机感,立刻加起筹码来。   “我……除了音乐的价值之外,我还可以当个故事提供者?每天在你睡不着的时候,给你讲讲我那个时代的故事?”   高易羽点点头,但依然专心刷着手机。   约安妮丝决定透支一个故事作为筹码,想让她起码能正眼看自己。   “法国有个大音乐家,是路易十四的首席宫廷乐师。某天,为了庆祝路易十四的肛门手术成功,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演出的时候他太激动,指挥棒戳到自己的脚趾头,感染死掉了。”   “嗯,吕利嘛。”   “什么……你、你竟然知道……”约安妮丝退后了几步,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   高易羽仍然没有抬头,但起码愿意跟约安妮丝说话了。   “吕利当时为了庆祝路易十四肛瘘手术成功,其实写了一首曲子……有个迄今为止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说吕利当时写的这首曲子,其实是现在英国国歌的原谱……换言之,为路易十四这个敏感部位写的曲子,某种意义上可能是赞扬国王或女王的英国国歌……”   “……什么?!还有这种事情?!”   约安妮丝很快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讲故事上输了。   她已经动用了最后的底牌,却依然无法让高易羽抬头……甚至还被如此羞辱了。   可恶的现代人,可恶的现代社会,连一杯咖啡也如此难以获得吗?明明有那么棒的咖啡豆,却无法舒心的饮用……   但这时——高易羽抬起了头,乌黑的眼中清澈,带着有所收获的微笑,没有半点嘲弄。   “准备出门。”   “哼,羞辱完我之后,要带我去沃尔玛了吗?面包确实不够了……”   高易羽一脸委屈:“我什么时候羞辱你了……”   “明明在和我聊天,却连我的脸都不肯看。”   “只是在帮你买咖啡器具。”高易羽晃了晃手机,上面是闲鱼的聊天界面,“知道你喜欢喝咖啡,我也不想扰民,但买新的发过来确实要很久,所以我找了本地的二手嘛,刚刚就是在和卖家聊这个。”   顿时,约安妮丝对她手中画面多变的小块玻璃,感到了一股无比的敬畏。   现代人竟然能做到这种事……   “联系了一个和我们同城的人,对方同意卖给我一套器具。虽然可能会是二手……但对方保证很干净,总之我们去看看?”   “好!”   高易羽手头还有几百块钱,按之前的处境,她本应对这些货币精打细算。但现在有很多待卖的电子产品,之后就会慢慢宽裕起来……因此,她没有吝啬,直接为约安妮丝寻找起了能合她心意的东西。   况且,这本就是她那首赋格曲挣来的。   一抬头,约安妮丝已经站到门口了,她激动的原地踏步,幸亏楼下没邻居,否则这得四面楚歌。她并不介意裙摆飞扬,也无瑕打理长发:“走走走。”只是活成了单细胞生物的样子,反复表达着同样的意思。   “那刚刚你说的那些?比如给我讲讲你那个时代的故事,还兑现吗?”   “才不要,你明明故意冷落我。”   “说起来,对方好像还是卖咖啡豆的,不过赶时间就不看了吧?”   “好好好,你想要什么故事我都讲给你听,我要看对方的咖啡豆。”   她又好气又好笑的停住了脚,不满的将手抱在胸前,生怕对方听到的小声嘀咕了起来。   “现代人,很坏。”   高易羽慢悠悠站起身,抛下一句“换衣服”,在卧室一呆就是五分钟。这让约安妮丝又高声重复了一遍:“现代人,很坏!”生怕对方听不到。   ……   在卧室的这五分钟,高易羽深刻理解了女性出门是何等困难的事。   将宽松舒适的男士T恤脱掉后,她面对一大堆陌生的衣服,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倒不是因为搭配困难,而是因为怎么搭配都意外好看……这反而使得高易羽陷入困难,因为她想搞一身不起眼的行头。不光如此,想整个合适的发型也非常困难,对她这种门外汉来讲就是如此。   仔细想想,这要是正常一点的女孩子,还要化妆、选饰品吧?   高易羽的衣柜里,还放满了从委托人那儿拿到的化妆品,饰品。名贵金属、大粒宝石、匠人心血……这要是换了别人,出门没个五十分钟是不可能的……   最后,高易羽挑了件纯色的连帽衫,上宽下窄的七分裤。   她又将帽子戴上,任凭头发从两侧流出,嗯,这也省下了扎头发的麻烦,而戴上口罩的话,脸蛋也完全遮住了!   这样下来,高易羽对镜中的自己很满意,因为这降低了显眼程度。   ……   她俩并肩走在街上,因为疫情渐渐得以控制,街上的行人多了不少。除此之外,开门做生意的店面也有了生气。   约安妮丝依旧对一切都感兴趣。   “说起来,吕利那个时代,用的是跟老奶奶拐杖似的指挥棒,因为要敲击地面,所以不幸戳到脚丫子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场感染的教训某种意义上促成了后面指挥棒的更换……”   “那家店是什么?好香。”   “卖卤菜的,还有水豆腐……不跟我聊音乐了吗?”   “那那家店呢?到处都是漂亮的瓷器,一定是这里的巨富人家吧?”   “没,就一家卖茶的……”   “果然是巨富人家……”约安妮丝意味深长的盯着茶叶店看,“我虽然非常喜欢咖啡,会在咖啡上烦扰你,但我保证,我知道茶叶很昂贵,不会在这方面为难你的。”   在约安妮丝震惊之余,高易羽掂量着钱包,准备进去买点茶叶,顺便给她科普瓷器、茶叶泛滥贬值的过程——不过踏进去还没开口,见到茶饼上的标价,高易羽就灰溜溜的放弃了这个想法。   很不幸,她现在还没那么多钱……尤其接下来要开销咖啡器具……   好在,约安妮丝对她这一系列举动的理解很是体贴。   “谢谢你带我进去见世面。”   “不客气。”   ……   她们走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方。   根据高易羽这个本地人的记忆来看,这边有一家小小的车间工厂,但前些年应该关门了才是……经营不善、没有年轻人想在这样的边陲小城过一生……种种问题导致了工厂关门。   时代滚滚向前,与过往的烟尘告别。   而闲鱼上卖咖啡器具的卖家,提供的地址正是这附近一处老旧的筒子楼。   确认了几遍无误后,高易羽一边向前走,一边对身边人说:“到地方了。”   “这附近还蛮安静。”   “嗯,这里人少。”   路上十分清幽,别说开着什么商铺了,就连筒子楼里也安安静静。   高易羽不由开始怀疑,这莫不是把买家骗来宰?但这种和平的边陲小城不会有这种事吧?何况,她注册的闲鱼号是个五大三粗的形象,哪会引起对方的犯罪欲望?   但出于考虑,高易羽戳了戳身边人:“幽灵小姐,别人看不见你,所以能不能替我去探探路……我感觉这附近怪安静的,跟闹鬼似的……”   “可以,但我……”   “但你?”   “我怕我走丢了,我对这座城市还一无所知……我走丢了大概回不去咱们家。在那之前,我甚至没有把握能原路返回来报告前方是否安全。”   高易羽一寻思也有道理……约安妮丝这样的,丢了还没办法发寻人启事。届时可能只有动用德利多利的力量才能解决问题,但那家伙醒一阵睡一阵的,不太靠谱……   退而求其次,她打开手机,联系了卖家:“请问再具体一点的位置?”   “……你已经到附近了吗?”   “差不多吧,感觉这附近过于安静了,我都开始怂了。”   “我不是坏人啊!平常这附近很和平的!我们家租下筒子楼专门做咖啡。熟客、朋友、快递时不时来一趟,一切都很好,但今天有个怪人在附近,你也是见到她所以在担惊受怕吧?”   “怪人?”高易羽紧张兮兮的往周围扫了一圈,没发现人影啊,“你描述一下,我避开。”   “那人穿着连帽衫,就那种流氓爱穿的。大白天还戴帽子,用大口罩捂着脸,经常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甚至不是中文……”   …… 039·荒芜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误会……   高易羽迅速自检了一下,没想到这套行头在其他人看来,是会带来如此严重误会的吗……她感叹着,然后回复——   “说来惭愧,那个人就是我。”   “……什么!?”   “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啦。”高易羽低着头专心敲手机,约安妮丝则在一旁放哨,“我自言自语是因为在跟别人打电话沟通,戴着帽子和口罩是因为怕疫情,我只是个普通的本地人……请你安心。”   提示对面已读之后,卖家几度显示“正在输入中”,但又停止不动,看得出强烈的内心矛盾。   过了一会儿,卖家谨慎的问:“我还是怕……你摘了口罩和帽子,让我看清一点?”   看得出,卖家应该就在附近的筒子楼某扇窗后,正在小心翼翼的观察街上的可疑人物。   高易羽也没办法,只能照做。   摘下衣服的兜帽——被藏在其中的长发随之松散,犹如溪流奔涌。接着,她将口罩从耳边取下,呼吸变得轻盈愉快,城市一隅柔和的味道也涌入鼻腔。虽然不知道卖家在哪,但高易羽还是露出笑容,挥了挥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   于是——   “啊!你是女孩子!早说呀,来了来了我这就接你。”   “……反而换我害怕了。”高易羽最近已经逐渐有这方面的自觉了。   “我也是女的,你不要担心!”   发完这句话,对方从网络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出现在了现实之中。   无人照顾的行道树、不再有意义的斑马线、砖块区分的非机动车道——脚步声沿着它们,接连轻快而来。寂静的城市一隅,挥着手的女孩子越来越近。   起初,高易羽看见有个人影出现,接着就变成能看出是个瘦瘦小小的年轻女性。再近一点,能见到厚实镜片映着正午的阳光,还有麻花辫随她的脚步而跃起、落下。   最后——   高易羽发现,这好像是个认识的人……   “咦,你……你是。”对方也是如此,一脸的困惑,“是高易羽同学?”   “没错是我,你好,真巧。”   高易羽尽量柔和的打招呼,可依然免不了内心窜出的浓浓尴尬。   她认识这个人,因为是同班同学。然而,高易羽能记住成百上千的外国乐队该如何拼写,却不是很记得这种女同学的名字叫啥……主要是,记了也没用,又不打交道的。   虽然不记得名字,但高易羽很清楚,她是家里做云南咖啡生意的,也就是最近行情看涨,家里经济情况好转,因此越来越活泼的那个人。虽说如此——但之前还是没打过交道……   高易羽甚至觉得,对方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了。转念一想,对方的家庭是做咖啡事业,会卖二手咖啡器具,让自己撞上……这倒是正常之事。   因此,从未打过交道的同班同学,面对面,沉默了足足数秒。   谁都能感觉到的尴尬,混入寂静的空气。约安妮丝在一旁倒是很乖巧,给了对方足够的尊重……可能是看在咖啡的面子上。   正当高易羽打算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时——   “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吧?”女同学朴素但耐看的脸上,浮起饶有兴趣的笑容。   “没错。”   “居然真的不记得……”   “坦诚是好事,总比叫错人要好。”   咖啡女同学倒没有因此生气:“没办法,你和我们没有活在同一个世界,不记得我们也是正常的……”镜片之后,她的眼中流露出复杂情绪,小心翼翼的看着高易羽。   “这话说的,是在嘲讽我成绩差吗?先不说这个了,我可能有点急着想买谈好的货。”其实也不着急,就是约安妮丝的动作很奇怪。   约安妮丝从之前的乖巧等待,变成了迈步向前,跑到咖啡女同学的身边左转转、右转转。她的小鼻子随着细嗅而轻轻动着,甚至在人家女同学的衣服上、手上嗅了起来……   虽然高易羽完全理解,这是咖啡耗子找到了咖啡奶酪的激动之举,但仍改变不了这一幕很奇怪的事实。   “嗯,我已经帮你洗好了,我带路。”   她转过身去之后,高易羽立刻爆发出行动力,把嗅个不停的约安妮丝一把抓住,用手势一通比划,示意她老实一点——得亏女同学没回头,不然自己在班里的风评会变得很奇怪。   “没想到高易羽同学也喜欢咖啡。”   “主要是家里人很喜欢,所以帮她买点器具。”   “父母吗?我听说过高易羽同学的父母,都是那种传说级的人物……”   高易羽没吭声,毕竟怎么解释都不太对劲。再一个,因为女同学的多嘴,约安妮丝正投来十分好奇的目光,看得出是想好好考据一下所谓传说级的父母。   闲聊着即将要上的网课、班里的琐事、寒假作业的种种,她俩进了筒子楼。十分意外的,这儿有一间格调不错,能令约安妮丝“哇”出来的咖啡馆——小小的咖啡馆。   看得出,它是用其中一间老房子改造而成,到处都堆满了豆子、各种各样的咖啡机,配件。只有几张桌子、数把椅子。但临窗而坐,能感受到从宁静祥和的街,吹来的安逸之风。   往外几百米,就会回到热热闹闹的街景,但这里却因为附近工厂的倒闭,而得以享受破败之后的平和。浓郁的咖啡豆香气融在空气的每个角落,仿佛将这空间也染上了优雅的色彩。   “请坐,我去拿东西。”   “嗯。”   当然,高易羽阻止了本能想拉开椅子入座的约安妮丝,否则这就闹鬼了……哦,确切的说是闹鬼会被发现。   但为了一脸不悦的约安妮丝,高易羽故意入座两次,仿佛是在比较风景视野。这倒是让约安妮丝自然入座,和她隔桌相望了。   之前与卖家——也就是咖啡女同学沟通时,她说过这儿会有熟客、朋友过来,看来多半就是冲着这间小小的咖啡馆。正如藏在楼里栅内的那些私厨,这儿多半也有类似的意义。   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小包走了过来,腼腆的笑着说:“这是你要的手冲用的器具,虽然是二手,但我洗干净了。”   “……嗯?”   “就是手冲咖啡嘛。”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一一拆开,十分内行的介绍道。   “这个是手磨,虽然是国产牌子但质量很好,出粉的细腻程度和均匀度都好,你要做意式它也能胜任。这些是滤纸、滤杯,还有滤网……你说不用分享杯和水壶,所以我就没给你准备。”   “噢噢……”   “滤纸用之前过一下热水比较好,这样能和滤杯贴合,保证萃取的均匀度。滤网也可以用,但要注意咖啡粉的细腻程度,滤网无法过滤咖啡油,但风味会更好。”   “好……好的……”高易羽心不在焉,反正有专心致志的音乐家在听。   “有这些,你就能做很简单方便的手冲了。现在要试试吗?我可以帮你冲一杯,让你验验货。”   “……不、不了……都是同学那肯定没问题。”   “嗯——想起我的名字了吗?”   “没有。”   “……我叫庆轻培,无论如何,很高兴能和你说上话……”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高易羽正好在看附近摆着的咖啡豆,看见袋子上写着“深度烘培”、“中度烘培”,似乎是一种对咖啡豆的处理方式。这么说,也会有轻度吗?啊……还真有。   高易羽指着那袋咖啡,虽然觉得难以置信而且十分尴尬,但:“难道是那个意思吗?”   庆轻培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来想要瞪高易羽,但又作罢的摇头叹气:“嗯……我父母很喜欢轻度烘培的豆子……”   “那……那起码说明……他们……把心里认为美好的寓意……寄托给你了。”   她的笑容舒展,靠在窗边,对于这样的平和很怡然自得。   “不愧是那个高易羽,随随便便就冒犯了我,但又让我生不起气来……因为我也蛮喜欢轻度烘培,所以即便知道了名字的含义,也渐渐不那么讨厌了。”   “那卖袋轻度烘培的好咖啡给我吧。”   ……   约安妮丝很想抗议一下,因为她们一直在聊天,却完全没有要泡上一杯的意图。   但她很喜欢这里,虽然喝不到,但现代居然有这样令人舒适的咖啡圣地,真想每天都来这儿一趟,好好喝一杯。如果再能有点音乐的话,她觉得人生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音乐……   她停下了对咖啡馆的闲逛,因为发现后面也有窗户。   和面向寂静街道的窗不同,后面的窗敞开,吹进的是废旧工厂的锈风。约安妮丝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但能感觉到其中的荒凉。锈迹斑斑、杂草丛生。曾经的人为痕迹,如今已被时光浸透。   但约安妮丝没有感叹什么,只是思考着它似乎适合作为音乐题材来写上一曲。   又或者……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走到正跟女同学聊得开心的吉他手面前。   她先是指了指后窗外的废弃工厂,然后又做出引吭高歌的模样,接着弹起空气吉他。   但这些仍不足以表达她的意思,因为高易羽大眼瞪小眼的一头雾水。无可奈何,为了让高易羽更明白,她做出了下一个动作——捂住耳朵。   “啊。”   “……怎么了吗,高易羽同学。”   “那个工厂是完全废弃了吗?”握着手中的一捧咖啡豆,高易羽问。   庆轻培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我们家本来想盘下它的地皮做点事,但废弃和线路改造,它甚至不能通电……我们就只能放弃,改租这个已经无人的筒子楼。”   “举个例子,如果搬套十分吵闹的鼓去工厂打个一天一夜,也不会扰民吧?”   “……附近就只有我们家在,但我们处理起生豆子和做产品的时候也会有点响……所以我们不介意会被扰民。只要你能避开有客人来的时候,我们这里大概两、三天会有熟客来一趟……”   “那你们这里生意还挺黄。”   庆轻培推了推眼镜,不好意思的说:“咖啡馆是我父母的梦想和爱好,他们开给自己的,否则靠这个早就饿死了……我也不会有机会和传说中的你当同学。”   “我去工厂看一眼然后回家……啊当然,会把钱给你结了,交易愉快。”   “嗯……那我给你好好包起来,有问题随时找我。啊对了,按你的风格肯定什么都没做,寒假作业如果要抄,或是上网课之后的作业要抄,都可以来这里……我、我都可以给你抄。”   “不不不,我才懒得抄,那多麻烦啊,不做就好了——但为什么你对我挺好?”   “因为我没什么朋友。”她没有掩饰眼中的失落。   说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之前她成绩非常好,自动滤掉了一部分朋友。而因为学校要交费、每次她都会求老师拖几天,大概因此自卑和内向,又滤掉了一大部分朋友……   仔细想想也挺可惜,如果约安妮丝能被世人看见的话,这不得跟她直接以咖啡豆起誓,在咖啡机前拜把子?   “所以,居然能跟同样没有朋友的高易羽同学这样认识……我很高兴。”   这也是事实,高易羽一点也不生气:“我只是觉得大部分的社交无意义,不如将时间投入钟爱的东西。好了,我要付钱走人了。”毕竟约安妮丝在催了。   “那微信还是支付宝?”庆轻培问。   “现金。”   ……   拎着咖啡器具、一袋她强烈推荐的咖啡豆,高易羽随约安妮丝一起,绕去筒子楼后,踏入了荒芜的废旧工厂。   这儿应该只遗弃了区区几年,但风吹日晒却造就了格外的颓废。   当然,植物们却不这么认为。   “家长,你们之前在聊什么?”约安妮丝很是好奇,“感觉你们很熟的样子,而且氛围很好……以我丰富漫长的人生经验,还有如音乐般细腻的心来判断,我嗅到了暗恋的滋味。”   “那必不可能。”   “鉴于你的心已经明显的交给了音乐,而你的身体又因我而永远变成了女孩子,我嗅到了悲剧收场的气息,但青春正是如此!嗯,就这么写一首康塔塔——然后在这里录音吧?”   确实,在这里可以尽情弹琴……只要不介意此处一无所有的话。 040·它来自蒸锅   风和日丽的早晨。   约安妮丝打开了冬天——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   现代人大概是和冬季达成了约定,得到那个季节的一小部分,然后按照契约将它分发给各家各户,以此来储藏食物。   不得不说,这真的很奏效……   而且,每次打开装有小小冬天的箱子时,迎面而来的冬天轻抚很舒适。   约安妮丝从里头取出昨天刚买的食物,昨天回来的时候又逛了一次沃尔玛,除了面包、蔬菜、水果、牛奶,高易羽还忍痛添置了几个杯子,用来喝今后看来必不可少的咖啡——约安妮丝很喜欢它们。   澄澈的玻璃,精致的陶瓷,都很合她的喜好。   带着食物来到厨房——砧板和菜刀这种东西倒是一如既往。面包放上去,然后用刀切成小片。接着,用水果刀将橙子去皮,小心翼翼掰开。当然,在这途中,约安妮丝还用新学会的蒸蛋器煮起两人份的牛奶来。   没有肉食——但约安妮丝非常理解,她们家目前还很穷,没有肉是理所当然的。   将食物如此分成两份,她小心翼翼的端着其中一个餐盘来到客厅——   还穿着睡衣的高易羽翘起二郎腿,打了个看起来很舒适的哈欠,又在跟那块能连结全世界的、名为电脑的玩意儿沟通了。人脑装在名为人的躯体之中,电脑正是装在那金属和塑料制造的躯体里……按约安妮丝的理解,电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多半跟恶魔、魔鬼是一类玩意儿。   “给你,早餐。”   “嗯……哎哟怎么又是面包,我要吃肉包子、豆浆、油条……罢了罢了,我明天自己起床去买。”   约安妮丝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好的面包会被嫌弃,但高易羽一早上就很漂亮养眼,只要多看她几眼,就会轻而易举忘掉这些、甚至忘了她在说什么。   但有一些事仍是忘不掉的——   “那是我们的音乐。”   “对,我们的序曲。”   昨天,高易羽已经将PV粗略剪好,加上音乐传到了YouTube上。   不过理所当然,至今为止还没有半个评论,也只有寥寥几个点击而已。没办法,这只是一首短暂的曲子,PV也没多少内容可呈现……倒不如说,如果有人看那才奇怪……   好吧,高易羽难以否定,既然成为了内容的制造者,那对于内容被人看到、被人评价、被人喜欢……当然会想要这一切。   “有人听了吗?”   “还没有……不,我订正一下,是今后也应该不会有。”   “我理解,你已经多次向我解释过其中缘由了。”   高易羽点点头,关掉了它——随后,一口气喝完牛奶,嚼完水果,她拿起面包片去收拾东西了。   今天的她们比以往都要早起,没有赖在被窝里分享同一个枕头,用聊天来消磨时间,因为她们有事要忙,今天依旧要出门。而且,大概会很累。   高易羽拿出书包,往里头塞着东西。   口琴、昨天从沃尔玛买的一号电池、手机、耳机,桶装的方便面……   光是这些就占掉了不少空间,但书包长年累月被书本膨胀,总归还是能继续往里头塞东西的。高易羽又去了一趟厨房,把蒸锅里头的不锈钢蒸片取出,也往书包里赛——这可是很重要的。   当然,少不了的石臼也被装了进去,虽然这东西十分、十分沉重,但它目前已经是与高易羽通灵过的小跟班之一,只要有魔力的话,它是可以自己个儿悬浮起来减轻重量的……之所以丢进书包,那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顺便——   “帮我在里面管着,别让东西互相碰坏了。”   “好。”   石臼就像是仓库管理员,意外的还挺有用。   带上它们也是无奈之举,高易羽终究是个学生,虽然自己努力赚了几件乐器,但终究无法拥有一切。好在,万物皆能发出声音,有些乐器并不是那么得不可替代——起码,在之后是这样。   回到客厅,高易羽将合成器键盘自带的音响打开,按了一段旋律。果不其然,楼上立刻就踹了一脚以示暴躁,每次都十分及时……   及时而来的不止有楼上邻居,还有被旋律和钢琴声吸引来的约安妮丝。   “不弹啦?”   “嗯——走吧,到地方再弹。”   “好。”   狭隘的钢筋混凝土塑造出墙,将人与人的生活隔开,但更大的结构却将它们缩在一墙之隔。   属于她生活之中的音乐若要穿过墙壁,便会惊扰到别人的生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高易羽打算去一趟没有墙壁的地方,因为杂草并不会抗议。   ……   出门五分钟后,高易羽十分懊悔自己之前的潇洒想法。   早知道就憋在家里了……   因为,好累……   沉重的键盘正压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高易羽则背着从旧时代带回的巴洛克吉他,还得把书包挂在前面的篮子里。   女孩子柔弱的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委实吃亏,骑到上坡的时候,就会有种在梦里跟别人打架,结果一身力气完全使不出来的憋屈感。下坡更难受,因为满脑子都是“卧槽要翻车了、卧槽好刺激”,根本无暇想其他。   约安妮丝则悠闲的走在路上,有时甚至能走到前头去等高易羽。她也拎着包,里头装满了她的东西。虽然这在路人看来会很诡异,但诡异就诡异吧,因为自行车上实在是没地方腾出来了……   万幸,离那座废旧工厂并不远。   ……   海外——某编辑社。   这儿属于一家经营了数十年的小众音乐杂志,虽然实体杂志式微,但它们关注的小众音乐领域本就是充满前卫、先锋、实验,甚至是未来主义的,因此,杂志很敏锐的抓住电子化的机会,在网上也获得了成功。   它们的经营很良好,在传统实体杂志、在电脑端网站、在移动手机端,都默默在最前沿输送着那些小众的音乐内容。   而作为该杂志社的年轻编辑,艾梅赛斯特女士,正是一名努力发掘着一切新奇内容,想要击败那些老牌编辑的年轻人士。当然,每天在YouTube刷视频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她关注了许许多多音乐家——有名的、无名的,专业的、业余的。   但它们都有同样的特点——具备实力。   今天,艾梅赛斯特刷到了一个奇怪的新视频。   “《愿你早日学会做饭》?”她念出了标题名,倍感疑惑。但专业音乐评论家的职业水平,还是让她理性的开始分析。   这是个内涵不足……又或者过于特立独行的标题名,却发布在音乐频道。因此,它很有可能是一首粗俗的流行朋克,或者是无厘头的搞笑碾核……全世界的人都在默默耕耘一些奇奇怪怪的音乐,虽然大多数都是不值一哂的东西。   艾梅赛斯特点开了它,想看看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但奇妙的是,视频的简介里,却将它贴上了“前卫摇滚”的标签。   顷刻间,艾梅赛斯特顿悟了——能在这个独特的音乐风格里取这样的名字,意味着是在讽刺那些被电子器材和零食填满,脱离现实本质的人!它们被科技进步和过度的便利毁灭,变成了甚至无法自己做饭的人。   这种讥讽式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孤高、并且有意义的。   胆敢将自己的音乐风格定义为前卫摇滚,那她必然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艾梅赛斯特很清楚,自己找到了新题材,她立刻将脸贴近屏幕,想寻找更多内容。   简介下方,粗略的介绍了视频的相关内容,这是一支新组建的双人乐队,叫吵闹的旧时代亡灵……如果根据《愿你早日学会做饭》的名字,再结合乐队名,就不难分析出它是一种自嘲。   乐队组建者是一些拥有生活本质,却感觉跟不上时代的老人,便自称为“旧时代亡灵”。但即便如此,她们却不愿寂静,而是想要“吵闹”,来表达一些她们的观点。   这支乐队由两个人构成,其一是叫做“移调”的人,另一个则是叫做“巴赫小姐”的人。   既专业,又可以看得出她们拥有古典乐修养。   可惜的是并没有其他人来评论,这个乐队也毫无疑问是由陌生人新组建的,因此没有那种能让艾梅赛斯特先入为主的印象——但这样也好。   她戴上耳机,开始聆听,并热切关注PV内容。   1分30秒的长度——序曲吗?   嗯?   这个画质不是很高,看起来是手机拍的,而音乐……很轻柔、很动听。   “等等!?”   她发现,画面是特效!   空无一物的床铺,却展示出一种“有人在睡着”的物理反馈。悬空的被子、陷下去的枕头……这一切却过于自然,让她甚至第一时间都没意识到是特效做的。   这么精致、这么用心,还故意使用了手机和晃动的镜头,来表达那种细腻的生活实感……   正当她内心惊讶时,音乐里传来的吉他令她更为惊讶。这浓浓的廉价塑料味……可音色却极其独特,像是在模仿那种临近报废的老旧电吉他……   它的颗粒感十足,仿佛随时都要崩溃,却能在乐句的字里行间,展示那种细腻感……   弹奏技巧很好、非常娴熟,音符诠释得很清晰连贯,能听出是个行家里手,证明了对方是刻意选择的这种音色。   再加上这奇妙有趣的PV内容……   有人在画面中沉睡,却没有人。   短暂的1分30秒结束,PV也以令人期待的方式戛然而止,音乐的质量更是耐人寻味。明明能感觉到非常厉害,但却被无处不在的、刻意营造的廉价感混淆。   又反复看了几遍,聆听了几遍之后——   艾梅赛斯特打开文档,按耐着内心的怪异,开始为其撰写一些东西。   ——“很难想象,这支崭新组建的前卫摇滚乐队是在怎样的条件,怎样的构思中,创作出这首明显是序曲的演奏……”   ……   当高易羽气喘吁吁的推着车来到废旧工厂——她们吓跑了正在这儿觅食的松鼠。   它顾不得找吃的,将手里捧着的蛇莓随便一丢,便舒展着又卷又长的尾巴,四足并用飞奔回向安全的地方。   工厂周围,几棵年份很久的松树,连接着附近渐渐成型的植被,可以感受到从中脉动的自然气息——现在成了高易羽停单车的站台。   约安妮丝很想去捡起松鼠丢掉的食物——   “别乱捡东西吃啊!”   “才不是!我……我想捡回去给它。”   “别吓死小松鼠啊!别玩了,来搭把手。”   她俩拎起大包小包,一人扛着一件乐器,开始寻觅合适的地方。   当它们离去,灵巧的麻雀从另一边飞来,捡走了那粒饱满的蛇莓。刚爬到半途的松鼠慢了一步,转念一想,放下心中对人类和麻雀的仇恨,决定去附近的蚂蚁窝改善伙食,来点荤腥。   然后——   它们听见了音乐。   来自附近的厂房楼顶。   她们找到了上去的路,架好了乐器。高易羽教导着想拥抱新时代的亡灵,告诉她一号电池正是合成器键盘的粮食。   当约安妮丝弹起即兴音阶,高易羽也坐在楼顶边缘,扶着巴洛克吉他,眺望着世界。   有家小小咖啡馆的筒子楼、没有人烟和车迹的街道,被植被侵吞的周围,大概废旧的井和满是铁锈的上世纪——视野很好,不知不觉,高易羽弹着琴弦,用更为古老的声音为这一切演奏即兴曲。   当吉他的音接连奏出,融入风里,钢琴的声音悄然与之合拍。   “我总担心楼上会有人跺脚——”约安妮丝弹着黑白键,同时用跟着节拍的声音打趣道,“但我们头上只有天空,这是我所熟悉的。”   “所以我们才来这里。”   扫弦之后,高易羽用自然而然的方式离开合奏,将乐器暂时放下,拉开旁边书包拉链。   它们已等待了很久。   “来。”   石臼应声飞出,轻轻落在附近——和霉味的柜子里不同,它也喜欢这样的地方。作为节奏声部的一员,它最近从喵喵前辈那儿学了不少,甚至已经懂44拍和42拍了。   不过,它没有共鸣箱,所以声音很小。   得来点更大的声音。   因此,高易羽拿出了不锈钢蒸片——来自蒸锅。这个充满洞洞的轻薄玩意儿,它显然属于打击乐器,十分廉价的它,却能发出跟镲相似的音色……   …… 041·通往秘密基地的阶梯   在开始为第二首曲子做准备之前,高易羽正在为巴洛克吉他调音。   不得不说,这把老旧的手工乐器实在是娇贵过头了。   只要弹奏时间一长,羊肠做的弦很快便会丧失稳定性,要么跑调、要么手感怪异。这种时候,就得在调音柱上精细调整。   但手感怪异的问题,迄今仍是个不小的难题。   当然,高易羽曾就这个问题,咨询过当时的专家,但专家小姐是如此作答的——   “觉得生涩的情况,用马毛磨羊肠弦是常识呀。”   所以从那之后,搞不到马毛的高易羽都是用自己的马尾毛来磨的,应该也差不了多少……起码字面上是这样。   为吉他调完音,高易羽如往常一样揪着马尾辫,往琴弦上搓来搓去……不得不说,真的没什么用。而正好,她见到自己位置的左边,有个娇小的影子正探头探脑。   “约安妮丝,来。”高易羽想到了一件值得尝试的事。   “嗯?做什么?要讨论编曲了吗?”   “我想试试人种差异……”   “……什么意思?原谅我无法理解……不讨论编曲的话,那我先去泡个咖啡?”   高易羽拍了拍自己身旁,示意约安妮丝过来坐——但后者很怂的疯狂摇头。   毕竟,这是二层楼高的废旧厂房屋顶边缘,高易羽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儿,任由双脚朝下、离地很远。   但约安妮丝并没有拒绝“坐在她旁边”这个邀请,小心翼翼的蹭到附近,然后,坐在了高易羽身后一点的距离。   “也行吧。”高易羽向后一揪,就抓住了她长发的一束。   淡金色的丝线躺在高易羽手心,一半融化在太阳里,一半藏在影子中。   望着这些,高易羽最终还是放弃了拿它们磨弦的想法,因为太浪费了。取而代之,她将手扬起,任由金发滑离,然后回到约安妮丝身边。   当事人困惑不已,被抓了头发看?难道是东方黑发人在讥讽颜色淡泊的头发?但高易羽不是这种人吧?   “这是什么打招呼的礼仪吗?”所以,约安妮丝如此理解。   “算是。”   约安妮丝一脸明悟,也对着她的马尾辫做了同样的事。但刚刚将黑发握住,“啪。”就被静电吓了一跳。   高易羽笑了起来:“刚刚的这东西,就是电脑、电吉他、还有你那把乐器的粮食。”虽然她知道这必将为约安妮丝带来无数困惑——但那也不错。   眺望着柔和云彩与湛蓝天边,身后是一头雾水的幽灵,高易羽舒心的弹了一小段。   “好了,开始干活吧。”   “嗯——稍等,我泡个咖啡……”   高易羽的弹奏戛然而止:“哎哟你怎么这么喜欢这东西……怎么跑出来了还要在野外泡咖啡……不嫌麻烦呀?”   约安妮丝将自己带来的袋子解开,取出其中的瓶瓶罐罐。有两个新从沃尔玛买的杯子,还有手磨、装咖啡的银瓶,以及煮咖啡用的量杯——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农夫山泉。   “因为,我只有这两样东西。”她将属于高易羽的杯子,递到对方的手中,“音乐和咖啡,这是构成我人生的全部……也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感谢你将我带到这个时代。”   她一把一把抓着咖啡,小心翼翼倒入磨中,那些坚硬的豆子发出悦耳碰撞声,并冒出香味……但很快便被风带走。   “希望你不要嫌弃它们。”   将小火苗从衣兜中解放出来,高易羽为它注入魔力,并说道:“那就喝一小杯,然后精神饱满的开始第二首吧……别太苦就行。”   ……   她们特意拜访这座废旧工厂,并不只是为了即兴演奏,或是办一场野餐咖啡会。   而是在为第二首曲子做准备。   端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饮下还是很苦的咖啡,高易羽布置起需要的东西。   合成器键盘——她准备了足够多的一号电池,键盘手当然也开开心心的就位了,真亏她能三口就喝掉那种泥巴水啊……   但她的雀跃犹如太阳,因为自从来到现代,她还是第一次能如此自由的演奏音乐。   同时,高易羽指派的两位节奏声部,鼓手一号喵喵,二号石臼,也都做好了准备。   喵喵主要负责指导它的后辈,毕竟身为火苗,喵喵需要烧开水运用蒸汽才能自己演奏,这是很不便的。而为了丰富打击乐的音色,除去石臼自己,高易羽还准备了泡面桶、不锈钢蒸片、书包这三个东西。   泡面桶可以发出沉闷的声音。   蒸片则是充当镲的作用。   而空荡荡的书包里充满空气,拍打上去可以发出大声的闷响。   不得不说,这些乐器的存在,极大增加了音色的选择,让编曲选择变得十分富裕。   高易羽自己则持有布鲁斯口琴,还有巴洛克吉他,这俩东西也很顶用——前者是淘宝两百块钱买的,后者是从十七世纪毛来的。   就这样,乐队成员、乐器也都就位。   虽然被风吹荡,但高易羽手里捏着一沓纸,那正是约安妮丝那夜喝了咖啡睡不着写的《C大调我睡不着瞎写的卡农曲》。再怎么客观去看待,它都可以称之为极其出彩,高易羽很难不用它作为接下来曲目的乐谱。   至于她们特意跑到这里,就是为了协商编曲。   这乐谱很复杂,编曲必然要用到较多乐器,在家里一通鼓捣,肯定会被楼上邻居拎着菜刀找上门。没办法,只能带着乐器和乐手,一起拜访这样无人打搅的清净地方。   这也不错。   “开头那段,要注意和序曲的衔接,最好不要太突兀……所以约安妮丝,你调个钢片琴之类的来段绚烂吸引人的前奏怎么样?毕竟你旋律写的很美,钢片琴的音色很有支离破碎的美感。”   “嗯,那还是小声的弹,然后渐渐正常……过渡完之后就可以随意发挥了?”   “就是这个道理,我们的编曲可以参考参考其他乐队的。毕竟它们也是参考其他然后加入自己的理解……音乐制作无外乎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有个问题是无法参考的——钱。   其他乐队再怎么穷酸,只要是能出唱片的,起码也都具备了基本的录音条件和丰富乐器。但高易羽她们目前在这方面还很艰难……甚至没有录音室。   她俩像是考完试,正在对答案、分析题目的学生,将一段又一段的五线谱里里外外分析着、探讨着该用怎样的乐器和音色来表达。   其中还有很多地方,约安妮丝在复盘过程觉得不太好,打算改动的地方——虽然经过一番讨论发现还是原来的好。   高易羽时而弹奏吉他,并让石臼敲不锈钢蒸片,让约安妮丝打书包。时而,是约安妮丝用键盘弹奏如流水般的旋律,而高易羽和喵喵则各自忙活,为她献上用来衬托的支撑。   ……   经过一小时的探讨,她们略显疲惫的表示暂停。   乐谱很长,约安妮丝用一夜洋洋洒洒写了数页,可现在却很折磨人。   经过深入探讨之后,高易羽发现这得是一首23分钟的长曲,约有三个组成部分、三个乐章。   这倒不是问题。   一首23分钟的长曲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反而很常见。   起码在前卫摇滚里,动辄几十分钟的长曲比比皆是,人们不将自己拘束在短暂的长度里,而是根据创作需求来自由书写。有时会是几十秒的间奏曲,有时则是这样的长组曲,怎样都好。   不过,随着讨论进行,高易羽总觉得这首《C大调我睡不着瞎写的卡农曲》有股子熟悉的味……但它藏得非常好,难以发现。   约安妮丝多半是从听过的曲子里,借了它的壳,然后完全解构成自己的新东西……   “约安妮丝,这得有23分钟……你这曲子的结构是借鉴的哪一首啊?”   “……咦,借鉴痕迹还是太重了吗?我只是借鉴了它的曲式结构。不过,这和我创作初期过度借鉴维瓦尔第是另一码事……那只是我太喜欢维瓦尔第的音乐……”   她一边说,一边将外套盖在乐器上,担心太阳直晒会对珍贵的它造成影响。   高易羽摇摇头:“痕迹很淡,几乎没有,但我总觉得有种熟悉感……”   “是Moon Safari乐队,它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很深……因为我这辈子……也未曾听到过比它更柔美、更甜蜜的旋律。”   “原来如此,这也正常,Moon Safari就是打着前卫旗号的糖水乐队嘛。”   “糖水?”   “没啥营养,但很好喝。”   念头通达,印证了自己的熟悉感之后,高易羽彻底松了一口气。   而约安妮丝默默叹气,真是奢侈的比喻。但她对这支乐队还有其他的意见:“不过这个乐队除了柔美之外就……”   “主唱很差劲,现场还会唱不到节奏上,很让我抓狂……”高易羽补充道。   Moon Safari的优缺点实在是很明显,因此它们的成绩很糟,但却也因此发行了数张专辑,每张都柔美悦耳到令人惊叹。   听过它们之后,约安妮丝大概也意识到其中吸引人的要素,所以稍稍参考了这支乐队的那些长组曲,不得不说效果极其好。   而编曲讨论出来的东西一个比一个令人激动,高易羽甚至隐约觉得,这将是一首真正的顶级名曲。以往,她曾在音乐世界中,获得过几次自认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绝望,但现在,这首曲子恐怕将要传播同样的东西了。   ——唯独有一个问题。   在高易羽手中,笔记本上记满了至今为止的讨论内容,但写下字迹容易,将它们化为音乐则是另一码事了。   ……   讨论至今,她们玩得很随意,因为这只是探讨乐器安排,而非录音。   但她们又是那么认真——因为每一条得出的结论,都将在之后化为音符,透过网络传达到这世界上公开。   但她们只有空谈,并没有录音室。   别说录音室了,高易羽连几支优秀的麦克风、安安静静弹琴录音的地方也都还没着落。   十分遗憾,这座小城并没有那种对外出租的录音室,毕竟这属于需要发展基础的艺术需求,是建立在经济繁荣——也就是人吃饱了没事干,才有空瞎琢磨的那种大环境。   而在这样的小城,人人都在小富即安的悠闲日子里打磨岁月。   想玩乐器也只是自娱自乐即可,若是想留下做个纪念,那用手机录一段挺好。因此,在探讨编曲的同时,高易羽从来没有放弃过深思录音室的问题,只是没办法说出如此现实的话,来浇灭约安妮丝的兴奋。   大概——只有自己做一个了。   ……   探讨了两个小时,高易羽的笔记本里多了整整三页内容。   途中,她们精疲力尽的将乐器搬到了楼下,远离了看似浪漫的屋顶——都快中午了,太阳实在是太可怕了……   约安妮丝躺在楼房的阴凉处,与杂草为伴,像是脑袋坏掉一样哼着不着调的东西,配上废旧工厂的环境,还挺像是亡灵被超度前的垂死挣扎。   高易羽也很想去她身边挤挤——但不行,即便累成这样,也还是有事要忙。   她逛起了废旧工厂,想物色物色合适的地方。   这附近离家很近,而且可以自由自在的弹琴唱歌打鼓,更重要的是,这厂子里有不少空房间,高易羽寻思着想淘一间打理打理,搞个录音室什么的……但这牵扯到很多问题,又令人头疼。   因此,在物色的同时,高易羽打了个电话——给自家妈妈。   她没有忘记,自己还是妈妈的好孩子,更是未出社会的小朋友。趁着无法再挽回的时光带走这个头衔之前,高易羽还是想尽可能使用一下这些身份。   “妈。”高易羽觉得吧,自己的声音可真甜。   “你今天起得还挺早。”对面倒是阴冷冷的。   “您那个,认得我屋附近有间废旧工厂不?”   “知道啊,那个做桑拿屋的,老板前几年蒸完桑拿出来,开冰箱拿饮料的时候受凉血管爆了,工人们瓜分了厂子和老板,美滋滋下岗或再就业。地皮厂房在这小地方没人接手,就闲置到现在。”   虽然高易羽走在荒凉之中,倒也不觉得荒凉了……原来是做桑拿房的?还有这种生意?有了线索,她忽然注意到,废旧木头确实堆了不少。   “那我如果悄悄开发其中一间……违法不?”   “这很复杂……但你不说出来、不做非法用途,应该是没人管你,不知道你要拿来干什么但我觉得问题不大?所以你要做什么?藏尸啊?还是跟同学搞个秘密基地?”   “呃……差不多吧……做个音乐的秘密基地。”这个说法,还真令人心潮澎湃啊。   “跟女同学啊?”   “那没有,不是同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不否认跟人一起啊?嗯?等等,你是个丫头为什么这么野,我们为什么不管你?”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好一阵,这才,“算了不管你。”   “那秘密基地项目资金,可以向您申请不?”   很快,电话挂断了。 042·巴洛克制造   “真空中有一匀强磁场,磁场边界为两个半径分别为α和3α的同轴圆柱面,磁场的方向与圆柱轴线平行……”   在庆轻培的试卷旁,分别放着眼镜布、一盒备用的三菱um100中性笔,之后要做的几套卷子,还有一杯喝到半途的咖啡。   她坐姿端正,时而思考、时而书写……但更多的是满脸无奈。   在因疫情而漫长的假期,这位优等生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每天都会用很多时间来投入学习。   她很喜欢在自家小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做卷子,因为正午之后,太阳的位置就会落向她的桌面,暖洋洋的可以舒适一整个下午,让学习进度变得很扎实。   但今天不太一样。   庆轻培完全集中不了精神,一上午下来,她只做了几套高考题,而且错误率能有三分之一。每当她开始集中精神开始深入题目,就会被隐隐约约的音乐声给带回现实。   那音乐声如果美好也就罢了,可它时断时停,十分零碎。   不只是这样,那些音乐声传过来之后就变得很细微,只像是一种薄雾般的幻觉,萦绕在她的耳边,让她怀疑这是真实?或是自己的幻想?   庆轻培趴在桌子上,苦恼的叹着气。还以为昨天高易羽同学只是随口一问,结果第二天就骑着单车拉着乐器过来了……早知道就不礼貌的说“不会打搅别人”这种话了,真的会打搅的!   但她又不好意思发消息过去抱怨,因为高易羽同学估计也就一时兴起,过来玩一天也就消停了。但更多的,还是她在畏惧高易羽——这可是从小学到高中的本地传奇人物,在她们和左右几届里都是个绕不开的谈资。   她是那种会在闲暇里抱着乐器跑到天台、花坛、后山勤加锻炼的人,无数悄悄约会的情侣,都饱受她练琴的折磨。   她连续好几年都会半夜翻进学校,自己撬锁打开音乐室来弹钢琴,后来音乐老师不堪其扰送了她一把键盘乐器,其结果就是她背着键盘来音乐室,比较真钢琴和电子琴的区别。   她还是那种会流窜在各个年级、班级,甚至跨学校给音乐老师代课的人,各种活动晚会的音乐节目,音乐老师们也都会请她去提意见和把关,面子很大。   奇妙的是,有很多音乐学校都派人来考察过她,但她似乎没打算去深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即便如此明显的将重心偏向音乐,她的成绩倒也没拉平均分,尤其是英语很厉害,最后就成了被老师用来教育差生,常挂在嘴边的那个例子。   虽然她不怎么主动和其他人打交道,甚至记不全班上人的名字,但喜欢她的女生相当……等等,为什么是女生?一股违和感转瞬即逝,庆轻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总之——庆轻培也没胆子去跟高易羽那样的人物抱怨,就算抱怨也肯定没用就是了。   但意外的是,当庆轻培放弃今天的学习,准备拿出手机翻几本名著,增强自己的作文素材时,那条正好发来的信息,让她误以为是阳光照了进来。   “庆轻培同学,我有个小问题。”   “请问!”高易羽同学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了!这……这难道算是交朋友了吗?!   “我待会儿给你现金,能不能请你帮我点个外卖……我最近才拿到智能手机,还没折腾懂这些……但我很饿。”   对哦,高易羽一直使用翻盖手机来着……她也终于屈服了。   庆轻培下意识想打开外卖软件,但既然是朋友——最起码是彼此记得名字的同学关系,怎能用外卖来亏待对方?   “我正打算做午饭,也替你做一份吧?不收钱。”   “感谢!那做两人份就好了,我们待会儿就过去。”   两人份?我们?可她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呀。   但奇妙的是——她来蹭饭时,也是一个人来的。   她穿着七分裤和板鞋,还有一件复古图案的漂白T恤,袖子像渔夫一样卷在了肩膀附近,令所有女性羡慕的皮肤和纤细双臂,则软弱无力的撑着门,看得出来是饿坏了。   “嗯?高易羽同学不是说要和别人一起吗?我还做了两人份……”   “哦……哦,这个,其实是我饿过头了。”   高易羽又饿又累的脸蛋一下子警觉起来,很难想象她这样苗条的身材还有啥能量储备,可被脑子燃烧用于思考。   “我想吃两人份但不好意思说嘛。”   “其实是有人的吧?”   “没有。”她没底气的摇摇头,这倒也不假,她确实想把约安妮丝的那份给吃了。   咖啡馆里弥漫着油脂、肉、炖菜的气味。   它们混杂成的烟火气息,在吃饱穿暖的平日是难闻和厌恶的,只有在饥饿时才会焕发其独特的魅力,只要嗅过一次、为之着迷过一次,就不会再对它反感。   庆轻培很快端来了饭菜,一小碗米饭,半个茶叶蛋和腌藠头,半盘子回锅肉,外加汤煨软的白菜心。高易羽完全忘了废旧工厂还有个幽灵在等食,自己风卷残云般扫光了食物。   随着胃里的饱足,活力和精神也慢慢涌上身体。   望着面前斯文进食的女同学,高易羽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她这还开什么咖啡馆?改成饭馆得了,这废旧工厂附近立马就会红火起来……那也不好,刚刚物色到的录音室选址就没了啊……   “请你别开饭馆。”   “啊……是太难吃了吗?”庆轻培一下子沮丧了起来。   “不,我怕这里热闹起来,就没办法弹琴了。”   她先是开心,但随后沮丧加倍:“你还要来啊……”以后学习该怎么办?   正如她吃饭的速度一样,她离开的速度也很快。当然,是在礼貌的收拾好餐具,道过谢,又打包了另一份之后。   看着窗外她踏上自行车离开,庆轻培甚至忘了问上一句,她们之间究竟算不算朋友了?   ……   结束编曲讨论,高易羽载着一堆乐器,与约安妮丝回到家的隔日,庆轻培依旧没能好好学习。   天气依然很好,但每做半道题,她就会向窗外看一眼,看看来自城市边缘的喧嚣地平线。   那位长得极其漂亮,举止利落,为人独特的女孩子……是否骑着自行车来了呢?她为什么还不来呢?而在庆轻培的卷子旁,多了一支等待消息的手机。   ……   某高易羽常年混迹,同时驻扎着大量业内人士的音乐制作论坛——   今天的热点是一个新帖子,来自名为“移宫易羽”的老用户。   帖子的标题很有趣——起码在这个论坛来讲很有趣。   「我想搞个录音室,缺点器材,从家里弄了点货来跟你们换」   在帖子之中有一张照片,在很明显是床单的地方,堆着大量的瓶瓶罐罐、珠宝首饰,就跟地摊批发市场似的。   已经有对这方面了解的其他用户,在回帖里,将它们的价值粗略清点了一遍,加起来的金额能换一套在三线城市体面的婚礼车队出来了。   “移宫易羽”是正儿八经的老用户,帖子内容扎实本人也很爱帮助别人,资历不浅,在论坛里有不错的印象——很难想象她发了这样的诡异帖子。   “您这是晒我们来了?有意思吗?版主怎么还不来删帖?哦我就是……哦你也是……”   “您是卖化妆品跟首饰的吧?能搞得起这些也不缺钱啊,为什么要跟我们换二手器材……”   高易羽也理解,但没办法:“详情难以解释,但我穷学生一个,只有这些东西了,我觉得出二手再买器材会比较麻烦,所以干脆来看看有没有人能换?所有东西铁定正品,来路清白,不用担心。”   这个论坛开了二十几年,算是业内最资深的那种老式氛围。   混迹其中的也无外乎是如此的人物,而圈子本身就不大,出问题想找上门是很容易的事。而高易羽又是很熟的脸,所以点进来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开始寻找有没有看得上的东西了。   帮一把想做音乐的新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至于高易羽那边——正应付着约安妮丝。   当提出这个点子,想建个录音室的时候,高易羽曾担心这会不会让约安妮丝暴怒。因为她打算霸占那些化妆品、护肤品什么的,当然也想自己留着首饰。   但刚一开口,她就很乖巧的同意了下来。   古代人并非不知进步,她已渐渐理解,在这个时代制作音乐是很奢侈的事,而高易羽只是未入社会的学生。因此,她愿意留下一小部分确实喜欢的首饰,其他则成为搭建秘密基地的本钱。   至于护肤品方面——   高易羽那天特意在沃尔玛买了大宝系列:“这套大宝的实用性比它们都高,而且能用很久。”就这样换走了那些价格惊人的贵妇牌。   之后,她就一边跟感兴趣的人在网上沟通,一边在现实里帮约安妮丝挑选要留的首饰。   帮着帮着,高易羽觉得约安妮丝似乎也不应该就这么闲置……她立刻着手编辑帖子,将交换的筹码加了几条。   “还承接一切巴洛克结束之前的古典乐咨询,任何相关都可以提问。”   “也接受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中期欧洲神圣罗马帝国的一切历史、宗教等问题。”   “还承接拉丁语、德语相关的问题和翻译,但不要太现代和需要现代词汇的那种。”   知识总是有价值的,高易羽觉得这确实是真理。   顺便……她掏出最近都没打交道的金币:“德利多利……”好吧,她果然在装睡。只有约安妮丝正坐在床铺上,从浩瀚的首饰里挑挑拣拣,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卖掉的事实。   哦对了——高易羽发现着看帖的人挺多,又一次编辑,将发布在YouTube的序曲连接发了过来,想顺便拉点人气什么的。做了音乐,没人听那总归是凄凉的。   为了复制连接,她当然打开序曲的页面。   但和昨日寂寂无人相比,有点不同。   为什么点击率……破万了?还有不少人发表评论了?   高易羽一脸困惑,正想好好翻翻评论,看看这些人是从哪被召唤过来的,或是谁家刷人气刷错地方。可在这之前,她从论坛里收到了一条不可忽略的信息。   “你在圈子里有点面子,所以希望你不是在说大话。我有件从巴洛克时代就保存下来的乐器,它有个难题需要解决,如果能解决的话,录音棚的问题我会帮你解决。”   意识到对方话语之中的份量,高易羽试着回问:“请问什么乐器?”   对方发来一张图片,像是一间狭窄而奇怪的木头房子……当高易羽打开的同时,它还被拿着银饰跑来骚扰的约安妮丝见到了。   “嗯?伴唱……还有强弱音的音管。”约安妮丝稍有惊讶,却一眼认出了它们,“这是管风琴的里头。”   …… 043·秘密基地器材清单   “管风琴的内部……噢,怪不得。”   高易羽确实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它来,毕竟这玩意儿也不是统一造型的。   管风琴作为一种建筑物,基本每个都是在建教堂的时候,一起专门设计的。所以即便它的发声原理和演奏方式差别不大,但每座教堂与每座教堂之间,会根据设计差异而产生不同的样子。   它是宏大、庄严的代名词,是教堂的骨架,是上帝传播信仰的灵魂所在。   然而……这玩意儿离生活实在是太远了。   即便在曾经遍地是教堂的欧洲大陆,拥有管风琴的教堂仍是相对少数。更何况在现代化之后,教堂与宗教音乐的意义大幅暴跌,就成了一种具有文物性质的玩意儿。   即便是大多数音乐家想使用管风琴的音色,加入自己的某首作品,也都会选择电子管风琴来模拟,而不是实地去录——那成本过高。   而管风琴相关领域的乐手、技师、公司等等也都萎靡,估计再有百年就将彻底灭绝。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对哦,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专家……没有啦……只是和它打了几十年交道。”约安妮丝显得很谦虚,但那兴冲冲凑到电脑前的样子,还是将她的自信展露无疑,“这个就是你所说的‘照片’吧?木头看起来很老,但这个结构……”   高易羽点开了图片,将它放大到1:1的程度。   这倒吓了约安妮丝一跳,竟然还会变大的……   将吓到后退的她接着,高易羽起身给她让位,顺便也抽空瞄了几眼。   看起来是胶片拍的?然后用数码设备翻拍出来的?而且很有年代啊……它虽然是彩色照片,但透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年代感,起码得有几十年了。   而拍摄的内容,则是管风琴的内部,狭窄、到处都是长长短短的音栓、音管,木头或粗糙金属做成的连动结构。   忽然,约安妮丝“嗯?”了一声,眯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   “怎么了?”   “这架管风琴,我知道嘛。”   不愧是管风琴之神,这还能知道的?看来即便时代变迁,有些东西也依然不会改变。高易羽充满好奇的想详细了解了解……可在这之前——   她见到了新的信息。   “这张照片本身,就已经是被遗失的历史,是音乐历史里极有价值的一部分。”   “哦这样,那还挺牛,这管风琴嘛。”   高易羽回了过去,顺便查了一下对方的账号信息。这位发来私信的人,为自己取名为“音乐收藏家”,用着兰花做头像,有股子老气横秋的感觉。   音乐收藏家基本没发过什么帖,但却是从00年就在论坛注册的,相当的老古董。   这代表对方绝不好惹……   音乐收藏家又发来信息:“确实,是管风琴内部,一看便知。”   “那你想让我帮啥忙?修理它?”   “不,我不会提前透露我的来意,因为这涉及到一桩未被世界了解的历史问题,我得确信你真的能帮忙——而这张照片,就是测试,来吧,如果你能帮忙,我会给你一间三千万打造的录音棚,让你自由做音乐。”   测试?好吧。   高易羽理解了对方的思维逻辑,虽然觉得很别扭。而且,这随口就说什么三千万,自由做音乐,这骗小孩子呢?   她立刻打开谷歌试图,将照片发了上去以图识图,好,找不到。接着,她又以各种渠道和各种关键词检索,同时快速翻阅着相关书籍和资料……花了足足十分钟,也还是找不到任何信息。   “唔,看来还真有点东西……是这家伙的个人收藏吗……”   “什么呀?”   这次轮到高易羽被吓了一跳,太过集中,结果忘了自己家里还藏着个她……   抚平心态后,高易羽指着照片:“就这个,新来的委托人,想让我们看图作文。”   “嗯?你说这个吕贝克的管风琴内部吗?我文采不好,没办法洋洋洒洒的写诗歌或文章,所以我就不作文了……”   “……吕贝克?”   “那肯定,这是吕贝克圣玛丽亚教堂的死之舞管风琴,算是我很讨厌的一架,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回忆。”她唠家常似的说完,又忙着挑选首饰去了。   得到这些关键词——当事人亲口讲述的关键词,高易羽稍微调查了一下。   结果发现——这座教堂在战争时期,已经被空袭毁灭。   包括这架管风琴在内,还有很多似乎挺厉害的文物,也一起毁灭了。   虽然后来它开始过重建,但仔细想想,如果是重建的管风琴,内部肯定会充满近代的痕迹,而不是这样粗糙、充满干透的木头——并且,绝不会被约安妮丝认出来。   “你对这架管风琴很熟?”   “那肯定,我在这里待了挺久,听了四个月的夜间音乐会。那个十分丑陋……哦不,才华横溢的布克斯特胡德老师,教导了我、亨德尔、马特松。”   一连串的外国人名让高易羽感到头大,虽然知道亨德尔,但其他俩还真没听说过……   见到高易羽一脸困窘,约安妮丝放缓语速,像是在跟自家孩子念睡前故事一样轻柔。   “布克斯特胡德老师很有名的,身为管风琴作曲的才华,比我们这些后辈要大不少……他是那间教堂的乐师,当然也管管财务……悄悄赚了很多、很多……哦上帝,原谅我的亵渎……总之我在那学了四个月。”   “那时你好像挺年轻……”   “那当然!但那段时间很难熬,那间教堂很诡异,我总觉得很不适,老有人盯着我。布克斯特胡德老师当时很年迈,准备退位,于是试图将职位交给亨德尔,马特松……还有我。”   “但你们没接受?”   “那当然……布克斯特胡德老师的职位很棒,非常棒,赚得很多——哦,我是说非常自由,而且权力不小。但问题是……”   约安妮丝扭扭捏捏,看起来不太想说下去。但提到自己熟知的故事,她已经比平常活泼很多了。鉴于高易羽热切无比的注视,约安妮丝这才接着说——   “他给继承职位加了个条件,就是娶他女儿,嫁妆非常、非常丰厚。”   “……但你们都拒绝了?等等,你?”   “他的女儿生下来,并未蒙得主的博爱……我只能这么说了。总之,亨德尔和马特松,一开始都打着‘让我娶你女儿的话,你教我管风琴’的幌子来求学,学完之后却跑了,唉。”   “那……你呢?”   约安妮丝尴尬的笑了笑:“我是女孩子啊……怎么娶她?”   也是哦……高易羽沉默了。不过约安妮丝还是在那里待了四个月,可能是跟被嫌弃的那位女儿交了朋友什么的,所以被老布克斯特胡德网开一面,还是教了管风琴相关的东西……应该就是这样。   所以在那四个月内,约安妮丝当然去过管风琴内部。   听完故事,高易羽打开论坛,找到了音乐收藏家,向对方提交答案:“德国吕贝克,圣玛丽亚教堂——重建之前的管风琴内部。”   “你是第一个答对的……我问过上千位音乐历史学者、教授,管风琴演奏家和技师……”音乐收藏家还用了许许多多的论坛表情,来表达自己的震撼。   空袭是二十世纪中期的事,至今已有很久的时间了,了解曾经那座管风琴的人,应该已经全蒙了主的召唤——当然主可能漏算了,还有一只漏网之鱼,被魔鬼给反手召唤了过来……   “光凭这个答案,已经能让我给你一份礼物了,请提供地址。”   高易羽爽快的把地址给人家了,这是约安妮丝挣来的,光明正大干干净净。   就是不知道会是个啥礼物……   而诡异的是,给完地址之后,对方就消失了。任凭高易羽怎么问,对方再也没回过消息,这让高易羽十分恼火——别说礼物了,居然被骗了……   高易羽没有将这件事的后续告诉约安妮丝——并且,也没有告诉她,那架管风琴、那座教堂,她的回忆已在人类的愚行中毁灭。   当然,对于骗子还是要有点动作的。   她反手就编辑帖子,把骗子的ID给贴了进去,这才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人发来的消息,真是忙啊。   ……   一整天下来,愿意与她做交换的人并不少。   一枚又一枚的宝石首饰,换成了一件又一件的音乐器材、乐器。还有人为了一个小小的护肤品瓶子,就给她买了不少正版音乐制作软件、正版音源的会员……   鉴于她用的是苹果笔记本,所以还有令高易羽非常开心的一些Lemur模板。   “你一整天都在笑”   “那可不。”   高易羽正在纸上写写画画,标题用粗粗的笔迹写着《秘密基地器材清单》,而越来越多的内容被填入其中。   虽然它们五花八门,不乏被人用旧的二手器材,但逐渐的,已经可以组建起一间能做点东西的录音室了。约安妮丝虽然看不懂它们是什么——但能分享到她的喜悦,对她来讲,这也就够了。   嗯?突然,约安妮丝发现有一条自己能看懂。   该死的,在器材清单里,怎么有一行写了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 044·器材交换会   “小友,我看上了那套赫莲娜的黑白绷面霜。我这儿有一只上好的吉他音箱,VOX英产AC30。这箱子随了我两年,音色玻璃通透,倒也算养出灵性。今日你我有缘,你看要不我们就换了?”   “我这面霜,在淘宝那儿估过的价值恐不及你的箱子……你却要便宜于我,恐怕有诈?”   “小友多虑,我还要索取那支诺薇雅精华水,其余差价则算我让个人情你。你乃此地小版主,我今后若是言论过激……还需你照顾一手……再者,我很想听你那序曲之后的曲子。”   “也罢,换便是。”   “好,小友爽快!”   跟一位业内著名的音乐制作人达成交易后,高易羽编辑帖子,划掉了对方需要的这两件东西。互相交换好地址,高易羽喝一口咖啡,又搓了搓脸蛋,总归是清醒点了……   也不知道交换会是谁带偏的,到了下午,帖子就变成了一股子玄幻小说宝物交换大会的感觉……   高易羽是携宝颇多的宝主,他们则是有幸参加大会的买家,换不换另说,起码一个个玩的是挺开心……这帖子转眼变成精华帖,拜此所赐,来交换的人,互发消息也染上味了……   转眼,又有人来了——   “道友这套Horizon Blue的孤品当真漂亮,道友神通广大,竟能将其收入囊中,又慷慨愿意与人交换……论日系印第安银饰,此物可称最美、最精。”   “好眼光,那也得看道友与此物是否有缘了。”   “既是如此,我也不做俗人,这套Blue Sky的单块与你交换,你意下如何?它们起码都有个Blue在里头。”   “哦?可有混响单块?”   “自然,不仅如此,我还要贴上一张布莱恩·梅的专辑,因为其中有一首名唤《Last Horizon》,也算补上这Horizon之缺,怎样?”   “这可算诚意,缘分皆有,道友有心了,交换便是。”   “爽快,吾道不孤!”   玩吉他的人还真是多啊……高易羽换到了好多电吉他的东西,问题是电吉他本身还没人要换……也对,大家都不缺钱,喜欢的吉他基本都会捂在手里,要么就是定制的不好估价。   高易羽也暂时不想换掉自己自制的老伙计……它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一次次的编辑帖子,一次次的回消息,记录东西。   整整一夜,高易羽都没合眼。   白天交换出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要搞清楚对方要什么,要寄到哪里——这是极其繁琐的工作,但也是幸福的工作。   在音乐之中自娱自乐到现在,她没想过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拥有器材并试着去创造音乐……更重要的是,与十分聊得来的女孩子组了乐队……虽然也有变成女孩子这种遗憾。   虽然约安妮丝已经去睡了,但她泡的咖啡就放在桌旁,熟悉苦味之后,渐渐能感觉到其中藏着的浓香了——好事并不止这些。   还有发布在YouTube的那首序曲——它收获了两万个点击,一百条评论。   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惊叹着其中的“特效技术”,因为它极其自然的将人给抹去了,仿佛魔法一样。有人称这是电影级的特效,也有人猜测是用某种透明的模型进行拍摄的,这样可以降低后期难度。   当然,他们也都顺便夸了音乐,期待着更多的内容——因为那确实好听。   抽空查了一下才知道,这些点击的一大半人,是看了某本小众音乐杂志的专栏才来的,这让高易羽感叹这些乐评人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而另一小半,则是她论坛里的交换贴带来的……有些人已经将她的制作分析出七七八八,挑了很多刺出来,但即便如此却也没有吝啬褒奖。   尤其是对于键盘的部分,大家都觉得这部分十分厉害,误以为高易羽是专精这方面,还是具备极高天赋,从小勤学苦练的那种。   高易羽将他们的褒奖,一段段翻译给了约安妮丝听,可惜她听到一半就羞的去睡了,要不然这漫漫长夜多半还能彼此有个伴,好好聊一聊——稍微有点寂寞,但一想到她就在家里,又觉得有点开心……   音乐相关的器材,高易羽换到了不少。   但有些地方,却被她始终忽略——直到天色破晓,新消息传来,她才恍然想起这部分。   “移宫易羽前辈,在下是个粗人,没那些个音乐器材与前辈交换,但我是搞声学建筑的……我有些隔音建材想与前辈交换,如果您需要,匀件手头多余的化妆品给我便好,我自用,我还没用过这种奢侈品牌呢……”   “啊,对哦,还要装修……”   “前辈既不拘小节,那我也不这样说话了,您要这方面有啥问题也可以问我?”   “是这样,我有空房间,但声学装修这方面……是不是还得设计什么的?”   “您给我房间尺寸和需求,我给您设计、报价、细则等等等等,您拿着去找当地建筑师父,付钱之后人家会咣当咣当帮您搞定,您多匀个护肤品给我就行。”   高易羽觉得这还挺靠谱,于是就跟人家交流上了:“我有蛮多空房间的,从几米到十米的都有……你看哪个做比较合适……”   “有楼,牛逼,打搅了。”   好不容易找到的声学建筑设计师,这可是这行的人才,高易羽赶忙解释劝说:“没有,我学生党,没地方清净的弹琴,就找了个废旧工厂,就跟流浪汉住烂尾楼是一个道理。”   但这解释被对方一顿喷,说是太他妈离谱,还把她拉黑了。   高易羽十分委屈,但也没办法……冷静下来想想,这事确实挺他妈离谱的。   直到约安妮丝拖着懒散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你睡了吗?”的关切,高易羽才发现天已经亮了……但早起的人又一个个跑来发消息,向她咨询交换的事……好吧,年轻人熬个夜罢了。   “约安妮丝,给我来杯咖啡!”   ……   隔天,再隔天——   高易羽寄走了无数件东西,整个人累的像是要散架,加起来就睡了八小时,黑眼圈已经在眼窝子上扎根了。   但可悲的是,照镜子一看,她甚至还会想:“这憔悴风格的姑娘可真美啊。”   在中午时分——高易羽收到了第一件交换到的东西,但却是以另一种形式。   ——有人敲门。   高易羽并没有太警觉。   因为确实约了快递上门,而且最近寄走了巨量的件,跟快递都非常熟悉,甚至到了要求换几个女性快递小哥来揽件,对方也会忍痛同意的情况了——毕竟寄件时被表白还是挺尴尬的。   所以,不打个电话通知,而是直接来敲门也不奇怪。   “还是老样子,到付保价,包好点——嗯?”她打开了门,可却没有见到顺丰的员工,而是被两双眼直勾勾的盯着。   一男、一女。   不,应该说是一位保镖,还有一位被保镖的女士。   高易羽几乎是一眼便看出了这一点,因为他们的模样,实在是典型到电影都不这么拍了。   女性的穿着十分讲究,明显是全身定制、顶级面料和独一设计的国风装扮,将年约二十出头的她,装扮得更显成熟。   她拿着一把折扇,表情冷漠、却藏有一丝热切。   至于旁边那个,就墨镜西装的练家子保镖……饺子耳、腱子肉、稳下盘,还拿着个公文包。   这一幕,就跟某天醒来,对面的楼变成教堂,传出管风琴演奏、格里高利圣咏似的,十分超现实。这难道是论坛里的哪个人觉得光文字扮演还不过瘾,来现实里跟她继续玄幻?   成熟的女性开口了:“——请问,移宫易羽,住在这里吧?”,字正腔圆,犹如被宣纸裱成书法,让耳朵看到似的。   “不在,不认识啊。”高易羽一脸迷糊,这俩人感觉就很不好惹。   “地址并没错。”   高易羽咬着手指,搓了搓头发,一脸困惑,又忽然大彻大悟般开口:“你说的可能是楼上那家啊!她经常鼓捣出声音来,很烦人。”总之,交给楼上邻居对付这俩人。   女性和保镖核对了一下地址之后,她的视线忽然越过高易羽:“我见到Roland FA06了,61键的合成器——和你在序曲里使用的键盘音色一致。”   “……啊,那是邻居寄存在我这的。”   “那为什么要插电?要怪就怪你个头不高吧,娇小又憔悴的美人小妹妹。”   成熟女性露出一抹笑容,鲜艳的唇色像是能映出太阳。   “很意外,移宫易羽是你这样的少女……我是‘音乐收藏家’,与你在论坛交流过管风琴的事。”   “等等,你不是骗子吗?”   “……嗯?为什么?”自称音乐收藏家的她一脸意外,还示意保安稍安勿躁。   “你没回我消息了啊。”   音乐收藏家一脸歉意:“我只是太过激动,所以得到地址后就飞了过来,确实没有再看过论坛……引起误会是我的问题。但我带来了礼物,并且,还要与你当面商讨那桩委托。”   …… 045·与之共鸣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约安妮丝,正忙着往五线谱里写写画画。   最近这几天,她积攒了不少灵感想谱写下来。   她正尝试着挣脱传统的作曲风格,将内容从固定结构里拿掉,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取名方式。   这首即兴曲,名字被约安妮丝暂定为《哈哈哈,我睡觉你不睡觉》,主要讲述了一个连续熬夜,但努力追逐幸福和音乐的憔悴美少女,是如何整天不睡觉,一点点憔悴下去的。   ——虽然她绝不会告诉高易羽,这灵感的来源是什么。   它的长度可能有七分钟,结构简单,除了曲子的最后。   约安妮丝想用管风琴来表达不睡觉的少女,被上帝发现、接引去了天堂的结尾,这部分的内容需要好好琢磨琢磨才行——可惜,约安妮丝的思路到一半,笔就不得不暂停下来。   因为有客人来了。   高易羽跟门外的人聊着什么,虽然听不懂她们的话语,但感觉是互相认识的。   既然如此,就是客人!作为文明懂礼貌,在上帝和福音教育里成长的好孩子,约安妮丝当然懂得客人来了,应该如何应对——那就是赶紧把家里的脏东西藏起来!   早上吃剩的东西还在桌子上,准备等着和中午的一起收拾。   她昨天洗澡换下来的内衣,也堆在箱子里攒着,准备和今晚换的一起洗。   这种穷人家节省水电开销的诀窍,却成了客人拜访时的一大难题——约安妮丝立刻出动,雷厉风行,把脏兮兮的餐具藏进柜子。又火速前往卫生间,拎起内衣就往……往哪里丢才好?冰箱里?   正当她犹豫不定,高易羽和客人达成某种共识,让出了进家的路。   随着一句也许是“欢迎”的话,约安妮丝意识到自己没时间了——只能带着内衣,蹑手蹑脚往外头的卧室跑,又连同自己一起,小心翼翼躲进衣柜藏起来。毕竟,约安妮丝自己也不整洁,被对方看见大块大块的污渍在飞……这可就不好了。   而那边——   “家里乱糟糟的,你们介意不介意都无所谓,反正我不介意。”高易羽指了指沙发,也算是不委屈这客人了,“鞋子不用换了。”   “不,弄脏你家的地板会让我不适。”   “我穷,没有多余的拖鞋给你,你不适我也没办法。”   “……好吧,那走之前我们自己清理。”说完,音乐收藏家向保镖示意,让他留在门口把风。   红色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发出富有韵律的声音,客人端庄的进了屋,并没有失礼的四处张望,或是做出什么评价。她大大方方在沙发上坐好后,眼神锐利的扫过桌面——   五线谱。   “移宫易羽,首先我要致歉,看来你还多次向我发了消息,但我因为旅程复杂,没时间看,不知道是否有什么重要线索?”   “没。”   “那就好。”   高易羽坐在电脑椅上,四处张望,约安妮丝咋不见了……罢了。她又看回客人·音乐收藏家。   这位客人显然是大有来头,那件需要紧急见面,然后当面商议的委托肯定不同凡响。但在讨论这件事之前,高易羽也不扭捏,直接开门见山——   “我把你挂在论坛失信名单里了。”   “什么?!为什么?!”音乐收藏家难以置信,精致妆容下的脸呈现出震撼的表情,“从来只有我做这种事,我竟然……堂堂我,竟然也会进失信名单?”   “回头给你撤了,总之我们扯平了。”   “哦哦,谢谢……那就好……嗯?什么扯平了……为什么我要谢……”   趁着对方困惑,高易羽又锐利的提问:“你的委托是什么,直说吧,别在细枝末节上纠缠。”   总感觉自己吃了亏?但提到委托,这又是音乐收藏家无法忽略的部分。她正了正立领上的唐草纽扣,用同样端正、磁性的成熟女声说道。   “你知道,现实之外,其实存在着凡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吗?那是反科学,只存在于幻想中的……起码人们是如此认为。”   “……啥?”   “我理解你的讶异,但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正是这个。”   高易羽抱着手,这话题走向不对劲,她寻思这又是哪家音乐恶魔跑出来,想找自己做点啥事了?为什么会扎堆的跟她扯上关系?难道是德利多利在她们圈子里宣传了一波,然后大家慕名而来?   音乐收藏家笑眯眯的看着高易羽,很享受她的表情。她即将揭开的,可是超现实的话题,凡人从未听说过,音乐收藏家对此有十足的优越感。   但在话题进展下去之前——   “——来了来了,我顺丰!您今日要寄多少喃?”   “哦哦,来了来了。”   高易羽匆忙起身,对正要滔滔不绝的客人摊摊手,就拿着大包小包去了,留下音乐收藏家冻结了表情。但没办法,送快递这种事可重要多了。   毕竟,超现实的玩意儿,恶魔啊、魔鬼、幽灵什么的,也不是太稀罕的东西。   音乐收藏家干坐在沙发上,脸上实在是挂不住,在能有机会接触到它们的眼下,她居然忙着去寄快递?高易羽一包包的将东西扛到门口,站在那儿的保镖也挂不住面子,因为被喊让开了。   甚至高易羽还打起了他的主意:“哥们,你干站着也累,帮我扛点货怎么样?你主人有求于我,你也该展示点诚意吧?”   一直维持冷酷面孔的保镖,顿时委屈巴巴,将求助目光投向屋子的主人。   “别看她了,你看我一个文弱小女生,你就眼睁睁看着?”   “——帮她,快点结束这些闹剧,回到正事。”门里,音乐收藏家叱道。   “好……请告诉我要搬哪些。”   倒是快递员不太乐意,悄悄埋怨着:“怎么寄个快递还闹剧,这人咋说话的。”   保镖只好又干苦力,又悄悄赔礼道歉。   ……   约两小时后,高易羽将最后的一批货,稳稳当当送上了快递员的车,又将单号一个个发给论坛里与自己交换过货的人,这才累瘫一样回到家。   刚走进门,高易羽就如往常一样对着屋子嚷嚷:“咖啡。”然后那位大音乐家就会很高兴的去,顺便给自己也泡一杯。   “不用了。”   可今天,约安妮丝不见了,只有音乐收藏家冷漠着脸,在沙发上跷二郎腿。高跟鞋尖,随她阴沉的心情而晃动。她看起来有点生气,但仍然体面的维持耐心——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那么还有什么事?”   “没了没了……来吧,谈谈恶魔的事。”   虽然高易羽很反感对方这样不打招呼,就直接上门的行为,但来了终归是个客人,她的保镖也确实卖了把子力气——这让高易羽愿意与她好好谈谈了。   但——   “恶魔?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是恶魔了……”她却直接瞪着高易羽,难以掩盖其中的惶恐,“你已经知道了?”   “你想讨论超现实的事,不就是这些吗?”   “……我果然找对人了,是的,我想讨论恶魔。”她没有再维持高傲,将脚放下,文静的像是在接受面试,“我有一件乐器藏品……不,更应称之为乐器碎片。”   “那台死之舞管风琴?德国圣玛丽亚大教堂的?就是你给我见过照片的。”   “对,它在二战空袭被毁灭,但其实当时被人悄悄运了很大一部分出来,这些都在我手里,因为我是个收藏家。给你看的照片,就是卖家拍摄的,用来证明货物没有问题。”   随着高易羽入座——虽然她四处张望,不知在找什么,但总归是在好好交谈的,音乐收藏家又说道。   “在十三世纪,这座管风琴经历过一次大修,随后就被使用到上世纪。亨德尔、巴赫,都弹奏过它,它在管风琴音乐历史里很重要,因为以管风琴独奏为主的开创性音乐,正是诞生自它——但关键在于……语言描述不了,我给你看实物。”   音乐收藏家将随身的高档手工包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盒子,而且是层层密封的小盒子。   高易羽从中感觉到了什么——不适、不悦、不舒服、不愉快,她稍稍皱眉。但,她忽然见到约安妮丝小跑着出来了……之前在哪啊?无论如何,见到她,高易羽觉得心情和屋子,都顿时开朗了。   约安妮丝本想说点什么,又怕吓到客人。   于是,做出磨豆子、冲咖啡,然后优雅端起咖啡杯喝掉的一系列手势——看来是听到“咖啡”这个词,然后被钓出来了……等等,她手里那个演出道具……不是滤纸吗!?是……是内裤啊!?为什么啊?   “怎么了,在看什么?”   幸好音乐收藏家回头晚了一步,要不然就会看到一条有小熊图案的内裤,划出违反物理法则的弧线,凭空飞进卧室。   而刚刚动用魔力,与内裤紧急共鸣,指挥它自己藏起来的高易羽:“无事发生,请你继续。”则表情严肃,仿佛从委托人的盒子中感受到了什么大问题。 046·德律风根   “我的委托内容很简单,这件乐器残骸碎片十分古怪。”   解开层层包裹之后,盒子里的内容物,总算是来到了现实。那是一片木头,年份极久,但却很是漆黑……高易羽对这种黑色感到眼熟,同时感觉很不舒服。   另外,她上衣兜里的某枚金币,轻轻颤抖了一下。鉴于德利多利的反应,看来这毫无疑问,是真实的超现实之物。   “管风琴的碎片?音管的……”   “是的,那件乐器有60%的木头和金属碎片,被运出来卖给了我的祖先,其余则毁灭或是留在原地。它们都是文物——但唯独你眼前这一片,它是超现实的。”   音乐收藏家站起身,修长的腿部线条开始迈动,在狭隘又凌乱的屋子里踱了几步。   很快,她找到了合适的东西——从窗外吹进的小小树叶。高易羽的楼层不高,外头靠近半山腰,经常有这样的东西进来。音乐收藏家将它捏起,拉好了窗帘,回到高易羽面前。   “你接下来,会看见这个世界,被定义为科学之外的诡异,你是否准备好了?”   “那……来呗……”   随着一声响动——门外的保镖关上了门,将屋子变成密室。   这为对方的举动,平添了一份确实存在的神秘感。   音乐收藏家不再说话,而是捡起管风琴的木质碎片,用空闲的手紧紧握住。渐渐,她额头渗出冷汗,拳头颤抖不已,本就白皙的肌肤渐渐缺了血色,显得更有美感了——诡异的美感。   就这样持续了足足六十秒,她才松开手,摊开——将树叶放上去,和管风琴木质碎片做邻居。   “起舞吧。”   “嗯?”高易羽感觉到了一股极其细微的魔力流动,似乎是从碎片上挪移到手,然后又挪到了树叶……果然,树叶忽然无视了引力,向上翩然,然后在空中做出各种不科学的动作。   “怎么样,可怕吧。”   “……看来你没做机关,这也不是魔术啊……”早知道之前晚几秒再让内裤飞起来了,要不然她看完之后,就应该不用做这些麻烦事了。   高易羽变得有些尴尬,按理来讲,这是同行之间的会晤……像是魔术师私下接头那种感觉。但现在她却陷入进退两难,露一手的话,对方可能深受打击,不露的话又得演戏……罢了。   总之,少展示一点秘密总是好的。   “这就是魔法吗?”   “也许,但我的先祖曾表示,这是恶魔的力量——既然你信了,那我就让树叶回归自然吧。”   她绷紧的精神随之一松,疲惫的坐回沙发上,用绣着花纹的手帕擦拭脸上汗水。至于那枚树叶,失去了魔力帮助,确实只能慢慢回到地面——本该如此的。   另一位观众大概是觉得好玩,羞赧的走到树叶附近,鼓着腮帮子对它“呼呼呼”的吹起气来。这下,本该回归引力的树叶,又在空中不自然的转悠了好几圈。   调完皮,约安妮丝才笑呵呵的离开。   但这一幕,却让看不见约安妮丝的音乐收藏家震惊。   她沉吟了一会儿,不太自信的道:“魔力的余韵。”   “好的。”   ……   经过这一幕,音乐收藏家已经确信,自己展示了足够的东西,这才拉开窗帘,打开门,让屋子又回到通风、有阳光的情况。   她时不时会看看高易羽,因为她坐在那儿陷入沉思,毫无疑问是对这一幕感到了极度震撼,正在质疑现实和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这是理所当然之事,那可是魔法。   “——你对巴洛克时代非常熟悉,你懂德语和拉丁语,甚至对宗教也非常了解……虽然我不知道你这个年纪,是怎样办到这一点的,但我相信你。”   “那委托呢?”   “委托内容很简单,我想知道,这些魔力是来自哪一位恶魔。”音乐收藏家包好了管风琴木质碎片,小心翼翼放回包,“吕贝克的圣玛丽亚教堂,有个颇为有名的东西,叫恶魔雕像。”   “哦?”   “不必装作不知情,据说真正的恶魔在那座教堂降临过,留下了相当的痕迹,因此为了纪念这一幕,当时的人为恶魔塑了像,并将那架管风琴命名为‘死之舞’来作为纪念。”   高易羽目光越过委托人,看向后头的约安妮丝,这家伙一脸“你们聊了什么啊?”的好奇表情。如果她听得懂中文,现在就会是“哼哼快来问我,这是我熟知的东西”,并一脸乐开花的俏皮样子吧?   她收回目光,盯着委托人那淡褐色的瞳孔:“原来如此,你想让我从历史、宗教、音乐的综合层面去探寻,搞懂降临的恶魔是哪一位……”   “没错,因为这可是恶魔所留下的真实魔力。”她兴奋道,“这样,信奉那位恶魔的话,就代表信奉了真实之物,而不是自古以来信了也没用的神佛……也许,我们将获得更大的魔力,做到更夸张的事情。”   “这个……”   估计是德利多利的哪个老朋友,甚至可能是老情人?如果不是的话,就找休止符女士问问……虽然不知道这家伙现在在干啥,好久没露脸了。   她们这圈子应该也不大……高易羽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办完对方的委托。而那位恶魔魔鬼什么的,能多个虔诚信徒可能也会乐意?但问题是……报酬。   “报酬方面,你说过会给我自由制作音乐,以及一间价值三千万的录音室?”   “是的,我确实许诺过。”音乐收藏家点点头,又说,“但看你如此冷静,应该有更大的贪婪在心中,比起这些俗物,我们可以触碰新世界、拥有魔力了。”   “那录音室……”高易羽结结巴巴的问,   “比起这个世界的物质享受,这可是真正的神秘,我们有机会撬开这扇门,所以我如此谨慎,甚至特意与你当面沟通,分享这个秘密,我们一起探寻吧。”   高易羽提高了音调,冒着被楼上踹一脚的风险质问道:“录音室到底什么情况?”   “给你给你,真贪婪,物质也要、魔法也要吗?恶魔应该很中意这种贪婪。来吧,给你看看这次的定金,我不是说过会带礼物吗?”   “哦哦?来。”但高易羽认为自己并不贪婪,其实只要物质就行了。   音乐收藏家的包正如所有女人的一样,深不见底、明明看起来一小个,但还真就什么都能掏出来。她从中又掏出一个盒子,但看起来大了点——上头还有高易羽认识的东西。   菱形的图标、里面贴着拉丁字母。   “德律……风根?”这可是个大牌子。   “你需要音乐器材搭建录音棚,所以,我有一支收藏的麦克风,德律风根的M251,几十年前的原版,一直收藏在我们家族,并没有使用过,全新。它有点价值,我很乐意当做礼物来与你约定委托。”   M251?等等,M251?!   高易羽不是外行,虽然买不起,但对这些传奇的录音器材至少听过大名——虽然听了也还是买不起。   这只德律风根M251麦克风,那可是上世纪最经典的麦克风之一,至今也仍是顶级麦克风话题里绕不开的一支。无数传奇曾用它录制音乐,它的设计从配套和电子技术简陋的上世纪,再到至今也仍被广泛使用。   复刻版本的M251E,即便在价格混乱的现在,也要卖到将近十万块人民币,是各种高档录音棚里必不可少的东西。至于原版的M251……而且还是全新的?这种东西得卖个几万美刀吧?   但问题在于——   到了这种级别的录音器材,它得配一套同样档次、同样昂贵的器材,才能发挥全力……   很遗憾,高易羽并没有交换到一整套这样的东西……也压根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展开。   但可以想象,如果全套都有,再加上经过严格声学设计、装修过的屋子本身,用M251来进行录制,这种录制条件,就可以底气十足的称之为“顶级”。   但……并没有钱。即便有了钱,有了这样的录音室……也得有顶级的乐器,哈哈,也没有钱。即便有了顶级的乐器,那还得来点顶级的音乐人……哦,这个有,而且,也不要钱。大概,她只需要每天一杯咖啡,一个面包就能演奏了。   “那录音室呢?光一支麦克风,我施展不出它的力量。”   “这是交易,你给我答案,我给你东西。只需要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恶魔留下魔力。如果你同意这委托,就收下麦克风,然后努力挖掘真相。”   高易羽当然收下了它,没有犹豫的。   如果有机会,高易羽想为那位要价很低的音乐家,献上最好的录音条件。   ……   交易谈拢之后,高易羽表示要专心调查,同时咨询懂行的专家,让她们离开了。   将麦克风留下后,音乐收藏家和站到腿麻、走路都不利索的保镖,乘上豪车,开向已经预定好的住所。这种小城连家像样的豪华酒店也没有,但音乐收藏家不在乎这个,她不介意物质方面的问题,只想追逐超现实的一切。   “老板……”保镖正在开车,同时吞吞吐吐的开口。   “怎么了?被她当苦力指使很不满?”   “并不会,反而很有趣。我只是想问,她这样年纪的少女,真的能为您办好事吗?真的靠谱吗?追随您已有很久很久……我见识过您在这个年纪有多不靠谱,所以十分担心……”   音乐收藏家并没有生气,只是想起自己的往事笑了起来。但比起自己,她很信任这位叫移宫易羽的人。   “她的住所虽然窄小、杂乱,还在这种小城,但却充满知识,你在门外也许没见到到处都是乐谱和随手记下的乐段,但应该看见墙上那副油画了吧?以我的眼光来看,那非常不一般……简直就像是浪漫主义时期,那位德国巨匠的手笔。” 047·某些历史往事   “哇……憋死我了。”   “辛苦啦,约安妮丝。”   因为客人在家,约安妮丝既不能开口,又听不懂,只觉得她们叽里咕噜的,感觉很有意思却参与不了。她已经默默盘算好,等混有三全音的乐曲向世界展示,就跟德利多利女士进行交易,得学会中文。   那样的话,即便无法被人们看见,至少,她也能理解这个世界。   “咖啡咖啡。”   “嗯嗯。”   好在,世界上还有她。   约安妮丝兴冲冲去厨房,招呼起喵喵,准备磨咖啡豆、烧水。但走到一半约安妮丝又折返回来:“你们刚刚聊了什么呢?作为咖啡的回礼,给我讲讲吧?”   “聊了吕贝克那个教堂,那个管风琴的事——你知道,那儿有一只恶魔……或者类似的东西吗?”   “不知道……但……竟然有恶魔!”约安妮丝粗暴的转动磨盘,把生气发泄在豆子上,“我就觉得不对劲,那里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我也讨厌那架死之舞管风琴,原来如此……”   确实,之前谈论照片的时候,约安妮丝就强调过这个……   高易羽不禁感叹,那个时代,魔力并没有被夺走的约安妮丝,看来非常可怕啊。   她专心做着咖啡——   但这途中:“我倒是知道。”德利多利出来了。   暌违数天的,透过金币,传来那犹如戏剧角色的女性腔调。   可德利多利的声音很小,小的像是在隐藏某种东西,畏惧的不想让屋子里的另一位人听见。   “这教堂里的恶魔,又是你的老相好?”   “那没有……我和休止符女士也不是老相好啊,你怎么回事?”   “那是老对手?”   “那也不是。”   高易羽将金币揣在手里,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玩,挺久没跟她聊天,感觉还挺新奇。怀着这样的心态,高易羽又问道:“那别卖关子了……等等……”   “说来惭愧,那就是我。”   “……草。”   据德利多利交代,事情其实很简单。   在吕贝克的圣玛丽亚教堂,名为迪特里克·布克斯特胡德的大音乐家,经常在那儿举办一种名为“晚间音乐会”的大型活动。   “我那亲爱的、丑陋的迪特里克·布克斯特胡德,真是个天才,他当时的名声在全欧洲鼎盛无比!比巴赫、亨德尔还要有名!他讲管风琴运用的出神入化,他举办的音乐会宏大动听!我当然就去了呗……”   “哦……你是音乐爱好者来着……虽然是恶魔。”   “谁说不是呢。”   德利多利唏嘘了一阵,又带着叹息说道:“那教堂挺神圣的,我大意了,和那位交了一次手……”   “等等,和谁?”   “别问了——总之,我受了点小伤,当然也没吃亏,把那位打回去了……当然主要是解释清楚了,我就来听音乐的。总之那次显现,在教堂留下了恶魔的痕迹……”   高易羽咽了咽口水,不敢想象,但却搞懂了一点:“那痕迹就是管风琴碎片里头的魔力?”   “那没有,痕迹是‘恶魔到访’的痕迹,从此被教堂拿去当成噱头,做了景点……所以至今,那座教堂还有象征我的恶魔塑像,去旅游都会跟我的塑像合影。”   聊到这,高易羽拿手机查了查,还真有……   不过这塑像只是传统恶魔的造型,并不是德利多利的样子。   想到这,高易羽又问:“那管风琴上的魔力,又是怎么回事?”   “这……那天布克斯特胡德的夜间音乐会,交给了亨德尔来主持,就很无聊……无聊透顶,无休止的清唱剧在那绕来绕去,我就听着听着睡着了……”   “……然后在梦中没有控制住力量?”   “什么嘛,才不是!”德利多利理所当然的反驳,“流口水了啊!你这美少女睡觉也流的,约安妮丝还帮你擦过!总之我口水流到乐器上,变成魔力凝固了。”   “你妈的,竟是如此。”   那音乐收藏家那么有气质的大姐姐,捏着浸有陈年恶魔口水的木头渣子,辛辛苦苦想信仰的就这玩意儿啊?但高易羽还注意到另一点——   “那你为什么说话这么小声,你为什么还控制着喵喵的魔力,故意拖延烧水时间,支开约安妮丝?你不是她的粉丝吗?”   “因为她当时也去过那座教堂,展示了令我瞬间成为狂热粉丝的音乐才华,那可真是伟大啊……她手中的管风琴是神迹,是世界的韵律,是地球的脉动,是莱线之上的高歌者,是宇宙亿万年的浓缩一瞬……”   “这么夸张?哪首啊?我也听听。”高易羽顿时掏出手机。   可金币里,德利多利传来不屑:“你们凡人所听、所录的,都是后世对乐谱的无知还原,你有朝一日借魔力给约安妮丝,给她一座教堂和管风琴,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那你为什么不当面夸人家?”   “那她不是说了,在教堂感觉不舒服,被人盯着……”德利多利羞愧道,“嗨,那不就是我吗?我要把这事儿招出来……”   “那确实很尴尬。”高易羽笑了起来,还挺有趣的。   德利多利紧张兮兮道:“你也给我好好保密啊。”   “放心,德利多利女士,我们姐妹情深,穿一条裤子,利益一致。”   “你开始接受现实了,也好……”   而厨房那边,喵喵无数次的向约安妮丝道歉,因为它今天火力很奇怪,怎么都烧不起热水来。约安妮丝倒是个好心的姑娘,一直安慰这抹小火苗。似乎是安慰开花结果,总算是烧开了。   约安妮丝端着抹有泡沫的两杯咖啡,乐呵呵的回到客厅:“你们在聊什么呢?”   “聊刚刚的客人。”   “嗯,对,还没跟我讲呢。”   经过高易羽和德利多利的一番修缮,约安妮丝倒是理解了现状,她又问道:“那当时在教堂的恶魔是哪一位呢?”   金币和美少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奇妙的不用沟通,就已经想到了一块。   “应该是流行乐。”   ……   隔天——高易羽睡得极好,主要是抱着价值数万美刀的麦克风睡的,这实在是管用。   虽然它还不能出马,但高易羽用各种奢侈品与人交换的音乐器材,那也都是经得起考验的东西,虽然不能称之为顶级,但录点作品是完全没问题。一早醒来,高易羽的手机收到数十条消息,来自全国各地的快递,七零八碎的到这了。   这可真是幸福的一天。   还有约安妮丝一大早的问候——   “我有想弹的,那个麦克风可以录音吧?”   “还得有配套,还用不了,但可以拿在手里欣赏。”   “唔……”   “别担心,我会搞定的。”   对约安妮丝来讲,这也是幸福——且有盼头的一天。   在能录音的那天来到之前,就多写些曲子,多改改曲子吧……时间还长,生活也自由、饱足。   哪怕是这样杂物间般的家,其实也满是愉快,即便无法自由演奏,没有趁手的乐器,无法高歌,也能和高易羽一起每天开心——还有无数现代知识要学呢。   所以,约安妮丝知道,自己能耐心的等上很久,并为那一天的到来而做足准备。   但在今天向高易羽请教现代知识之前——有人敲门。   “是我,音乐收藏家。”   “……怎么一大早就来。”   高易羽倒没有女孩子那种要梳妆打扮的心态,大咧咧去开了门,但这种充满生活感的样子,也让门外的两位客人着实惊艳了一把。   音乐收藏家清了清嗓子:“早上好,我来询问结果如何,关于恶魔的调查,是否有进展了?”   那可不……啥都清楚了,但话又不能这么说。   这是高易羽和德利多利之间的默契,同时,也会是对流行乐的一次小小试探。如果一位有钱有闲的音乐收藏家,试着去信奉流行乐、调查流行乐,并试图索要魔力,那会怎样呢?   这是她们想知道的事。   “知道了一点。”   “请讲!”   “但我还没吃早饭……”高易羽捂着肚子,明显卖了个关子,“等我做个饭,泡个咖啡。”   音乐收藏家并不意外,举起手指,身后的保镖立刻点头,火速去了一趟楼下。再回来,手里揣着一大袋东西。   “很懂嘛。”   这下,他们得到了入室的许可。鉴于昨天的尴尬,他们自己准备好了鞋套,这也让高易羽有了点好印象。保镖将买来的早餐放在餐桌,然后笑呵呵的离开了,毕竟他自己也要去吃一顿,不适合同桌。   而他的老板,则在高易羽邀请下入了座。   豆浆、刚炸的油条、肉包子,馒头,还有几个烧麦。高易羽陪约安妮丝吃了很多沃尔玛面包,见到这些,感觉实在是幸福得很。   “既然见到早餐也还没有想开口的意思,那说吧,还想要什么?”音乐收藏家自己倒是开动了。   “我只知道了那只恶魔的皮毛,但已经足够和你讨价还价一点了,你有车吧?开来了吧?”   “当然。”   “空间大吗?”   “我不知道狭隘的座驾是什么体验。”她将油条泡进豆浆里,然后捞出来吃了一口,“没放糖,挺好的。”   高易羽也吃起馒头来,嗯,是熟悉的楼下那家早餐店的味:“那介意帮我个忙吗?”   “请讲。”   “我有几十件重要的货物需要运输,它们恐怕需要一辆宽敞、安全的车来拉,你看……”   “……是快递吧?你跟人换的那些?”音乐收藏家像是被噎住了,哪怕并没有在吃馒头。   “是的没错。”   …… 048·物色到了   今天要上网课……但和之前一样,老师所讲的内容,庆轻培在假期就已经啃完了,并没什么问题。但她仍然专心听着,温故而知新,这正是她提前预习的原因。   对她来讲,网课反而更好。   没有学生们的干扰,没有现实里的不适,她可以在喜欢的位置、喝着喜欢的咖啡、用喜欢的坐姿来上课,一切都自由而高效——她也会时不时抬起头看看窗外,看看地平线那一头,她今天在做什么呢……   昨天高易羽没来,前天也是——但都没有见她上网课……   她究竟在做什么呢?收回视线,庆轻培正了正眼镜,即便思绪悄悄飞走,但依然能跟得上老师授课,这也是预习的意义。但很快,她的思绪再度飘走——车声。   往日,这附近可基本没车过来,是父母的朋友临时起意,打算来咖啡馆里喝一杯?这让庆轻培有点遗憾,为了不打搅客人,她只能搬去自己的小房间上课,那儿可没这么舒适……   但车声靠近,没有减速的迹象——然后掠过了筒子楼,向着更深的地方驶去。   庆轻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趴在窗畔眺望——豪车!?从没见过的拍照!   她不认识汽车的品牌,但那辆车的长度和气质都十分出挑,绝对不是小城里常见的那些代步铁疙瘩。那辆豪车稳稳停在废旧工厂门口……是来收购地皮的老板吗?但庆轻培的想法,在下一瞬就破灭了。   打开车门的……是她。   高易羽舒舒服服的向上伸了个懒腰,随着双手举高,短款T恤跟着往上,一瞬将小腹和腰围的白皙展露。但很快就消失了,甚至没等庆轻培看个清楚……   她叉着腰,对车里的人指手画脚说着什么,活脱是个调皮的富家千金……等等,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不来一起上网课……为什么坐着这种车?一大堆问题化为情绪,在庆轻培心里乱窜。   豪车上又下来了两个人——粗壮的墨镜男,还有另一位气质十足的大美人……   这、这都什么情况啊?   庆轻培死死盯着那诡异的一切:高易羽指手画脚,墨镜男和大美人忙前忙后,从车里搬出一个又一个的快递盒,真担心那位高跟鞋姐姐会不会崴脚……啊,崴了。   很快,庆轻培完全忘了,眼下从理论上讲还处于上课途中——这大概也是预习的意义。   ……   “没事吧。”   “小问题——不会耽误的。”   音乐收藏家坐回车里,用医疗箱里的东西准备处理崴脚,看起来很熟练。高跟鞋被随便的丢在附近,随手撕开丝袜就开始了冷敷。   高易羽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主要是想到现在的自己也算个女性,今后很可能会被要求穿这玩意儿……她立刻想赶紧去制作音乐,攒够力量,请德利多利出手改变历史,让全世界女同胞从高跟鞋的束缚里解脱。   保镖倒是勤勤恳恳干活,把一件又一件的快递送去工厂。   这过程约安妮丝倒是没事可干,因为货还有好几十件。   稍作思考,她戳戳高易羽的肩膀,做了个喝咖啡的手势,又指向附近的筒子楼。高易羽眨眨眼表示同意,但趁保镖和音乐收藏家都不注意的瞬间,将小火苗从兜里取出,丢向约安妮丝——   放小孩子出门的时候,得有监护人陪同,这是常识。   喵喵烧旺自己,大概是在表示决心,但很快又将火势减小,仿佛进入了潜行状态,以降低被人察觉的风险——这让高易羽十分满意,不愧是用她魔力喂出来的玩意儿。   “移宫易羽小妹妹,也是时候跟我讲讲了吧?关于恶魔的线索。或者,还有什么事是想折腾我的?”   “没有了,让你崴脚我也过意不去。事情是这样,我确实掌握了一些线索,但只有线索。”   “没关系,有进展总是好的。”音乐收藏家说话中气十足,像个头牌女高音,又习惯性的想跷二郎腿——结果刚崴到的地方立刻抱怨,她也“呜”了起来,没了刚刚的气场。   但她发现,高易羽坐进了车子,离她很近。   “音乐收藏家,那只恶魔并不是藏在历史里,无人知晓的,反而,它向世界展示自己已有几十年的历史。”   “什么……”   高易羽平静的叙述,但声音很低,只在车里轻响:“许多艺人,尤其是音乐艺人,都是它的传教者,人们也潜移默化的接受着它……很久了。大概,它将某种力量分给了这些传教者。”   “这就是线索吗?”   “我暂时只知道这些,要怎么调查是你自己的事。”   音乐收藏家的表情变得暧昧,眼神同样奇妙,她在舌与唇上反复着线索的碎片,很快就想好了某些东西:“足够了,我去打探打探,届时有机会我就会拉你一起来。”   “嗯……那挺好。”   “看来,我们敲开了世界的大门,知道了内幕啊。你那边的线索也请继续调查,无论如何,能成为那些拥有特殊力量的人,总是让人生更独特的方式。”   “祝你成功啊。”   音乐收藏家深知,这将是自己走向更高处,实现家族数代夙愿的契机。   偏僻小城、废旧工厂,神秘美少女与她,在开到无人处的豪车里接头……不过,如果周围不是顺丰快递盒环绕,那就更好了。   过了约一个半小时,在高易羽的帮忙下,快递盒才终于全部放进废旧工厂。   但这只是交换来的约三分之二,还有一部分要么在路上,要么还没发。但无论如何,它们之中的二手音乐器材,都将成为高易羽和约安妮丝走得更远的助力。   疲惫的保镖坐上了驾驶座,估计正懊恼着怎么这就要开车了。而后座的老板却马上关好车门,把崴脚和冰袋给遮住,从外面看来就是气质端庄的美人。   半开的车窗,热切的眼、似有似无的微笑。   她告别道——“那么,事情结束,我们之后用论坛私信联络。再度感谢你的知识,不言再见,只愿你与我,都能在自由支配魔力的新世界重逢。”   “行,城里中医院的王大夫有治崴脚的祖传药酒,你可以去擦擦,我小时打篮球崴脚都那看好的。”   说完,高易羽挥手告别,一溜小跑进了工厂。   而豪车缓缓发动,音乐收藏家表情冷漠了下来,深思着某种问题。   打开车窗,她意味深长的回看一眼,废旧工厂和无数的音乐器材……移宫易羽小妹妹多半要将这里改成她的音乐之城了。对此,音乐收藏家心里始终回荡着一句话……大隐隐于市。   “老板,去哪?回去了吧?”保镖瞅了一眼后视镜。   “先去中医院找王大夫吧——看来,移宫易羽小妹妹已经给我们足够的提示了。”   ……   “回来啦?”   “嗯,很奇妙呢!”   高易羽正在废旧工厂里散步,感受到了与喵喵之间的联系后,很快就顺着这股感觉靠近,迎接到了约安妮丝。她笑容满面,看来是在那个庆……咖啡女同学那儿,有了不少见识。   的确如此,约安妮丝很快走到她身边,将已经彼此娴熟的步伐走进同样的节奏,聊起自己见到的一切:“有好~~~~~多咖啡豆,生豆子,进了好~~~~大的机器里,然后冒出很~~~香的味道。”   “好的好的。”   “但你的同学在参与一个秘密聚会的样子,应该在进行礼拜。她拿着小板子,里面有人在布道,讲述我听不懂的东西。你的同学对着小板子很认真,在册子上记各种东西。而且很热闹,似乎有许多人都在听布道。”   高易羽听不太懂,咖啡女同学还是个信教的?但考虑到约安妮丝对现代社会的理解能力,这又得从其他角度理解。   “板子有多大啊?”   “这~么大。”   “哦,平板电脑吧,那她用的册子是什么样?”   “和我写谱子的那个很像,线条排的很开,我怀疑是一种多线谱。”   “哦……作业本……嗯?难道是……”   高易羽拿出手机,翻出了已屏蔽的班级群……好家伙,怎么上起课来了?该死,这……高易羽顿时感觉到了一种游离感、背德感,该死,自己竟然逃课了……   关键是怎么没人通知呢?其实人缘这么差的吗!   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高易羽忽然想通,把班级群继续放回屏蔽名单,对约安妮丝眨眨眼。正如这个世界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样,高易羽也不知道网课的存在,二者相加,幽灵的通知,并不算通知。   “走吧。”   “嗯。”   她们正在废旧工厂里物色合适的房间,这里的房间并不多,但每个都堆着不少的破烂、灰尘。时不时还有奇怪的动植物出现,如果是大半夜,这里肯定十分惊悚。   适合录音的房间有很多种,但高易羽想做长远考虑,必须找两间相连的。一间做声学处理,专门拿来录音。另一间隔着,堆放音乐器材作为控制和工作室。   但为了方便,控制室最好能看得见录音室,以确保彼此交流的顺利。   其实不连着也行,用监视器和语音就行了,然而那又是一笔开销……高易羽拮据着呢,只能找个相连的、有一大、一小的。   这条件十分苛刻,高易羽本以为只能砸掉墙壁才行——但却意外的找到了极其合适的地方。   还别说,这小破食堂的窗口,真挺好的…… 049·自然录音室(上)   再没有比这合适的了。   食堂后厨不大不小,正适合当做控制室。   食堂本身,则受限于工厂规模,是个不大不小的房间,但相对宽敞,后面装修起来会很方便。   而连接它们的窗口,则自带玻璃、台子,还有一扇方便进出的门……令人怀疑,最早的录音室设计是不是就取材自这。   “食堂呀,说起吃的,刚刚我在你同学那儿探险的时候,也发现了很奇妙的东西。”   “嗯?又是什么很普通的东西。”高易羽正在量尺寸,随口回了一句。   约安妮丝并没有生气,反而十分自信:“不不不,这个绝对奇妙,你想不到吧,她竟然悄悄把不喜欢吃的蔬菜丢了!还丢到了马路上!”   “……这……某种意义上是挺奇妙的。”高易羽眨眨眼,心想咖啡女同学应该不是这种人吧?   “而且还是在做成菜之前就丢的!还丢了好多!真是浪费粮食……”约安妮丝正窃喜,因为这次并没有闹古代人和现代社会的笑话,所以加以批评了,“虽然你们食物充足,可也不能这样呀。”   丢了很多?做成菜之前?高易羽嘀咕道:“是不是这~么长的,绿绿的,叶子宽大的蔬菜……然后整齐摆成排,放在马路边?”   “嗯,你也见到了?等等……你也不喜欢那种蔬菜?”   叹了一口气后,高易羽笑着说:“奇妙的是,那是准备晒干然后腌酸菜用的。确实,也到这个季节了。”   “什么!?难以置信,酸菜不是应该用圆圆的白菜,摘回来直接切丝放进缸或桶里吗!这菜的品种和做法都完全不对嘛!你这个挑食的、丢掉蔬菜的坏人,从你嫌弃面包我就看出来了,竟然还骗我……”   考虑到这个话题会浪费很多时间,高易羽干脆无视了聒噪起来的传统德国女士,专心在自己的录音室上,又忽然想到了可以让她乖乖闭嘴的办法。   “约安妮丝,我们还得很多钱,很长时间,可能几个月到半年,才能把这里变成录音室。”   “……什……么……这么久。”   她噎住了,然后垂头丧气。   虽然她能耐心等下去,但那么多灵感、那么多旋律,要过这么久才能将其变为音乐,传到这世界其他人的耳机里……约安妮丝还是沮丧了。她忘了德国酸菜的事,只是忧郁。   高易羽其实也十分忧郁。   手头拮据,虽然设备充足,然而要将这里装修成能用的录音室,得找装修团队来解决问题,还得有声学设计师。光是装修、材料、设计费用,即便配置低端,可能要六位数也说不定……   这还是她搞到了很多音乐器材的情况——正常的话,这些器材才是大头,堪用的录音室上百万也只是起步价。再然后,还得耐心等装修师傅们忙完,前前后后烧钱如流水、还得烧很久时间。   ——但那是之前。   高易羽有些小想法,尤其是在让约安妮丝闭上嘴,二人安静在屋子里纳闷了一阵之后。   考虑到她们目前的音乐,只是做成音频,发布在YouTube这样的地方给人试听,而不是真正在制作母带级刻录CD,那么有些事,是可以稍微解决一下的。   她走近了垂头丧气的约安妮丝,她正在废墟般的小屋里沮丧。   “其实,我很喜欢吃蔬菜的,我们去买点吧?”   ……   虽然约安妮丝不知道高易羽在打什么主意,是承认了遗弃蔬菜不好,不想继续做那位女同学的帮凶,还是在想别的什么——但约安妮丝愿意离开废旧工厂,和她出趟门。   反正,那荒芜的地方没有音乐……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不知道这半年将怎样度过,只是她确信会很无聊。   在高易羽的引导下,她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下意识发现这不对劲。   这里应该是放货物、放音乐器材的位置吧?为什么自己会在这?联系到之前见到的,高易羽把她的名字写入器材清单……但约安妮丝正处于沮丧之中,对这种事也无力反抗,只能接受这种不被当人看的事实。   自行车的轮子向前,约安妮丝本能的抱住高易羽的腰——要不然就摔下去了。   约安妮丝本想道歉,但高易羽却毫无反应,只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了。   这……约安妮丝咽下了道歉的话,只是默默抱着它,本能的觉得是在占便宜,可为什么会是占便宜呢?她还发现,刚刚的沮丧,居然渐渐淡了……为什么会淡呢?   一路无话,自行车载着二人从废旧工厂出发,途经筒子楼——   “嗨,你家苦菜哪买的。”她吆喝了一声。   庆轻培一头雾水:“农贸市场。”却无法理解这一切。   刚刚还是豪车进去的,神神秘秘不知在搞什么非法交易的感觉。再出来,高易羽却是独自骑自行车,还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没等庆轻培详细问,高易羽已经走远。倒是平板电脑那头,老师的愤怒透过了摄像头:“答案是莫泊桑,而不是农贸市场。”   虽然周围寂静,但庆轻培已经幻听到了同学们的哄笑。   而高易羽很快来到了附近的农贸市场,小城终究还是有好处的,那就是去哪里都很近。   因为疫情,大型交易日被接连取消,更不是热门的时段,所以懒散的感觉挤在整条街里,人与人之间隔着些距离。高易羽自己则戴着口罩和帽子,也刻意加上一件宽松的大衣,倒不太显眼了。   附近村间田里来的农人正摆着地摊,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在塑料布上摆满了。也有人拥有自己的小门面,做着一如既往不咸不淡的生意。正如名字一样,这里都是传统的农贸货物,更弥漫着如此的气味。   这也正是高易羽想要的。   “苦菜多少钱一斤啊。”   “三块。”   “少点,买得多,再要点小米辣嘛。”   “那两块五……”   她娴熟的跟农人打交道,很快谈拢了一笔买卖,约安妮丝就这样被一大捆蔬菜和辣椒挤掉了位置。   但高易羽要买的还不止如此,在手艺精湛的篾匠摊前,有新鲜竹子的淡淡气息。   高易羽没有讲价,从对方手里买走了很多竹筐、竹篓。老篾匠是领着孙子一起来的,抽空还用竹条为他编起鸟来——大概是因为见到附近的麻雀并不怕人,正捡行道树的果子吧。   南方的篾匠传承着塑造竹子的奥秘,用一把篾刀将它们编织得出神入化,约安妮丝对此看得十分入迷,甚至被高易羽拉了拉,也多看了几眼才跟着走。   推着自行车,她俩并肩走着,和约安妮丝的一样,高易羽的位置,也被买来的竹篓们给占了。   但这儿的市井,并不介意多一个自言自语的人,也不介意多一声不知何来的外语。   “家长,买的这些,都是做什么的呢?”   “录音室要用,我们的肚子和日常生活也要用。”   “无法理解……”   “我也只是想到所以试试,无论如何,即便这笔投资失败……起码也能被我们消化。”   约安妮丝频频回头,心中的感触颇多。和之前在沃尔玛、在高楼和现代科技面前,又是不同的心情。她试着总结,并将那句总结如此说道:“虽然陌生,但这才是我熟悉的现实。”   “也是我熟悉的现实。”   ……   推着自行车,高易羽又在途中买了不少东西,所以走了足足半小时才回到废旧工厂。好在,路上并不无聊,毕竟有人陪。   约安妮丝会讲述她那个时代的集市,会夸赞她们时代的手艺人,当然,还会在高易羽说“估计也失传或者将要失传了”的时候噘噘嘴。   最后,她还理解了世界上并不只有一种酸菜的做法,发现高易羽竟然不嫌弃蔬菜,而是真的嫌弃面包……   “但你们德国的酸菜还活得好好的,我吃过一次无比的难吃……”   “哼,酸菜煮猪肘,炖猪肠,再配上啤酒和黑麦面包,除了英国人就没有说不好吃的。”   高易羽认真看了看她,这位端庄大方,漂亮到出奇的音乐巨匠……如果用弹琴的纤纤玉指拿起猪肘来啃会是什么样啊……算了,不想了。因为高易羽想起,自己也能复刻这一幕……这也同样是她自己个儿人生。   她又说道:“德国酸菜,也是一种在先锋实验领域意义不小的音乐称呼呢。”   “……什么?”   “当时英国和美国的前卫摇滚占据了主流,但其他欧洲国家杀出,尤其是你们德国的风格别树一帜,厉害的乐队辈出。英国佬很喜欢,但又充满鄙视的,将这一系列英美之外的,称之为‘德国酸泡菜摇滚(KrautRock)’。”   “该死的英国佬……在艺术和食物上都是那么的愚昧可悲……”约安妮丝本能的生气,但又急忙问,“我要听德国酸泡菜摇滚!”   推着装满货物的自行车,高易羽进到那破旧食堂里。   她四处张望,决定开始动手。   “回去就给你听。”可在那之前,高易羽还要用这些竹篾、蔬菜、辣椒等等,装饰一下录音室,让它马上就可以使用——而不必等到半年后。 050·自然录音室(下)   录音室的设计总是遵循声学原理,但其实本质是简单的。   在没有处理过的普通四壁、屋顶地板所框出来的屋子里,发出声音,会被墙壁进行反射,它们会不断的反射、反射、反射——直到声音衰减。   但这个过程却会让声音叠加,变成一种叫做“混响”的状态。   而这种“混响”出来的声音并不干净,并不纯粹。即便录制下来,也无法被用于音乐制作。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想要录音的人们,便开始努力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吸音材料出现了。   正如其名,用吸音材料包住房间,这样乐器、人发出声音,声音便被墙壁吃掉,而不进行反射,当然也就不会出现混响——这一简单易懂的原理,至今仍是录音室的建立基础,也是录音的绝对必要条件。   虽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要解决的东西——但第一要务,就是吸音。   “所以,这东西可以吸音吗?”约安妮丝指着捆在高易羽自行车上的蔬菜,“这……这个叫……苦菜来着?”   “花叶苦菜,我们这地区腌酸菜就用它,但吸音并不全靠它。”   高易羽将自行车交给约安妮丝之后,便去了一趟其他地方。   虽然此处是废旧工厂,但当初解散时工人们并没有将一切都瓜分走,总有没价值、带不走的东西。这儿曾经大量生产桑拿室的用具,迄今还留着很多相关材料。当然,高易羽想要的并不是防水木材,而是包装它们的布匹和塑料。   这些玩意儿虽然陈年积灰,不堪一用,但高易羽也没打算把它们做成衣服什么的,只是想用来装饰墙壁。收拾好一捆又一捆的它们,高易羽回到房间,用五金店搞来的钉子,开始了辛劳的工作。   其实也不辛劳——毕竟有魔法。高易羽集中精神,开始感受这个世界——不一会儿,从家里飞来的部队抵达了。   高易羽负责指挥,石臼、喵喵……说来惭愧,还有那条内裤,则分工合作,有的拿钉子,有的敲钉子,有的则负责按住布匹。   布并没有严丝合缝的贴在墙上,而是留有空隙,这样可以将多余的声音闷在空隙之中进行一次损耗。   但并不止如此,多余的塑料、掉下来的布匹,从其他地方捡来的木头、棉花、以及各种各样不知道是啥的玩意儿,则被塞进空隙里,尽可能的填着内部。   它们的填充,在魔法和高易羽监督下,保持着两面墙壁平行、规律的原则。   “这有效吗……咦,说话声音没那么复杂浑厚了。”   “嗯,吸音。但我们发出的声音有三种,低、中、高频。其中中高频很容易被吸掉,这一点很容易就能做到,但低频却不容易。它们会多次反射,在墙角聚集……如果吸不好它们,会变成极其沉闷的录音,那比混响还糟。”   约安妮丝一句都听不懂,但目光却始终在自行车上。   “所以,我们要制造一点低频陷阱,再采用一些穷人家的吸音方法,来尽可能的吞噬掉低频。”   “指苦菜?”   “还有辣椒呢。”   忙活了老半天的喵喵、石臼、女性内裤,已经做好了进行新一波工作的准备——反正它们吃的是高易羽的魔力,而就跟小鸟去湖泊取水似的,它们总觉得喝不完……   高易羽规划出了四块位置——两面互相平行的墙,各两块。   先是竹筐,被钉子顶了上去。   然后是竹篓,塞满了苦菜之后,被钉在竹筐上。   这一过程,石臼每砸进去一寸钉子,做好一面低频吸音,砸出来的声音就变得更奇怪一分。   “苦菜……把低音吃了!”   即便是约安妮丝,也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低频并没有恋恋不舍的在房间不断反射。   但更确切来讲,是吃了一部分,毕竟还要留一些正常的反射来保持声音饱满。但这被吃的一部分,却结结实实的被吃了……   竹筐和竹篓,编织它们的竹子严格按照经纬线的结构编织,其中的多孔结构,以及层层叠加的竹条,都会让进入的声音难以出来。而其中塞满的苦菜,其柔软的质地和间隙,则一次次的分食着进来的音波。   直到将它们吃干抹净。   “好,有点干音的感觉了……但墙角还得解决一下啊……”   忙活完墙面之后,高易羽用上剩下的竹笼,将里面塞满辣椒,又均分了剩下的蔬菜,将它们挤压在墙角处,用钉子和找来的破旧椅子,布置在中间的高度上。   “这个叫低频陷阱……多余的低频会因为反射而跑到墙角聚集,所以在墙角提前放好吸音陷阱,低频过去就……出不来了。”   “那苦菜和辣椒出得来吗?”约安妮丝沉思了一会儿,顺便感受着确实变化的声音,“绕了一大个圈子,你明明就是讨厌蔬菜,还要在我面前毁灭这些蔬菜……”   高易羽十分尴尬:“等不录音了,我们就把它们拆了,晒到外面去嘛。”   “……用完就……丢了?”愣了一秒,约安妮丝想起器材清单上、自行车后座的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吗?   “不,是用完就吃了!”   “……你……你也要吃我吗?”   “为什么啊?!”   虽然怪异的对话不断上演,但经过一番布置后,即便是她们高声喊出来的话语,也变得单薄、干枯、普普通通——都拿去喂了墙角和墙面的苦菜们。   当然,对录音室的布置还没有结束。   左右两边的墙,都已经处理好。   但前后——仍是问题。   这儿毕竟曾经是食堂,位于前面墙壁的食堂窗口还没有密封处理。   不仅如此,在后面的墙上,食堂为了给当时的工人好心情,还将窗户开得颇大。   经过岁月蚕食,许多玻璃都已经残缺——高易羽还得堵住它们。否则,声音便会跑掉,又或者,从外面传来的噪音,便会来到录音室里,像是入室抢劫似的在录音里唐突露脸。   但高易羽实际开始动手,才发现这十分困难。   她本以为,从附近找来防水木,用钉子敲上去就能解决……然而那些防水木不光腐烂,尺寸也对不上。要是用多条进行拼接,便会对声音反射进行干扰——虽然并不是不能将干扰,变成好的扩散,但那需要专业的计算……   “怎么了吗?”   “得去趟建材市场,买点大型的板材来堵窗户……又或者是干脆买点砖头水泥来砌上。”高易羽只是懂原理,学习的终究是音乐,而非这些更偏向物理的东西,所以陷入了头疼的状态。   “不能用苦菜吗?”   “也没买那么多苦菜嘛。”   “去你同学家借?”有个声音忽然开口。   高易羽觉得这虽然可行,但十分之尴尬。该怎么说呢,为了装修录音室,去同学家借苦菜来砌墙吗?用完就还?这实在是……太诡异了嘛。   等等,这是什么声音?既不是约安妮丝甜甜的、迷迷糊糊的声音,也不是喵喵温度可调的声音,不是石臼的打击乐,也不是内裤的布料摩挲——是德利多利,对。   “你怎么不睡了。”   “发现你们在玩有趣的事,来看看。而且,托你们的福,我最近恢复得不错。”   也是……那首在YouTube发布的序曲,经过杂志专栏提了一嘴,还有她的交换贴引流,上次看已经点击率破两万了。挤掉水分,应该有数百、上千人听过吧?这确实能让德利多利舒服些。   心想着德利多利又是出来嘲笑她们,一点忙不帮,高易羽哼声问道。   “来都来了,顺便把墙堵起来呗。”   “好。”   “嗯?”   “——好了。”   与德利多利轻描淡写的话语同时,是约安妮丝小小的惊呼,以及视野之中的黑暗。高易羽的第一反应是“哦豁完蛋,停电了”,但随后发现这只是墙壁被堵上,光进不来才黑了……   德利多利竟然真的动手了……怎么一反常态,这是那种类似断头饭、家人突然关心、朋友突然联系的事情要发生了吗?   “喵喵。”   “嗯!”   这种时候,现代人会掏手机——但高易羽有魔力。   犹如夏夜焰火,喵喵燃烧自己,照亮一切。   高易羽先是去了前面的墙,发现食堂窗口被厚实、完整、透明的玻璃给封住了。不仅如此,旁边破旧的门也摇身一变,成了一扇漂亮、现代的白色木门。   娘的,为什么其他墙壁还是破布、竹篓、苦菜?这顺手来一间厉害的录音室不行吗?!这是某种嘲笑吗?呜……高易羽又回过头,想看看后面那堵墙的窗户,是被什么建材堵上的。   “……呃?”   可——她难以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那不是建材,确切的说,甚至不是一种材料。   ——而是生命。   一棵大树,它将茂密的树叶从窗探入,用枝条与绿叶的自然脉动,为录音室填满了最后一面缺口。   “你这里还缺声学扩散板,我为了迎合你的大自然录音室……呵。”   “你刚刚笑我了?!”   “总之,我为这里改了一笔历史——‘在录音室旁,总有一棵茂盛的月桂树,它的叶子分布犹如奇迹般,符合她们所需要的声学设计。’”   …… 051·需要插座   离开散发着微妙自然气味的食堂——哦,录音室,高易羽和约安妮丝眯着眼睛,走入了阳光之中。   和被紧紧封闭的录音室不同,这儿能让她们想起,现在还只是下午而已。   荒芜、废墟、寂静——以及自然。   德利多利为这儿添了一笔,以虚构的方式,为这个世界多出了一棵现实。   出来之后,高易羽才发现,这棵凭空出现的树,其实并不是紧紧挨着它们录音室窗户的,它只是太过茂盛了。   郁郁葱葱的树叶堆积在一起,将它变成了超大型的棒棒糖,树叶拥簇着录音室窗户,但这棵树的本体却深深扎根在数米之外。笔直的躯干向上挺拔,难以想象它的树龄有多大……   “牛哇,德利多利女士。”   “过奖,毕竟用处很大。”   “确实,这树大到这种程度,叶子密集成这样,确实能吸音跟隔音……很有用!”   虽然感觉手里的金币发出了一阵嗤笑,而且还藏着什么打算似的,但高易羽并未在意,因为眼前的景象确实壮观。光是这棵树的存在,就让整个废旧工厂变得奇妙,仿佛这片荒芜是为它而存在的。   而且——   “有点香香的。”约安妮丝也发出了感想。   当然,她并不是对高易羽身上的沐浴露味发出感叹,更不是现泡了咖啡,而是单纯对弥漫在空气里的淡淡味道发表评价——来自那棵树的味道。   “月桂树来着,好像的确是个什么香料……”高易羽琢磨着,这树的名字听起来还挺文艺的。   她靠近月桂树,没想伤害它,只是将一片叶子轻轻托起,放在撅起的上唇、挺拔的鼻子之间,轻轻嗅着。翠绿的叶子形状朴素,但散发着一股令高易羽觉得熟悉的味……   不知不觉,约安妮丝也靠了过来——但和高易羽的做法不同,她直接薅下了一片叶子……   “你还挺……辣手摧花的。”   “主告诫我们热爱自然,但主也将万物馈赠予我们取用,是为了我们能活下去,享受人生。所以从大自然中取用必要的部分,并不违背什么。”   “那你要取这片叶子干啥用?”   约安妮丝捏着树叶的杆,用它的绿意,遮住自己的微笑:“这是香料嘛,当然是泡咖啡时用咯。”   高易羽本能的把这事记住,想回家用电脑查查——但转念一想,自己有智能手机……她很快掏出来查了一下,发现月桂树还真是香料,而且使用的历史很久。   它虽然学名叫月桂叶,但在咱们这叫香叶,要卤点啥、烧点啥,都会丢几片进去,其实也没啥洋气的……往往是干的香叶放进去,或者做成粉来使用。   “嗨,我当什么呢,卤猪耳朵、猪尾巴的时候会用的那玩意儿……”   “对对对,做猪蹄子和猪血的时候也会用!蛮常见的香料。”   听见约安妮丝的赞同,高易羽也算是对她有了更多的亲近感,毕竟在饮食这一点上,这些日耳曼蛮子、阿勒曼尼部落的人,倒还算有点懂行……   “总感觉你的眼神不怀好意。”约安妮丝退后了几步。   “没有,是一种与你之间的认同。话说你在无忧宫的时候,他们吃卤猪蹄子吗……”   约安妮丝细嗅着手里的月桂叶,也充满认同的走近高易羽:“那肯定嘛,他们男人打猎回来的野猪,一般会抹上橄榄油和各种香料整只烤了,猪蹄和猪耳朵部分,一般是最有地位的人,也就是腓特烈二世来分配……”   “那……不提前切好吗?”   “大家聚在很长的桌子旁,一整只野猪摆在桌上,宫廷侍卫会按腓特烈二世的要求来。有时候有要出征的贵族和觐见骑士,就由他们来砍。这种时候,我们女性就要负责‘噢哟、哇、好可怕’之类的,以示尊敬,这也算一种宫廷礼节……”   “哦……那还挺洋气……不愧是你们……”   约安妮丝在手里转动月桂叶,靠近了大树:“贵族来吃烤野猪,一般还会自带糖来表示阔绰,主人也会慷慨的分糖,和从你们东方运来的神秘香料给大家……我死之前也是含了一块糖死的,所以不怎么苦。”   “那看来是这奏效了。”   “嗯?”   高易羽站在门口,笑着说:“你来到了一个糖比面包便宜的时代。”   ……   观赏完那棵大树之后,高易羽带着喵喵回到了录音室,因为还有巨量的工作要忙。   虽然粗糙的将房屋的声学设计弄好,但这只是第一步。接着,她还要将大大小小几十个包裹拆开,将里面的录音器材、音乐器材一件件摆好——然后便可以开始录音了。   音乐制作虽然复杂而专业,但也离不开其本质。   弹奏、歌唱——然后用麦克风录音,然后将录出来的东西做得更好。   一切昂贵复杂的专业设备,其实都只是为此而存在。   从角落,高易羽将一张餐桌搬来,它还算牢实。在以前用来摆放菜盘的桌面,高易羽将一件件设备放了上去。   苹果的笔记本电脑——这是委托人小姐发来的电子器材里,高易羽第一个想留下自用的。没办法,苹果在音乐制作方面的生态要更好,许多便捷易用的软件、接口,都只能在macOS才能使用。   接着,在喵喵的照耀下,高易羽又将一台闪耀着雅致蓝色的器材放了上去。   Tube tech CL1B。   这台叫做压缩器的东西,价值接近两万人民币,是高易羽换来的器材中,最称得上录音室硬通货的玩意儿——当然,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将很多化妆品交给了人家,约安妮丝对此十分惋惜……   压缩器的作用很容易被忽视,然而却是录音之中的重中之重。   无论是唱歌时突如其来的嘶吼暴发,还是打鼓时的疾风暴雨,它们的音量被录制下来之后,都会很容易的失控,让一首歌的音量和动态范围变得不规整、暴走。但如果过一遍压缩器,这一切就都会被解决。   不仅如此,它还是一种让音乐更美好的修饰。想让乐器的演奏、人声,在整首曲子里变得清晰,都需要压缩器来发挥作用。   然后是钱德勒话放、阿波罗声卡、一对Genelec M040的监听音箱……   声卡、杂七杂八的吉他、贝斯器材,还有多如盘蛇的线,让高易羽十分想撞墙结束生命,而不受这种理线之苦。   更不用说它们基本都是外国货,通篇的英文和连她也认不全的术语缩写和功能,要搞懂这些玩意儿的使用,彻底驾驭它们,还得有个不知长短的周期……该死啊。   虽然在这百废待兴的录音室里,这些加起来价值数十万的器材正堆积着,可高易羽却越来越感到恐惧。再怎么深入音乐,她自认也只是个学生,要玩好这些东西,那是拿着高薪的调音师要做的事儿……   没办法,只能一点点试着来了。   又或者……高易羽抬头看了一眼,正努力为主人照亮房屋的喵喵,也许做个弊也不错……   但在那之前,高易羽仍想在现实里努力看看。   器材繁多,使用复杂,但起码它们就在这儿,它们能做出音乐来。   而且——那位期待着将音乐展示给世界的女孩子,还在等着呢——等等,她在哪?   高易羽这才发现,当自己这种瘦弱的美少女,辛辛苦苦搬运、整理动辄几公斤的器材时,那位幽灵小姐竟然不来搭把手……高易羽很想出去跟她唠唠嗑,谈谈这个问题。   不过,在那之前——   一束光,窜入了录音室内。   随着树叶的摩挲。   约安妮丝和月桂树玩的很开心,又是爬树、又是嚼树叶,但她也好奇着树叶之内的事。她用手拨开树枝和叶子,脸蛋像是溺水般在树叶里艰难穿行,努力了很久之后才抵达终点——   斜阳与她的目光一起,从外涌入,落向屋内正生气的高易羽脸上。   “有没有打搅到你。”   “吓死我了……”   在高易羽看来,这是树叶里突然钻出了一张很漂亮的、会说话的脸,更何况屋子里本就阴暗。顿时,她忘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也忘了那些对约安妮丝的不满,只是被她滑稽又俏丽的模样逗笑。   但那张脸有点沮丧:“那我走了……”   “——等等,来都来了,进来帮我摆器材。”   “……我真的可以吗?不会弄坏它们吗?”   “这是个力气活,简单来讲,这些器材不砸在地上摔坏就行。”高易羽抹掉汗水,再次邀约道,“而且,不想亲手来布置看看吗?这个房间将把你的声音留在世界、传播向世界。”   那张脸蛋顿时来了劲,她努力将双手拨开树叶,从里头伸了出来,抓住窗户往里头钻。像是被主人测试,究竟可以通过多窄缝隙的猫。   高易羽一边献上嘲笑,一边跑过去拽她,真是个滑稽的姑娘。   “哎哟,小心点,别砸在地上摔坏了……”   “你果然当我是器材……”   就这样,她和约安妮丝忙活了好一通,这可不容易。   期间,高易羽又是翻说明书、又是联系原货主,又是查谷歌,花了不小力气才将它们彼此相连。虽然高易羽知道它们的用途,但器材的型号、花样繁多,这也算是个奢侈的烦恼。   但也有个充满现实意味的烦恼——   这儿没通电。   ……   傍晚,庆轻培下了网课,一边思考回味今天学到的东西,一边在厨房忙活。   最近几天家里人不在,去山里收豆子了,她自己过得自由,饭也可以少做点。疫情并未影响到她家里的生意,无论是在家或是在外,消费咖啡的人总会接着消费咖啡。   但屋子里——除了油脂炸裂、锅铲翻动的声音之外,还多了些奇怪的响动。   庆轻培非常紧张的拎着锅铲和菜刀,走出厨房一看,原来是窗外有人在敲。   “……咖啡同学!”是高易羽。   虽然庆轻培完全清楚,这人又忘了自己的名字……但为什么就是讨厌不起来呢?   高易羽正笑容满面的敲窗户,脸庞泛着红晕和汗水,感觉是运动之后……真是漂亮啊。一边哀怨和羡慕,庆轻培一边走过去开了窗。   “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高易羽说道。   “又来蹭饭呀?”   “哦……哦!?好香,好,蹭,饿死了,给我两人份。”高易羽像个调皮的男生,想从窗户外面翻进来,“哎不对,我鞋脏不拉几的,不能踩你家地板。”   “你已经踩我的窗台了……”   “我给您擦擦。”   说完,高易羽又一脸歉意的翻了回去,撸起手袖就擦——真是个野孩子,都高二了还这样……   庆轻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很开心,她没有无视和误解心中的开心。平常总是独自一人的日常,多了一些平日里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有忌口吗?”她笑眯眯的问。   “没有。”   “介意米饭是中午煮的吗?”   “完全不介意——好,干净了。”   庆轻培又问:“要一起吃吗?我不介意你踩脏地板。”   高易羽像是凝视着空气,与之交流一般,经过短暂的沉默——却给出了一个悦耳的回答。   “好,正好我有事想跟你谈。”   “嗯!”   “就一起吃个饭,你怎么这么高兴……”   被她这么说,庆轻培能感觉到脸上有点发热:“和朋友吃饭对我来讲很少见,我当然开心了,这不是需要遮遮掩掩的事。”但这种时候不能退缩,否则那就是小学生行为了。   “朋友……也好,那朋友一起吃顿饭。”   “所以,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忘记我的名字了。”   从正门入内后,高易羽一步一个脚印的入了座,叫住了正准备去厨房的她:“那既然是兄弟了,我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兄弟?”这是现在女孩子之间流行的玩法吗?   嗯?等等,为什么她手里拿着一根电线?等等,从哪里接来的电线?怎么这么长?!   “能不能借兄弟家插座一用。”高易羽羞答答的说。   …… 052·十九世纪的   吃完晚饭,高易羽从庆轻培那儿回到了录音室。   虽然现在已是将近七点,天色昏暗,但刚刚吃饱饭的高易羽精神正好,想好好检阅一下今天的成果——因为,插上电了。   外头,约安妮丝正躺在月桂树下,一脸委屈的嚼着树叶,看来是饿惨了。   她脸色苍白,宛如被大树吸走了灵魂。因此,听到那奇妙的塑料袋响动,还有高易羽的脚步声时——   “快、快给我……”她挣扎着抬起手。   虽然高易羽一去就是半小时,把她丢在这儿不管……但能带吃的回来,对约安妮丝来讲,这就十分幸福了。   “我要饿死了,甚至我都在为自己写送葬曲了……啊,人生第二次的送葬曲。”   “那等你把灵感写成谱子,我再给你吃的。”高易羽拿着装满食物的塑料袋,在她身边盘腿而坐,装出一脸严肃,“要保持饥饿和灵感的连贯性,不要输给饭菜的诱惑,否则伟大的作品就将逃走……”   结果约安妮丝拼尽最后的力气,抱住高易羽的胳膊,直接开啃。   虽然伟大的作品就此逃走,但起码她吃到了东西。   以及——   “告诉你的女同学,我会写一首好曲子给她。”   “那给我的呢?”   “你嘛……”约安妮丝吃了一口米饭之后,若有所思的说,“你胳膊咸咸的,肉又很细嫩,适合交给西班牙人用来腌火腿……摆脱了摩尔人之后,他们还挺擅长和猪打交道的。”   看来约安妮丝已经摆脱了饥饿,也好。   高易羽坐在她身边,看她试着笨拙的使用筷子,这也很有趣。看到一半,高易羽掏出一支甜筒冰淇淋,舔了起来,也算是饭后的甜点。   “你在……舔什么。”约安妮丝充满好奇的望着她。   “甜点,用巧克力、牛奶、糖……还有各种各样化学原料做出来的东西,总之挺好吃的。”   “我的呢?”她的好奇变成了浓浓的期待,“不,我不是贪婪的人,我、我就吃一口……”   然而,高易羽把冰淇淋舔了个遍,同时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本来是带给你的,但你要把我卖去西班牙。”   “可恶,全是你的口水了……”   像是自己珍藏的宝石被人砸碎,约安妮丝感受到了一种不可逆转的悲剧,这磨灭了她的好心情,让本该歌颂米饭和庆轻培厨艺的伟大音乐作品,也随之前的送葬曲一起远行。   取得阶段性胜利后,高易羽炫耀着它:“怎么样,被我舔了个遍的冰淇淋,给你吃你也吃不下了吧。”   结果约安妮丝一把抢过,憋红了脸,豁出去一样伸出舌头,风卷残云的又舔了一遍。   一边惊讶着味道的新奇,她又炫耀着冰淇淋:“这次换你吃不下了吧?”   “还挺能……”   “嘿嘿,那这个饭后甜点就是我的了!”   “那我还是吃得下的。”   然而,高易羽捡起被她弃置的筷子,用东方人从小培养的神秘技巧,两筷相交,夹下了被二人舔过的那部分。像是夹菜给她一样,放在她的米饭上,高易羽拿走了甜筒,以及甜筒里剩下的那部分冰淇淋。   这才是甜筒冰淇淋的精髓部分啊,可惜古代人是不会懂的。   望着这一幕,望着被她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的甜筒,约安妮丝十分恼怒:“你、你竟然……”   “怎么,没吃你的口水,就这么让你不满?”   “还是把你送去西班牙吧。”   ……   饭后,高易羽让喵喵飞在路上,用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一切。   但除此之外——这本应废旧的地方,还有现代文明的光亮在闪耀。   电器。   “它们已经获得了食物,也就是电。”   “不用电池吗?”约安妮丝跟在她后面,“用那些很长的线,就可以给它们喂食电吗……”   “是的,那些线材构成的巨大网络,遍布我的国家,它们正是一切现代文明的根基,也是区分你与我所生活时代的线。总之,我们能开始录音了。”   “那……”   “你去录音室里,试着弹点什么吧,在那支麦克风前——但小心一点,它们非常、非常昂贵,起码对你我来讲是这样。”   “那我可以发声吗?”   “没问题,总之,随便有什么声音都可以,我们只是测试器材性能,正式录音明天再来,毕竟今天很晚了。”   “好的!”   合成器键盘已经放在里面,插上了两只价格不菲的Genelec监听音箱,它能让键盘的各种音色清晰的传达出来,仿佛原声乐器一般。   而麦克风,则负责录下音箱发出的声音,经过压缩器、话放、声卡等等等等的器材,最后作为干音,传回高易羽掌控的电脑里,等待被后期混音和修音——当然,正常来讲并,并不会录监听音箱就是了。   如今,那支来自音乐收藏家赠礼的M251麦克风,也已经牢牢架好,虽然这一切都十分粗糙,甚至散发着蔬菜、辣椒、树叶的气味……但毕竟只是测试。   高易羽站在控制台用的监听音箱旁,观测着所有器材的状态——   在甚至没有灯泡的环境下——约安妮丝,弹响了最低音。   低沉的钢琴声音,透过音箱暴发、颤动。   “这象征了我们所处的环境,我们的名气,但很快,我们就会——”约安妮丝的手指向右挪移,流畅的滑音从低到高,仿佛一位攀山者,“去到高处。”   但,声音戛然而止,十分尴尬的戛然而止。   不光如此,各种器材的指示灯也消失不见了……   录音室里头,约安妮丝说着激昂的话语,手指在键盘上演奏,而门外的高易羽,手机响了。   “喂,高易羽同学……我家跳闸了……你有什么头绪吗?肯定有吧?你到底接了什么过来?我还以为是充电宝之类的……你在做什么?说话啊?”   “对不起。”   倒是约安妮丝,好像还在倾情的演奏。   ……   开局不利,录音以失败告终,身为高中生的高易羽暴露出了上课不专心的弊端,甚至忽略了器材待机和工作时的用电差异……   “那我们去沃尔玛,多买些电池?”   “……那不太行。”   “那……那等下雨天,我们去捕一点闪电?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们能抓闪电来做音乐了,我一直想看一次呢。”   “……那是一种修辞手法。”   她俩已经回到家了,在理所当然充满电力的屋子里,讨论着今天的失败。但比起讨论,这更像是一种科普教育……而且进展缓慢。   经过调查,高易羽发现从咖啡同学那儿接电是很困难的——毕竟,她们那儿本就是从附近的民居接来一根线,勉勉强强维持着正常用电。   这附近属于弃置区域,因为小地方财政困难,所以暂时在城市规划和发展之外。而一直以来供给工厂的线路本就十分破旧,缺乏维护。   当工厂倒闭、周围没有了用电需求,自然而然情况就越来越糟。高易羽并不是要恢复工厂生产,否则有用电需求和投入,线路自然会好起来……然而,她甚至还处于偷偷占了人家废旧厂房,偷偷做音乐的情况。   咖啡同学那儿无力分出多余的电给她,想接电网又不太行,这就变成了十分微妙的局面。   离得最近的用电区域,高易羽一家都不认识,唐突去找人家接几条线,那肯定会碰上各种鸡毛的事情……要钱她又没有。况且,比起去接线来供电,她还有两条更方便的路可走。   其一,便是咨询相关专家。   “德利多利……你在历史里给我添一笔呗。”高易羽拿着金币,对那位精通音乐与历史的恶魔开口,活脱像是讨要零花钱的小孩子,“您想想,巴赫大师没电也做不出音乐,对抗不了流行乐。”   “确实。”金币里的恶魔表达了同意。   高易羽立马又开口:“那您同意了?果然,我们的序曲为您提供了不少魔力……那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其他需求,约安妮丝这样的大师,配一台真正的三角钢琴不寒碜吧?”   “不,任何钢琴配她都是寒碜的,要看她嫌弃不嫌弃。”   “那我们创业初期,约安妮丝勉强愿意弹个施坦威三角钢琴……再不济,卡哇伊的、雅马哈的?”   “不,弄一台博兰斯勒吧?这牌子是德意志莱比锡血统,深受约安妮丝影响,勉强配得上约安妮丝。”   “好!”   高易羽十分开心,德利多利今天实在是太好说话了,一点也不像她。   她正打算转过身,去跟一脸焦急,但什么都听不懂的约安妮丝汇报这个好消息。   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明天去录音室就会发现,伟大的恶魔已将电接上,还多了一台德国产的真正钢琴,展示了她的慷慨、和对约安妮丝的热爱。   “那你还有什么要求?”但德利多利冷不丁的,说出了这样的话,“我都能一起满足。”   “……你今天不对劲。”   “尽管提。”德利多利附上了饶有趣味的笑声,“来嘛,别客气,我给你也弄一把电吉他吧?你喜欢什么牌子?吉布森?芬达?”   “我喜欢汤姆·安德森的琴。”   “那我给你去定一把,有什么具体要求?”   听着德利多利甜美的声音,高易羽终于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且不说几十亿人类里,慷慨大方的就没几个,更别说恶魔了,它们是不可能突然变善良的——这很像是另一种东西,在文艺作品和影视里常被描述的那种。   诱惑人类。   “你难道要我的灵魂……”   “没兴趣啊,要那个干什么,倒是有个小要求。”德利多利轻描淡写的说着,“别担心,不是什么会让你送命的麻烦事。再者说,你也是进行过历史旅行的老手了,你改变历史很有一套的。”   “……嘿嘿,过誉了,也就差点让人类文明翻天覆地嘛。”   金币在桌子上抖了抖,发出带笑的声音:“那我有个新地方,想请您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去一趟,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不会很麻烦的,而且很靠近现代,是个音乐和艺术丰盛的好地方。”   “喔?说来听听。”   “十九世纪的……”   高易羽十分兴奋,莫非是奥地利……维也纳?或者法国?但德利多利是个水平深厚的老乐迷,甚至可能是美国,以及各种民族音乐开始接连上演的小地方……   “——沙俄。”   “用电的事,钢琴的事,我自己解决!再见!”   高易羽赶忙落荒而逃,随手揪起一把换洗衣物,就借口洗澡去了卫生间,甚至想把金币丢出窗外。   诚然,那片土地诞生了惊人的庞大艺术成就……但那可是沙俄啊。   即便是她这样不怎么听课的学生,起码也是听闻过沙皇之恐怖的。什么伊凡雷帝,什么枪杀平民,什么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革命,凛冬……可怕的故事从小到大总有耳闻。   当高易羽逃走之后,约安妮丝倒是很好奇:“俄罗斯呀?圣彼得堡的故事我也听闻过不少。”   “伟大的约安妮丝,您有兴趣去一趟吗?”德利多利十分诚挚、充满敬意。   “有音乐,有近代的文明衔接,对吧?”   “是的,他们的面包也做得很出色。”   约安妮丝心动了,很快便做出了决定:“那我去,因为对于时代的无知,我总会被她嘲笑,去看看现代是如何变成这样子的,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也想听听他们的音乐——可,这不是请我们去观光吧。”   “不不不,对您来讲是观光,麻烦事与您无关,我这就去跟她商量这事儿,嘿。”   德利多利的金币正要飞去卫生间,趁高易羽洗澡的时候,跟她聊聊沙俄的故事,这种时候最合适了。然而——飞着的金币,却被约安妮丝抓住了。   约安妮丝并不打算置身事外,做一位观光的旅者:“我是乐队成员,她也是——这是我们共同的问题,我也会帮忙。”   “如您所愿,希望您别累着、冻着。”   “所以,发生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忙呢?”   “流行乐从您那儿窃走的那笔神圣力量,有动静了。”德利多利如此说道,“利用您的力量,流行乐从历史之中,呼唤了两件极其特殊的乐器,其中之一是太阳神阿波罗所制造的竖琴。”   “……竖琴?”这倒是约安妮丝不太熟悉的乐器。   而德利多利追述道:“这把竖琴的材料是,月桂女神·达芙涅的身体。”   …… 053·桂冠与竖琴   不知不觉,高易羽已经习惯脱掉衣服、内衣,然后打着颤钻进浴室了。   可经过镜子时,仍需要闭上眼或故意忽略掉,否则映入其中的倩影,就会不知厌倦的一次次吸引她驻足观赏。倒不是觉得盯着自己的裸体难为情,而是经常会太入迷而忘掉时间……   但今天不同。   比起去历史里的沙俄受苦受难,跟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敌人血战一场,她还倒宁愿在这里盯着自己,消磨时间或是感冒。   上次去神圣罗马帝国接约安妮丝,德利多利是冷不丁直接把她弄过去的,虽然一路上没发生太多麻烦事,但想想还是后怕的,万一运气不好,直接就死在森林里了……   而这次是沙俄的话,甚至不用去森林,光是在城市里溜达一圈,可能小命就没了。   要么是被那凛冬杀死在街头,要么是卷入某场不为人知的血腥街头暴力。作为游牧民族与斯拉夫海盗的后代,他们始终疯狂扩张、无情吞噬对手,并卷起无数次内乱和杀伐,让阴影和动荡遍布世界。   她还是宁愿留在现代,跟约安妮丝安安静静打理录音室,在温暖的现代小城琢磨音乐,而不去理会其他任何。   说起来……   录音室现在缺电力,需要钱,而德利多利又是个麻烦,需要解决……这二者似乎能一起搞定。   德利多利正寄生在一枚正儿八经的十七世纪金币上,这玩意儿品相很好,应该值不少钱……拿去卖了,既能让德利多利去祸害其他人,又可以筹措到需要的电费……岂不美哉。   一边想着这事儿,高易羽用热水浇灌全身,同时开始搓泡泡往身上抹。   上次德利多利被丢去寺庙未果,可能是因为小地方的寺庙能力不足,又或者东方的佛不喜杀戮。这次就把德利多利弄去教堂之类的地方,应该就能一劳永逸了……   “——你就这么不想去啊?”   “草?这么不讲礼貌的?!”   回过神来,高易羽发现了一件事,约安妮丝十分不礼貌的打开门,拿着金币进了卫生间……如果只是她一个还好,还能理解成是猫咪跟着人上厕所似的举动,然而还把德利多利带进来了。   高易羽低头一看,幸好自己身上刚抹好泡沫,看起来倒不算太暴露……   “你们……来做什么?!居然趁我洗澡,我应该锁门了啊!”但高易羽转念一想,看着越来越近的德利多利,“你改写了门锁的历史!”   “不,只是约安妮丝知道怎么用钥匙了。”   “嗯,我学会了。”   约安妮丝有那么一点难为情,但依然没有放过看她洗澡的样子,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来。   反而,在她脸上呈现的,是一种假装出来的认真表情:“我是为了与你紧急谈论正事,才破门而入的,而不是为了看你洗澡。”   “我不去俄国!”高易羽站在墙角,该死,屋子里的水雾也变少了。   “但那里有很厉害的乐器,德利多利说,我们可以抢过来,而不给流行乐。”   “啥乐器啊?”   “竖琴的样子……你会演奏吗?”   “不会,约安妮丝呢?”   “我也不会……我们虽然叫神圣罗马帝国,但也不兴这个了,它太古典了……”   德利多利觉得按她俩的熟络程度,再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话题会跑偏到音乐上,于是当机立断:“我知道你在畏惧,放心,这次我不会粗鲁的直接把你丢过去。总之,先听我谈谈这件事的详情吧。”   “那你讲,我随便听听。”   约安妮丝把金币放在沐浴露旁边,但干听着有点浪费时间,她干脆拿起毛巾:“要不要给你搓搓背什么的。”当然,是问向高易羽的。   “这……不好吧?”   “那你给我搓搓?我手短……够不到……这个时代又没侍女什么的……”她觉得自己也可以顺便洗个澡。   “咳咳!别玩了,听我讲!每当你们多用一句话来浪费时间,流行乐就更接近得到那两件重要的东西!”   德利多利恼怒的开口,声音在浴室形成强烈的混响,回荡不息。   “那把竖琴非常重要,这还不是问题,流行乐还同时从历史中,召唤了与之同源的另一件东西!象征胜利、象征诗歌、象征希腊、罗马,乃至整个西方文明源头的至宝,太阳神阿波罗的月桂头冠!”   “啥?还有这种东西吗?”   “你可以想想,你在跟谁说话?”   “在跟德利多利……三全音的历史恶魔……哦……那看来神话也是存在的。”   关于桂冠的故事,高易羽小时候倒也听过,相较于其他,算是比较有名的神话故事了。   话说当年,爱神丘比特疯狂搞事,用箭矢射了太阳神阿波罗,让小伙子爱上河神的女儿,一心想永保处子之身的女神,好姑娘达芙涅。   每次见到她,阿波罗就会疯狂的追过去想煮个熟饭。但达芙涅当然不乐意,即将被捉到之际,哀求着父亲河神帮忙……结果河神也不知道抽什么疯,把自家女儿变成了一棵月桂树,扎根大地。   阿波罗十分难受,但他也没吃亏,把达芙涅变成的月桂树给薅了一通,摘了枝条做成月桂头冠戴着,又砍了木头做成竖琴。而“桂冠”这个总被提起的词,便由此流传开来,被赋予了深远的意义。   希腊、罗马,会用月桂树编织的头冠,来馈赠给那些伟大的诗人,或是表彰获得伟大战绩的军人。甚至,后世提起它们时,还会以桂冠的图案来作为文化符号。   在这之后,继承了这些文明源头的西方世界,还专门设立了名为“桂冠诗人”的头衔。在西方文学历史上,伟大的诗人总会与这个词扯上关系。   “但……流行乐召唤这些玩意儿干啥……”   “她想要桂冠所代表的含义,获得胜利、获得最美的诗歌,顺便还获得一把可以演奏美妙音乐的竖琴。而召唤桂冠和竖琴,使用的正是从约安妮丝那儿获得的魔力。”   听到后面这句,高易羽打了个喷嚏,然后沉默了。   约安妮丝被流行乐传播的《4分33秒》窃取了魔力,结果被用在这种地方吗……   高易羽还记得一件事——德利多利曾提过,拥有魔力的约安妮丝,弹奏管风琴时所表现的音乐才华,甚至直接折服了见多识广的三全音恶魔……   “约安妮丝被窃的魔力……可以通过桂冠、竖琴,找回来吗?”   “值得一试。”德利多利说。   高易羽指挥着约安妮丝,去打开了热风,以免冷感冒。   “那为什么要去沙俄呢?按我的理解,它们应该属于古希腊……或者是罗马吧?”对历史、藏在世界暗处的争斗高谈阔论的同时,高易羽忽略了自己还是浑身泡沫的事。   “流行乐的手笔十分自然,甚至连掌管历史的我,也没能发现……”   “是你睡过头了吧……”   “咳……总之,我们的好朋友,休止符女士当时正在其他历史游历,被她撞上,这才发现了流行乐的举动。”   考虑到以前的种种,高易羽十分怀疑,这会不会是休止符女士和流行乐又达成什么约定,设下陷阱等她们跳……德利多利接着开口,补充细节——   “随罗马帝国夕阳西下,桂冠与竖琴在欧洲大陆开始漂泊,无数次转手、无数次被人追逐……它们才是代表希腊、罗马的正统,同时又象征胜利和繁盛文化。”   “对哦,沙俄那玩意儿,好赖也是个双头鹰来着……自称继承自拜占庭……大家都是罗马,真好。”   “正是,彼得一世获得了它们。”   聊到这,高易羽干脆把约安妮丝、德利多利,一起请到了门外,隔着门勉强能聊天,但她身上的泡沫再不洗可就干了。随着热水再次湿润肌肤,高易羽长舒了一口气。   “那我们要去彼得大帝的时代?”   “也不是……历史正在向前翻滚——休止符女士在彼得一世的时代发现这件事,然后通知了我……我再通知你,再到现在……桂冠与竖琴,已经抵达了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时代。”   高易羽很快明白了,流行乐正在将它们召唤。   它们会随着时代而前进,从古出发,最终会抵达这儿。也就是说,流行乐利用从约安妮丝那里得到的魔力,甚至干出了这样改写历史的事吗……   “那我们要去叶卡捷琳娜大帝的时代?但会不会来不及……以及,我们要跟谁打架啊?”   “只要你抓紧时间,就不会来不及。对我们、对流行乐,对桂冠与竖琴来讲,历史是随人书写、随人翻阅的文字。但当我们前往历史之中,它们便是缓慢进行的现实……所以,我们的敌人十分明朗。”   “……谁?”   “滚滚向前的历史,与推动历史的那些伟人。我们要从他们手中,夺走希腊与罗马的正统。”   隔着门,德利多利的话声沉如雷。 054·彼得·伊里奇   意识到问题的急迫性,高易羽赶忙穿好内裤、内衣,随手套上T恤就往外走。   当然,她对罗马的正统,对象征胜利与诗歌的桂冠与竖琴,兴趣不是很浓。对让流行乐吃个亏,还算有点兴趣,但真正让高易羽想投身其中的,是音乐。   如果为约安妮丝取回魔力的话,她会演奏出怎样的音乐?很难想象比现在还好的音乐是怎样的……如果对此毫无兴趣,那高易羽就不是合格的音乐爱好者了。   “我还有多久准备。”她打开门,约安妮丝与德利多利就在眼前。   “尽快,十分钟以内吧?”   不再有门与磨砂玻璃之隔,德利多利的声音像是警钟。   该死,还挺急迫。   高易羽立刻指挥约安妮丝:“键盘手,去准备食物、饮料、路费。”   “收到!”约安妮丝一溜小跑就走了——沿途又回来了一趟,双手把德利多利放在桌子上。   德利多利感叹着:“还有二十分钟,桂冠与竖琴便会抵达现代。十分钟的话,它们会抵达苏联,然后随时间推移,抵达二战,冷战……你想去吗?”   “不想。”   “那就抓紧时间,十分钟之内的话,我们还能去一个相对稳定的时代……但也很冷。”   高易羽手上没闲着,已经在收拾准备了。   她将那套之前丢进洗衣机,洗过一次的吟游诗人行头拿了出来。又把过冬用的衣服一股脑翻出来,也不顾及德利多利就在旁边,开始穿保暖内衣……云南的冬天并不严峻,她甚至没几件太厚的衣服。   同时,为了证明德利多利的话,高易羽打开手机,飞速调查起历史——   「叶卡捷琳娜大帝靠自己的强大扩张能力,获得了继承桂冠的资格,那是彼得一世曾拥有的荣誉,在此之前,宫廷贵族们认为叶卡捷琳娜大帝是德意志的外来人,并没有资格继承它。」   “还真有啊……”   “当然——流行乐正在编造历史,为了将它们引导到现代。”   在保暖内衣外面,高易羽套了毛衣、秋裤,棉外套。这才开始勉勉强强的动手,把吟游诗人的装扮套在身上——比起现代人的奇装异服,这套十七世纪的行头,还勉强能在沙俄不起眼一些吧……   真没想到还要用上它。   当辛辛苦苦穿好衣服,高易羽感到闷热难耐时,她又顺手查了历史——   「叶卡捷琳娜大帝之后,法国人拿破仑席卷欧洲,据说有一个理由就是找出那顶桂冠。因此,拿破仑甚至用纯金为自己打造了一顶模仿它的王冠,但又因为纯金过于沉重,取下了其中的金叶片……」   之前可没这段啊……高易羽切身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正在与时代赛跑。   「拿破仑为了夺取真正的桂冠,带兵进攻了强大的俄国。但他本不想这样的,在兵戎相见之前,他曾写信亚历山大一世,试图娶他美貌的亲妹妹为妻。谁曾想,这却触怒了亚历山大一世和他的德意志血统……   其结果,拿破仑的疯狂进攻,却被暴怒的亚历山大一世,与俄国骇人的凛冬击败,那顶未能被得到的桂冠,它依然保存在圣彼得堡的冬宫深处。   有传闻,这是拿破仑在仿制时,因为嫌重而去掉几片黄金月桂叶,让他冒犯正统,导致了这场注定的失败。当然,作为科学兴盛的现代,对这种传闻是嗤之以鼻的,我们应正确唯物的看待历史。」   “准备的怎么样了?”德利多利问。   放下手机,高易羽计算着时间,又说:“约安妮丝的衣服还没准备好……该死,那边零下多少度啊,我这行头够不够?”   “不知道,我嫌冷也没怎么冬天去过……倒是约安妮丝的行头,你不用准备。她扎根于这个时代,回到过往时,她便会成为一介漂泊的亡灵,而失去身为人类的部分,只作为旁观者与你同行,不会挨饿受冻。”   “那我呢?!我也要当幽灵!”   “你是我·历史恶魔的造物,当然去哪都是个活人了。”   可惜,德利多利并没有满足,只是看着如肉粽般的她发出笑声。与此同时,约安妮丝那边也准备了不少——她从冰箱里,把各种食物都找了出来。   有几个黑麦谷物面包、半瓶牛奶、腊肉、水果,这很好。咖啡豆……罢了。但请约安妮丝小姐再回去一趟,把酱油、醋、王守义十三香给放回原位……   约安妮丝还炫耀了一下自己的另一些准备,零散的人民币,然而沙俄是不会承认它们合法性的,并不能用作路费,即便是在后来的苏联也恐怕不行。   没办法,高易羽自己找出了可以用作路费的东西。   ——首饰。   当初委托人寄来的首饰,还剩一些边角零碎没有换成音乐器材。高易羽曾试着打探过这些首饰珠宝的价值,发现并不是因为它们价值过低,什么也换不来——恰恰相反,是因为它们的价值过于昂贵了。   在音乐行业,虽然器材动辄数千,专业的随便数万,但这也就是差不多的上限了。除了那些应该进博物馆的乐器能突破上限,制作音乐的数码器材要来个几箱,才能换走高易羽手中的几枚宝石。   这些东西,在沙俄时代,大概可以用来应急吧……   比起上一次一无所有,总归是好得太多。   “键盘手,把我的布鲁斯口琴和巴洛克吉他拿来,吟游诗人总归是需要乐器的。”   “好!”   高易羽收拾着路费、食物,也确认着历史的进程。   亚历山大一世十分神秘的死了——桂冠与竖琴仍被沙俄拥有着,暂时还没有被哪里冒出来的什么给拿走。但围绕桂冠与竖琴,他们国内的争斗可是不息。   尼古拉一世上台,累计着那两千五百万悲苦的农奴和底层人民的愤怒,经受着革命与自由的冲击,服毒自杀。   但接着上台的亚历山大二世,却像是得到桂冠庇护一样,试图将庞大的国家整顿、改革,甚至愿意解放农奴——   “还没好吗?”德利多利催促道。   “约安妮丝!让你把调味料放回去就行了,为什么把红糖给拿来了?”   “路上吃嘛,人生总需要一点甜头的。”   在知道糖并不奢侈,反而廉价之后,半夜的约安妮丝就时不时会偷偷钻进厨房,弄出一些响动。   第二天起来,要么少了几颗冰糖,要么红糖缺了一角,或是砂糖的袋子被撕开,却被装成没撕的样子……有了正当理由,她直接把好几大块红糖拿过来了。   “挺好,你俩甚至有闲心聊家常了,那就——”   世界的模样改变了。   熟悉杂乱的家,构成它的每一件物品,都随着时间变动,而拉出丝线般的形状。它们就像老旧的win98电脑陷入卡顿,拖动窗口自带幻影特效一般,发生着奇妙无比的变化。   高易羽咋起舌来,她曾见过这一过程数次了。   等到她本能的眨完眼——强烈的眩晕,冲击着高易羽的脑袋。   但也只是一瞬。   那幻化世界的线条消失不见,它们犹如笔触,勾勒成了另一幅名为历史的画作。   历史不再是被以文字描述的篇章,而是夹杂寒风、水流、臭味的现实。   天色昏黑,高易羽发现自己的短皮靴,踩着凹凸不平的泥巴地。它们颜色深沉,贫瘠而坚硬。泥土延伸出去,能见到宽阔的、飘着浮冰的河流,还有围列地面修筑的一排建筑。   “1877年,亚历山大二世统治的沙俄——莫斯科。”一枚金币说道。   “娘的……”   “哇,比我的时代往后了好多,但怎么这地方破烂成这样……”约安妮丝愿意来,除了帮高易羽之外,还有一个念头便是了解时代。   对她来讲,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都太过夸张,如果能去那些处于过渡的、中间的时代,看看它们的变化和发展,约安妮丝有自信能少闹几个笑话。但1877年的现在,看起来还没有神圣罗马帝国先进……   时间是夜晚,这里大概是莫斯科的某条街道,依稀有些行人。   人们彼此离得很远,穿得厚实。   高易羽不再觉得闷热,而是感受到了寒风吹拂脸蛋的凛冽。   “——扑通。”   没等她感受什么异域风情,她就见到一名行人投河了……   几乎是本能的,她们一行人赶忙靠了过去。河里的男人正拼死挣扎,看起来是寻死之后又后悔……也可能没后悔,只是本能的抽几下,或者是嫌太冷,想出来换个其他死法?   无论如何,高易羽没打算见死不救,因为就发生在眼前,要是一走了之和这个时代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从背包里翻出替换的衣服,一条条打好死结拴成长绳,又挂在巴洛克吉他上,朝着河里的人就是一丢——这玩意儿空心木头,能浮起来。   女孩子的力气虽小,但其中组成绳索的,那可有一条和她共鸣了的内裤……注入魔力之后那可得劲了。幸好,投河的人也抓着巴洛克吉他,被救上了岸。   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茂盛的胡须在脸上爬了整整一圈,小寸头,有点秃顶……但是个英俊的白人——虽然因为被河水冻坏了,而变得憋红。   “感谢……感谢您!圣哉上帝,圣哉大能者,圣哉不朽者……怜悯我们……”   “咦,听得懂。”   投河者的声音很高、很尖,仿佛女性一般。   “无论如何,我会赔偿您的乐器……等等,这、这是古董吧?巴洛克时代的吉他……啊啊,这音孔!”男人一脸羞愧,反而变得更难受了,“我的收入恐怕不足以支撑我赔偿……但我一定会的,请您……阿嚏……”   “行,你一定要赔,赔不起就找点其他等价的给我。”高易羽一点也不慷慨。   “没问题!我会先向尼古拉校长预支工资……无论如何,请您明天来莫斯科音乐学院……”   “哦?你还是教音乐的?”   “是的,我教作曲、钢琴等等,我叫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您抵达莫斯科音乐学院之后,报出我的名字,我便会前来与您协商赔偿事项……再次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055·心思细腻的   彼得·伊里奇……高易羽回味着被弹舌拉长的“ё”发音,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柴可夫斯基?   莫斯科河的河水、十九世纪末沙俄的凛冬,顿时都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犹如从天上劈下闪电,灼了高易羽的身心,她不由得打了个颤。   这可是柴可夫斯基啊?也许会有同名,然而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任教,又长得跟高易羽曾看过的照片十分相似,这应该没错了吧?   “你既然……既然……是大学的教师,是个体面人吧?说不定还是个全职作曲家?那为什么还要寻死呢?总不会是想去游泳吧……朋友。”   “朋友,我……阿嚏。”   柴可夫斯基发着抖,莫斯科河的水浸透了他带补丁的棉衣,他犹豫着是脱掉,还是穿着,但无论怎样都不好受。然而救命恩人的话,还是要回的。   “唉,朋友,我正饱受着婚姻的痛苦,不,年轻的朋友……若是你有朝一日因俊俏的面庞,吸引了异性的投怀送抱,请一定要拒绝!”   “……所以你是因为婚姻,才想不开自杀?”   高易羽也不吝啬,解开行囊,从里面拿了件本来预备着的棉袄。   绣着大红花的布,裹满厚实的老旧棉花,这是之前她妈妈丢来的那包老旧衣物里,用来过冬的,可能是在东北还是哪里买的,高易羽觉得挺厚实就带上了。   “正是……感谢,感谢你的慷慨,音乐,朋友!”   柴可夫斯基早已冻得受不了,干脆把外衣脱了,不怎么客气便借过大红花棉袄,虽然紧巴巴的,但穿着暖和就行。下半身实在是没衣物可替换,这倒没办法,他也羞于在大街上脱掉裤子,只能耐着。   这件大红花棉袄给了他一些动力。   “我那妻子……新婚没几个月的妻子,昨天竟然……竟然……”   “竟然?”   “竟然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我的乐谱!我从未受过这样的耻辱!”   为什么会耻辱?高易羽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嘴唇,仔细回想柴可夫斯基的那些历史故事……但很遗憾想不起太多。   他是个极其特殊的古典音乐大师——起码在后世得到了这样的评价,高易羽当然熟悉他的音乐。但在这个时代,在他三十来岁的现在,对他这个人是十分陌生的。   但发生了什么还是知道的——   伟大的柴可夫斯基寻死未果,被十七世纪的巴洛克吉他、二十一世纪的女孩子内裤,联手从河里捞了上来……历史恐怕又被污染了。   高易羽十分汗颜,但与此同时,获救的柴可夫斯基找到了发泄口,将压抑着、甚至令他想要自杀的那些哀愁,通通用飞速的弹舌音说了出来。   “几个月前,她主动追求我……疯狂的写信给我!夸赞我的才华,赞美我的音乐,也觉得我拥有一份体面的大学教师工作,家境良好,拥有不少人脉……多好啊,我本以为她是爱我的,而我也快四十岁了,早已被人要求去寻一段美好的姻缘。”   “然后……后悔了?”   “她全然忘了给我写的信里有什么内容,昨天甚至……甚至问我,我写过什么音乐,在哪里能买到我的乐谱……上帝啊,你为什么赋予女人撒谎成性呢?”   高易羽瞅着他,眨了眨眼,顿时,柴可夫斯基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的咳嗽,也不知脸上是羞愧还是冻出来的红:“您除外,美丽的吟游诗人!感谢您捞起我,我想好了,我不值得因她而死,我要离婚!”   “别啊,再想想……”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嘛?高易羽随口劝着,但忽然想到一件历史故事。   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他……柴可夫斯基先生……是个……   “好了,歌颂美丽之物的吟游诗人女士,我肮脏羞耻的家务事不应继续侮辱您的耳朵,请您忘了,并在明天或任何您方便的时候,来音乐学院找我,我会赔偿乐器、也会将衣服洗好还给您的。”   将宽大骨架上的瘦肉,努力蜷进大红花棉袄里,柴可夫斯基打着喷嚏,迈开结冰冻硬了的裤子,一步又一步、艰难的走掉了。   他的背影很独特,犹如沙俄给高易羽的第一印象那般独特。   当他走后——   “嗯?”历史的幽灵,约安妮丝小姐眺望着他的背影,开口了,“他是……”   “嗯?你也认识他吗?”   “不,他是个男高音耶,音域很高……是受过锻炼的男高音,我甚至怀疑是阉伶……”   这些知识在二十一世纪基本失效,但刚刚来到十九世纪末,这一切又回到了约安妮丝熟悉的感觉里。   “不不不,那没有……他和你一样,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刚来就碰见他,多半是德利多利安排的。”高易羽拿出金币,本想和其中的恶魔聊几句……但这玩意儿很冰,高易羽立马又放回口袋。   “嘿嘿,竟然夸我伟大……”   “总之,刚刚那个抱怨婚姻还想自杀的俄国佬——”   正当高易羽想和约安妮丝聊聊柴可夫斯基时,有东西靠近她们了。   是马车——包了铁皮的轮子,在不平整的路上碾过石子,迸发出一种均匀但刺耳的声音。马匹吐出白气,马蹄铁踏出富有韵律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停在了高易羽身前。   精致的马车敞开门,从中传出一个声音——   “是行游历史的吟游诗人一行吧?”   “你是?”   “请上车。”   车门里的机械结构运转,随着齿轮的咔嚓声响,几阶脚踏台落在高易羽面前。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她本以为又是开局丢森林,吃喝全靠运气的那种情况,结果在这个时代有内应了?也好。将行囊、浸水结冰了的巴洛克吉他放上去后,她才乘上马车——   但里面却空无一人,甚至,驾驶座也同样如此。   “……什么情况?”   “我与休止符女士共鸣,为她服务,特意来接你们。”原来是马车在说话。   但高易羽并不惊奇,反而觉得“原来如此”。确实,拥有魔力的她都能跟各种各样的玩意儿共鸣,赋予它们鲜活奇幻的独立性,身为休止符化身的魔鬼,有些这样的工具倒也不奇怪。   “休止符女士在这个时代呀?”约安妮丝问。   “是的,她正在努力打探桂冠与竖琴,同时发展了一些在这个时代的帮手,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其中一人的住宅,作为落脚点——休止符女士也在那儿等待。”   交代完情况,也顺利接到人,马车便沉默了下来。   它只是默默向前,冷清的街道没什么行人,多半也发现不了这诡异的情形。马车颠簸,高易羽觉得十分开心,起码,这次不用先从捡钱开始了。   马车里有取暖的设备,十分原始,炭炉。比起笨手笨脚的高易羽,约安妮丝轻易便将它使用了起来,然后露出笑容,那是古代生活经验难得的一次胜利。   “谢谢,暖和起来了。”   “那作为报酬,给我讲点什么,你知道的吧?”   高易羽当然知道——因此,她拿出了智能手机,和这个时代不符的禁忌之物。没有网络,但离线了不少东西,高易羽打开古典乐的库存,很容易便找到了该讲述的东西。   “你听听看吧。”   提琴拨奏作为开头,随之而来的清脆如铃的钢片琴,轻柔又神秘的推进氛围……短短两分钟的舞曲,却精致、优美、氛围非凡,丰富却简单的层次互相编织,将一首令人惊叹的音乐展示了出来。   约安妮丝一脸莫名,甚至立马扭过头去看街道,想看看柴可夫斯基走远了没有。   如果没记错的话……刚刚那个人……是个抱怨婚姻的秃顶、大胡子俄国佬吧?!   “这……这……这是刚刚那个人写的?!”   “对……”   “这……是……”   高易羽颇为尴尬的说出了曲名:“《糖果仙子之舞》。”这充满少女浪漫情怀、夜间美好幻想的音乐,确实就是刚刚那个秃顶、大胡子的男高音俄国佬写的……   顿时,约安妮丝难以置信的要求高易羽继续放其他音乐:“我相信……这、这只是一首特例……柴可夫斯基看起来像是能写出恢弘奏鸣曲……或者是厌世交响乐的男人,而不是……这……这种精致美妙的小女孩音乐……”   “那没有,他写了好多童话和芭蕾舞配乐呢……《胡桃夹子》、《天鹅湖》、《睡美人》、《罗密欧与朱丽叶》什么的……这可是俄罗斯音乐之魂哦。”   高易羽又找了几首类似的、精妙可爱的童话配乐。   听着,约安妮丝用了足足一分钟,来展示自己丰富的表情变化……最后,她有点沮丧的低着头:“我……我都写不出来这种……好羡慕啊,我跟他换吧……”   “他非常擅长这种精妙绝伦的旋律、乐器编排,用音乐对气氛的烘托实在是太过厉害,因此在后世的影视作品配乐,其实都继承了很大部分柴可夫斯基的这种配乐写法,只是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我再听听……”   “他是现代配乐风格、技法的重要根源,学院派必定绕不开的大音乐家。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对现代文化的影响比您大不少呢……”   约安妮丝听着《天鹅湖》那些精致的钢琴,深受震撼:“那毕竟……毕竟我写的都是宗教题材……大家不爱听……可恶啊,他心里装着少女灵魂吧?”   “不确定,但我们知道,柴可夫斯基很喜欢男人。”   “喔?同性恋?上帝,请原谅,这就是能写出这么精致少女音乐的奥秘吗?那我……”   “那你?”   顿时,马车内温暖的空气,变得有些诡异。   ……   沿着莫斯科河,马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   这个时代的莫斯科贫富交织,有不少气派的建筑,也有修得很好的路,还有即便是夜晚也萦绕热闹的区域。但大多数,则是在夯实黄土大路上,与严寒抗争的普通人家。   马车停靠的地方,则是莫斯科的城郊——像是庄园般的地方。周围有明显被园丁打理过的植物,也满是德意志式的花园建筑,让约安妮丝惊讶不已。   “这里是?”高易羽问。   马车没有作答,说话的,是马车里不知何时出现的另一位访客。   不,确切来讲,高易羽一行是访客,而她则是接待者——犹如在空气里切出人类形状,但身为好身材的女性魔鬼·休止符。   “很荣幸能再次与您相见,伟大的约安妮丝。还有我的老朋友,德利多利……我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喔,还有吟游诗人……你也来了,你穿得像个胖姑娘。”   “你好,休止符。”约安妮丝问,“这里是?”   “这里是一位富有的隐世者所拥有的庄园,我在这个时代从她那儿打探消息。作为回报,我给她一些神秘学的知识,她也同意让我们用来当落脚点。”   沙盒的富有隐世者?高易羽对这些历史不太熟,并不知道是谁,不过这地方看起来能住得很舒适……   就怕住久了之后,约安妮丝会不会赖在这,不愿回二十一世纪,回到杂物间和自然蔬菜录音室……正当高易羽琢磨着这些,休止符女士意外的对她开口了。   “所以,请吟游诗人配合我。”   “配合你?”   “我维持着很高位的格调,那位隐世者很尊敬我。德利多利和约安妮丝必然也能维持这种格调……但你……”   经这么一解释,高易羽很快明白:“懂了,帮你在富婆面前装逼。”这很容易,她可是拥有魔力的未来人,这难不倒她。   问题在于——   “不过,我们这次,是不是已经干涉过很多历史了?”   这是高易羽十分在意的地方,因为上次铝条引起的麻烦,她甚至使得历史因自己而修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一来就碰见柴可夫斯基还把人家救了起来……   等等,再结合之前约安妮丝的说法,莫非……真正的历史中,柴可夫斯基实际上死在了这次投河自杀里!   而后来,有神秘的天才少女假借他的名义,继续撰写作品?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美妙的旋律,和精致甜美的结构?高易羽深深感到可怕……   但关于这些,历史恶魔如此回答的:“不帮忙人家也能自己游上岸啊,至于作品,就不准基佬心思细腻咯?”   …… 056·奇怪的声音   庄园静悄悄,凛寒之中没有虫子,却有花朵。马车停在其中,却久久没有打开门。   在和这个时代的线人沟通之前,三全音、休止符,还有些话要和时代的旅行者聊聊。   “这次,我们不用太介意对历史的干涉问题。”德利多利接过上个话题,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反正就算我说了,你也管不住自己,总会想做点什么事情吧……我知道的,我知道。”   “咳,上次铝条是意外嘛……”高易羽有点难为情。   “然而,这次并不是放纵你,并不是这样。”接过德利多利的话茬,休止符从旁开口,“你们刚来不知道,但流行乐已经把历史搅浑了……她为了夺得桂冠与竖琴,从古希腊神话一路修改到了现在……”   高易羽听懂了:“哦!所以搞完之后终究是要修复历史的,所以我们瞎搞也没事,到时候一切修?”   “差不多吧……但也不要让历史太过于偏离原样,如果可以的话,在这个时代多传播三全音,魔力的获取效率,比在未来高很多。”   “也好。”   聊完这些,马车敞开了大门,一如上次那般,齿轮发出奇怪的吱吱作响,将方便客人的脚踏台放在了泥土上。可休止符女士,叫住了正准备动身的高易羽。   “吟游诗人,希望你们能早点办完事,这样我就能回一趟历史的最前沿了。”   “嗯?你不能随时回去吗?”   “德利多利让我在历史之中寻找蛛丝马迹,十分遗憾的不能常回去,但德利多利告诉我,约安妮丝与你已经撰写了新时代的序曲……我很想听,然而仍被困在历史中。所以,希望你们早点解决问题。”   “我虽然不敢保证能不能快点解决问题——”高易羽将行李抗在肩上,让约安妮丝先下了马车,这才接着说,“但我们也想早点回去创作第二曲,能多一位你这样的听众,对我们来讲也很开心。”   在约安妮丝可劲的招手催促下,高易羽也下了马车,离开炭炉带来的温室,如庭院的花草般挨饿受冻。就这样,三个呼吸不会吐白气的非人,带着一位满脸通红嘴唇干裂的少女,向灯火通明的豪宅走去。   走到途中,高易羽便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对称结构的三层豪宅,正中间盖了条烟囱——这倒没什么,可超现实的是,那烟囱正往外送着颜色诡异的烟,而且……不知何故,高易羽觉得,那些烟雾中掺杂着魔力?   也是,这里的主人是在这个时代的线人,是和神秘有关的某位有钱夫人,和德利多利与休止符扯上关系,总是会接触到这些。   待会儿要谨慎些——提醒着自己,高易羽来到了豪宅门口。   衣着厚重的漂亮女性,看起来是侍从,已在门口等待。   见到高易羽,她们露出惊讶、畏惧,以及尊敬皆有的表情,然后邀请她入了内。   考究的电灯在整间屋子里闪耀,红毯与奢华成了屋内装修的主题。关上门将冬风挡在外面之后,温暖立刻让高易羽想要脱掉衣服,看来是不计成本的维持着供暖,连这么大的屋子、这么多层都能这么暖和……   侍从不多,可每一个都十分专业得体。   毫无疑问,她们不会让名字被留在历史里,但她们本身就是历史的微小部分,如今,高易羽正被历史的一角指引,去与也许被写入历史、被后人知晓的人物会面。   位于三楼——天台花园。   手艺精妙的玻璃,修出了封闭但透明的穹顶,这人造温室被丰富的花草占满。它们散发着奇异的浓香,长得也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兴许,这些气氛是来自其主人。   一位清冷的,高傲的,满身珠宝首饰却穿着宗教礼服的中年女性。   她在植物的环抱下,更是在玻璃之外的星辰下,进行着某种看起来神秘的举动。   在她手里,有一支精美的水晶杯,旁边则是贴着歪歪扭扭标签的瓶子,上面的俄语高易羽完全能看懂,写有“白桦树汁”这个词。   中年女性将白桦树汁倒入水晶杯,以右手举向天空,让杯中的液体轻轻转动。星光、月光和液体一起,在杯中流淌。她的左手并未闲置,握着胸前图案诡异的镂空十字架,同时念念有词。   当然,这就是高易羽听不懂的玩意儿了。最后念诵完毕,这位中年的夫人张开嘴,饮下了那杯看起来做过法的白桦树汁……然后一脸的幸福。   高易羽十分尴尬,途中已经无数次用眼神暗示,试图让休止符或是藏在金币里的德利多利来打个圆场什么的……   可惜只有约安妮丝,在做法途中跑去,用小拇指悄悄蘸了点白桦树汁送进嘴里,然后一脸的微妙。这让高易羽还多了个“啥味道啊?”的疑惑,但又不好意思问……   幸好——   “梅克夫人,预言之人已抵达。”送她来的侍从,用清冷的语气汇报了。   被称之为梅克夫人的女性放下水晶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余韵,用热切的眼神看向了高易羽:“如魔鬼所言……满月的冬季,莫斯科河出现浮冰……美貌犹如蓝宝石的黑发少女,便会拜访我……向我展示神秘所在!”   这……高易羽切身体会到了这玩意儿是怎么骗人的,说是预言,难道不是提前串通好吗?   可正如之前休止符所叮嘱的那样,她也只能配合,因为这位梅克夫人显然身价不菲,能帮上很多忙……   总之——   “神秘?不,现实已在你面前。”高易羽如实说。   那确实是如实,因为信仰路德宗新教的约安妮丝就在她面前,欣赏胸前的十字架呢……估计心里还在讲东正教的坏话?   梅克夫人惊讶的退了几步:“多么美妙的嗓音,富有神秘……不,富有现实意义的言语。”   然后……接下来该做什么?高易羽看向一旁的休止符女士,真希望能给点提示。   这却成了梅克夫人的提示——“退下候着!”她立刻赶走了让吟游诗人不满的侍从小姐姐们。   这让气氛更尴尬了,高易羽的沉默,令梅克夫人理解成是还在对其他东西不满,于是紧张的四处寻找,想要自己领悟。   但——梅克夫人?高易羽想起了这个名字。   “你赞助穷困潦倒的音乐家。”   “……您……竟然……”梅克夫人抽出丝绸手帕,掩盖惊讶而大开的嘴,“竟然洞悉了我的心。”   “你将为女儿寻找钢琴演奏家,教授音乐,并参与演奏?”   “……您……竟然……竟然真的洞悉了我的想法!”这次,她得用上双手才遮得住了。   高易羽暗暗惊讶,还真是这位梅克夫人……她在古典音乐历史之中,算是留下过浓墨重彩的几笔。   比如之前见过面的柴可夫斯基——   那位心思细腻的音乐家,在奔四的年纪还是个拮据的教书匠。虽然再加上音乐方面的收入,能令他勉勉强强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可这依然让他难以自由、难以全心投入创作。   于是,梅克夫人便成了他的赞助人——起码历史里是这么写的。   梅克夫人慷慨的赞助了他几十年,每次书信往来都要附上几千、上万的卢布。这让柴可夫斯基立马摇身一变,成了相当阔绰的上流人士。   随着财富自由,还有失败的婚姻,他在上流圈子跟很多基佬、美少年学生玩得很开心。当然,除此之外,倒也确实倾心创作,每次出手几乎都是精品,也因此成了俄罗斯音乐最伟大的那个。   而除了发钱给柴可夫斯基,这位神秘的梅克夫人,还赞助过年轻的德彪西,以及一些不太出名的人物。   因为柴可夫斯基和德彪西的成就,被写入历史——某种意义上,她的投资也算很成功了。但如今来看,历史所写并不全面。   起码就在刚才,梅克夫人还赞助了巴赫一滴白桦树汁……   眼前,梅克夫人不敢打搅吟游诗人的沉默,只是热切的看着她的脸庞……何等的美丽啊。   高易羽的沉默随之结束,主要是她也不记得太多梅克夫人的历史,倒不如她知道有这么个人,就已经很专业了……   “梅克夫人,我们有求于你,因此,我们也会付出予你。你所接触的魔鬼,与你有过怎样的约定?”   “魔鬼想要整个俄国的最重之宝,我只能给它创造机会。”   “那我们利益一致,魔鬼许诺给你什么?”   “第一,魔鬼许诺回答我五个问题,无论是神秘学,我自身,这个世界,或是过去与未来……魔鬼都会予以解答。第二,魔鬼做了预言,称预言所描述之人,会给我惊喜……”   顿时,梅克夫人用能融化西伯利亚冻土的眼神,热烈盯着高易羽。而作为预言所描述的那个倒霉蛋,高易羽也用同样的眼神看向旁边,休止符女士倒是跑得挺快……   惊喜是啥啊……他妈的。   总之——   “旅途令我疲惫,先为我准备住所吧。”总之先睡一觉,睡之前想想好了。   “好的!有任何要求都请直说。”   要求吗?高易羽又想起在自家小宅,跟约安妮丝住的时候,睡觉是个大问题。   一张单人床要挤下两个人有点麻烦,总让约安妮丝睡沙发——倒也不是心里不安。而是约安妮丝经常会耍赖,睡到一半就半夜钻进床上来……   高易羽如此描述:“无人打搅的,能住下两个人的房间。还有,我们有可能会发出各种音乐或奇怪的声音,也许会打搅到你们生活。”   “这倒无妨……还有人会来吗?”梅克夫人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不,已经在了,只是你多半看不见。”高易羽解释道:“她太过特殊和害羞而已,其他的,我们明天再说。”   “她……好的。”   反正梅克夫人是神秘圈子的人,肯定知道不少内幕,除此之外,甚至还和休止符有过交流,所以暧昧的讲讲约安妮丝这位幽灵的存在,倒也无妨才对……   就这样——她们被分配到了一间有两张床的舒适客房,高易羽很满意,约安妮丝有点小不满,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满就是了。如果不是高易羽反对,还会有一票守在门口随时听令的侍女,这可整不起。   终于得到自由后,约安妮丝点起壁炉,舒服的躺在了床上。   她望着正在脱衣服,同时嘀咕“闷死爷了”的高易羽,浮起一脸期待的笑容。   “来吧!让我们尽情的发出声音。”约安妮丝拍打床铺,发出“动次打次”的44拍作为邀请,“我才不管历史和桂冠的难题,我只是个喜欢音乐的小姑娘,来嘛!让我们继续……”   “知道知道,要不然为什么特意提一下呢。”   “嘿嘿,你最贴心了。”   高易羽坐到她身旁,拿出手机,愉快的和她分享起音乐,继续之前马车里的话题:“柴可夫斯基其实写宏大沉重的曲子也很有一手……”   “不要听那些无聊的,给我听那个……名字很可爱的……《胡桃夹子》!”   ……   翌日,侍女敲门,礼貌的告知早餐已准备好,希望客人早点来取。   没睡够的高易羽只能默默起床,但实在是不想起来……她看着被窝里的另一个姑娘,睡得真香。   真可恶,幽灵在这个时代没任务,就是观光客……以柴可夫斯基为话题,聊到深夜才双双睡着,甚至浪费了另一张床……现在可好,她继续补觉,高易羽得起床去跟历史作斗争。   穿好吟游诗人的装扮,她打开窗子,用冷风吹走昨夜疲惫,然后熄了壁炉,不关窗户的留下一声冷哼,便随侍女前往餐厅——哼,就等着冷醒了来哭鼻子吧。   客厅倒是暖洋洋的,梅克夫人兴致勃勃的坐在那儿,留出了相邻的位置,还有丰盛至极的早餐。   以及,一架钢琴。   “早安,希望昨夜你们愉快。”笑着说完,梅克夫人开门见山,“昨夜的我也很愉快,魔鬼造访了我的梦境,告知我,您身边的灵体应该很喜欢钢琴,所以请您随意使用。” 057·夫人们   “那位……灵体,确实,如魔鬼所言,确实有这样一位灵体在伴我同行。”   高易羽点了点头,握起纯银雕花的雅致餐刀,在被炙烤得很出色的肉块上切动,然后叉起它,在肉汁浸透的土豆泥上抹动——这是为了争取思考时间,可不能穿帮了……   毫无疑问,梅克夫人问这些,是为了对高易羽进行试探。   她是否真的有灵体相伴?是否真的是神秘学领域有所成就的人士?也许昨天展示出来的,只是高易羽的话术或骗术?   对于这一切,经过一夜的思考后,梅克夫人这样精明的女士,肯定是要再次加以探究的。   高易羽却没能如她意:“但那位灵体昨夜过于开心,还没有起来,还不能表演钢琴。”   “哦?昨夜开心……”   “她很喜欢梅克夫人准备的床铺,还有这德意志风格的建筑,因为她出身于那儿。”高易羽又找了点话来圆场……主要是再不圆的话,梅克夫人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说来惭愧,高易羽并不愚笨,确实知道这眼神代表了什么意义。   梅克夫人不失礼仪的笑了笑,虽然长着皱纹,但中年的皮肤依然撑起了一位富有、有涵养、追求神秘学的女士的韵味。   “那今晚,您的灵体是否可以展示一些特殊之处呢?”   “多半没问题。”高易羽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您能准备些美好的咖啡,那这把握就有九成。”   梅克夫人点了点头,立刻召来侍从吩咐咖啡的事,如她这样阔绰而拥有上流生活的女士,咖啡当然有很多好货——嗯,约安妮丝肯定喜欢。   但为了让这件事更具有神秘感,而不是单纯的,有个女孩子喜欢喝咖啡——   高易羽如此解释:“在古老的年代,示巴女王在非洲一角建起文明的延续,而那些人从古便开始以咖啡为食,并配上某些奇妙的植物一起服用,以此来获得精力,同时也满足宗教和神秘上的需求。”   “噢……?”这明显的吸引了梅克夫人,她的眼神从高傲的上流女士,变成了昨夜那样的狂热。   “我与那位灵体之间,就借用了这套古老的神秘契约。”   梅克夫人激动的说:“是咖啡!以咖啡为契约……束缚灵体……天呐,多么神秘而古老的规则!”   虽然跟这些没半毛钱关系,但……高易羽回想起在自己家的时候,约安妮丝总要喝个咖啡才能开始音乐……仔细想想,以咖啡为契约什么的,好像也没毛病?   经过这么一解释,早餐的氛围变得很不错,屋子里的供暖很足,食物都暖洋洋的。   但也不是所有事都能温暖。   “那么,晚上的来客们,一定会为您的灵体而激动……”   “嗯?梅克夫人,您邀请了客人吗?”   梅克夫人放下餐叉,擦去酱汁,用干净的嘴露出笑容:“邀请了很多夫人呢,回信表示会来的,已有足足二十位……还有很多回信在路上,我们非常期待。”   “草。”   “噢?呼唤植物……这是什么独特的……礼节?”   高易羽一脸尴尬的打哈哈过去,立刻追问:“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邀请这么多人……而且听起来……我与我的灵体还要参与?”   梅克夫人也笑呵呵的:“魔鬼给我启示、给我预言时,我就已经把邀请函发向了我圈子中的夫人们。能亲眼见证这样的奇迹,对我们来讲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您就不怕……魔鬼是说着玩的?到时候把大家邀请来,结果什么都没?”   “当然,若是预言之人——也就是您没来,那么我们的话题是召唤另外的高位存在……但您不是来了吗!晚上,我要与夫人们举办一场神秘之夜,您与灵体的演绎,正是我们想看见的……”   听到这,高易羽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刚刚揉着眼、裹着棉被想下来找人的约安妮丝,一听这话就吓回去了……   她立刻试图避免这种情况:“我们的时间很紧,也许晚上无法停留在这。”   梅克夫人却没有立刻就此发表意见,而是绕了个圈子——   “您多半也知道,在这欧洲大陆,有许多神秘结社和组织,在暗中推进着历史的进程……比如诞生在巴伐利亚的那支财团,或是推动法国大革命、如今在新大陆支配美国的他们……但历史的暗面,并不只有男士们,我们夫人们也有。”   “……就是您今夜将组织的这个?”   “是的,我们自称为「夫人们的夜间茶话会」,以神秘为题。”   梅克夫人并不谦虚,反而夸耀着说。   “我们是欧洲大陆最有势力的夫人们,我们甚至可以决定有哪位当权的男士,死于床铺……并囚禁其灵魂。”   高易羽听得心惊,这究竟是因为流行乐的举动,而发生转变出来的新历史……   或是原本就有,但未被史书记录的呢?   等等,更关键的问题是——这他妈是要拉自己入会咯?可我是个男的……哦,确实是女孩子。等等,但不对,我又不是谁的夫人,这和入会条件也不搭啊!不愧是休止符在这个时代的眼线。   接着,梅克夫人如此说道——   “今晚,如今沙皇最深爱的情人,也将造访此处。”   “哦?”   “她能带您去沙皇的冬宫,拿走您想要的那些至宝——前提是,您能让我们感到震撼,心悦诚服。”说完,梅克夫人喝了一口红茶,眼中满是渴求。   话已至此,看来这就是必然的利益交换了……东方吟游诗人将展示她们从未见过的神秘,然后和这个叫「夫人们的夜间茶话会」的圈子搞好关系,再借用这股力量,取走桂冠与竖琴……   好吧,起码有个明确目标了。   而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度过今晚,就能去一趟桂冠与竖琴所在地,带走它们,回归二十一世纪了……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会表演一些东西的。但除了咖啡,我还有许多想要的。”   “请随意开口。”   高易羽想趁机办另一件事,反正来都来了:“您有推荐的画家吗?”   “……画家?”梅克夫人有些意外,因为这很可能涉及到圈外人踏入这个领域,“您想……画些什么呢?”   “画张封面,我有想发表的东西。”   回到二十一世纪,她们将拥有能运作的录音室,约安妮丝也能开心的创造音乐。专辑接下来曲目的曲谱,她早已写了出来,甚至还讨论好了如何编曲……那么欠缺的就只剩一样了。   专辑封面。   比起回到二十一世纪随便画点什么,拍点什么来蒙混过关,不如邀请一位画家专门画一个呗?反正梅克夫人的人脉挺广……估计也是她掏钱……既然免费那当然要利用利用了。   梅克夫人虽然觉得这个要求很奇怪,但一想到要发表、出版的,很可能是神秘学的著作,或是神秘学的东方音乐,就立刻兴奋了起来——   “我立刻就去联络!收集整个欧洲的画师来争夺这荣耀!另外冒昧问一句,大概什么时候出版呢?我们夫人之间,也有出版社的巨擘……”   “大概一百五十年后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反而更让梅克夫人兴奋了。   ……   接过装满咖啡豆的袋子,高易羽敲了敲门,然后推门入内。   “嗨。”   窗户已经关了,壁炉也重新点了起来,倒是约安妮丝把被子卷在身上,时不时就打个喷嚏,周围的布匹全被她的小鼻子祸害了……   “哼。”甚至已经能听出来,她鼻塞了……   “醒啦?”   “嗯……休止符女士和德利多利告诉我,是你把窗户推开的……”   “那当然是我——我带了点咖啡豆给你,据说是在沙俄能买到的最好的。”   “噢噢?!”   约安妮丝猛吸了一下鼻子,让那可怕的鼻塞暂时通了一下,但高易羽却把袋子捂得严严实实,没有让她在嗅觉回归的这几秒闻到任何东西……很快,鼻塞又回来了,高易羽又把袋子解开了。   承受着约安妮丝那杀人般的目光,高易羽坦然看向其他地方——   “德利多利,还有休止符女士,你们不是说约安妮丝是历史的幽灵吗……那为什么会像这样受凉?我还以为是装的……”但在咖啡豆面前,约安妮丝却如此诚实……   “因为,她被这个时代的住民提及了,漂泊的灵魂有了锚。”回答的是休止符女士,美妙的身材在空气里勾出轮廓。   “……但那不是你向梅克夫人提的吗?”   “是,得知她已召集了「夫人们的夜间茶话会」之后,我才决定这么做,所以昨晚去她梦里跟她讲了这件事……因为,多一个帮手,能让我们更有机会拿走桂冠与竖琴……”   但帮手感冒了——这可能是大家都始料未及的……   高易羽假装没发现被瞪着,只是将装有咖啡豆的袋子放在约安妮丝面前,让她一脸纠葛。   “晚上,一些夫人们想听您演奏,所以我才为您要来了这袋咖啡。”   “哼,好。”约安妮丝不再冒失的吸鼻子,主要是没力气,“我还以为这袋豆子,是你道歉的诚意……结果却是肮脏的交易……将我的音乐才华拿去换了咖啡豆……”   “那不换吗?我去退了?”   “换嘛——泡给我喝。”   笑着答应之后,高易羽当然也展示了自己的诚意:“柴可夫斯基先生还欠我赔偿,还拿着我的大红花棉袄……我不打算要钱,而是请他为我们的专辑写上一曲,怎么样?”   约安妮丝立刻点头,不,那更像是用下巴戳羽毛枕:“当然!不要严肃的、复杂的、宏大的交响乐!要精致可爱的那种!最好是提琴、键盘乐器、鲁特琴、管风琴这些我会的,我要亲自来演奏!”   既然乐队的另一名成员也同意了,高易羽立刻着手处理。   找来信纸和笔,她写下文字——   「敬爱的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   我是莫斯科河旁,用巴洛克吉他救您起来的吟游诗人,考虑到你的财务情况和职业,我也不缺卢布,就请你写上一首钢琴奏鸣曲,或提琴、鲁特琴与钢琴的协奏曲作为补偿吧。」   写下具体要求,还有“尽快”这种截稿期,以及“请将乐谱和我的大红花棉袄一起寄来、我因为过于繁忙,无法前往莫斯科音乐学院拜访你”之后,高易羽才落下款,交给侍从去寄信。   当然,不是什么过于繁忙而不去——   只是单纯的太冷了……不想离开暖和的屋子。   写完信,高易羽忽然发现:“那我们的专辑还挺厉害。”   “嗯?为什么嘛?倒是咖啡好了吗?”   “开始泡了——喵喵……喵喵呢过来烧水?该死,你怎么在壁炉里烧着……”   “我太冷了……在这里取暖。”   将可怜巴巴的小火苗拽出来,注入魔力开始解决咖啡问题之后,高易羽才回到上个话题。   “键盘手,你可能没啥自觉,但你可是巴赫啊……然后现在又让柴可夫斯基来写上一曲……”   最近经历的事情总是很奇妙,使得高易羽现在才发现,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音乐家们本人,似乎也不如作品一样完美、伟大……这又让感受到的“可怕”变得淡漠,反而觉得有趣了起来。   听完,约安妮丝笑了笑,努力吸了一下鼻子,嗅着终于闻到的咖啡香气,心满意足。   “那你呢?”她用带鼻音的声音问。   “我……我是平凡的人类。”   “我们也只是平凡的人类,如你一样。不光如此,在你的年纪,我们的价值大概连乐器的一根弦也不如。”   “那你的意思是,我之后会变得伟大起来?感觉被鼓励了。”   约安妮丝否定了:“不知道,但我也不在乎。但我们也能为音乐而开心,也能喜欢身为平凡人类的彼此……”   “那肯定喜欢的嘛。”   “那就好……也希望你忘了所谓伟大的巴赫,能在现在、今后,也一直喜欢身为平凡人类的我。”约安妮丝又补充道,“我也一样。” 058·打喷嚏   听起来,像是被女孩子说“喜欢”了?意外的有点心里痒痒的。   不过说完这句话之后,没等高易羽有任何反应,约安妮丝就用力打了个喷嚏,脏兮兮的擦了擦,鼻头都发红了,看来着凉的情况意外严重……   “给,热乎着呢。”   “虽然闻不到但应该很香。”   将刚煮好的咖啡递给她之后,高易羽把喵喵赶回了壁炉里,当然不是放纵它去取暖,只是注入火力让屋子的温度更高一些。虽然燃料已经够多,但屋子的面积过大,俄罗斯的冬天确实难熬……   裹着厚实的被子,约安妮丝缩成接近球形的样子,不知绕了多少层布料,才得以将手伸出来,握住装咖啡的纯银杯子——这倒令她暖和了手,也暖和了胃。   “哼,新手泡的……浪费了豆子。”   “那可不是嘛。”   约安妮丝将杯子扬起几厘米:“来尝尝你的泡咖啡手艺有多么糟糕?”   倒不是喜欢上咖啡这种东西,也不是约安妮丝盛情难却,但高易羽仍想尝尝历史的味道。尤其,是即将迈入二十世纪,总能听到的这段历史的味道。   拿走银杯,约安妮丝立马把没得捂的手缩了回去,但眼睛却挑得很高。   “说起来,刚刚的话题——”高易羽抿了一口,十分苦,这让她的脸色也变得类似,“什么喜欢,什么平凡的人类……”   “什么嘛?”   “我们是一支乐队,乐队有另一套规则。无论乐队取得怎样的成就,被世人吹捧甚至信奉,对乐队成员来讲都是另一码事。”   将杯子还给她后,高易羽接着说。   “我们记得的,只会是成名前的彼此。你是寂寂无名的幽灵,我是清贫的高中生……就算要喜欢,喜欢的也是这个。所以从根本上就错了,你又不是啥平凡的人类……而是以咖啡豆契约的灵体。”   约安妮丝“咕嘟咕嘟”喝下大半杯,甚至不文雅的打了个饱嗝——但总比打喷嚏好:“好好好……那你也喜欢我咯?”   “那我见面的时候就说过了,我深爱着你的音乐嘛。”   “……那不就是我。”约安妮丝小声说完,浮起十分怪异的神情,又在心里思考。   这算是被女孩子说“爱”了吗?还是单纯只是说音乐?还有,以咖啡豆契约的灵体?这听起来怎么如此廉价和羞辱人……但好像是事实来着……那究竟,是被说“爱”了吗?   ……   庭院内,梅克夫人正坐在花草之中,进行一天的工作。   如她这般在俄国生长的女性,对于寒冷总是耐得住的。   几件贴身棉衣,确保肌肤温暖。   而为了得体,外面则穿有一身黑色的呢绒大衣。   不知来自哪些小动物的皮毛也被做成围脖、袖套,这一切就够她和冬天搏斗的了。   梅克夫人用黑纱包裹的手指,正握着笔,管理名下的财产。   许久以前,她嫁给了一位普普通通的男士,因子女过多而负债累累。但靠着勤劳,以及接触到的神秘学,他们家庭很快积累起了极其庞大的财富。   但丈夫早逝,这一切便成了她的——坐拥这些财富,她选择隐居避世,并深究起神秘学来。即便如此,她仍有铁路公司巨头的事物要打点——确保财富捏在自己手中。   这时候,一位侍女匆忙的脚步,打乱了她的思路。   “怎么了?”梅克夫人不悦的发声。   “夫人,我要去为您的贵客寄信……请、请原谅我没有教养的举动,但这封信要在今日寄到。”   哦?贵客?牵扯到了魔鬼所预言之人,这令梅克夫人大感兴趣。   她用高高在上的手势,让侍女带着信靠过来,这个举动,倒是令侍女一脸惊恐。   下人们也有自己的圈子和话题,那位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其神秘而独特的故事、漂亮至极的面孔,都只需一晚,就已经在上上下下传播开来。   除了小声议论,侍女们其实都担心着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触怒对方,让自己被降下诅咒什么的,毕竟东方人仍是神秘的……   因此,如果梅克夫人拆了信,也许会招来怒火,导致一屋子的人全部陪葬……好在,梅克夫人还是有礼貌的,只是了解了要寄到哪儿、寄给谁。   莫斯科音乐学院,柴可夫斯基收。   这对梅克夫人来讲并不陌生,因为在上流社会交际时,音乐本就是经常被提到的谈资……那位出身良好、风评颇好的柴可夫斯基,其实已小有名气了。   东方的吟游诗人,为什么特意寄信给他呢……   等等——梅克夫人联想到了昨天,吟游诗人发掘到她内心之中,准备在一些音乐家身上投资的事情……这……这一定是某种暗示!说明吟游诗人非常看好这位柴可夫斯基,说明他绝对是上佳的投资人选!   “备车,我要去银行一趟,取些钱。”   “……哎?夫人?但晚上聚会的开销、下人们的薪水,还有到明年之前需要的支出,都已经……”   “不是那些开销,我要做一笔投资,同时在马车上为我准备纸笔,去办……等等。”梅克夫人叫住了她,“再找个机灵的人,去打听这位柴可夫斯基……不,这位彼得先生的更详细信息。”   对投资项目进行深入了解,这可是出色商人应该做的事。   就这样,侍女无可奈何的回了大厅,从繁忙准备的同事之中叫了一人。   当侍女们和梅克夫人乘上马车,离开庄园的几乎同时——客人出现在了屋子里,不仅如此,她身旁还有一坨……竟然是一坨会飞的、把自己卷起来了的被子!?   这奇妙的一幕,令下人们惊愕的忘了手头工作,都瞪大眼睛看着。   虽然梅克夫人,以及时不时过来的那些小姐、夫人,总是聊和玩那些奇怪的神秘主义,又是黑魔法又是通灵或是举办仪式,但没有任何一次,引来过这么奇妙的事情……   被一屋子孔武有力、敦实厚重的女佣人们看着,高易羽还是有点害怕的。   “这是我同伴,请你们自由工作。”   说完,她还拍了拍约安妮丝裹在身上的被子……那没办法,这姑娘虽然感冒了,但喝了咖啡就很精神的想下楼干点事情。考虑到这儿是历史的一角,估计也就平添点怪谈而已,高易羽也就允许了。   而约安妮丝想干的事——   “请问梅克夫人呢?”   “夫人离开了,不知要多久才回来……”颤抖着作答的,是看起来一拳能揍十个高易羽的斯拉夫中年大妈,“您……您的信也由下人……去寄了。”   高易羽点点头,又问:“那你们现在谁管事?”   但一屋子女佣却用更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尴尬的沉默蔓延了好一阵,那位斯拉夫中年大妈才更为小声的回答:“是您……主人离开之后,宅邸地位最高的就是贵客了……您有权决定大部分事情。”   这让高易羽有点开心,毕竟这儿虽然冷,可比自家杂物间大,也敞亮得多。   “噢,那我有个要求。”   “……您……您说……”   佣人们眼神涣散,畏惧像是病毒一样开始传播,因为,她们想起了昨夜在她们圈子里流传的事……   今晚——梅克夫人要举办盛大的神秘会议。   而会议贵宾,正是眼前这位。   按照这些神秘人士的做派,总会要举办各种各样的祭祀活动、神秘仪式……便需要许许多多的怪东西作为材料。   不仅如此,据说杀几个佣人当祭品也是经常发生的……某位女佣的亲戚的朋友的儿子的妹妹,就是这么被东方人杀了的——昨天这个故事已经绘声绘色的,成了她们所有人的噩梦。   “我这位同伴,需要一点东西。”吟游诗人如此开口,“可能对你们来讲,有点难以接受。”   那毫无口音,宛如最纯血贵族的俄语,似乎正要传达死亡。   果然是要索取鲜血……甚至性命了。   很多女佣开始划十字,甚至有人用上了三指。   吟游诗人微笑着,比带刺的玫瑰还要美艳:“她实在是憋不住,想弹会儿钢琴,到时候会吵到你们……见谅啊。”   ……   赶在午餐之前,梅克夫人从莫斯科城里回来了。   这位叫做柴可夫斯基的先生,实在是位可怜人,如此富有才华,在圈子和学校里口碑极好,却清贫、刚刚经历了离婚……甚至,一周需要教三十小时的书,收入却只能勉强持平富农。   了解完这些,梅克夫人决定用一种不伤害对方尊严的方式,来对他的自由创作进行支持。   梅克夫人希望柴可夫斯基能写一首曲子给她——报酬是足足八千卢布,是梅克夫人名下随便一条铁路线的三天收入,这应该能让柴可夫斯基从离婚的悲伤里走出来……   对此感到满意,梅克夫人回到自己的庄园——却发现,女佣们居然什么都没干……   晚上就要招待那些贵宾夫人们,当然需要准备出盛大的排场——可女佣们却像是吃错了植物一样,陶醉的聚在一起,聊着天方夜谭般的话题……   “钢琴!那正是音乐……”   “打喷嚏的声音也那么动听……”   …… 059·陆续到来   从她所属的时代离开,去到二十一世纪,然后又来到十九世纪末期——经历了这不短的跨度之后,约安妮丝摸到了钢琴。   真正的钢琴。   不是被电子讯号模拟的现代乐器,而是由机械结构和匠人手艺,共同创造出的音符。   约安妮丝欣喜的弹了足足一小时——但只有一小时。   在这之后,她便因为打了太多喷嚏,而灰溜溜的被高易羽背回了客房。至于这一个小时里头,她用钢琴随性弹奏的那些东西,是如何让女佣们着迷的,那就不是病人和照顾病人的人应该去管的了。   只要关上门,十九世纪沙俄的世界,就又只剩她俩了。   壁炉温暖,屋子虽然不透风,但从法国买来的香水却将屋子气氛点缀得很好——应该是她们下楼弹琴那会儿,佣人上来收拾时,为了驱赶咖啡味而洒下的,很好闻。   这令约安妮丝心情很好。   “钢琴很有趣。”但令她更为兴奋的,则是那件乐器,“和羽管键琴完全不同……和电子琴也不一样,我能感觉得到弦和击锤的脉动……非常成熟的乐器。”   钻进被子之后,她当然要聊音乐的话题了。   因为,眼前的吟游诗人并不会独自下楼,放她一个人在这,反而会兴致勃勃的也参与进来。   “和管风琴呢?”   “管风琴的脉动更为宏伟,像是在与石头构造的巨人进行沟通,但还有一点!”约安妮丝兴奋的坐了起来,“踏板十分自由!”   “哦?管风琴不自由吗?”   约安妮丝又急急忙忙躺了回去,一脸痛苦:“虽然我深爱着管风琴,但那乐器的踏板实在是有点不友好……它的踏板有很多个,为了演奏者能端庄大方的全都踩到,设计得紧凑而狭窄。”   正如约安妮丝所知道的那样,高易羽饶有兴趣的坐在她身旁,还为她削起了苹果。   为了解释那些不友好之处,约安妮丝的被子忽然隆起:“而为了精准的踩到,又不碰到其他踏板,我们要穿一种很小很窄的专用鞋……”   被子隆起的小丘下端,忽然伸出了一只脚丫。   “咋了……”   “你看,就是穿那种鞋子挤窄的,来,让我们比较一下,也把你的抬起来,我们比比尺寸。”   面对凑过来的小脚,高易羽嫌弃的给她赶回了被子。   硬要说的话,她的脚和正常姑娘——也就是高易羽自己,倒也没什么不同,就稍微小了点嘛……这目测就能看出来,不用特意贴在一起比。再说了,这削着苹果呢,这话题可不太好……   约安妮丝一脸无趣,又说:“我是女的倒还好,但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可能在你们历史中赫赫有名的大师音乐家——指男性,但凡会弹管风琴的,保准都是小脚,都是被挤的!”   “……这么惨的吗?”   “那可不,所以管风琴师在选学徒的时候,都会让他们脱了鞋子挨个看。所以,钢琴这样的乐器很棒,踏板十分自由,不会束缚演奏者的脚……我很喜欢。”   高易羽把苹果削好了,见状,约安妮丝乖乖停下话题,等着被投喂——结果高易羽自己啃了起来……   这要搁之前,约安妮丝会觉得,这是现代人的礼节和常识……但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搞懂,纯粹是她坏心眼……   “意外的味道不错,够格被巴赫女士吃了,来,张嘴。反正你鼻子堵着,吃东西也没味对吧。”   “……啊。”   嘿嘿,也不是那么坏心眼嘛……   嗯?等等,该死,一点也不甜,很酸还涩!而且很冰……这、这怎么能算得上味道不错?约安妮丝皱着眉,发现投食者正在偷笑……这个坏东西!味道不好才给我……约安妮丝恼怒了一阵,但还是乖乖吃完了整个苹果。   约安妮丝正想嘀咕几句,但这家伙又扯到了其他话题上。   “你喜欢钢琴的话,我买不起。”   “……没关系,我不奢求。”   “主要是,值钱的东西基本都换成了音乐器材,剩下的要么不好脱手,要么要留有其他用途……说实话,我们缺口还很大。”   “那……把家里那套听起来就非常值钱的化妆品,拿去卖钱吧?就是大宝什么的……”   “呃,那是特意买给你的,就是你的,怎么能脱手给别人呢……钢琴的事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等办完事回去的时候,也许像上次一样,毛一把乐器回去?但和巴洛克吉他不同,钢琴实在是太大了……届时,也只能指望德利多利了。比如说,散布三全音,达成她需要的人数,然后使用改变历史的权力。   但改变历史……就为了得到一台钢琴?   不如来个大的,将钢琴从历史抹去,只留一台给约安妮丝得了?   不知道当她们在历史之中游历,YouTube上,序曲的点击率如何了……但现在也有麻烦事要处理呢。   “还有,晚上得麻烦你奏乐。”   “嗯,我懂,作为灵体,受你支配来演奏钢琴,加深你神秘主义者的身份特殊性。”   高易羽满足的点点头,又嘱咐道:“还有,为了氛围和格调,晚上你不能裹棉被。”   “那下次吧。”约安妮丝哼了一声,拒绝了这个坏蛋。   ……   随着时间推移,「夫人们的夜间茶话会」,也渐渐到了客人们陆续拜访的阶段。   宅邸被各种象征神秘的植物点缀,装饰与艺术品则替换成了炼金术师、恶魔主义者、异教徒的东西。诡异的气氛开始蔓延,就连女佣们也换上了统一的黑纱裙装,遮着脸,赋予自己迷离感。   如果东正教的神父偶然来到,一定会立马吹鸡,带着圣水十字架和枪炮来讨伐异端。   但他们没有机会来到。   因为「夫人们的夜间茶话会」的夫人们,甚至掌握着整个俄国的命脉。   第一名拜访者,是住在莫斯科的本地女士——年轻、貌美,双眼宛如嵌着蓝宝石的女士。现任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情人。在沙皇那儿,或是在这里,人们都称之为卡佳女士。   按照「夫人们的夜间茶话会」的约定俗称,卡佳女士穿着黑色礼服,端庄的从奢华马车上走下,在佣人们的欢迎和畏惧中,踏入宅邸。   她头戴黑纱帽,但深色的茂盛长发在下方摇摆,即便是女性也会为之倾倒。   “我是第一个?梅克夫人。”   “卡佳女士,你确实是第一位。”   “在信中,你提及的……魔鬼预言之人……”卡佳立刻深入了主题。   “那不是虚言!她已在这儿等待。”梅克夫人靠近了她,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今晚,我们将目睹她施展黑魔法,也会教我们踏入神秘的方法,但她……她想从我们这里,获得巨大的利益。”   卡佳对此感到激动,但却不表现在言语里:“我不甘心只做男人的情妇,我想成为下一位女性大帝。我想让整个欧洲,甚至是世界匍匐在我脚下……这些……魔鬼也好,预言之人也罢,能给我吗?”   “她的黑魔法,她的神秘都是真实的。”   “那我会给她一切……”   很快,其他的夫人陆续赶来。   有的是莫斯科,有的是彼得堡,还有从其他欧洲国家,甚至是美国而来的夫人。在这种特殊的秘密集会下,一些人不愿意以真实姓名和身份参与,但也有不介意的。   比如——   “您来了!孤独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老夫人!”   “为了目睹神秘之巅,以及会见我的老友,我来了。”   这位老夫人在神秘领域建树很大,是秘密集会中的老成员,她隐居,避开世俗,潜心以诗歌来谱写心中神秘,是位受尊敬的老辈。以这样的高龄,从美国而来,只为了窥探神秘。   但艾米莉·狄金森老夫人的地位,却不是最高的。   那位姗姗来迟的大人物,才是能令全场二十余名夫人女士感到颤抖的。   “布拉瓦茨基老夫人……我的老友。”艾米莉·狄金森老夫人十分高兴。   “孤独诗人,向你致意,年迈如我们,还能在晚年以肉体会面,确实应该向梅克夫人致谢。”被称作布拉瓦茨基的老夫人,是宅邸中唯一没有遮住颜面,穿着神秘的。   ——她本身便是神秘。   微方的脸,下垂的皮肤,但那双瞪大了,能赋予人绝望的双眼,却永远透着睿智与深度。   就这样,布拉瓦茨基老夫人的到来,宣告了全员已至。   按照常规,作为举办者,梅克夫人应该致辞,然后大家一起对着月光和星星念点特殊词汇,再集体冥想宇宙与地球的种种……   接下来,相熟的找地方聊,不熟的试图混熟,要么去做炼金术,要么交流神秘心得。除此之外,也有人会在这里做些交易——比如决定某个被殖民国的命运,或是决定哪些大人物病逝……但更多的话题,则是围绕——   “夫人,您的香水掺了肉豆蔻的精灵……这能让男人着迷吧?”   “不及你的戒指,那其中有密教的谏言,能令男人投怀送抱吧?”   “据我的神秘消息,在东南亚的小国,有一些独特的部落魔法,能召唤所谓的狐来附着女人之身,增加魅力……”   然而在短暂交流之后,布拉瓦茨基夫人却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聚集于此,是为了目睹魔鬼所预言之人,在例行的一切之前,先让我们目睹这至高神秘吧——我能感觉到,就在我们头顶。”   对于这个提议,没人反对。   毕竟全欧洲最有权势、财富、美貌的夫人女士们千里迢迢来这儿,正是为此。   但不幸的是,作为被钦定的集会主角,高易羽也许还存留的男性本能,却无比强烈的抗拒下楼…… 060·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为了让参加者们满意,作为这儿的主人,梅克夫人不得不亲自来到二楼,怀着畏惧和期待,站在客房的门扉前,准备请她登场。   梅克夫人担心会打搅到吟游诗人,因为这些神秘领域的大佬把自己锁在门里,一般都是有事要忙。有可能是举办仪式,也可能是沟通灵魂,外界的打搅总会让这一切功亏一篑。   所以,梅克夫人小心翼翼的确认了周围,并没有那种明显的“拒绝打搅”标识,房门内也并未传出用于仪式的气味……   确认之后——   “您好,恕我冒昧……”   礼貌的说完,梅克夫人裹了黑纱的手指,轻轻叩响了大门。   她将声音尽量贴进门缝:“夫人们已经到齐,我们希望您能出面,展示神秘,因为大家都是因您而聚集于此。”   “——我知晓,但时机未至,请稍后。”   门内终于传来回应,这让梅克夫人心里安稳了不少。邀请信是她写的,茶话会也是在她的地盘上举办,要是大家千里迢迢过来了,结果吟游诗人跑了,那她以后就混不下去了……   幸好,吟游诗人很给面子。   至于时机?神秘是需要时机的,这毫无问题,这样一个承诺就足以让梅克夫人去交差了。她不会冒昧的询问,时机究竟何时才会到来,那反而会让她像个冒失的新手。   “那您需要我准备些什么吗?”   “将钢琴的琴盖打开,确保状态良好。旁边放一杯热茶,要很温热,有治愈感冒效果的那种最好……”房门的吟游诗人停顿几拍后,又十分友善的解释道,“这对漂泊于此的灵魂有些好处。”   “明白了!”   带着侍从,梅克夫人准备回到会场。   但同时,热茶……治愈感冒……这些词在她心里荡漾。应该是某种神秘术语,不便直说的考验?一些自然果实和植物,在民间被作为草药来使用……看来正是指的这个……无论如何,这代表吟游诗人在神秘植物领域的见识深厚。   当梅克夫人离开二楼——   门内的高易羽,并不甘心做个等待时机的人。   命运应当握在自己手中,自己应主动抓住时机——她抓住了躲在被子里的约安妮丝。   “喊我们了。”   隔着厚实的被子,约安妮丝摸起来的手感很微妙,就像饿极的情况下买了份叫花鸡,外头又是泥巴又是荷叶的包了好多层……但心里很清楚,里面装着鲜嫩柔软的肉。   “但冷死了,晚上比白天还冷。”可惜这肉很不乐意。   “那肯定,但约好了要去弹琴给她们听,要不然我们也没机会拿到桂冠与竖琴。”   “我能暖和的出去,那我就不反对,要不然会一直打喷嚏的,鼻涕口水会喷到钢琴上……那、那很丑陋,我不想在听众……还有你面前这样。说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害我感冒的。”   高易羽有点困惑,同是姑娘,这德国人怎么就那么不耐冻……等等。   高易羽将手伸进被子,摸了一顿——   轻盈、磨砂……这是……这是约安妮丝作为游魂时,身上自带的那件裙装……而且手再深入一点的话,就能摸到柔滑细腻的肌肤,该死,怎么直接就摸到这细皮嫩肉了。   “你……干什么……”约安妮丝很困惑。   “你怎么就只穿了条裙子……”   “那……那还不是和说好的不一样?我跟你们来,说好了只当个观众,即便是俄国的寒冬也对我没影响……结果来到这就冷起来了。”   “哦,你被这个时代的当地人察觉了存在……所以就从观众变成了亲历者……”   难怪,原来是变过来的时候,约安妮丝还穿着那套单薄的裙装……之后她一直窝在被子里,即便下楼时也是如此,遮得严严实实,高易羽都没发现,还以为她穿起衣服来了。   那就好办了。   高易羽立马从行囊里翻了东西出来,然后拿着它们,钻进约安妮丝的被窝。   “你……你之前动手还不够,怎么把自己也进来了……”   “别动,我给你来点暖和的。”   “暖和的?那……那你……主啊,原谅我……”约安妮丝感觉到不光是脸,身子也因为某种奇怪的情绪而变得热乎起来,这莫非是高易羽的功效?不,这不是……但确实有点热乎了。   约安妮丝能感觉到,被子里有个人在动来动去——然后更热乎的来了。   她察觉到,自己的脚被捏住了,接着,一种古怪的触感从指尖、再到脚踝……再到小腿……等等,这不是手啊?而是某种布料,厚实的布料!   “你对我……做了什么……”   “给你穿秋裤啊!”高易羽趁机伸出头来换了个气,又钻了回去,完成那未竟之事。   被子里黑漆漆的,只能凭感觉和手的触感来,好在要分辨出一双女孩子的腿还是很简单的。这条拿来备用的花秋裤,就这样套进了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的腿上,毫无疑问,很快就能热乎起来。   约安妮丝一脸木讷的看着天花板,思考着水晶吊灯上有好多蜡烛的事……   等等——   她忽然觉得身子痒痒的,被子里的人类从下半身来到了上半身。就像之前探索双腿在哪儿一样,高易羽的手又在到处乱来:“娘的这裙子怎么解开啊,纽扣和拉链都没……该死,竟然打了死结。”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别……手别摸过来……”约安妮丝十分害羞,心想那曾是个蝴蝶结。   “那当然是给你穿保暖内衣了。”   “哦……那我自己穿吧。”   就这样,一个下身秋裤,上身保暖内衣外加长毛衣,又套了件男士长款羽绒服的约安妮丝,木讷的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而外面,已站着一个头发乱糟糟,但一脸自信的吉他手。   “怎么样,热乎了吧?来,这双毛茸茸的棉拖和针织袜也穿上,裤子我没多余的给你了,但你是灵体,就这样凑合出去吧,反正你都裹被子出去过了。”   但暖和、厚重起来的约安妮丝,只是摇摇头:“唉。”   “……怎么突然叹气。”   “你们现代音乐里,也有很多悲情的歌曲吧。”   “那当然!比如我们现在的环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其实也是一首有些忧伤的名曲。我给你唱几段?”   随便吧,约安妮丝甚至都不想开口了。   倒是高易羽,清了清嗓子,微笑着唱起了那首本属于父辈时代的老歌:“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这约安妮丝的脸蛋,看起来更温暖了。   ……   楼下大厅,神秘的氛围更为浓郁。   因旅途而积累的疲惫,很快便被同类齐聚一堂的兴奋,还有梅克夫人大方的餐饮、壁炉给驱散了。夫人们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高谈阔论着欧洲——甚至全世界的那些问题。但大多数内容都是战争、动乱、革命……   但偶尔,夫人们会抬头看一眼楼梯,想看看传说中的被预言之人,那所谓的时机是否已到。   不过茶话会到了中段,对方还是没出来。   “下雪了。”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声。   夫人们抬起头看看窗外,冷风吹雪,它们将本该开阔的视野卷得一干二净。看来,今晚是不要指望离开这屋子了……   下雪对俄国人来讲毫无意义,这是平凡日常的一部分,所以本国的贵妇们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倒是来自温暖国家的那些人会多看几眼,并试图以雪为题,来和同伴聊点有趣的话题。   所以——   关注着雪花的夫人们并没有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她来了。   最先发出动静的,是梅克夫人的一声倒吸凉气,很快,接连有人做出反应。无一例外都是惊讶,有的人还失去了礼仪,直接因为好奇而站了起来。   以白雪连天的落地窗为背景,她站在二楼的红毯,俯瞰着整个茶话会,俯瞰着每一位夫人。   夫人们仰视着她,有的人匆忙找出眼镜戴上,有的人则不由自主靠近了几步。宅邸静悄悄,甚至连雪花打在枝头的声音都能听见——然而,每个人心中都有同一句话。   “她真美!”那是能让女性也立刻认同的容姿。   犹如来自某场歌剧的巴洛克吟游诗人打扮,她将帽子摘下握在手中,乌黑的秀发由中间分开,如绸绢般垂在两侧。   她的皮肤白雪红润,比水晶更有生命。   独特的黑色双目,透出令人不敢直视的神秘。   更古怪的是——   她的身边,有一抹亮光。   “……与……与火焰……通灵了!”打破沉默的,是震惊不已的布拉瓦茨基老夫人,她用沙哑的声音发出惊叹,“古老的经书上所写的……竟然……是现实吗?”   高易羽身边,萦绕着的亮光,正是那抹火苗。   喵喵得到了高易羽的慷慨魔力,正绚烂的燃烧自己——其实主要是用来取暖。但喵喵还是很得意,因为宅邸用了蛮多蜡烛,它觉得自己是国王,看上哪根蜡烛的火苗就能过去与之融合。   在喵喵旋绕式的伴随下,高易羽一步步向下,靠近夫人们的茶话会。   她一言不发,却已经证明了——自己值得她们为之而来。   夫人们还震惊无比的察觉一件事——她身边那本以为是侍从的“人”,实际上——是漂浮的衣物。 061·便于行动   但关于这堆漂浮的衣物,她们都具备着可以推断出答案的知识。   灵体。   这正是刚刚在茶话会上,梅克夫人所介绍说的——那位神秘的吟游诗人,身边有灵体相伴。据说以古老示巴女王的咖啡秘契为束缚,而且极其擅长音乐,大概是与高位恶魔做了交易,用以蛊惑人心。   夫人们嘴上表示着尊重,但实际上并没那么相信。   如今,事实胜于雄辩。   高易羽走向她们——带着通灵的火焰,带着身穿人类衣服……又或者是用衣物束缚力量的灵体。毫无疑问,这正是被魔鬼预言,将要降临到俄国大地的东方吟游诗人。   “向您致意!”布拉瓦茨基老夫人立刻表达了尊敬,她将右手伸进风衣的左半边。   “您好,老夫人。”高易羽点头致意,主要是不认识。不过,对老人有个通用的开场白,“身体如何?”   布拉瓦茨基老夫人立刻眼前一亮,这正是对她藏手礼的回应。   在圣经的《出4:6-7》,主正是如此考验摩西的,让他将手伸进衣里两次,一次赋予了白癜风,一次治好了白癜风,以此来展示主的神权,并教导摩西如何正确的行使神权。   所以,吟游诗人所言的“身体如何”,精确回应了她的致意!布拉瓦茨基老夫人十分兴奋,有生以来从没这样过,能目睹一位施展神迹,同时年轻如此的大人物驾临……   见状,虽然理解的只有一部分人,但她们也都做了同样的事,行了同样的藏手礼。   不过吟游诗人并未一一回应——她们也理解,自己无论从资历还是神秘成就,都远不及布拉瓦茨基老夫人,确实不值得被回应。但吟游诗人并未打发她们走,而是默许了她们存在,这已经是福祉了。   高易羽摆了摆手,喵喵立刻会意——主人不用它取暖了!因为人很多……聚在一起已经挺暖和了。于是喵喵便获得了自由,但闲着没事,干脆去跟蜡烛上的火苗亲热去了——主要是喵喵也想取暖。   这又成了夫人们眼里难以解释的神迹,但吟游诗人没想解释什么。   她只是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入座,寻思着,该整点啥来度过这段尴尬的时间……   这时,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孤独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察觉到了吟游诗人的意图,第一个把握机会,开口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您要为我们解惑,那么我有疑问。”   高易羽看着她,被拢向脑后的中分,有些呆板的五官,总感觉在教科书还是课外书见过……算了,谁还不是个在历史留名的人呢……想起上段遭遇,高易羽有了底气。   “请问。”   “我有一本应该是古罗马时代留传的拉丁文神秘书籍,但在美国,掌握这种语言的人并不多,大多是神学家,考虑到内容,我不便去请教他们和语言学家……不知道您……”   拉丁语?这不巧了,上次为了去抓约安妮丝,除了德语,德利多利还给了她拉丁语技能,本以为这死语言没啥卵用。   “让我看看吧。”   艾米莉·狄金森老夫人递出几页纸:“这是我誊写的几页,原书籍因为价值过高而没能带来……我余生不多,只想探寻能让我的诗文更有力量,让我洞彻天地万物的内容……”   高易羽读了几段,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神秘领域的内容,而是某个可能是古罗马时代的医生,写下的一些如何治疗脚气的偏方……比如去泥巴里踩踩,试试呼唤上帝,一年不去罗马浴。   思考了几秒,高易羽如此回答:“它的内容从医学角度切入,主要论点是亲近自然,与上帝对话,不与多人一起入浴,远离铅。其效果是促进身体健康,仅此而已。”   艾米莉·狄金森老夫人深入思考着,眼中闪过智慧的光芒,似乎是从中有所感悟。   解决完这个,高易羽在心里叫苦不迭,这难道大家排着队来问?看样子是这样的。这些二十来岁的贵族女士花枝招展,成熟风格的则精致点缀,但每个人都浓妆艳抹,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实在是可怕……   这……得想办法早点逃离。   高易羽随口说着:“说起拉丁语,使用它的古罗马曾继承了古希腊的两件圣物。”   “传说中的桂冠与竖琴……”   “您正是为此而来,我们知晓。”   高易羽点点头:“那么,能提供帮助的——”   “是我。”走出来的,是夫人们之中最为年轻,甚至最为有魅力的那位,沙皇的情人,卡佳女士。但她神色黯淡,因为比起眼前东方气质的吟游诗人,她觉得自己是如此肤浅、简陋。   这是个漂亮姑娘啊……但高易羽看惯了自己,看惯了约安妮丝,所以也没啥感觉。   “那么,你提问吧,我的答案将成为所有人的裨益。”她平静无比的说,“若其他人有问题想单独提问,那么先自己衡量问题的价值。”   这成了一句提醒,敲在众人心里。确实,这位吟游诗人的神秘造诣远超凡人,超乎她们想象,她们的提问一定会令她烦不胜烦……   对于这种压迫感,敢于提问的,只有豁出去的布拉瓦茨基老夫人——此处最有造诣、最有资历的她,确实有问题想要得到解答。   “您与火焰通灵……”   布拉瓦茨基老夫人问道,并严格的控制畏惧,维持自己的尊严。   “我曾在一些独特的古老典籍中见到过,称人能与万物沟通,并赋予它们超脱物理的自由。这内容过于异想天开,但典籍的其他部分却十分可靠,因此我不认为这是作者随性所写……但为何……我们……办不到呢?”   听完问题,高易羽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   这估计是布拉瓦茨基老夫人的心病,嗨,恰好是她唯一擅长的地方。教授她与万物通灵的,是正儿八经的大牌恶魔,那还是有资格评价一二的。   这也是众人想知道的,如果她们也能养一只火焰,或是与其他东西通灵、共鸣……那……那得多美好?   可惜,高易羽给的答案十分悲哀:“一位不知从何而来,潜伏在历史之中,将要在二十世纪中旬才会露头的怪物,夺走了全人类的这份能力。”   “那您又是为何能——难道……啊……不……不,是我失言了。”   夫人们惊愕到了极点,因为吟游诗人所说的是“全人类”,而她却轻易支配着火焰!那么……她……已经超越人类了!而且,她还预言了那么遥远的未来——比起玄而又玄的预言,这更像是……   对未来的……叙述。   高易羽报之以微笑:“回到正题,卡佳女士,你能予我帮助,那么我也会回以答案,请问吧。”   卡佳女士成了众人的焦点,吟游诗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用答案来作为回礼,这更是成员们的共同福祉,一定得提个好问题才行啊……   好问题……比起那些“如何更效率的勾引男人”、“如何如您一样美丽”、“您能不能娶走我”、“您能不能分我一个小火苗”之类的,出于自私的问题,果然应该提个宏大的问题才对吧?   那么……   “世界会怎么样?”卡佳女士问了一个过于宏大的问题。   场面死寂,这可太虚渺,没有主题了。   她们已经预感到,这个糟糕的问题会让吟游诗人生气——但并没有,她甚至包容了下来。   “会动荡、会颠覆。”而且,她甚至以旁观者的视角,予以了同样宏大的回答,“革命,战争,一次,两次,卷入全世界。世界洗牌,科技的暴走……人类将抵达比天空更远之处,也将深入大海之底。这一切,将发生在未来一百年内。”   一种刺人的沉默,卷席了所有人。   她们难以消化这些内容,却没有人蠢到提出质疑,而是惊叹于未来的变革。年轻人想用余生去目睹她所描述的未来,年迈者则思考其中的神秘,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想法里徘徊。   除了一位。   除了那位早已震撼过,如今只觉得无趣的,来自更古老时代的灵魂。   约安妮丝坐在了钢琴旁,从女佣手里拿走杯子,那是属于她的。梅克夫人做得很好,煮了一锅玫瑰果做的甜茶,让女佣凉了就换一杯温热的——舒服的饮品。   然后——约安妮丝向众人,献上了同样来自未来的音乐。   三全音,接着,是跳跃的、诙谐的旋律。柴科夫斯基在数年之后创作的钢琴小品,一首让约安妮丝意外喜欢的钢琴独奏,《谐谑小步舞曲》。   夫人们倾听起了音乐,甚至都不觉得被衣物封印力量的灵体在弹奏钢琴,还弹得如此精彩,是一件值得惊愕的事了……   面对必将陷入战火的未来,卡佳女士再次开口问道:“那我们要追求和平,来应对这一切吗?”她们是欧洲背后的影子,有能力推动一些特别的事情。   高易羽则琢磨着反正历史会先被流行乐玩坏,然后被德利多利改来改去,时代土著干啥也就那样,于是随口就答:“强求不一定有效果,但……总是好的。”   卡佳女士点点头,和其他众人交换了眼神,决定拥抱和平,做一件俗事。   要带吟游诗人去圣彼得堡的冬宫,拿走桂冠与竖琴,总需要制造一点小小的混乱来掩人耳目……既然如此——   把整天嚷嚷着变革,永远在思考战争、掠夺、扩张的沙皇,她的情人——亚历山大二世,除掉。   届时的小混乱,应该很便于行动。 062·大胡子男人   直到约安妮丝的演奏结束,也没有哪位夫人,敢向吟游诗人提出下一个问题。   但可怕的是,演奏途中居然有几声喷嚏,甚至是吸鼻子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让在场的二十余位夫人们感到羞耻和恐惧,心想着究竟是哪位高贵的夫人如此失礼?快点自己招了吧……但到最后还是没人站出来——也能理解,这要是自己招了,之后上流社会就没她的位置了。   好在,吟游诗人撇了撇嘴,大度的没有追究什么。   但吟游诗人依然表达了不满——当演奏结束,她便带着灵体、从蜡烛里召回火苗,匆匆回到了二楼的居所。   这让夫人们松了一口气,却又惋惜。   伴着窗外的飘雪,夫人们再度有了开口的勇气。   “可惜,我们本该得到更多真谛的。”   “已经足够了……”   “确实,这和操纵银行、殖民地贸易,或是国土扩张不同,这是珍贵的神秘领域……贪心只会遭到反噬。”   “我很贪婪,但我的贪婪——在今夜,已被伟大的东方吟游诗人满足了。”   敢于开口的,都是这里头最有身份的,公主、大贵族之妻、煤矿垄断者,甚至还有一位欧洲强国的皇后。她们的黑纱面罩能让面孔朦胧,却遮不住语气里的激动和惊奇。   吟游诗人已经留下了足够的东西——起码夫人们心满意足了。   “世界真大……通灵……召唤火焰,预言未来!以咖啡豆契约音乐家灵体!”   “但要记住,吟游诗人希望我们拥抱和平。”说话的,是沙皇的情人·卡佳女士,“我们应当立刻着手。”   这得到了夫人们的一致认同,但夫人们看卡佳女士的眼神很怪,这偌大、动荡的欧洲大陆上,俄国就是最令人忌惮,对和平最有威胁的那个……   据她们所知,刚刚年满二十的卡佳女士使用秘术勾引到沙皇后,通过信件和枕边细语,可是推动了很多动乱的。现在,卡佳女士却想要拥抱和平?   和楼下夫人们亲切、友好的茶话会不同,客房里只有少女们的闲聊。   回到客房,高易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表示关切:“外面还是太冷了?”   “嗯,客厅太大了嘛,钢琴离壁炉比较远……但还好,比之前好很多。”   “那就好——刚刚你弹的《谐谑小步舞曲》怎么回事……”   约安妮丝靠近了窗户,仍有些虚弱的脚步,在地毯上走得很慢,与她的语速一样慢:“柴可夫斯基写的本来就有很多不和谐音程,不乏三全音,我觉得反正要宣传,就弹这个好了,也符合我们的时代……”   “不,我是说,《谐谑小步舞曲》所属的钢琴组曲,是在未来才发表的……”   “……那……那管它呢。”   好吧……到时候就让德利多利顺手改改吧,约安妮丝在这么多人面前弹了三全音,多半能收支平衡。将这件事淡忘,高易羽也来到窗边——   “下雪了呢。”   “嗯,这么厚,今晚会稍微暖和些……但明天可就……”   德国人发表着经验之谈,高易羽则在一旁无言,毕竟她住的小城十来年也就下过一、两次雪……还都是夹在小雨里头,随便丢点雪花完事的那种,对此真是一无所知。   但眼前的景色很壮观,大雪遮住了一切,它本身就胜过一切。   只要敞开窗户,外面是能冻住血液和鼻涕的白色世界,里面倒是被木炭和魔法烤得热乎。   “你答应我,晚上不要偷偷开窗户了……哪怕你没见过雪,也不要兴奋的伸手去接。”   “你……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雪的。”不对劲,刚刚也没把自言自语说出去吧?   正琢磨着其中缘由时,高易羽听见她说:“因为你在看雪,而我在看你。”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这声音是如此靠近……   约安妮丝的金发映着火光,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肤色的白皙,在这夜晚有种神圣感,像是让高易羽见到了与鹅毛大雪不同的另一种景色——粉雪。   “你看雪的样子,实在是深情过头了,哼哼。”   她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却毫无恶意,反而亲昵。   “但我也喜欢雪——我还记得,教堂被白雪铺满,大自然轻易的蒙住了上帝信徒的造物……但神父却将之视作礼物,用砖块上的雪,与鼠尾草、缬草一起煮成药草茶,分给信徒们……而静谧的空气里,管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   “所以你想成为管风琴师,也成了信徒?”   “理由更为复杂。”约安妮丝摇了头,脸上带着忧郁,“信徒能被分到的只有一小杯,而教堂人士却能随意饮用……所以我也想能每天喝那个嘛……我每天对上帝祈祷,付出努力……倒是成了教堂唱诗班的一员。”   这算更复杂的理由吗?也算吧。一笑而过后,高易羽又问:“那证明祈祷有用。”   “就算有用,但来得也晚了些……当上见习管风琴师之后,我却发现咖啡更美味,而那个药草茶其实农民去野外逛一圈,随便都能搜集到做个一桶的材料……”   “但至少没有愧对小时候,渴望药草茶的你。”   “嗯,所以,即便祈祷,有时的结果也不尽如人意……”约安妮丝打了个夸张的喷嚏,接着取暖的借口,凑得更近了,“因此,我明白了想要什么,就要趁着想要,去努力抓住。”   高易羽故意避开了她映着壁炉篝火的目光,沉稳的说:“有道理,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也有想努力抓住的东西。”   “喔?是什么?莫非是……”   结果高易羽深情的——凝视着窗外。立刻推开窗户,将冷风邀请入内,又努力从中抓了好几朵雪花……   赶忙关上窗后,约安妮丝一边打喷嚏,一边因恼怒而憋红脸,隐隐有想要骂点脏话的气势。   然而——吟游诗人却将双手递向了她,展示躺在其中、尚未融化的朵朵雪片。   “哼,这就是你想要努力抓住的?”   “是呀,明天用它们煮咖啡给你吧?”   “哼……嗯?”约安妮丝沉默了好几秒,这才小声的,“嗯。”   ……   翌日——   睡饱起床后,高易羽发现约安妮丝又没睡好……   主要体现在:“我的咖啡呢?”甚至是顶着黑眼圈的,但笑容却非常有精神。   “你昨天干啥了……我也没教你怎么用手机听歌啊……”   “就……就正常的失眠,写了点谱子。”约安妮丝打了个哈欠,然后紧急把哈欠憋了回去,立马就泪眼汪汪了,“我需要一点咖啡来精神精神,熬到晚上再睡!”   壁炉里的喵喵对这一切保持沉默,它见证了昨晚。约安妮丝是如何借着“好冷、睡不着”来钻进主人的被窝的,可惜主人睡得很死。也见证了约安妮丝像个初中生一样,对主人的脸和身体恶作剧什么的……   但主要是,在有什么进一步打算之前,约安妮丝就灵光一闪,出去写五线谱了。途中灵感枯竭了,就又借着“好冷、睡不着”钻回高易羽的被窝——但在喵喵来看,那不太像是灵感枯竭……   总之喵喵不敢说出来。   “你写了什么新谱子,这么拼命?”   “喏。”   “我看看——嗯?《她心爱之人的尸体,将于明日与回忆一起,进我肚子奏鸣曲》?”高易羽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标题实在是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其作者正在身边用热切的目光瞪着:“嗯,怎么样?”   高易羽硬着头皮,在心中为自己配置乐器,哼了几段……   “妈的……你简直是天才。”   “那我肯定是啊。”   它跳脱出了巴洛克的古老架子,将柴可夫斯基的浪漫精致,现代艺术摇滚的忧郁结合。关键是,还有一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仿佛歌颂少女恋歌的情愫。只需要一段音符,高易羽便为之着迷了。   她甚至想立马回去,将它做成音乐——然后永远留在自己的电脑里,不给任何人听见。   这竟然是熬夜一晚上写出来的!   但……这种狂热到令她震撼的感觉,只要扫一眼乐谱的标题,就很快化作俄罗斯的冬季。   “标题能不能改改……”   “不能,你不是说现代音乐自由无比,摇滚又是基于年轻人奔放、狂野而生的?人们甚至可以不介意技术,只管咆哮心中的热情……我也有想要咆哮的,想要被人听见的热情!”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做音乐的是我——高易羽如此想着,决定回去就把标题改成别的。至于昨天约好的,今天把心爱之人的尸体和回忆一起,做成咖啡进她的肚……   本来是想这么做的,但她这黑眼圈……   “你还是去睡觉觉吧,起来我们再喝咖啡。”   “……你、你简直是骗子。”   “那我肯定是啊。”   正当约安妮丝想激烈反抗,但高易羽已经抱住她,想丢回床铺的时候——有人敲门了。那礼貌、谦卑的声音,正是来自梅克夫人。   “您好……希望我没有打搅到您……但我听见了些许动静……判断您应该是起了。”   “你好,梅克夫人,是邀请我吃早饭吗?”   “不,昨天拜见了您的神迹之后,我们连夜将您的某个要求办好了。”   嗯?要求?连夜?   梅克夫人笑着说:“我们将国内最好的画家们请来了,他们正在门外等候。”   对!封面……高易羽吃了一惊,跑到窗边低头一看——好家伙,好几个大胡子男人,正挤在马车周围互相取暖,同时打着哈欠,叫苦不迭。 063·画家们   “他们是国内名气正盛,同时技法出众的艺术家团体。”   梅克夫人在稍微靠后的距离,跟着高易羽一起下楼,同时介绍起这些画家的来头。   “他们希望艺术自由,希望画作可以不局限于宫廷贵族,画现实和生活。以此为题材的画作,已在国内各个城市举办了多次面向大众的展览,他们是目前最容易能请来的画家,其他的正在路上,请您先看看是否能用吧?”   能用……路上……高易羽尽量让自己不去思考“请”是描述了怎样的举动。   但艺术家们的来访,却让高易羽很开心,因为专辑封面有着落了!免费的。   尤其是昨晚,约安妮丝又写出一首惊世骇俗的曲谱,高易羽的创作热情越发高涨,能尽快搞定专辑封面的事,就越能专注于将乐谱奏为音乐。   “而您想要入手的桂冠与竖琴,卡佳女士已经去创造机会了,她表示需要两到三天……”   “好的,比想象中快。”   而且比想象中简单,不需要复杂的争斗就可以有机会……   难怪,休止符女士会搞什么预言……看来是为了塑造这种能接触上流圈子的机会。因此,德利多利与休止符并不是脑子一热,就把她俩丢来这个时代,而是有深入考虑过的,这就好。   委托人脑子清楚,办事的自己也就简单容易。   两到三天之后才有机会,这也令高易羽能专注于封面的创作——这可是很重要的。比起音乐,专辑的封面才是人们最直观看到,最能勾起兴趣的。好封面,好的专辑名,是音乐成功的巨大因素。   来到客厅——娘的,夫人们怎么都还在?   昨夜的气氛未散,大门紧闭,但夫人们却精神抖擞的聊着天。这是熬了一晚上?难道约安妮丝其实也半夜不睡觉,偷偷下来跟她们一起熬?可恶,怎么不叫我……   但比起这个,看来她们的存在,才是把画家们丢在外面不给进屋的原因。也对,这本就是个秘密团体,而且成员位高权重,画家虽然都是体面人,但比起她们来讲地位要轻微得多。   倒是见到吟游诗人,夫人们立刻恭敬的行了藏手礼。   高易羽本想还个抱拳礼,但转念一想,用拉丁语说了一句:“自然的睡眠是健康之本。”这应该有助于维持昨天建立起来的格调与地位……   很快,懂拉丁语的人与同伴分享起这句话的意思,大家探讨起了其中的深意。而梅克夫人叹息着无法参与,只能加快动作。女佣小心谨慎的打开门,供她们通过——同时又不暴露屋内的夫人们。   这响动——让扎堆在雪上、马车旁报团取暖的画家们醒来了。   “先生们,美好的清晨是如此怠惰吗?”梅克夫人展示了自己的锐利和冷漠。   “……还、还不是您……您把我们从睡梦中……”   “这便是你们的借口吗?”   碍于面子,画家们一个个站好,扑走了身上沾染的雪。   梅克夫人的力量,他们都是听说过的,知道其中的可怖。还有一个原因——梅克夫人身边的少女,是如此令人惊叹。只要是自持本领出众的画家,每个人都想将她留在自己的画作上——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们不再困乏,反而精神抖擞,变得犹如绅士。   “梅克夫人,不知名的小姐,召集了我们是有什么重大的委托吗?”   一位头发深棕色,卷曲且目光狂野,长相一般的男人说话了,看得出他正是代表。   “我们是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我是目前的组织者,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大多数题材和风格的作品,我们都能画出来。”   其中一人拍了拍马车:“按照要求,我们也带来了充足的画具,啊,美丽的小姐您好,我是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我们都是希望艺术回归生活、回归现实的同志。”   接着,其他人也相互介绍。   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瓦西里·格里高里耶维奇·彼罗夫、格里高里·格里高里耶维奇·米亚索耶多夫、瓦伦丁·亚历山德罗维奇·谢洛夫……   一位位名字很长、很复杂、总之就是记不住,但都人模人样的先生们,没有吝啬自己的热情与美术才华。   一种紧张感蔓延在他们之中,尤其是在年轻人之中。而那些上了年纪,有家室的先生,则更多关注在真正的美术上。   画家们做完自我介绍,梅克夫人也等待着高易羽的表态。   “那,既然大家都来了,试试吧。”主要是,高易羽好像听过其中一个名字……列宾?可惜手机没联网,要不然直接就搜索了。“报酬方面,根据你们的作画质量来支付,怎么样?”   “没问题。”   “我甚至愿意不收任何费用。”   作为付款人,梅克夫人也理所当然点了头,画作的钱只是毛毛雨。而且屋子里还好多夫人呢,谁身上的珠宝、衣服不值个几万、几十万金卢布?   倒是如果这些画家出色,梅克夫人也想为自己,或是孩子们留点画作。虽然摄影已经开始大规模使用,也趋于成熟,但留下许多画作依然是上流人士应该做的。   毕竟,摄影是忠实还原,而画作却能与画家沟通,让他美化几笔。   ——谁也不想看见自己的丑陋被留在历史之中。   ……   为了创作方便,也为了夫人们能自由出行,梅克夫人安排画家们到庄园的角落创作。   那儿有间柴房,也有佣人们的居所——当然,屋子建得很漂亮,比绝大多数俄国人住得要好。本来还有些漂亮植物,可惜昨天的雪应该砸没了不少。   “那,小姐您想留下怎样的画像?是要选我们之中最擅长人像的,或是让我们竞争呢?我们讨论过了,如果能以您为模特,我们甚至愿意倒贴钱……”   画家们十分兴奋。   但高易羽摇了摇头:“又不是画我。”   顿时,像是进入了漫长的冬夜,画家们萎靡不振,仿佛再也不想握起画笔了……可恶啊。不对,不画她的话,那岂不是可以收钱了?这庄园,这梅克夫人,应该能挣不少……   梅克夫人在一旁心惊胆战,吟游诗人竟然如此容易就操纵了男人的心。   想到一出是一出的高易羽,又琢磨着说道:“你们人多,又是同一个协会啥的,应该挺默契……来都来了,一起画一张得了?每个人都有报酬,不会给一份让你们平分的。”   “没问题!”   “另外有一点要说好——这幅画不会在这个时代,甚至是你们死之前展示出来,它要去到对你们来讲十分遥远的未来。所以,它对你们的名气不会有帮助。”   这是个奇妙的要求,去到未来?听起来可不像是要收藏好几百年这么简单……   对于这个问题,列宾先生点点头:“那选择油画会好很多,因为它能保存很久,只要上了好的光油。”   “伊万,算我求你了,别再用鸡蛋清和白糖做光油了……”   “那……那是为了追求朦胧!月夜的朦胧和浪漫!”   “但我敢打赌,那会开裂的……话说回来,最好的光油应该是琥珀做的那种……”   感觉画家们会聊个不停,梅克夫人清了清嗓子:“一切用最好的即可。”   高易羽则接着开口:“画作要被用于音乐作品的封面和宣传图,需要四张。一种封面、一张封底,一张内页,一张用于歌词本,有故事性和连贯,但同时要吸引人。”   这群画家确实是内行,很快便明白了意思,并且进行了此起彼落的讨论。   “明白,围绕一个主题来进行三张创作。”   “保证彼此新鲜,但同时有一定的关联性……”   “故事性!”   “就像芭蕾舞剧的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啊,需要用上不同的意境……”   “但风格统一!否则会突兀……”   “等等,如果是这样,那封底应该有恰到好处的留白,用于填入曲目列表……这是发行乐谱集时常用的注意点。”   不愧是十九世纪末,出版业发达,艺术设计也已堪称成熟,从事这个行业的专家们能轻轻松松将一切注意点解决。即便这是要用在很久以后的东西,却也不会过时。   当高易羽说了主题之后,画家们立刻兴奋的分工好了。而为正脸——封面作画的任务,就落在了擅长人物,擅长景色和浪漫的列宾,以及克拉姆斯柯依身上。   他们将亚麻斜纹布在画板上绷紧,一人准备调色盘和画具,一人则取出昨天从家里壁炉带来的木炭,在画布上涂涂改改,同时征求委托人的意见。   到了差不多时——   “伊万,可以准备松节油了,起底要稀的那种,我们最好生火,有些媒介油不如我们耐寒。”   “嗯……穗薰衣草油也备一些吧,分开调色,然后是亚麻油。”   就像是小学生郊游一样,大胡子的俄国男人们在庄园角落分成各种小团体,拿出了各种瓶瓶罐罐,脏兮兮的调色盘一字摆开。   佣人们忙里偷闲,好奇的张望,却不敢靠近。梅克夫人盯着每个动作,寻找可能为今后她们家族而用的画家。   而高易羽也没闲着——她拿出了手机。   专辑需要的东西有三样:真正的音乐、由美术勾勒的皮壳——还有PV。   之前,高易羽拍约安妮丝的PV引起了很多讨论,毕竟是在YouTube这种地方发布内容,很显然视频内容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   因此,十九世纪末,也许有点名气的美术家们在冬雪之中,聚众给专辑画画……拍点这玩意儿当PV素材应该也挺好?反正观众们只会觉得觉得:这演得挺好。   …… 064·两端之约   除了拍摄画家们的作画之外,高易羽还想趁机拍点别的什么玩意儿。   因为,约安妮丝为第二曲所写的铺子,长度是三十分钟。而昨晚的那张五线谱,所记载的音符又需要十五分钟以上的时间来演奏——它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长曲。   要为它们做PV,需要的内容那可有点多……得想办法灌水——哦不,是绞尽脑汁找出丰富的内容来填充。   “小姐,您手里的东西是?”列宾发现了高易羽的动作。   “我猜是女士的梳妆镜。”另一位画家说。   但高易羽没有开口,因为这不是她应当发出声音的场合。她将是音乐作者之一,想要发声,让乐器去做即可。   倒是这个时代的画家们,他们的闲聊可以成为长曲中的一部分,在某个段落的休止符,或是开头和结尾……思考着剪辑内容,高易羽足足拍了六分钟的内容,这才算是罢休。   接下来,就去找灌水的内容……哦不,是去找其他优质内容。   “梅克夫人,我想在你的庄园逛逛。”   “请您随意,我立刻安排——”   “不,我一个人就好,大概午饭前会来的。”   梅克夫人没有胆量反驳,当然,她也相信如吟游诗人这样的神秘人,独自穿越整个世界也应该挺容易,不会有危险。   无论如何,吟游诗人离开后,她算是如释重负,自己又找回了身为主人的架子——还有责任感。   “先生们,想要些早饭吗?”   ……   庄园广阔,雪景纷繁。   佣人们比昨天见到的要多上不少,兴许,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去主人的大宅邸劳作。   从外面,载着一整车木炭,满身污渍的劳苦大众,赶着马车来到了庄园,那正是庄园所有人能不被冻死的保证——但运木炭的劳动者,只是在挣着今晚的温暖和饱足。   管事的佣人与之交接、清点之后,给了他们充足的钱币,还允许他们将残次的、掉落的木炭收集回去自己使用。   无论是苛刻算账的佣人,或是感恩戴德的劳动者——这一切都被高易羽从旁记录。   接着,高易羽的靴子在积雪中前行,记录着沿途的一切,慢悠悠回到了宅邸。   她想找点东西吃,毕竟大清早的还肚子空空。但她没有前往夫人们用餐的奢侈餐厅,而是绕向后门,去了繁忙的后厨。这儿很温暖,周围的积雪也成了容易打滑的融雪。   女人们揉着面包,而面粉纷飞之中,厨师们调配香料并计算烤炉的火候。佣人们推着小车,将新鲜的食材不断送来——倒不如说,在俄国的冬天,想找到变质腐烂的食物还意外有点难。   他们聊着昨夜的雪冻死了多少东西,也谈着来年会容易播种……   一些年轻帮厨,拿起锯子、锤子、刀子,和附近森林猎来,但已经冻上了的鹿肉搏斗。也有人收集切黑麦面包时残余的渣子,用来酿制发酵饮料。   奇怪的味道、各种口音的弹舌,在烟火气息升腾的温暖屋子里此起彼落,繁忙、充实。   ——它们被高易羽记录了下来。   拍摄到半途:“您好,请问?”一位在厨房地位很高的厨师,畏首畏尾的来到高易羽面前,“是对我们……有哪里不满吗?”   “我是东方来的吟游诗人,虽然身为你们主人的客人,但并不是贵族,而是一名自由人。不介意的话,我的肚子想讨要一个刚出炉的面包?”   “哈哈。”   这没有架子的行为举止,让厨师好感倍增,而高易羽的年纪又让他想到了已嫁出去的女儿——当然,远没这么漂亮,即便是戴了父亲滤镜,他也会承认这个事实。   厨师立刻亲自去准备了食物:用奶油、砂糖、黄油和水果做成的蛋糕,几片熏火腿,切片的水煮蛋,一些味道柔和的奶酪——还有一杯热茶。他可没勇气把带酒精的格瓦斯端给人家,要不然要被梅克夫人揍的。   “很丰盛,谢谢。”   “这令我们开心。”   贵客没有高高在上,而是亲自来后厨讨要食物,这是他们在梅克夫人家里工作以来,从没经历过的。高易羽对这些人也感觉不错——如果不是一大早就喝伏特加,还洒在了餐盘里,应该会更好吧……   端着盘子,高易羽来到了堆积麦秆的地方,凭借女孩子灵巧和轻盈的身体,很快便爬上了高高的顶点,享受着柔软麦秆的簇拥——也能眺望到许多景色。   比如扫雪的佣人们,隐约能听见她们的嚼舌和扫帚声。   太阳一点点攀升,积雪不愿被光辉消融,倒是将光送向周围。   从自己的餐盘,再到她们,直到更远处——高易羽将这一切记录了下来。   然后——   “情况怎么样?”   “嗯?”   是德利多利,她悄然出现。   比起之前只能寄生硬币,在这个时代的她要强得多,黑雾笼罩的人形轮廓是如此清晰。她也许是站着,又或者是飘着,但就在高易羽身旁。   唯一清晰的女性之手,从餐盘里拿走了一片奶酪:“桂冠与竖琴,有消息了吗?”   “有消息了——但……你们不是一直在这个时代关注这些吗?”   “那没有,休止符女士忙着经营她的神秘学圈子,以魔鬼之姿闯入各种人的夜晚,寻找流行乐的线索……呵,好吃。”德利多利笑了笑,又说,“而我,也有我想忙的事,这个时代有许多刚刚冒头的纸币,以及成熟泛用的硬币,财富充足。”   行吧行吧,麻烦事就是我负责……但高易羽没什么怨言,因为就现在来看,这并不算麻烦,反而是段有趣的旅行——尤其是与约安妮丝在一起经历。   “她写了很棒的曲谱。”高易羽炫耀着说,仿佛是自己写的一样。   “那我会期待的。”   高易羽将面包掰开,把大部分东西全部塞进中间,做了个简单的三明治:“好了,三全音恶魔,您这次露面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来抢我食的吧?”   “你玩得开心吗?”德利多利柔和的问,“这个时代。”   “蛮开心的……”   “那——”德利多利贴近了高易羽,像是亲密的朋友,将要分享最私密的耳语,“你个狗日的小王八羔子,怎么他娘的才来两天就疯狂干涉历史?”   “我……我冤枉啊。”高易羽揉着被吼得发疼的耳朵,心脏跳得像是被告白了一样。   “你再说一遍?”   高易羽沉思了一下,面对历史恶魔的指责,自己究竟是否冤枉?干涉历史什么的……好吧:“我……确实不冤枉啊,哎嘿。反正最后都要修,您老多出点力呗……”   “上次为你擦屁股,我本来就力量亏空……你少给我惹点麻烦吧。”   “好,之后我会成为一名安静的历史观察者。”   德利多利留下非常冷冽的哼声,撒气似的拽了她的小耳朵,之后化为黑烟、淡去,算是发泄完离开了。   她的怒火当然不无道理,昨天高易羽甚至还对夫人们预言未来,这还真是问题挺大……又把画家们叫来帮忙画画,如果在原本的历史,他们实际上在忙别的巨著,这不就错过了嘛……   但事已至此……管他呢,是吧。   ……   吃完早饭,高易羽像滑滑梯一样从麦秆堆上下来了,一屁股摔在厚厚的积雪里,凉凉的又柔软,很舒服。她又爬上去滑了几次,这才在庄园漫步,继续为PV积累素材。   但没拍多久——   一架雕花绚烂的马车,停在了她面前。   马车上下来了身穿华服的女士,意外年轻,还经过了相当精致的妆容,肤白貌美,双手细嫩,这起码得是个公爵闺女啥的吧?   “您好,吟游诗人。”她行了藏手礼——这似乎已经成了公认的礼节?   “你也好。”   “我是昨夜参与茶话会的成员之一,虽然比起那些位高权重的夫人们,我肯定不起眼……我希望能与您聊些重要的话。”   女士提心吊胆的提出邀请——高易羽拿着手机打开摄像头,本着来都来了,去马车里拍点素材混个一分钟内容时间的想法,也就点头上了车。   她不敢直视高易羽的眼,只能支离破碎的往外吐字。   “我、我是欧洲一个小国的……贵族的女儿……我听了您昨夜的预言,变得害怕未来……我的国家孱弱,家族实力不济,我偶然跟随了一位导师才跻身这个圈子。”   “你想知道更确切的未来。”高易羽压低声音,用坚实的一句话,将她的纠葛道出,“以活下来。”   这位贵族小姐颤抖了一下,然后表示确实如此。   这倒是个难题——高易羽之前被德利多利训了一顿,这要是跟人家讲未来会发生啥,那岂不是又要被德利多利揍?而且,跟这位贵族小姐也不熟,干嘛平白无故告诉人家——显然,对方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高易羽沉默着在等待。   所以,贵族小姐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您想得到罗马的至高正统,桂冠与竖琴,我能帮上忙。”   “讲讲看?”   “我知道桂冠与竖琴存放的具体位置——这是卡佳女士,贵为沙皇情人的她也不知道的。圣彼得堡的冬宫很大、又很复杂……即便有她做掩护,您也需要花费更多时间……我能省去您的这些问题。”   贵族小姐说话渐渐流畅了起来,听得出那是壮着胆子的,但也透露了她的勇气和心思。   “我相信您这样的伟人,所以我会直接告诉您答案……桂冠与竖琴,被存放在地下宝库,一件犹如奇迹的稀世珍宝之中。它是普鲁士送给沙皇的礼物,完全由琥珀打造的宽敞房间,叫做琥珀宫。”   琥珀宫……全是琥珀做的?不愧是封建制度下的皇家贵族们,真闲啊……   不过知道了位置就好,虽然也有可能是这位贵族小姐在欺骗自己——好在,要印证并不难,即便不能让约安妮丝去,可让喵喵去一趟还是不难的。而且,既然这是关于桂冠与竖琴的,即便干涉历史,德利多利应该也无话可说。   高易羽起了一点私心——也许,从交易中可以再获得一点好处。   “那么,与我约定吧。”   “……约定?”   “若你期望,你与子孙后代,因我之预言而存活、延续、繁荣……”高易羽瞎想了几句话,又说道,“便需要立下一份契约,位于约定的两端。”   “请您明示……”   “一端是现在——你已将桂冠与竖琴的位置告知于我,已满足了现在的条约。”   贵族小姐立刻明白了:“那……那还有一端……是未来?和平存活下来的……我的子孙后代要履行的契约!”她浑身颤抖,苍白的脸被血色填满,这是何等震撼人心的契约。   高易羽点了头,宣言道——   “如今是十九世纪末——那么,便与你立下一份为期141年的契约。在另一端,必将动乱、魔幻的2020年,由你的子孙后代履约吧。”   “141年……公历2000年后的未来!我、我明白了,这是您愿意预言的时间长度……愿意在这样的年月里……用预言庇护我的家族……我已经知足,我愿意履约……”   犹如世间凝固,激动的贵族小姐沉默了数秒,沉吟着提问——   “但我的子孙后代,在时间与契约的另一端——要付出什么呢?”   “你们是如何称呼我的?”   “被魔鬼预言之人,奇迹的东方吟游诗人,不朽的伟大少女,美之歌……”   高易羽强忍着脸红,只是微笑。   “吟游诗人即可——这个称号,便是我要向未来的他们索取的东西·音乐。在2020年,向某个地方,送去一架最好的钢琴吧,以此——宣告契约之终结。”   “……钢琴……没、没有问题!我们会永远铭记您的称号!但要送到哪里呢?”   高易羽伸出手,抚过贵族小姐栗色的长发,解下一条缎带,然后捡起羽毛笔,用歪歪曲曲的汉字写下了录音室的地址……嗨呀,还挺不好意思的。   那些汉字令贵族小姐看得头皮发麻,震撼到了无以复加。   而吟游诗人用语言补充道——   “告诉你的后代,在契约的尽头,会有一棵犹如奇迹般的月桂树,若是见到,那便对了。” 065·专辑的又一首   用古老的方式来描述,这会是一份契约。   用符合时代潮流的样子来拟定,那这便是一单长期合约。   但实际上,它只是一次口头约定。   缔结约定的高易羽,以及不知名的贵族小姐,将它亲切的称之为“141年之约”。   缔结约定的乙方,一脸幸福的吐了一口气,黑纱帽也遮不住她精致面容上的从容。至少在未来的141年内,吟游诗人所描述的历史都会应验,她只要提前下注即可。避开战乱,投注赢家,然后从中获利。   “这就像是……像是和恶魔缔结了契约。”贵族小姐有些畏惧,却掩不住喜色,“我还以为我要把灵魂交给你。”   “我对它没兴趣。”高易羽又提醒道,“但历史并不一定,会如我所描述的那样发生。”   说到这,高易羽把手中写有简体汉字地址的缎带,轻轻还给了贵族小姐。但转念一想,如果只是还回去,似乎有种做戏没做全的感觉……   于是在途中,她摇了摇、又勾了勾手指,做出“向我靠近”的动作。   贵族小姐十分惶恐,像是要伸头给刽子手来一刀似的。好在,温柔甜美的吟游诗人只是将缎带系了回去,还打了个饱满的蝴蝶结。   “141年之约,就此成立。”   “好、好的!”   坐回椅子上,贵族小姐才想起刚刚的话题,立刻问道。   “您可是精准预言了革命……两次席卷世界的战争,还有未来的形式,它们比任何作家的幻想还要令人惊叹,我都不敢想有这些事……可为什么,历史并不一定会如您描述的发生呢?”   “因为——有不确定因素。如果你提前向胜利者投注,那么很可能引发细微的改变,使得历史颠覆——所以,希望你尽可能的不要影响历史。”   “有、有点明白了……正如一桩小事可能引发大事件……”   高易羽点了头。   虽然,由她来说什么“不要影响历史”的话,实在是没这资格……罢了,大不了再听德利多利骂几声脏话。但如果这桩契约成立,一切顺利的话,收益可是巨大的。   能给约安妮丝,她们的录音室,置办一架钢琴了!   “您的笑容很美。”   “谢谢,那么,就此别过。”   对着站起身的她,贵族小姐忽然鼓起勇气开口:“等您办完事,我是否有机会……能、能邀请您来我的领地做客呢?如您这样的吟游诗人应该十分自由……”   “谢谢你的邀请,但不必了。”   贵族小姐堆满勇气的表情陡然崩溃,变得万分失落。   高易羽打开了马车的门,冷冽的风灌入其中——但也有温柔的阳光。   “我们能在这个时代,像这样偶遇一次,聊上几句话……已经是奇迹了,不要向历史奢求更多,祝你能一生平安。”   下了马车,柔软的积雪拥抱了她的小皮靴。她听到马匹打着响鼻,但回过头,只见到拉车的马喷出白气,渐行渐远。   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永别了。   如果想要再见到她,应该是在某本小众历史书的某一页,以寥寥几笔稍微介绍她的生平,没人会去在意。又或者,连这也没有。毕竟,她自称是某个小国的小贵族。   她淡忘了这件事,又拿着电量跑没一半的手机,开始在庄园里拍摄素材——幸好带着充电宝来了,应该还能多拍点。   正如贵族小姐离去,一整个上午,越来越多的夫人、女士们先后离去。   她们位高权重,能抽出时间来参加茶话会已经很不得了了。接着,就要回到纷繁混乱的全世界,继续行使她们的权力,挥霍她们的财富。每个人离开时都笑容满面,她们就很清楚,能遇到吟游诗人可真是个奇迹。   为了避免麻烦,高易羽没有和她们会面。这却拉高了自己的身价,在夫人们那儿变得更为神秘——虽然这种身价也没啥卵用。   ……   中午时分——   刚刚吃完午饭在外头消食的她,收集了一杯干净的、从松树枝头抖下来的积雪,打算回去叫醒某位补觉的人。   但侍女却叫住了她。   “您……您有包裹。”   “嗯?”   “是从莫斯科寄来的……应该是从莫斯科音乐学院寄来的。加急,信使花了三小时就将东西运来了……”   高易羽很快发现,那不是什么包裹,而是一件……花棉袄。好吧,是之前给柴可夫斯基先生御寒用的……现在被他洗干净寄回来了。虽然能看出来洗过,但衣服的水分却在寒冬里冻成了砖头,所以看起来像是包裹……   而更诡异的是,如果拆开砖头,能发现里头有几页纸。   高易羽随意看了看,其中一封很厚实,是柴科夫斯基写的感谢信,无非就是“您救了我、给了我生活希望、然后好事便随之发生”之类的,里头塞了很多金币卢布……德利多利应该喜欢。   而另外的几页纸则是连着的。   那是……五线谱?因为在左上角,还有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标志,描述,看来是学校统一印刷,拿给师生使用的谱子……等等,是五线谱的话……   墨迹还很新,写音符的手法极其老道、娴熟。   高易羽心惊肉跳,没敢多看,便匆匆带着它们跑到二楼。   “约安妮丝……”   还在睡觉的约安妮丝,被高易羽用五线谱拍醒了,一脸的不愉快。但见到高易羽的面孔,这小小的起床气便很快消融——见到她还拿着一杯积雪,又一脸愉快。   “终于想起给我泡咖啡了?”   “不是不是,你看这个。”   “五线谱?啥玩意儿……”   那是柴可夫斯基的回信,他回应高易羽的小要求,用清贫音乐家没钱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做了偿还——写了一首曲子送给救命恩人。   崭新的手稿,洋洋洒洒的音符。   高易羽当然想和约安妮丝一起看,所以立马飞奔上来了。   可惜——当看到第一眼后,约安妮丝就大失所望:“这什么东西,丢去壁炉吧,没有阅读的价值。”   这让高易羽很紧张,莫非是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太过讨巧,使得这位小小的宗教音乐大师感到不满?还是说谱子写得非常敷衍,明显是无趣之作?又或者……   “你看这个标题!一看就知道毫无意义!”约安妮丝一脸严肃的批评道,“《献给美丽吟游诗人的离婚真开心、有赞助人真愉快的D小调啥乐器都行协奏曲》!?”   “……这……我虽然觉得这个标题很该死,但……至少你没资格批评它……”   “嗯?你说什么?!竟然在侮辱我的取名审美吗?!哪怕你献上一杯咖啡也不能让我原谅你了。”   “那不原谅呗,我泡了自己喝……”   可她们的斗嘴很快结束了,因为二人不约而同的朝谱子看去——并入迷了。   只要越过曲名,看上三小节的乐句,就会惊异的发现它有多奇妙。   在十九世纪末,音乐的发展十分蓬勃,欧洲各国都已经吸饱了前人们的精华,八音盒、乐队琴等提高大众音乐素养的东西也开始流入寻常百姓家,各种廉价的口琴、吉他、手风琴、脚踏风琴接连被发明……听众的要求越来越高。   因此,音乐家们疯狂的进取,使得这个时代的音乐绚烂、悦耳、富有魅力。   而这个时代的代言者——在重获新生、顺利离婚、得到赞助人巨款的狂喜之中,写出了这样一首奇迹般的音乐。   它分为三段,两个主要的声部。   一个声部描写过去那个清贫、抑郁、默默无闻、被生活压榨的自己。   一个声部则描写美好的开篇,对未来的幻想,以及重获新生的自己。   在苦难的声部里,他小心翼翼,使用了一串串令人压抑的乐段,可它们却犹如过去的柴可夫斯基一样,卑微而不起眼。   但在狂喜的声部,他毫不吝啬的挥毫泼墨,将对世界美好的一切赞美,用华丽、绚烂、悦耳的音乐高声呼唤。观众只要读了乐谱,那声音就会扎根灵魂,永远不灭,一直高歌他的狂喜。   两个声部互相支撑,却彼此平行、独立,每一个音符都真实而细腻。   即便是约安妮丝,也在看完之后额头渗汗:“这个怪物……他……他的这首协奏曲,已经来到了伟大的领域。可恶,你为什么不把他这首代表作放给我听?这个技法,这个感情表达,可怕。”   “那……历史里的他又没写过这个。”   约安妮丝一脸震惊:“什么?!为什么没写过?!”   “因为是写给我的啊,你看标题。”   “什么?!”约安妮丝回头看了看——好吧,标题浇灭了她的兴奋,这才让她重回现实,“对哦……”   高易羽接过乐谱,名义上,这是属于她的:“很开心能收到这样的礼物,花棉袄没白借啊……也很高兴他能得到赞助,历史里的名作们应该会继续被谱写。”   “这么开心做什么,好吧我理解……但是!等我回去也写一首献给你,在现代音乐的历练下,虽然身为古代人,但我不会败的。”   “嗯?平白无故为啥要献给我?”   “这……”约安妮丝忽然不做声了,她想要开口,却羞于开口。   倒是高易羽先开口了:“那么,在你想好答案之前……总之,我先献上融雪煮的咖啡给你。”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066·大家的目光   端着温热的银杯,约安妮丝的手渐渐暖和了起来。   随着走上几步小嘬一口的节奏,她和咖啡香气、乐谱、高易羽一起,来到了一楼的大厅。   有钢琴可以自由使用,又有了一张好乐谱,要做什么当然不言而喻。   高易羽的巴洛克吉他在之前,为了救柴可夫斯基而泡了水,琴弦和共鸣箱基本都冻上了,弹起来非常难受,因此没办法用吉他和约安妮丝一起合奏。不过,大部分人与生俱来都带着乐器·嗓子。   “嗯,那我弹甜的这部分,你唱苦的这部分。”   “好。”   虽然被称之为苦的那部分,在低音打转转的情况比较多,然而高易羽被德利多利绑架换了身体之后,嗓子的音域、质量都不输曾经,唱个七七八八还是没问题的。   “来。”   约安妮丝给出一个基准音,高易羽“啊”了一声找准音高。   然后——   约安妮丝的手指按下琴键,将旋律进展了开来。   毫不生硬,在二人的试音之后隔了一个短拍,用这即兴,为柴可夫斯基的乐谱添了两个音。   约安妮丝的双手在钢琴上滑动,不为和弦,只为展示过于复杂的主旋律。   黑与白的二色琴键,像是在贸易和战场上进行交战的两国,看起来厮杀、凌乱、残酷。   可约安妮丝的手,却是最顶级的斡旋者,调解着它们之间的矛盾。   这宏大而此起彼落的音符,被她奏得流畅悦耳——即便她见到乐谱至今的时间,甚至不足以让一杯咖啡冷掉。   高易羽在一开始还能跟得上,一开始的乐句动机相对容易,也用了许多休止符来凸显困顿。但随着苦涩的声部渐入佳境,愈发复杂,高易羽便干脆放弃了。   不是她唱不出来——而是想成为一名简简单单的听众。   聆听她的演奏。   约安妮丝在演奏之中,抽空看了她一眼,满是对中途退出的人的责备。但见到高易羽倾心于演奏,倾心于演奏家时,约安妮丝直接害羞的连续弹错好几个音。   “哼。”   她干脆接过了高易羽的活,一人弹琴,一人哼唱,自成两声部。   除了经常回头看导致出错之外,其他一切都好。   而高易羽用手机,拍摄、记录下了她的一举一动。   但在视频里,那些琴键是自己动起来的。每当看见这样的内容,高易羽就感觉唇舌苦涩……这次更是如此,大概是受到柴可夫斯基那些极具感染力的苦涩音乐影响,她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也许有朝一日,自己所见到的,也会如视频里这样……某天,自己也会见不到她吧。   “啊——”   忽然,附近不知哪儿传来的惊呼,接着,有野兽的鸣叫朝这里靠近,约安妮丝也紧张兮兮的到处看。很快,从大门口涌入了动物的影子——是狼……嗯?不,是哈士奇吗!?   那些毛茸茸的犬科动物,吓了高易羽一跳。   它们身上有全套的装备,毛色闪亮,还沾着雪花。   它们眼睛清澈,精神抖擞,嗅着鼻子朝钢琴这边跑来,显然有某种目的,或是被什么吸引了?但在途中便停了下来——无趣的将目光从约安妮丝的演奏上挪开,而是看向高易羽。   奇怪的是,高易羽不觉得紧张,反而能知道它们没有恶意,它们应该……是被音乐吸引过来的。但现在,哈士奇们并没有太高的兴致,反而有点失望的感觉?真奇妙。   很快——庄园的训犬师赶到了:“没受伤吧?!”   “没问题。”   训犬师发出指令,哈士奇们依依不舍的看了看高易羽,在又一声的指令后回到了训犬师身边,这让所有人都觉得奇怪。   控制下局面后,训犬师困惑的走了过来,解释情况。   “它们是冬天用来拉雪橇的雪橇犬,是我们庄园里在积雪过深,难以很快清理时用的交通工具……平常很乖的,刚刚听见音乐,就一起跑过去了……你们做了什么吗?”   “没有,只是弹琴。”   “那奇怪了……总之……对不起。”   高易羽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和时代前沿的宠物犬不同,这些雪橇犬依然发挥着被人类赋予的职责,看起来精神头很足,各个都威风凛凛而不惧寒冬。   至于吸引它们的……要么是老柴的乐谱,要么是约安妮丝的演奏,或者……但这无关紧要,高易羽有了个主意。   “雪橇犬们现在还需要工作吗?”   “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了,正准备让它们回去休息。”   “那加个班吧。”   ……   训练有素的雪橇犬们被分发了食物,生鱼和生肉,饱餐之后它们精神头很足。   但它们的工作和平常有点不一样……   领头的那只雪橇犬十分困惑,时不时会回头看看雪橇,因为这情况违背了它的工作经验……   在以往,它们会载着货,在庄园各个区域开辟雪道或运送物资,又或者是载着主人家成员玩,出门视察周边领地什么的。所以,负责领路的头犬会按照本能,根据要运的货物、人数来把控好节奏、速度。   但——   这经验失效了。   头犬已经是不知多少次回头了,但无论如何,雪橇上也就一个人类少女,没其他货……可为啥会拉出两人份的感觉……这种奇怪的违和感始终困扰着头犬。   而雪橇上——   约安妮丝开心的享受着人类与雪橇犬建立的驯养关系,同时期待着高易羽所说的“带你去看看我们专辑的封面设计”,于是一路都在笑呵呵。   高易羽则记录着这一切。   无论是她捧起周围的雪,向雪橇犬们洒去,还是她模仿训犬师教的口令,来操纵犬群……却令犬群陷入“妈的谁在下命令”的莫名混乱,都成了高易羽将要用在PV视频里的素材。   以及——   抵达了画家们的所在后,约安妮丝惊讶于那四幅尚未完成,但已有雏形的画作。   被召集而来的画家们,遵循着同一个主题,进行着不同的创作。   而那个主题——   正是她。   拥有淡金色长发,年纪不大,由音乐所幻化而成的亡灵少女。   ——以及她的时空旅行。   在四幅风格有些区别的画作里,画家们的每一笔,都是围绕客户要求的这一切来描绘的。   它们像是内容丰富的四格连环画:少女离开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故乡,在东方、西方、新大陆、未来、过去,地球、宇宙……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留下足迹。在少女的时空之旅中,她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拥有音符、乐器,咖啡,还有在画面之外的同伴。   聚集至此的画家们数量很多,智慧和经验充沛,他们用奇思妙想和精致的笔触,将大量内容搬运进了画面里。哪怕现在还是半成品,却已经能遐想出完成后的样子了……   画家们也是如此,已经在谈论着画好之后,自费购买昂贵的琥珀光油来让画作得以漫长保存,看得出他们充满自信。   而约安妮丝本人,正在不属于她的时代,观看描绘她时空之旅的画作。   当然——也被高易羽拍了下来。   “怎么样,有什么要修改的意见吗?”画面外,她问。   “嗯……很棒,但有个问题!”   “说说看。”   “旅行者从故乡出发,最后呢?”   “最后?旅行结束嘛。”   “是!旅行结束总要回家的嘛,所以……”约安妮丝看着镜头,又看着举着镜头的她,“在最后,画一笔我们的家吧?哪怕只是小小的放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哼哼,它也确实小小的,脏脏的,乱乱的。”   不行,这段污蔑要剪了……   约安妮丝笑容满面:“但我会收拾的。”   还是不剪了……要不然以后她食言。   ……   隔天,再隔天的一大早。   离去的夫人们之中,有一位再次拜访了庄园——是沙皇的情人·卡佳女士。   她并不是独自一人,还带着一些女仆和大包小包的货物,声势浩大。   一大早的,梅克夫人和卡佳女士就双双亲自来敲门,让高易羽不得不“稍后,我在冥想”然后赶忙爬起来,整理仪容仪表——整理完,推门出去,才发现卡佳女士带来了好消息。   “我已经安排好了,小小的混乱即将到来,届时我们将进入沙皇的居所,趁机拿走我们的目标。”   “明白了。”   “为此,需要委屈您……我想不出更好的世俗方法。”卡佳女士一脸请求的样子,“请您扮做音乐艺人,借着表演才艺的由头受邀入宫。届时,混乱会给我们带来机会,就由您自由展示伟力。”   自由展示伟力……说得还挺巧妙,实际上是“我尽力啦,其他的您自己个儿想办法吧”的意思。   但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之前,她已从那位贵族小姐那儿换回线索,知道了桂冠与竖琴的具体位置。接着,只要一个契机,世界上最能神秘的窃贼·约安妮丝小姐,就能潜入其中,带走需要的东西。   不过,竖琴这种东西应该挺大、挺重的……到时候让德利多利或者休止符女士也跟着想想办法吧?这种紧要关头,她们应该不会吝啬出手。   “了解了,大约没问题。”   得到回应,卡佳女士很高兴,又能拜见吟游诗人的手段了,于是召来门外的侍从,还有那大包小包。   “那请您挑一套合适的漂亮衣服吧,入宫还是需要华丽打扮一下的!我带了很多好衣服!请您宽衣解带,自由挑选……”   顿时,屋内众人都目光炯炯——虽然大家都是女的。   …… 067·复习世界史   佣人们按照要求,将几箱子的豪华衣物挂在架子上,整齐摆放在空出来的房间。   梅克夫人从别屋搬来屏风,将她们和里面隔出区分——而里面,当然就是高易羽的试衣间。   虽然很羞耻,但高易羽也理解这事儿的重要性,既然想进人家的冬宫逛逛,人家总会要求行头打扮符合规矩……当然,高易羽也没打算吃亏,得拿点东西回来弥补一下心灵的损伤嘛。   这么安慰着自己,她倒勉强能接受换衣服的事了。   她随手翻了翻,那些上流女士穿的冬装一件比一件奢华和用料考究,很难想象有多少可怜的小动物,多少被冻死的平民,其一生就变成了这些大概只穿个一、两次,就被贵族们放进衣柜的装饰品。   花里胡哨的,不要。   大红大紫的,也不要……   暴露的……该死,这俄国冬天还能整得这么暴露,这些女性真可怕,总之也不要。   高易羽看上了几件相对低调的,然而自己的个头不高,身材又过于细瘦,根本撑不起它们来,甚至会被压垮吧?好在,人家准备周到,还有一个陈列架专门放着小尺寸的衣服——虽然它们毫无疑问是给儿童准备的……   “吟游诗人,您真的不需要女侍吗?”   屏风那头,梅克夫人和卡佳女士都很担心。   但比起担心,更多的则是惊异。   她们从出生直到现在,每一次穿衣打扮都有佣人帮忙,这是她们的常识,很难想象屏风里头,只将微弱浅影映在屏上的东方吟游诗人,居然会选择自己穿……   “无妨,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说完,高易羽揪了揪衣架附近的秋裤。   准确的说,是穿着秋裤和大红棉袄的约安妮丝——作为女孩子,她也终究敌不过这么多衣服,总会驻足好好欣赏的。   “搭把手。”高易羽说。   “干什么,帮你宽衣解带,当你的女佣吗……你怎么拿的像是儿童款……”   “不不不,帮我拿一下手机跟杂物,没地方放嘛。”   约安妮丝点点头,眼中藏着忽然跃动的兴奋,小心翼翼用双手接过手机。冰冷的金属壳,黑漆漆的玻璃面——却仿佛连接着世间万物,约安妮丝早就对这小小的玻璃感兴趣了。   而高易羽则每解一个绳结,就要紧张的到处看看,提防是否会有人过来……至于约安妮丝,毕竟也是住在一起有段时间的同伴,洗澡互相撞见或者帮忙递个什么,也都见得多了,所以基本没问题。   在战战兢兢的换上一半时——   这临时的试衣间,出现了一位访客。   德利多利。   构成德利多利身体的黑雾,藏在衣服之中,看起来像是一件用三全音恶魔皮做成的高级衣服,跟其他小动物皮做的也差不多——但她会说话。   “尊贵的约安妮丝阁下,那边正换衣服的王八犊子——哦,吟游诗人,正在困扰一件事。”   “嗯?什么?”约安妮丝凑近了衣架,因为德利多利声音很轻。   “王八……吟游诗人希望能在你们的乐队第二曲里,加上丰富的视频内容,所以拿着手机拍了很多素材——您有兴趣帮她一把吗?”   “也帮忙拍点素材?”约安妮丝还是理解这个的,尤其是手机就在手里。   “没错,您看,她拿您当素材拍了很多,而游历历史的又不止您一个——您眼前的,不就是好素材?”   约安妮丝迷惑了几秒,忽然顿悟。   确实……这景色很值得拍。   纯银打造的陈列架上,摆满了货真价实的十九世纪末,沙俄的贵族服饰,而来自历史另一端的黑发少女,正在对它们挑挑拣拣……她换下吟游诗人的装扮,穿上不搭调的衣服来衬托自己的容貌……   发现约安妮丝的眼神改变,德利多利低语道:“那么,我教您使用那支手机……她的锁屏密码是您伟大作品,《B小调弥撒曲》第二十三段里,中低音合唱第一节的六个音简谱数字。”   “嗯……嗯?你说这个谁懂啊!谁记得啊?!话说简谱数字又是什么东西……”   被奇怪的知识困扰,约安妮丝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等等,她居然记得这个,还如此重视吗?!居然将我的作品用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吗……”   看着她的样子,德利多利沉默了,因为这一点进展也没有,约安妮丝看起来完全忘了拍素材的初衷。无可奈何,她只能伸出黑雾中的手,解锁了手机,顺便还打开摄像头。   “您对着她,按旁边那个侧键就行了。”   “这我还是懂的,看她拍了不少。”   虽然这么说,但约安妮丝仍然嘀咕着之前的话题,可当手机映出高易羽换衣服的样子,约安妮丝就高兴的忘了怎么拍——不用画家,只用这小小的手机,按下一个键,就能记录下这种景色吗?!现代真是太美妙了。   就这样,在她终于从兴奋感中解放出来,开始按德利多利的要求录制素材,已经是高易羽把衣服基本穿好的时候了……   将吟游诗人的装扮放在一旁——   她整理着衣服的不整,抹起散漫的黑发,对那种令人紧绷的尺码感到为难,又因为裙摆的手工蕾丝镶边而露出笑容。出了胸口的布料稍显多余,这件衣服完美的衬托着她的身段和样貌。   这也被约安妮丝拍了下来。   但高易羽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毕竟,她还没教约安妮丝用手机呢。   就这样——   换好衣服的吟游诗人推开屏风,从中出现,顿时引得整个屋子的女性齐声合唱“哦?!”,随后,佣人们赶忙捂着嘴,因为意识到失礼,梅克夫人和卡佳女士则用带毛的扇子遮住嘴,赔着笑脸。   “再没有比您更美的人了。”   “胸口部分我会立刻安排裁缝解决的。”   高易羽无视了她们的反应,因为换衣服终究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   既然要作为吟游诗人,以才艺表演之类的由头进冬宫,届时可能要应对真正的演奏。   于是,她说:“我之前的乐器进了水,已经难堪大用,替我准备一些可以随身携带的乐器。”这个时代早已诞生了无数工业革命的果实,口琴、全音阶手风琴、金属制的长笛、甚至是便携的小型脚踏风琴也有了。   小提琴也不错,她还是能拉个几段的。可惜这儿没有东方乐器,要不然便携的就更多了。   卡佳女士则自信的提出意见:“您不必担心,届时,我们安排的小小混乱会恰到好处,不会需要您屈尊演奏的。”   “你是说,吟游诗人不需要乐器?”高易羽带着冷漠的声音,回响在房间内。   “不……啊,我立刻就为您准备。”   这就好——高易羽露出微笑,缓和了气氛。   上次的时代之旅,薅了个巴洛克吉他回来……还没怎么用呢,就因为拿去救柴可夫斯基,泡了莫斯科河的冰水搞坏了。这次,不趁机薅点什么,总觉得很亏……很不得劲。   而屏风后头——   德利多利的怒气更加旺盛:“对,约安妮丝阁下,就这样拍这个小王八蛋……哦不,为她分忧解难,积累需要的素材,她一定会很激动的。”   “好!”   ……   行头准备好之后,作为这次行动的内应,卡佳女士当然不吝啬多聊几句,以提高成功率。   三人围着茶桌,在瓷器杯子碰撞声的交织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卡佳女士若有所思的说着:“关于桂冠与竖琴,它们的具体位置我虽然不知道,但还是大概有个想法的,应该是和当年的叶卡捷琳娜大帝有关。”   “为什么呢?”   “叶卡捷琳娜大帝是神圣罗马帝国嫁过来的贵族之女,而又在俄国开疆扩土,成就伟业……她既拥有神圣罗马帝国的血统,又在精神意义上将双头鹰展向世界……因此,桂冠应该会选择她。”   高易羽点了点头,这符合来之前了解到的内容。   那顶来自古希腊的圣物·桂冠,象征着多个意义,其中最有力的便是象征“胜利”。   因此,被当时被强大的彼得大帝获得,之后则顺利继承到了叶卡捷琳娜大帝的时代。作为强大的伟人,她肯定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和上心……又或者,是桂冠选择了她。   按高易羽从另一位贵族小姐那儿做的交易来看,它被放在琥珀宫,这就跟叶卡捷琳娜大帝有关了。   毕竟,琥珀宫是从德国送到俄国的礼物,叶卡捷琳娜也是从德国嫁过来的黄花大闺女。就连在异国他乡读大学的,都会喊家里人寄点老家的特产来怀念怀念,叶卡捷琳娜大帝应该也会经常在琥珀宫坐坐。   那么,桂冠因此被存放在那儿也是合理的,或许,是在等待下一位能够格称之为大帝的沙皇,或是等待被其他国家的强大侵略者拿走。无论如何,象征胜利的圣物,并不是那么容易继承的……大概吧。   这时,约安妮丝扯了扯高易羽衣服上的蕾丝裙摆,在她耳边问:“从我的祖国,被嫁到这个冰天雪地的倒霉闺女是谁呀?我看看是不是我认识的人。”她听到了神圣罗马帝国。   “一个叫索菲亚……奥啥啥的……回去我们一起复习世界史吧。”   约安妮丝十分激动,这可是仅次于一起喝咖啡的邀约,她当然欣然接受。   或许是情绪高昂,约安妮丝因此想起了许多——   “索菲亚……啊,那个调皮的小坏蛋!她打坏了腓特烈二世的梳妆镜……愤怒的腓特烈二世找了法国画家来,给她画得天花乱坠,就这样顺利卖去圣彼得堡受冻,还从聘礼里抽了水,去威尼斯买了新镜子。等等,那个小姑娘怎么当俄国大帝了?!”   沉默了数秒,高易羽在她耳边回复:“我们还是不要复习世界史了,我怕听你聊太多,我考不及格。” 068·混乱的目标   第二天清晨,高易羽收到了被裁缝改过的新衣服。   但和她所想有点不同,胸前的布料并没有被挪走,而是加了填充,自然就被撑起来了……   虽然这很不好意思,但高易羽对衣服的胸口又捏又摸,里里外外确认了好几遍,这个柔软的触感并不是棉花,也不知道裁缝塞了什么东西进去……太诡异了。   问了一嘴来送早饭的侍女,才知道里头塞了北极熊皮……可恶啊,北极熊竟被用在这种地方。   但经过这么一填充,镜子里的自己穿上这套衣服时,魅力与昨天相比,起码翻个倍是没问题的,虽然镜子的角落,约安妮丝看过来的目光闪过怜悯。   享用早餐和咖啡时——   “今天要出发去圣彼得堡,我们要坐火车,今晚要睡在火车上,然后明天才能到地方。”高易羽讲着从侍女那儿听到的另一条消息,“你最好拿点棉花带上,晚上肯定会被蒸汽机车的鼓动整得睡不着……”   “火车是什么。”   “利用喵喵每天替你煮咖啡的蒸汽原理,来推动机械运作,变成一种能载我们的交通工具。”   约安妮丝一脸懵懂,但在理解之前:“那为了向我演示原理,请喵喵再泡一杯……”她还是发现了可以利用的地方。   在高易羽拒绝掉之后,约安妮丝又察觉到一点。   “那么……马匹从人类的奴役之中解放了?”   “对——这便是时代的更迭。”   约安妮丝思考着:“那么,驯养马匹的人,顺应时代,开始驯养火车……人类的适应性终究是能适应时代的,对吧?”   “这个……你自身证明了也不一定……”   “总感觉你在骂我……”   高易羽赶忙摇头——最后,还是请喵喵来演示蒸汽原理,又给她递了一杯冒着芳香的新咖啡,她才勉强不去计较这件事。   ——但与银杯、咖啡、水蒸气相比,那是超乎她想象的。   以吨计数的钢铁、被人类的力量加工、塑造、组装,变成了能行驶在严冬大地之上,咆哮着黑色蒸汽的怪物。   来到火车站后——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   “人类……和恶魔缔结了契约……获得了这样的力量吗……”   莫斯科通往圣彼得堡的铁路线已经建立了几十年,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成熟。   客人们马车停放的位置被严格规定,支付不同的价格,可以给马儿喂不同档次的食物。   贴满革命社团和商品广告的车站建筑,已显出老旧的痕迹。   穿着考究的富家上流,说着欧洲的各国语言,正准备赶早班的火车。男人们抽烟拄拐,人人都有一只考究的旅行皮箱。女士们冷着脸,默默享受周围男人的暗中观察,同时咒骂那些不观察自己的、没有眼力的男人。   车站明文规定了不允许在周围进行小摊小贩的贸易——却依然有藐视规定的各种摊贩,带着充满特色的货物,不顾身份高低的扑向客人,极尽可能的叫卖手里的货物。   而旧时代的幽灵——则在仰望钢铁所铸的蒸汽火车。   “这……这……这怎么动得起来?!要祸害多少马儿和劳动力啊?!”   “靠蒸汽嘛。”高易羽又开始录制周围的一切,因为这种风景也可以填充内容,“这种被时代淘汰的老古董倒是很有趣。”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吟游诗人,倒是抱着逛古董博物馆的心态。   她们和梅克夫人、卡佳女士,走的是最高待遇的通道,并没有遭到小摊贩的袭扰。   和她们一样,梅克夫人和卡佳女士也在聊着天。   “梅克夫人,这里的火车站,这条铁路线,也是您名下的所有物吧?”   “不,我的铁路网络基本都是货物运输用的,这条连接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线属于国营的非卖品,我也只是持股而已。当然了,为大家租下一整节贵宾车厢还是做得到的。”   “铁路未来一定会铺向世界,铺向更多的地方,待会儿可以请您教教我,如何在这方面投资吗?”   “很高兴见到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眼光,不去铺张浪费,而是选了这样好的领域打理财富。”   “我没有享受世俗物质的欲望,投资也是为了能尽快摆脱世俗的事……”卡佳女士看了一眼吟游诗人,毫不吝啬的表达了羡慕,“我也想有朝一日,能成为那样的神秘者。”   ……   这节车厢比梅克夫人家里还要奢侈,天鹅绒面的沙发、座椅,专门的独立餐厅、饮品吧,以及两间各自独立的宽敞卧室。   它虽然没有足够的宽度,因此将奢侈展示在了长度上。   约安妮丝上了车之后,倒是立刻变得平静:“即便能操纵这样的钢铁怪物,人类的内在也无外乎是老一套嘛。”   “确实。”   上车之前,高易羽观察过,坐票是最低档次的,那些客人要在椅子上和陌生人肩并肩,熬过这两天一夜的漫长行程。   上流人士则能享受上下铺的独立卧铺,每节车厢都会有一名服务员熬夜来确保他们的夜晚安宁。更有钱一点的,则是独自一间,带小衣柜的大卧铺——这已经足够昂贵了。   贫穷与富贵,无外乎都是老一套。   除此之外——关于某些领域,其本质也是老一套。   不,比起老一套,更应该称之为经典吧。   “说起来,卡佳女士,届时的混乱会是因何而起?又会具体影响什么?我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吧。”提问的是梅克夫人。   她们已经在独立餐厅入座,周围的玻璃呈现着沿途风景,当然需要话题来打发时间。   卡佳女士对于这个话题十分自信:“当然是一场针对沙皇的刺杀。”也幸亏是独立车厢了……   ——刺杀?高易羽表情不动,但心里却变得一团糟。   这……这就是她们所说的……小小的……混乱?用来掩盖偷窃桂冠与竖琴的……那场小小的混乱?!等等,卡佳女士不是沙皇的情人吗?刺杀起来就这么随便的?   约安妮丝则无声的鼓起掌来,她的口型和表情都在感叹:“经典!”   “沙皇对国内的改革有许多反对力量,无数的革命团体都在试图暗杀他。很多革命团体都是被国外的力量资助和煽动,我也不例外,我也资助了其中几个,为的就是这种时候。”   “噢,那我要提前做准备,迎接国内政权的交替了?”   “不不不,梅克夫人您不要担心,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刺杀。”   卡佳女士从包裹里取出一些糖,放在桌子上任大家取用。她自己吃了一粒蜂蜜糖之后,露出小女孩过生日似的可爱表情,用含糊不清的俄语,缓缓讲述针对她情人的刺杀计划。   “刺杀成功的话,比起关心沙皇的后事,人们更会关注权力的交替,继承人的问题,因此,大家都会立马赶到冬宫,一起商讨下任沙皇的问题。”   “原来如此,这会导致冬宫变得异常热闹和紧张……当然不利于我们的盗窃行动。”梅克夫人点着头,对此很满意。   卡佳女士接着说:“所以,刺杀失败的话,会有一个‘沙皇生死不明’的过程,冬宫会派出精锐的卫队,去调查、去守护、去逮捕……人们的注意力会转移到宫外,防备也会松懈,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   高易羽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   如果这时代的沙皇,因她来观光而死翘翘了,这还是会有点过意不去的。最主要是,德利多利肯定会暴躁吧……到时候可能就不是骂点脏话能解决的了。   而一次注定失败的刺杀,对历史的影响力——相对就小很多了。   放松下来,高易羽沉下口吻:“唔嗯,届时的混乱,我会让与我相伴的灵体,去我所判定的地方取走目标——有问题吗?键盘手。”   她用上了拉丁语,因为梅克夫人和卡佳女士并不会这门语言。但身为新教徒的约安妮丝,这甚至是她母语的一种。   “保证没问题。”约安妮丝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满脸笑容。   “……灵体……灵体在说话!”   “声音……啊啊,这便是神秘!”   约安妮丝很高兴能派上用场,当大盗也应该很有趣。作为新教徒,跟东正教也不算对付,上帝也会默许的。   并且,那可是历代沙皇的宝库,神圣罗马帝国做的琥珀宫,约安妮丝甚至觉得这就跟回家一趟差不多。   高易羽又琢磨着提醒道:“届时,你需褪去秋裤,大花棉袄,只穿你灵魂自带的裙装。”   “……等等……那……那会很冷啊?”   “忍忍呗,以免行窃时被守卫看见,秋裤在飞……”   …… 069·路上   她们所属的那节车厢,窗户是由双层玻璃构成的。   一层在外熬着严寒,一层在里以备万一。但实际上,这些玻璃都显得崭新,看得出经常被冻坏需要更换。   好在,这趟旅行是从白天出发的,它们尚不必和寒霜对抗,能让高易羽多拍点外头的景色。   高易羽的旁边,约安妮丝还处于对蒸汽火车的兴奋状态。   虽然她也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但见到这种庞大的机械造物还是第一次,会有这样小孩子般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比马车快,比马车舒适,也比马车宽敞!   真好啊……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个轰轰轰的声音能停下吗?”   “不能。”   “呜……那我睡不着了。”   高易羽拍够了足够的莫斯科铁道沿线,转而将手伸进约安妮丝的口袋里,在她一脸好奇的注视下,掏出了她之前准备的棉花。   约安妮丝也不笨,一看就明悟了,并开始赞赏现代人的准备充分了。   一看就是蒸汽火车的老手!   “那在未来,棉花是每次旅行都要备着的吗?”   “不,不是未来,那是你也生活着的时代,所以应该换个称呼。”   这让约安妮丝有种憧憬变为现实的感觉,反复品味了一阵,她才想好另一种说法:“那,在我们的时代,棉花是每次旅行都要备着的吗?”   “不。”   “……嗯?我们的时代也……不对吗?”   “在我们的时代,火车早就比这个先进多了,哪还像这样轰轰轰的响嘛。”高兴的说完,高易羽又小声说,“等疫情过去,能出门了,我们去坐高铁什么的……当然得先攒点钱。”   这对未来——不,这对所属时代的叙述,令约安妮丝陷入了沉思当中。   虽然也有对现代人进步的感叹,但更多的,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归属感。那些如同传说谣言般被编织出来,仿佛是为了哄骗小孩子的幻想话语,实际上,只是伸手可得的日常……   ……   这是两天一夜的铁道长旅,窗外的风景无外乎平原、村庄、冬雪、森林。   车厢虽然金碧辉煌,食物和饮料也都令人满意,但约安妮丝倒是很快就无事可做了。   高易羽也差不多,几次想拿出手机玩,但充电宝和电池的电还得精打细算,用来进行素材录制,手头又没有吉他可以练习,变得稍显无趣。   而包间里除了床、衣柜、沙发和桌子,也没什么玩意儿可供娱乐。   高易羽看向了床,也许可以想出什么娱乐手段?   但……不——大白天的!这不好,没有那种顺理成章的氛围……而且看起来,床铺周围也没准备更多的道具。再说了,这屋子就她俩女孩子,想进行那种娱乐也不太好玩……   或许,可以去梅克夫人和卡佳女士的那边,邀请她们一起?不,梅克夫人有点年迈了,卡佳女士又是什么沙皇的情人,自己又处于一种高不可攀的神秘吟游诗人形象,这一起娱乐想必是无法成行的。   没办法,高易羽摇摇头,放弃了枕头大战的念头。   那么,可以用来娱乐的“东西”就只剩一件了。高易羽的目光,盯着对面座位上的她。   “约安妮丝,我有个问题。”   “请讲!”   她聚精会神,甚至可以称之为兴奋,现代人肯定懂很多打发时间的办法,太好了。密闭的空间,无事可做的两天一夜,肯定能充实的打发掉!   “你信路德宗的来着?”   “是的……”约安妮丝警惕了起来,总觉得她眼神有问题。   高易羽随后问道:“上帝是……全能的对吧?”   “全知全能全善,且公允。”约安妮丝寻思着,该不会是现代人想入教,所以来找人传教?   “那么,问题来了,全能的上帝,能制造出一块,连他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吗?”   “……什、什么?等等……”随着渐渐理解逻辑,约安妮丝的表情不断变幻,像是被十级的风卷了几遭,“这是……”   对她的反应,高易羽十分愉快,这个经常被讨论的悖论,应该很适合用来欺负古代人吧?光是想想她会陷入矛盾而挣扎,就能当做下饭菜,吃个三大碗米饭什么的。   可——   经过几秒的沉思,约安妮丝脸上的阴云散开了。   取而代之,换上了不满的脸庞:“哼……拿我开心,不要开这种玩笑啦,我这一生还是虔诚的。不过还是认真回答一下吧,毕竟提问的是你……这种基于人类逻辑的全能悖论,其实存在一千年了。”   “喔?”   “事实上,新约里就有类似的讨论,人们质疑上帝。而对于这类问题……说实话,它也确实难倒了很多信教者、神学家。但我们渐渐还是有了很多种回答,比如,上帝是无限的。”   “无限的?”   “祂自有永有,永恒存在,而人类的定义或矛盾都对祂毫无意义。到了我的那个时代,也有类似斯宾诺莎的理性哲学家,认为上帝是宇宙万物,是一切的内因,而我们基于自身渺小智慧对神的思考,也是神让我们思考,并了解祂不可想象的一个过程……”   约安妮丝喝了一口薄荷茶,接着说。   “也有不信教的智者认为,这种全能悖论本身就是无意义的。毕竟它本身就是语义矛盾……你既已定义上帝全能,那么‘举不起来’本身就是不成立的,因此这个悖论是无效的。”   这本来也是高易羽本想用来收场的观点……倒是没想到,这其实已经是个陈芝麻烂谷子的议题了。   约安妮丝倒是个认真的姑娘:“也有神学家爽朗的承认,神不是全能。还有很多其他的观点,比如全能的本质就包括了不做违背‘全能’的事之类的……其实也有很多人觉得这些都是理屈词穷的反驳。我觉得嘛,就是这些辩论促进了我们进步,这也是上帝予我们智慧的一部分。”   这令高易羽不知道说啥好了,她竟然如此认真……失策了!   当约安妮丝想接着阐述其他观点时,她只能找个契机把话题转走。   “确实,很多辩论产生了一些新的思维方法,这也奠基了科学什么的……科学让咱们有电吉他、电子琴,火车不用轰轰轰的吵人,还能乘上飞机在天空旅行……”   “嗯?!飞机?天空?!”   “那我给你讲讲?”   “好好好!”   暗中松了一口气后,高易羽为自己拿她消遣的想法反思起来。   而约安妮丝也借着机会,从面对面的座位扑腾到了她的身边,甚至还能光明正大的一边嚷嚷“讲讲飞机嘛”,一边摸高易羽的手,一边摇晃她的肩膀……她好像不反感呢。   从讲述飞机开始,再到从课本上学习至今的科学知识,高易羽将它们一点点教授给了约安妮丝——她学得很快,虽然也有那些内容是小学甚至幼儿园的原因在里头,但她并不是愚笨的孩子,而是努力的人。   直到夜晚——   煤油灯终于被高易羽解放出去,因为它结束职责,已经让约安妮丝明白了空气之中存在多种成分,氧气提供燃烧。   当然也有意外——   尤其是喵喵冲出来拥抱煤油灯时,约安妮丝就指着那坨会飞的小火苗问:“所以,你说的可燃物,温度,助燃物……是真的?”   “这个……魔力不算。”   某种意义来讲,那位不知名的流行乐恶魔将全人类的魔力夺走,不至于人人都能养个喵喵,这才让这些基础科学的教学变得有意义起来——起码现在是有意义的。   ……   两天一夜的火车旅行很快告一段——靠着科学教育,她俩过得并不枯燥。   直到下车,来到圣彼得堡的车站,约安妮丝还有点舍不得。属于二人、无忧无虑,只有科学和彼此相伴的时光,就这样远离了自己……   当然,另一位则是谢天谢地的终于得到解放,即便是睡觉都被约安妮丝揪起来,问这问那,这谁受得了。这种自由教学还有个坏处,就是异想天开的约安妮丝经常会问超纲的问题……   可惜她的外表,是差不多十五岁的小姑娘,要不然直接找家幼儿园开始,应该会很省事……   罢了,回家之后,挂闲鱼还是找个论坛,卖掉一枚从柴科夫斯基那儿得到的金币卢布,用换来的钱,给约安妮丝报个线上学前教育,或者是线上一二年级什么的好了……   梅克夫人和卡佳女士早已安排好一切,圣彼得堡有接应的马车,也有暂住的宅邸。   “度过一晚后,明天早晨启程去冬宫,您需要的乐器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上,卡佳女士将一个盒子递给高易羽,看得出来是特意准备过的。   高易羽拆开一看,里面躺着几只口琴。   各种制式——有她所熟悉并被沿用到现代的,也有从没见过的。它们各有各的音调,或是大尺寸的全音阶。纯银雕花、名贵的木材,毫无疑问里面的簧片也应该不赖。   她并不矫情,随手拿了一只,用袖子擦擦就往唇上放,试了几个音。   “嗯,可以。”   发声原理她并不陌生,演奏起来也得心应手——因为口琴本就是非常、非常简单的一种乐器。   将试过的口琴擦了擦放回去之后——关箱子时的响声,打断了正要献媚的卡佳女士,让她咽下了想说的话。接着,高易羽把箱子拉到了自己那边,意思是“我全要了”。   她明白,可能人家就是准备了一些让她随便挑一只——但……既然没说,那全要了之后,人家要是开口,尴尬的就是人家了——她才不介意被说贪婪什么的,反正办完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和时代本身说再见了。   然而,她误会了一件事。   “很好,您满意就太好了。”卡佳女士放上了第二只箱子,“如您要求,这里面都是便携的笛子类乐器。”   “……哦……哦……有心了。”   可惜,这只箱子她吞不下……只能拿走一只锡笛,一只巴洛克长笛。   ……   隔天——   沙皇乘坐马车,去城市政府进行某项日常会议,沙皇卫队前前后后簇拥着,排场很大,但一切都平平无奇。   另一边,另一驾马车则要鲜艳得多。   它载着盛装打扮过的两位女性,一位是卡佳女士——另一位,则是胸口饱满,端庄典雅,显然来自不同国家与文化的年少美人。   年少的她眼里藏着忧郁,一路颠簸,总在举着被称之为梳妆镜的漂亮东西,将它向着窗外的圣彼得堡街道——在旁人看来,这既是少女在呵护自己的美貌,又是在向外界穷人炫耀手中精致的宝物。   那确实值得炫耀啊……卡佳女士默默想着,她可没见过这种东西。   “事情后续的安排是怎样的?”举着梳妆镜的东方少女开口问了。   “等您得手之后,我们的计划是为了安全起见,离开冬宫。”卡佳女士谨慎的回答。   “嗯,没问题,但宝物失窃,对你这样的身份会有多大影响呢?”   “没有任何影响,我是一介被宠爱的花瓶,身份不高,不被人喜欢,没有欲望,头脑简单,只是单纯的迷恋男人……即便发生再大的事,也与我无关。”   卡佳女士克制着自己的炫耀和自信,依然谦逊。   “虽然如此,每件事情都要有个人承担,我也安排好了……偷窃桂冠与竖琴的是一位宫中侍女。当然,一切为了和平,这位侍女并不无辜,她其实是英国安排的奸细,为了监视沙皇的情况。而桂冠与竖琴,则就此下落不明。”   高易羽点点头,不打算去验证真假,那无意义。   她并不喜欢沙俄,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而且还被德利多利警告,要谨小慎微的尽量少影响历史……她自认在这方面还是做得不错。   收起记录至今的素材,高易羽心平气和的欣赏着街道风景。   “嗯——桂冠与竖琴,会下落不明的。” 070·冬宫之中   越是靠近,就越能感觉得到,这整个名为圣彼得堡的城市,实际上就是为了眼前的建筑而存在。   沙皇的居所——冬宫。   但如今的它只是一抹影子,出现在广场的彼端。   冬宫广场算得上宏大,高耸的卫国战争——也就是打跑了拿破仑纪念柱,立于大地、直指天空。没什么民众敢靠近这附近,但依然堆积着足够厚实的卫兵。   载着高易羽和卡佳女士的马车,停在冬宫广场的边缘地区,光是进到这里,就需要数道繁复的检查——但卡佳女士的地位足够高,以至于真的要进入冬宫的区域,才有卫兵试着动真格的来做些检查。   检查完马车外部、内部之后,一名还算有礼貌的年轻人扛着枪,向高易羽提问。   “……看起来没什么危险物品,这些金属也是乐器,那您从东方远道而来,是为了什么?”   “我来自一个被俄国侵略着的国家——至少在现在的历史上是这样。当然,我并不是代表官方来展开外交活动,但,作为民间艺人,说不准是来呼吁和平的呢。”   高易羽想到哪儿就回答什么,并没有事先准备过台词。   但这种随性而为的作答起效了。   卫兵眼前一亮,然后压低了军帽,甚至让上面的绒毛遮住了眼:“希望主保佑您能成功,和平能重新降临您的国家,我并不会为我们君主的暴行辩驳,因为没有哪位沙皇对我们好过。”   说完,卫兵向马车外的同伴比了个手势,表示检查过关。   年轻人倒是直言不讳……这让高易羽稍有惊讶。   是因为不怕告密?也对,即便高易羽把他的话复述给别人,外国人的口说无凭也不会掀起波澜。   “——他是某个革命党的内应,属于我们的人。”结束审查,卫兵下车之后,卡佳女士带着话语一起回了马车,“所以对待这种问题,会显得格外敏感和热情,这也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样的人有很多。”   “所以,你才能制造我们需要的混乱。”   “如您所说。”   在当今亚历山大二世的十九世纪后期,他们的革命力量就已经像这样,复杂的扎根在俄国的上上下下了吗……高易羽对照着自己所知道的历史,察觉到了史书所不会记载的,历史发生之前的前奏曲。   有了卫兵的审查,再加上卡佳女士的面子,接下来的路畅通无阻。   马车顺畅的在冬宫广场前进,人力、蒸汽机械、家畜,则在其他地方扫着积雪。即便今晚大概率又要好好下一场,将他们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但直到冬天过去,这就是他们每天周而复始的工作。   高易羽拍下了沿途的一切,而另一位马车上的乘客,则是眺望着一切。   约安妮丝没有穿秋裤和棉衣,毕竟要当盗贼。   但在冬天只穿裙子又明显不够,所以经过二人在火车上的协商,最终得出了一个答案。   反正别人看不见,那就用热乎乎的女孩子当暖宝宝——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卡佳女士面前,还是在卫兵面前,高易羽身上都粘着另一位女孩子。   约安妮丝将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取暖,尽可能的抱着、拥着。   而被高易羽用魔力控制的喵喵,则负责飘荡在约安妮丝周围,同时也是高易羽身体挡出来的视觉死角,为约安妮丝当人工太阳,驱散寒冷。   虽然身上贴着这样一位键盘手,但高易羽还得假装无事发生,甚至在卡佳女士面前要维持那种吟游诗人的神秘和尊贵。   ——这还挺难的。   下了马车,寒风猎猎。   高易羽走得很慢,毕竟相当于拖着一个姑娘。   但她的步伐,则被卡佳女士解读成了另一种情况:“俄国被东正教的力量庇护着,其中尤其是冬宫这样的地方,拥有异样强悍的教廷庇护……看来这个传说是真的。”卡佳女士离高易羽很近,神情更是严肃。   而那庇护着冬宫的神圣力量,正和被魔鬼预言的吟游诗人在进行对抗……   即便如此,吟游诗人依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在一步步向前!这意味着很多东西。   在淡青色和白色交织,宏大同细腻并存的宫殿不再能被眺望之时——她迈入了宫中。   地毯,两侧的奢华灯具,宽大的门厅布满黄金与艺术,当然还有充足的暖气。这解放了抱着高易羽的那位挂件——也解放了高易羽迟缓的步伐。   “呼。”她松了一口气,总归是正常了。   “对抗一定很难吧……但您胜利了。”卡佳女士则发出小小的感叹。   当然,这不能明目张胆的来。   虽然宗教力量看不见,估计也被击溃了,但屋子里头占满了昂首持枪的卫兵,他们仿佛也是这座宫殿之中收藏的艺术品——虽然呆板的站着,但如果听见异端的言论可能就会动上一动了。   她们紧张了起来。   因为即将靠近目标。   她们之间的气氛旋即一转,变成了曾探讨过的行动计划。领她入宫的介绍人·卡佳女士,以及东方而来,谋求和平的吟游诗人·高易羽。   “吟游诗人,沙皇陛下现在正在外面巡游,大概到中午时分可能会来,而您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这里则是我国艺术瑰宝的圣地,我派侍女带你四处走走吧?”   “这儿不是你们国家的中枢吗?任由我这个外人走动?”   “这倒没关系,不触及那些危险的重地就行。”   “那等待也是无聊,我就答应你的好意吧。”   这样的对话,在卫兵、前来接应客人的侍女等人听来,也并不会引起什么怀疑,更不用说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卡佳女士安排的内应了。   而卡佳女士自己,却有另外的打算:“以我的身份,暂时不便在宫中走动,但侍女会照顾好您的,希望一切顺利——为了和平。”   “也祝你一切顺利——为了真正的和平。”   交换完眼神,卡佳女士很快离开了。   而高易羽则像是货物一样,被三位女佣打扮,成熟、漂亮、干练——拥有这三种不同特征的宫廷侍女给接手了。   “您的面容犹如月亮女神,礼服也很得体。”   “但您的鞋子有些失色。”   “请不要动,我来擦拭。”   三位侍女对高易羽评头论足了一番,然后就突然在她面前跪下,用丝绸手帕擦拭起她鞋子上沾染的灰尘、泥土——明明只是些许,却被她们视作大敌,非常严苛的对待。   同样,她们还帮高易羽整理了衣服的皱褶、裙摆的饱满度,甚至当场梳了她的头发。   经过这一系列令高易羽浑身不自在——而约安妮丝悄悄拍个不停的接待,她才终于获准,开始了被安排好的宫中游荡。   接着——   高易羽默默回忆着那些计划。   在游荡到接近琥珀宫的地方,让约安妮丝潜入,接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遇刺,请求支援的消息会传来,宫内会开始散布混乱,而约安妮丝趁机将东西转移,高易羽则在卡佳女士的接引下接着离开。   但后面的事后安排,她其实有不止一条的退路。   毕竟拿到桂冠与竖琴,此行就已经圆满,直接喊德利多利出来,就灰溜溜的回二十一世纪了,说不定还能赶上新闻联播呢。唯一要担忧的,就是取得桂冠与竖琴时——流行乐会不会做出干涉了。   “这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家与诗人,普希金所著的……您在听吗?”三位侍女发现了她眼神的不专注。   “——《青铜骑士》,我读过。”   成熟的宫廷侍女十分意外:“……哦?想不到我国的文化连遥远东方都已经传递到了?”   干练的宫廷侍女则立刻追问:“那除了普希金,我国还有哪些文学家将文字跨过了西伯利亚的冻土森林,抵达了你们的土地?”   这……这问题该怎么回答?照实讲吧?   好在她好赖是个现代高中生,基本常识还是有的:“那可多了,《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罪与罚》什么的,还有高尔基,以及《钢铁是怎样炼成……嗯?等等。”   高尔基在这个时代,好像还是个流浪汉,到处掏钱打工什么的来着……甚至还没有取高尔基这个笔名?至于其他的那些作品……好像……好像也不是讲沙皇的?   好像又要给德利多利添麻烦了……   罢了,这样的小细节,德利多利这样宽宏大量的雌性恶魔是不会计较的。高易羽笑了笑,将这个话题含糊了过去。   而三位宫廷侍女,则在经过面面相觑、交换眼神之后,也有了体面的应对方法。   “确实,我们都读过这些名著,它们都是我们民族的骄傲。”   “没错,没读过就不是我国的人。”   “也很高兴你们能喜欢它们,它们描绘的故事十分美好,沙皇陛下也很喜欢。”   等等——沙皇会喜欢吗?那些大部分,可都是末代沙皇全家被宰了之后,人们歌颂沙皇全家被宰的故事了……看来她们没读过……也确实没办法读过。无论如何,双方都保留了足够的面子,这可真是皆大欢喜啊。   就这样,在艺术和闲聊的宁静气氛里,她们逛到了一处富有生活气息,房间经过特别装饰的地方。凭借高易羽算是个半个内行的眼光,能看出来这屋子的艺术装饰,可以起到一定的抵消混响作用……   果不其然——有钢琴。   除了钢琴,周围还有整个室内小乐队的编制,几把不同尺寸的提琴,一架手风琴,一些吹奏类乐器,甚至还有打击乐。   以及,一位坐在窗边,仿佛进空气之中的人物。   她的存在太过自然,犹如正是这座宫殿的一部分,她也是其中的一件艺术品。但当高易羽从这荒唐的念头脱离之后,发现那只是一位年迈、衰弱,犹如枯叶的女性。   高贵的衣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而白色的颜料,则从脖子根开始,抹到凋零了头发的额头。在白色颜料之上,还有模仿血液流动的红色——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为了掩盖苍老和体衰,难以想象在妆容之下,这位老妇人有怎样的枯槁。   她的桌前摆着一杯茶,一些报纸和食物,但什么都没动。   只有对窗外落入阳光的反应,能让她多多少少像个活着的人类。   侍女们纷纷行礼——高易羽犹豫了一下,只是稍稍鞠躬,然后抱了个拳……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对年迈者表达一点尊敬应该没啥问题……   “咳咳,您面前的,是俄国皇后!德国黑森与莱茵河畔的玛丽公主,玛利亚·亚历山德罗芙娜。”一位侍女庄重的介绍。   呀,皇后是约安妮丝的老乡……其实也没啥奇怪的,德国嫁了一大堆人来这冰天雪地,他们是真的很爱联姻,不光联姻,德国人是真的很爱过来,后面还有个小胡子也过来了,仔细想想,约安妮丝不也过来了……   而那位一路尾随,十分憋屈的约安妮丝,也赶忙悄悄上前,想见见这个时代活着的老乡。   而高易羽则代替她,用德语道出了她的心声:“这是个寒冷的国家。”   “……令人意外的东方人,你说得没错。”皇后用仍然娴熟的母语做出回应,这让她露出了笑容,看起来年轻了些,“年轻人,你的身份是?”   “一位吟游诗人,来自——”   “不必说那些,因为你已说出了更美妙的东西,你懂音乐的艺术吗?”   呃,聊上了?这可是个意外……但毫无疑问,这位年老色衰的俄国皇后坐镇冬宫,就是因为这一点,沙皇的情人,年轻貌美的卡佳女士才不好意思陪着进来吧……也是,见面会很尴尬的,虽然高易羽觉得会很有意思。   至于现在——她不介意冒着计划破产的风险,聊几句音乐。   “音乐的艺术,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很擅长,您有什么需要吗?”   …… 071·即兴演奏   情况比高易羽所预料的,还要糟一些。   这片浩瀚国土的年迈皇后,倒是个意外难缠的人物……   “吟游诗人,是个好身份。”白色妆容粉饰过的脸上,挤满高高在上的防备,“我的人告诉我,某位年轻的敌人要在宫内做些坏事,可能会安插坏人进来。而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就在宫里见到了你这样的陌生人。”   这……是卡佳女士的行动泄露了?   高易羽难免的心惊肉跳——但也只是一瞬。   冷静一点,现代人,她对自己说着。这里并不是她扎根的时代,事情败露就败露嘛,大不了找德利多利跑回去,然后去个其他时代再谋划桂冠与竖琴。   所以高易羽的脸色从容:“这天冷的……让人什么坏事都不想干。”   “说得不错,让我也不太想抓坏人了,而是应该和客人聚在壁炉前,享用鱼子酱和酒,这样晚上就能至少多睡一会儿了——你是客人吗?”   虽然年迈的皇后很清楚,她的敌人——抢了她男人的卡佳女士打算谋划什么,眼前有重大嫌疑的高易羽又过于招摇,可她并没有那种马上就要展开审判的锐气。   “我很乐意当您的客人,还会为您弹点音乐助助兴。”   年迈的她旋即提议:“那现在不就需要一点音乐,来缓和气氛吗?”   她将摆在扶手旁,镶满宝石、却镂空的轻盈拐杖握在手中,向大理石地面敲了一声。   这是讯号,很快,在附近走廊的卫兵,正好从附近走过的侍女与男佣,都被皇后的呼唤召集,聚集进了这间富丽堂皇的音乐厅。   他们的鞋和靴,卫兵的佩剑和枪,伴随着这些吵杂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人们也都看向高易羽。   ——这让高易羽变得紧张。   “如你所见,我找来了许多听众,大家都是来聆听的,想知道东方的吟游诗人会展示怎样的音乐。”   皇后换了个坐姿,不再随和,而是充满威严。   “又或者,是想看看混入宫中的坏东西该如何走向灭亡的。你该不会说什么天气冷,手指头冻得演奏不了音乐吧。”   倒霉啊……高易羽由衷这么想。   她虽然自诩是个热爱音乐的高中生,但也没做过这种梦啊……   在十九世纪的俄国冬宫,沙皇他媳妇的面前,演奏音乐来自证清白。除此之外,还有约安妮丝在旁边偷笑,这可真是不好玩。   可也没别的办法。   皇后的意思很明显了,既然是吟游诗人,那么总会演奏音乐的。但如果只是以吟游诗人的身份伪装入宫,那么在音乐面前是无法撒谎的。   卫兵们将手放在枪上,人们看高易羽的目光也发生改变,从之前那种直白的“娘的真漂亮,怎么才能娶她”,变成了复杂的、不怀好意的“这么好看怎么是个坏人?那应该更容易娶她了”。   “有东方的乐器吗?”高易羽问。   “并没有,倒不如说,你既然是吟游诗人,自己没带着熟悉的乐器?”皇后质疑道,“如果这就是你的借口,那就不用蹩脚的尝试了,你的脸庞漂亮到令人嫉妒,我会将你的头颅保存下来的。”   这让屋子里传来一片叹息——约安妮丝趁机也叹了一声,也没人发现多了个幽灵在开嗓。   皇后用拐杖再次敲击地面,总算停息了这些听众的嚷嚷。   她的目光落向卫兵,嘴唇准备开口,下达逮捕的指令。   但——   “只是随口一问,还想着再薅点呢……那就借钢琴吧。”   高易羽毫无危机感,甚至像是未能察觉气氛不利的孩子,从口袋里取出口琴,然后利落的走向角落的钢琴。   在她之后——众人的叹息变成了惊异,他们纷纷追着高易羽的步伐,也一起靠近了钢琴,甚至挡住了身体不便的皇后。直到后者发出严厉的咳嗽,人群才默契的分开,留出位置给她观看。   人群越聚越多,不知是谁传出去的消息,但陆陆续续的,始终有人靠近这房间。   高易羽觉得这挺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首先是打开钢琴盖,琴键以黑白二色在她面前。但在触键之前,她察觉了上面的灰尘。   “请问,有经常调律吗?”她问。   人群小声议论,似乎是想知道调律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一名负责这儿为生的清洁女仆,蚊声回答:“我只知道没什么人使用它。”   人群之中,特等席上的约安妮丝十分兴奋,她很清楚高易羽要展示给钢琴调音了。   但她错了——   “那随便弹弹吧,调音太麻烦了,不好听就不要怪我了。”   吟游诗人的食指,按下了小字组的A键——然后弹了一组三全音,作为标准开局。当然,是在心中默念着敬爱的德利多利女士。既是给她创收,又是测试音准。   其实还不错……   而这段诡异的音程,令听众觉得不适,甚至皇后也皱着眉,觉得这是某种敷衍和造假的把戏。   可——刚刚的三全音有多古怪,接下来她弹奏的一小节开场白,就有多么令听众愉快。   吟游诗人的左手与琴键交流,像是活泼的孩子用羽毛挑逗刚睡醒的猫咪。简单悦耳的大调三和弦,则轻柔的发出呼噜声。   这架钢琴没什么人用,琴键有些发涩,按下去的反馈不太好,也能感觉到里头的琴弦在震动时有种陷入泥沼的浑浊。可这是冬宫所使用的钢琴,并不只是壳子美丽的花哨品,随着每一次音乐的震动,它就多褪去一层身上的锈。   离得最近的首席听众,眼睛瞪大的发现音色怎么越来越好。而且,有种……从干枯的大地之中,冒出嫩芽的感觉。约安妮丝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却隐隐抓住了线索。   但就在约安妮丝的想法成形之前——钢琴声放缓了。   因为吟游诗人闲着的右手,将那银色的乐器,递向了嘴边。   是口琴。   构成口琴的白银与木片,迎来了它们的幸福,因为触碰到了她的唇瓣,感受到了她的呼吸。   高易羽左手按下的钢琴琴键,成了退居幕后的支持者,右手的口琴则随着一次压音,传来清冽如银的鸣响——它是主角。   高易羽没有吝啬装饰音,因为口琴是非常自由的乐器,它会回应演奏者的所有气息。时而是压缩进气的口径,让吸音变得婉转;时而是在喉咙吐出呜咽,让被震动过的气息再次震动簧片,发出色彩斑斓的双重共鸣。   她愉快的演奏着。   不知何时起——约安妮丝发现了一件事。   她所在的地方,不再是那座冬宫,而是……某处被春天眷顾的原野。   这儿曾是荒芜。   但音符成为了种子,成为了雨水,成为了阳光——然后盛放,将荒芜变成了绿意。   不光如此,约安妮丝还听见了鸟鸣,抬起头之后,她见到绒毛厚实的鸟儿飞来这片原野,落在某棵忽然出现——却本就存在的树枝上,用鸟鸣为原野伴奏。可,不光是这只鸟。   还有其他的小动物,狐狸、雪橇犬、紫貂、雪兔……   约安妮丝是唯一觉得不对劲的人,因为,她知道这是什么。   ——魔力。   虽然这个词是来到现代,认识了高易羽和德利多利之后才知道的,但在此前的人生之中,她知道一种会伴随演奏而发生的情况——   如果真正的名家竭尽全力,并享受着演奏,那就会用音乐创造一个如梦的新世界出来。   那些音符会编织成崭新的景色,本来的演奏场所则被它们颠覆,这一切都是演奏者的音乐为听众编织的——那不是幻觉,不是奇迹。直到现在,约安妮丝大概明白了……那是用魔力演奏音乐时,会发生的事。   正如现在这样。   高易羽的魔力与音乐相融,编织出了这个世界……   但这个郁郁葱葱的世界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高易羽的演奏到了尽头。   “呼。”   她按下钢琴最右边的键,用那细微而轻柔的最高音,收尾了这场独奏。她的额头有汗水,脸蛋的白皙肌肤上映出血红,看得出意外的疲惫,正调整那不匀敞的呼吸。   但——没人鼓掌。   而是困惑。   刚刚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而且……怎么听众里,还多了这么多小动物啥的。   全程清醒的约安妮丝是唯一的理解者,她见到窗户半开,也见到动物的足印踩了一路。鸟儿落在皇后的权杖上,将它当做枝头。大大小小的动物则聚在一起,因为凑一起暖和。   困惑的当然也不止是人,动物们也十分惊讶,刚刚那是嗅到温暖的植被才被吸引过来的……怎么没了?人类听众也在议论着刚刚的感受,和质疑是谁把动物带进来的。   场面有些混乱——   直到藏在角落的约安妮丝,这么嚷嚷了一声:“上帝啊,东方吟游诗人的音乐宛如魔法!竟然能创造吸引动物的幻境!”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还长得这么好看!”   高易羽自己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全心倾注进了刚刚的演奏里。   ——那是即兴演奏。   最近看了很多精彩绝伦的乐谱,约安妮丝的,柴可夫斯基的,她是个真正的音乐爱好者,脑子里总是盘旋那些音符。而这场短暂的即兴演奏,甚至可以说,是她对那些精彩乐谱的借鉴,甚至是分解和弦。   结果没人鼓掌……还乱哄哄的。   更诡异的是,角落和砖缝里,怎么长出了草……那些摆着用来装饰的植被,也长大了好多啊……而且高易羽觉得怎么跟它们很亲,跟动物也很亲……真是诡异,到底发生啥事了……刚刚夸自己好看的那个怎么听着耳熟。   但她的思绪、场面的混乱、众人的探讨——都被一声敲击停息了。   “你是一位……卓越的……我从未见过的,超乎想象的吟游诗人,原谅我之前的冒犯吧。”皇后的态度和之前完全不同,“我总算理解,诗人、神话,以及宗教之中,那些非凡的故事并不虚假了……”   “哦……哦?”等等,这是夸我?   “音乐的世界……我曾读过类似的传闻,是先祖留下的书籍,我本以为那是童话和故事!”   皇后毕竟是一位大贵族,来自文化——尤其是音乐繁荣的德意志。   那是无数音乐巨擘的故乡,因此,皇后似乎也能明白这其中的几分真相。   皇后又对吵杂的人群开口:“而你们是多么失礼!聆听了这样的奇迹,却像是鸭子一样聒噪!都散了吧!你们是幸运的,不要再奢望有更多的幸运了!记得把小动物赶走!清理干净!”   说实话,高易羽也想跟着散了,可惜皇后是如此热情。   倒是这些听众,到走完居然连一次掌声也不给……该死啊。   “吟游诗人,无论你进宫是为什么,我都会帮你,以答谢在我人生暮年所得到的这奇迹。”皇后缓缓说着,“我也有个小请求,有兴趣留在这儿,成为我们的宫廷音乐家吗?”   “不,那就不是吟游诗人了……嗯?”   高易羽正想来点十分文艺的话,暗示自己要回去其他的时代,顺便试试从皇后这儿撬点琥珀宫的情报——因为看起来,她被演奏感动,成了一位热情的小……老粉丝。   但脚步声打断了这气氛融洽的时刻。   ——是刚刚被皇后赶走的士兵。   他的礼帽甚至歪了,手里的枪也不知掉哪去了:“皇后!出事了!沙皇陛下……”   是这个时机?高易羽不动声色,却心里一惊……但跟卡佳女士约定的,也确实是这个时刻。如果不是撞到皇后,她现在还在逛冬宫,估计也找到装琥珀宫的地下宝库入口,约安妮丝也潜入了……   可时机错开了,麻烦啊。   “陛下……陛下他……遇刺了!   皇后白了他一眼:“又来了?这次死了没?”她倒是稀疏平常。   “没死……”   “哈,又一次。”   高易羽表现的很惊异,但实际上毫无波澜,反正安排就是遇刺然后幸免于难嘛。   “但快死了。”士兵紧张无比,不知不觉,整座冬宫都陷入了一种严肃的气氛里,“有刺客向陛下的马车丢炸弹,但……但炸弹是坏的,并没有炸!”   “……那为什么说快死了?”皇后有些紧张。   “因为……因为陛下发现炸弹是坏的,笑得非常开心,甚至亲自下车想嘲笑刺客,但……但……昨晚下过雪,所以他下车之后踩滑了……摔……摔了头……”   “妈的。”刚刚演奏完美妙即兴音乐,甚至被邀请成为宫廷音乐家的美少女,倒是开始骂娘了。 072·藏在密室的竖琴   没有人能镇静下来——随着消息传开,糟糕的氛围席卷了整座冬宫。   对于俄国皇宫里,身份复杂的人们来讲,沙皇的安危意味着许多。每当政权更替——而且是非和平的更替,巨大的动荡便会砍在国家之上。冒险的人会思考着从中谋求好处,另一部分人则担忧自己的安危,大多数人也只是希望平稳早点到来。   但对于外来者,这可真是只能骂娘了。   毕竟……刺杀沙皇什么的……十分尴尬的和她有关……   高易羽露出沉重的、哀悼的表情,尽量低调的在旁边观察局势,心里却装满脏话不敢开口。   暗杀失败,炸弹是坏的——这毫无疑问是符合安排的。但即便是历史恶魔,恐怕也不会想到沙皇本人摔了一跤,磕了头。从传令卫兵的表情来看,这绝不是什么贴个狗皮膏药就OK的小题大做,而是真的有问题了。   那可就麻烦了。   每当空气里多流动一秒的沉默,皇后的脸色就愈发阴沉。   她的丈夫,即将性命不保吗……   “那么按照传统和律法,由俄国皇后的我,来暂时主持现在的艰难时期……”但皇后并没有那么伤感,“做好最坏的准备吧。”   “……请您下令。”   “把在宫里的大臣们召集到议会厅,让卫队严加管控冬宫的安全,以防更多的刺杀和动荡。”   卫兵一个人终究传达不了太多消息,被皇后吩咐了这一桩事情后,便被赶去做事了。但相对的,他在沿途又传达消息,召集来了许多腿脚麻利,表情严肃的卫兵和侍女,准备着执行皇后的命令。   “用电报和电话,将这个消息告诉莫斯科方面,同时通知圣彼得堡的警察和军队,逮捕凶手和严防更大的混乱发生,并准备讣告与新闻,而外交方面则由我待会儿去处理。”   “好的。”一名传令兵很快离去。   皇后对剩下的人说道:“把最精锐的卫队调集起来到冬宫,同时通知所有拥有继承顺位的人,立刻来冬宫做准备……并做好护卫工作。”   高易羽很尴尬,一个外来面孔怎么站在皇后背后,看人家处理沙皇的身后事呢……   更何况自己好像还是凶手——不不不,她很快就否认了,实际上只是间接有点关系、当然没有太大恶意,肯定也不想事情这样发展的……稍微有点关系的人,嗯,这样才对。   而她和卡佳女士不想的局面,发生了。   精锐的卫队被召集到国家心脏·冬宫,继承者们和他们的人肯定会接连入宫,到时候这儿就成为一座紧张万分的要塞,想从中偷点东西再顺利离开,恐怕会变得非常困难。怎么办,要逃离另找机会吗……   直到又下了几个命令,皇后才从士兵的眼神里,找出优先顺序来处理高易羽的事。   “吟游诗人,你想找的那位沙皇,如你所见,你的事要搁置了。”   “我的事毫无价值,但我对此表示遗憾,希望您能战胜悲伤,也希望沙皇陛下能平——”   “悲伤吗?不,我和他关系又不好,他情人一大把,轮不到我悲伤,只是有点感叹,他比病重的我要先走了。”   “这……”也是,他的情人卡佳女士应该也没想到会这样,可能是会悲伤的……   “现在是艰难期,但我会视你为贵客,给你一处居所安顿下来。”   “我接受,我也保证不会打搅到贵国这庄重的换届选举……哦,我是指皇位继承。”   皇后稍作思考,琢磨着要把吟游诗人安顿到哪。严格来讲,她可以得到外交贵宾的高规格待遇,得到一间非常好的客房和管家、佣人——但吟游诗人的艺术灵魂,恐怕不会接受这种庸俗吧……   那么,就只有……   皇后有些为难的问:“宫中有一位非常擅长音乐的孩子……事实上这些乐器,也都是她的,应该会和你很聊得来。不介意的话,就由她来陪你度过这些无趣的等待时间吧?请放心,她的身份和地位都非常之高,绝非对你与你国的羞辱。”   孩子?女性人称……公主啥的吗?   这给自己找个伴的举措,在高易羽看来则是另一种行为。   父母给喜欢音乐的小公主买了一大堆乐器,但人家完全不碰——所以有灰尘,高易羽刚刚可是见到钢琴上的积灰了。   而现在不适合小公主出来玩耍,又有吟游诗人没地方安排,就让吟游诗人去带孩子,看看能不能激发点音乐兴趣,或是教几手弹琴的技术……原来如此,还挺合理。   高易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安排,最主要是小公主肯定是娇贵的主,住的屋子一定异样暖和,吃的东西充满点心!岂不美哉。   “我对您的安排没有异议。”   “太好了,希望你们能相处愉快,事后我会亲自去找你聊正事的。”   皇后招来一位领路的年长侍女,总算将高易羽给安排妥当了,她这才又转身向众人,安排优先次序更低的事。   “去打听打听,什么医生最擅长对付摔跤磕了头,然后请牧首弄点圣水什么的来走走过场……并在今后的下人培训里加上防滑的重要性。哦……还有一件事——”   身后跟着约安妮丝,即将离开音乐厅的高易羽,稍稍放缓了脚步——因为,皇后在最后说的话是这样的——   “去地下宝库,将放在里面的礼具全部运出来……尤其是琥珀宫里,叶卡捷琳娜大帝留下的那些”   “是。”   高易羽离开了音乐厅,但身后已没有约安妮丝了。   这位大音乐家留在原地,和缓缓向前的吟游诗人眼神交汇,彼此面带笑容——不言而喻。   再然后,约安妮丝与高易羽留下的喵喵一起,跟上前往宝库的队伍,与她暂别。   ……   没有幽灵相伴,高易羽稍微觉得有点寂寞,又有点奇怪的自由感。   一路上,宫内充斥着跑动的、喊叫的、表情狰狞、甚至哭泣的人,但也有些人在不经意间表现出兴奋和喜悦。当然,更多的则是忧心忡忡,他们毫不在乎当权者的死活,只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待遇变差。   八卦的群体已经聊上了不知哪儿流进的消息。   “据说,刺杀的幕后黑手是法国人。”   “不不不,是皇后……因为憎恨和情人私会的陛下。”   “倒是可怜他的那些情人了,尤其是出生平民的卡佳小姐,她是那么单纯而无助的被男人用钱和权力征服,又单纯的看着他离世……”   “是啊,下个死的,就是她了吧。”   高易羽假装没听见,只是维持着作为客人的严肃,同时祈祷约安妮丝能一切顺利。当然,如果不能一切顺利,约安妮丝想逃跑还是很简单的,毕竟没人能看见她……   倒是她自己这边,看起来有点奇怪……   因为走到某个拐角时,年长侍女站在一架座钟前不动了,接着就开始摆弄那些齿轮什么的,将客人完全置之不顾——好端端带着路呢,怎么就停下来了……   可——   当齿轮发出清脆的咬合声之后,被壁画覆盖的某堵墙上,忽然出现了一扇小门。   “密室……”高易羽虽然惊讶,但还是跟着人家钻了进去。   侍女的微笑带着小小的炫耀:“是的,密室。”   俄国冬宫,神秘存在着的密室……该不会,还有什么围绕皇室发生的杀人案发生吧?哦,已经发生了……那没事了。   “里面居住的她,需要如此保护吗?”高易羽不禁问。   “不,只是她的睡眠不好,不喜欢吵闹。”年长的侍女叹了一口气,“所以被特别安排到这,这里本来是彼得大帝,还有叶卡捷琳娜大帝的私人宝库。”   原来如此,睡眠质量不好的小公主,看来是非常得宠啊。   密室里面倒是挺正常的,装修风格一致,有换班的贴身女仆在入口处百无聊赖的翻着书本,应该是负责照料里面藏着的公主。   仆人们交谈了一会儿,她们打开门,站在原地,等待高易羽入内:“请。”   有种陷阱的感觉……高易羽紧张的问:“等等,这难道是个阴谋,把我彻底关在里头?”是图谋我的美貌,还是我的音乐造诣?   但——   屋子之内,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请您不要担心,没人敢对您有这样的恶意。”这声音给人以懒散、惬意的感觉,甚至能勾动睡魔。   而且——十分稚嫩。   符合高易羽之前的猜测,是个非常高贵得宠的小公主。   她这才放心,踏入密室门内,任由她们将门扉关上。以防万一,高易羽还是试着呼唤自身的魔力,试着和这些墙壁、门扉进行沟通……嗯,可以沟通得上。换言之,如果真的被困,她可以和墙壁共鸣,让它们自己打开。   魔力可真方便啊……   她彻底放宽心,可就在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捕捉到什么之前——   “您的魔力令人舒适,尤其令我舒适。”   小公主稚嫩的嗓音,先一步来到了她的耳畔。   她知道魔力!   循着声音,高易羽发现了她。   正如声音一样年幼,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坐在床沿,对访客微笑。   出生至今恐怕一次没有削减过的长发,像棉花糖一样卷在她的身上、床铺上。   她的发色像是被烘烤过的小麦,有种奇妙的深邃魅力。   但青葱翠绿的双瞳,却给人以成熟的感受——和她外表的年纪相差甚远。   她娇小的身体被绸缎服饰卷起,身上则恰到好处的装饰有珠宝与黄金。   “嗯?您一直盯着我看,是在欣赏我的外表吗?我从您的目光里辨别出了这种感受。”小公主饶有兴趣,“那么,您也从我的目光里,读出同样的含义了吗?”   “……这……这不好吧?”高易羽发现自己竟然口齿不清了。   “您真美——和您的魔力,和您的音乐一样美。”小公主倒是大大方方的夸赞了。   “魔力……对,你知道魔力?哦,也不奇怪……”   仔细想想,民间都有那么多神秘主义信奉者,什么梅克夫人、卡佳女士,还有她们的夫人茶话会。那么,这些东西在俄国最高层是常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高易羽的脑子还没那么迟钝。   “你并没有听过我的音乐吧。”   “您的魔力构筑音符,我远远的看见了,它们色彩斑斓的变成一片大自然,比起积雪和冰原,那郁郁葱葱很美。毫无疑问,您也是感觉到我的注视,所以才特意来见我的,我也知道这一点。”   话说色彩斑斓的魔力变成大自然是什么,确实有小动物跑进来,还有砖缝长出绿草什么的……和魔力有关?她一边想着,随口订正道。   “不啊,皇后让我来陪你,我才来的。”   “……”小公主的微笑变成了沉闷。   “但,幸好来了,否则就会错过与你的相识了。”   “……真的?!”她的阴郁立刻变成莞尔,“我也很想认识您!”   高易羽点点头,这是认真的。   她自己对魔力的了解仅限于跟物品共鸣,而十九世纪末的皇家公主,很明显拥有更多的知识,来这儿跟人家学几门手艺,补补自己不知道的内容那当然好。这些东西,在流行乐恶魔肆虐的二十一世纪,想必是已经全部成了失落的知识。   “那请您介绍一下自己吧!我想知道!”小公主十分兴奋。   “我……名义上是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对了,亚历山大二世是你的父亲吗?”   “……父亲?不,怎么可能嘛,真是个好玩笑。”小公主疯狂摇头,“我是希腊人嘛。”   “那就好……”那就是希腊皇室的小公主,被寄养来俄国,可能是来学习魔法的。话说回来,希腊公主还挺早熟的感觉,“亚历山大二世将要离世,我还以为这对你来讲,是沉重的生死诀别。”   “……是吗,一国之主的离世,又一位君主继承,兜兜转转了几千年,还是这个样子,但他们的生死则划分了时代。但能以魔力构筑新世界的音乐家,也随时代辗转而越来越少……暌违百年,又见到了您这样的人物!”   “哈哈,听你的口吻像是你有几千岁了。”   “哈哈,那当然,变成大树被做成竖琴以来,我也算永生了嘛。”   小公主这才从床沿站起,行了一个高易羽从未见过的古希腊礼节。   “我叫做达芙涅,月桂树之神。”她微微脸红的抬头看高易羽,“所以……特别喜欢您那个,能让植物感觉非常舒服的,仿佛大自然本身的……音乐和魔力,很高兴能见到您。” 073·努力的她们   当高易羽在冬宫密室之中,跟自称达芙涅的小女孩闲聊——   与此同时,另一位乐队成员也在努力着。   “接下来要搬运的东西会很多,去准备不同尺寸的木盒,要雪松木的。”   “除此之外,请把宝库管理人叫来,并将明细本从保险柜里取出,现在是紧急时刻,这一切都要按照国家法律来执行,不用顾虑手续和流程,都是皇后的意思。”   一位年迈且干练的大胡子男人,正率领着队伍向宝库走去,同时在沿途下达指令,看得出他身份颇高,甚至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了。   他甚至能低声抱怨:“沙皇死得倒是自在,麻烦却都是我们的。”而无人敢举报他说了这种话。   但即便是这么干练、老资格的宫廷执事,恐怕也不会意识到,在自己率领的队伍里——多了个成员。   她是幽灵,而且——不怀好意。   幸好现在是白天,每走一个窗户就能晒到一截太阳,高易羽又十分慷慨的把喵喵借了出来,所以约安妮丝仍能勇敢的与寒冷做斗争。如今,她正履行自己的职责,准备潜入冬宫的宝库,干点大盗的勾当。   当然,这是为了正义,为了真正的音乐。   就是有个问题——冬宫还真大,走得脚疼……   不过没过多久,有个女仆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辆手推车,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空木盒。毫无疑问,他们要从宝库带出很多东西,各个都是价值昂贵、意义珍重的宝物,所以大量的容器必然少不了。   但,约安妮丝觉得——   在前往宝库之前,手推车也可以干点兼职。   比如运运大盗什么的。   于是,她小跑着乘上了手推车,坐在高高堆起的木盒上,虽然有点咯屁股,但总比走得脚疼要好。   倒是推手推车的女仆一脸困惑,怎么突然变重了……是哪个同事的恶作剧吗?可恶,沙皇死翘翘,整个冬宫哀悼的现在,还有心思玩这种恶作剧……   好吧,看得出大家心情其实都很好,其实女仆自己也一样,所以对同事们一笑而过,没去计较了。很快,一行人来到仓库区、佣人住宅区。   即便是这种地方,其装潢和摆设也比城里普通贵族的住宅好很多。   而绕过这个区域,只要察觉到没有供暖,并且见到精锐卫兵驻扎,就代表到地方了。   一扇巨大的铁门,纹着鎏金的双头鹰和几位大帝之名,旁边有个被严格上锁的柜子,里头摆放有宝库各区域的钥匙们。   而光是要打开钥匙柜,就需要复杂的程序。值守的卫兵队长和宝库文书各持有一把钥匙,还需要第三方的见证者,他们才能用这些钥匙打开钥匙柜……换言之,除非有哪个国家倾国之力用大军和大炮强行炸开,否则只有严格走程序才能打开地下宝库。   “我们来取皇位继承时需要用到的一切,皇后下达了口谕。”   “消息已经传过来了,我们这就开门,但我们的卫兵会跟着下去,防止你们小偷小摸,没问题吧?”   “没问题。”   不不不,有问题!这么多人一起去的吗?即便是寒冬,约安妮丝也额头冒汗,当大盗真是麻烦事啊。一不小心,自己动作慢了可能会被锁在里头,又或者盗窃时被人察觉……东正教的牧首也应该在赶来途中,万一对方能看见幽灵怎么办?   可没时间给她深思,因为钥匙柜已被打开,卫兵们拿着火枪和佩刀,纷纷准备进宝库严防事件发生。她只能赶忙跟上,否则就会错过机会。   当通往宝库的大门被打开,推手推车的女仆“咦”了一声,因为手推车又变回了本来的轻盈,可刚刚大家都在接受安全检查,都没靠近过手推车……真奇怪……嗯?!怎么又重了!   毕竟刚刚想一马当先的约安妮丝,发现里头还是没暖气,于是又跑回来搭车了,人多终归是更暖和一点的。就这样,一行人声势浩大分成一列,前后依着进入了宝库通道。   走在最前的人负责带路,他的助手则在沿途点亮照明,死个沙皇不是小事,得整很多珠宝首饰、礼仪用品出来,少说也要搬上个半天时间。   地下宝库很大,当年不知多少农奴和囚犯被召集过来,就为了挖这玩意儿,理所当然也死了很多人在里头。有些人的尸骨甚至成了建材,被人随手一捧土给埋在这儿,大概灵魂也被囚禁于此,负责看守沙皇的宝物。   曾多次进入宝库的管理者,察觉到气氛紧张,于是开口提升士气。   “我们都是虔诚的信徒,受神父洗礼过,每日也严格祈祷,这里又没有其他的异端,不要担心。即便是叶卡捷琳娜大帝,也改信东正教,经常来宝库却毫无问题,可见信仰是有用的。”   “那……不信东正教的就会遭殃了吗?”人群里,有个不太熟悉的声音怯懦的开口。   “那应该是,哈哈,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约安妮丝打了个冷战,因为她信的是路德宗……   自从进来之后,她就发现脚下的砖块有人骨的痕迹,附近的墙壁还嵌出一副肋骨画面,她甚至还能从石头的纹理上看出脸来……   约安妮丝划了个十字,习惯性的想找点依靠——可惜,可以依靠的对象并不在。   可恶,如果撞到幽灵和鬼可怎么办……哦等等,约安妮丝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才是幽灵?那没问题了。   她又藏在人群里,压低声音问:“传说中的琥珀宫在哪里?”   “你也听说过啊?在右手边走到尽头,那里面有很多继承皇位时要用的礼具,待会儿我们再去,先将其他的准备好。”   没人发,现唐突多了个不认识的声音,因为那终究太超现实,而他们又觉得自己信仰虔诚,不会有这种问题。琥珀宫的话题勾起了其他人——活人的兴趣。   “琥珀宫以前是放在叶卡捷琳娜宫的吧?”   “对,叶卡捷琳娜大帝非常喜欢,毕竟是神圣罗马帝国送来的,她也是那边来的。但这座琥珀宫不被后来的沙皇喜欢,就放着了……也没被拿出来过,你们没见过是正常的。”   “我听说……彼得大帝的时代……为俄国夺得了一件罗马正统的象征?”   “是,所以我们很光荣的使用双头鹰,但那件象征不在这,我也不知道更多了,总之那是皇室的秘密。”即便是管理宝库的主管,也对此语焉不详。   可惜,在这之前——也就是刚刚问到地方之后,约安妮丝就已经一溜小跑,走远了。   比起楼上的冬宫,地下宝库的面积要小不少,只是简单的划分了几个区域,哪里摆宝石、哪里放金币、哪里又用来储藏宗教圣物、哪里则摆放皇室私人爱好的收藏品。   即便约安妮丝带着任务进来,也难免被那些璀璨的东西吸引目光。   她想拿点——但也只是想想。   盗窃桂冠与竖琴有正当理由,而盗窃这些,则属于纯粹的恶意行为,那会让约安妮丝觉得不舒服。但偷窃是一码事,借用则是另一码事。   她发现了一件毛茸茸的、漂漂亮亮的红衣服,一双毛茸茸的鞋子,于是趁四下没人,就“借用”在了自己身上——等办完事再放回去。   “很暖和。”   与此同时,喵喵也终于从裙子侧边钻了出来,钻进她的上衣口袋,发出低调的微微亮光为她指引前路——也不敢发出更大的光芒,否则约安妮丝就会看见,毛茸茸的衣服其实是穿在木乃伊身上的。   喵喵保守了这个秘密。   为了避人耳目,约安妮丝选择了一条崎岖的路。   她将金币与珠宝当做障碍赛跑,小心翼翼的将每一个宝箱、棺柩、珠宝盒当做掩体,确保安全这才去下一处。正是如此谨慎,她才顺利抵达目的地。   ——琥珀宫。   正如其名。   无数的琥珀被能工巧匠雕琢、组合,成为了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屋子,比高易羽的住宅还要宽敞。   从亘古时代的树脂开始,经历岁月和地球的熔铸,那些透明且璀璨的琥珀色泽,才成为了现在的模样。里头也当然封存着很多古生物,尤其是小尺寸的那种。   身穿红衣的金发少女,正想踏入其中——   然后发现打不开门。   “……可、可恶……竟然有锁?!”   “毕竟人家钥匙柜里放着很多钥匙,总会有锁的。”   琥珀的温润触感并不坏,比起其他金属要温暖得多。但约安妮丝却无法静下心享受它们,因为时光正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那些人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回去偷钥匙?但钥匙在主管手里,成功率很低。   强行打开?不,约安妮丝觉得自己只是娇弱少女,再说了那动静会很大。   怎么办……   ——约安妮丝并非独自一人。   得到吟游诗人魔力,被从大自然解放出来的火之仆从,却十分冷静。   “让我来吧。”   “喵喵?”   “我是火焰,我并非为煮咖啡而存在。”小小的火苗从口袋里向外、跃动、闪烁,“事后,请记得留下赔偿费用。”   “不要啊,我哪赔得起……”   但喵喵已经行动了。   为了不让火光引起注意力,喵喵从锁孔钻进了里头,从里开。没时间等待,它当机立断,燃烧着从主人得到的魔力,让整座琥珀宫得以被点亮。就这样,约安妮丝打开发烫的门把手,也进去了。   雕花、烛台、立柱……   金碧辉煌。   色泽不一的琥珀被精挑细选,不知耗费了多少财力,才铸成这长方形的屋子。其中有很多地方因为琥珀不足或是后期损毁,无可奈何只能以黄金来凑活着维修。   死寂的气息夹杂着树脂被燃烧的香味,让约安妮丝恍惚。   这里——空荡荡的。   “我刚刚趁着亮找过了……什么都没有。”喵喵遗憾的说,“白烧了,但烧得很开心。”   “……不应该啊……桂冠与竖琴应该就在这里才对……难道被运出去了?或者有暗门什么的……”   约安妮丝犹豫着,又开始搜索琥珀宫。那些雕花和用料之精湛,令她驻足了数次,然而这样华美的宫殿却只能在地下藏着吗?带着这个疑惑,约安妮丝非常努力的继续寻找。   可——   那些人声,渐渐靠近了。   只要她们过来,就会发现锁被灼烧的痕迹,约安妮丝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我们还是走吧,不在这里,否则就真的有危险了。”喵喵催促道。   “不……等等。”忽然灵光一闪,约安妮丝一把抓住喵喵,然后带着它来到琥珀宫的正中心,用嗓子发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少女中音。   她竖起耳朵——静静倾听着。   她的声音在琥珀宫传递——她从某位吟游诗人那儿得知,这叫做声波。   接着——声波所到之处,有某处的震动反馈……很奇怪!虽然那只是极其细微的反应,但这儿足够安静,而她,正是能捕捉到这种微妙之处的天才。   “喵喵,去看看!!”   “好的!”   约安妮丝露出自信的笑容,即便宝库看管的队伍正在靠近,可她也临危受命,找到了其中的蹊跷!自然而然,那位吟游诗人漂亮的面孔,信任的目光——这一切都在约安妮丝心里浮现。   “有东西!”   “我没有辜负她的信任……”想必,她也正在某处努力吧。   ……   “这个就是桂冠嘛,用我的枝叶做成的,应该是你在找的东西。而竖琴就是我!应该也是你在找的东西……其实不是东西啦,我是女神,真的哦。”   外表顶多十岁的她,正捧着一顶青葱之冠,对高易羽炫耀。   月桂叶和枝条被仔仔细细的编织——具有磅礴的魔力。这一点,这位自称月桂女神·达芙涅的小女孩,也一样拥有强烈的魔力……高易羽能感觉得到。   “我代表了胜利!代表了诗歌!人类总是这么尊敬我。有很多帝王、强者都与我缔结过契约,给我想要的,我便庇护它们,给予它们胜利。”   达芙涅一手拿着桂冠,又踮着脚,用另一只小手向高易羽发出邀请——   “这里没有给客人的椅子,看起来又会是漫长的对话,不介意的话,伟大但不知名的吟游诗人,来我的床边歇歇脚,讲讲彼此的故事?”   “也好。”   这位古希腊女神,又或者说是用希腊女神做成的竖琴,正用那顶象征罗马正统的桂冠遮住半边脸,腼腆的微笑:“很久没跟人聊天了,我很高兴你能来。” 074·她向历史索取   这次旅行的主角——或者说,女主角?就在眼前,这是高易羽最先意识到的事情。   她的外表幼小可爱,甚至可以称之为稚嫩,如果丢进正常小学,会被所有人笑着认为是低年级学生。   但她的眼神,她的表情,还有从她周身散发的气场,却在诉说她的不凡。   像是一座难以撼动的高山,或是不融的冰川。   正如这些巍峨之物一样,她也是如此恢弘、亘古、且自然的存在。   但……   她在羞涩、她在喜悦、她在——歌唱?   “可以再次告诉我,你是谁吗?我想听真相。”   不,那只是她的提问。   高易羽回过了神,才发现刚刚听到的,并不是什么色彩斑斓的奇妙音乐,而是简简单单的,一位小姑娘的提问。   稍稍稳定心态后,高易羽揉了揉眼睛,还真是不知不觉就习惯这些魔幻的事情了。古希腊的月桂女神达芙涅,她与她的月桂冠,还有身为竖琴本身的她自己……   达芙涅的眼神诉说期待,高易羽也只能予以回应。   “我是——”   她本想说,自己是个普通的吟游诗人,但眼前的人知晓魔力,并不是凡俗者。   因此,高易羽换了个前缀:“我是游历于历史之中的吟游诗人,为迎接你而来。”并向她靠近了一步。   “……游历……历史?”   “正如你来自有那么点遥远的古希腊,我来自距离更近的未来,大概再过一百来年,那就是我的时代,也是历史的最前沿。”   高易羽又尝试着向前一步,达芙涅正低着头,细细思考她的话语,并没有拒绝她的靠近。达芙涅在床沿端正坐着,将月桂冠放在膝上,月桂叶和淡白色的纱裙十分相衬。   达芙涅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惊然抬头。   “接我?!”   “我是为你的月桂冠而来,也是为你而来。”   这倒是令达芙涅吃惊了,她没有了之前那如大自然的平静,露出了不太习惯的慌张:“我不太明白……”   高易羽想起她之前的邀请,说是可以去床边坐坐……但总觉得不好意思。因此在靠近到足够的距离后,她就盯上了附近的椅子,想搬到月桂女神附近,跟她好好聊聊。   但——有点重……   之前才在宫廷用魔力施展环境的吟游诗人,现在正有点吃力的跟椅子较劲,形象落差有点大。   “那是黄金做的,是很重。”达芙涅咳了一声,似乎是在缓解尴尬,再次拍了拍自己的床边,示意可以坐在身旁,“你是女孩子,不必这样害羞的。”   高易羽放弃了用肉体较劲,心想着“黄金、黄金、值钱、毛回去”,于是也不管德利多利可能会有什么反应,自顾自的与那把镶有宝石,由黄金做成的椅子沟通——共鸣。   花费了很多魔力,但椅子却拥有了不凡的新生。   “——感谢您将我从无知与自然中解放,赋予我……灵魂。”   “那先过去让我坐着吧。”   就这样,因为获得意识而激动不已的黄金椅子,被高易羽一屁股沉默了下来。而这一幕,也让达芙涅有了许多感触——当然,并不是因为高易羽不肯坐她床边。   达芙涅小声说道:“在这个时代,就连东正教牧首也只是毫无魔力的凡人,但你……你的魔力让我想起了从前,那个至今已很遥远的时代。那时的杰出祭司、各教的领袖,以及拥有神性的我们,才拥有如你这般的魔力。”   “那,你知道自己吗?”高易羽问。   “我?”   “在我所知道的事实里,你本不该随着历史向前。”   达芙涅一脸疑惑:“我并不懂你的意思。”   高易羽也觉得这是很难解释的情况,但还是尽量去组织语言:“你本该只是历史的传说,一个神话,在你所属的时代便消亡。但真正的你,和你的月桂冠,并不会保存下来,保存到现在。”   “……意思是,我所经历的历史,和你所知道的不同?我甚至不该存在?”这让达芙涅从困惑变成了愕然,她旋即问道,“这听起来可过于诡异了。”   的确如此——这位过于成熟,大概已经经历了数千年历史的小小女神,本来不该存在。   高易羽缓缓说道:“我与历史恶魔有契约,这样说,你可以理解吗?”   “历史……恶魔……”达芙涅小小的脸庞染上了几朵乌云,阴晴不定,“那个……极端热爱音乐的……怪物?”   “那准没错。”   高易羽还勉强记得,第一次见到德利多利的时候,她自称从古希腊就已存在,看来和这帮子有神性的家伙还是有点交集?虽然这是跨越数千年历史,纵横整个地球的范围,但也有种老乡见老乡的感觉……   趁着契机,高易羽又说:“历史恶魔的一位仇敌,偷走了某位伟大音乐家的魔力,用这些魔力篡改历史,将你——桂冠与竖琴从历史之中召唤,向着历史最前沿。”   “这听起来可过于滑稽了,什么样的音乐家,才能提供这么庞大的魔力……将我,一位女神的历史给颠覆,给当做道具一样召唤?!”   “呃,一位喜欢喝咖啡的音乐家。”   ……   与此同时——那位喜欢喝咖啡的音乐家,正经历着寒冷、激动、收获。   琥珀宫金碧辉煌,但外面的危险却在靠近——宝库看守带领的队伍即将抵达。   约安妮丝焦急到了极点,如果没能立马拿走藏在这里的桂冠,先一步离开,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她被关在宝库里,活活冷死。   但从那位吟游诗人手里借来的小家伙,和吟游诗人一样可靠。   喵喵发现了东西的所在。   “是桂冠吧?!”   “不!”   “那是啥?竖琴?”   “……是……是个……”喵喵战战兢兢的开口,显然是发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是……”   但在它开口解释之前,琥珀宫——出现了裂痕,发出了声音。   “我看它一坨缠在那,像个琥珀盒子藏着宝物,我想融开来看嘛。”喵喵尴尬又委屈的解释,“谁知道里面……是、是个管道嘛……”   很快,喵喵的话,得到了印证。   在这寂静空旷的地下宝库,裂痕声不断从上方传来,约安妮丝满脸煞白。   犹如一场临时性的小雨,些许琥珀碎片掺杂锈迹斑斑的金属,从琥珀宫的屋顶上掉落。但,这只是前奏曲。当喵喵飞速跑回约安妮丝身边,约安妮丝才意识到问题的大条,立马向出口飞奔。   她身上那毛茸茸的红色衣装,被她甩向身后,跑步时捡来的靴子也因为不合脚而向后甩开。   当她好不容易打开大门,向外迈出第一步后——   迟来的轰鸣,犹如雷雨天没关窗户。接着,淅淅沥沥的琥珀碎片犹如雨点。当然,中途还夹杂大块大块的琥珀落地。约安妮丝不太懂喵喵干了什么,但——她听见了。   “供暖……管道……”那是门外,由一脸愕然的宝库管理员,用大难临头声音说出的话,“炸了。”   ……   高易羽感觉屁股有点晃,达芙涅也是如此。   但估摸着就是轻微的地震了一下?咦,屋子挺暖和的,应该是供暖加强了。毕竟沙皇现在差不多快翘辫子,大家都赶来讨论接班,所以需要取暖的人变多了……   高易羽正这么想着,又开口道:“虽然我不是很懂,但你是诗歌、是胜利的化身,那位被我们称之为流行乐的恶魔,希望把你召唤过去,利用你来做点什么。”   “喔,这我倒是理解了,正如所有君王和伟大者,从古至今向我索取的那样。”   “他们囚禁你吗?”   “并不,我虽然只是一把乐器,但也是拥有魔力的女神。”达芙涅微微恢复了自信,恢复了那成熟感,用美妙的嗓音接着说,“这个屋子是我自己的要求,我很喜欢在家里足不出户,因此每个与我缔结契约的家伙,都像这样,在他们的宫殿里给我一间屋子。”   高易羽有点惊讶,也就是说,这位希腊女神宅了……几千年?每隔百年、几百年才换个屋子继续宅?!真可怕,更可怕的是,这没电子产品,想打发时间应该非常恐怖……   “那个……我其实也算是植物吧……所以拥有植物一般的平静。对我来讲,除非如现在这样,遇到你这样值得出面聊聊的人,否则都是按植物的方式静静安眠。”   “那你给那些君王胜利和诗歌,索取的就只是这样一个屋子?”   “并不——我在索取琴弦。”   高易羽十分困惑,索取琴弦?这是什么意思?谜语?或是德利多利牌的翻译器导致的语言沟通失误?还是她自己的词发音含糊?又或者……   “你知道我的历史吗?”   “你不愿跟太阳神阿波罗处朋友,变成了月桂树,然后阿波罗把你做成竖琴和月桂冠。”   “……处朋友……好吧……有很多问题,但关键的地方暂时没问题……我的一部分变成了竖琴,这倒没错——但吟游诗人,竖琴只需要木头吗?”   “还需要琴弦……琴弦?”   “因此,我在经历岁月,向每一年的流逝索取那独一无二的琴弦。”达芙涅微笑着说,“时代之音,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 075·也许需要扩编  前情提要:   女主角·约安妮丝女士,因为炸毁琥珀宫损坏文物,进了一段时间局子,作者这些日子都在忙着保释女主角,直到今天才匆忙解决,得以同她一起继续本作。   ……以下正文……   ……   大概是冬宫的人在调整供暖,高易羽觉得脸颊所感受到的空气有些微妙,它们不再是暖烘烘而且发干的,而是变成了犹如在室外的凉意。   但在她的心中,却燃烧着意外的热情。   因为她听见了那个奇妙的词组——时代之音。   这就是月桂女神,古希腊的竖琴,也是眼前这位小女孩在历史之中追寻的东西?   “时代……之音?这种东西要怎么变成琴弦?”这是高易羽首先好奇的,“比起这个,时代之音是什么?”   “音乐家拨动琴弦,颤抖便会成为音色。伟人或巨变震撼世界,那么世界的颤抖也就成了时代之音。”   同样感觉到寒冷,达芙涅将衣领向上,将半张脸颊和脖子往下,像是冬眠的小动物一样蜷了起来,使外表本就年幼的她显得更加小巧。   她说话的声音,也透过衣领的布料变得暧昧不清,像是换牙期一样。   ——但那却是一位女神在描述浩瀚绵长的历史。   “很难理解吧?但这就是事实。为了知悉时代之音,我与那些可以震撼世界的伟人,可以缔造伟大之事的国家缔结契约,来到最靠近它们的地方——经历时代,见证时代。”   “然后……把这些经历……变成琴弦?”   “是的!不愧是来自未来的吟游诗人,您是第一位理解我的人类。”   高易羽哈哈笑着,实际上完全不理解——但也不是没有头绪。   恐怕也和魔力啥的有点关系?如今也见怪不怪。恶魔、魔鬼、女神之类的也见了挺多,高易羽不会太觉得吃惊。   “正如您用魔力演奏音乐,编织出一片犹如大自然般的美好,我的琴弦也与魔力有关,我用魔力感受时代之音,而它的振动会将魔力塑造成琴弦。就这样,无弦的我从希腊至今,已经收集了八根。”   “八弦的竖琴……”   空气渐渐染上寒冷,仿佛是有人炸了供暖系统一样,但因为所见所闻而沉迷的高易羽,却完全没有发现温度骤降。   作为音乐爱好者,她只是沉思着,八弦的竖琴要用怎样的律制切分?调性又是如何?这类古老的弹拨乐器纷繁复杂,有无数种组成方式,眼前的少女又是如何?   沉思了足足十秒,高易羽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那是个十分奇妙,极其失礼——但实在是令人安耐不住的提议。   “我可以……看看你的琴弦……或者弹一弹……吗?”这恐怕等同于问女孩子能不能脱光给我摸一摸。   但竖琴却爽朗的作答:“你已经看见,甚至听见了呀。”   “哦?”   “从与你在这个时代见面以来,我就一直在用琴弦发声,我就是乐器,我的声音正是我的演奏,哪怕它们听起来像是闲聊——那也只是一首名为闲聊的即兴曲。”   这一次,高易羽沉默了足足二十秒,这时间冗长到足以让达芙涅给自己换个发型——其实也就是把头发披散下来,这样应该更保暖。   而在这段时间里,高易羽明白了一件事。   德利多利要求自己寻找的——不,就连流行乐恶魔想要获得的竖琴,说是竖琴,但实际上并不会是一把木头、琴弦加起来的乐器……而是她,就是眼前的达芙涅,就是这么简单。   她以人的形态存在,她以人的声音演奏。   “那么要弹奏你的话,其实只需要向你发出邀请……希望你唱上一首曲子?”   “嗯!”竖琴·达芙涅很高兴的点点头,“若是你提供了美好的曲谱,愉快的唱词,那么,源自八个不同时代的琴弦,并不介意为你而鸣响。”   ……   “阿嚏。”   约安妮丝打了个喷嚏,飞沫还没在空中荡漾多久,就变成了细碎、折射火光的冰晶。   她觉得自己挺幸运的,琥珀宫只炸了穹顶,淅淅沥沥摔下大量碎片,好在没砸到她。但也是不幸的,搞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知道德利多利会怎么生气……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她送回巴洛克时代?而且,约安妮丝没找到桂冠与竖琴。   与此同时,她身边飘荡着那朵犯事的小火苗——它在发出小小的哀鸣,因为……她也觉得自己闯祸了。这么一闹腾,说不定主人就不允许它继续存在,而是会把它熄灭……   但更大的哀鸣则来自琥珀宫外,他们是来琥珀宫取东西的,本该如此。   沙皇被炸弹袭击生死未卜,应皇后要求,他们编队来地下宝库,取用于继承和仪式的各种器具,这本来已经够倒霉的了。更诡异的是,他们刚靠近琥珀宫,结果好端端的,这玩意儿就在他们眼前炸了。   他们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说出去谁又能相信呢?他们正在协商,想找点办法解决问题,每个人却都只能说出混乱不清的话。   整个地下宝库都弥漫着浓郁的哀伤氛围,这氛围之深刻,仿佛能染上那些珠宝首饰和金币,使它们褪色。   约安妮丝在一地的琥珀碎片之中又找了一阵子,不幸的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像是竖琴或桂冠的玩意儿。即便再怎么想继续出力,可约安妮丝很清楚,闹出这么大问题之后,她必须马上脱身,否则危险就会越来越多。   但在走之前……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收获点什么东西吧。   她揉了揉鼻子,因为那股熟悉至极的气味就在鼻尖缠绕。   借着喵喵的火光,满地的琥珀碎片……整点回去吧?约安妮丝虽然没用过琥珀来,但树脂却经常被用在弦乐器上……而这一地的……不就是树脂嘛?   她从没用过这种东西,非常、非常想试试,它们能擦出怎样音色的琴弓。   ——但她面临着心理斗争。   这是盗窃!违背了宗教信仰所要求的道德!但……在这之前,这琥珀宫的损毁就是她一手造成,已经犯事儿了,恐怕不差再加这点罪名……   倒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回去之后,尽可能帮忙对付流行乐恶魔,以此来让德利多利修缮一下这小小的历史问题……   说起来,这琥珀宫还是普鲁士送给沙俄的,也是她老家的玩意儿,这不是盗窃,而是带着文物回到它应属于的土地……对!   不仅如此,曾几何时,她还为叶卡捷琳娜大帝弹奏过送行的乐曲。既然琥珀宫也勉强算是叶卡捷琳娜大帝的东西,捡点就当做是收当年的演出费了……   经过漫长的斗争,约安妮丝有了结果。   “那么,征调你们,参与对抗流行乐恶魔的战争!”   就这样,点着冬宫供暖管道、炸毁琥珀宫穹顶,并征调完有志之士的历史幽灵,悄悄迈过寒冷,离开了地下宝库。   ……   整座冬宫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沙皇危在旦夕的权力交接,革命人士的刺杀,国家动荡——以及供暖管道的损毁,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一切。那些有资格成为沙皇的继承者,还在赶来的路上?不,甚至可能消息还没传到他们耳边。   从今往后,这个国家的历史将在这一日着墨无数。   而在这片混乱的最中心,那个隐藏的房间之内,也有一桩与历史有缘的事在推进。   一位是古希腊的月桂女神,一位是来自未来的吟游诗人。   也许未来的某一日,他们将在历史最前沿缔造恢弘的故事,但在此时此刻——   “达芙涅小妹妹,有没有啥能烧的东西,很冷。”   “没有……我这里严禁火烛,因为我是木质嘛,另外我不是小妹妹!”   之前曾坐在黄金椅子上,展示未来人风度的吟游诗人,现在已经屈从寒冷,跑到达芙涅的大床上了.   因为没了供暖,着实很冷。而眼前的床铺毛茸茸,丝绸的布匹裹着厚实的天鹅绒毛,光是把手伸进去就能很暖和。所以,高易羽干脆跑到人家床铺旁,蹭点热乎……幸好达芙涅女士没介意。   达芙涅让出了单人床的一半位置——但这是有代价的。   “给我讲讲未来的事吧?吟游诗人。”她问完,又说,“我知道这是个宏大而没有头绪的议题,你多半会不知道从何谈起——那么就由我来提问。”   “好。”   “首先……你说你是来这个时代接我的,避免让我落入恐怖的恶魔之手……看来我很抢手?”   “是的。”   她将那顶魔力澎湃,外表却郁郁葱葱的桂冠放在枕边,自己则倚着床头。脱去小鞋子,顺势将穿着长袜的双腿放进了被子里暖和——还差点踢到正在里头暖手的高易羽。即便话题牵扯颇多,可她们的态度却像是赖床的妹妹与来抓人的姐姐,有种微妙的融洽。   达芙涅用五指梳了梳长发,小小的脸蛋浮现喜悦:“看来你也想要我,让我为你而演奏?”   “首先,我想避免你被利用。”   “被你所说的流行乐恶魔吗?”   “是的——它掠夺人类的魔力,变成音乐的调味料,以此塑造出令人生厌的音乐强迫世人接受。它将你从历史之中召唤,应该也是为了类似的目的。”   有了这个话题,高易羽简单介绍了一下未来音乐的发展——虽然月桂女神达芙涅并不是德利多利那种骨灰级音乐爱好者,但它作为竖琴,聆听了无数的时代之音,也依然能明白高易羽的话。   剥夺全人类的魔力、让人类接受不好听的东西……除此之外,她已经深刻的理解,流行乐恶魔在做一些有意思的坏事。   虽然达芙涅小小的身体,像是海绵面包一样松软在床铺,但她的声音却十分精神。   “既然它如此热情的招待了我,甚至将我从历史之中招引向未来,对我的追求十分热诚嘛……呵,能做到这种事……流行乐恶魔吗?真是有趣的别名。吟游诗人,说不准,我也想跟流行乐恶魔一起做点坏事?”   “你可以在打倒它之后,自由去做坏事,而不是跟人合伙——团伙作案,那样肯定矛盾挺多,各怀鬼胎。”   高易羽随口的回答,令达芙涅感到讶异:“……有道理。”   稍作思考,达芙涅紧接着又问。   “那如果与你同行呢?如你这样的吟游诗人,一定是在做光辉而伟大的事吧?不惜跨越历史也要来接走我,不让我被流行乐恶魔利用……但正义如你,却与历史恶魔缔结契约,又是怎样的故事?”   “这个……”   “我懂,不必支支吾吾,浩瀚的编年史不是一字一句就可以讲完的。”达芙涅合上眼,仿佛是在品味史诗。几秒后,她睁开眼又问,“只需要告诉我,跟你走之后,要经历怎样的每一日?”   这倒是挺好回答的。   “每天八、九点,自然的睡醒,揉揉晒着太阳的脸,起床洗漱泡咖啡做早饭,然后跟乐队里的键盘手一起聊天,一起合奏,一起喝咖啡……”   高易羽对未来摸不准,但应该也八九不离十。   但高易羽忽然担忧,这恐怕不是达芙涅所想要的。   高易羽战战兢兢的看向达芙涅,却发现在她的脸庞上,浮现的是——向往。   “然后呢?这是上午,下午……晚上呢?”   “下午可能一起去录音室忙活,大概是要对抗松鼠和树叶被风吹拂的声音,再跟键盘手一起录点什么——但录音室还没弄好,说来惭愧,如果能把你接回去,录音室就能弄好了。至于晚上,晚上就心满意足的回家,吃饭听歌……洗澡睡觉?”   高易羽缓缓的说着,话语时而停顿。   她只是将至今为止的日常,以及今后可能的东西讲出来。   没有魔法与剑来对抗流行乐恶魔,但她们会做点音乐……至少是那种,她们会自豪的称之为“好音乐”的东西。如果做不出来就重做,直到做出来为止。   再然后——也许会有观众来听,那就更好了。   高易羽露出笑容,有些腼腆,却像是暖阳:“不过,我们乐队只有两个人,我,还有一位不谙世事的幽灵……也许需要扩编,你有什么想法吗?月桂女神。”   ……   ps   (感谢脂肪猫皮皮垫付的保释金,虽然最后局子发现犯人是喵喵,女主角是清白的。) 076·就她   当话题聊到这儿,高易羽和月桂女神,已没有了刚见面时的克制。   她们都知道这是个复杂的话题,事关许多,甚至包括了历史的真相、操纵世界的恶魔,以及音乐。   然而即便话题是如此严肃,她们也敌不过俄国的寒冬,选择将礼貌、矜持全部舍弃,改而让话题以一种过于随和的方式进展——简单来讲,她们已经躲在同一个被窝里对抗严寒了。   没办法,沙皇宫殿的供暖系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了,人类想要活下来,自然而然会选择靠近温暖,所以顺理成章就变成了两位姑娘同暖被褥——其实这倒挺祥和的。   对此,她俩都默默接受了——在寒冬凛冽的俄国,面子总是敌不过温暖的。   “幽灵吗……”   但抛开取暖的细节不谈,萦绕在两位少女心中的,依然是正题。   让月桂女神·达芙涅,乘上前往时代最前沿的南风。   达芙涅又一次喃喃自语:“你们有个乐队,为了对抗流行乐恶魔,这我倒是知道了……可两个人的乐队?小小的合唱团?那么乐器呢?即便加上我也不够吧。”   “在未来,独自一人的乐队也有很多、很多。”高易羽如此作答,然后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扯了扯,“那是时代发展的进步,你想去看看吗?”   “这个……”   对于高易羽的邀请,达芙涅依然显得犹豫,尤其是发现自己的被子份量变少,甚至无法卷在身子下时。   “那不就矛盾了?不过比起这个,吟游诗人你的音乐水平我已经很清楚了,可你口中的幽灵……你的伙伴,那又是怎样的人呢?”   “一位旧时代的音乐家。”   “什么时代?”   “巴洛克时代的尾声,也是那最为辉煌的代名词……”   高易羽用两句话来勾勒幽灵的身份,这倒已经足以让达芙涅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但达芙涅的表情十分奇异,她转过头,盯着高易羽看了足足十秒,似乎是在思考很多复杂的问题。   “你是说那个娶了表妹,又生了很多很多孩子,蹲过监狱,为了赚钱养家疯狂抄袭自己,辉煌巨著有三分之一,剩下都是注水作品的……”   “呃……这……总之,确实也可以这么描述。”   高易羽侧过了脸,看来达芙涅也很清楚这些历史。   而那——是音乐家本人为自己杜撰的历史。   但即便清楚这一点,可高易羽听到这近似贬义的叙述,仍觉得好像有点生气,又挺想笑,一条条暧昧的矛盾构成了一个小毛线团,在高易羽心里咕噜噜转动,蹭的她感觉怪异。   “那你怎么和他认识的?”   “我去拜访她的时代,把她邀请到现代了呗,总之跟我相处得挺好。”   “难怪是幽灵……我还以为,你的乐队会是比较好相处的,如你这样女孩子组成的……没想到还有他那种……但他又确实是音乐历史的最高峰之一,至少,我应该给个面子,了解一下再拒绝……”   达芙涅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的心声早已动摇。   她的想法也很复杂——尤其,作为年纪悠久的女神,她经历了古希腊至今的种种时代,见识了许多君王、胜利者、独裁者、强者,熟悉每一个故事的构成……   好吧,其实和这些无关,达芙涅只是非常单纯的,不想跟神圣罗马帝国的老头音乐家一起玩,作为古希腊女神,她可不喜欢那些为虚无缥缈宗教而谱的,无尽重复的巴洛克赋格、复调音乐。   挺可惜的——但达芙涅也不由如此去想,如果是这位与自己同用一个枕头的少女,和她一起玩音乐那倒会很开心吧……   经过如此漫长——漫长到枕边人都开始打哈欠,似乎想趁着暖和睡个午觉的思考时光后:“总之,出于礼貌,我想了解一下这位幽灵,但我几乎不可能接受你们的邀请了。”   “哦哦……那……嗯?!为什么啊,那可是巴赫啊!”   “就因为是巴赫啊,我讨厌他。”   “哎哟,这……我觉得约安妮丝不是挺好的吗?”高易羽的困意褪去了,脸颊染着稍稍的红色,不知是天气寒冷或是因为想反驳一二而上了头。   高易羽打算好好的介绍一下约安妮丝,让眼前这把竖琴回心转意,但从哪里开始呢?从约安妮丝其实坏心眼挺多开始?还是从大蒜咖啡、短短一段时间,已经学会使用电脑搜歌开始?又或者,是她所谱写的崭新乐篇?   但这繁杂的思绪却未能化成半个字符,从高易羽的唇中吐出。   因为在那之前,她感受到了温暖。   在漫漫寒冷之中,带着和煦光彩,于屋里闪烁的小小焰色。   ——还很亲昵。   “喵喵?”   “……哎呀。”   见到它,高易羽觉得很开心,但奇怪的是,它把自己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柜子上瓷器的后头,像是在偷看一样。但当它被高易羽发现,这撮小火苗很快飞了出来,在她们目光的注视下,来到了床头。   “咦,与火焰共鸣了吗……吟游诗人的仆从,大自然的火元素!还赋予了它灵智……”   喵喵很得意的闪烁了几下,也算是对月桂女神表达完尊敬了,随后跑到高易羽耳边,如此说道:“我会保密的。”   “……保密什么?”   “您在这个时代的沙俄皇宫找到密室,还跟密室里的小女孩在一起睡觉的事,我想这不会被计入历史,也不会流入某人的耳中,总之我会为主人保密。”   “是啊,我们是因为太冷在取暖。”高易羽没觉得这有啥需要保密的,毕竟一切都名正言顺。   喵喵顿了顿,将闪烁变小了不少:“嗯,我完全理解。”   高易羽进一步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没供暖了忽然,是不是这个时代的供暖系统比较烂?”   “这个……就当是这样吧。说起来,主人,我认为您该接约安妮丝了,她已经完成任务,可不知道怎么回来才好。”   “那结果怎么样?”   “当然是无功而返,毕竟在您这……”   喵喵很清楚,那枕旁的桂冠,还有与主人在一起取暖的,这位外表过于稚嫩的小女孩,正是她们这趟旅行要寻找的答案。至于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可能也是主人的某种手段,也罢。   喵喵解释道:“您的键盘手从地下宝库回来了,但天气太冷,而且宫里实在是很混乱,需要您的接引,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胆敢来打搅您的。”   “嗯。”   高易羽发出了简短的音节。   随后,她不假思索的掀开被褥,那习惯了温暖之后的气温骤降,令她僵硬。但她没有回到被子,只是呼了几口气,然后打起颤,搓搓着小手,却没什么不情愿的面对寒冷。   很像是冬季爬起来赶早自习……但比那要严峻得多。   高易羽四处寻找,没发现什么能当衣服穿的东西,但幸好手头有个喵喵在。稍稍给了她一些魔力之后,喵喵回应了主人的想法,变得暖和起来,陪同着她走向大门。   但在她触碰门把手之前——   “等等。”是达芙涅的声音,从后而来。   “怎么了?”   “你们要去会见那个巴赫吧?”她问,相伴的还有倒吸凉气,哀嚎着寒冷的声音,以及少许布料摩擦的声音,“我也去。”   高易羽回过头,如自己所两,达芙涅也从床铺里钻了出来,但很抗拒。不等她问为什么,达芙涅苦恼着给出了答案。   “之前我已经说了,出于礼貌,我会见一面他,然后拒绝你们的邀请,所以我想同行,不介意吧?”   “嗯,希望她能让你改变心意——顺便,咱们去问问为什么供暖没了。”   “好!”虽然光是要下床,就花费了达芙涅好一阵子,但最后,她们总归是并肩同行了。   ……   虽然姓氏如此,但高易羽如今的个头并不高挑,然而身边的古希腊女神要低矮……娇小得多,这让高易羽难得的有了些怀旧的感觉。   推开大门,密室之外的热闹很快传了进来,高易羽能断断续续的听见一些俄语,无外乎是在谣传沙皇被暗杀的种种奇诡内幕,继承人的好坏评判,以及供暖管道一时半会恢复不了,据说是被炸了之类的。   高易羽不知道说这些话的是谁,但即便是沙皇的冬宫,终究也是人类的居所。   唯一一点好处,外面热乎不少。   阳光穿过已经十分澄澈的玻璃,还有人来人往的体温,这些可比阴冷的密室要舒坦一些,但高易羽仍然知道,约安妮丝只穿着裙装。   毫无疑问,得早点给她接回来,然后塞进达芙涅的被窝里暖暖,就这样避风头,直到这些事情风平浪静,然后再谈论带达芙涅回现代的事项。但这恐怕不容易,达芙涅毫无疑问的表达了对巴赫的不喜……   想着这些,在喵喵的带路下,高易羽和达芙涅一路低调、避人耳目的来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这是?”   “伙房。”   “确实,我已经闻到了。”   虽然被称之为伙房,但烹饪沙皇御膳的厨房比想象中还要接地气一些,虽然不到饭点,但来来往往的人一边聊八卦,一边准备饭食。因为沙皇估计多半要嗝屁,所以做的食物需要很谨慎。   要进去不太容易——如果只是高易羽这样的生面孔,但达芙涅出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后,对方便很快放行了。看来,和沙皇签订契约的月桂女神,确实在特权之中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虽然伙房里的人们时不时对她俩投来注目,但她们不敢议论任何一段碎言,又必须专注于主管的怒斥。因此,在烟火缭绕和食物味道混杂之中,吟游诗人与希腊女神总归是顺利的向前走着。   可很快,疑问就随之而来。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你的火元素仆从饿了吗?”   “我也不知道嘛。”   可很快,她们就用自己的眼,见到了此行的目的。   除了她们之外,音乐历史的最高峰,也在此处。   在柴火和煤炭堆积的附近,她——乐队的另一位成员,不甘寂寞的历史幽灵,正靠着墙壁,环抱双膝,静静看向出入口。   并且——会因为见到某个人的出现,而喜笑颜开。   “主人,她在这烤火顺便等你。”   “我看也是这样……”   毕竟,越靠近就越能发现,她那头金发染满了炭灰,本该如宝石般的面孔也灰头土脸……身上就更别提了,脏的回去要挨家长揍。   但即便如此,像是瓷器被擦去灰尘,犹如玉石被打磨光亮,约安妮丝的笑容像是发着光。   作为历史的幽灵,无论是时间的哪一端,居于其中的人们都无法观测到她,她能自由的在地下宝库寻觅,或是来到伙房蹭几分温暖,但她依然有同伴在。   但这璀璨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随后变成了怪异。   “她……是谁……”坐在煤炭和木柴堆里的约安妮丝站了起来,大眼瞪小眼。   “噢,我们要找的竖琴,就她。”   高易羽本想搓搓达芙涅的头,但又一寻思,这也不是领孩子介绍给别人……于是便克制了下来。   只是——   “她是谁?!”达芙涅却也问了同样的话,还抓着高易羽的袖子晃来晃去。   “噢,我们要找的幽灵,就她。”   这位化身月桂树,经历过数千年的古希腊女神,曾自称拥有植物一般的精神,那一定是与天地为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精神,但现在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仿佛要人喂一样,她张着嘴,瞠目结舌的看向约安妮丝。   “你不是说……你乐队的另一位成员,是巴洛克时代的最后辉煌,是为上帝而谱曲的糟老头子……那个巴赫吗?!”   高易羽点了点头,而约安妮丝一脸木讷,完全搞不懂状态——然而,这不妨碍她笑呵呵的看着高易羽,反正能跟她碰面,能快点回去,这就好了。   只是,达芙涅在乎更多:“我所知道的历史里……巴赫不是……长这样的吧?”   “确实,但——也许,历史只是调皮的某人,乱涂乱画一样写下的几笔呢?” 077·达成了一致   一种奇妙的氛围,弥漫在伙房之中。   这并不是厨师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并非帮佣想从火腿里刮些碎肉,拿回去喂养年幼的孩子。也不是别国买通了谁,试图在饭菜里投放毒药——而是围绕三个女孩子的。   她们正聚在柴和炭堆旁,以悦耳的声音嘀嘀咕咕个不停。   当然,在旁人看来,其实只有两个女孩子。   而无论对于约安妮丝,或是达芙涅来讲,这都是相当震撼的一幕。   一个惊叹于自己所熟悉的历史,变成了一堆梦呓,正在思考着这是谎言,或是那位掌管历史的大恶魔开的小小玩笑。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先生,实际上是眼前这个脏兮兮但真的很嫩的小娘皮?这令达芙涅几乎忘了如何发音。   至于那位在别人心里,被称之为小娘皮的本人,关注点仅有一处。   “你的声音十分特别。”她对达芙涅直白开口,“像是……难以形容的惊涛骇浪,又婉转如夜莺……你去过平原森林吗?你的声音也像是狂风在林间奔袭。”   一旁的高易羽挠了挠头,寻思自己咋没听出来?不得不说,约安妮丝不愧是约安妮丝。   但毫无疑问,那正是历史之音,她这把竖琴的弦鸣。   高易羽看向达芙涅,想知道对方有什么反应……好吧,就是单纯的害羞脸红然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于这种状况,高易羽自然要充当话事人了。   “约安妮丝,达芙涅并不想跟我们去现代。”   “……咦,为什么,有什么难处吗?”   约安妮丝十分惊讶,但立马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她轻盈的跳下柴堆,用放在胸前的食指向高易羽勾动,引来了女孩子的耳畔。   “你是不是……很诚实的告诉了她……我们家的面积?”   “去去去,那真的不算小了。”高易羽扒开了这位大音乐家,这些该死的欧洲有钱人,生活观念里,恐怕真就没想过中世纪那些和牲畜住在一起的农民。   约安妮丝立马转向达芙涅,向她解释:“虽然很小,而且杂乱!但能随时洗热水澡,而且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花样很多!但我们有一大个工厂和地皮,其实活动空间很大……”   “只是偷偷占用,又不是买的……”高易羽忍不住纠正道。   这次换约安妮丝不悦了,她瞪着高易羽:“可恶,你到底想不想带她跟我们回现代了?这么好的嗓音,为我们而歌唱该多好啊……快点编些好听的话骗她!就跟你当初带我走的时候一样……”   二人一唱一和,像是激烈的快板舞曲一般有来有回。   达芙涅站在旁边,始终不知该如何应对——她依然在错愕着。   停顿了一秒后——高易羽反驳了:“没,她挺喜欢我的,只是不喜欢你,一听我乐队的搭档是巴赫,就表示礼貌的来见你一面,然后拒绝我的邀请。”   “什……么……为什么啊?!”   “她还说你一辈子写的音乐,有很多都是在自己抄自己骗钱。”   听到这,约安妮丝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手也不自然的把玩起裙子,全然不顾满手的炭灰。   “……果然还是太明显了吗?那我也没办法啊,复调音乐和那个时代的律制切分局限是很大的,宗教还有一大堆不成文的规则,禁止使用很多和弦和曲式,以免沦为世俗音乐……能写的就那么多。”   “确实,因为你以一己之力写了那么多,后来巴洛克音乐就没啥可给后人写的了。”   “嘿嘿。”   “也就因此没落了……”   “唉。”   “但有你写的那些就够了。”   高易羽随口说着,正如平常的每一日。约安妮丝的表情则随她的话语而变化,喜怒哀乐在她的脸庞,像是季节变化一般自然。   一边聊着,高易羽已经上手帮她拍打身上的灰了,约安妮丝倒不太介意这些脏兮兮,因为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能无法看见身为幽灵的她,而能看见她的也不会因此就嫌弃她。   “嗯?为什么达芙涅能看见我?”   “因为,我是从久远历史的另一端,活到现在的吧……”达芙涅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当机立断就给了回答。   但在高易羽心里,却浮起另一个答案。   流行乐恶魔偷走了约安妮丝那必然庞大的魔力,用它篡改历史,试图将达芙涅召唤到现代……因此,这很可能就是理由?达芙涅与约安妮丝,本来就因此建立了某种关系?   但无论如何,这都改变不了达芙涅不太愿意跟她们走的态度。   可——高易羽奇妙的发现,达芙涅并没有过多的厌恶,反而兴致高昂的看着约安妮丝。   “我有许多问题!JS·巴赫。”她的音调比之前要高一些,像是迎接黎明的鸟鸣。   “可以叫我约安妮丝。”   “如你所愿,约安妮丝女士,如何证明你就是那位大音乐家?如何证明历史是你们修改的?倒不如说,为了什么目的?”   面对这几个问题,约安妮丝甚至不用特意思考答案,便能笑脸盈盈的,用和缓的声音作答:“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但目的很单纯——”她指向了高易羽,“因为她邀请我去她的时代,就是这样而已。”   “呃?”达芙涅一头雾水,像是幼儿园的孩子误入高数课。   自认为是这儿最正常人类的高易羽,觉得解释和证明的工作,不得不落在自己头上了。经过一声叹息,她倒是简单易懂的,证明了约安妮丝的身份——   手机。   这是达芙涅——不,是对这个时代来,依然算得上陌生的东西。   但它残余不算多的电量,却足以展示很多了。   音乐家的标签只有作品,虽然那只是一首短小的序曲,但却是她们如今足以拿得出手的一枚标签。   高易羽为达芙涅佩戴上了耳机,二人一前一后,带着达芙涅走向伙房外,虽然她们已经遭受了足够多的注目。但不管怎么说,这里刀砍斧劈的声音并不适合当做背景音。   离开温暖,走入寒冷。   但达芙涅并没有立马察觉——因为她听见了音乐。   随着她向前迈出的每一步,序曲也缓缓向前进展着。简单的音乐器材承载着伟大音乐家的最初一笔,但也足够浓墨重彩了。   当她们不知走了几扇窗户后,短小的序曲告一段落。   直到此刻,探寻着更多音乐的达芙涅,才恍惚着发现她们离开了温暖,回到了俄国的寒冬。少女一左一右,为她摘下耳机,让五官也全部回归现实。   包括月桂女神的心,也已经在这一连串的奇异之中,明白了——历史确实是她们撰写的戏言。   再然后——   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施加了最后的魔法。   “现代比这儿暖和很多。”   “随时都能烧热咖啡喝。”   “……请……务必带我走吧。”   窗外涌入夹杂碎雪的冷风,三人打着寒颤,倒是微笑着达成了一致。   ……   冬宫之中的混乱并没有加剧,工业革命之后的大国终究有自己的体制,即便一名沙皇大概率将要离世,然而活着的人也足以打理好后面的种种。   闲言碎语少了许多,倒是一股奇妙的话语涌入宫中。   ——希望继任者能令国家和平一些。   没人知道这种新的论调是何时出现的,可能是卡佳女士,以及一些奇妙的、位高权重、却带着神秘氛围的女士们所传达……或者间接传达的。她们并没有告知理由,只说这是被预言的未来。   而在渐渐稳定下来的冬宫深处,人类、女神、幽灵,回到了那间被藏在最深处的密室。   旅行并非一蹴而就,再匆忙的人也必须收拾行囊。   并且——   在她们暂离的这段时间,有佣人已经送来了燃料,为藏在这儿的尊贵女神献上了温暖。   对此,约安妮丝和喵喵默契的保持了沉默,并没有在高易羽和达芙涅议论着“听说供暖真的炸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时候,高高兴兴的蹦出来表示对此负责。   “达芙涅,你要收拾些什么呢?”   “衣物,生活用品?我是个比较有洁癖的人,餐具必须要是自己的,用了很久总要带着。”   用了很久……以月桂女神的身份来看,甚至可能是古希腊就用到现在的?那得多厚的女神包浆啊……当高易羽想着这些失礼的事情,却发现餐具并不是她所期待的那样。   而是……铲子,还有一把像是长剑的玩意儿,以及……小盆?   这都是什么?   达芙涅当然发现了人类困惑的目光,于是既不好意思,又试图掩盖不好意思的解释:“我、我本质有一半是植物嘛……有时候……会、会想找点泥土亲近一下……这是获取营养的手段……”   “……也、也好……那请问,那把看起来很奢侈的剑,是修理枝叶用的?我明白了,一定是跟人类剪头发刮胡子一样。”   但月桂女神却摇头否定了:“不啊,除了亲近泥土,还会渴望阳光,我身体太小了,经常够不到窗户或者很麻烦,就从之前合伙的国王那儿拿了这把剑来用,很轻,很长,适合我。”   “哦……”   那把剑的尺寸很长,却细而尖锐,看起来犹如柳条一般。高易羽不太敢想象是哪位国王的宝物被她毛走了,但这个用途又令高易羽不知说啥才好。除此之外,那把铲子,还有小盆,恐怕也有些奇奇怪怪的来头吧。   当高易羽和达芙涅一边闲聊,一边整理行囊时——   约安妮丝也没闲着,她很好奇这间密室的构造,也对陈列摆设兴致盎然。   毕竟,这是一位古希腊女神的闺房。   但,她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枕头边的桂冠,那些郁郁葱葱的叶子饱满无瑕,魔力澎湃,仿佛浓缩着宇宙的永恒。这就是她们此行的目的,象征胜利与诗歌的历史圣物。   作为欧洲人,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子民,这等于罗马灵魂所在的珍宝,令约安妮丝激动的靠近了些。她当然要好好的,认真的欣赏一番,甚至想唱几首古罗马的小曲来缅怀些什么。   “咦?”   但……随着一声疑惑,她觉得有些更值得关注的地方。   枕头不对劲,怎么有一大一小的两处压痕?大一点的那上头还有一根黑发?这……约安妮丝又偷偷打量起她俩,看起来很融洽,很聊得来的样子。   约安妮丝淡忘了对那顶桂冠的好奇,淡忘了可以回到现代的兴奋,只是陷入了矛盾、茫然,以及奇妙的不愉快之中。可——为什么,会觉得不愉快呢?这让约安妮丝难以理解。   莫非……   她收回目光,看向床铺,但又一次的,将饱含感情的眼神落在高易羽的侧颜上。   作为幽灵,作为音乐家,作为心灵细腻的宗教徒,她知道自己心中涌出的情绪是什么。   如果带达芙涅回去,再结合这张床铺上的压痕,她已经能预见到,以后自己要永远打地铺的事了,再没有机会染指床铺。   对此,约安妮丝陷入了无尽的消沉,毫无疑问,这正是自己沮丧、难过的源头了。   …… 078·向未来旅行的幽灵   白色的细雪飘在窗外,而列车的烟尘向上飘扬。   除了它们之外,一成不变之物,还有响动——那是蒸汽心脏的脉搏。   然而高易羽不太喜欢这种轰鸣声,因为每一次它的响动,都会连同火车本身而发出颤动。在这个时代,即便付出再多的开销来布置单独的车厢,也没办法完全掩盖它。   但一来一回坐了两趟,也算是习惯了不少,高易羽并不会抱怨这一点。   但她也有想抱怨的地方。   “如您所期待的那样,沙皇确实逝世了,噢,现在应该称他为上任沙皇,总之,亚历山大二世如您所期待的那样,蒙主的召唤而去了。”   “这……”   在布置豪华,有新鲜水果甜点饮品,还有温暖的独立车厢内,那位梅克夫人正带着含蓄的微笑,颇为满意的阅读手中的报纸。   她算得上年迈的脸上,皱纹因喜悦而更为深刻,再加上那身过于包裹的黑袍,令她看起来宛如童话书中的巫婆,感觉是要往苹果涂毒似的——事实上,可能也差不多吧。   梅克夫人手中的报纸,将沙皇遇刺去世的消息刊登在最显眼的地方,而且整板都在讨论这件事。但这件事发生则是三天前,报纸则是一天前发布的。对如今踏上归程的高易羽一行来讲,这只是过时的消息。   “亚历山大二世做了许多糟糕的事,挑起了许许多多的战争,对国家大动刀斧……这些都是令您不愉快的,因此,他有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   “希望这……符合历史原著……”高易羽十分尴尬。   “多么深奥的话语……感谢您的哲言。”梅克夫人笑容更深,“同时,如您所期待,所描述的那样,未来继任的沙皇将会致力于让国家平缓下来,拥抱和平,对此,我们已经有了一些人选。”   “这就好……这就好。”   希望这也符合历史原著啊……高易羽对沙俄的一堆历史了解不多,但她唯独对一件事很清楚,如果这些玩意儿太过偏离本来的轨迹,那么历史恶魔就会找自己麻烦。   她吃了几片水果,味道淳朴而甘甜,和现代的味道有些差异,这倒是挺有趣的体验。   果汁粘在手上,她舔了舔手指后,随意接过梅克夫人递来的那份报纸擦了擦,心想着找个垃圾桶再丢,于是便揉成一团塞在口袋里,便继续观望窗外的飞雪了。   她们离开圣彼得堡,离开了冬宫——带着这趟的收获·达芙涅。   这可算不上是有趣的旅行,但无论如何,能早些回去就好。   倒是有一件事,高易羽十分在意——如果说流行乐恶魔召唤了达芙涅,以及那顶桂冠,那么流行乐恶魔为什么没有参与这场历史,来强行掠夺,或是阻止高易羽她们的举动呢?   在旅行之前,高易羽曾想过,要在这个时代和流行乐恶魔展开一场围绕达芙涅的争夺战,可能是以音乐,或者是奇奇怪怪的魔法……但并未发生什么事——至少现在是这样。   那么,原因是什么?高易羽思考着,这能令她多一点了解那些神秘的世界。   因为对历史的干涉本身就是一种麻烦事,因为历史是德利多利的主场,或者说,流行乐恶魔已经没有余力这么做了?又或者……   高易羽有个不太妙的想法。   比如说——   她们接了达芙涅回去,然后流行乐恶魔会笑纳,然后说一声“辛苦了,谢谢”?   “说起来,伟大的被预言者,伟大的吟游诗人,您……”   “嗯?”   梅克夫人支支吾吾的话语,打断了高易羽的思绪。   透过梅克夫人那犹豫的态度,还有眼神、肢体语言的指向,高易羽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意图,很简单,她在询问达芙涅,并对此抱有疑问——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她驱车来接高易羽时,发现这位吟游诗人从冬宫里领了一个小女孩出来,而且一看就知道不是啥简单人物——尤其是皇后还特意独自一人来送行,看起来非常之神秘。   “你想问她是谁吗?”高易羽问。   “是的。”   “以前的她有许许多多的名头,那会超过你的想象,她是神秘世界的高位存在。但从现在起,她的头衔变成了我们乐队的成员,可能是主唱……又或者是竖琴手?无论如何,这就是她的身份了。”   ……   列车的行进倒是一路和平,依然没有高易羽心心念念的杀人案件发生。   “所以,你为什么老问有没有乘客遇害嘛。”当一夜走到尽头,阳光带着粉雪飘扬,迎来早晨时,约安妮丝问对面床的高易羽,“你预感到什么了吗?”   “只是觉得这是个很经典的固定桥段,你小时候出门旅行,没有想过也会遇到案件,而你发现关键而破案吗?”   “……现代人又在说怪话了。”约安妮丝一脸不理解。   隔着很近的距离,两位少女面向彼此侧睡着,对望聊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话题。   高易羽将枕头叠高,笑着说:“比如这辆列车忽然死了一个人,身上有深浅不一的刀伤……”   “什么什么?完全搞不懂。”约安妮丝也模仿着把枕头打了个折,虽然不小心把长发折进去了。   “那就好,回去之后,我们有很多时间搞懂这些。除了音乐之外,我还有很多想推荐给你的东西。”   “——也带我了解了解?”   这时,一声令人着迷的清甜声音,悄然出现在二人闲聊的间隙。她盖不过列车轰鸣,但能让人淡忘掉它。   高易羽和约安妮丝之间熟稔的氛围淡了,她俩都因此而意识到了一点——与从前相比,要变得热闹起来了。   对此,高易羽觉得这挺好的,乐队多个人就多个苦力。而约安妮丝却依然在与内心的奇妙伤感做对视,似乎找不到源头。   她默然看着眼前的景象,高易羽正一幅现代人的洋洋得意,对古代人说着那些她们必然不懂的怪话……这本该是属于自己的日常吧?约安妮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过那些电影配乐,其实师从的就是那些近现代的学院派古典音乐家,尤其是老柴……之前老柴给我们写了一篇乐谱,你回去唱个几嗓子吧?”   “……老柴又是谁?”   “一位在后世将闪耀不息的音乐家。”   达芙涅已经应邀,坐在了高易羽的床铺边,看起来很亲近的聊了起来。但她的表情并不好,像是被陷阱惊动的老鼠,既谨慎又畏惧,仿佛吃过一次亏似的。   眯着眼,达芙涅谨小慎微的问道:“那个老柴,是男的吧?”   “是的。”   “那你们有打算……乱涂乱画一下吗?”她问得更谨慎了。   高易羽赶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谁会干那种事啊!也太怪了吧。”长发都差点甩到达芙涅小脸蛋上,虽然达芙涅还是一脸的不信任。   她们聊得很开心,达芙涅对未来的一切都很好奇,约安妮丝只是默默看着,枕在折过一次的枕头上,脸庞压得发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插话进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聊才好,只是静静旁观。   然后,不知不觉——   “走吧,吃早饭。”高易羽随口提议,然后从床里钻了出来,看起来飒爽又漂亮。   “……”   “还想睡啊?”她似乎是在抱怨什么。   “……”   “约安妮丝?”   “嗯?!”   “走啦,吃早餐去了,我帮你泡咖啡,今天想喝点什么口味的呢?”结果,约安妮丝被她掀开被子,粗鲁的拽出了床铺——但奇怪的是,看起来约安妮丝还挺乐意的。   ……   即便沙皇去世,莫斯科也并不像圣彼得堡那样伤感,它仍是它,热烈、寒冷、艺术、财富。俄国人探讨着世界野心,酒水,欧洲艺术,贵族丑事,家长里短。   虽然在回程的沿途,用手机记录着它们——但这些都和高易羽无关。   她将要回家了。   虽然一想到要回去面对那电都没通的录音室,还有杂七杂八的器材说明书,高易羽就萎靡不振,但回到熟悉的家总归是好的——但在回去努力之前,还有些琐事,要与这个时代进行一场小小的交易。   莫斯科郊外,梅克夫人那称得上宏伟的庄园,已经燃起了比近日更旺的炊烟,佣人们的往来也更为繁忙——毕竟主人已经从圣彼得堡回来了。积雪被特意扫得干净,屋子也被擦得锃亮,一切都很好。   并且——有一位画家对高易羽的归回感到兴奋。   棕黑色的大胡子,布料廉价但打理精致的正装,还有歪歪扭扭但因笑容而露出来的牙齿——这位画家一直停留在庄园,只为了等待画作的买家。   “啊,美丽的小姐,梅克夫人,还有这位小小的天使……很荣幸能见到你们。”   “你是……画家对吧?”   “是的,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我的同志们都回到莫斯科去挣生活费了,而我留在这里完善画作,并负责交给买家——现在画作只差一步了。”   高易羽对此很满意,因为这也是她心心念念的事。   这些俄国画家被她们雇佣而来,就是为了画点免费——确切来讲,是代付的画作,来当她们音乐的封面和宣传画。毕竟被德利多利丢来这个时代,这种薅时代羊毛的事,高易羽已经非常熟悉了。   而列宾先生说只差一步,这就太好了。   希望他能赶忙抓紧,否则德利多利不知啥时候就突然出现,把她们带回现代,与画作失之交臂……到那时候,再要见到这画就只能去俄罗斯博物馆了……说这是她订购的估计也没人会信。   “请问还差哪一步,需要耗时多久呢?”高易羽赶忙问。   列宾很乐意向买家介绍这些专业问题:“因为这次的作品,我们都很满意,希望能用好一些的光油来收尾……所以正在收集合适的材料,大概还需要几天时间吧,这取决于我的同志们有没有渠道买到那些贵重物品。”   “这可有点久了啊。”   兴许是见到吟游诗人面露难色,又或者是“贵重物品”引起了富人的兴趣,梅克夫人也加入了话题:“你所说的合适的材料,是什么?又是什么用途?”   “简单来讲,就是油画结束之后,用来涂上去定型、赋予它质感,并且能让它长久保存的油脂,这被我们称之为光油。而我们想买一些琥珀,能赋予画作长久的保存,和独特的深邃色彩质感。”   虽然琥珀的储存量并不少,但以这个时代的开采、探测能力,琥珀依然是一种价值昂贵的奢侈品。   不过,梅克夫人有很多琥珀制成的工艺品、首饰,能借机讨好吟游诗人当然值得,所以她一脸不在乎的唤来佣人:“我有些首饰,你拿去随便用吧。”   “呃,不不不……这怎敢!”列宾十分尴尬。   但——   奇妙的是,吟游诗人伸出了手,向着一片虚无。   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像是被人耳语了一番之后的反应。   没人知道她的手要探向何处,但抽回之时,上面多出了几片色泽浓郁、透明、晶莹的碎片。   “多、多么漂亮的琥珀……但为什么是断裂的……又是从哪里……”   列宾,一旁被唤来的佣人,都难以置信的观望着。只有梅克夫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正在嘴里默念一些感叹用的神秘学用语,活脱像是见了神迹的信徒。   “用这些吧。”吟游诗人倒是面露微笑,将那几片琥珀递给了画家,“随意使用,但我要求你马上去完成画作。”   “这……好、好的!我这就去调制光油!”   他拿着琥珀,飞奔向了自己的作画室——但高易羽、约安妮丝、达芙涅都非常好奇画家们创作了怎样的景色,于是不紧不慢的跟在了后头。   不过——   即便没能见到画作,高易羽也知道这个时代,伟大的画家们描绘了什么。   ——那会是离开自己的时代,向未来旅行的幽灵。   并且,在画作之外,幽灵用本属于故乡的琥珀,为旅行中的自己,收了闪烁光辉的尾。 079·些许原因   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正萦绕在高易羽心头。   自己的这段俄国旅行,似乎只是一部电影——对,正如之前与约安妮丝聊过的那些一样。但它过于平淡,而风景又比电影详尽……尤其是雪,那些积雪和仿佛要将鼻子冻掉的严寒,令她这样的南方人感觉极其陌生。   但那些雪却详细的堆积进了回忆里。   高易羽触碰着积雪,它们的质感很独特,会像沙子一样摩挲手掌,随后,还会带来十分奇妙的寒冷与疼痛——这都是高易羽感觉不真实,却正在经历的东西。   “所以,你想继续堆雪人,而不是跟我回去?”德利多利的嘲弄,听起来也是如此。   “没有没有,只是看您迟迟没动手送我们回去,所以闲着堆一下嘛……”   “是吗?倒事我看你深情款款的堆雪人,还以为你不想走了呢。”   好吧……高易羽将一捧粉雪洒在雪人头顶,虽然还没堆好,但也是该离开了。   稍早前,当画家完成画作,而她们也做好准备之后——德利多利正一如既往,从悄无声息中出现,然后为她们带来了“可以回家”的好消息。约安妮丝很是高兴,达芙涅也对未来充满期待……然而高易羽开始玩雪了。   但现在,这位留恋风景的吟游诗人,也终于告别了积雪。   只是——   即便如此,操纵历史的恶魔,也并未立即动手,改变时代。   三位旅行者站成了一列,好奇的等待德利多利,然而恶魔却像是检阅士兵一般靠近了她们。   并且——对高易羽伸出了手。   “干啥?”   “不要装傻,小伙子。”   小伙子,啊,多么怀念而不可追忆的称呼。可高易羽一脸莫名,完全不知道德利多利伸手是做什么……不过她全身都是雾气,唯独这只女性的手,确实是好看啊。   只是,德利多利的声音有着与纤手不符的锐利。   “我已容忍你对历史的涂改许多次,但这可不行,把你兜里的东西掏出来。”   “我听不懂,我就装着手机。”高易羽别开脸,依然是不知情的模样。   随后——那只手干脆不再索取,而是在靠近一步后,向下摸索,放进了高易羽的裤袋里。没等高易羽因为被接触而做出什么反应,一些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便随德利多利的手一起传了出来。   那是一把钱币。   确切来讲,是一些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与平凡百姓毫无瓜葛的金币。在这个纸币与传统硬币交织共存的年代,这些金币被赋予了更多的艺术性与价值,它们不再歪曲扭捏,反而锃亮闪耀,拥有着不可磨灭的财富外表。   当然,大多数时候——也代表了罪恶。   “这是什么?”比如现在,德利多利正在审判窃贼,“你正在盗窃时代的财富。”   “啊,这,一定是梅克夫人悄悄塞给我的……”   “真亏你不脸红啊。”   高易羽当然不脸红,虽然没能把达芙涅居所里的纯金椅子搬回去,但也悄悄的跟达芙涅、梅克夫人做了一些小买卖,用被她们称之为预言的闲聊,换取了这些被高易羽称之为路费的东西。   因此,高易羽认为这是自己的合法所得……可惜,审判者不这么认为。   德利多利将那些金币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哼”了一声之后,将手收了回去。看到这,高易羽松了一口气——可这一口气尚未脱口而出,便只能强行咽下去了。   因为,德利多利的审判仍在继续。   “那这个呢?”   属于恶魔的手,伸进了高易羽的衣服领口,随后如同海鸟抓鱼一般,将一根项链勾了出来。纯银的链子毫无氧化,将澄澈的宝石盘绕的细密而富有美感,它大得像是一颗蛋。   高易羽仍然振振有词:“……这、这是少女的装饰品!有什么问题吗?!我就不能戴点?!”   “那是怎么来的?”   “我那富有魔力的演奏,折服了俄国的皇后,她老人家给我的饯别礼物!”   “那,是这个时代的,对吧?”   “……这、这也是合法所得啊!”   可惜,德利多利还是没收了它——这让高易羽十分难受。本来以为能薅到更多羊毛,去自己的时代换购一些乐器,或是改善一下生活条件,结果全都被德利多利搜刮出来了……   她沮丧的垂着头,双手叉腰,完全没有了之前佩戴项链时的少女气质。   不过,德利多利仍对一些东西默许了。来自柴可夫斯基的乐谱,来自列宾等人的画作,以及高易羽手机里,储存的许许多多历史片段。德利多利终究是热爱音乐的大恶魔,对这些有助于作品的东西倒是很开放。   高易羽沮丧了一阵之后,抬头想问问德利多利啥时候上路。   然而,奇妙的是,德利多利的审判仍在继续。   只是,在掏空高易羽之后,换了下一个对象。   大恶魔来到了大音乐家面前——虽然这让高易羽难以置信,但大恶魔犹犹豫豫,还是伸出手,向大音乐家索要东西了。   德利多利的语气十分柔和,犹如静谧的溪水:“请您不要让我难堪,我的魔力已经储备不足,难以为您效力。”   显而易见,这位被审判者并不像上一位那样厚脸皮,只是红透了脸,咬着下唇,捏紧裙摆,犹如从未收到过零花钱的小学生,为了买一袋同学们都吃过的零食,在向妈妈要班费时,多说了一块钱,结果还被发现时那样。   高易羽和达芙涅面面相觑,也不知道约安妮丝藏了啥——高易羽扪心自问,这真的不关自己的事。   然后,约安妮丝用颤抖的手,缓缓的,将裙摆翻了过来,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一个小口袋……随着一阵冬风掠过,淡雅的香味从那儿冒了出来——咖啡豆的味道。   约安妮丝将那个袋子拆了下来,十分难为情的交给了德利多利,通红的脸始终低着,不敢看任何人。期间,几粒咖啡豆撒了下去,仿佛约安妮丝的眼泪一样。   “这……你啥时候弄了咖啡豆啊?我甚至都不知道……”   德利多利接过那袋豆子,犹豫了一下,本想再伸一次手,但还是放了回去。   虽然她身为大恶魔,但这种情况下也不好贯彻职责了……   结束了对二人的审判,高易羽怀着不嫌事大,多来个同伙的想法,将好奇的目光转向达芙涅。这位希腊女神后背一凉,因为她正坐在一只旅行皮箱上,里头满满都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会被审判的“赃物”。   可惜,德利多利并未对它们提出异议……   大恶魔结束审判,背过身:“好了,该上路了。”说完之后,便专注于扭转时代,进行历史旅行。   趁这个机会,高易羽凑到了仍然很难为情的约安妮丝身边,跟她咬起了耳朵:“其实我还偷偷藏着一枚,没被发现,等回去就卖钱给你买咖啡豆。”   “……真、真的吗?其实我也还藏了一小袋……回去泡给你喝。”   这下,约安妮丝那因羞愧而通红的脸,似乎变成了另一种红色。   而没等二人再聊几句——   时代改变了。   之前仍是实物景色的一切,都随大恶魔那涌动的魔力而发生颠覆。它们像是被抽丝剥茧,又如题光粒闪烁。它们被编织出了六十六种色彩,但最后却归于黑暗。   当高易羽因为熬过眩晕而睁开眼时,从黑暗之中看见了些东西。   ——光亮。   不……   那是……   ——朝阳。   在理性解构这个概念之前,身体早已给出了答案。因为这是高易羽经历过数千次的日日夜夜,是她平凡人生前半段之中的原风景。   是那被称之为杂物间,后又被称之为居所的家里向外看去时,所能看见的东西。   熟悉。   “现在是你们离去之前的隔天早晨,七点十七分。”   德利多利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屋子里,没有了之前身处荒原时的空旷。   “那么,暂别——顺带一提,作为你们最初的听众,我希望能早些听见你们的新专辑。”   犹如被越发明亮的朝阳融化,属于黑暗的历史恶魔,淡化了那雾构成的身体,随后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令高易羽熟悉至极的家,亲近的约安妮丝,还有正要亲切起来的达芙涅小妹妹。   “回来了。”高易羽彻底松了一口气。   “嗯。”   “德利多利……三全音恶魔,现在自称历史恶魔且真的拥有了这份权柄吗……”达芙涅也如释重负一样,整个人轻松了下来。很快,她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像是把我们送到了杂物间啊?现代还真奇妙。”   “咳咳,不是杂物间,是我们的家!”做出订正的,是约安妮丝,“请尊重这个小房子,它在这个时代据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抱歉……”达芙涅好奇的张望一切,虽然狭窄,但其中到处都是陌生之物,不得不说,这也确实很有意思。   听着约安妮丝以主人、以现代人前辈的身份,对达芙涅介绍种种家居摆设,高易羽则急急忙忙放下行李,直奔寝室,把身上这些御寒用的衣服拆了下来。光是这短短的几分钟,她们已经让高易羽出了些汗。   同为地球,气候差异可真大啊……   作为现代人,高易羽要做的第二件事,则是为手机充电——只有这样,这绑架人类的小小玩意儿,才能赋予人安全感。当然,顺便的,高易羽还收到了一些弹窗通知——因为这玩意儿连上wifi了。   “嗯?还挺精准的。”   也许是用户被自愿交割隐私,换取便利,手机似乎知道高易羽去过俄国,于是很开心的给她推荐了俄罗斯的新闻——而且似乎还挺轰动的。   “我看看……嗯?”   某代沙皇的皇后一生最珍视的宝石项链,曾与神秘吟游诗人结缘的奥秘之物,传说中的“和平之蛋”蓝宝石项链,被机缘巧合的发现,目前已经被俄罗斯国家博物馆收藏、陈列。   这啥东西啊,没听说过啊?高易羽十分困惑。   但翻出图片后,她当即沉默了下来,因为这不就是十分钟前,还挂在她脖子上,本来要带回现代换取乐器的宝石项链吗……可恶的德利多利,转手就上缴人家博物馆了。   虽然令人惋惜,但高易羽出于好奇,又更多的翻了翻这新闻的相关。   揭秘“和平之蛋”背后的故事?也好,正想了解了解呢……如此寻思着,高易羽浏览了一遍,最后像是喝了一嘴咖啡渣一样,噎住了喉咙。   曾在神圣罗马帝国留下无数足迹,曾影响了德国绘画历史,曾改变铝这一金属发展的那位神秘东方吟游诗人,在沙俄也曾留下过诸多足迹。   她曾启迪过许多位高权重的贵人,曾为皇后奏乐,见证过沙皇遇刺……   她所提倡的和平,令继任者·亚历山大三世受用,并因此以“和平缔造者”头衔,在整个任期都维持着和平、繁荣的俄国。   因此,上任沙皇皇后馈赠给吟游诗人的项链,便被称之为“和平之蛋”,是反战与和平人士们的圣物。在疫情肆虐的这个时代,这件圣物被意外发掘出来,令世界都为之振奋,可以说是意义重大。   “妈的还挺长。”   高易羽瞥了一眼进度条,发现这玩意儿还有好多页。   可惜,哪怕只是看到这里,高易羽已经脸红的跟约安妮丝差不多了。她叹着气,关掉了这玩意儿。怎奈何看过一点,手机便亲切的推送来了很多相关的。   比如什么“另有隐情!二战德国琥珀宫失踪之谜,实是隐藏被炸真相”;“又是阴谋论?欧洲贵妇神秘团体操纵二战却无人知晓”;“家族数百年繁荣只因贵人一句预言”……   高易羽关掉了手机,只希望它能安安静静充电。   以及,比起它用它所窥探的世界,屏幕之外的世界要更吸引她。   淡淡的咖啡味甚至窜到了她的卧室,也不知道是这个屋子太小?还是因为约安妮丝的手艺太好?   ——噢,都不是。   “给你泡了一杯,喝吗?”   “嗯。”   而是笑面盈盈的她,与热气腾腾的杯子,就在眼前。 It's A Hard Life 080·送抵   “来,搭把手。”   高易羽的音量,并不比窗外的车声大多少——甚至如果稍稍分神,就会忽略这声音,只以为是哪里的鸟鸣。   然而话音彼端的女孩子却不会漏过它。   倒不如说,即便高易羽不一言不发,她也能从对方的心中听到这句话。毕竟,约安妮丝一直在悄悄观察高易羽,就等着这一刻呢。   ——帮正在换清凉夏装的她,扣上扣子的这一瞬。   “好。”   大音乐家假装心不在焉的,用一个字来随口回应,可她纤细的足踝却犹如羽毛一般,朝着高易羽极为轻盈的飘了过去。   高易羽今天穿的是一种被她称之为背带裤的装束,为了美观,扣子需要从后面扣上,虽然独自一人也能穿好就是了。但今天的高易羽察觉到,那位大音乐家始终盯着自己换衣服,总觉得应该吭声提醒一下,要不然可能会出某种问题……   很快,女孩子手掌的温柔力度从后背传来,有点痒痒的……而随着扣子贴合时的“喀嗒”声,那只手离开了。   但没给高易羽觉得遗憾的时间,她的轻声就从背后传来。   “好啦。”   “嗯,谢谢。”   每当二人用再琐碎不过的日常闲聊,总能使高易羽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己的人生里,多了一位她。而且高易羽非常清楚——这是件弥足珍贵的事情。   但不仅如此——   “真是奇怪的衣服啊……有点像那些与机械、矿物相伴的苦力劳作者的打扮。”   那听起来十分稚嫩,却给人以沉重历史感的小女孩声音,从屋子的某个角落传来。   这让高易羽又明白了一件事……怎么大家都在盯着我换衣服?   那是达芙涅,从沙俄接回来的古希腊女神。   青葱如叶的眼眸、小麦般荡漾的绵长秀发,虽然是充满非现实感的人物,可她那对万物感到迷茫、好奇,并试图搞懂一切的神态,又现实的犹如刚来找高易羽学乐器的、住在隔壁的小学生。   “看起来又有些中性,毫不凸显女性特征,但不得不说这确实符合吟游诗人您,现代人的打扮真是令人赞叹。”   “行了行了……”   虽然高易羽有点消沉,但约安妮丝却不知道触发了什么开关,开始对达芙涅夸夸其谈了。   “现代人将从古至今的所有元素吸纳进了生活的每一部分,服饰就是其中的重要一部分,你还会见到更多我们现代人装束的。”   虽然她完全不是现代人,但话语之中似乎就是那么回事了。   这么说的话……高易羽好像明白了什么,约安妮丝刚刚盯着她换衣服,等着来给她扣扣子,莫非也是一种“看,我也是现代人,我会扣这种奇装异服的扣子哦”的表现欲望吗……   这些胡思乱想,占据了高易羽脑海足足一分钟,她才挥挥手赶走了它们,将正经事情搬到脑子里——也就是,之后、今后该要做的那件事。   “该去做专辑的第二曲了。”她用铿锵有力的话音,提醒了所有人。   “嗯,走吧。”   “第二曲……”   来自旧时代大音乐家的曲谱,画家们费尽心思所制的专辑封面,一位擅长歌唱的古希腊女神,以及被她亲自记录的时代风景。   需要的一切都已齐全——如果,那时代另一端的约定,能被兑现的话。   ……   趁着明媚朝阳、美味咖啡带来的精神头,乐队三人组和自行车开始前往录音室,开始今天的工作。   高易羽自诩是个高中生,然而网课什么的不上好像也没人提醒她,其结果就是她也假装不知道这回事,继续沉浸在音乐之中。   路上,现代人前辈正对后辈讲着那些应该被知晓的事情。   “达芙涅,我们将前往神圣之地。”名字闪耀于历史的大音乐家如此说。   “神圣之地?”   古希腊女神十分讶异,面庞间,浮现着对往昔的追忆。   “是类似于在曾几何时,预言者背负十字架,并复活的古老之地?或是被死海拉比们描述的那片神庙之地?又或者……”   “是我们音乐人的神圣之地,旋律与和声将得以诞生……我们称之为录音室。”   高易羽推着自行车打了个哈欠,总感觉不掺和幽灵和女神的聊天会比较好……比起这个,也不知道德利多利有没有兑现诺言,把达芙涅接回来之后,就给录音室——好吧,废旧工厂通电呢?   如果没通电的话,应该神圣不起来了……   达芙涅咽了咽口水,仿佛理解了什么。   “录音室啊……我明白,在俄国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已经犹如魔法了,人类不光能用镁光灯留下时间,听说留下音乐与声音,也成了完全可行的事情。既然这是现代,那么专门有一间录音室来进行这工作,我也完全能理解。”   “提醒一下,别太期待。”高易羽赶忙插嘴。   但这没用,约安妮丝一幅“你等着朝拜神圣之地吧”的得意表情,而达芙涅则“那我可真有点紧张”的神情,只有高易羽才明白,那在废弃工厂勉强堆出来的录音场所,是如何简陋和破烂。   比起这些,高易羽注意到了一件事情——注意到的也不仅仅是高易羽。   约安妮丝先一步问了出来:“说起来,达芙涅,你与我不同,并不是游荡在时代之中无法融入的幽灵,可似乎别人也看不见你?”   “确实,感觉一路上没人注意到她……”高易羽也点着头发表了疑惑。   且不说她那独特的漂亮外表,光是没戴口罩,就值得大家多看个一眼了。   然而一路上擦肩而过的人,从未注意过达芙涅。   达芙涅则平静的,以一句话作答:“凡人难以见到神祇,时代改变,这点不变。”   ……   擦肩而过的行人逐渐稀少,散发着生活气息的楼房也被自行车抛之身后。   当人行道那些砖块缝隙,开始渐渐冒出不知何来的绿意时,便意味着即将抵达被大音乐家称之为神圣之地的录音室。   荒凉的氛围弥漫,但在高易羽看来却是舒服的平静。   城市将繁荣还给了植被,而锈蚀在人造之物上留下痕迹。   被她们擅自拿来用的废旧工厂就在不远处,大部分东西都和昨日无异,即便她们在历史的另一端、在沙俄的冬雪里游荡了许久,但对此处来讲,她们的拜访只是昨日。   但一夜之间,也有少数改变——比如高易羽所期待的电力问题。   她眯着眼,眺望到了二层工厂砖瓦楼上的不同……   嗯?那、那玩意儿是……看起来有点光滑的板子,贪婪的朝着上空,宛如是在侵吞大自然的伟力为自己所用。它常见于农村、乡野,是凡人窃取世界之力的杰作。   这玩意儿是……太阳能光伏板!   除此之外,在废旧工厂的最高处,还装着时不时会响应风声,象征性转悠一下的驭风者!风力发电机……   “如何?”那熟悉的声音唐突出现,带着浓浓的笑意,“我守了约,给你们带来了电。”   “为啥不直接拉根电线过来……”   高易羽和德利多利嘀咕了起来,甚至都没时间感叹她的意外出现。   身为高中生,高易羽很清楚这些太阳能发电、风电的问题,它们都有其优点,但取用十分不便,得看天吃饭。如果德利多利有搭配蓄电池那倒还好,但那也同样不是很方便……制作音乐用的各种玩意儿对电力的要求其实并不低,这种不稳定性会造成颇多麻烦。   “吟游诗人,正如你在念叨的麻烦一样,你以为在现代历史里拉一条电线过来就简单吗?我也很嫌麻烦。”   “总感觉没那么麻烦吧?”   “如果你没有过多的给我找麻烦的话……我本想认真履约的。”德利多利还在话尾,添上了一声充满不愉快的“哼”。   高易羽捏着自己俏丽的小下巴,琢磨起了自己的行径,心想也没怎么给德利多利添麻烦吧?   “你这是污蔑,我确实想薅时代的羊毛,但那不是都给你没收了?”   “你确定?请你马上拿手机查一下‘神秘的东方吟游诗人’,你会发现她造了多少孽……而且!也有无法没收的——早已对时代产生巨大干扰的,我还能让你活着已经很宽容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不给高易羽提问的时间——德利多利与其周身缠绕的黑色雾气,转眼之间消散不见。   热爱音乐的历史大恶魔,其所留下的,就是这不容拒绝的太阳能光伏板、以及看起来跟大风车吱呀呀的转很像的风力发电机。   “那都是什么?”约安妮丝如此问道,语气里难掩兴奋,“是能让我们做出更好音乐的东西吧?”   “是大恶魔·德利多利的馈赠。”   高易羽的声音低沉,因为她确实正处于失望的心态。   但,这位幽灵少女眼眸中的期待和喜悦实在是过于浓墨重彩——于是,高易羽将失望藏起,换上喜悦。   “太阳与风,将加入我们的音乐。”   仿佛是在表达回应,那带着太阳温暖的风,拂过了少女们的发丝。   ……   在不久之后,高易羽明白了德利多利的愤怒从何而来。   那是带着乐队新任主唱·达芙涅小妹妹,在废旧工厂闲逛的时候。   “很有趣的地方,但金属的锈蚀我还是认得的。”达芙涅如此评价这儿,“不过确实很棒,尤其是……我能嗅到月桂树的味道,还有这片茂盛的植物。”   这工厂废旧太久,再加上西南边陲的气候风土,在许多地方,她们甚至能赤着足,在因而肥沃的草地上行走。   达芙涅向着空无一物伸出小小的手,随着一声鸟鸣,一只本来在找虫子的麻雀飞了过来,停留在她的手指上——凡人难以目睹神祇,但神祇与大自然却很融洽。   约安妮丝对此有点羡慕,因为她只是一介幽灵,仍不属于这个时代。所以,约安妮丝始终与带她来到这个时代的吟游诗人,保持着伸手就能抓到对方衣角的距离,而对方也默许了这一点。   “说起来,月桂女神。”   “嗯?”   “这里确实有一棵月桂树来着……旁边就能进到录音室。”   说到这儿,高易羽眨了眨眼,似乎是想看看德利多利是否又突兀的出现了。但并没有,发出声音的只有月桂女神。   “好!带我去看看!让我们开始歌唱!”   但当一行人绕到废旧工厂的西南方,能见到那棵惊人茂盛的月桂树时——   高易羽又一次发现了古怪。   和昨天——也就是这个时代的昨天不同,那棵月桂树有点不对劲。   在高易羽和约安妮丝的印象里,它本该是叶片丰茂至极,看起来犹如满月一样圆润、饱满的植物,但现在看起来……却……呃,有棱角了。如果说中秋时,人们抬头眺望的月亮忽然变成了多边形,那大概就是高易羽现在的感觉了。   她和寸步不离的约安妮丝,带着疑惑向月桂树靠近,因为真的不对劲。   “呃……约安妮丝,那玩意儿……”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她们用只言片语,确定了彼此的想法一致。   就连在后面跟着的达芙涅,也忍不住觉得诡异起来。   因为无论怎么看——那棵月桂树,都像是长了一架钢琴的样子……   那是三角钢琴,偏小的那种,作为浸泡在音乐里许久的人,高易羽敢发誓自己绝对不会看错,同时,身为现代钢琴它妈妈一样角色的约安妮丝小姐,也用眼神证实了这一点。   那架钢琴,就压在月桂树那可怜巴巴的枝丫上头,保持着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   繁茂的叶片也明显被它挤压,看起来像是这样共存了很多年的感觉,歪得十分豪迈。   这到底是啥啊……高易羽压抑着心里的困惑,和隐隐约约猜到的答案,干脆的拨开叶子们,小心翼翼的开始调查那架钢琴。   古老!她首先感觉到了这个词,倒不如说,是这个词从钢琴的材质上扑面而来。当然了,不古老的也有,比如说有小松鼠一家老小,从里面被吓了出来。   只是,如高易羽所猜测一样——在钢琴的侧板上,有一行隐约黯淡的刻字。   “跨越不变的寒冷与风雪,约定之日已至,您所眷顾的罗蒙诺索夫家族,将被音律与预言祝福的钢琴,送抵约定之地。” 081·琴之内   对于眼前这一幕——钢琴压在可怜巴巴的树枝上,摇摇欲坠,高易羽有许多感慨,但归根结底,从嘴里往外冒的,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卧槽。”   之前可没这玩意儿啊……   相较于感慨简短的她,另外两位的感想则要更为复杂。   约安妮丝瞪大了眼,被拨开的月桂叶、钢琴那黯淡了漆色、瘢痕遍布的木质……即便是她那碧空般的瞳色,也无法将这些古老的事物变回崭新。   “这是钢琴吧?为什么会……难道是德利多利附赠的?但之前她将这棵树写入这段历史时,却没有这个……我没记错吧?”   她嘀咕了许多,手脚同时也没闲着,很快便朝着月桂树去了。   她垫着脚,带着些许害羞的想让高易羽让个身位,以便自己也能看个究竟——但也没这个必要,毕竟她俩都挺小巧,只要挤一挤就都能拥有最好的观景位。   因此,她们眺望着这树上的钢琴。   高易羽对现代钢琴十分熟悉——起码在网络上云过很多了。   因此,她很快就意识到一点不同,这架看起来是三角钢琴的玩意儿,比起正规的三角钢琴,尺寸要小上很多,而且它的重量恐怕也有相当的缩水,否则这月桂树着实经不住它的重压。   但唯独有一点高易羽很清楚。   那个约定……那个犹如戏言一般的约定,被实现了。   “在沙俄的时候。”高易羽轻声说了起来,“和一位贵族小姐悄悄在马车里聊过一点东西……”   “什么?什么时候!?”   面对约安妮丝不知道为什么紧张的质问,高易羽平淡的说:“你睡懒觉的时候。”   当约安妮丝低下头,不再有更多问题,高易羽才继续上个话题。   “对于获得那顶象征罗马正统的桂冠,那位贵族小姐帮了一些忙,作为报酬,我给了她一些对现代——对她而言,应该称之为‘未来’的描述,作为‘预言’支付给了她,还额外从她那儿要了一份礼物……钢琴……”   断断续续的将事情始末描述清楚后,在场的三人都非常清晰的意识到,眼前这月桂树上的钢琴,恐怕正是当时高易羽所描述的,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当然,是那位贵族小姐的后人送来的。   至于为什么会在这树上挂着,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约定确实的,在此实现了。   对她们来讲,只是如昨日般的冬日与雪,但在名为历史的书卷里,却往前推进了两百年。而对于那些在历史书之中留下名讳、或是未能留下痕迹的存在,这足够漫长了。   在高易羽有些唏嘘时,约安妮丝用手臂轻轻的挤了挤她,轻柔的仿佛只是树叶落下一般。   “可以……可以……借我弹一小下吗?”   “本来就是为了送给你,才向历史索取的。”   高易羽回挤了她一下,将约安妮丝害羞、惊喜的表情一笑置之。   但事情可能没那么顺利,因为这钢琴身上遍布的历史,恐怕早已将它作为“乐器”的本质给腐蚀了。   且不说外表上的问题,高易羽很清楚的记得,之前有一家小松鼠从里头跑了出来……   那意味着钢琴的内部估计早就完犊子了。虽然比不上最精密的钟表等等,但钢琴的机械结构,实际上十分脆弱,哪怕是轻微的折腾就可能导致它的音准失调,至于眼前的三角钢琴,恐怕已经无法演奏了。   “让我也看看呗。”   背后,那充满好奇的声音传了过来,让二人恍然想起还有个达芙涅女神在。   “按之前吟游诗人的描述,那位贵族小姐对于获取我,给了很多帮助,那么这钢琴也好、她的家族也罢,都与我缔结了缘分,我应当看看。”   “当然。”   高易羽和约安妮丝让开了位置——可惜没什么用。即便踮起脚,到了几乎要摔倒的地步,这位外表过于稚嫩的小女孩来讲,还是看不见高居树上的钢琴……   没办法,高易羽走向她身后,微微屈身,将双手放进她的咯吱窝,准备像个温柔体贴的男士那样将达芙涅高高举起——   “没事了……”   高易羽很不好意思的将手伸了回来,唉,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身为无力的小女生,着实不比往昔啊……   虽然这些东西消退了,但高易羽自认灵光的脑子并未退化。   这儿是废旧工厂,之前来这里闲逛的时候看见过那个,应该还在……琢磨着,她很快向脑海里的某个房间跑了过去。   在灰尘、蜘蛛网、碎玻璃和废弃物之中,她费劲的将那把梯子搬了出来。   期间,约安妮丝正在努力的试图抱起达芙涅,可惜也没什么用,倒是达芙涅完全没有女神那尊贵的架子,像是农村孩子一样自己开始爬树——只可惜,几千年来一直蜗居的古希腊女神,也不大擅长这个……   “这梯子,还能用吗?”约安妮丝很担心。   虽然不如钢琴身上的古旧痕迹,这梯子被废弃了也有个十来、二十来年,看起来着实有点让人担心。   但拿来梯子的吟游诗人却亮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着拍起胸脯:“没事,我们是小女生,细胳膊细腿体重又轻,没问题。”   这倒是今非昔比啊。   因此,那小孩子一般体重的达芙涅,轻快的爬上梯子,触及了树叶之中的钢琴。   “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吗?嗯?用俄语刻着字……罗蒙诺索夫家族……嗯?总感觉听说过。这个东西很难被搬下来,但也没有搬运上去的痕迹,有点奇怪。”   见多识广的古希腊女神,又是离得最近的,她观察出了许多之前未有的细节。   她翻开琴键盖,按下了黑白键——   钢琴像是经历冬眠的熊,缓缓睁开眼,迟了许久才意识到春的来临。   然后——   它发出了一声不着调的、迟缓的、令人不快的击弦声。   月桂叶将它闷在其中,树木却忠实的传递它的振动,有小虫被吓了出来。高易羽听出了这个音的音准——那是非钢琴音程制式的,也就是说,它已经损坏到了相当的程度。   “这……听起来并不好听。”约安妮丝对此表达了失落,“世界上最好的钢琴……怎么会……”   不光是她,对此感到惋惜的还有达芙涅与高易羽。   不知何故,这架小尺寸的三角钢琴,会被那个贵族小姐的后代送过来?与约定中所描述的“世界上最好的钢琴”毫不相称。但如果他们的家族——罗蒙诺索夫家族,想糊弄这约定,又不会那么郑重其事的刻下字,特意送到这偏僻到不行的异国一隅吧……   这件事充满了古怪。   如果德利多利在附近,可以向她借阅历史,应该就能轻易弄懂——但德利多利并不在。   仿佛是不信邪一般,即便处于消沉和迷茫,达芙涅还是按下了第二个音。   依然是不着调的、沉闷的、仿佛玩具一样粗粝的音色。   与钢琴的糟糕音色不同,天气却好得出奇。   上午的阳光很快随时间而变幻,它不再藏于山峦与云之中,而是大方的来到高处,将暖阳向叶隙灌去。借着斑驳的光影,钢琴所传出的一个个挣扎音符,像是有了些不同以往的光彩。   起初——   是约安妮丝听到的。   “这个振动有点怪。”   她对高易羽做了个噤声的表情,然后将另一只小小的手心微微卷起,像是听筒一般放在耳旁,向着树上的钢琴,侧耳倾听。   达芙涅察觉到这一幕,然后按下了和刚刚一样的白键。这一击弦声,令更多路过的小动物、小虫,向这本该寂静的世界发出了杂音——但这并未影响约安妮丝的感官。   “钢琴内部有东西。”她断言道。   “等等——”高易羽皱起眉头。   “弦音的振动轨迹不太一样……真的,我能听出来一点点。”约安妮丝有些害怕的打量高易羽,虽然她很自信,但十分担心自己的话语,会被高易羽嘲笑或是否定。   而高易羽虽然没听出啥不同,但既然约安妮丝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有。   但问题是……之前她亲眼目睹松鼠一家从里头跑了出来,里头可能还有更多。三角钢琴的内部很复杂,空旷的地方不少,说不定……会有……须须从里头出来啊,须须!   那些极其灵敏的、棕黑色的须须,从细缝之中往外冒出,十分诡异的到处摆动。接着,如果有人好奇的打开盖子,就会见到无数的须须、无数的身躯、无数的卵在其中暴动……   高易羽很担心会发生这种事。   但约安妮丝好奇的问了:“须须是什么?一种新的钢琴结构?”   “很难说,毕竟有时候,这种结构会出现在各种地方……”   “虽然听不懂,但一定很有趣,之后我泡咖啡,我们再慢慢聊须须的事情吧?总之现在先让我来看看钢琴。”   她对着梯子招了招手,达芙涅乖巧的原路返回,因为这是那位音乐巨匠想检查钢琴,找遍历史,任何人都该为其让路。   很快,音乐巨匠稍显笨拙的爬了上去,拨开树叶和枝丫,让本就辛苦的月桂树多了些新的负担,小小的负担。   她摸索了一会儿,很快搞懂了顶盖的大致解构,十分轻易的打开了离得近的前顶盖,并将支撑梁竖起。借着时不时窜入树叶洒下的阳光,她观察着其中——并没有高易羽所描述的,窜动的须须们。   击弦系统很清晰,和她熟悉的羽管键琴等不太一样,但对她来讲仍是一眼就能看出原理的东西。   锈蚀、失灵、歪曲、材料损坏……在时光流逝里,它的内部出现了许多问题——但这一切都不是约安妮丝所关注的。她看见了自己所无法理解的,本不该出现的东西。   虽然无法描述出来,但约安妮丝本能的感到那些东西是异物。与可被理解的机械结构不同,那是……对,是被高易羽邀请到这个时代后,渐渐才开始认识到的另一种新概念。   ——电路。   “它们在琴弦的附近建了城,还将钢琴结构穿了许多粗大的孔,是要做排水管道吗?很奇怪。”   “什么玩意儿?”   “是该现代音乐家出马的时候了。”   虽然一头雾水,但高易羽还是接受了约安妮丝的提议,接她下了梯子后,自己个儿爬了上去。既然没须须们,那光是松鼠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越发攀爬,就越能嗅到月桂叶们的气息,虽然它们是种不张扬的香料,但如此新鲜、如此聚集,依然能令人无法忽视。   但那些东西更无法忽视。   “……这、这是……电路。”高易羽十分讶异,“很古老。”现代人有资格说这句话。   她揉了揉太阳穴,以此来缓和心情。   接着,她拿出手机,将闪光灯用作手电筒来更为细致的观察。且不说松鼠一家的生活痕迹,其他的东西就足够吸引人了。   “这个是……是古老的……拾音器!”虽然外表完全不同,但对她来讲仍是很好分辨的,“十八组击弦结构被拾音器统一管辖,这个无膜的玩意儿……应该是将振动转化为交流电的……应该称其为麦克风吗?”   “怎么样了?”   “在看。”高易羽甚至没有闲暇回答,只是持续的关注着眼前的三角钢琴内部,“没有音板!等等,这个击锤怎么这么小?哦?有刻字……”   Bechstein?   高易羽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见到了这行字,这倒是很熟悉,贝希斯坦,德国的钢琴名厂。   虽然各种各样的假洋牌子,总在国内给自己标榜血统、工艺、奢侈、艺术,来和音乐老师一起联合诈骗不懂乐器的家长。但确实也有那么两、三个外国牌子,可以光明正大的如此描述自己,其中就有贝希斯坦这个牌子——但仅限于德产,而非其他产地的贴牌货。   而这个……   小尺寸的三角钢琴?带着一系列古老的电路?高易羽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曾几何时看过的东西。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肌肤渗出了些许汗珠,那并非是因炎热。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架树上的三角钢琴……   也许,就是被后世称之为“电钢琴”那诸多系列的——最初原形。 082·第一天   在二十世纪初,人类已然知晓了,关于电的大部分知识。   并且,人类似乎能驾驭它了。   就连音乐,也成为了电流以光速在整颗星球上奔腾时,所展示的色彩之一。   Bechstein这家厂子,在那个人类飞速进步的时代,成为了最早的先驱者。   他们为钢琴安装上了还很粗糙的拾音器,用来收集那些钢琴弦,被击锤击打的每一分振动。接着,这些振动被和麦克风同样结构的输出结构,变化成了电讯号。再然后,这些讯号振动扬声器,发出它原本的声音。   又或者——被挑波器改变,变成其他模样的声音。   这套以现代眼光来看,非常简陋的系统,实际上正是Bechstein公司在当年最先得到的成果,电钢琴的商业化先祖。   它最初是以“一台钢琴,却能发出不同风格的钢琴声音,您不必再买那么多台了”为卖点,但这套简陋的结构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商家弄明白,更多的产品在那之后的百年内,随之不断革新。   到了现代,电钢琴早已十分成熟。而将乐器的振动讯号模拟成电子讯号,这也早已成为了全世界音乐的根本——甚至,人们不再需要实际上的乐器,只用一台手机,便可以凭空创造各种各样的乐器音色,演奏成曲。   “不是很听得懂。”   “我有很多个问题,但总的来讲也确实不是很理解。”   约安妮丝和达芙涅的态度是一致的。   而站在梯子上,高易羽感到无可奈何,哼,这帮古代人果然听不懂,看来得找点这方面的新手教材,推荐给她俩看看了……   这台压在月桂树枝头的小三角钢琴,它的大概来路已经被高易羽摸出来了。   在曾几何时,高易羽正在学习如何自制电吉他,于是非常深入的了解过整个电子乐器的结构、历史。这些内容在国内的资料并不算多,她为了跳出墙壁查阅更多细节,还顺带着把英语给整了起来。   而这台三角钢琴,大概……很可能……就是Bechstein公司当年研发的那些始祖作品。换言之,也可以算是整个电钢琴行业的始祖之一。   它是如此的陈旧,木头散发着的气质很是特别。上面早已斑驳了的钢琴漆,比周末花鸟市场地摊里,说着浓郁方言的老乡端出来的袁大头和鬼子军刀,都要更有老人臭……甚至可以说是尸臭了。   以及,钢琴盖子里头,和国外资料非常相似,却显得更为严谨、用料扎实的电路结构……这种种的细节,都让高易羽对判断更有把握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玩意儿啊……   “所以,是很好的东西对吧?”   约安妮丝也在月桂树周围,从始至终都抬着头。   只因为高易羽一直站在梯子上,看钢琴的态度是如此专注,再加上周围也没个扶手,所以约安妮丝始终都在提防着这位吟游诗人不幸跌落,以便能第一时间去帮忙。   直到现在,高易羽恢复了平日那大咧咧的洒脱,她才有心情去关心别的。   “算是,这东西甚至可以专门配个博物馆了……”高易羽想了想,又说,“但在这里风吹日晒,得有小一百年了我估计……这东西从里到外,都已经坏掉了。”   这正是令高易羽苦恼的地方。   这台钢琴毫无疑问,是那位贵族小姐的家族——也就是钢琴上所写的,罗蒙诺索夫家族送来的。   在沙俄那会儿,高易羽跟那位贵族小姐达成的约定,说要在今年送台牛逼轰轰的钢琴过来,好让约安妮丝能有一展才华的地方,好让专辑的制作、录音室的筹备,起码有台像样的钢琴打底。   但——计划没能如她所愿。   不知为什么,这个叫做罗蒙诺索夫家族的,似乎是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就把这台钢琴送了过来。   其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一夜之间,一台饱经沧桑的钢琴,出现在了这里。但在历史里,它大概已经在这里陈列了好几十年——这正是高易羽在过去的行动,导致的历史变动。   这可令人发愁了。   这台钢琴勉强还能发声,但一切都已经坏掉,音准和音色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垃圾,即便它曾经是电钢琴的祖先,是多么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产物……   “可惜,现在只能当景点了。”   不管怎么说,它压在月桂树上,看起来还是挺别致的。   ……   即便从沙俄归来,带来了柴可夫斯基所写的乐谱,那些伟大画家们联手绘制的封面,乐队的旅程甚至有了古希腊女神的同行。   ——可依旧是没有钢琴的日子。   再怎么激动,她们依然只能用那台廉价皮实的电钢琴,键盘手无法发挥出她的伟大,那些黑白键是不幸的,无法感知到少女十指之中的细腻。   因此,在带达芙涅掌握好录音室的大概情况,又确认了太阳能光伏板和蓄电池能勉强支撑器材之后,她们没有关于新曲的制作进展,只是在太阳依然明媚的时候,回到了家里。   但气氛并不坏——因为消沉的只有高易羽一个人。   对于音乐巨匠与古希腊女神来讲,这依然是充满新鲜的新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能令她们充实。   “这个是电脑。”   “电脑?”   “嗯!”   先来的古代人,正在对后来的古代人科普现代知识,万幸,她已经知道,没有小精灵在耳机里辛勤奏乐了。   “那这个椅子……”达芙涅很惊讶。   “对吧?这是一种可以自由调整高度的椅子,而且有很多个轮子,用来方便乘坐者转向,甚至——”   接过约安妮丝的炫耀,那把电脑椅划着地板,发出“嗖嗖”的声音,证明了乘坐者像是小孩子一样,试图用电脑椅进行飙车。这椅子的功能之强,令达芙涅很震惊,而且流露出羡慕之情。   她们的开朗态度,倒是感染了消沉的高易羽。   虽然像是小孩子一样在玩闹,但……这种家里热热闹闹的感觉,很好。   ——“可惜家里太小了,不然这把椅子能载着我前往更远的地方。”   ——“嗯,能看得出,杂物是有点多,影响了路线。”   妈的,又嫌屋子小?都说了这种屋子在现代已经很不错了嘛!可恶……高易羽陷入了另一种消沉当中,但这种消沉是不可忍受的。   本来,约安妮丝占用电脑,在找柴可夫斯基那些调皮可爱的曲子听,高易羽觉得也没什么,但如今来看,这应该有点什么。   她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些新闻,然后走向正在玩滑椅子的二人。   “注意一下。”高易羽的声音严肃,眼神透着锐利。   “到吃饭时间了?”   “是要进行……对抗流行乐恶魔的战斗了吗?”   约安妮丝和达芙涅反应截然不同,但都探过头,看向高易羽展示的手机屏幕。   那是一组照片——有点血腥的照片。   有人住院,乱糟糟的家,满是血迹的残骸。虽然上面的文字她俩基本看不懂,可,那些残骸……那些碎裂整个屋子,染着血的零件……有点像……   她俩的笑容彻底消失,不约而同的看向约安妮丝小屁股下的电脑椅。   很像。   很好,高易羽倒是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种椅子之所以能调节高度,是用了一种可以调节压力的杆子,产品如果有质量问题,或者是人为的粗暴、错误使用,就会导致那根杆子……爆炸。”   “……爆……爆炸……”   “呃……”   她俩俏丽的脸庞,都因一种夹杂不理解,却又理解了什么的恐惧,而失去血色。   高易羽继续说:“是的,那根金属杆子,会被爆炸而飞起来,坐垫会四散,里面的金属也会炸裂,所以比如这个新闻讲的,这个人的屁股就是这样开花,甚至被杆子插到肠子,差点死掉。”   来自巴洛克时代的音乐巨匠,如今已经一声不吭,用手小心翼翼捂着屁股,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从电脑椅上下来了。而来自古希腊的小小女神,则像是回忆起诸神黄昏,对那把椅子敬而远之……当然也是捂着小屁股的。   “哼。”   高易羽用鼻子哼了一声,充满不屑。   如她所愿,恐惧已经烙印在了少女的灵魂之中。   她则豪迈的继承了电脑椅,回到自己熟悉的电脑前,得嘞,这下自由了,家里也安静了,真好。   不过……被约安妮丝刚刚那么玩,这把椅子没出问题吧?   高易羽终究还是在意起了这个问题,说起来,买的时候说有防爆钢板……那玩意儿真的奏效吗?她一只手操纵鼠标,一只手往屁股下头摸,钢板到底在哪里……   就这样,小小的家里一片死寂,不再扰邻。   ……   傍晚,吃过简单的晚饭,达芙涅也给自己浇完水、结束了晒太阳。   高易羽一直在思索钢琴的问题。   那台月桂树上的,不用问也知道已经无法使用,只能从想想法子,其他方面弄一台钢琴出来。如果没有美好的音色,真实的乐器,就太对不起约安妮丝了……与那位贵族小姐立下约定,本来就是为了约安妮丝能再度触碰琴键。   思考着可能性,高易羽坐上木头椅子,回到电脑前。   她想出来的办法里,可行性比较高的有这么一个——教别人钢琴。 083·前面还一章   在这个时代,那些希望子女能拥有艺术修养……好吧,是为了给自己挣面子的家长,实在是有很多。   这些家长会将孩子的闲暇全部占用,然后亲手把他们送出去,学各种各样的才艺。这样的话,当家长跟别人聊起天,就能自豪的介绍自家孩子,竟然有如此的才艺特长。   其中,钢琴就是一个热门选项。   即便是这座云南小城,也肯定会有阔绰大方的人,想让孩子学习钢琴。   当然,他们家里也肯定会添置一台,以便有客人来了,能让孩子去弹点《梦中的婚礼》、《致爱丽丝》、《那个叫卡农的卡农》、《夜的钢琴曲也不知道是几》,挣点面子出来。   换言之,高易羽可以上门教导,搞好关系,找一个方便的时间,跟对方商量借用钢琴的事。   唯一的问题就是,钢琴必然不会摆在录音室,只是个权宜之计。主要在于,录制干音的话,会有点麻烦。   “嗯,不够好,还得再想想……但也不是不行。”   自言自语完,高易羽回过头。   她还在……每一次确认这件事,都让自己一个人习惯了的高易羽感到奇妙,那种有着大量美好的情绪,会因为见到约安妮丝的脸,而夹杂安心感涌向心头。   看来,孤独是与她相逢的前奏曲。   约安妮丝正在和五线谱对话,修缮接下来的曲目,并时而与乐队主唱沟通,聊聊哪些乐段适合加上唱腔,并且探讨歌词、使用怎样的语言等等。   高易羽没有去打搅她们,只是回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开始发布招募学生的事。   “希望她的音乐,能有相衬的乐器。”   ……   约莫半个小时后——   有人联系高易羽了,但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学生。   而是一位备注是“委托人”,头像是可爱小动物,这令高易羽思索了好一阵,因为不太记得好友列表里有这么一位。   音乐的事挤满了她的大半个脑袋,剩下的位置,也被三全音恶魔、历史之旅、每天晚上照镜子时看见的超级美少女所占据。直到翻了大半天聊天记录,她才勉强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一位富家大小姐来着……家里有台价值几百万的施坦威,但却压根不会弹琴,过生日收了一箩筐礼物,然后变成了录音室如今的器材……   并且——约安妮丝写了一首短小的曲子,送给了她。   是有这么个人。   “大师,您要的沃尔玛会员卡,我已经弄来啦。”委托人发来的消息,写着这样的内容。   “哦?”   这又是啥事来着,记不得了……   但沃尔玛会员卡,这毫无疑问跟约安妮丝有关,总之给她就好了。   “好的,麻烦寄过来,到付就行。”高易羽完全没放在心上。   “大师,我还有个事儿想找你聊聊。”委托人发了一张可爱的表情包,却没有扭捏,直接说明了来意,“我需要在非常可怕的人面前,表演音乐,我该怎么办?”   ……   与此同时——   在同省的省会城市,豪华地段的一栋高楼中,委托人小姐正在认真的为此苦恼。   明明高中生,却和初中生一样稚嫩的漂亮脸蛋,被前所未有的愁绪挤满。这一次,不再是生日宴会露一手这么简单,而是事关重大的麻烦,将她也牵涉其中。   “妈,玩真的啊?”   “是的,刘爱国,你听好。”   “能不能叫我丫头……大不了喊我臭闺女,或者王八蛋也行。”   这令刘爱国的母亲,一位总是端庄的贵妇感到不悦。但此刻的刘夫人并没有闲心思去教训闺女,她也同样深陷苦恼之中。   “我们家之所以在这个边境省市发展,是因为别人的授意,你明白吧?”   “明白,爹跟我讲过的,我们家是被别人一手喂起来,为了什么什么来着……”刘爱国不是很记得清,因为她的大部分脑容量,都装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对名字的憎恨,而不是家族事业和历史。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的十几年人生里,刘爱国一直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美好生活,也确实没有那么多杂乱会烦扰她。但今天不同,那些人——要来了。   那些将他们家族喂大,并赋予他们使命的人。   刘爱国和母亲一起,在她的房间里,钢琴前,这是要说重要对话的氛围。   “他们是一个具有漫长历史的家族,主要扎根在欧洲、俄罗斯,我该怎么讲,才能让你这种跟鸟差不多脑容量的脑子,也理解他们的可怕呢?”   “呃,妈,您就说他们有多少钱?”   “不可估量。”   “懂了。”但刘爱国还是不太懂,“但按您俩的话来看,这个好有钱的家族,实际上是我们的大腿对吧?我们算是自己人不是吗?您咋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   夫人的愁容加深了,缓缓开口:“他们赋予了我们两个使命。”顺便帮女儿整理了一下卷起来的衣角。   “懂了,使命没完成好,要来抄我们家了。”   “倒也不是,其中一份使命,我们完成的很好,也就是确保这附近一切安宁,我们能健康发展,在这里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和掌控力。”   夫人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却全然没有掌管这一片的地头蛇之豪迈,只是悻悻又说。   “第二个使命,在当初我们接受他们资助,倚靠他们的时候……他们说过:‘希望音乐也能眷顾你们’。我们没懂那个意思。但今天……他们临时通知很快就要过来,还说……很期待你们的音乐。”   刘爱国琢磨了好几秒,然后突然恍然大悟。   她瞪着一直当做摆设的钢琴,刚被母亲照顾好的仪容仪表,变得像是遭了大风一样。   “这……意思是……要我……”   “后来你爹私下沟通了,才知道他们对音乐极其看重。”   刘爱国赶忙摇头:“这……这只能怪妈您没好好督促我练琴啊!”   这也是刘夫人所明白的地方,因此她才会消沉。   当初因为翻译平白叙述,而没能领会到的意思,后来一直被放养,而误以为理所当然的自由,现在都要因为整个家里都把钢琴当装饰品,而要触怒他们了。   “……等等,妈,那他们之前咋从没来过?”   “不知道,这也是今天才特意通知明天要过来的,那边看起来也很焦急。而且,要去的不是我们这,是附近一个小城。”   刘爱国完全没敢问,但明明是疫情期间,这帮外国佬却想来就来,还真是挺牛。作为大腿,真是很可靠啊,只可惜自己好像要闯祸了……哎哟……因为没练过钢琴,就会导致整个家族都被……   说起来,会被咋整?但无论如何,恐怕要完犊子了。   “那他们来干啥的。”刘爱国非常紧张。   “并不知道,只是我们作为当地的自己人,要履行义务,你爹现在没回来,也是正忙呢。”   “那……那我……是不是现在开始……练琴……还来得及?”   “总比不练好。”   当母亲离开后,刘爱国满脑子浆糊,这事情可一点不讲理,突然就发生了。但仔仔细细,老天可能已经给过提醒,上一次生日宴会上,自己临时抱佛脚的窘迫,恐怕就是命运的最后警告。   只可惜,自己没珍惜,在那之后,也没能好好练琴……   那也没办法了——只能再临时抱佛脚了。   ……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一夜之间,就成为能让家族为之骄傲的钢琴演奏家?”   “是的,大师,您救我,这次真的麻烦了。”   委托人一如既往像个笨蛋,明明坐拥着那么好的人生,但却应付不了任何一件事。但高易羽既不羡慕,也不讨厌这个小姑娘。   高易羽甚至还调侃了起来:“比起找我,不如花钱找个年纪差不多的钢琴天才少女,跟你临时换个身份,去帮你应付掉这码事情。”   比如说,大师我!高易羽竖着大拇指,朝着自己那自信的脸。但事情不能这么直白,倒不如说,这个点子也不过是半开玩笑的。   “卧槽,很有道理啊!那哪里能找到这种人呢?”   “我倒是认识一个,而且好像和你同省,派车来接一晚上就过去了。”   “卧槽?真的?我问问我妈去。”   到了现在,高易羽褪去了最后的一点认真,已经完全是开玩笑了,因为她并不理解对方的困境。   在高易羽看来,只是一场失败的演奏,最多也只会招来嘲笑,丢了面子,并不会导致更加恶劣的结果。如果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不会音乐,说不定则是更好的结果。   过了一分钟,委托人发来了信息。   “不太行啊大师……我妈说不想弄虚作假,侮辱那些真正在音乐里深耕多年的人。”   沉默了片刻:“不错。”不是文字,而是现实中的她,呼出的惊讶声。   既然如此——双手离开键盘后,高易羽认真了起来,打算真心实意的为她琢磨琢磨这件事。   思考着,她将马尾辫从后脑勺手里借来,轻轻衔在齿间。这无意识的举动倒是激发思路,令她很快得到了想法。 084·早安   “你知道有个叫做Super Tramp的乐队吗?”   键盘是高易羽的喉舌。   这一点,也在背景音之中,由约安妮丝证明了。   “那个噼里啪啦的声音,是键盘!我们家的吟游诗人应该是在跟别人聊天。她能跨越空间、距离来和别人交换信息。”   “……就像……发电报那样?”达芙涅倒是知道这个。   “电报是什么?”约安妮丝虽然不懂这个,她却懂现代的东西,“总之,信息会被光之小精灵接收,然后像是太阳将信息传到大地一样,通过线路运输到对话者那边,它们很勤劳,据说连一秒都不要,就能传送到世界各地。”   “听起来就是电报……”   高易羽没有戴耳机,用音乐来掩盖掉家里女孩子之间的交谈,她反而有些享受这样的背景音。   不过这是一码事,她现在忙的正事又是另一码事。   “Super Tramp这个乐队,是一支在音乐历史里都很少有的乐队,成立于上世纪70年代,在摇滚的真正黄金年代取得了成功。”   “那这个乐队很厉害?”   “一般般厉害,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一开始的制作质量就非常、非常高。”   高易羽平静的打着字,试图让外行过头的委托人也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这里的制作质量,并不是指音乐的水平,而是录音质量、器乐的水平、刻录的优秀程度等等,这就是他们的特殊之处。一般来讲,乐队的成立,都是伴随穷困潦倒的,首张专辑几乎都是紧巴巴透着贫穷气息。”   而某些乐队,那实在是不能用贫穷来形容,而是破产、乞丐。   但幸好,某些乐队拥有一位无人知晓的音乐幽灵,这就够了。   在心里聊完自己后,高易羽又回到和委托人的沟通上。   “因为Super Tramp的成立初衷,就是乐队成员的朋友,一位亿万富翁心血来潮资助他们音乐梦想的。”   委托人沉默以对,好像明白了什么。   高易羽接着说:“因此,在最开始,Super Tramp就可以没有任何经济压力,没有任何成绩压力,只需要在最好的录音室里,尽情做自己心中的音乐。所以他们的前几张专辑就算评价不一,但确又是真正透着灵魂的。”   至于后来,亿万富翁觉得他们应该玩开心了,所以就不投钱了。   再然后,Super Tramp因为没了大腿,只能靠自己,无奈的被迫转型,将更多的商业、流行加入自己的音乐……其结果就是,卖了几千万张出去——然而,那些歌曲也过于俗腻,变得不再是高易羽所能听下去的。   不过,前半段,正是她的提议。   “想为音乐做些什么,不必自己成为演奏家,不必执着于钢琴,有时候投资一些怀有梦想的少年,反而要更加伟大。”   哦,不对——少年早已死去。   高易羽赶忙订正:“或者少女。”   “漂亮吗?”委托人这下有反应了。   “世界级的。”   无论是在神圣罗马帝国,还是在沙俄,那位少女的容貌都很明显的,在许多时候得到好评,所以高易羽对此还是很有自信的。三全音恶魔自古存在,应该见过很多天然美少女,如此见多识广者亲手捏的躯壳,毫无疑问是顶尖的。   这却让委托人不愉快:“那还是投资少年吧,比我好看的我会不自在。”豪门千金的自豪在作祟。   “别这样……这个少女的乐队很牛哦。”   “有多牛?”   高易羽只好发了YouTube链接给她——那是她与约安妮丝的序曲。   虽然期间经历了种种,在其他历史里度过了足够漫长的时间,但实际上,这支序曲发布到现在,在现实、此时此刻的历史轨迹,所经过的时间——也不过区区一周。   它的制作条件十分粗糙,但已经拥有了五万的点击量,评论区也已经被各种各样的音乐老饕所占据——曲子里蕴含的,由约安妮丝所赋予的灵魂,还有视频的巧妙,都博得了相当的好评。   新人、没有任何宣传、原创,而且只是一首小小的序曲。   而且其中的音乐更是高易羽很自信的。   但——   “能不能发B站或者网易云的,要翻墙我不会。”委托人——不,赞助人总是刁钻的。   高易羽琢磨了一会儿,寻思着自己发一个在国内网站好了?或是把原曲压缩一下直接发过去?但在YouTube的评论区,她发现了一些怪异的东西。   “B站参观团到此一游。”   啊这……高易羽赶忙下了梯子回家,一顿搜索。   好家伙,这不是已经被搬运到国内网站了吗?光是在B站,用原名、用断章取义的营销号取名、用关键词,都会发现它被不同的人搬运了几十次,被剪辑和采用了她不想去探究的次数。   而且,比在YouTube这个首发站,还要火上很多、很多……   不过很明显的,在这边的评论区,充斥着的都是非常浅显、无聊、起哄式的评论和弹幕。还有莫名其妙的人发了自己的填词,赞数很多。   倒是有零零星星水平还不错的人做出过简短评价,却被字多又易懂——关键是说的牛头不对马嘴的评论完全盖过。   “哎哟……”高易羽咂起舌来。   这也是流行乐恶魔的所作所为?   关掉那些玩意儿,她把连接发给了赞助人,总之眼下的事情优先。   没过多久,赞助人很快做出了考核。   “……这是……大师你所说的,那个美少女做的曲子?没听过这种类型的……可是……真的很好听!就是为啥没人唱歌啊?时长还很短,这种类型叫纯音乐是吗?”   “差不多吧……总之,你一夜之间无法成为钢琴演奏家,但你可以成为一位有眼光的赞助人,证明你们家族是与音乐相伴的。”   “那要付多少钱?”即便是她,也从那简短的音乐里,感受到了能让她想要付钱的力量。   “——实际上,你已经赞助过了。”   高易羽没有想索取更多,因为她们目前录音室里堆积着的、等待着登场的那些录音器材,实际上正是网线彼端,这位富家大小姐所慷慨赠送的。   这只是一笔追加交易。   富家大小姐得到了解决困难的一个思路,而高易羽也得到了一位新的听众。   “就是你?”   “确切来讲,是我们的乐队。”   当乐队成员回答完赞助人的问题后,后者如此说道——   “那我们就继续投资,成为一段伟大开端的见证者吧。”   “那就让无人知晓的幽灵,开始她的第二段伟大吧。”取代了吵杂的键盘,高易羽用清冽的声音,带着笑容低声自语。   ……   网线另一端——   发表了继续资助的宣言,将手机还给女儿后,夫人脸上的愁容比之前要淡了。   之前,自家女儿因为爱说大话,导致不得不在生日宴会上表演钢琴,而她实际上一窍不通……但这次本该丢脸的经历,却被她口中的一位网友给救了回来。   夫人本以为只是小孩子们的过家家,但在刚刚看来,这位网友倒是很不一般。   对方说的这个提议,很有价值。   而且考虑到自家女儿之前就帮助过对方制作音乐,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思路,比起让刘爱国一晚上练钢琴要靠谱很多。当然,不光是赞助这支如同幼苗一样的小乐队,夫人也有很多音乐人的人脉。   “那我……晚上能睡觉啦?不用练琴了吧?”刘爱国眼巴巴的说,“反正问题都解决了,我们是音乐赞助人!用这样的方式爱着音乐!花钱就行,不用自己去弹!”   “人不能永远幸运下去,总得有需要自己面对的时候。”   “……虽然我听不懂,但应该是……要练琴的意思?”   “你听得很懂。”   说完,夫人轻轻关上女儿屋子的门,去办自己的事了。   ……   夜深。   屋子外,马路上的车声绝迹,对面楼房的灯亮,甚至比不过天上的星点多。   这二者,都令一位异乡人感到困惑。   “夜空很不对劲。”达芙涅站在窗畔,眼睛在夜风轻拂里,凝视着不知有多遥远的远空,“约安妮丝,吟游诗人阁下,是否还愿意多解答一个我的愚笨问题?”   来到这个时代后,达芙涅问的问题没有一千个也有好几百个了,一大半都是约安妮丝用什么小精灵、女巫、魔法、雷电契约的套路糊弄了过去,其他的则是实在看不下去,由高易羽抽空回答的。   答疑解惑到了夜深人静该睡觉觉的时候,她俩也没那么有余力了。   但求知者却依旧热衷。   “好吧,你问。”高易羽走到达芙涅身边,低头看着她小小的脸。   但在求知者因为得到回应,而高兴的抛出问题之前,屋子里响起了其他的怨言。   “——去洗澡!又嫌麻烦?不要拿我们的主唱当借口,快去洗澡。”   “才不要,我才不要一天洗一次,我今天汗都没流一滴,完全没弄脏自己!比起无意义的浪费水,还是回答古希腊女神的疑惑要更重要。”   “脏死了,今晚你不准睡床。”   “好,反正睡沙发更香,起码不用一觉醒来到了地板上。”   达芙涅对她们的对话感到震惊。   拥有滂湃魔力,演奏能引人进入大自然异乡,在沙俄谋杀了沙皇,还与恶魔缔结过契约的东方吟游诗人——   巴洛克音乐的顶点,却是自愿抛弃一切,以幽灵之姿在现代苦行的音乐巨匠——   月光很淡,只有家里已经开始黯淡的白炽灯,将她们的身影照得有些朦胧。   被她们邀请,参与对抗流行乐恶魔的时候,达芙涅实际上是很激动的,她已经做好了面对艰苦战斗的准备。但……这样的她们,却只是乡下的姐妹一样,和每日的琐碎、平凡相伴着,再无其他。   这真的好吗?   “——啪。”   高易羽打了个响指,将明显正在走神的达芙涅拉回了现实:“所以,要问啥?”   “噢,我想问的是,我见不到……繁星。”   “人类创造了过多的光,试图照亮每一寸黑暗和所有不眠的人。而这些光盖过了夜空上的繁星。”   “即便那些繁星,亮了几千年?”   “不,是几亿、几十亿、上百亿年。但至少在这颗星球,人类的这段百年历史和未来里,繁星会依旧黯淡。”   高易羽将肘搭在窗畔,颇为悠然的托着下巴,与达芙涅眺望同样的夜空。但人类并没有照亮每一寸黑暗,还有许许多多的土地是黯淡的,因而,在那些地方仰望夜空的话,就能找回星夜。   “我、我保证不踢你了嘛……所以去洗澡……不要脏脏的。”   高易羽本想把那些话说完的,却被乐队的键盘手一把抱住,硬生生带去浴室了。   只留下达芙涅,遗失了她本该熟识的夜空。   ……   翌日。   高易羽在床铺上醒来,伸了个非常自然、舒展的懒腰,能感觉到精神饱满。   这些天,已经习惯了和一头长发共存,想想以前,这些看起来好看,实际上贼麻烦的毛发,还会在日常的每一个细节里成为讨厌鬼,但现在总归适应了。   而且今天约安妮丝没来挤,真不错。   这么想着,高易羽把脚挪向床下,该去洗漱——嗯?   这不是拖鞋,而是某种软软的东西……还很温暖。   “……呜。”   随着呜咽声,高易羽发现,自己不小心踩在约安妮丝的小肚子上了。   用了一秒,她迅速思考,赶忙下床躺在这家伙身边,理所当然的合上眼,把本来已经解雇掉的迷糊请回到脸上。   “谁踢我……嗯?!有坏蛋把我挤下来了——嗯?!”约安妮丝小声了起来,“咋回事啊……”   “……好吵……”   高易羽支支吾吾的嘀咕完,揉着眼醒了过来。   见到了她——满脸困惑、却浮现出许许多多歉意的她。她们挤在更为狭窄的床与墙间,能清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起伏。   “你……又踹我下来了……”高易羽一脸无奈,恶人先告状。   “这很合理,但、但我怎么也是在下面的?”   “你自己把自己踹下来了吧?”   约安妮丝仍是一脸莫名,但迷迷糊糊爬起来之后,她的困惑解开了。   因为——她是扶着床铺起来的。   而上面的体温尚未散去,和刚刚,以及每一日所感受到的都毫无区别。   “你这个……”   没等她骂出不好听的词语,那个坏蛋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居然跑掉了。宽敞起来的寝室,只剩下约安妮丝一个人。   她钻进被窝,带着睡了半晚上地板的愤恨,美滋滋的沉入回笼觉的温暖中。 085·异物和本土物种   早餐过后——   “今天有什么安排?”约安妮丝一边问,然后一边收拾两个人的餐具。   “去录音室,一整天都泡在里面。”   回答完,高易羽和自己的良心对视了起来。   前一阵子,她还觉得让伟大的约安妮丝·巴赫来做家务,实在是有点那个,但不用做家务的清闲实在是太爽了,所以现在甚至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人还真是容易堕落。   但一个想法——从始至终都没有被淡忘,要早一些,为约安妮丝献上她所应该拥有的乐器。   钢琴、羽管键琴、管风琴、小提琴、大提琴、鲁特琴……她写过多如繁星的作品,一生都献给了音乐,对这些乐器滚瓜烂熟,那才是她的灵魂所在,也是高易羽最深爱的部分。   同样给自己浇完水——自来水以当做早餐之后,达芙涅迈着小碎步靠近了人类的餐桌:“去录音室,今天终于要对付流行乐恶魔了吗?”   “……不是,只是去忙点音乐方面的事。”   “那我们到底啥时候对付流行乐恶魔……再说了,我觉得这个时代很美好啊,大家都享受着前所未有,如同魔法的便利生活,衣食住行都很好,这是被流行乐恶魔蹂躏过的世界吗?”   “关于这些,其实我也不是很感兴趣。”高易羽抱着手,说着心里话,“我当初是被德利多利骗来对付流行乐恶魔的,不过到现在为止,在现代还没发生什么事情。每次有问题,都是把我喊去其他时代的。”   达芙涅却对此很满意:“早说嘛,害我每天都紧张兮兮,那接到通知,去其他时代干架之前,我就好好享受这个时代了……”   “嗯,尽情的。”   “但在享受之前——”她那来自不同时代的琴弦之嗓,发出好奇的声音道,“作为乐队一员,我不想拖后腿,有关于现代音乐、器材介绍、发展历史、乐理学术这方面的书籍吗?我想尽快成为你们的帮助。”   高易羽眼前一亮,这个可是她的邻域。自从被音乐深深吸引以来,她将除了必要之外的所有时间,都倾注在了这些东西里。光是实体书,她家里就有厚厚的一柜子。   很快,高易羽在灰尘和不知道啥时候乱丢的作业本里,搬出了一个个的纸箱子。   不过——   “中文啊……”   “嗯……大部分是中文……”   她不会。   在学习现代音乐相关之前,总不能先学中文吧……   好在这是个非常好解决的问题,因为现代音乐几乎都是西方音乐的理论传承,其根源语言本来就是那些拉丁语系的玩意儿。而活了几千年的达芙涅,则掌握着欧洲几乎所有的文字。   高易羽又从箱子里翻出许多A4纸,拿出打印机,开始着手将资料制造出来。只要不去探究这些原版资料的数字版,是怎么被互联网精神免费搞来的,那么这就是“凭空创造书籍”这样的伟大之事。   这台打印机,是高易羽读初中那会儿,学校退役下来的。   当时的她帮校庆晚会整了好几个音乐节目,才换来这台小玩意儿。从那之后便专门用来打印乐谱,毕竟手抄实在是太累了……它不知道印刷过多少试卷,因此,打印出的乐谱总是散发着一股试卷味,会令人本能的奋发图强。   “先从音乐历史的发展,乐理的发展开始吧。”   “好,麻烦吟游诗人您,同时将那些电子乐器的介绍、原理、使用方法等等资料提供给我。”   虽然达芙涅看起来只是个小小的家伙——不,或许正是因为她看起来是个小孩子,所以那种洋溢热情,想要学习进取的模样,才格外令高易羽产生好感吧……   “达芙涅女神,可以叫我吉他手,或者高易羽,也不要用敬语。”   “那就高老师?”   “有、有点可以。”高易羽觉得这是个很美好的称呼,不自觉笑了起来。   达芙涅也对称呼有着自己的看法,所以在接过第一批温热的、写满油墨的A4纸之后,便轻柔的对高易羽提议道——   “你是拥有滂湃魔力的大人物,在神话时代可以与我们相提并论,因此也不用特意称呼我的身份。再说了,现在的我,只是乐队里帮不上忙的后辈,叫我达芙涅就可以。”   “好!达芙涅,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也可以问我哦。”不知不觉,约安妮丝也来了。   她看起来非常愉快,忙完了早晨的家务,即将去音乐和自然环绕的废旧工厂,天气又好,这很棒。随着心境,她轻快的把高易羽推进了寝室——   “快点换衣服。”   “你、你出去!我自己穿……”   ……   半个小时后,三人出门了。   靛青色的颜料,在纯白的T恤上自由涂抹,勾勒出了一只不羁的、展翅的鸟,现在正被高易羽穿在身上。这是很久以前,高易羽喜欢的专辑封面,作为穷学生她买不起周边,只能自己画。   虽然是男款的T恤,但那时的她年纪很小,穿在如今少女的身体上,宽松程度反而很搭清爽紧实的七分裤。   高易羽对自己的外表很满意,但却很意外这是约安妮丝给她搭的:“你眼光还挺不错的……”   “那我毕竟是艺术从业者,美学是基本修养。”她很自豪,多看了好几眼高易羽。   “没,你不是路德宗的宗教音乐大师吗?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世俗之事没兴趣。”   “再怎么说,我也在宫廷和贵族之间工作了几十年,还设计过很多乐器的花样,乐谱的美感也有很多我的提议!宗教不是束缚人心的,只是一份对道德、灵魂的正确指引,以及寄托。”   她与幽灵闲聊个不停,而勉勉强强跟在身后的达芙涅,则沉迷在那些超前的知识里。   她们一路向前。   即便高易羽戴着口罩,但她的倩影仍是这座小城早晨的风,足以扫去每一个人那尚未褪去的困乏。   只是——   吹拂在小城的,并不只有她这一股清爽的风。   还有异物。   起初,是路人们的闲聊。   有对豪车感兴趣的学生,在跟同伴闲聊这座城市很少见的车款,但如果只是这样,那并不会让高易羽起什么想法。只是,这些学生在擦肩而过时,还谈论了那些车的奇怪黑色牌照。   接着,是时而出现的警车,和警用摩托。   在这种一年到头都祥和如旧,生活节奏舒缓,老年人可以随便晒一天太阳,马路上可以悠闲走人行道的城市,警察的懈怠也是常态。高易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帮懒鬼如此反应。   但直到这时,这些对高易羽来讲也不过是日常变化的一部分,她并不觉得和自己有啥关系。   她想的,只是去录音室要做的那些事:首先——再好好检查一下那架钢琴……说起钢琴,感谢上帝,身边有一位能交谈的对象呢。   “约安妮丝,你还记得昨天那架钢琴吗?”   “树上那个,当然!”   “我们试着弹过几个音对吧?”   约安妮丝思虑了一秒,旋即露出明快的笑容:“那些音,反应很快。”她像是分享了高易羽的心,清晰的回应了后者没能说出口的潜台词。   是的,那些音的反应很快。   昨天,她们试弹了那架老古董,虽然音色、音调都惨烈到了一个出奇的程度,但有一个地方却是没有问题的——那就是触键之后,声音的反馈速度。   它是很迅速、灵敏的。   在钢琴的内部,有一套还算有点复杂的击弦结构,利用杠杆原理,人手弹奏的琴键,连接着不少木头做的弯弯绕。   在大多数钢琴里,偷工减料、制作经验不足、运输损坏等原因,会令这套琴槌的做机械结构出现问题,其第一表现,就是按下琴键之后反应迟钝。   但在昨天,那些音的反馈很快。   所以,高易羽如此幻想着——也许那台钢琴还有救。   “我先说好。”约安妮丝对高易羽的想法一清二楚,“如果是我那个时代的乐器,我可以打包票我修得好,但钢琴这种东西,我只是在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听说过,并没有认真了解过,只是明白原理。”   “而且你不喜欢钢琴。”   “也不是,只是羽管键琴对我来讲足够了。”约安妮丝谈论道,“我听过很多曲子,知道钢琴的音色、音域……它是一种完美的基石,可以作为音乐之本,但并不是那些绚烂的花朵,你理解吗?”   “当然,它的音色是直白的叙述,虽然强弱变化、延音、音域广阔、音板和多根琴弦组成的结构,赋予了它自然的洪亮和谐波,但它只是一种陈述句……但你们的羽管键琴,则是比喻句。”   约安妮丝很是高兴,她能理解自己,自己也能理解对方,即便这些对话是高度模糊的。   但她也明白羽管键琴的种种劣势,即便音色绚烂,但却只是一种装饰用的花朵,而非基石。   “所以,我……”约安妮丝说出了自己真正在意的地方,“即便你给我一台好钢琴,我也不一定能弹奏出你所期待的音乐……我并不真正的了解它,即便我们费劲心思的修好,我也可能会让你失望。”   她不想让理解者失望。   但高易羽却毫不在意。   “那一定是钢琴不行。”   ……   伴着时而的闲聊,她们走到了熟悉的街道前。   这里是城区最荒凉的地方,废旧工厂、无人的苏联式老楼房。但也是最自由的地方,即便音符再怎样放纵,也不会有人投诉扰民。   只是——今天不一样。   混入城市的异物,就在这儿。   “有车。”   “车队……”   黑色牌照的,高易羽从没见过的车辆款式,总计十余辆,并列在无人且杂草丛生的街道附近。   她感觉,自己在电视或什么地方见过那种车标,很贵!但完全不熟,更不用说理解款式了。唯一的感觉,就是这玩意儿很不对劲。   用须须来举例的话,这里本来是一群德国小蠊的专区,那些小巧娇弱的德国小蠊本该是这里的唯一。但某天,美洲大蠊来了——那庞大、灵敏、坚韧,甚至拥有双翼!它们轻而易举,散发着截然不同的层次。   高易羽怂了,还是打道回府吧?用脑子想想也知道,这些玩意儿会扎堆在这里,准他娘的没好事。   不过,好奇也是当然的。高易羽跟约安妮丝交换了视线,她俩心照不宣,默契的达成了一致。   高易羽是活生生的人类,走过去肯定有问题——但幽灵,无人知晓其存在的音乐幽灵,则一如既往,能自由自在。   “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觉得方便呢……”   约安妮丝阔步向前,准备去瞅瞅,这帮子玩意儿开着这么拉风的车队过来,到底是干啥。而高易羽则做好了准备,趁这些车的主人不在周围,逃去墙角蹲着,等约安妮丝的消息。   本该如此的。   只可惜,她搞错了一件事。   那整齐排列的车,并非车队的全部,引擎声从身后响起了。   美洲大蠊的引擎声响,也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杂牌越南产钢琴,和纽约施坦威恒温室里,每年只用一次的演奏家专供款所发出的声音对比。说来惭愧,高易羽甚至能听得出这引擎声是啥调的……   也正是这一瞬,因为音乐而产生的犹豫,使得她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车子毫无疑问见到她了。   哎哟,情况不妙……但高易羽没有慌张,她并不是脑子愚笨、控制不住肢体语言的那种人。   这里是她的故乡,她只是清晨散步偶然走到了附近的路人,且不说还戴着口罩呢。即便用约安妮丝的屁屁去想也知道,这些家伙很大概率是冲着她们来的,却能对戴着口罩的路人做什么?   高易羽做出最普通的反应,瞄了一眼那些车,然后不屑一顾的将手插进口袋,洒脱、宁静,继续自己的路。   …… 086·她   第三辆……第四辆。   高易羽注视着道路的前方,只用视野的余光,去计算有多少车与自己擦肩而过。   它们的车轮,与高易羽的双脚一样,都没有停下过……这就好。不要出现额外的问题,就这样让她回去,避开这些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   不得不说,它们的排场可真不小。   这些豪车估计随便一台,就能换到乐队目前所急需的东西,比如一台带好钢琴、好鼓的录音室,那肯定是绰绰有余。但这么昂贵的铁皮盒子,却如此密集的跑到这种废旧工厂,还真是麻烦大了。   高易羽唯一担心的地方在于——它们是流行乐恶魔的爪牙吗?   第五辆刚刚经过,被深色镀膜的防弹玻璃里,映不出任何轮廓。   第六辆了……   还差最后一辆,就能跟危险告别了。   高易羽稍稍宽了些心,应该安全了——只可惜,这是一个错觉。   最后一辆的车窗,并没有如之前那些车一样紧紧封闭,而是大咧咧敞开着的。在看到里面坐着怎么的人之前,高易羽先听见了奇妙的声音。   3/4拍的……钢琴声?   几个轻快的音符窜过,这是降E调的。   比起轮胎摩擦柏油路,时而压过的细碎石子声、比起引擎们互相支撑的合唱声、比起高易羽自己的脚步,以及衣服与晨风之间的些许喧嚣——那钢琴都要更加的清澈。   它从那辆车的里面,透过不设阻拦的窗,向外自由奔流。   那是……高易羽被吸引了。   当音乐传向更远的地方后,跑到最前面正准备调查敌情的幽灵,也同样被吸引了。   这首曲子……是《谐谑小步舞曲》。是跟她们有过一面之缘,过命交情,冰冻大红棉袄与巴洛克吉他之缘的柴可夫斯基先生所写,它是一组六首钢琴小品中的第三首,即便流传到了后世,依然是名气极低的一曲。   相较于柴可夫斯基的其他巨著,这只是一首无人问津的钢琴小品。   然而高易羽很清楚,这是约安妮丝在那个时代的沙俄,向夫人们演奏过的一首小曲。   要命的是,在那个时间线上,这首曲子根本没有被创造出来,是约安妮丝听了高易羽手机里的离线音乐后,拿去应付差事的。这种无人问津的小曲,应该不会引起任何问题才对……   可——   第七辆,也就是最后一辆车,与高易羽擦肩而过。   然后停了下来。   因为在车子停下之前,高易羽就已经用惊讶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车窗里,并得到了乘坐者的回应。   一位老人,微笑着,用一只精致的便携音箱播放着这只钢琴小品。   “您认得这首曲子。”是俄语,但对被德利多利赋予了这份语言的高易羽,这是可被理解的。   开口向高易羽搭话,播放这首曲子的这位老人,是位年纪深不可测的老婆婆。   她穿着极体面的羊绒衣,化了淡妆。   淡银色的长发已显稀疏,玳瑁与金边装饰了她的眼镜。   那是美人随自然年迈,且接受了自己老去,平静与时间达成和解后的面容。   “我认得您。”对方换成拉丁语,微笑更深了。   但我不认识你……我也听不懂你在说啥——高易羽本想这么回答,然后装作完完全全的路人,就这样一走了之,糊弄过去。   可她的心没有允许。   因为她对这位老婆婆非常的、非常的眼熟。   啊……是在马车里,曾见过的那位无名贵族小姐?和她立下了约定,用预言交换钢琴……是她,也不对。高易羽摇摇头,并不是一个人,更何况那时候与今天相距将近两百年,即便是这个时代的那些顶尖选手,也没办法光明正大的活这么久。   而是那位贵族小姐的后代吧。   高易羽轻轻呼出认输的叹息,有时候,爽朗而大方的面对一些事,更能让她自己的心舒服。   她摘下口罩,向那位老婆婆致以微笑。   她没有说话,对方也同样如此。   只有短暂的琴声,已经缓缓走完。   约安妮丝因为过于好奇,从前方回来,站在了高易羽身边。本来一直不问世事,沉迷在现代知识中的达芙涅,也从手中那一叠A4纸中回神,抬头观察眼前一切。   在这本该寂静的街道里,不知从哪个国家前来的老婆婆,凝视着高易羽的容颜,小声的、啜泣了起来。   司机和同乘的家族成员,因为老婆婆的反应而惊慌失措起来。前面本来已经走过的车子,也都不顾仪式感的慌乱停下,都在好奇后面发生了什么。   但老婆婆只是轻轻挥手,用沾了泪点的白色手套,示意他们安静。   她的眼里只有回忆,和回忆成为现实的她。   “我认得您,自我记事起,我就见过描绘您的画作,被挂在我们家族的神秘之厅。”老婆婆用缓慢的、被追忆所修饰过的语言,一点点的说着。   “看来,是那些画家挺调皮。”高易羽第一次开口。   “我、我很抱歉,但祖母……深爱着您,因此联系了那几位曾为您工作的画家,凭着回忆和修饰,尝试着为您绘了肖像。列宾、克拉姆斯柯依……他们的技法与颜料,所勾勒的竟然是现实。”   直到这一刻,高易羽才切身感受到了其中的奇妙。   在历史之中旅行过的她,确实的……留下了痕迹。   然后化为影响历史,影响有血有肉、且有灵魂的人类的根源。   她也是第一次认真的感受到,德利多利那些“不要影响历史进程”的劝说、告诫……甚至是咒骂,本质上有多么沉重。   高易羽合上眼,也陷入了回忆。   但那并不是对遥远时空的追忆,仅仅是在数天前,裹挟冬雪与寒冷的一面之缘。那位被老婆婆称之为祖母的贵族小姐,她的柔和面容,因得到预言、即将告别时的种种感情变化,高易羽都还记得。   但不久之后,这些回忆就会模糊吧。   正如那些已经风化的历史一样。   “我记得她。”   ……   许许多多穿着西装戴着墨镜,手拿公文包的各色人种,执行着他们被赋予的标准任务,将这条街道周围死死的封住了。   高易羽很希望能告诉他们,因为这座城市早已衰败,所以这周围其实没人住,也根本没人会来。但转念一想,自己、约安妮丝、达芙涅、德利多利……以及这位大概可以称之为故人的老婆婆,不也来了?   现在的高易羽不是这个时代的一介普通高中生,而是那位行吟于历史的吟游诗人。   但无论哪个身份,甚至无论是哪种性别,哪种生活,她都依然是她。   “我并不是祖母带大的。”   老婆婆的腿脚,已被岁月侵蚀得如此迟缓。   但她只需要拐杖,并不需要其他人的搀扶。   她和高易羽走在一起,走进了那座被人类抛弃、却被自然温柔以待的工厂。   “因为祖母是家族复兴的奇迹创造者,祖母极其精准的洞悉了局势,避开了一切灾难与麻烦,平稳的经营财富。她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即便我这样的直系孩子,也没有资格与她多相处一会儿。”   这里的小动物并不怕老婆婆,也许是知晓着,她的精神与身体都已准备回归万物自然。   她的话语不会惊扰鸟儿,只是平静的告诉吟游诗人,那些历史成了怎样。   “我们曾认为,祖母是那么的冷漠和高高在上……但并非如此,祖母只是思念着您,但凡有些许时间,她便会和画像在一起,沉入自己的回忆,无法理会其他。”   “……我的画像。”   “您的画像。”   她们没有谈论要去哪里,也没有避开朝阳或阴影,只是随着谈论,随着缓慢,自然向前。   “祖母有一首喜欢的曲子,是她年少时,俄国的柴可夫斯基先生创作出来的,据说听到那首曲子时,祖母哭了很久……但这是我无从知晓的事情,只是那首曲子在祖母晚年,也依然相伴着她。”   因为,在作品于历史之中诞生的数年前,她便听过了。   而且是由约安妮丝演奏的——真好。   高易羽沉默着,当时的演奏者约安妮丝也是如此,她忍受不了那缓慢的步伐,作为自由自在的幽灵,她已早早的往前——但并没有离得太远,否则就听不到那些她也曾经历过的、就在几天之前的往事了。   “晚年,她卸下了家族的担子,我才多了些时间与她相处。她告诉我,画像中的人,是一位来自东方的奇妙吟游诗人,她神秘、高贵、美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她……无论是时间、距离,或是别人的思念与爱,都没办法阻挠她的自由。”   “爱……”   “祖母也想拥有画中人那样的自由,所以性别、身份,或是约定本身,都没有阻挠那份爱。”   绕过一个转角,松软的泥土变成了被更多花草覆盖的大地后——   她们见到了那颗犹如奇迹的,由历史恶魔亲手种下的月桂树。   还有来自过去的,压在枝头的钢琴。   “在祖母逝世之前,这架电子琴的雏形被研发出来,她便将这台具有跨时代意义的钢琴……送到了这里。”   “她违背了约定。”高易羽轻描淡写的回应,“我和她约定的时间是今年。”   “是的,但那是一位满怀思念,生命走到尽头的人,最后能追逐回忆的方式了。”   所以,那台钢琴在更早、更久远的时候,便被送了过来。因为与约定不符,所以那会儿这棵月桂树并不存在……   无论是月桂树,或是钢琴,都是历史先后被修改的异物。   但他们却被那个口头约定所束缚。   所以……才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与一起吗?   “我也年纪大了,但看到这样的东西,还是会觉得惊讶。”   老婆婆朦胧着眼,因为祖母生命最后时送来的钢琴,被一颗本该不存在的月桂树托起,在太阳和自然的拥抱里沉寂。   “因为祖母的遗言,我知晓那个约定,所以……时而会关注这个对她来讲意义重大的约定之地……”   老婆婆轻轻将拐杖换到另一只手,然后抚摸着月桂树的树皮,以及唾手可得的叶子。   “所以,你们发现了这里的月桂树?”   “是的,卫星的定时摄影告诉了我,吟游诗人与祖母所约定的奇迹月桂树……出现了,所以我冒昧的造访这里,只是想……只是想解释一下,我们违约的原因,希望能祈求您的原谅。”   老婆婆说得极为诚恳,因为那正是她作为家族代表的真实想法。   她知晓,家族之所以兴盛,是祖母与眼前这位吟游诗人的约定。   吟游诗人的预言无比精准,但她们却没有严格遵守,送来钢琴的时机完全不对。   “也请您原谅我之前的冒昧,因为走在路上的您,眉眼、发型、体型……都和我从小看惯的画作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怎么和您沟通和打招呼才好,所以……才用那首曲子,希望得到您的回应。”   “那,我的事——”   “目前只有我知道,您能跨越时间,使用魔法,以及……是祖母所思念的人……这一切都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但为了家族传承,让我们不会遗忘根源,在我死后,也会被告知给下一位继承者。”   说完,老婆婆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黑色轿车整齐排列在工厂门口,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正在静候老婆婆回来。而其中地位最高的那位小姑娘,正被众星捧月,和家族在当地扶植的分家沟通着什么。   高易羽也顺着视野回看了过去——啊,是那个赞助人,跟QQ空间里的自拍一模一样,但却在讨好远道而来的下任继承者呢。但她们本质上只是年纪相仿的少女,还真是辛苦了……   那……我呢?高易羽如此问自己。   她的思绪回到了这里,繁茂的月桂叶,泛着新鲜的香气。   太阳已经高悬,那种温暖……有点像是在马车里,那位贵族小姐所点燃的暖炉。   “没什么要原谅的,她只是提前完成了和我的约定,我确实的收到了这架钢琴……”和她的思念。 087·小交易   很困……真的很困。   不光是困——而且很累……   又困又累倒也罢了,最主要的问题是……没好好上英语课真是太后悔了。   刘爱国相信,现在的自己一定有很明显的黑眼圈,即便挤出非常尴尬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是鬼一样难看的。   昨天通宵练了一整天钢琴,手指像是鸡爪一样,甚至没办法掰回来,这导致了她的又困又累。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好,可那些被称之为“本家”的外国大人物,凌晨五点就匆匆赶了过来,甚至都没上来坐坐喝口茶,一起吃个点心啥的,就喊着刘爱国和刘爱国她妈,赶忙的起床给她们带路去了。   这真是太耻辱了!都这个年代了,堂堂的大国新青年,还要为洋人做这种事?刘爱国本来是这么想的,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甚至连带路也不够格。   因为——她英语烂爆了。   刘爱国她妈,因为辈分问题,跟罗蒙诺索夫家族的家主同乘了一辆车,而也因为辈分的问题,她这个分家的大女儿,就跟人家的小公主坐了同一辆车。   这位被称之为小公主的,将来会是非常、非常伟大的存在,将在世界的幕后,成为指引世界前进的那种怪物——据说是这样。但刘爱国只有一个想法……她可真漂亮啊……   从外表判断,年龄跟自己一样?但刘爱国也具备人类的基本知识,转念一想,这位小公主是外国人,老外那都熟得早,就跟村子里现在都种的稻子品种一样,一年下来能割好几茬,所以很可能要比自己小几岁?   但真的很漂亮。   那头发不知道染过色没,就像是麦子熟成之前,却奇妙的降下大雪,又隔着磨砂玻璃远远眺望一样,洁白与金黄模糊在一起,没有了彼此的界限。   小公主的皮肤……又犹如……这玩意儿,刘爱国难以形容好,但很像是在学校家政课见过的新鲜猪肉皮,用水和刷子仔细清洗了,又白又嫩,没有杂毛。   “请不要一直观察我。”   “说的什么啊?那个,哈,哈罗。”   “Halo。”   小公主用轻柔悦耳,但明显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说完,车子便陷入了寂静。   小公主继续合眼,不知是因为时差还是旅途疲惫,她看起来真的是在睡觉。这辆车的前面除了司机,就只有黑衣服、黑墨镜的保镖,这种场合又不太像是能玩手机的样子,这令刘爱国尴尬到了极点。   实在是没办法,装睡吧……她如此做完决定,然后,刘爱国的记忆就消失了。   “……这家伙还真睡着了啊。”   之前,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所以刻意装睡的小公主嘟哝了起来。因为,耳边萦绕着刘爱国的轻轻鼾声,按着额头结束了自己的装睡。   更尴尬的是,因为车子转了个弯,刘爱国还倒在了她的肩上。   鼾声更响了。   小公主咬着下唇,眉头紧锁:“……她、她是分家的继承人,我们重要的一部分、自己人、伙伴……也是将来会成为我左右手,在这个象征未来和崛起大国帮我处理事务的重要朋友……”   所以不能打开车门,把这个既没礼貌、又感觉脑子有问题,但唯独外表确实好看的女生踢出去……但,这种姑娘,将来会是她的左右手?   祖母,家业看来要败在我这一代了。   小公主打了个哈欠,怀着对先祖的歉意,就这样睡着了。   二人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已经到达目的地,阳光和煦的时候。   黑发的姑娘,枕着身旁人的肩,以及肩上的淡金色长发;而金发的姑娘,脸蛋上印出了很多头发的印子,因为她也枕的是身边少女的脑袋和长发。   ——真是尴尬死了。   小公主与刘爱国所想的,就只有这个。   从令人不适的睡眠醒来后,她们都在试图确认现状。   刘爱国理所当然先找自家妈妈,但那位女强人正在用流畅的多国语言,和罗蒙诺索夫家族的其他重要人物,谈论着许多重要之事,显然不好去打搅。   这儿是哪里来着……   刘爱国环绕四周,这里是个很让人舒服的地方,应该是某个省内小城一隅。但很多黑色高级车、很多黑西装保镖,将周围变成了电影场景……这到底是咋回事?   而小公主则更为干练。   睁开眼之后,她便用轻轻的抬手,唤来了自己的随从兼秘书。   “公主,目前没有需要您劳累的事情。家主吩咐,让我们在这里等她,她要拜见一位重要人物。”   “……你确定不是接见!?”小公主瞬间被吓得清醒,甚至破了音,幸好旁边的刘爱国完全听不懂。   秘书摇摇头:“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来到了这个国家的边陲,家主没有告诉我们更多事情,您只需休息便可。”   话音落下后,秘书那锐利的成熟女性目光透过镜片,看见小公主脸蛋上,泛红的头发印子:“很高兴您二位这么快就变得融洽,有个顺利的开头总是好事。她是这个国家的人,就让她带您到处转转吧?”   “她、她和我语言不通!”   “不需要语言,你们也能如此融洽吗……真好。”秘书很欣慰的笑了,然后又叮嘱道,“那些荒草肆意生长的地方,是家主与那位人物谈话的地方,记得不要去打搅。”   小公主眨了眨眼,擦掉睫毛上沾着的灰,然后将小皮鞋踏出车外,踩在柔软的泥土上。不是熟悉的地摊、也不是大理石或昂贵木材拼成的地板格,而是没有园艺师打理的草地……这很新奇。   但比起这个,她有更想了解的事。   祖母千里迢迢赶过来,是为了什么?那位要拜见的大人物,又是谁?   但太阳逆光之中,她只见到被飞舞光子模糊了的两道背影。   老迈、亲近、无比熟悉的祖母。   以及……她是谁?   小公主不认识,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如果世界上仅有一人,能被神允许活在阳光之下,那便是祖母身边的不知名少女了。   ……   快入秋了……高易羽能从植物的状态上感觉到这一点。   而她与她们的乐队,只是刚刚步入初春。   但这位老婆婆,已步入年尾的寒冬。   “为了那个约定,还要折腾你这样的老人家。”   “感谢您,我也确实没办法久站了。”   高易羽从录音室里,搬来了废旧工厂的遗物,一把椅子。已经被擦得干净,而且很牢实——只是古老、破旧。老婆婆并不介意,只是坐上去,然后舒坦的松了一口气。   椅子被放在月桂树下,也是钢琴那阴凉之下。   “但在您看来,全人类都应该只是小孩子吧?无论我们的外表如何老迈。”   “并没有,起码你的祖母,她是以芳龄少女的美丽模样,活在我记忆中的。”   高易羽依靠着月桂树,心里除了那复杂无比的情绪之外,还有一丝因现实而生的奇妙。   如果是其他人,比如这个时间线、历史最前沿的那些老人,她会有着“那是老人,而我是小孩子”的本能念头。但面对这位老婆婆,她却只有着“这是故人的后代”这样的想法。   吟游诗人……这个头衔的份量,比想象中要重得多。   老婆婆放松着自己的关节,但对严肃之事却并未放松:“作为现任的家族舵手,我是否有资格,与您签订下一份百年之约,延续我们的繁荣呢?”   “果然是为了这个……人类总归是人类。”而理解、预估了这一点的高易羽——则知晓自己也当然是人类。   老婆婆对此并不羞耻:“在您看来,人类的姿态和心欲大概是怀有原罪的,但我们也确实被这些所束缚,因此,我也只能向您祈求更多利益,您能再为我们,预言未来吗?”   高易羽摇摇头。   她当然做不到,因为这就是历史的最前沿了。   德利多利也许做得到,那位历史恶魔拥有《历史》之书,也拥有对书籍编撰的权力,真是夸张。但作为恶魔的契约者,她只是狐假虎威的、帮忙干些跑腿事情的小小吟游诗人。   所以——   “你们已不需要预言来庇护自己了,自己去创造想要的未来吧。”   “原来如此,我们已经茁壮到可被认可了……”   看着老婆婆一脸心领神会的笑容,高易羽只能无奈以对。   别说认可,他们这家族具体叫啥?实际上是干啥的?又有多厉害?干过啥坏事?关于这些,高易羽一概不知,哪有啥认可不认可的,我就一个小市民,不想掺和这些。就让这些大家族,自己去忙活自己的吧。   老婆婆笑着说:“这也意味着您不讨厌我们。”   “你很有礼貌,而你的那位祖母也同样如此,甚至也兑现了约定……虽然不尽如人意,我没有讨厌你们的理由。”   话语里的些许不满,立刻让老婆婆为之紧张。   她那和年纪不符的敏捷头脑,很快抓住了问题所在。   “这架重要的钢琴,确实过于老迈了,并不能代表我们对您的感谢和敬意……我们送新的过来吧?虽然不知道您要用来做什么,如果只是放在这里风吹日晒也没关系。”   新的吗?她思索了起来,那一定是很棒的钢琴。   但在很早之前,约定已经达成了。再说,这台钢琴也不一定不能用……   只是,约定的不圆满也确实是个问题……不如薅点别的吧。   “虽然无法与你们立下新的百年约定,但做些小交易倒也可以。”   “哦?您说。”   走出了树荫,高易羽站在露水已经干透的草地,她竖起一根手指——   “我用一个也许无关紧要的预言,从你们手里换一件有点麻烦、价值不菲的东西。”   “噢?您想要什么呢?”   高易羽抬头看向月桂树,旁听的幽灵不知何时爬了上去,正坐在树枝上对她微笑。回她一个爽朗笑容后,高易羽提出了想要的东西。   “在这里,建起献给神的琴键吧。”   如果是普通人,听到高易羽的要求,甚至都无法理解。但作为与吟游诗人结缘的家族,作为世世代代依然传承的西方贵族,对方很清楚的理解了。   吟游诗人想要的,是管风琴。   那象征着宗教音乐、代表了伟岸与庄严,既传达神之言给信众,又将祈祷化为音乐通向天际的乐器,管风琴。   它是乐器,更是高大的建筑物。   “如您所愿。”罗蒙诺索夫家族答应了它,没有一丝犹豫,“那您会赠予我们什么?不……即便什么没有也可以,能用这样的小小礼物献给您,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了。”   “这是交易,我说过了,我会给你们一句预言。”   那是她在这时代最前沿,所知道的唯一一件必会成真的未来。   “人类历史最伟大的音乐,很快就要被一位幽灵奏响了。”   ……   因为交谈暂告段落,老婆婆这样的身体也需要休息、吃药、进食等等,所以先回了一趟车辆附近。之后还会有一些交谈,毕竟要建个管风琴还挺麻烦的,得有一些更多的细节沟通。   至少在这个上午,废旧工厂变得热闹了。   但有人因此而感到为难。   “你、你你你……你……”   “怎么了,约安妮丝。”   “你都说了什么!”   “就跟以往一样,薅羊毛。”   “不不不不!”约安妮丝的脸比以往都要红,“你说……幽灵要奏响什么?!”   高易羽行了一礼,十分尊敬:“人类历史最伟大的音乐,我很期待。”   只可惜,虽然预言者自信满满,但幽灵本人却羞的想再进坟墓了。   “我……我才弹不出那种音乐,什么人类历史最伟大,去死,我只是个乡下农村的管风琴师,我只是为了混日子、买咖啡豆、多领薪水才不断写乐谱、还经常注水糊弄的……小小作曲家!”   “我知道啊,你就是这种音乐的化身嘛,而且还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高易羽笑容满面,语调轻快,“但只要是你亲手弹奏的,对我来讲就足够了。” 088·咳咳   下午的阳光很好,但在家里,它的光没办法自由的灌入屋子。   作为老旧的筒子楼,廉价、实用性、粗糙、密集——这些都是它的建设初衷,没办法得到那么完美的采光。   但是,那座新建筑,会拥抱到更多阳光的。   ——那座名为管风琴的新建筑。   它会被建在自由而无人打搅的,城市被荒芜了的一角。   附近,没有高耸的建筑和过多的墙壁来挤占太阳,最多只有偶然途经的红嘴鸥或鹭鸶群,会在描摹了新约之景的彩绘玻璃上,掠过它们经过时的长影。   虽然不会有孩子们组建的唱诗班,或是礼拜日准时前来的农民与工匠,但会有一位犹如奇迹的演奏家在——这就够了。   这栋建筑不需要这位演奏家掏钱,来自历史过往的友人慷慨的赠送了它。而且会完完全全的按照演奏家的要求,用上最好的一切来堆砌它。   对高易羽来讲,唯一要担心的一件事,就是——   “那个啥,盖好以后你自己打扫卫生……”   “……打、打扫卫生?!”正躺在沙发上,兴奋于之后可以得到管风琴的演奏家本人,一脸的震惊,“你、你……你怎么能在我感觉如此美好的时候,用这种残酷的现实惊醒我?!”   妈的,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肯定要打扫卫生啊……高易羽在心里嘀咕了起来,到时候一栋教堂装着管风琴的建筑,在废旧工厂的地盘拔地而起,专门为她们的乐队而存在,但问题是……   那么大的建筑,一天不打扫就会有一层薄灰覆盖吧?   两天不打扫,就有小虫子大量涌入这里,开始集会。就像那些繁华的一线大城市红红火火,全世界的人都往里头钻一样,如果不及时清扫的话,小虫们可就在那里拿到户口盖好房子,扎根了。   如果三天不打扫,以蜘蛛为首的代表,就会开始和其他小虫内卷,到时候满地的虫子尸体和排泄物,打扫起来就更麻烦了。   如果四天不打扫的话……附近的鸟,也会赶过来割已经聚集起来的韭……虫子,吃完之后用那直直的肠道内容物,留下各种各样的花里胡哨涂鸦,那清理起来会很可怕的。   所以——   “每天打扫一次,你不想管风琴出问题吧?”高易羽终究还是又一次的,强调这种现实性的问题。   “……可、可,在以前,我们管风琴师根本不用干这种苦力!都是信徒或者唱诗班的孩子,为了神而义务劳动。”约安妮丝仍然难以接受。   “时代变了,约安妮丝。”   这下,约安妮丝没那么兴奋了。   即将拥有管风琴的如梦似幻,以及要替他维护、打扫卫生的现实骨感,相叠加然后除以二,这才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高易羽希望她能理性的看待,而不是回到家之后,就一脸告白被接受的表情。   但——这确实很好……   高易羽其实也跃跃欲试,想要试试触碰管风琴的键,看看置身演奏席时,那浩瀚而巨大的音管震动整座教堂时,会有怎样的感觉。   如果是以前,为了这份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自告奋勇的为它打扫一个月卫生,高易羽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干。只是……现在有位好像更好用的幽灵在,自己就只体验美好,而拒绝麻烦吧。   告别了来自过去的那个家族后,她们回到了家。   但因为谈妥了管风琴的事,也不得不中断了去录音室的本来目的——制作音乐。但毫无疑问的是,接下来的一阵子,都要彻底中断这件事了。不出意外,那个家族很快就会在这里开始建设,录音室无法正常工作了。   “可这也不一定是坏事。”   如此发表意见的,是那位来自古希腊的女神·达芙涅。   她无时无刻不沉迷于高易羽印给她的现代知识之中,而且翻阅的速度非常快,眼中泛着出奇的光彩。只是,她依然能正常与人沟通——虽然不会抬起眼。   “她们建设管风琴的这段时间,让我们这些来自古代的人,更多的学习一些知识。”   “嗯,我也觉得,现在的我们对你来讲,只是什么都不懂的累赘。”约安妮丝也能理解达芙涅的想法,加以补充,“让我们再努力的学习一些,然后更多的帮到你,帮到我们的乐队吧。”   “那你也去看书!不要整天抱着耳机啊!”   被这么呵斥之后,约安妮丝脸红的别过身,假装自己沉迷在耳机里的音乐所以完全没听见。   高易羽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她也认为这样的结果不坏。   乐队还有一些乐器要补充——比如钢琴……比如那架来自过去的钢琴。   高易羽打算修好它。   虽然十九世纪末的沙俄、有过一面之缘的贵族小姐,都已不可扭转的成为了历史的尘埃。但它们跨越时间而留下的黑白键——仍能被修复。   高易羽想听听它们本来的音色。   ……   到了接近晚饭的时候,正在不插电练琴的高易羽,接到了一通电话。   智能手机早已用熟了,这通电话倒是很陌生。   「咖啡」的来电。   “谁啊……咖啡……”   来电人是这么被备注的,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谁来着?应该是同学,但学校这种东西感觉已经很远了。要加以补充的话,这个同学应该是女的……咖啡女同学!对,有这个人。   但叫啥来着……她肯定有个很别扭的名字。   “你好。”虽然一肚子困惑,但高易羽还是接起了电话,“好久不见。”   可这通电话却更让人感到困惑。   “——您,您您您……”咖啡女同学感觉很激动,语无伦次,而且背景音有些吵杂,“您要做什么啊?!”   ……   稍早前——废旧工厂附近,低矮的苏联式老楼房。   这里藏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是一对热爱咖啡的勤劳夫妇买下产权,纯粹为兴趣而装修成的,不对外营业。   在这种偏僻之地,没人要的屋子便宜到近乎不要钱,而且周围也不再有其他住户,可以随便的开动烘培机器,尽情烘培咖啡豆。   这对夫妇和正在上学的女儿·庆轻培一起居住。   忙于事业的父母,从小便懂事的女儿,他们的生活娴静而美好。   ——庆轻培本以为今天也会是如此。   没有乐器的声音从远处飘忽传来,没有骑着自行车的她,扎着马尾辫大咧咧的过来。那是柔和的生活,回归了本来面貌的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人寂寞。   这些日子,她总是会抬起头看窗外,也许那位漂亮到让人怀疑是和恶魔做过交易的女孩子,就会带着乐器过来,讨要吃的?就像之前一样……还夸赞了自己的厨艺。   所以,这些天即便没有约定过,庆轻培总是会额外准备一些食材,为了也许会来的那位她。她还学习了很多额外的食谱,想做些不那么土气的料理。   可她不知道,这些心思是否能传达过去。   因为庆轻培甚至没有勇气打电话给她,问上一句:“今天要过来吗?”   接到电话的她,一定会觉得这是自作多情,让人讨厌的吧……   她——高易羽,学校名人,拥有着压倒性的才华和努力,那么高不可攀的、乘上了自由之羽的存在。如果不是偶然在一起读书,那种存在,怎么会跟自己这种小人物有交集呢……   她藏起心里那交织的情愫,接受了平凡的自己、平凡的日常。   庆轻培低下头,回到用旧的平板电脑上,因为网课要开始了。上午她跟父母一起忙活,在机器轰鸣和封闭小屋里完全没顾上学习,下午一定要补起来。   可惜的是……即便是今天,高易羽也没来呢。   ——突然。   “——!”   街道的尽头,传来轰鸣。   庆轻培抬起头,困惑的张望了过去……也许……是……是她?但怎么这么不对劲?   不是自行车,而是……从没见过的豪车!   不一会儿,这些车子连接成了线,一串串的驶过,挂着很恐怖的牌照,向着废旧工厂而去。不仅如此,后面还跟着一辆她认识的车,是……是丰田陆巡,是市里官员的车!之前学校校庆来过,班主任还介绍过。   还有更多!这、这是施工队?等等,怎么这么多外国人?   到底发生什么了?!   它们浩浩荡荡来到废旧工厂,然后停下来,雷厉风行的似乎要处理什么事。说起来,那个废旧工厂不就是高易羽之前用的地方吗?这……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无论如何,自己就要跟这平和的日常告别了……   庆轻培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号码。   “这些施工队和外国人,都跟您有关系吗?”   “为啥用‘您’,你在阴阳怪气我吗?”电话那头,高易羽的声音依旧轻快,而且悦耳到仿佛拥有魔力,“不过确实跟我有关系,早上不是就来过了吗?”   “……咦,是这样?”   “他们是要施工,盖个小建筑,不要担心,很快就结束了。”   听起来轻描淡写,但庆轻培很清楚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种发展停滞的小城,哪见过这种架势?它们到底要盖个什么?   得问清楚才行。   “不不不!请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吧,只是一位故人的孩子,在报答我当年的照顾,只是这样而已。”   “??????”   结束了这让人更加一头雾水的电话,庆轻培一下午都无心学习,因为心里情绪搅动漩涡,外头则人头攒动、吵杂且轰鸣,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但无论如何,庆轻培都知道一个常识,施工要建立在不扰民的基础上,等晚点应该就走了,大不了就是这些天都让他们施工,至少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吧?   独自吃完晚饭,她透过窗户往外一看,结果事情还在继续。   不光如此,施工队的人数反而更多了,它们完全没有要歇的征兆……   可怕的是,即便到了她将入睡的时候,那些工人反而一起喊着号子,更加埋头苦干了。工地的灯亮度极高,仿佛要通到天上,墙壁被破坏、地面被钻动,他们这是违法了吧?!   为了争取自己的生活权益,庆轻培穿好衣服,准备去好好谈谈扰民的事情。   在废旧工厂外,一位粗鲁的工地人接待了她。   “你就是之前说好的会计吧?来来来,赶紧去干活。”   “不不,我是附近的居民,你们这样扰民!我怎么睡觉!”   “啊?这附近不是已经没住人了?政府说这里全空置啊。”   “我、我是唯一一户!而且这到底是什么工程,怎么你们不睡觉也要干?再不停下,我就要去报警了。”   “报警?你这个扰民问题等下再说,我们这个大工程急缺人手,甲方贼大方,你看能不能帮我们应个急……”   “我这就去报警!”   “真的很大方。”   ……   翌日,高易羽难得的一个人。   约安妮丝昨天听到了一支非常合胃口的乐队,打算一整天都在家里听完它,顺便在高易羽的提议下,准备用家里作为练手材料,学习如何打扫卫生。   而达芙涅则在学习新的东西,既然不是非必要的乐队活动,她也就选择了在家继续,甚至还学会了如何用电脑进行资料检索。   于是,为了维修钢琴,高易羽自己骑着自行车,踏着晨光前往废旧工厂。   嗯……很热闹,这里已经是工地了。那个家族的大人物自然已经离开,但留下了很多看起来靠谱的外国面孔进行监督。他们知道高易羽是个不可招惹的大人物,而这里的工程,也是为她而存在,因此高易羽可以在这里畅通无阻。   口罩和连帽衫,也降低了她的注目率,这一切都很好。   唯一的问题就是——施工人员里……有张熟脸。是咖啡女同学,高易羽勉强还是记得的。她看起来很累,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充实,正在发挥自己优等生的头脑,帮工地计算一些不需要负责的细节问题,或是干些女孩子也能负担的杂活。   “咦!”她却认出了高易羽。   “等等,怎么你在这里干活?”   庆轻培有点难为情:“他们为我们一家安排了酒店,而且……给的钱真的很多……嘿嘿,努力得到回报的感觉真好。”   听起来挺不错……高易羽突然有了个想法:“勤劳踏实,自食其力是很美好的事,虽然不知道你赚了多少,但适当的理财也是很重要的现代经济。”   “咦,你要推荐我买理财产品吗?”   “是的。”高易羽严肃了起来,“你打工的钱,能不能都借我?我想买个乐器,给你一分利。” 089·对现代的理解   不得不说,咖啡女同学是个好说话的对象。   就像在小黄鱼上卖东西时,遇到那种专业二手贩子,三言两语下单付款、快递查收后秒确认收货。   咖啡女同学做出许诺,拿到在工地打工的工资,就会全部借给高易羽,真的很爽快。   拿到钱可以周转开来了……除了这份开心之外,高易羽倒是多了点疑惑,为啥咖啡女同学看起来有点受惊呢?在她的眼神之中,为什么透着一种委屈和酸楚呢?又是为什么哀求着不要告老师呢……   一边思考着这个,高易羽一边向前走,工地的吵杂比之前更甚了。   小动物们没以前舒适、自在,音乐也远离了此处。   它本来的空旷,被灰尘、喧嚣、土木、器械、泥罐车所替代。一切都在按照高易羽所要求的来,拆掉多余的废旧建筑,保留录音室的两层小楼,然后在它的后面改造成管风琴——以及教堂。   另外……说实话,如果不是有事要办,高易羽能在这里蹲一整天,只为了看老旧建筑与挖掘机的对决……那可真是很浪漫呢。   但她绕开施工现场,走进昏暗的屋子。   因为自己也有一项工程需要解决——那架钢琴。   它从月桂树上被搬了下来,被放在她们那间尚未完成的录音室里,和其他没通电、也暂时无法被使用的录音器材一起静静沉睡。只不过,它们总会醒来,且开始正常的工作——钢琴却不一定了。   高易羽想要扭转它的命运。   打开所有盖板,将支撑柱支好后,高易羽借着手机的光开始一一检查。   这里头居住的松鼠一家已经走掉,但它们留下的东西却还在。铸铁板倒没什么损伤,毕竟是金属,然而在更深处却被它们糟蹋了。   音板坏了……这是首要的问题。   作为钢琴的灵魂,音板的木头是极其优异的东西,比如德国的名琴,都是从积雪覆盖的高山里祸害那些长了漫长时光的树,把它们肢解、分级、风干,只有那些尺寸足够、无暇的木芯材料,才能用来反射钢琴弦的美妙之音。   毫无疑问,这架钢琴也使用了非常、非常好的木材做音板……现在却完犊子了。   “唉。”   高易羽感到惋惜,剩下能用的部分并不多了。   除了音板,这架钢琴最主要的问题,则是琴弦的损毁。它们被创造出来,安装在击弦机上之后,恐怕没多少机会展示自己的绚烂音色,然后就烂在了时间里。   现在看来,那些金属丝线已经锈蚀、崩坏。   在低音区,铜丝缠绕在钢丝外,现在它们一起寿终正寝了。   不过——这架钢琴的击弦机却相对完好,它们依然灵敏、精准、迅速……只要把羊毛毡换一下,它可以发挥出全新的力量。因为击弦机并不是木制,而是……而是一种高易羽没见过的奇怪纤维。   她放下手机,闭上眼,将手指放在击弦机的其中一条脉络上,轻轻施加力量,来感受那材质。   轻便、坚韧、略有凉意。   这总归是个好消息,无论这种材质叫什么,但它还能用。   当高易羽沉浸在思维之中,专心的继续琢磨钢琴时——   “——情况如何。”   一道声音,从阴暗之中蓦然响起。   那是女性的声音,不知年纪。它带着一丝蔑视万物的高傲,又像是弄臣在自嘲。它没有从四面八方的任何一处传来,而是从高易羽的衣兜里。   “德利多利。”高易羽睁开眼,很是平静,“你好。”   掌管历史的三全音恶魔,不知真身和欲求的怪物,是与高易羽签订契约的怪物。   “所以,情况如何?”   “你来得正好,我能不能把你寄生的金币卖了?这样应该就能勉强凑出钱,换琴弦和音板了……毕竟都要专门定制。”   “不能。”   “那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了……情况很糟。”   虽然屋子里暗暗的有点怕怕,但高易羽更怕的是自己囊中羞涩,多了个能讲话的恶魔,正好可以拿来吐苦水。   “您知道现代钢琴行业,无论名牌或是杂牌,它们的钢琴弦都是被德国、日本的两家厂子完全垄断吗?世界上只有它们两家在批量生产和供应,其他地方都不做钢琴弦……”   “所以?”   “这台琴的尺寸特殊,只能找它们专门定制一套,那不知道得花多少钱……”   德利多利沉默了一阵子,又从高易羽衣兜里的金币发声:“这样,你可以假装自己是个新开的大厂,想推广一种新尺寸的琴,所以找它们供货,给出要求之后,先要它们寄一、两份样品看看……”   “您真是个恶魔……那音板怎么办?”   “伟大的吟游诗人,您的电吉他不是拆门板自己做的吗?”   “那再拆一个门板?”   高易羽琢磨了一下,上次拆了侧卧的大门来做电吉他,因为侧卧没人睡,现在都用来堆音乐相关的杂物,所以没门也没啥。现在要拆,就只能拆主卧的门了……拆了之后,约安妮丝岂不是可以随便进出?   “不是本来就在随便进出?”   “有道理,那拆,音色好不好就不一定了……这可是个大活,我木工技术不知道生疏了没有……”   三全音恶魔发出了窃笑,必是在讥讽高易羽的廉价。   然后——   “又或者……”恶魔发出如此的提议,“你可以借用恶魔的力量?”   “你是说……你来做木工?”   ……   当阳光开始从屋子里消退,空中的灰尘也无法被看见时,下午便来到了。   又或者——当你感到困乏、倦怠时,下午便来到了。   约安妮丝睡着很久了。   在老旧、失去弹性的松软沙发上,本就尺寸小巧的她在角落蜷成一团,金发则被糟糕的睡姿凌乱。要么分出几根塞在嘴里,要么在悄悄戳脖子,又或者被压在手肘之下。   如果不是她戴着耳机,她自己的长发就会进攻耳朵吧。   “唔……”   但也因为戴着耳机,其中传出的声音吵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的醒来,回味着刚才的声音……记不得是什么声音了,但感觉很吵,咋回事啊……隔壁的炼金术师又炸了烧瓶?管风琴坍塌了?家长又带着得了天花的小朋友来敲教会的门了?还是腓特烈二世在跟玛利亚特蕾莎打架?   种种困惑随着尚未褪去的梦境混淆在一起,像是雨天泥泞的乡下小道。   噢……   约安妮丝发现了,那是耳机里的声音,是音乐,是柴可夫斯基某首交响曲里的锣声……   她隐约想起,高易羽一大早离开,她就在家里自己听音乐,想了解一下自己死后,古典乐的发展……但不记得听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看来古典乐的没落是必然的……”还好我来到现代了。   约安妮丝嘀咕着,跑去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感慨着自己是如此适应新时代,是如此幸运的成为了新时代一部分——然后,见到乐队的另一名成员,正在飞速敲打键盘,对着显示器十分着迷。   呃……   “会、会坏的吧?而且……电脑里面的雷电小精灵们……也需要休息一下!”   “您醒了,约安妮丝。”达芙涅回头打了个招呼。   无数困惑堆积在约安妮丝心里,这又是咋回事?之前她不是还在阅读纸张上的信息,现在怎么自己打开电脑来使用了?是不是高易羽回来过?但为什么达芙涅用的比高易羽还娴熟?   “你在……做什么呢?”约安妮丝试着提问,“需要我来教你一些什么现代知识吗?”   “很欢迎!回到之前的问题,我对单一国家,也就是我们所在国家的调研基本结束,正在收尾,并未调查世界所处而做知识量储备,这台电脑的网速不如预期,能否请您使用供应商的APP付费加一些下行宽带?我没有获得手机,所以这方面的操作有点困难。”   约安妮丝沉默了。   她的声音和幼小的女童无异,但却包裹着跨越时代的浓厚历史感。这位乍一看只适合与冰激凌相伴的小女孩,现在却在说约安妮丝听不大懂的话……   “呃……呃……”那个外出的家伙怎么还没回来!   “现代确实很方便,但人人都能掌握这种方便,大概就不是好事了。”达芙涅正在同时阅读多个文档,它们以不同的语言和文体所写,内容也差距甚远,“但如果人人都能分享与善意,而不被操纵,这就能大大加快时代进步呢……”   思索了足足一分钟,约安妮丝才勉勉强强理解了达芙涅之前所说的开头。   “你……呃……你说你……了解我们所处的国家了?”   达芙涅很尊敬这位前辈,同时也是历史当中屈指可数的音乐家,关键她还是提供魔力给自己,并且长得很美的幽灵少女。   因此听到约安妮丝的问题,她很快来了劲:“嗯!那您要考验一下我吗?我也想对自己的掌握进行确认。”   “……那、那请介绍一下这个国家?”约安妮丝既心虚,又卑微的问。   稍作思考,达芙涅如此总结道:“这个国家目前的问题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看、看来你已经到了高深的领域。”   “以及……咱们家就是缺少美好生活、发展不充分的例子之一。”达芙涅进行了补充说明。   约安妮丝虽然听不懂,却意外明白了什么:“有道理,我们家比较贫穷。” 090·晚饭   夕阳暮色。   站在自家门前,高易羽习惯性的开始摸索口袋中,想找出钥匙开门。   同时,在她的脑海里,如何凑活一顿晚饭、晚上该干点什么?各种各样的思绪,随条件反射而活跃了起来。   首先,排除写作业……其次今天忙了一天,不太想练琴,可以听点柔和的音乐,上论坛跟人聊聊天……又或者是刷刷手机?现在的小年轻都喜欢这个,也许试试会不错……等等,智能手机。   是啊……   她停下了悬在半空中的钥匙,改为敲门。   “咚、咚。”   正如她的口袋中多了一支智能手机,那小小的屋子里也多了两位奇妙的少女。   大门被打开了,淡金色长发和白皙肤色,映入高易羽的眼帘。   “来啦?”约安妮丝很开心,赶忙让出路,否则狭窄的玄关可容不下两个人并行,即便她们都是苗条的女孩子。   “有吃的吗?”   “当然留了你的份……不过咖啡冷掉了应该,让喵喵工作一下。”   走向厨房和冰箱的她,不知从何处被召唤而来的小火苗,还有一如既往的家中味道,高易羽卸下了在外头一天的疲惫,感觉心情很好。   “你在外面忙活了一天?”   “差不多。”   “辛苦了,来吃晚饭。”   高易羽刚才的好心情没了一半,变成了心虚。硬要说的话,其实也没忙活,就坐着跟德利多利聊天,然后一起看挖掘机拆旧厂房,挺有趣的……   厨具是十分容易上手的,因为基本烹调原理终究也就那么几样,所以约安妮丝能端出还像样的菜色。除了很少会有米饭做主食,都是干巴巴的沃尔玛黑麦面包,其他倒还好。   “我们的管风琴建的怎么样了?”约安妮丝坐在餐桌对面,很高兴的为她作陪。   “他们说半个月就可以建好,我觉得也不是不可能,他们不惜代价的找了好多人来忙活,当然还打点好了当地政府之类的……总之看起来很顺利,二十四小时轮班忙活,工人可真是伟大啊。”   “那我们的编曲和配器要大幅更改了。”   这倒是……高易羽点点头,既然拥有了真正的管风琴,不使用就太可惜了。   幸好,约安妮丝很乐在其中,她很高兴能用上熟悉的新乐器,并加入那些本就美妙的五线谱里。换言之,这种事交给她就好了。明天就借着要修钢琴、出去采购乐器的借口,再去看挖掘机清理瓦砾吧……   “哼哼,看你一脸满足,也很期待管风琴成为我们的声音一部分吧?”   “当、当然……”   这时,一位犹豫了很久的乐队成员,终于找到了搭话的机会。达芙涅用轻声咳嗽,提醒她俩屋子还有其他人在的事实。   自从来了现代,达芙涅时不时就能感觉到这种尴尬。她本以为这会是紧密团结在一起,时时刻刻面对危险,用鲜血与火焰对抗流行乐恶魔的故事……   而此刻,她倒真有事要打搅高易羽。   “流连于历史的吟游诗人,我有个请求。”   “你可以叫我高易羽,伟大的古希腊女神。”   达芙涅犹豫了一下,轻轻咬着小小的大拇指:“你们国家互相称呼的习惯很令我们不适,每一次都将完整的姓名呼唤出来,这不会令你们尴尬吗?”   “那你叫我高队长,或者吟游诗人就行了,所以有啥事啊,我们的主唱?”   达芙涅指着客厅的一角,或者说,是指着某个积灰了的家电:“那是电视机吧?”   “是的!你竟然学到了这种约安妮丝一辈子都不会的词……”   “我想申请使用它的权限,以获取更多的世界知识。相较于手机或电脑里的驳杂信息,它是精心筛选和有明显引导倾向的信息媒体,虽然是控制人类思维的手段,但也因此有着天然的分类,对我来讲可以更有针对性的获取信息。”   高易羽呆愣住了,手头的筷子也砸向碗口,落在了桌上。   这个小妹妹……不对,这个古希腊女神……在说啥?   如果高易羽没记错的话,昨天还是前天来着,这家伙甚至还不如约安妮丝小妹妹啊!她要走了音乐的入门知识,要走了乐器和现代音乐制作的基本知识,光是这些就够她啃几个月了吧?   高易羽大眼瞪小眼,怀疑这可能是流行乐恶魔的阴谋……又或者是德利多利的阴谋?   但仔细想想,她是一位女神,如假包换的神性持有者。   “看来,你有远远超越人类的理解力?”高易羽如此提问。   “只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但其根本含义,确实如您所说。”达芙涅把电脑前的椅子搬到了餐桌附近,也算入了座,“人类这个物种,对事物的理解是物质性的,这是他们的局限性。”   “……呃?”   “简单来讲,人类创作什么的时候,是将躺在意识里的知识、感情,化为可被理解的形式,比如文字构成的基本信息。文字被创造的理由,就是用来承载思想与灵魂,用来传达给其他人。”   “那……人类阅读文学,是从文字本身来理解的。”高易羽好像明白了对方想说什么,“但有时,我们能透过文字,看到撰写者的灵魂、思想、艺术性……”   “是的,这是因为作者将这些注入了其中。但对人类来讲,普遍来讲,这是一种低效的交流方式。”   达芙涅并没有炫耀,而是平实的继续叙述。   “我对事物的理解,是本源性质的,我可以越过表达形式本身,触及背后的一切,然后瞬间理解其中的信息量,这才是完整的高效交流。”   高易羽陷入了思考,隔壁的约安妮丝则不断眨眼,证明着人类交流方式的低效。   如果给达芙涅一本书,她不用逐字逐句去理解,而是可以直接摄取撰写者的本意,非常高效、精准的进行学习……大概就是这样吧?同理,如果给她一篇高深的论文,她恐怕也可以瞬间理解其中任何晦涩之处。   这就是古老的神明……   难怪那位流行乐恶魔,要把约安妮丝的全部魔力使用上,只为了将她从历史中召唤而来。   理解这一切后,高易羽开始琢磨,她的这种技能……具体可以怎么使用呢?比如……   “吟游诗人,写作业要您自己来。”   “呃,哈哈……”其实也没作业要写。   “所以,您能不能将电视机的使用权限借给我?”达芙涅够不到地板的双腿晃了晃,露出为难的表情,“您在外的这一天,我都在寻找权限,但没找到。”   高易羽一拍脑门,越过古希腊女神的话语,直接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她放下筷子和饭碗,走到沙发那儿,从夹缝里拽出电视遥控器。嗨,这是谁在沙发上睡了吧?害得沙发侵吞了这玩意儿……   “喏,你要的。”   “就、就是它!感谢。”   回到餐桌,高易羽说道:“不过那台电视有点老,我开的次数不多,你自己折腾一下吧。”   达芙涅一边研究着遥控器,一边向很近的餐桌提问:“既然不怎么使用,为什么会有呢?”   “这个嘛……”   高易羽咽下快要吃完的一口饭菜,看着差不多空荡荡的餐盘,以及趴在对面,对一切都那么好奇的幽灵。   “我初中毕业后,就跟家里人谈拢,跑来一个人住,以追求自由。”   约安妮丝的表情轻轻变化,凝视着高易羽,细心倾听她的话。   高易羽回以微笑,接着说:“但一开始很难熬,那会儿我还挺年少的,又从习惯了的家里离开变成独自一人,所以就弄了一台电视过来,对孤独和恐惧有些帮助。”   家里空无一人,再怎么高声呼唤,也不会有人回应,在这种时候,打开电视便会为屋子里多些热闹。   又或者是那些本该气氛浓郁的节日,只要打开电视,它们之中蕴含的氛围,也会透过屏幕和扩音器,多多少少的流出一丝到这儿。   讲完这些,高易羽吃完了最后一口。   “所以,电视机对当时的我帮助很大,而后来我习惯了这种独自一人的自由和孤独,渐渐也可以不需要电视了……所以你可以自由使用。”   “好的。”达芙涅犹豫了片刻,没有说什么,而是点点头表达感谢。   高易羽收拾起餐具,食物的味道和腹部的饱足,令她决定明天起个大早,做顿德意志传统早餐来回报约安妮丝。等管风琴建好了,就时不时的跟她一起打扫、维护……   但约安妮丝本人,却静悄悄的爬在桌子上,只有目光在追随她。   虽然理解不了她们所聊的复杂话题,但高易羽自述的那些言语,约安妮丝一句都没有听漏。   所以,她得以理解——高易羽是个宁愿忍受孤独和恐惧,也要在年少的时候,早早独自一人出来居住,以获得自由的人。   …… 091·人类皆有苦恼   傍晚,高易羽抱着手,目光低垂,所有脑细胞团结一致,深思着某个问题。   去乖乖洗澡……还是偷懒?   还是乖乖偷懒吧!   变成女孩子这种事吧……其实高易羽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倒不如说,每天只要照照镜子,就可以得到一份清新的好心情,这可是很美好的。   而且,这具女孩子的身体十分轻盈,每每走在清晨的阳光下,就会有种发自内心的愉快,仿佛自己能如一片叶子般,被风卷去任何地方。   但也有那么一、两件麻烦事——洗澡就是。   长发吸饱了洗澡水,这真的很恐怖,意味着在镜子前吹头发,得吹到手酸。   除此之外,吹风机嗡嗡的声音,是一种无调性的折磨声音,它们彼此之间没有构成任何谐律,更不是为了诠释什么感情而出现,那种人造机械性的噪音,对于深爱音乐的高易羽来讲,比普通人要折磨得多。   但自然风干又要很久,而且一不小心就会着凉。   所以……今天还是不洗澡了吧……偷懒一天也不会变臭的……应该?   与此同时的不远处——   约安妮丝正借着台灯,和做满记号、充满涂改的五线谱搏斗。   只不过,这位音乐家的心思,其实并没有落在那些音符上,而是在偷看不远处的高易羽。   她在想什么呢?约安妮丝非常好奇,她那么严肃的抱着手,又像个老奶奶一样岣嵝着身子,是在琢磨乐队的事?还是流行乐恶魔的问题?或者是在回味她曾去过的历史之中,那不为人知的每个细节?   但她那深思问题时的专注,还真是……很美啊……   可她的那张美貌脸蛋,其实也是约安妮丝能来到现代的一份代价,约安妮丝永远忘不了这一点,那代表了高易羽的牺牲。   而眼下,有一个可能性,在约安妮丝心里浮现。   ——高易羽是在思考自己的自由吗?   也许,会觉得家里多了一位无能的幽灵,很碍事……毕竟她可是在十来岁年少时,就告别家人独自出来的自由者,一定不希望别人干扰她的人生。   约安妮丝焦虑着,并为此发愁,甚至忘了掩藏自己的视线,而是深深的、一寸不挪的盯着高易羽。   对面——   高易羽并不是那种迟钝的人,倒不如说因为家里面积不大,所以对人与人之间的视线,才变得格外敏感。   打从一开始,高易羽就发现约安妮丝在盯自己了。那是非常刺人的、别有深意的眼神。   也对……高易羽很清楚对方的想法,但对于如今坐着不动的自己,也有深深的自我厌恶。   明明都到平常洗澡的时间了,自己在工地那种灰尘纷飞的地方浪了一天,脏不拉几的回来,却不打算去浴室洗干净?约安妮丝当然要督促这个。   该死,这个碍事的幽灵,连这种事都抓得如此之严吗……不就是一天不洗澡,有必要这样吗?可错的也确实是懒惰的自己。   “好吧,我去洗澡。”高易羽轻轻叹气,灰溜溜的去了。要不然待会儿睡觉的时候,这位巴洛克时代的亡灵会嫌脏吧……   她的背影,惺惺离开了客厅。这在约安妮丝看来,却仿佛是一种“也许只有在浴室,我才能获得自由”的宣言。   稍作思考,约安妮丝放下圆珠笔,既犹豫又果决的追随高易羽的脚步,来到浴室附近。门外摆着还有余温的衣物,门里则已经有水花淋洒的细碎声音。   隔着伤痕遍布的磨砂玻璃,她鼓起勇气:“那个……今晚我……我去睡沙发,我不来打搅你的好梦……”   “啊?你说啥?等等……为啥啊?!我不是都来洗澡了吗!”高易羽十分震惊,但压低声音之后,又问,“是不是有编曲的灵感了?还是在记恨我上次把你踹到地上……”   “编曲,也对。那、那我写点谱子吧,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不过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好,很期待,我继续洗澡澡。”   “嗯,我不打搅你。”   ……   夜深人静。   高易羽自己个儿在床上呼呼大睡,夏末的气候依然怡人,她习惯性的睡在床铺靠墙的边角,空出了一截位置。   而本该得到那部分位置的幽灵,则依然亮着台灯,在堆满教材试卷、音乐书籍、CD、拨片的书桌上挣扎。   台灯的光像是更靠近人的月光,将她本就偏淡的发色染成雪色。她没有喝咖啡,也没有如往常一样的创作热情来支撑亢奋的熬夜,只是慢慢磨着五线谱。   在城市看不见星光,也没有庄园可供散心。没有挥之即来的仆从端茶倒水,只有她和自己的笔,以及满心的纠葛。   “——恕我打搅……”一个声音,从也许是左边、又或者是右边的角落传来,“您能否把灯暂时关一下?打扰到我的自然作息了。”   “……哦……噢!上帝,我忘了您也在。”   “……我也知道您忘了我在……我不是很介意,反正看得出来……”   达芙涅并不意外会被这样对待,倒不如说,跟着她们来到现代之后,这种情况就是常态。   虽然达芙涅贵为罗马之起源,更是其延续的正统象征,活着的神话,满载历史之音的神造竖琴……总之在这数十平米的屋子里,并没有得到以往的待遇……要知道以往,她都是跟时代的胜者在一起,被极尽奢华的对待的。   但达芙涅并不讨厌这些。   倒不如说,在特等观众席入座,观看这位幽灵音乐家的烦恼,她还挺乐在其中的……   “谱子怎么样了?配器的情况如何?”达芙涅问,毕竟她们组建了一支乐队,二人都是其中的成员,“加入管风琴之后,录音策略和编曲将大幅改变,但它的音色对于我们所想做的前卫摇滚来讲,确实比较难以兼容。”   约安妮丝抬起疲惫的眼,以展示自己的惊讶:“呃,您已经学习到这种程度了吗……”   “因为我是遵守承诺的女神。”明明是小女孩的外表,却说着及其可靠的话,“既然加入乐队,成了歌唱你们所写之曲的角色,我当然会尽可能了解自己要唱些什么。”   “相较之下,我是个没用的人吧……”   “你们小女孩就喜欢瞎想……”达芙涅窃笑不已,“所以,你在烦恼什么呢?”   达芙涅既是因自己的兴趣而问,也是因为约安妮丝再这样下去,显然会影响乐队的正事,而正在呼呼大睡,寝室里明明在叽叽喳喳都吵不醒的吟游诗人,肯定解决不了约安妮丝的问题……达芙涅只好自己出面了。   犹豫了几秒,约安妮丝卸下心防,也收起了前辈的架子,将眼前娇小的女孩看做了可靠的同伴。   “那位吟游诗人,她从这个时代特意来了我所在的时代,将身为幽灵,只能徘徊的我,接引到了这里。我很开心……非常开心,因为能再一次的触碰音乐。”   “就像来抓我的时候一样?”   “有很大的不同!”   约安妮丝摇了摇头,揉着困乏的眼,但精神却渐渐活跃。   因为,她想起了当初那光辉熠熠的相逢。自己任性的钻着三全音恶魔的规则漏洞,让高易羽付出了再也无法变回原本自己的沉重代价,才得以来到这个新时代。   然后,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幽灵——   在高易羽的庇护和允许下,终于能全身心的投入音乐之中。   讲完那让她无比开心的相遇之日,约安妮丝却消沉了起来。   “噢,你担心自己其实会影响她的自由……”   “是的。”   “那我不也一样……”   “那你和我一起烦恼。”   “这不就在嘛……”   “也是哦。”   她俩相视一笑,约安妮丝感觉心情轻快了些。   她朝寝室那边看了一眼,在前面的日子里,她是那么恣意妄为的踏入其中,抢占掉高易羽自由的床铺……不愧是被三全音恶魔选上的人,还真是有涵养,既没揍她,也没赶她出门……   但烦恼依然是烦恼。   “我来帮你解决烦恼。”达芙涅那圆润松软,像是舒芙蕾般的小脸,很快荡起笑意,“我从距这里遥远的古希腊而来,我见过诸神之间的纠葛……那可真是恐怖的纠葛。”   “呃……我读过你们的故事……我知道那是多……纠葛……复杂……浪荡……背德……没有人性。”   “嗯,我在现代调查过了,留下来的几乎都是各地传说和记述的总结,被称之为神话,实际上也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达芙涅忽然抬起眼,睫毛轻轻颤着,“哎呀,离题了……”   “那您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你如今所烦恼之事,在漫长的历史里,随每一个人类而存在过。我们将它称之为……自寻烦恼。”   “这、这……”   约安妮丝脸红了起来,仿佛自己被批评成了肤浅的人,她又因为害羞,而将脸藏在五线谱上,幸好墨迹已干。   “那……要怎么办才好?”   她的声音,透过满是纠葛的五线谱,轻柔的在屋子里飘荡。   对此,达芙涅是如此回答的——   “如果一个人觉得你烦人,讨厌你,那么她会让你知道的。”达芙涅也轻声提问,“但你只记得她的笑容吧?”   “也、也许只是她……她太善良,没有表现出来?”   “那你自己去问她吧。”达芙涅忍着笑意,但又十分羡慕,“或者是继续和自己纠葛下去,导致乐谱也写不好?”   约安妮丝的眼中燃起光彩,皎洁而清亮,比起模仿月亮的台灯光芒,要更像是月亮。   但这光辉很快黯淡了——因为月桂女神将更加令人羞耻、令人折磨、令人苦楚的某个事实告诉了她。   “去找她的时候,要做好准备,约安妮丝,因为你所苦恼的东西,既特别……却又普通。”   达芙涅是如此说的。   “在人类数千年的短暂历史之中,它永恒而圣洁,它无拘无束,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某人的心中,难以磨灭……它是爱情!你正在为爱情而苦恼哦。”   其结果就是,约安妮丝在这一晚,像是被燃烧的木条,通红而炙热,嘴里发出噼里啪啦的话来掩盖那羞耻至极的心。然后变成燃烧后的灰烬,灰白而无生气,躺在地上脆弱无力……   这两种状态不断反复,最后干脆昏睡过去。   大概,还梦见了爱情。   ……   “哎哟,睡爽了……呜呜哦哦哎哟喂……”   高易羽嘴里哼唧不停,伸着懒腰爬在床上,像是村里村支书家好吃懒做的懒汉儿子,在炕头上迎接春天那样。   阳光正好,还下了点小雨,既温暖又凉爽,而且这张一米二宽的标准单人床铺,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宽敞。舒坦啊,舒坦。   而与此同时的外头——   在太阳升起之前,屋子里充满着关于爱情,以及与爱情相伴的少女。但当太阳升起,夜晚的魔法消失殆尽,面包的问题便出现了。   “家里没面包了……”约安妮丝很绝望。   与小精灵们缔结契约而得到的私人冬天里,本该还剩的黑麦面包被人偷吃掉了,但仔细想想之后,又发现是熬夜的自己吃掉了……总感觉比昨天苦恼爱情还要绝望。   早餐该怎么办?   经过一番清点,约安妮丝发现了更可怕的问题,不光是面包,家里的粮食储备见了底。甚至连小土豆都找不到,而这个时代又没有锯末,城市居民没有自己的耕地或是河流,也没有了圈养的牲畜。   现实的问题很严重。   约安妮丝苦恼之际——   “早,约安妮丝。”一边将手伸进衣服里挠痒痒,一边揉着满头乱发的高易羽,逆着晨光走入了厨房。真是无死角的美人……约安妮丝更加感到了现实的残酷。   “给我整个咖啡。”高易羽很不客气。   “……比、比起这个……我有事想说。”   “您请讲,伟大的约安妮丝女士。”   约安妮丝如今跟浆糊差不多的脑袋,却还记得昨夜的烦恼,以及达芙涅教给她的办法,将所苦恼的东西传达给她,然后问问她的真实想法!   可……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还有就是……自己正在苦恼的东西是什么?   噢……至少有一个她记得。   “家里没吃的了。”   …… 092·食事   肚子饥饱的问题,是身为人类的生存之本。   虽然高易羽表示,自己经历过数次的时空旅行,也和恶魔、神之类的玩意儿打过很多交道,多多少少也开始偏离人类轨迹,但吃不上早饭的话,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她很快检查了冰箱,冷藏室确实情况堪忧,只留着一个番茄,一个鸡蛋。而在厨房的干货存放区里……稻米和花生油的储量倒还可以,换言之,凑活一餐是没问题的。但不进行补充的话,确实就会出问题……   高易羽把鸡蛋和番茄交给了约安妮丝,嘱咐她去削皮和煮鸡蛋,但自己却背过身,在约安妮丝看不见的地方,检查起自己的钱包。   她是个老派的人类,手机里迄今为止还没装上支付软件,因此,口袋里的数额就是她人生的全部。   不算多……而且还得扣除掉很多,它们需要用来添置乐器和录音器材。虽然之前从论坛上与别人交换了很多,但一些高易羽想用的冷门器材,却需要她自己掏钱去买。   真怀念在沙俄与达芙涅相遇时的那会儿,沙皇的宫殿是那么奢华,连座椅都有一张纯金的……可惜带不回来。高易羽一边感叹人生落差,一边清点钱包,最后还剩下……二十三块钱。   “看来不够支付沃尔玛的门票。”深爱着那个超市的约安妮丝……会失望吧。   “怎么了……”   “没,就是经济状况很糟糕,去不了沃尔玛补充吃的。”   约安妮丝愣住了,水果刀和削到一半的番茄也随之停下,淡淡的红色汁水在手上晃:“也、也就是说……连黑麦面包都吃不上了吗?”   “目前来讲是这样,音乐是昂贵而奢侈的,现在它开始侵蚀到我们的正常生活了。”   当然,这是必然的。   高易羽只是一介穷学生,除了从家里人那里获得支援之外,并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现在,她们又扎根西伯利亚种土豆似的准备搞音乐,会有这种拮据的情况是必然的。   要不要……找赞助人问问呢……或者是那个被高易羽一手提携,现在混得挺好的家族?   但索要饭钱什么的……这就有点抹不开面子了。   除此之外……高易羽很快开始思考出路,连非洲大陆的动物都知道出门捕猎,从那儿走向全世界的人类,又岂能因为贫穷而饿肚子?这种掠夺性的思考出发点,令高易羽立马就想到了好主意。   “没事,经济情况不好只是一时的。”高易羽露出自信的笑容。   “但……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用,我下楼一趟,煮好鸡蛋等我!”   高易羽换好衣服,如风一样轻盈的下了楼。   ……   约安妮丝很不安。   在她熟悉的年代,作为管风琴师,她长住在教会里面为上帝而谱写音乐,所以见过许多被教会接济的穷人,知道吃不起面包……甚至吃不起小土豆是怎样的窘迫。   即便她端正的坐在管风琴前,背对贫苦的信徒们,她也可以听到那些疾苦之声。   主教高声布道,信徒们专心祈祷,但孩子们是最诚实的,他们理解宗教的虚无,却不理解祈祷可以换取教会救济,所以会在那些无聊枯燥的时间里,因贫苦而吵闹。   它们是宗教音乐的和弦。   身体之外,心灵上的苦难则是不可忽视的。约安妮丝此刻理解了那些穷人的心态,恐怕就和刚刚的高易羽一样——   家里的资产,明明只有这间小房子,没有耕地和小土豆,更没有工作。   可作为一家之主的高易羽,明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要为了自己这样,只能伸手讨食的人可以安心下来,却还是要强行撑出自信的笑容……   感受着这糟糕的处境,约安妮丝将之前内心的纠葛放了下来,不去想达芙涅所说的“爱情”,或是自己迄今为止依然拧着的心结。比起这个,她更想能帮上什么忙。   倒是没过多久——高易羽回来了。   她手里多了个袋子,洋溢着些许的太阳气息。   但约安妮丝把之前想好的东西一股脑说了出来:“那个,我识字,拉丁语,马丁路德的标准德语,各地德语方言,意大利语和一点法语……我可以帮别人读信件,或是代写信件和合同?”   “哈哈,这都什么时代了……再说了,你只是幽灵,除了我之外,也没人能发现你,更别说找你工作了。”   “呃——”   约安妮丝本想接着列举自己能做的工作,比如解读圣经、宗教知识顾问、神圣罗马帝国民俗讲解、修复各种巴洛克以及古乐器、帮人割麦子、中介优秀的风车师傅、分辨咖啡豆好坏、种植啤酒花等等等等……   但——确实,自己只是幽灵,无缘世界的幽灵。   “你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   不管了,这种古代来的人有啥思维都正常,高易羽不想听她说这些,因为言语的局限性是很大的。所以,她将刚刚从楼下带来的袋子,轻轻交给了约安妮丝。   “用这个跟你换煮鸡蛋和番茄,赶快吃,刚炒好的。”   “……什么?”   约安妮丝接过袋子,意外的沉,就像木头做的低音部长笛。而且浓郁的太阳气味,透过袋子温柔触碰着她的手。只要稍稍抖动,袋子里色泽浓郁的它们,就会互相碰撞,发出好听的谐律。   “栗子!”   “嗯?你们那也有?”   “有一种不能吃的,还有一种能吃的!不光能吃,栗子的木头还非常优质。”   “你认识就好,这是我们这的糖炒板栗,楼下那家一大早开门炒好的。”虽然花掉了剩下的几乎所有钱,但没关系,高易羽很高兴,“用麦芽糖、蜂蜜和油炒出来的,快吃快吃,趁着热乎。”   约安妮丝本来还在苦恼家里的经济情况,接着又烦忧自己是毫无帮助的幽灵。但这份量扎实的袋子,却让她心情焕然一新。   她知道这种坚果,但这袋子中的却远远凌驾于她的认知。在那个时代,这种奢侈的做法是不可能的。   她取出一个,甜味从壳上散发,她甚至开始犹豫着是否要一整个吞下……好在她还有理智。炒好的栗子有十分方便的裂口,更浓郁的味道,从里面一点点传出来。   她轻轻用虎牙,剥开清脆的壳,又以食指扒下已经发脆的皮壳,饱满的、微焦的黄色果肉在她手里传达温度。毫无疑问,这就是可以吃的果肉。   “Marone!”约安妮丝为之雀跃。   它有一个古老的词根,在西方文明偏向源头的时候,人们便已经开始食用这种甜板栗,并把其中味道好、饱满——尤其是皮容易剥下的,给了它们一个专属的名字。而那个词根便在拉丁语系的国家里微微改变着。   正如她所说的一样,微微的香甜味,在她的虎牙上残留着。但它与吃到整个栗子时的感受相比,则是天壤之别。   那厚实的熟香和有深度的淡淡甜味,再加上碳水、淀粉的高含量,很快便为这个早晨带来了饱足。约安妮丝很高兴能吃到这个,可是:“非常好吃,但这很贵吗……”   “但它会物有所值的,对吧?”   “物有所值?”   “现在,由唯一能见到幽灵音乐家的我,委托一份工作。”高易羽依然把那相当自信,同时迷人的笑容挂在脸上,“写好我们的第二曲,报酬就是那袋栗子。”   ……   客厅,一边看电视获取世界的信息量,一边围观了整个过程的达芙涅,很想上去纠正一下,其实达芙涅也看得到约安妮丝……   顺便再告诉约安妮丝和高易羽,其实这里还有别人在……而且她也想吃那个栗子……   但直到高易羽出门,约安妮丝抱着袋子奔向五线谱,她也没找到切入的机会。   罢了……到时候自己买吧……   ……   即便骑着自行车,也依然是川流在人类社会里。   每当路过公交车站、小区门口扎堆晒太阳的老太太队伍、买完菜准备回家的家庭主妇时,高易羽就能听见那些被三言两语编织而出的东西——要建一座可能是教堂的建筑。   这个消息在小城蔓延了起来。   虽然工地位于被城市遗弃了的地方,但往来的施工车辆和人多嘴杂,当然的互相传递着消息。而且奇妙的是还挺精准,管风琴本就是为教堂而设,所以它确实会是教堂一样的建筑物。那也是约安妮丝信仰的所在,高易羽并不反对这个。   但与恶魔为伴,为其谱写三全音的如今,她还会祈祷吗?   蔓延在小城的消息,大概两三天后便会消失不见。但工地的工程,却还需要起码十来天才能结束。因此,在家里情况窘迫到买不起菜的如今,高易羽觉得也许得有个蹭饭的地方。   她来到了那座废旧工厂,如今已是狼烟动地的工地。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地方保持着干净。   昨天高易羽在这里,可不是光看了挖掘机的!她还把把握住了一件重要的事。那个熟人·咖啡女同学,开始在这里帮厨了!得去跟她聊聊才行呢。 093·一项有力的工作   工地并没有搭活动房,毕竟这不是长期大工程。   解决办法也简单,周围的赫鲁晓夫楼空着许多。   甲方并不缺钱,倒不如说,如果能加快效率早点把管风琴献给吟游诗人,他们多少钱都愿意往外掏出来。   所以那些曾经是厂职工住房的老旧楼房,就成了工人暂住的地方。   ——食堂也是如此。   因为打工费太丰厚,而且工地也缺人,所以深受大家喜欢的庆轻培就被悄悄留下来帮厨了。   作为勤劳踏实本分人家长大,早早便能照顾好自己的聪明孩子,她有一手不错的厨艺,也熟悉附近大大小小的菜市场,深谙其中的门道。   谁家是二道贩子的蔬菜,谁家是大棚的蔬菜,谁家能种出稀罕的好玩意儿,谁家的鱼是集中养殖、谁家是在水库里养殖……庆轻培对一切都很熟悉,而且,她很喜欢这些人间风土与烟火。   她很早就认清了童话的本质。   那些描写公主、王子、宝石、庄园的故事,只是写给无知者做梦用的,如果沉迷其中,就会发现世界的狭隘和残酷,那么醒来的时候也就会越发难受。所以,她早早认清了自己是个不必做梦的凡人。   她倒喜欢从大地之中生长出的万物,喜欢由愚蠢、市侩、踏实的人类构成的社会根基。   她觉得自己就这样朴实的,活在现实之中就好,而不是像那个不食人间烟火,活在美梦中的女孩子一样。   “嗨。”但她又来了,“还营业着吗?”   庆轻培不喜欢见到她,因为这会动摇自己的朴实之心。   可她就站在取餐的窗口,大咧咧的露出笑容。   她像是彩虹,偶尔才会出现在大地之上,一尘不染、如梦似幻,试着俯瞰世界,高傲的展示自己的美。凡人可以远远的观察她,倾慕她,但如果试图去追寻,就会发现无法触碰。   “嗨?”高易羽很困惑。   “你、你好……高易羽同学。”   “噢,你醒了,刚刚看你一直做梦似的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在写作文,什么彩虹之类的……”   庆轻培那张耐看的脸瞬间蹿红,就像是青皮白西瓜挨了一刀,应声裂开,露出红瓤。   唉,庆轻培叹了一口气,但即便知道彩虹很快就会消失,也无法被谁拥入怀中……可每当它出现,人也依然会去观望啊。   “是来蹭饭吗?高易羽同学。”   “蹭饭就算了,先给我整个咖啡行不行?不要速溶的。”   这倒是让庆轻培有点开心,因为这是她的拿手好戏,甚至可以说是家庭传承,她就是在咖啡豆之中长大的,速溶?那是彻彻底底的侮辱!可——   这会是一种新的霸凌吗?   在这之前,庆轻培被高易羽霸凌过,她畏畏缩缩的看着高易羽,那张说不定能让世界为之开战的美少女脸蛋下,藏着一颗坏女人的心。   “你之前……之前从我这里……要的保护费,我还没办法交给你,因为工资是项目结束后统一发。”   “保护费?哦,借款,那可以。”   上次,高易羽拿庆轻培在这里偷偷打工,要举报给学校方面为要挟,强行要她交出所有打工所得。这种霸凌行为,庆轻培因为家里拮据、自己还需要每年拿奖学金补贴家用,只能忍耐下来。   但如果这次高易羽还继续霸凌的话,她就会奋起反抗。   只是一味忍让的话,对方就会越来越得寸进尺的。   “要喝什么口味的?”   “我没钱哦。”   “就当……我、我请你。”庆轻培警惕的嗅到了霸凌的气味,但如果一杯咖啡就能了事,也许可以接受,“所以,要什么口味?”   “蜜处理的豆子有吗?海拔高一些的那种。”   “嗯?你有好好做过功课嘛。”   庆轻培感到雀跃,很少有机会能和别人在现实里说这些,可又立马感到畏惧。因为对象是施暴者,刚刚自己下意识的回应,会不会显得太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引起对方的……愤怒?   但高易羽只是笑呵呵的:“不会影响你工作吗?”   “没事没事,他们吃的很早,现在已经结束了,我也闲着,毕竟周末不用上网课……”   她从柜子里拿出合适的豆子,放进电动机器里,同时在另一边准备虹吸壶。虽然她崇尚朴素的生活方式,可咖啡器械却是绝对的漂亮——毕竟是专业的。   咖啡豆的风味迅速飘荡,蜜处理的新鲜气味柔和而甘甜。   高易羽的话语之音,则像是猫的柔软肚皮、晴空的云朵、蜜蜂的结晶:“那,你这边菜什么的,够供给工人们吃吗?”   “很充足!甲方很大方!”   “——那我每天来要一筐?”   虹吸壶被光波炉加热着,上壶里的水汽往外飘荡,犹如砂糖般的咖啡颗粒被加入其中。但庆轻培有点没听懂,这……这是啥意思?如果没听错的话,她在……要食材?   “或者两天来一次?”高易羽也有点难为情,“该搅了。”   庆轻培赶忙开始搅和咖啡,可刚刚这个对话……说的啥?   这是……霸凌?是霸凌吧?   就像是在学校里,女生施暴者在上课的时候,因为忙着跟男朋友发消息,所以被老师发现叼了几句,下课后就坐在被欺负的姑娘座位上,要求对方去老师办公室偷点东西回来……可能就是这种形态的霸凌。   不过,庆轻培知道一件事。   高易羽似乎是这里改造废旧工厂的……甲方的甲方,总之这里的工程和她有巨大关系,因为她身上挂着一个很特殊的牌子,能随便进入这里,做出任何要求。   比如昨天,她离开工地的时候,凭借着优秀的英语成绩,庆轻培还听懂了甲方老外的话,在讨论她究竟是谁,才会使得上头的人那么献媚。   可……离开了那个庆轻培无法理解的维度,她就单纯觉得这又是一种霸凌。   “三天一次?”   “……呃……这、这对我来讲……会让我被炒吧……”庆轻培怯生生的说。   “应该没事,他们骂你,你就跟我说嘛。”应该会管用的。   庆轻培想了一会儿,看着高易羽,试图试探对方的霸凌意图:“你想要的话,每天来找我就好了,我会给你开个小灶……如果只是单纯捉弄我的话,这次我是不会忍受下去的,即便是你——”   “噢噢,你不介意?那我可每天都来吃小灶了。”   “咦。”   “要附上咖啡的那种,每天两人份的,谢谢!到时候我有收入了,会一起支付给你,你做的饭很好吃哦,不光我一个人这么想。”高易羽说得神采飞扬。   “……呃,好。”   谈话之间,庆轻培把泡好的咖啡倒入干净杯子,递给了高易羽,但她本人依然云里雾里,这算是怎么回事嘛?其实不是在欺负人?而是单纯的……想……想吃自己做的饭?   高易羽吹了吹杯子,让温度不那么咬舌头,然后啜饮了一口。   味道很足,不知道她怎么泡的,即便是粗研磨的咖啡粉,也将气味盖过了每一份水。微微的苦涩过后,焦糖一样厚实的香味让高易羽很享受。也让她发现了一个问题,约安妮丝泡的都是啥啊……   等到她的音乐名扬天下,融入这个时代之后……就让她来跟咖啡女同学好好交流交流吧。   ……   解决掉三餐的问题,又被美味咖啡振作了头脑,高易羽来到录音室,艺术正应在饱足之后开始。   她坐在椅子上,坐在来自旧时代的残旧钢琴前,在昏暗的屋子里平静心情。   黑键是黑檀木做的,白键则是猛犸象牙做的。   它们依然还有力量——高易羽也是如此。   在昨天,她与德利多利达成了一笔小小的交易。   为了促进三全音恶魔的力量恢复,她希望高易羽的乐队,可以尽快的做出第二曲,传播向整个世界。但同时,德利多利也知道管风琴需要建造时间,而她的钢琴也需要修复。   所以,小交易便随之出现,德利多利希望高易羽能加大三全音的传播。   乐队之前所做的序曲,在YouTube有着扎实的播放量增长,因为这种透着纯粹音乐性质、同时内容有话题性的东西,会在内行里面慢慢传播开来。当粗略的听完一遍,更内行的人又会发现曲子里的那些妙处。   因此,不光在高易羽所发布的YouTube,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它都被大量的自媒体盗去使用了。它实际上积累的听众应该是不少,也正因为如此,德利多利才可以短暂的出现,与高易羽商谈这件事。   毕竟,上次高易羽在沙俄搞了很多事,德利多利忙得很累。   但还不够。   其结果就是,高易羽开始使用手机搞自媒体、营销号,开始不停配上劲爆标题,传播那首序曲了……   只为了更多的人听到其中的三全音,以此来赋予德利多利力量。唉,说来惭愧,这种工作可没脸在家里做……但高易羽做得还挺顺手,而且收效甚好。   谁让各种各样的营销号都是偷视频瞎剪、瞎配音,质量很低……但她,却拥有着源文件。   自己盗版自己,还真是残酷啊…… 094·第十四天   日子过得很快,平平淡淡,但很细腻。   没有哪一天是相同的。   时而下雨,时而积云,月亮从一勾上弦再到饱满的半月。也渐渐能感觉得出,太阳比平时稍晚了一些露面。   不过,这个世界的居民,却不变的,为自己所热爱的东西付出努力,日复一日。   对于约安妮丝——来自过去的亡灵。   她每天起床之后,就开始和五线谱为伴。   将更多的音符、注脚、行列写进去,只是为了将音乐,变成自己想要的色彩。   只有需要参考、寻找前人经验,以及扩大自己认知的时候,才会戴回耳机,试着跟别人的音乐交流。   ——对于高易羽,她则过上了同样规律的生活。   每天清晨醒来,去工地一趟,找咖啡女同学领取食物带回家。   需要吃的时候就热一热,这样就不必劳烦伟大的音乐家出门,以免走路走到脚疼,把宝贵的灵感中断。   简直就像是在养小猪仔……但高易羽只是偶尔这么想想,其实还挺开心的。   只需要让她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只小猪仔就可以将美好……不,伟大的音乐展示出来。   光是阅读谱面,高易羽就能感觉到,每个音符将编织出怎样的美妙。   它们有着极其深厚的巴洛克、古典音乐基础,但却被约安妮丝赋予了符合现代前卫摇滚,以及多个不同风格融合的编曲和配器。   她本就是那种最顶级的大师,接触现代音乐又正好有高易羽这个懂得不少的人来指引入门、答疑解惑,所以进步的速度犹如神助。   当然,这也有代价,那就是除了音乐之外,约安妮丝一概不感兴趣。   这么多天下来,随着高易羽对曲子越来越满意,一个疑惑也越来越扩大。   ——她,究竟在为什么而谱曲?   伟大的音乐,必须要有创作家浓郁的热情作为支撑,这是一条无可违背的铁律。   曾经活在巴洛克时代的约安妮丝,是在为神而创作。   ——但现在呢?   那些洋溢着浓郁热情、又或者是收敛着磅礴感情的音乐……   是为何而被谱写?   其实高易羽隐约抓住了一些答案,比如提了一嘴咖啡女同学泡的咖啡,比约安妮丝的好喝时;比如好奇她最近怎么不过来一起睡觉时;再比如,夸赞那些音乐洋溢着感情时……   约安妮丝的每一份反应,都让高易羽越来越接近答案。   那是神圣而不可触及,羞涩却美好……并且,是应该藏在心里的答案。   ……   当然,乐队还有另一名成员。   作为主唱的达芙涅,她则过着一种更奇妙的生活。   每天看电视,使用电脑,将高易羽看不懂的诡异希腊语填满作业本。   这位从外表来看,感觉像是刚入职初中的女神,对世界的一切……竟然都已经驾轻就熟了。   她开始能预言明天的新闻联播要放什么内容,开始能理解学术最前沿的知识并作出评价,也开始抱怨电脑硬件竟然如此穷酸,网络速度如此廉价……这真的是现代人了。   但很可惜的是,因为高易羽与约安妮丝,都只懂音乐这方面,所以没人能和达芙涅聊上天,她就只能自个儿,开始玩电脑游戏打发时间了……   “没想到我们还有再相遇的这一天……你的名字被世人记着,你的外表却被历史扭曲,原谅我当时没有帮助你,但我只是历史的聆听者,至少这次,我稍微帮一帮你吧,巴列奥略的亡国者……”   “图拉真,你的疆土被那个小伙子舍弃了一些,但我没有追究他的责任,毕竟他为了讨我开心,令我多多少少嗅到了些家乡的风土,希望你能理解。有机会的话,我会把戴克里先的蔬菜带给你,作为补偿……”   诸如此类的怪话,时不时就会蹦出来。   高易羽实在是不想去问个究竟,只当她是打游戏喜欢脑补,甚至会自言自语的那种尴尬玩家吧……不管怎样,她开心就好。   然后——   这日复一日,被某些奇幻色彩改变的,是工地的第十三天。   ……   高易羽坐在录音室,陈旧的三角钢琴前,独自一人。   最近除了搞小号传播序曲之外,她每天来录音室的工作,就是调试、熟悉那些录音器材和设备。   毕竟,工期似乎快收尾了,意味着很快,她们就可以将真正的音乐缔造出来。所以为了约安妮丝的曲谱、演奏能完美的传播向这个世界,高易羽当然要熟悉好这些工作。   前几天,她录了很多自己的吉他、口琴,以及歌唱的声音。   从一开始的不熟练,再到后来渐渐上手,目前的干音录制效果已经很不错了。   接着就到了今天——她想试试钢琴的录制。   这实际上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在所有乐器当中,钢琴的录制是最麻烦的,甚至要比鼓更难。   不过,在音乐制作的主流领域,想录制钢琴是有多种成熟解决方案的。   比如说,用已经非常成熟的音色库来制作钢琴声部,也就是说不需要真正的钢琴,不需要真正的演奏家,只需要把音色填在需要的格子里,它自己个儿,就会变成一段像样的钢琴演奏。   如果是再讲究一点的人,就会使用价值数万元的好电钢琴,它们的音色,基本采样自纽约的施坦威,在那儿他们有一个专门为音乐家而做的恒温、恒湿库,储存着精心保养到状态最好的琴。因此,电钢琴的内录也能达到很高的质量。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太常见的录音方法,就是给钢琴加装自动演奏器。它们除了非常方便的可以自动演奏之外,目前还实现了内录效果——当然,很麻烦,很贵。   最后,就是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麦克风录制,这需要非常、非常专业的水平才可以搞好。以至于,人类发明了上述各种方法来试着替代它。   如果不是这里有一架想用的三角钢琴,高易羽毫无疑问会选择电钢琴。   但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还好,录音室是自家的,器材也不是租借的,她可以随便试。   多支麦克风被摆在不同的地方,高易羽还多次移动了钢琴的位置,只为了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地方。   其结果就是折腾了一下午,为了听其中的区别,耳朵被折腾的要炸了。   她靠着这架还没修复,应该进博物馆的钢琴,录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声音,它们活脱就像是坂本龙一从福岛捞出来的破钢琴——事实上也差不多。它们的声音古怪,没有调性,零散而杂乱。   好在,这不是要拿给听众的东西,只是高易羽一个人的瞎折腾。   也凭着这一下午的努力,她找到了一些录钢琴的诀窍。   然后——   事情发生了。   正爬在黑白键山休息的她,发现了一个小问题。   她的小鼻子,嗅到了一些味道。   它们很令人熟悉,熟悉到甚至会忽略它。但如果理性强烈的发现它,那么就会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花叶苦菜的味道。   作为云南人,这种花叶苦菜是非常、非常日常的蔬菜,它那带着一点点芥末味的青草气息,实在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事实上,录音室也布置了大量的花叶苦菜,被竹筐装着挂在墙上,用来当吸音棉……   所以,嗅到这味道的第一时间,高易羽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是不对。   她像是箭一样直起身子,两条眉毛拧成小团……困惑。   这些花叶苦菜……已经在这里放了十多天,味道早就没了。它们已经毫无疑问的枯萎,失去活性……怎么可能还闻得到味?要不然,天天都来录音室的高易羽,为什么没闻到过呢?   怀着困惑,高易羽站了起来,干脆去挂满竹筐的墙壁那儿做检查。   奇妙的是——   本该枯黄、萎靡不振、失去水分的植物们……   它们很新鲜。   绿意盎然,而且味道浓郁,甚至就像是生长在肥沃的土地里。   如果再靠近一些,用鼻子用力一嗅,甚至会如同洋葱一样令人流泪。   可……为什么会新鲜呢?   也许是咖啡女同学……在什么时候顺手换了一批?但不对啊,这又不是空气净化器的滤芯,咖啡女同学又是脑子聪明的优等生,闲着没事换这玩意儿干啥……   “而且……还有点亲切……”高易羽忽然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话。   那是一种没由来的直觉,犹如人类知晓如何使用手臂,伸展五指,却没办法理性的描述它究竟是怎么样的过程。如今高易羽所感觉到的,就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对这些新鲜的花叶苦菜——   感到亲切。   ……   回家、吃饭、洗澡、睡觉、起床……   即便是睡着了,高易羽也还在琢磨这件事。   就像是脑子里有一段旋律忽然冒出来,带着浓浓的熟悉感,然而却打死也想不起来,这旋律究竟出自哪里。   这种困惑把高易羽折磨的够呛,一直郁郁寡欢,照镜子所见到的神秘、抑郁美少女,也没能让她振作起来。虽然没失恋过,但失恋了应该也就是这个样子……   ——直到约安妮丝也醒来。   “今天我要让你说出那句话。”她好像很有干劲,“说我泡的咖啡,比那个女同学的好喝!”   “喔……”   高易羽软绵绵的回了一句,因为还在琢磨脑子里的困惑,甚至没听明白约安妮丝在说啥。   约安妮丝没发现她的不对,反而因为这一声敷衍,而更加斗志昂扬。   她走向冰箱,在冰箱后面,她抓出了正在这里睡觉的一簇火苗——那是喵喵。   “喵喵,来,为我烧水,今天要烧到手指头立马会烫起泡的那个程度。为了让你的主人说出夸赞,顺便帮我预热一下放咖啡粉的滤杯。”   “我……我不能同时加热滤杯……以及烧水壶……”小火苗十分为难。   最近高易羽,习惯是独自一人出门,把所有那些和她魔力共鸣过的家伙,都放养在家里。而最有用的喵喵,当然就成了约安妮丝的仆人,一如既往,为她帮忙咖啡的事宜。   “你就不能生个小喵喵?”   “那……那得让主人给我找个漂亮的新火苗。”   “那还要小喵喵做什么。”   “也是哦……”   高易羽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她觉得,从刚刚开始,自己就仿佛抓住了什么新线索。那种熟悉的、亲切的感觉……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了。   直到约安妮丝将咖啡端给她,那种感觉达到了巅峰。   “……啊,是你。”高易羽惊讶的呼喊,“对,是你!”   “……是咖啡?还是我?”   “不,是喵喵,对啊,是魔力……但又不是那种赋予了其灵智的共鸣!”   高易羽盯着那团好久不见的小火苗,心情极其愉快,折磨了她一天的苦恼终于得到了明朗线索,得到了解决!那些花叶苦菜所散发的亲切感,和跟这团火苗所共鸣的亲切感,十分相似!   匆匆接过咖啡一口闷之后,高易羽顾不得好像被烫到了舌头,一句评价也没有留下,就夺门而出,赶往录音室。只留下约安妮丝不断眨巴眼睛,感觉要委屈哭了。   好在音乐家有自我调节功能——   “啊,这个……哀伤的情感……得写进曲子里……”   如果放在古典时代,后世的钢琴学子们,大概又得多一首经典不朽的练习曲了。   ……   钻进录音室后,高易羽坐在钢琴前舒缓着呼吸,想要在这个万物苏生的清晨,证明自己的某个想法。   破旧的钢琴、她——以及一捧泥土。   那是她来的时候,从外面随手挖来的,沾染着昨夜的微微湿润,上面还生出了一只不知类别的小小嫩芽。它是那么娇小,根脉甚至没有扎牢大地,连自己被人挖走也无法察觉。   需要一个月、两个月?还得避免被人践踏、被昆虫掠食、被病害杀死,它才能勉勉强强长成一棵被称之为杂草的植物。   但如果高易羽的推测是对的——   她打开了琴盖,平静的望着那颗小芽,从灵魂之中呼唤魔力,按下了黑白键。   …… 095·全勤还在哦   白键呼唤全音,黑键敲响半音。   但——在这架钢琴上,这种规则并不适用。   即便高易羽按下了一组简单、悦耳的和弦键位,琴弦所回应的,也只是无调性的不和谐音乐。   这倒无所谓。   反正,现在高易羽又没录音。   只是借由钢琴,来测试她的想法。   她将沉睡在灵魂之中的魔力召唤了出来……好吧,其实也不知道召唤成功了没,反正是怀着这种想法在弹琴的……但一般来讲,魔力都会回应主人的呼唤是不是?   无论如何,如果能成功,并且高易羽的想法正确,眼前的这株小芽,便会迅速得到魔力滋养,然后成长、开花、盛放。   那么,这就是录音室里,那些花叶苦菜从枯萎回到鲜嫩的原因。   在沙俄皇宫的时候,高易羽曾在皇后、高官、佣人面前履行过吟游诗人的职责,表演了一段即兴演奏。   当时的她很乐在其中,演奏也挺成功,但当音乐结束,那个富丽堂皇而丝尘不染的房间里,莫名其妙长出植物,甚至还呼唤来了小动物,相当的魔幻。   如果不是当时正好传来沙皇遇刺的消息,后来又正好进到了达芙涅的房间里,高易羽应该会更加深入的思考植物、动物,以及自己之间的关联。   富有魔力的音乐,恐怕就是其中的契机。   当然,现在来测试也为时不晚。   可——   当钢琴的震动主体散去,泛音也随之消逝,高易羽从土里挖来的幼嫩小芽……   ——毫无反应。   它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得花好几个月才能长好。高易羽也没有感受到,那种使用魔力和其他东西共鸣,赋予了其“从属契约”一样的感觉。   是没调用好魔力吗……还是根本上,理论就是错误的?   作为现代人,尤其是大多数人知识巅峰期的高中生,她当然开始了更多的求证、推测、实测。   首先可能存在问题的,是这株小芽,高易羽又跑去外面挖了点其他植物小芽进来,陆陆续续对它们用破烂钢琴进行演奏——好吧,它们没啥反应。   也可能是钢琴的问题,高易羽拿出总是带在身上的口琴,试着调动魔力来演奏,可惜的是,小芽们依然没有为她的演奏所动。到最后,她还试着脱离乐器,而用自己的轻哼来取悦小芽们。   可惜,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次是对的。   原因是在别处吗……但高易羽很怀疑,因为那种灵感迸发,一切契合的念头,往往都是正确无误的——问题应该还是在自己身上……   “你还要继续?”一个厌倦的、厌烦的声音,唐突出现在录音室。   “……你来了。”   “尊称呢?”   “您。”   “感觉阴阳怪气的,罢了。”   德利多利挥了挥手,依然透着一种不耐烦。   这位三全音恶魔全身上下,都包裹着浓厚的黑色雾气,唯独那只刚刚被挥动的手,从手腕以下坦露在外。很漂亮、白皙、纤长,又带着一点小巧的少女之手。   每次见到它,高易羽都会觉得十分赏心悦目,然后感到一股亲切、熟悉。   但又会下意识的脑袋一缩——   “你这个狗东西,搞那么多噪音不停了是吧?”   正如现在这样,德利多利每次出来,都带着坏消息或者是低素质的骂人来了。   “再乱制造噪音,再侮辱音乐,小心我给你来个腱鞘炎、偏头痛、智齿发炎、口腔溃疡、食指指甲内出血的套餐。”   高易羽都习惯了,甚至身体会提前表现出害怕。   但这次还是太恐怖了……她甚至当场流出了冷汗:“您有什么不满?”   “还在阴阳怪气我?”   “您误会了……我这是表达诚挚的歉意,以及不耻下问……哦不是,在虚心请教。”   德利多利用鼻子轻蔑哼了一声,随后说道:“你一直在弹流行乐。”   有吗?高易羽心里犯嘀咕,自己刚刚不是在乱弹琴、搞噪音吗?这和流行乐有啥关系……但德利多利不是那种会瞎说话的人——除了骂人的时候,三全音恶魔也不是浪得虚名,她对音乐是实打实的了解。   也就是说……   迅速在脑子过了一遍后,高易羽试着总结:“因为都很功利?”   “毕竟是你,总归还是理解的。”德利多利的语气透着欣慰,以及一种耐人寻味的叹息。   那些流行乐,是作为功利性的商品被制作出来的。而高易羽刚刚杂乱的演奏,也有着功利性的出发点——想让植物立马长大。   德利多利会如此讨厌,也确实说得过去了。她可是一直睡在口袋里的金币中,估计就跟加班到深夜,好不容易回家睡觉,然后一大早邻居装修了差不多。   这位恶魔——毫无疑问是雌性的恶魔,如今并没有继续暴怒。   而是靠近了钢琴,那只手轻轻抚摸着掉漆严重的外壳。   “要不要来一笔新交易?”德利多利问。   “嗯?”   “我告诉你答案——也就是你在困扰、苦恼的问题。”她又说,“而作为交换,你们的首张专辑,我要有一个非常严格的要求。”   高易羽因为恶魔的前半句话而兴奋了起来,恶魔要教自己更好的使用魔力了!   但正如恶魔交易总是诱人,却总是陷阱一样,得到答案的代价还挺沉重。   甲方、赞助人、外行……要对专业人士的作品……瞎哔哔了,真讨厌啊,这种事。   德利多利对高易羽的表情很不满:“你个小比崽子,我也是专业的啊!”   “……那您对我们的专辑,到底有什么不满?它甚至还没被做出来……我们甚至只做了1分钟的序曲……”   “但有个可以预见到的地方,必须由我来纠正。”德利多利义正言辞,仿佛是对恶魔提出终焉之战的天使,“由我来取名!你们的取名能力实在是太过绝望了。”   也是。   好吧……   “成交。”   高易羽心虚的点了点头,但把自己撇了出去,应该说是约安妮丝,作曲、编曲,取名能力太过绝望。   德利多利松了一口气,似乎完成了某项极其惊人的壮举。她笑了一会儿,开始履约了。   “如你所想,如果才能足够,拥有足够魔力的人,能改变现实。”   “就像我在沙俄表演的那次一样?所以那些苦菜返老还童,确实是我的音乐造成的?”   “对——但现在你做不到,是因为你没有在表演真正的音乐。”德利多利顿了顿,又说,“这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问题,音乐是需要发自内心的,你并没有注入足够的感情。”   “那我想点赞扬大自然、分手了很伤感、挨打了很头疼之类的强烈感情,再演奏?”   “不,即便你的出发点是‘你们这些小嫩芽,赶紧给老娘长大结果,老娘要吃了你们’的真情实感,也可以将魔力呼唤出来。你刚刚的半小时测试,实在是太过敷衍和学术,偏离了音乐的感性。”   哦……哦!高易羽很快理解了。   她正在酝酿情绪,打算好好再来。   但在此之前——   黑雾笼罩的恶魔来到了她身边,而恶魔的手,按下了白键。   那是无声的示范,那是有声的演奏。   一个不准的音,却表达着德利多利的某种感情,并与她寄托其中的魔力共鸣。接着……现实被改变了——   一颗小嫩芽以奇迹般的速度迅速生长,粗壮了根茎、扩展了脉络,就连根枝,也如五指一样抓向周围。   那是一株龙葵,十分常见。直观的叶子,黑色的小圆球果子,清淡的气味。它生长得非常肥沃,可在一秒之前,它只是幼嫩的芽。   “该你了。”德利多利带着一点炫耀。   高易羽没有再酝酿那些不存在的情绪。   因为现实发生改变而生的惊讶,因为疑问得到解答而产生的释然,因为自己也能做到而发出的感叹——那些真实无比的情绪,混淆在一起,随她按下的琴键一起,呼唤着这个世界。   起初,高易羽感觉到了大自然的气息。   接着,她看见另一株小芽……它不再是小芽,而是蓬勃生长起来了的白晶菊。   可这只是高易羽脑海中浮现的事,因为稍慢之后,她才听见琴声。然后,现实按照高易羽所看见的那样,小芽生长、吐露花苞、然后盛开。白色的花片、黄色的细蕊……这成了现实。   “德利多利,约安妮丝有魔力的时候,也能做到这个吧?”   “不,每一种魔力所牵引的现实都不同。”不给高易羽开口的机会,德利多利又说,“音乐终究是对世界之理的一种表达和借用,每个人所拥有的世界之理当然也不同……伟大的约安妮丝,她的音乐,你是如何理解的?”   “理性的极致。”   “因为她抵达了比任何人都深的世界之理,你理解得了就会明白,理解不了也无妨,这不会影响你的音乐。”   高易羽不想和德利多利聊那些弯弯绕的话,因为她觉得有更直观的东西。之前因为某件小事,德利多利也曾评价过约安妮丝的音乐和演奏,说得非常夸张。   如今,高易羽切身的理解了一部分。   但也加剧了这份好奇。   “那……约安妮丝能怎样改变现实?”   “我不想透露。”德利多利平淡的拒绝了。   这……高易羽有点熟悉这个,就像是医生对患者暧昧不定的“哎哟,这个有点难办,很多人都在前面排着”。或者是老师对家长说“你们孩子的座位问题,因为我说不定得优先考虑其他家长……但还在考虑中……你知道的,影响因素很多”之类的时候。   这是……需要加码了。   “您需要什么代价?”高易羽觉得自己很上道。   主要是,她真的很好奇,伟大的约安妮丝究竟有多伟大。   但德利多利很为难:“我真的不能透露。”   “您到底要我付怎样的代价?”   “这个嘛……”德利多利表现的还挺难为情的,“你有没有兴趣,再去其他时代旅行一圈?”   “……呃。”高易羽冷汗直流。   上次、上上次可都没啥好事。但如果是为了弄到那个答案,再去其他时代打个工,扮演吟游诗人,似乎也不是不行——可时机不好。   高易羽摇了摇头,非常坚决:“管风琴很快就好了,约安妮丝的乐谱写得又是那么美妙,我打从心底想留在这里,至少让我们把曲子做好……”   “是啊,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是约安妮丝的狂热粉丝,当然也想听到专辑之后再折腾……再邀请你们去其他时代对抗流行乐恶魔……但你这不是一直追问我。”   “……哎呀这。”   “总之,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到时候,也许我会给你答案的。”   然后,德利多利悄然无息的消失了。   嗯……这才是拒绝别人时该做的,其他都是在抬价。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没有口腔溃疡,没有腱鞘炎,也没有偏头痛,一切都好。挺好,她也真正的理解了自己所拥有的魔力,它们能做到什么。   与大自然沟通,为植物提供养分,创造绿意。   多么神圣而伟大!仿佛就是造物主一般,仿佛是大自然的使者!高易羽感叹着,这就是自己的音乐,然后用坚实的步伐走出房门,准备用这音乐连接世界,行些伟大之事。   ……   一个人出门很讨厌,中断了曲谱的写作很讨厌,没人看得见自己很讨厌。   幸好,喵喵居然记得怎么去废旧工厂……不愧是她用魔力制造的仆人,如她一样可靠和讨人喜欢。   约安妮丝也出了门,带着咖啡豆和全套器材,在喵喵的指引下穿行在小城。因为高易羽之前的态度实在是太敷衍,约安妮丝想去找回场子,让她说出“好喝”这个词,而且要带感叹号。   奇妙的是,只要和约安妮丝这位不属于世界的异物相碰触,即便是喵喵这样的火苗,也会一样的被世界忽略。因此一路倒也顺利,幽灵没有迷失在城市或荒野。   到了废旧工厂——她十分惊讶,发生了很多改变!   她已经很久没来过,毕竟这些天都宅在家里写曲子。好多人、好多灰、好多奇妙的设备和一栋新建筑……轰轰烈烈的气氛弥漫不息,和之前那种世界上仅剩此地、仅剩她们二人一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些都是积极的改变,也有消极的。   是她!约安妮丝找到了高易羽。就在录音室旁,阳光之下,与长势良好的大自然相伴。有些汗水,还有满足的笑容,世界上没有比她更美的少女。   但她为什么背着自己,在这里种了一大堆水果,然后狂吃独食?   …… 096·热烈之物   可恶啊!   换了平常,约安妮丝会立马开口,打断高易羽的吃独食行为。   因为这很不好。   今天和平常不同,高易羽明明跑来录音室这边了,却没有把餐点带回家,约安妮丝和达芙涅可都是饿着肚子的……   但高易羽本人,甚至在这里搞了小灶,竟然有这么一片种水果的田地,一大早就在这里摘果子,而且没见她带回家过!   不光是没有加餐用的水果,就连高易羽平时带回来的餐食份量,也是紧巴巴的。差不多是两份成人吃的,但她每次都自己吃掉一份,剩下的则给约安妮丝和达芙涅分……   这是对古代人的歧视!   约安妮丝很想立马上去议论一番,但,她想到了一件事,一件自己在意了很久的事。   对无比崇尚自由的高易羽来讲,她们都是多余的吧……约安妮丝仍在苦恼这个。虽然平常高易羽会装出和善、亲切的态度,甚至还愿意把屋子借给她们住,实际上却是讨厌她们的!   证据就是吃独食,以及平常给的餐点很少……   约安妮丝没有了上去打搅她的勇气,因为这本来就是她们不对。食物、住所、一切都是眼前的少女在提供,她们只是吃白食的人,并没有资格指责对方,甚至还应该感到内疚……就像约安妮丝最近的心情一样。   可比起这个来,阻碍约安妮丝上前的原因还有另一个。   这片水果田……不太对劲。   眼前——   高易羽正在采摘一种约安妮丝没见过的水果,它的颜色犹如琥珀,圆润的恰到好处。   就像是杀了老母鸡开膛破肚,从人家肚子里挖出来的、没有生出去的那种蛋。   这种水果被轻薄、透明、干枯的叶子包裹在里面。   高易羽摘下了最后一个,毫不留情的送进自己嘴里,感到相当满意。   但接下来,她却蹲下身,将小嫩芽送入泥土当中,然后对着它,用充满期待、充满渴求、满是赞美的情感,吹了一声口哨——   “♪……”   嘹亮而纯粹的口哨声……很特别,但约安妮丝还感觉到了更多、更耐人寻味的触动。   那是与世界……甚至更遥远、更宏大的万物,进行沟通时的感觉。也是约安妮丝所熟悉的,全神贯注为神而演奏管风琴时的感觉……   恍惚之间,她甚至误以为,自己跨越时光,回到了熟悉的每一日。   然而,并没有。   口哨声消失了,但它却创造出了惊讶的现实。一株植物,不过眨眼间便成长了起来,和周围的事同一品种,而且结满了那种约安妮丝不认识,但一定很好吃的果实。   “很好!红色的!”高易羽非常开心。   她像是要脱衣服一样,将T恤往上翻起——约安妮丝差点惊呼出声,因为这可不检点啊!   但幸好,高易羽并没有是在这里脱衣服……至少没脱完。   被翻起来的T恤,在肋骨位置就已经停下,在那儿拧了个结。   细瘦的腰身,倒是坦露在外了。带着一些汗水,少女白皙的肤色也显得如此健康,毫无赘肉,甚至有一丝肌肉轮廓的小腹,更是牢牢抓住了约安妮丝的视线。   约安妮丝甚至忽略了刚刚的事,什么吃独食、什么纠结自己是不是多余的、什么吹个口哨就让一株嫩芽长大、开花结果……这些都只是浮云,比起女孩子的肌肤,都是那么的无趣!   “很好!大丰收。”   当事人则一个个的摘下果子,然后放进翻起的T恤里,用它当做篓子。   并且——   “来了干嘛还站那么远?也不来搭把手,哼哼,懒鬼是吧。”她头也不回的,唤醒了呆然的幽灵。   “你……你发现我来了?”   “那不然呢……”虽然世界会忽略她,但高易羽不会,“也不想想是谁把你带来这个时代的。”   约安妮丝腼腆的走向前,开始证明自己是个勤快鬼。   其实倒也简单,就是将那些果子摘下,去掉松脆、轻薄的皮,然后放进高易羽的T恤里头。不光简单,还很美好,能光明正大的看她的肌肤!甚至还可以假装用力过度,稍稍碰一下……   “手脚麻利点……”   “噢噢……”   另外,约安妮丝还明白了一件事,这些不认识的果子,和刚刚那奇妙的催生过程,肯定都是因为魔力。站在这些植物之中,约安妮丝能感觉到极为明显的熟悉感,它们是被魔力浇灌出来的。   “这些是什么果子?”   “菇娘,灯笼果,名字挺多,是这个国家常见的小野果,熟透就好吃。”、   被群山环绕、植被茂盛的云南,这种东西长在城市里也并非没有,而这片更是荒芜多年的地方,其实物种还挺丰富。所以当高易羽找到一株,不断用魔力催产,很快就有了这么多。   很快,满满当当的菇娘果装满了T恤,之前高易羽已经吃了很多,很满足了,这些则是要跟今天的餐点一起带回去的……结果约安妮丝也来了,那正好。   “说起来,你来干啥?”   “这个嘛……忘了。”   “——主人,她是来泡咖啡给你的。”   “泡咖啡?”高易羽看了喵喵一眼,心想约安妮丝的记忆连火苗都不如?   “咳咳……没、没什么……说起来,我可以吃一颗吗?”约安妮丝换了个话题。   得到理所当然的允许后,她从T恤里抓了一颗放进嘴里,很奇妙的味道。   就像是更加浓郁复杂的番茄,同时却拥有更为清甜的风味,汁水充盈……她又假装自己刚刚没说过“一颗”,忍不住又抓了一颗来吃……魔力可真方便啊。   但高易羽发现了更方便的:“说起来,你穿着裙子呢……”   “嗯?”   “能不能把裙子掀起来一下……”高易羽认真的问。   约安妮丝的脸立刻通红,正如刚刚吃掉的红菇娘果,虽然她实际上很聪明的脑袋明白,是要让她来装果子,但被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还真是挺羞人的。   可她还是照办了,轻轻抓着白色的蕾丝边裙摆,往上一点点提起,但“哗啦啦”的声音很快降临,沉甸甸的果子从T恤上倾泻,落到约安妮丝的裙兜中。   “这、这我要一直提着吗?”约安妮丝发现了这个问题。   高易羽早有打算:“你可以把裙子两个角再提上去,跟吊带打个结,就是肚兜了。”   “这……我……我会很不淑女的。”   “反正除了我之外,没人看得见你,不淑女也没关系嘛。”   高易羽目测了一下,实际上就算这么做,约安妮丝露出的,也最多是稍稍一部分大腿,并没有什么影响。在现代,这是很普通的!   就这样,半推半就,约安妮丝的裙子被高易羽一番改造,变成了从小腹那儿凸出去的肚兜,当然,装满了非常美好的一粒粒果实。   除了约安妮丝羞的快跟喵喵一样红、一样高温,一切都好。   “那、那我回去了……”   “等等嘛。”   “难、难道还有要往我裙子里塞的果子?”   虽然这说法很奇怪,但她多虑了。高易羽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笑眯眯的为她指着方向。   因为,有想让她看的东西。   离开墙壁背后的果实农场,两位少女缓缓的走回录音室,然后绕过拐角,走上楼梯与楼梯。从尘埃和废旧之中,踏出了豁然开朗的一步。   她们来到了二楼屋顶,清爽的风、开阔的碧蓝天空,还有眩目的、来自太阳的光晕。   但这仍不是高易羽想展示的,她再一次用食指,为这位幽灵姑娘指出方向——   随着目光眺望的话——   就能见到教堂了。   “咦……已、已经?!”   “嗯,毕竟时代是在进步的。”   虽然是人推动和构成了时代,但它却不会如人一样荒废时光。   不光时代的改变,建造它的他们,更是非常优秀的工人,给足了薪水,人手充足,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满足了所有条件,教堂当然很快便得以向世界展露自己。   它并不奢华,也不宏大,但却很有味道。   均匀的优质石材被堆砌,点缀着色彩不一的砖。   它们时而变成被雕花和装饰点缀的拱顶,时而,则是一面朴素的挡墙。   被对称留出的壁龛,巧妙而富有艺术性。   它不算是巴洛克式教堂,而是一种,从更古老的建筑作为根基,来发展设计的。   这是高易羽自己的主意,因为无论是约安妮丝第一次就职的教堂,或是就职时间最长的教堂,其实都并不是巴洛克时期建的,而是已被传承很久的建筑。   要追溯得更远,才能让约安妮丝感受到怀念。   不过除了想法之外,这座小教堂的设计,则是那个家族从国外请的古建筑传承者们,与许多宗教建筑、室内音乐设计方面的专家共同讨论所得出的。   如今,外表基本搞定了,预留给管风琴和彩绘玻璃的区域则还空着,要等从国外被请来的专家。建筑工人虽然能垒砌石块,却没办法架设管风琴,或是在玻璃上绘制古老故事。   但作为亲历者,每天看着它一点点被建成这样,高易羽感觉很满足。   现在……   “这是属于你的教堂,约安妮丝。”她亲昵的,在她耳边说。   只要不去思考打扫卫生、维护建筑的事……又或者,会不会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网红拍照宣传,然后哗啦啦跑来好多人乱丢垃圾……   罢了,总会有办法的。   但更令高易羽翘首以盼的一点,则是——   “很快就能听见你亲手演奏的管风琴了……我想指定曲目,可以吗?出自你手的那些伟大作品,我非常渴望听到它们。”   “可是,我……我都忘了我写的啥……”她腼腆的说。   好吧,没那么渴望了。   不是历史当中,被宏伟、严肃记述的大音乐家,而是时不时会伸向裙子,从里头拿一颗果实吃的女孩子……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区别的,但它们各有各的美。   约安妮丝出神的看着教堂,眼里泛着思想的驳杂。   她很兴奋,非常兴奋,因为这是在异国他乡、更是陌生的时代里,能寻到的一丝亲切。   但她又感到害怕,难以言表的恐惧。   她甚至有种幻觉,能看见身边的女孩子再次伸手,指着教堂……然后如此说道:“以后你就住这,不要再赖在我的家了”,约安妮丝正在动摇,也许这会在下一秒就发生。   “我有话想说……”约安妮丝认真的开口。   “怎么了嘛。”高易羽呼吸着微凉的风,随口回答。   “如果没有和三全音恶魔签订契约,没有我这个累赘占据你的生活,你会成为怎样的人?”   高易羽挑了挑眉,问题还挺怪的,这就是约安妮丝最近都奇怪的原因吗?看来是了。她从约安妮丝的脸颊上收回视线,她的音乐总是将感情含蓄的藏着,可她本人却与之相反。   斟酌着要用来作答的话语,高易羽伸手放进她的裙中,捞了两个菇娘果放进嘴里。   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做出了理所当然的回答。   “会成为自由的人。”   “那……”这正是约安妮丝所恐惧的,因为这意味着……   “确切的说,是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呃?”   “现在的我很自由,无论是创作音乐,或是之前将你和达芙涅从历史里接来,跟德利多利互相阴阳怪气,与你一起在这里闲聊,渐渐习惯你的咖啡……这一切都代表了我的自由,因为是我自己选择的。”   高易羽咽下了满足的味道,平静的眺望蓝天和城市之交界。   “如果德利多利没有出现,并赋予我这样的现实,那我仍在和学业、现实、未来纠缠,那并不自由,所以我很满意现在。尤其满意的是……选择与你一起弹琴。”   高易羽没有再去关注约安妮丝的表情,只有那淡金色的长发,在余光里暧昧而恍惚。   “不过,如果没有和你们相遇,那我本来是有打算的。”   思绪的碎片在脑海里飞扬,她愿意对这位幽灵少女坦诚心灵——   “我打算高中毕业后,就彻底放弃音乐。”所以,即便收到了很多学校的邀请,她从没有回应过。   约安妮丝愣了足足五秒,然后爆发出惊叹:“……呃?!啥?!你居然要放弃音乐?!”   “嗯,去找点新的爱好和想做的事。”   比如找个深山回归自然,或是努力一下考个建筑设计学校,又或者成为一名普通的环卫工……也可能会是随着脚步,在浩瀚的小小地球里自由旅行?在每一种农作物收获之日,走到哪里,就无偿的为农人劳作一番……   高易羽有很多想法,非常、非常多。   约安妮丝依然震惊:“为什么要放弃音乐!?我很清楚你能成为非常厉害的音乐家。”   这倒是……高易羽依然坦诚着自己:“嗯,如果全身心投入,将灵魂、时间、爱,完完全全的献给音乐,我会成为历史首屈一指的人。”   她并不谦虚,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如果将热爱变成职业,热情会被消磨的无比迅速,敷衍了事和偷懒怠工……我就只会是平凡的音乐人。”   “很矛盾……但我理解。”约安妮丝的语气十分缓慢,而且充满了新的恐惧,“可现在,我们也要制作音乐,那会消磨你的热情吧……”   “所以,我不想要那种结果,才打算在热情没有完全冷却时,保留着它的余韵,对音乐敬而远之,这就是我之前的想法。”   约安妮丝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但高易羽缓缓合上了眼睑,太阳所构成的光斑,在封闭的视野中慢慢淡去。   ——可炙热在心中流淌,它构成了话语。   坚定非凡的,媲美阳光的,不会被风声吹散的话语。   “但现在——我的热情,正前所未有的高涨,我离音乐是如此之近!”   再次睁开时,她直视着约安妮丝,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   “因为,是与你一起。” 097·缔造繁星   ——世界很美好。   当听见高易羽的话之后,约安妮丝只有这一个想法。   太阳洒下了讨人喜欢的温暖,风声传来喜悦,花草与云朵散发着好听的色彩。   约安妮丝的心中不再有阴霾,不再为自己是否阻碍了她的自由而苦恼,而那些付诸乐谱的爱意,没有白白付出,她也能实诚的面对自己的心了。   这个世界很美好。   而眼前,用爽朗、真挚的声音,说完那些话的她……就是约安妮丝所了解的,这个世界的全部了。   实际上,约安妮丝也有想要说的话,这个想法,在她的心中沉睡很久了。   说起来,还是那位大胡子——但心灵细腻的音乐家,也就是约安妮丝远房后辈的柴可夫斯基先生,在过往时代的沙俄,亲自启发约安妮丝的。   “这十多天,我写了很多曲子。”   她腼腆,但热烈。   这是为了回应眼前少女的热烈。   她一点点的将思念化为声音,就像是将思绪化为乐谱。   “都是在向……向你表达心意的曲子……”   “哦……噢……喔……”那热烈传达到了高易羽的脸上,她也变得有点害羞了。   从小到大,高易羽被女生表达过很多次好感,收到过很多情书和礼物。虽然因为想早点回家听音乐,练习乐器而没时间跟女孩子玩,所以一概拒绝了。   不过因为这些经验,她本来觉得自己是个行家,能轻松应付一切了。   ——看来还是有点问题……   但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因为那些诱惑着她早一点回家的音乐,实际上……不就是眼前的她吗?一种平静的顿悟弥漫心头,她与这么多年来,与音乐作伴的自己,悄然达成了和解。   “不过不要误会,那些心意,占了多数的……是希望你能如愿以偿,活在自由之中的祝愿。有点绕口……大概你也……不是很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没关系,我写得挺满足……”   约安妮丝一个人嘀咕了起来。   “我还写了……被你赶出去,和你分别之后,我独自在现代游荡,再无人知晓的主题音乐……想想就毛骨悚然,但情感很充沛,所以作品很快就写好了……还写得特别好。”   “难怪我说有一张的编曲特别哀伤……”还以为,她是苦恼着自己学不会现代知识,所以极为伤感——在这种心境下写出来的……   约安妮丝又说:“还有幻想曲!跟你一起去其他时代旅行的主题……或是一起打败了流行乐恶魔的主题,虽然都是没经历过的,但这就是幻想曲!”   “虽然不太对,但也对了……”   “但——”   她用舌尖舔了舔唇,因为风、话语、太阳,都使得没有经口红和唇膏润饰过的淡红色双唇,多了些干燥……这也是在说出心意之前的酝酿。   “但……但有一个主题,我想要写,非常、非常的想要写。我想为它单独做上一篇曲谱,可我没有经历过,我不了解那会是怎样的心情,我也不知道该选择哪些音符……”   “……那?”   约安妮丝使劲摇了摇头,她拒绝了不断用多余话语,掩盖自己害羞的扭捏行为。她不想再说有的没的,让高易羽再困惑下去了。   她一定要认真的说出来,要不然,就没办法回应那么坦诚的高易羽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   “我想写的是……和非常漂亮、非常帅气、又极有才华的美少女谈恋爱的曲子!能和你一起取材吗?!”她说了出来。   在理解话语之前——高易羽被吓坏了。   宏大的管风琴估计也不需要了,只要约安妮丝这么发自内心的嚷嚷,就比任何乐器还恢弘了……高易羽本想习惯性的调侃调侃她,可过了一拍后……她渐渐理解了,对方的话语,藏着如此简单的心意。   “嗯。”她再想不到别的来回应了。   “好!”   “还有……虽然我不会赶你出去,但曲子还是保留吧……”   “……嗯。”   她们用热烈回应热烈,也用羞涩回应羞涩。   然后相视一笑,回到了平淡的日常里。   她们坐在楼顶上眺望教堂,约安妮丝时而会讲些古老的故事,时而会问几个建筑的问题,因为教堂的飞速建成,对古代人来讲是难以理解的。   “那些石块是怎么被迅速垒在一起的?中间粘着啥?还有那面墙的建材是什么?他们为什么在放鸟上天?”   “起吊机、水泥、可能是混凝土、无人机。”   “那跟大象一样,用鼻子在卷石头的是什么?”   “伟大的挖掘机。”   “我们当时是不是应该再要个大点的教堂?感觉他们盖的好轻松……”   “不要把工人们的勤劳当成理所当然,另外,大点的打扫起来岂不是……”   “对哦……但……但我们现在……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可以一起打扫教堂的关系了?你会帮我吗?”   “嗯……会。”   “嘿嘿,那就好。”   可惜现代人无论是对于应付感情,还是对于建筑都没多少知识,大多数情况下只能瞎掰一堆,得亏约安妮丝好糊弄。   但不知何时起,聊天的声音变成了三股。   “您在这唠着呐?”   “啥?”   高易羽一开始听见“您”还以为是喵喵,但喵喵是很尊敬自己的,这一股阴阳怪气的声音……   她回过头,果然见到了德利多利。要不是看熟了,那黑雾笼罩的诡异模样,得把高易羽从二楼吓的摔下去。   这家伙又出来干啥?早上才来过,教了高易羽怎么用音乐快速种植,现在出现,莫不成是反悔,要强行勒令高易羽现在就开始新的历史之旅?   德利多利看起来很不满,但却不知道是对什么不满,只是憋着一股火却没办法发泄,所以挺无能为力的在生闷气。毕竟早上才被高易羽乱弹琴制造噪音弄得睡不着,而之后,高易羽又跟约安妮丝那么热情,更睡不着了……但这不太合适说。   所以,德利多利想赶紧打发她俩:“您的努力,已经有了不错的回报,差不多是时候了。”   “……你是说……我盗版自己,当营销号的事?”   “是的。”   这些天,高易羽确实一直在忙这个,她搞了一大批各平台账号,凭借着自己拥有原文件、且是原作者的优势,成功令一些视频和文章获得了很多人气,将混有三全音的音乐传播了出去。   那些播放量,现在成为了一份权力。   小小的、扭曲一下历史的权力。   “跟我来吧。”德利多利的声音有气无力,身子也不如往常威风,活脱像是被盐巴洒了的非洲大蜗牛。   就这样,德利多利带着路,困惑的约安妮丝和期待的高易羽,则在后面一步步跟着。三位很快回到了一楼的录音室,这里弥漫着一股子花叶苦菜的味,很新鲜。   “那,有几点要和你说清楚。”德利多利就站在钢琴前面,唯一没有被黑雾笼罩的手,轻轻抚摸着琴。   “您讲。”   “首先,基本上来讲,这是不可逆的,知道吧?修改历史的难度很大,但可以做到,这就是我的权柄。但修改一次之后,世界迎合了这个修改,会立刻固化,如果想要将修改移除,就意味着要对整个世界重构,需要的力量是天壤之别,所以基本上不可逆。”   高易羽听懂了,约安妮丝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理解。   德利多利补了一句:“这意味着,这架钢琴目前的这个残破样子,一旦改了就无法挽回,你还想对现在的它做什么,就尽快。”   “……不用了。”   高易羽录过这架钢琴如今的声音,而且录过很多。   她也留下了照片,是钢琴破破烂烂的时候,压在窗外月桂树上的。那张照片拍得十分端正,却又非常耐人寻味,高易羽不觉得能再拍出更好的。更何况,除了最好的照片之外,还有很多废片……   “那,还有一点。”德利多利又说,“我希望你们能尊重这架钢琴。”   “什么意思?”   “我是深爱着音乐的一介听众,这个世界被流行乐恶魔搞得浑浑噩噩,尊重乐器的人很少。”   三全音恶魔的声音和以往不同,没有那种浮夸的腔调,认真且严肃。   “为了利益、虚荣、一时兴起,很多乐器被莫名其妙的人买回家,摸几次之后就彻底扔下不用。许多钢琴正是如此被闲置。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让这为高歌而生的琴弦,成为沉默者。”   “我会好好爱护它的。”高易羽认真的作答。   但这并不是一个让德利多利满意的答案,因为它迟迟没有动静。   接着,向前迈出一步的是约安妮丝。   和那个为了感情而羞涩,因为现代知识而懵懂,为了咖啡而狂热的她都不同。   ——她是音乐的灵魂。   “我有很多要弹的,我要让它响个不停。”   “很好。”   德利多利非常满意。   然后,三全音恶魔的白皙之手,伸进了自身的黑雾之中,取出一本厚实的、页数细密的、古老而庞大的书本……那是《历史》之书。   书本悬于恶魔眼前,随她的手指而翻动——接着,停在了需要的那一页。   不知何时,恶魔的手中多了一支笔。   “它因岁月的侵蚀而难以使用——但却变成了被送来时的样子,崭新无比,调音精准,状态极佳。”   历史恶魔写下了它的命运。   不需要缘由的转折,不需要合理的铺垫,只要事实。   然后——   它成为了事实。   那架破破烂烂的钢琴,忽然闪耀着低调的漆光,它完美无瑕,纤尘不染。   白色琴键有细密的牙纹,黑色琴键散发黑檀的木香。它静静立在录音室中央,等待着自己被允许发出第一声啼哭。   ——德利多利满意的、疲惫的笑了笑,然后消失不见。   于是——   “约安妮丝,去弹点什么吧?”   “不,由你来,我等之后。”大音乐家按耐着兴奋,只是站在钢琴身边,摸着它的盖板,“这是一位爱慕你的女士,从历史另一端为你送来的,至少要由你弹点什么之后,我才能怀着敬意的借用它。”   没有反驳,高易羽坐在了钢琴面前,和之前完全不同。   那,要弹点什么?   不需要思考,高易羽的手自己动了起来,她很熟悉琴键的用法,但又不熟悉。和合成器的松软键盘不一样,和学校音乐室的廉价钢琴不一样,和一切都不一样……   但击弦声而出的旋律则是一样的。   《谐谑小步舞曲》,一首默默无闻的钢琴小品,属于那段历史的声音。   高易羽不太记得谱子,只是凭印象。她处理不好音乐的细节,便用自己的方式当场编曲,或是加上俏丽的装饰音改变它。除了一开始的磕磕碰碰,倒也算得上流畅的结束了。   约安妮丝没有献上掌声,作为宗教音乐的殉道者,她所知道的最高敬意,是认真的聆听。   她当然做到了。   “好听。”   “是指钢琴吧。”   “都好听,你的技术很好……明明是陌生的乐器,却熟悉的非常、非常快……但钢琴也很好,很特别……我能听到伟大匠人制造它时的汗水,也能听到构成它的大自然材料是如何生长。”   那倒不是说高易羽的魔力,事实上,高易羽演奏时故意克制了魔力,只是单纯的试琴。但高易羽能理解约安妮丝的话,作为演奏者,钢琴的反馈和回应是那么细腻精准……   她回味着触感,让开了位置给约安妮丝。   入座后——大音乐家带着笑容,说出了最美妙的那个问题:“想听点什么?”   “由你自己决定。”   “那——”   她按下了黑键。   像是夜空之中,亿万繁星同时湮灭,只剩万物寂静的黑暗。   可她接下来的每一次触键,就有一粒恒星,被她亲手点缀在夜空之上。   明亮的星星是主旋律,它们的光芒多变,而越来越的亮起,连成一片。   其他的则是和弦,它们不为人知,如果不去注意看,就发现不了。   ——那是一片新的星夜,每一颗闪烁,皆是她的琴声。   “《苍白的浅影》,这是我们相遇时,你为我弹奏的第一首曲子……我永远不会忘记。”缔造繁星之人,怀着爱意与怀念,对唯一的听众致了词。 098·神的生意   当高易羽和约安妮丝,在录音室为复活的钢琴开心,或是对着即将建好的教堂而讨论爱意的时候——   那位曾被太阳神阿波罗热情求爱,身为古罗马真正正统,象征着世间胜利与诗歌的古希腊尊贵女神,还在几十平米、二室一厅、缺乏西晒、杂乱无章的住房里,和饥饿作斗争。   “好饿哦……怎么还不来……”她表达困境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   她明亮的琥珀色瞳孔,每隔五秒就要看一眼大门。   因为换了平常,高易羽早该带着份量稀少的食物回来了……达芙涅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高易羽带回来的饭菜是两人份的,但这可以被理解,乐队目前正处于起步阶段,一切都得节俭。   然而事实上——高易羽曾见过达芙涅给自己浇水、自己晒太阳、自己亲近泥土……所以在她心里,这位已经化身成月桂树、还被做成竖琴的小小女神,实际上是一种不需要吃东西的植物。   可惜达芙涅并不知道对方理解错了,当然也没办法纠正它。   但无论如何——饥饿都是可怕的。   “唉,在电子游戏里,我所掌管的国家经我的治理,是那么的富足……现实里却是如此!”   达芙涅爬在电脑桌上,不断哀叹。   “几千年来,我都在西方那些最强盛的帝王身边隐居,我知道如何治理国家,但却不知道饿肚子是如此可怕的事。”   她甚至把主意打在了家里那些缺乏阳光,有点蔫巴的植物上,也许可以吃这玩意儿?   无论如何,指望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是不行了,她们出门后就没回来,说明肯定是在外面遇到了麻烦事,所以没顾得上带饭回来。达芙涅对此表示理解,既然如此,自己也得照顾好自己,尽快的过去帮忙。   还好,她多少还是有想法的。   首先是——   她记得,约安妮丝晚上会悄悄去厨房,听动静是去找吃的,而且每次从厨房出来,约安妮丝总是笑呵呵的,所以厨房肯定存着某些储备粮。   达芙涅回忆着约安妮丝的路线,也照办了。在橱柜二层,一些调味料的深处,有约安妮丝的气味,从草纸包裹中传来。   “找到了。”   她小心翼翼打开纸袋,却发现这不是什么储备粮。   而是……半块红糖,上面有约安妮丝的牙印……   好吧,红糖也行,能提供很多能量。达芙涅避开了约安妮丝啃的那边,从另一边啃了好几口,然后喝了些水,勉勉强强算是有力气干活了。   接着——   作为其他时代的访客,在现代,她们最先面临的问题就是法律上的身份、户口问题。和古代不同,数据化的这个时代,想当黑户只能去欠发达国家。   没有户口,就没有身份证,就没有手机号码,就无法使用和金钱相关的储蓄权力,而这个时代又很难从纸质现金方面搞点想法,所以她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一个可用的身份。   事实上,她已经解决了这一点。   她并不是每天都在用电脑打历史类游戏,和那些曾真正见过面、聊过天的老朋友们重逢。而是也利用网络的便利性搜集讯息,与人交流,了解各行各业。   当然,就有灰色产业链。   这是个高利贷兴盛的时代,有钱人都在合法、疯狂的放贷,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威逼利诱那些本来并不需要提前消费的人使用借贷,然后利滚利。   其结果,就有很多人选择贷款,当然的还不上。   还不上的人被称之为老赖,而放贷人并不会亲自出马,而是养了一批专业的催债讨债人。为了应付讨债人,老赖也会有一些应对手段,其中就有协调者、话事人、中间商——也就是帮忙应付催收的职业。   这一切,都和那数千年历史没有区别。   倒不如说,这个时代只需要用手点两下就能方便的借到高利贷,古代起码还得出去走一圈、跟人好好的侃上一阵子呢。   这条产业链,就是达芙涅瞄准的了。   她不打算借钱,也没打算放贷,更不是去帮忙催收,而是成为了帮人挡债的角色。   在如今,这个职业叫做“法务”。   法务挡债的方式,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帮借钱的人拖延时间。   催收的人,往往会使用大量的电话骚扰、通知亲戚、工作单位、威胁失信和起诉等方式来讨债,这会令借钱的人身心俱疲。但如果把麻烦丢给法务,那他们就可以专心工作了。   简单来讲,他们会把一张电话卡、一支备用手机,还有具体的借贷信息,一起交给法务。   法务的工作就是接电话,不被对方威胁,反而和对方协商免去利息、延长分期时间,劝说对方不要继续骚扰,逼急了欠钱的人等等。   法务这些人,知道法律的范围,深谙整个行业的运作,甚至和讨债方本身就有协议。   几天前,达芙涅就在网络上,伪装成了某某法律公司的人,和一名被支付宝催收骚扰不堪的老赖联系上,并达成了挡债协议。   经过一番沟通,对方真的将手机和信息直接用快递寄了过来……   不得不说,这些人都会借高利贷了,那么被所谓的法务再骗上一茬,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   就这样,达芙涅拥有了手机和电话卡,取得了基本的现代社会人权,也可以开始下一步动作了。   虽然打开手机之后,不堪入目的大量短信骚扰、接连不断的各种号码轰炸有点烦人,但这依然是可以自由使用的手机,该用它赚钱了。   高利贷软件——哦不对,支付宝里当然一毛不剩,这位债主欠的钱加上利息、逾期费用,加起来结结实实的达到了数十万,达芙涅随便翻了一下,钱基本是用来购置化妆品,徒有其表、很快就会过气的电子产品,充值游戏,酒店餐厅高档场所和消费……   罢了,不看了。   积累初始资金的办法,达芙涅有过想法,其实是再多找几个、几十个欠钱的人,伪装法务把从他们那儿要几十个手机和电话卡过来,然后拿去卖了。但这是诈骗,很缺德,基本就跟支付宝是一个德行了,达芙涅仍有自己的道德洁癖。   所以,她打算用另一种方法。   她接了一个催收的电话。   “我能还上钱了。”   “……哦?”对方有点意外。   “全额还款,因为我打算回家卖掉房子,马上就有钱了。”   “那赶紧啊。”对方很不客气的催了一通。   达芙涅心平气和,装出一股虚弱的感觉——事实上也不是装的,因为确实很饿:“你们和支付宝有协议的,我知道,收回多少钱,就能从里面提成几个点,但我希望你理解,我打算先还其他APP的。”   “啥?其他都是小贷,我们支付宝和征信挂钩,是政府推广和背书的正规软件,你最好先还这个,对你的信用还能挽回!”   “是这样,我打算卖了房子之后先还其他APP的,因为我现在路费都不够,只能走过去跟买家交易,要走2公里,我又饿又累,其他APP的外包催收跟我讲,如果先还那边,可以给我点路费。”   “我也可以借你,还可以借你餐费,只要你优先还我们的。”   “借?”   “我可以申请一下,给你的花呗临时来点额度,你就可以用花呗打滴滴了。”   达芙涅沉默了,竟然不是给现金……多么恐怖的时代啊。   她只好挂了对方的电话,又接一个,毕竟债主确实借了一大圈。   这次打来的,是其他小贷的催收人,达芙涅故伎重演,这次则是明确的说,支付宝愿意再借她钱打车,十分温暖人心,所以打算卖房子之后先还支付宝的。   听完之后,小贷的人沉默了一阵:“支付宝有点恶心了吧?”   “是有点……”   “唉,妹妹你也不容易,我给你打五十块钱,你别想不开。”   就这样,凭借着声音好听和一种奇妙的共鸣,达芙涅拿到五十块钱的启动资金,存在了微信里。   之所以在这边,是因为催收的大哥似乎想跟妹妹聊聊,达芙涅则贴心的找了几张网图发给对方,也算报答了这天使投资。   拿着五十块钱巨款,她没有立刻去寻找填饱肚子的方法,而是靠那小半块红糖和水,继续硬撑着。   她下载了一个著名的博彩APP,如今这玩意儿正在做活动,首单包赔,而且首存有返利,又是一项自古以来从不改变,就已经足够永恒的完美生意。达芙涅知道这是世界上最恶心的陷阱,但特殊时期,稍微利用一下也是无奈。   五十块钱被存入其中,作为入场筹码,收款方是他们在大陆的空壳公司之一,纷繁负责,总是在随机变动着。   作为能看穿万物本质的女神,她又在帝王将相身边看过无数时代更替,她知道这里头所有项目的本质,以及哪里可以赢钱。   最好的是那些实体赛事,因为它们被操纵的非常明显,只要会看盘口,长期稳定的下注,达芙涅确信自己能赢,然而它们并不是随时都有。所以现在,达芙涅选择了德州扑克。   虽然饿饿的脑子昏沉,但和人类交手,她闭着眼睛也可以赢。   一小时不到——她的本金加了许多零。   但……不能提现。   “……竟、竟然要有两倍流水?什么意思?竟然要我再存本金的两倍进去才能提钱?!这……这是诈骗,无底洞的诈骗!”   她哪有钱嘛……   就这样,达芙涅深刻理解了理论知识的丰满,会败给实际操作的多变。   虽然神能洞悉万物本质,但人类却用狡诈和经验封堵着所有漏洞。   “还是不要碰这种东西了……”起码,她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教训。   ……   约莫下午的时候,高易羽和约安妮丝回到了家里。   达芙涅像是燃烧殆尽一样,睡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支陌生手机。她将自己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没有被子和枕头,只有长发能提供些许柔软和温暖。   “这是怎么了……我的女神哦。”   “嗯?!你的?!”   “我们乐队的。”   “嗯!”   她俩这才上前救助。   达芙涅脸色并不好,像是梦魇了一样。   高易羽和约安妮丝协力,把意外轻盈的她搬到了沙发上,然后取来毛毯盖着。不过这些动作让达芙涅醒了过来,她微微眯着眼,失去神采的琥珀色从中黯淡。   “饿。”她如此说道。   “……要浇水吗?”   “吃饭。”   女神也要吃饭?!高易羽很意外,但现在应该不是追究它的时候。幸好,她们带来了好吃的。   约安妮丝将一兜的菇娘果放进竹篓,这些被高易羽的魔力滋养出来的美好果实,甚至都不用清洗,它们无暇而透亮,犹如美玉和宝石。   除此之外,高易羽还用魔力培养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约安妮丝很喜欢的那个。   ——栗子。   她们在录音室周围空旷的草地上,种了一棵栗子树,正是为了折腾这个,才拖到将要吃晚饭的现在。将栗子摘下,从绿油油的小刺球里取出来,然后让咖啡女同学炒制,比起楼下卖的,它们要更加香甜。   “来,竖琴小姐,张嘴~”约安妮丝剥好了一个,放进了达芙涅小巧的嘴里。   “……嗯?!魔力的味道。”女神瞬间苏醒了过来,“是吟游诗人!”   “这还能吃出来?”   “是的,因为这魔力太过特别,在冬宫的时候,即便我在密室之中隔着许多墙壁,也依然感受到了你魔力的响动……没想到,它们还真是缔造大自然的伟力……那么,这种特征……”   “怎么了吗?”   达芙涅抓着约安妮丝的裙摆,乖巧的央求对方再剥几个,之后才换回严肃的表情,对高易羽接着说:“我之前听伟大的约安妮丝说过,你的魔力,是被德利多利改变身体的时候,一起被赋予的对吧?”   “嗯,当时德利多利要对付休止符女士,一位恐怖的魔鬼,所以给了我魔力,让我当她的打手。”   “原来如此……休止符。”达芙涅没再说什么,也许,只是因为约安妮丝亲手送到嘴边的糖炒栗子,要比话语重要。   高易羽顺势说道:“明天,管风琴就要交付了,达芙涅,咱们一起去?” 099·平凡的一日   说是交付,实际上倒也并非如此。   那只是高易羽日常跟咖啡女同学拿饭的时候,顺便闲聊,从对方口中打听到的施工进度。   因为教堂本体的完成速度超出预期,所以,工人们认为管风琴的架设,说不定也能更早一些完成。   也许,就在明天?   可惜工人们并不熟悉管风琴这种乐器,对它的预期应当是不准确的。   不过,无论明天是否能完成,那些来自国外的当代著名管风琴匠人,都要到达此处,带着数以吨计的零件。   无论如何,高易羽都是要去看一看的。   “据说,甲方在德国或者其他地方,有一个几乎不再使用的,代代继承下来的管风琴厂。”   高易羽闲聊起了这个话题,当然,这也都是从咖啡女同学那里打听来的。   正在吃炒栗子的约安妮丝和达芙涅,都对它很感兴趣。   她们是时代的异类,对于古老和传统,实际上是有天然亲切感的,就是一种单纯的在外地遇到老乡心境。   高易羽接着说:“不过,管风琴实在是一种已死的行业,需求量极少……你想想,该有的地方早就有了,管风琴还能跟教堂一起传承个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这让厂家怎么做生意?”   “嗯?传承下来了?”约安妮丝抓住了重点,“那,我以前使用过的管风琴们,实际上也还保存着?”   “对,甚至还能正常使用……虽然是经过修复的。当然,也有一些在战火或者各种各样的现代化过程中毁坏了,但你所使用过的基本都还在。”   听完高易羽的随口介绍,约安妮丝有些出神。   她的思想,既飘向自己回忆所属的年代,又来到了并非遥不可及的如今。   像是孩子在睡前听完了故事,在梦中勾勒言语所描述的场景。那些熟悉的教堂里,那些熟悉的管风琴,却是在陌生的时代,陌生的自己。   她看向了电脑,那是通往世界的窗户,也许可以借助小精灵的力量,从中了解到那些教堂现在的样子?甚至,在有朝一日,还能亲自去看看?她的思绪纷飞,没有停歇。   高易羽也吃了一个栗子,把话题拉回原来的。   “目前,现存的管风琴只需要定期维护一下,所以管风琴厂基本上没有生意做。如果不是有赞助和补贴,它们肯定早就关门了。”   “那我们这单生意,实际上是久违的开张?”达芙涅问。   “对,据说光是管风琴,订购金额就是近千万美金……好吧你们应该不理解是什么概念,但它应该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类型,幸好不是我们花钱。”   高易羽对管风琴在国外的行情不了解,只是从论坛上、圈子里闲聊里,知道国内零星几家教堂,当初搭建的小、中型管风琴,价格也不过几百万、千万人民币。虽然也有国家大剧院里价值高昂的顶级管风琴,可那是不可复刻的个例。   明天就能见到的这台管风琴,恐怕也将成为这样的存在……   穷苦的高中生,一下子拥有了这种玩意儿……想想还挺魔幻。拜此所赐,咖啡女同学看高易羽的眼神一天一个样,实在是让人唏嘘。   “总之,那个厂子是把需要的部件提前准备好,然后运到当地的教堂里,现场组装,调试。”   “嗯?意思是,他们用了半个月多点的时间,就从设计到制作全部搞定了?”达芙涅感到惊讶,伴随西方历史而前进的她,对管风琴也有很多接触,现代还真是神速。   “因为钱给够了……抱着‘传统、古法、匠心’来磨洋工的人,也当然会加班起来,更别说下单的还是一个有权有势的恐怖家族。”   “原来如此,那可以理解,在局限的情况下,给足酬劳的资本压迫是第一生产力。”   高易羽看向了约安妮丝,但没有立刻开口打搅。   这位幽灵小姐的眼,明显的脱离现实,也许正沉睡在某个幻想之中。无论再怎样阴霾的日子、漫长的夜晚,只要看看她的碧蓝瞳孔,便足以回忆起晴朗的蓝天,就可惜,现在跟喝多了差不多……   “嗨?”高易羽朝她丢了个栗子过去。   “啊?!”被砸到的她——醒酒了。   “约安妮丝,明天如果管风琴就安装好的话……”   “什么?这么快?!明天就?!不可能吧?!”而且还是酒驾撞了人,被交警逮到一下子吓清醒了的醒酒。   “只是一种假设。”高易羽含蓄的微笑着,“德利多利曾经对我说过,伟大的约安妮丝拥有不可思议的管风琴演奏能力,她描述的非常、非常夸张,如果是别人,我不太信,但那是在描述你……”   她那登峰造极的浩瀚作品,比任何人都要触及神境。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大名镌刻在了历史之中,即便有不知其名的无知者,也必定会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被动的听过她那些作品。   除此之外,约安妮丝是以作曲家、管风琴演奏家的身份名留历史的。   她的双手,究竟能让管风琴发出怎样的声音?   “可以回应我的期待吗?”所以,高易羽热烈的提问了。   “我……没有魔力,也许三全音恶魔对你说过什么,但那毫无疑问,是在我有魔力的情况下做到的。”她没有逞强,或是为自己的实力卖关子,只是坦诚,“我无法满足你的期待,至少现在不能,我只能奏出凡人的音乐,因为我其实不过如此。”   “那有什么办法能给你魔力呢?我有很多……应该。”   “我不清楚,如果三全音恶魔没有告诉你方法,那就应该没有。”   也是……高易羽仍记得,德利多利夸赞约安妮丝时,平常那么没有素质、脏话常驻的恶魔,却以无比高雅的方式吹嘘约安妮丝,德利多利还无数次表达过,她是约安妮丝忠实粉丝的观点。   因此,如果她有方法,那一定已经从金币里跑出来,让高易羽赶紧交割魔力,只为了聆听约安妮丝跨越时代的、步入神境的演奏。   约安妮丝满脸歉意,小心翼翼的窥探着高易羽的表情。   自己喜欢的人明明是如此期待,可自己却没办法满足对方……   “我会努力练习钢琴,熟悉新的管风琴,把编曲和作曲做好……也会把每一杯咖啡的美味展示给你。如果你讨厌拥挤了,我还可以每天都睡沙发,不与你争抢床铺……以及,我会负责好所有的卫生打扫。”   她将自己的补偿一条条列出来,不知道这些是否足够。   “所以,在我能用音乐回应你期待之前……希望……你不要太嫌弃没有了魔力的我。”   “才不会嘛,等我们一起努力,找一个把魔力捐给你的办法。”   “嗯!”   一旁的达芙涅眨着眼,吃着烤栗子,面无表情,可心里却冒出好几个问号。   她寻思,这俩人白天出去一整天……发生了啥?回来之后,怎么感觉比平常还要难以融入了……而且她们的眼神跟之前都不同了,以前还都挺含蓄,现在却把隔着的纱帘给掀了?   为了不被继续排斥,达芙涅决定想点办法。   比如……   哦!有了。   “关于魔力。”   她怯生生的开口,尽量透着一股自来熟的感觉。就像是建国后,北京郊区小院的平民孩子,试图混进部队大院家属的高干子弟人际圈时,所展示的讨好之情。   “三全音恶魔的魔力亏空应该很严重,所以她希望我们乐队能将三全音传播到更多人心中,来收割魔力……”   “嗯,是有这么回事。”高易羽平淡的说,“之前,德利多利还跟我讲,达到多少听众来着,她就给我一次扭曲历史的权力来着……也不知道进度如何。”   达芙涅有点惊讶,但又立马点头:“扭曲历史的权力,毫无疑问,德利多利可以办到这个。届时,你可以向她要求,让约安妮丝拥有魔力。”   “是。”   “可……有个问题——你是否想用这份权力,去做别的事?那应该大多数事情都可以办到了……”   “噢……比如让我变得超级有钱?或者,同意我把很讨厌的国家从世界上抹掉,再不然,将全人类改造,令他们至少拥有正常的艺术审美能力……也许德利多利还真愿意满足我。”   但高易羽摇了摇头,把那些离得太过遥远,恐怕会被德利多利骂娘的虚无愿望,从心里赶走。   只留下一个。   那是无比强烈的私人欲望,凌驾于其他愿望之上。   “我只想听约安妮丝真正的演奏。”   ……   翌日。   晴了许多天之后,天气终于没那么好了。有点像沙俄时候,天上总是昏沉的弥漫着云,它偏灰的色调并不讨喜。   但高易羽的心并不沉闷,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雀跃,甚至没咋睡好。   不过,没睡好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约安妮丝还真就去睡沙发了……她思考了大半夜的人类感情。   和之前那种心照不宣,所以自然而然、有很多借口的亲昵不同,现在,她俩是互相坦诚之后的关系了。那么,之前的种种亲近举动——比如说一起挤着睡,就会因为害羞而难以继续……   不过,这种羞涩则是另一种美好的滋味,从起床之后在客厅相遇来看,她俩都挺乐在其中的。   “什么时候出门啊。”只有达芙涅依旧平静。   “准备好了就走。”   “我没什么要准备的,反正我不想被凡人看见,所以行使神的特权即可。”   高易羽心想,也就是出门不用特意整理仪容仪表,花心思搭配衣服,反正没人见得到自己?达芙涅这特权还挺方便……约安妮丝好像也是如此,世人根本见不到她这个幽灵。   但约安妮丝依然在好好打扮,整理头发、脸上的睡痕、松垮的长袜,还有昨天用来装水果,被高易羽当袋子用的裙摆。不为其他任何人,只为看得见自己的她。   高易羽没啥好打理的,曾经身为男性的心态依然坚挺,头发没那么乱、衣服不扣错扣子,也就完事了。可即便这么敷衍,镜子里的人依然好看啊……该死。   昨天剩下的栗子、菇娘果,以及三杯咖啡构成了早餐。三言两语间的闲聊、被抓来为咖啡加热的喵喵,则组成家里的恬静氛围。   并且——   偶尔也会有不属于此处的异物,敲响大门。   长短一致的三声,以不会惊扰到人,但又不会被人忽视的音量,叩在了大门上。   “嗯?”高易羽提高了警惕,独居者的本能。   首先排除她的父母,父亲每天都在外地赚钱,妈妈沉迷于云南的好山好水,跟一帮伙伴每天都在那些世人不知的山水间踏青。即便偶尔想起还有这么个孩子,也最多微信发个“活着吗”来确认一下。   其次,排除楼上的住户,因为最近家里都没搞出音乐声来扰民,楼上不至于跟以前一样拎着擀面棍来揍人。   然后,排除咖啡女同学,这时候她肯定在工地,一边上网课、一边当厨娘赚钱,相当踏实、勤奋。   还有谁……   没了。   那就是客人——或者敌人。   从餐桌走向大门的几秒,高易羽已经在脑子里过完了所有状况,她呼唤喵喵在身边,并且分给了它许多额外的魔力,以便这一缕曾烧毁过琥珀宫、曾炸了冬宫的火焰,能依然可怕。   “谁。”高易羽问。   “我来自您曾眷顾过的罗蒙诺索夫家族,是下一任家主,目前前来履行契约。”   门外的声音很好听,是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带着锐气的少女音色。她使用的是拉丁语,能将这门死语言掌握的犹如母语。并且,态度恭敬又不失自尊,   高易羽琢磨了起来,这个家族现在的家主应该是那位老奶奶,但门外的自称下一任……好像是有这么一位。   高易羽没多想,打开了门。   她没有摆架子,或是故作高深的维持神秘、高贵人设。仅仅以平凡生活、杂乱小屋,以及高易羽自己——与这个时代里,恐怕最为高贵的小公主见了面。 100·奇妙   她是位奇妙的客人。   当打开门后,高易羽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么简单。   非常……非常,奇妙的女孩子。   高易羽凝视着这位奇妙的少女,记忆很忠实,回忆起了大半个月前,在废旧工厂的一面之缘。   但那时候,高易羽和那位老奶奶进行对话,这位仅仅是“继承人”的少女,还没有资格加入她们的聊天,因此,那只是遥远的一面之缘。   这是一种奇妙的遥远。   因为少女的面庞,和遥远时空彼端的沙俄大地之上,高易羽在马车里所邂逅的贵族小姐非常、非常相似。   “你好。”高易羽打了招呼。   “您……您好。”   她可能比当年的贵族小姐还矮不少,甚至只到高易羽鼻子的位置。   看起来应该有个十六岁,外表无可挑剔的美貌,即便被拘谨、害怕、好奇等等的情绪占据,可她的面容依然美的出奇。   关键,她的发色很特别。   像是……小麦的一生?高易羽莫名其妙的联想到了这个。   从发芽的嫩绿,到秋收的金黄,然后变成了带着一点点焦黄色的面粉,又被人加了水淘洗成浓白色的面浆,最后上电饼铛,做成泛灰色的面皮。   高易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她的发色就是如此特别。   “如您这样伟大的东方魔法师,果然一眼洞悉了它们的本质。”少女忽然就开口了,像是在表达惊叹和预料之中。   它们的本质?高易羽沉默以对,因为她肯定误会了什么……   她轻轻抚摸自己的长发,看起来跟被挠下巴的波斯猫很相似,乐在其中,但又不想表现出乐在其中。   “与您结缘后,我们也在试着接触魔法,到了我这一代,我继承了家族带带的积累,如您所见,魔力被储存在头发里。”   “嗯,很好看。”   “谢谢您!”   原来如此……高易羽有点头皮发麻,这等于是自己造了孽……事情还真是复杂。但抛开这些不谈,高易羽想了解一下现实。   她朝外面瞄了几眼,除了华服着身的小公主之外,楼道没别人,但有一股子肃杀的氛围,毫无疑问有许多保镖在。这位小公主为啥会来?答案应该显而易见,就是管风琴盖的差不多,找机会再来套套近乎。   说不定,是老家主——也就是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奶奶归于了尘土,这位小公主继承了家族。   否则的话,她应该不认识高易羽才对……至于为啥能精准的找上门,对于这种家族来讲,应该只是举手之劳。   在半秒内想完这些后,高易羽想到了下一个关于现实的问题。   高易羽靠在门框上,抱着手,目光微微向下,活脱像是跑到女朋友所在的班级借课本,在门口等待故意耍酷,并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朝里面看的现充男生一样。   “——现在的你,该如何介绍自己了?”高易羽问。   这既是想要知道小公主该如何称呼,也是想问,她是否继承了家族。   小公主退后了一步,十分认真。   “我是嘉莉娜·阿姆斯洛·罗蒙诺索夫,受您眷顾的小小家族中的第一继承人,我们没有忘记自己为何富有、为何手握权力、为何喜爱音乐、为何与魔力结缘。”   噢,叫嘉莉娜,挺好的名字。   以及,她还是继承人,而没有自称家主……说起来这家族咋回事啊,怎么都是女孩子在当家做主?仔细想想还挺可怕,但高易羽决定不去深究。   嘉莉娜接着说:“上次拜访之后,祖母回到家,就带着我去家族的神秘之厅,告诉了我一切,因为祖母年龄大了,希望我做好接班准备,我才得以如此迟来的知晓您的存在。”   “我和你的祖母,以及你祖母的祖母都有过约定,但和你并没有,所以你来是为了?”   “展示身为人类的贪婪、无耻、无底线、得寸进尺。”嘉莉娜用非常坚决的语气说,“我们本可以忍受身为人类的平庸,直到我们遇到了您,我希望能继续受您眷顾。”   正如这位小公主所说,人类正是这样的生物。   得到免费的恩惠之后,就会索取更多。   做了赚钱的生意之后,便会争取下次赚到更多。   当不断取得胜利,当然会无法理解失败。   所以——嘉莉娜为了自己继任之后,也能从高易羽这里获取利益,便来到这里了。   “我会满足您的任何愿望,只希望您能引导我,赠与我如同家族崛起时那样的机缘!”她非常诚恳,也坦诚的像是画纸,将上面所绘的欲望诚实展示。   人类的另一本能,则在于提出这种贪婪的是如她般的美少女,高易羽没那么厌恶,但如果是肚满肠肥的丑陋、肥胖商人,高易羽肯定已经关门报警,召唤德利多利修改历史了。   高易羽用自己此刻的二元心态,警示着自己也是人类的事。   “我没办法回应你的任何期待,如你所见,我只是住在这种杂物间一样屋子里的穷苦学生,只是一介凡人。”   “那您肩头的火焰,您背后散发恐怖存在感,宛如神祇的灵体……则是巧合咯?”   高易羽有些尴尬。   喵喵怎么爬在肩膀上……这家伙虽然能煮咖啡、烧琥珀宫,但是与高易羽结缘的,所以它的火焰完全伤害不了高易羽,甚至还会因为亲近感而完全忽略。   至于后面……约安妮丝和达芙涅早就来凑热闹了……这则是因为天天住在一起,所以太理所当然了。现在,达芙涅还在“嘿嘿”笑着,夸赞小公主眼光不错。   嘉莉娜早就预料到,自己提出的贪婪交易绝不会顺利,所以并没有受挫。   “我理解,如您这样的存在,早已超脱了欲求之外,但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彻底满足。”   “我没什么需要的……”其实有很多,比如淘宝上售价几万块的电吉他之类的。不过,高易羽有一件事很好奇,“但如果我需要几十万人类的灵魂,你会怎么办?”   “我会立马离开,下半生努力领导家族,脱离您邪恶恐怖的阴影。”   “那几万人类的灵魂呢?”高易羽补充道,“性别年龄身份不限、人种不限,你可以去人命低贱的地方悄悄运作一些过来。我能用这些灵魂做到很多美妙的事,令人永生、改变未来之类的。”   身后,约安妮丝一脸震惊,小声跟达芙涅讨论了起来。   “她……她原来是坏蛋?!那不是……邪教徒的做法吗?!”   “她虽然是坏蛋,但你是笨蛋……”   “什么嘛?”   “她在测试那个小女生的邪恶倾向,以及欲望程度。”达芙涅叹了一口气,心想约安妮丝的全部都献给了音乐,以至于可能其他方面笨笨的……   不过,达芙涅也觉得眼前的事很有趣,所以也掺了一脚,煽风点火。   她是神明,是历史的见证者。   因此,她呼唤了魔力,模仿着那些邪神对凡人展示的东西,将一种极其纯粹的邪恶,散发在空气之中。   顷刻间,门口的嘉莉娜有了反应,她毛骨悚然,汗毛倒立,脊背犹如触电一般。   高易羽在背后给达芙涅竖了大拇指,然后继续说道。   “忠实于自己的欲望是好事,大多数抱有欲望的人类,都选择了与恶魔签订契约,现在,只要几万人的灵魂和血肉,你就能达成这笔约定了。”   高易羽一边说,一边想到好像有个谁,就是跟恶魔签订了契约,其代价就是告别了过去的自己。   但——   和她不同,嘉莉娜拒绝了。   “数十万也好,几千也罢,我都做不到,我唯独可以把自己的灵魂献给您。”   她虽然恐惧于达芙涅散发的邪恶,但嗓音却意外的坚实。   “我的欲望和其他人类无关,希望您理解,我不愿连累无辜者。”   达芙涅有些讶异,她收回了那些针扎一样的魔力。   高易羽也同样感到意外,正如之前所感觉的一样。   她是位奇妙的客人。   当气氛没那么紧张后,嘉莉娜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担惊受怕,却又用细小的声音问:“通过您的测试了吗?”   “没有,因为那只是我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并不是测试。”   “呜……那、那要怎么样才行嘛。”   “你到底有什么欲望嘛?非要找我?”话说还去不去看管风琴了?   嘉莉娜左顾右盼了一阵,自然的朝高易羽靠近几步,低声说道:“我想了解某件乐器,应该只有伟大的东方吟游诗人才知道答案了。”   ……   豪车的后座很宽敞,腿脚可以随便舒展。   迷你吧台散发清凉,里面放着许多饮料,没有酒,因为嘉莉娜小妹妹还没成年。   现在,高易羽一行正前往废旧工厂,或者说是拥有管风琴教堂的录音室。平常这段一公里都不到的距离,都是用脚走或者骑自行车,坐豪车可太不得劲了,因为没个几分钟就到了吧?   可高易羽没想这些,占据她脑袋的,则是嘉莉娜的自我介绍。   “我们受到东方吟游诗人的眷顾,所以我们都学习着东方的文化与音乐。”她是如此说的,“我的祖母很喜欢,我的母亲不喜欢,到我就变成了非常喜欢……”   值得一提的是,她甚至在用中文沟通了。   高易羽搭话道:“那你孩子一定就很讨厌了。”   “那我就换个孩子。”   “又或者可以让孩子早点生孩子,按规律就变成喜欢了。”   聊到这儿,话题还没开始,不知名的豪车就已经抵达了废旧工厂。   小城就是这样,要去哪里都很近。   司机和保镖前来开门,约安妮丝兴冲冲的跑了下去,如果高易羽也能不被别人看见,估计跑的比她还快。达芙涅追了上去,也许是担心幽灵会迷途。   挖掘机和电动工具的声音早已不见,取而代之,吹拂这片土地的,是人的声音。   不是工人喊号子的吆喝,而是细密的、富有知性的交谈声。   几辆丰田埃尔法整齐停靠,陆陆续续有戴眼镜、上年纪的外国人走动,手里要么拿图纸,要么拿IPAD,言谈斯文而理性,和肌肉结实的工人站在一起是那么弱不禁风。   还有很多大货车在附近,用结实的箱子放着许多东西。   只凭一眼,高易羽已经能见到管风琴的一部分了。直到此刻,她才渐渐对此产生实感,那些来自时空彼端的连续声音,也将在此地振动。   高易羽有些心潮澎湃,但又有点落寞。   然后——   “我讨厌管风琴。”和她一起下车的嘉莉娜,在旁边表达出不悦。   “……哦?”   作为继承人,作为甲方大老板,这里的一切都立刻因她的到来而紧张,所有人都试图献媚或是表达敬意,但无一例外,都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问题。   小公主黏着的女孩子是谁?   但她们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有细声交谈。   “因为管风琴是西洋乐器。”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西洋美少女……”   嘉莉娜有点脸红,吞吞吐吐的说道:“您……您是我们家族代代传承的最高神秘,您的画像被俄国最伟大的画家们用心描绘,您的魔力和伟力堪比神话,您影响了无数历史……但我真的不知道,您很现代……甚至会说‘美少女’这种词……”   “这是一个精准的形容词。”   “总之……我不喜欢西洋音乐和西洋乐器,它们被局限在物质层面。管风琴更是如此,乐器本该自由,但却被永远锁在建筑里,随一代代人的更迭而枯萎,音符永远无法在其他地方响起,我觉得它是非常悲哀的乐器。”   这倒是,乐器成了扎根大地的不动产,和其他乐器都不同。   但高易羽没觉得悲哀,她不想思考麻烦事,决定喜恶的因素其实很单纯。   ——毕竟那张笑脸,正为它而雀跃。   管风琴匠人不断确认图纸,告诉工人各种各样的记号,然后身强力壮的他们便将各种部件搬运进教堂。教堂里,设计师和建筑师彼此交谈,确认细节,像是拼乐高一样堆砌管风琴。   玻璃匠人也在,它们娴静自由,正在预留的位置解决彩绘玻璃的事。但时不时,他们也会看一眼教堂里的忙碌,心想这么大的乐器,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而来自过去时代的幽灵,沉默的坐在教堂一席上,犹如前来祈祷的信徒。   期待融化了追思,喜悦则扬起她的嘴角,她眺望着管风琴,不错过组建的每一个时刻。   只是,她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起伏,也许是在弹奏往昔的风?也许,是在预演要献给谁的第一曲。 101·预支未来   教堂内,弥漫着一股建材混杂的味道。   它们从木头与金属中传出,然后钻入石材为主基调的建筑缝隙,等待着风把自己带走。   高易羽估算不出教堂内部有多大,和经常用来搞誓师大会的学校体育馆比的话,这里要小上也许一半还多的面积。   几十张木椅,已经被整整齐齐摆放好,分列在道路两旁。   ——坐起来很让人安心,约安妮丝大概也是这么认为。   约安妮丝坐在第一排,最近的位置,可以不漏过任何细节的看工人们忙碌。   高易羽则坐在她身后的位置,将手搭在前排的靠背上,只要约安妮丝稍稍侧身向后,她俩彼此的脸庞就能十分接近,很适合说悄悄话。   月桂女神当然也来了,这位对知识充满好奇的贤者坐不住,而是整个教堂的乱窜,正在使用那种洞悉本质的力量,来探究管风琴的一切。   嘉莉娜则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上,作为甲方,她在这里坐镇督工,正是施工进度的增益效果。   “——听。”是约安妮丝的声音。   听什么?   高易羽疑惑了一瞬,可立刻明白了答案。   是脚步声。   几名工人扛着大型的音管,从外面走来。肩上的重量,使他们每一步都变得更沉重,比起平常要低上两个八度。这代表了,它能传递更为扎实的、深入的振动。   那些整齐的脚步从中间的路经过,每一步,都在教堂里触发共鸣、反射。   多么深沉的低音……高易羽惊讶的睁大了眼。   如果去看演唱会,感受到音乐在现场扑面而来时,人所触发的情绪调动,最大的那部分,其实并不是被旋律的美妙,或是歌手的精湛嗓音所折服,而是非常单纯的——来自低音声部。   因为它们并不起眼,低调而神秘,不细听根本听不到。   可它们却会化作一种贯穿身体每个细胞的振动,无声的、高声的宣告自己的存在。   但如果低音声部的乐手水平很烂,乐器很烂,传达声音的器材很烂,或是场地的声学设计很烂,或者都很烂——那这种振动就无法调动情绪,那就注定是一场烂到透顶的现场表演了。   可这里……在这座教堂……这低音是如此的扎实。   “是座好教堂,声音能传到人心里去。”约安妮丝如此评价。   “声学设计很牛……”高易羽则用现代的方式做出评价。   在此之前,虽然经常攒钱去现场听演唱会,但那也只是相对于不感兴趣的人来讲的“经常”,更多的时候,她也只是在家和音响、耳机相伴。   她很熟悉管风琴的理论知识,甚至有自信能直接上手弹点简单的曲子。   可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用身体明白了,这无可争议的乐器之王,为何是乐器之王。   因为整座教堂——都会是它的共鸣腔。   高易羽咽了咽口水,为了平复心情。但好像没必要这么做,她不小心冒出来的一个想法,立刻就平复了她对于管风琴的那些磅礴感想。   “约安妮丝。”   高易羽戳了戳她的脖子,勾了勾食指,让她把耳朵递过来。   在她有点点发红的耳边,高易羽小声问:“你们信耶稣基督的,是不是都耳背啊……”   “……你、你你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这共鸣腔太大了,管风琴整天发出复杂的声波嗡嗡嗡,你们都得在里头受着,而且是在小时候起就要去教堂听布道对吧?唱诗班的孩子更是从小到大,都要在教堂里跟管风琴伴奏来唱歌,成长阶段饱受了这么多摧残……岂不是耳朵很快就完犊子了?”   “那个……”她揉了揉不知道为什么发痒的耳朵,解释道,“你看见那些木头小管子了吗?”   “音管?”   “不,那是金属啦……是指那边躺在地上的几十根小管子,上面有小球球的那种。”   “哦,音栓。”   约安妮丝很高兴她能说对这个词,立刻解释了起来:“我们能用音栓来控制管风琴的音量,实际上,最优秀的那种管风琴,可以发出与羽管键琴无异的细腻声音,音量也能很柔和。”   “噢,所以平常练琴的时候,就用小音量模式……”   “是的,基本上来讲是这样……但如果信徒多的时候,或者是到了节日、有大人物来访问、以及有讨厌的人在教堂里,我们就会用最大的音量来,以传达神的威严!他们嫌吵也只能乖乖听,嘿嘿。”   “……那你岂不是也一样遭罪?”   “那不一样,我肯定提前塞着耳朵嘛……”约安妮丝很得意,“我们比常人多听了很多神的威严,所以偶尔缺席一次,也不会被惩罚的。”   这时,轻了一些的脚步声,踏出许多低音波段,在教堂里扩散开来。   一边闲聊,她们一边张望,想看看是又运什么零件过来了。约安妮丝很自信,和管风琴打了几十年交道,没有她不认识的——呃……那是啥?   “嗯?电路……”   “……电、电路?”   “还有电机?”   凭外表看是这样,都是些印着德语的货,看起来扎实、精密、可靠。   工人们把它们带到了教堂后面,甚至是最后面的位置。约安妮丝可以凭借工人们走的路,判断出那些部件要被用在何处。   “那边应该是……鼓风机的位置。”   “噢,那就是要安装电动鼓风机了。”   这倒不奇怪了。   管风琴的原理,实际上类似于排箫这种东西,非常简单。注入气体,管体发出共鸣声,即便是上课闲着没事干的学生,也基本都玩过吹笔帽,那是同样的原理。   只不过,用作乐器的时候,就在管体上面扣个小口子、并采用不同的管体来控制声音。因此,注入气体就是乐器的第一步,可这么大的管风琴,必然不是用嘴去吹。   “也就是说,现在不用雇工人来压鼓风机,而是……”   “对,请电力小精灵。”高易羽甚至学会抢答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的聊着,时间一点点过去。   期间,嘉莉娜三番五次的,想要坐到高易羽身边,跟她谈更多的事情,可作为伟大家族的继承人,她实际上非常繁忙。   一位黑丝高跟鞋、金边眼镜、知性又强势、手拿文件夹和IPAD的成熟女秘书,总是会整出一大堆需要嘉莉娜处理和做决定的事情。   高易羽听到过只言片语,无外乎就是——   “要决定某个地区的教科书倾向,为了在未来兜售某个理念,而做潜移默化”。   “通过智能电子产品,收集到了某个国家的大样本基础健康信息,以提前准备接下来的医药开发和停产”。   “他们控制的某个政权,在该区域变得不太稳定,民意产生了大量反对情绪。因此他们将制造一位反政权领袖,并成立组织,将反对情绪集中起来,然后分裂内部,形成多个派系,让它们忙于内耗。”   仔细想想,这些听起来很可能出问题的内容,如果要冤有头债有主,实际上甚至可以算在高易羽头上?幸好,除了德利多利,自己是最神秘,最幕后的那一位,也没人能发现这件事……   她决定继续当个单纯的音乐人——就像约安妮丝那样。   “你看!那个音管!”   “怎么了?”   “一定用了非常优质的铅!”   “铅?”   “对,这是古罗马那会儿,制造管风琴所延续的传统。但到了哈布斯堡的大人物们当家时,管风琴师发现把锡和铅一起烧,烧出来的糊糊才是最好的。”   锡在音乐性质上的表现,接近银来着……应该是提供清亮、高亢、悦耳的那部分声音。而铅则是用来提供厚重的那部分声音吧?这两种金属的合金,成为了管风琴音色的两种基调。   令约安妮丝开心的还有很多。   “你看,Sesqui altera音栓,它能构筑出一组很特别的泛音共鸣音,它的调性是一种非常有趣的律制。”   说完,约安妮丝的尾音上扬,用喉咙轻轻哼着那个音,又立刻哼了另一个,似乎想努力表达和弦,但听起来倒没什么特别的……大概是她没哼好。   工人们繁忙不已,甚至没工夫关注看起来是自言自语的高易羽。   逛了一上午的达芙涅,也回到了椅子上,坐在高易羽身边,很明显的疲态:“你俩都聊了什么?”   “我正准备介绍,这座管风琴使用了Arp Schnitger惯用风格的音栓搭配,你看,这个倍数增长的两组对称踏板音栓,还有Rückpositiv的管道……”   约安妮丝有说不完的话,和淡不下去的漂亮笑脸。   “还有还有,我可以看得出来,这符合我的要求,是有八组八度的经典管风琴!肯定有三个手键盘,一个脚键盘……我很喜欢。而且8尺音栓更是经典中的经典,我很意外这个时代还在使用这个制式,还有……”   可惜——也有做不完的事。   达芙涅挥挥手,打断了约安妮丝的话语,表示不想听那些听不懂,其实也没有意义的话。   转而,她如此说道。   “这个大工程,今天结束不了,你最好早点平静下来。”   “嗯……”实际上,高易羽也这么觉得,只是之前看约安妮丝一直兴奋,不愿意泼冷水。   光是估算,高易羽就看见了几千根大小不一的音管,和无数建筑部件在等待拼接。她没敢调查管风琴的安装要多久,但几个月也不足为奇。   这是残酷的。   在一项事物的开端,人总会将过多的热情投入进去。但第二天开始,当饱足的睡眠重置了人心,热情就会冷却,变成平淡的习惯。   她知道这一点,但至少希望,约安妮丝能在第一天,可以尽情的表达热情。这样的话,等到不知何时,管风琴终于能交付时,再平淡的按下琴键,回忆起今天那燃烧殆尽的热情。   “呃……即便这里是伟大的现代,也没办法……今天就搭好吗?”   约安妮丝像是感冒了。   “我……我可以……等到深夜的。”   “现代没什么伟大的,人类的进步微不足道,心灵甚至还在倒退。不过按我推测,再等半个月应该就能搞定。”达芙涅没想哄小朋友,“这已经很快了,按我的观测来看。”   “——要不,我们去弹弹钢琴吧?”高易羽想这么提议,来多多少少安慰一下期待落空的幽灵。   不过,真的没办法解决了吗?   她没有把提议说出口,再度咽进肚子。她端正腰身,将目光从整座教堂里的繁忙挪开,看着更高的地方。透过还没装好彩绘玻璃的空窗向外,云雾遮了蓝天。   高易羽也经历过许多期待落空的日子。   比如小时候,偶然来家里拜访的亲戚,听说她喜欢音乐,于是“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个乐器当生日礼物”,那只是随口的、糊弄小孩子的话。   但她当真了。   期待着是什么样的乐器,期待着那位亲戚何时到来,按耐着自己的好奇,以免显得自己是贪婪的坏孩子。   直到那位亲戚再来,两手空空,全然不记得曾给孩子的承诺。反而又说了一次:“听你父母说,你喜欢音乐啊?那我下次给你带个乐器当礼物吧?”   自那天起,高易羽理解了自己活在现实之中,而非孩子的期待便可以左右的乌托邦。   ——但现实也并不总是残酷。   那时还很贫穷的父亲,看出孩子的心情。虽然买不起乐器,却用硬币,教会了她如何演奏节奏声部,为自己的哼哼和口哨声做伴奏,只是这样,声音就能变得丰富而有趣……   高易羽合上了眼,取出那枚金币。   “——叮。”   轻轻叩在自己的额头。   这一瞬,整座教堂里里外外,加起来上百位人类,都不约而同感觉到了什么。一种难以言表的厌恶、恐怖……像是世界的亮度,被谁调低?又或者是谁的黑翼,遮蔽了太阳?   只有正在忙于操控汇率的嘉莉娜,能看出一点点端倪。   ——行于历史的吟游诗人,身边多了一缕黑雾,那只是她能观测到的全部,却已经凌驾于她的全部理解之上了。   回过神来,嘉莉娜全身都是汗水,脑袋近乎疯狂一样在被观测到的魔力燃烧,那到底是什么?这个世界竟然还有这种东西存在?这可是教堂……教堂啊?!   而呼唤恶魔的人,和恶魔本人,则都一如平常。   “历史恶魔。”吟游诗人的呼唤犹如诗歌,“我想预支未来。”   “——可以。”黑雾笼罩之中,恶魔做出了意料之外的回应。   “可以?”   “——因为我也想听。”德利多利的回应十分调皮,“但代价很昂贵。” 102·答对了   “我该支付什么作为代价?”高易羽向恶魔提问。   对于这座教堂里的其他人类来讲,她只是一位对着空气开口的人。   可空气之中,这位凡人不可见的存在,能主宰几乎一切。   幸好,她是仁慈的。   ——那个价码很特别。   “我会拿走在场所有人的一部分生命,大概每人20天的份量,用来平衡空白的历史,这也是本来应该有的建造时间。但相对的,管风琴会在今夜就被建好。”   “包括我们?”   “是的,但这些生命对我来讲价值不高,我只能将这视作一种投资,你理解吗?与我缔结契约的你,应该是明白的吧?”   明白……什么?在德利多利的注目下,高易羽思忖着。   那片黑雾之中的恶魔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即便能和她非常亲近的聊音乐、聊约安妮丝,也能跟他互相骂娘——当然,德利多利是公开的,高易羽是在心里。但到了这些严肃的时刻,德利多利总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可恐惧并不是停滞不前的理由。   德利多利将这称之为……投资?投资是为了盈利,盈利是为了……也许是为了偿还什么?   高易羽很快想通了,因为她是希望魔力残留不多的德利多利出手,为约安妮丝的演奏透支时间。而她现在贷来了这些人的20天生命作为本金,如果将来不用这些本金赚回足够的利润支付利息,也许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是的,很可怕。”   德利多利一如既往,直接从高易羽的心里摄取了她的答案,这一次倒是表露了满意之情。   “毕竟是你,这么快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而如果你真的愿意透支未来,那这些本金就会交到你手上,在某个期限内,你需要将它们连本带利的还给我。”   “……听起来太抽象了,我完全不理解。”   “总会理解的。”   并且,德利多利并没有再次确认选项。   她并不是赖在电脑不想走的国产软件,在卸载时要三番五次的确认,然后才会留下许多残存文件勉强的答应被赶走。而且趁用户还在犹豫不决时,只是鼠标轻轻擦过,就毫不留情拎包入住的国产软件。   她答应了高易羽的透支请求,并且立刻执行。   起初,察觉到不对劲的,依然是有一些魔力、并且有一些魔法常识的嘉莉娜。   她的皮肤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储存魔力的满头银发则噼里啪啦作响,仿佛挨了无数静电一样。但她无暇顾及这些,因为她看见了怪异。   她一边观察,一边从随身的拎包中,取出一枚古老单片眼镜,透过镜片,她试图观察教堂里有什么。   ——可她只看见一团黑雾。   而且持续时间不足一秒,那价值极其昂贵的特殊魔法之物,就因为无法承受而变成了碎片。   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不断起伏的泳池,身体和灵魂被混淆在一起,随着造浪机而起伏、摇曳、淹没。   她感觉自己成了世界的一部分,不,自己本来就是,只是意识回归了无比深邃的地方,和沉睡其中的无数意识融为一体。   石材能歌唱自己是如何被切割的,木材能回忆起自己身为大树时的点点滴滴。别人的经历和感情仿佛波涛,成了世界深处这浩瀚无垠的一滴,轻轻泛起波澜,在合一的意识中高声呐喊。   但在高易羽看来,这只是德利多利在斟酌诗句。   ——即将写在《历史》之书上的,几行短诗。   整个世界成了德利多利手中的书本,她唯独能坦露的手,翻到所需要的页数。   然后拿起了一支颇为时髦的钢笔,从不知何处蘸了墨,在上面改写起了历史。   “在这座没有任何神祇入住的教堂内,人们奇迹般的,将20天的工作量完成了。万物皆有因果,他们一定会提早20天,迎来个人历史的终结。”   高易羽又一次的,目睹了历史发生改变的浓缩一瞬。   所有工人都被操纵了命运,甚至可能都无法发觉。只有嘉莉娜,这位已经入门的、拥有魔力的小公主,不幸的因为自身非凡,而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某种奇迹之中,但她无法理解哪怕一丝一毫。   达芙涅并没有沉默以对,而是凝视向德利多利:“历史恶魔,你……算了,没什么,我们是同伴,对吧?”   “我保证,是的,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   “是吗……”   时光在飞速流逝,以这座教堂为中心。   20天的份量被彻底浓缩,在这里则变成了2小时。   高易羽斟酌好了解释用的话语,谨慎的靠近约安妮丝,想对她解释现在发生的事,并告诉她,她很快就能弹奏管风琴了。   不过——约安妮丝甚至根本没留意这些,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偏离管风琴的建设。   即便历史被扭曲,德利多利透支未来,施展了奇迹之术,高易羽似乎背上了一笔不得了的诡异债务,太阳的位置迅速偏转……   这一切,约安妮丝都没有发现。   她唯独在意一件事。   “啊……调音结束了,建好了。”   只有她,没有迎合德利多利的历史改写,用自身非凡的专注力,从零到一,完完全全的亲历了管风琴的建设。   正如约安妮丝所说,管风琴已经建好,并且完成了最后的精细调音工作,状态完美无缺。   达芙涅看着穹顶之外,不知不觉都已经黄昏了……如果自己也是凡人,只会莫名其妙的觉得时间好像丢了2小时,然后对于2小时就盖好的管风琴,绝不会有任何疑惑。   没有魔力的凡人,连被操纵也无法发觉。   而操纵者入座了,坐在高易羽身后一排,她让自己靠中间走廊,成为了一名听众:“久违了,你与我最深爱的音乐家,她真正的演奏……也不对,她没有魔力,但也足够弥足珍贵了。”   “约安妮丝……”高易羽想说些什么。   “嗯,我在。”   “刚刚——”   约安妮丝赶忙摇头:“不用向我解释,因为我理解不了那么多麻烦的事情,反而只会遭到你的嘲笑……我只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我也知道,你愿意聆听我的演奏,对吧?”   “嗯。”   “那就好。”她站起了身。   夕阳宝贵的光,在离开地球这一侧之前,透过已装潢结束的彩绘玻璃,将斑斓的光映在她的裙上。   那些玻璃并没有描绘圣经的故事。   而是在建造初期,就按照高易羽的要求,改而描绘其他了。作为纪念,彩绘玻璃成为了她口述故事的连环画。   茶话会上,最不起眼的贵族小姐。   马车上,许诺未来的贵族小姐。   在暮年送来钢琴的将死之人。   在约定之日抵达,为先人道歉的她的后代。   和贵族小姐很相似,刚开始书写人生的小公主……   ——以及藏着秘密,但努力回馈她们的吟游诗人。   那些玻璃描绘的,正是送来钢琴、管风琴,还有故事的罗蒙诺索夫家族,与一位现代人之间,跨越数百年光阴的故事。   约安妮丝向前走着,昂首,眺望,她的存在比起这一切都要醒目。   与此同时——   “交付给你了,这座琴。”   见不到她的工人们,虽然嘀咕着感觉失去了些什么,可依然敬业。他们中的领头人,负责工程和设计的资深管风琴大师,走到了高易羽和嘉莉娜的面前,宣告工程的句号。   并且,来表达尊严。   “嘉莉娜小姐,还有这位不知名但如此美丽的东方女士。”管风琴大师如此说道,“你们用金钱和粗暴的权力,把我们像是玩具一样,从故乡、家庭之中招募而来,丢到异国他乡建设管风琴,我们对此非常不满。”   “我理解。”高易羽点了点头。   “出于职业精神,如果是为了优秀的演奏家……不,甚至是一位真正想学习、了解管风琴的人,或是研究者,我们都勉强可以忍受。但唯独有一点——”   他用毫不畏惧的眼神,挑衅拥有权力和资本的怪物甲方。   “如果这架管风琴只是为了满足你们的趣味,被盖好之后,就冷落在这里,或者只是谁家豪宅的装饰品……那我们整个行业,宁愿死,也不会再与任何和你们扯上关系的人合作。”   管风琴本就是一项份额枯竭,几乎只作为历史遗产而存在的行业。   无论是管风琴演奏家,还是乐器的维修、制造师,都处于同一个和谐、紧密、团结的小圈子。他们的团结和宣言是认真的,也是能够实现的。   他们只是不希望辛辛苦苦制造的乐器,成为有钱人炫耀的玩物,而失去本质。   嘉莉娜和高易羽都理解这一点。   “我们罗蒙诺索夫家族永远不会让音乐蒙羞。”说完,她和这位代表一起,转向高易羽,“请您验收,并且试奏吧。”   “——好。”   但高易羽并不是在回应他们。   ——而是在回应入座了的旧时代亡灵。   她站在演奏台的三排黑白键前,带着夕阳抹不去的浓郁微笑,正对高易羽不停挥手,又像是在讨好野猫一样,不断做出“请来我身边”的手势。   高易羽走着她曾走过的路,向管风琴靠近。   上百的工人们,男男女女、不同国籍、人种,都带着疲惫、饥饿、汗臭、低声吵杂,一起进入了教堂之中,自豪的入座。有人关上了门,有人满意的拍照,有人则提出保持安静。   但所有人都在张望——张望这座让他们住在这里,彻夜忙碌才终于建好的一切,并感到油然而生的成就感。   所有人,又都在等待——等待教堂与管风琴的主人奏响琴键,她究竟是演奏家?或是只能随便弹几个音的门外汉?   夕阳结束了。   昏黑的色彩,笼罩在了教堂之中,但没有人想打开电灯,或是点燃蜡烛,因为一种奇妙的氛围,让他们都屏住了呼吸。   她也走到了演奏台,在昏暗之中。   “要开灯吗?”高易羽轻轻的问。   约安妮丝摇摇头,指着位于最上排键盘更高一点的位置,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电子显示器。   它是用来指示踏板音量,以及储存音栓号码的——高易羽没有说出口之前,就已经理解,约安妮丝并不是想问这东西的用途,只是用令人安心微笑,表示靠这屏幕的光,就足以演奏。   她特意留出位置,让高易羽坐在她的身边。   然后拉起一枚音栓,合上眼,在彻底的黑暗中,按下了琴键。   “——♪”   教堂之中彻底安静了下来,因为声音掠过。   那是伟大之声,那是浩瀚之声,那是连结过去与未来的光之声。   约安妮丝小小的脚,踩下了踏板。   然后——轰鸣响彻。   它呼唤着最为低沉的音管,令低吼贯彻万物,唤醒大地,鸣响天穹。   只有亲历者才能明白,音乐是什么。即便是熟悉管风琴的制造者们,也第一次颠覆了自身对音乐的理解。只有她手中的琴键,能呼唤音乐。除此之外,皆是单纯的振动。   但这,只不过是伟大的音乐家,用来测试管风琴状态的试音乐句。   “很美,今后,请你随我一起旅行吧。”约安妮丝轻声呢喃。   没有丝毫魔力的她,却与管风琴共鸣了。   借由手指,借由脚踏板。   她按下一个又一个的键,双手、十指,双脚,呼唤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每一次,崭新的音管发出怒号,响彻每位听众的身、心、灵,它自身就变得更为醇厚。   这是仅限此时此刻才有的奇迹,因为这是一座刚刚出生的管风琴,那些从未振动过的音管,却被最好的人演奏,被赋予了最好的振动。它的每一段旋律,都会在下一次,变得更为色彩斑斓。   宛如一颗崭新的地球,它空无一物,却因为每一种生命的诞生,而变得更为美丽。   就像是她的心——每一天,她都更爱她。   在乐段延长的一秒中,她柔和的,吻了身边听众的脸颊,然后羞涩的转过去,继续诠释心中的乐段,装作没发生这件事。   幸好,她值得这个吻。   “B小调弥撒。”那位听众,用轻如羽毛的声音,说出了这演奏的来源。   那是约安妮丝曾耗费全部力量,在生命最后时刻谱写的最伟大之作。   但直到她逝世,也没能听到这部作品被演奏。可是,在高易羽递给她的耳机里,为她讲述的故事里,后世的许多人都怀着朝圣的心,将她写下的音符,化为了音乐传向世界。   约安妮丝的脸,因为无比的喜悦而绯红,幸好这是一座黑漆漆的教堂。现在又是演奏当中,她不想让杂音污染了管风琴的声音。因此,唯一能让高易羽知道“答对了”的方法,就只有……   约安妮丝再一次亲吻了身边的她。 103·无形之手   对于这座云南边陲的小城来讲,今天是个不凡的日子。   但绝大多数人,并不理解为什么。   在明天、后天,以及之后的每一日里,小城的人只是如此传说这一天。   “有一群行尸走肉般的老外,在到处找馆子吃,言行举止都和喝醉了或是智力有问题一样,但却没有问题,应该是受了什么严重刺激。”   而少数人则知道,那是因为他们走出教堂后,身、心,以及灵魂,仍然自愿的留在那区区几分钟的管风琴演奏之中,久久不愿离开。   有人的肚子咕噜鸣叫,有人下意识的去吃树叶,但本该负责开伙做饭的厨师们,也都同样如此,若是现在的他们去拿起菜刀,大概会把自己的手指端给客人吃,并且直到结束,他们都发现不了这个吧……   因此,解决方法就是到处去下馆子,起码城市里的人都还正常。可司机也都因为好奇,成了管风琴交付的试奏听众,毫无疑问会做出如同醉驾般的行为。   其结果就是,稍微清醒了的人,拉着一群人往城里走,见到馆子就往里头塞人,直到这上百号人都有位置吃饭。   万幸,约安妮丝的演奏是没有魔力的,只有音乐本质,所以大概一餐饭倒进肚子里,这些人也能回到现实了。   只是,还有没那么幸运的听众。   高易羽坐在草地上,双手轻轻抱着膝盖,眺望夜月。   啊……云彩……淡薄的云彩掠过满月……云是那么透明,而且还染着七色的镶边……   她是最不幸,也是最幸运的听众。   因为这帮听众都不了解魔力,也不知道管风琴其实是献给一位旧时代亡灵的,所以为了避免骚乱,她坐在琴凳上,假装演奏是出自她的手。因此,她在最好的位置,完完整整的,领略了约安妮丝的一切。   还有……   被亲了两次脸蛋……   说实话第一次的时候,高易羽完全没意识到是发生了啥,还以为是被蚊子嘬了一口,然后吃太饱,所以留了点血在脸上,因而有点湿湿的。   但第二次,她明白了过来——其结果就是因为太过惊愕,而脑袋空空。   再加上约安妮丝所演奏的管风琴,将无限绵密、复杂的声之本质传递向她的灵魂,高易羽成了最难恢复的那个废人。只能坐在地上,傻乎乎的眺望夜空,然后“嘿嘿”发笑。   幸好,有人能让她迅速醒来。   “那是B小调弥撒吧……”确切的说,是恶魔。   “对……”高易羽下意识的吭声。   “是哪段?”   高易羽的大脑恢复了运作,因为谈论音乐的理论知识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大概是Gloria的哪一段……不知道,那种顶级交响乐般的宏大、复杂弥撒曲,实际上是很不适合用一架管风琴来独奏的……但……但她……”   三排键盘,加上双脚所操控的脚键盘,约安妮丝用一架管风琴演奏出了无数的层次。   管风琴这种乐器实际上非常特别,它响动的时候,不光拥有人类耳朵可以分辨的八度,还有很多超出人耳听力范围的复杂度。除此之外,还有两位数的音栓,可以控制管风琴的响度、共鸣方式,以及声音的粗细等等……   因而,如果在最优秀的人手里,它是能够编织出最为繁复层次的单一乐器。   即便是钢琴这种堪称完美的东西,或是电吉他这样集大成的现代乐器,其独奏所能展示的丰富性,也远不及管风琴。   ——但代价很大。   “好累哦。”约安妮丝的双手,迄今还在微微发颤。   她已经燃烧殆尽了。   因为久违的激动,因为平常食不果腹,因为心爱的女孩子就坐在身边所带来的紧张,以及为了将最好的音乐展示给她,而耗费了过多力量……种种原因叠加,使得约安妮丝也成了半个废人。   还好!结果还不错。   说起来,B小调弥撒这部恢弘的奇迹之作,本就是约安妮丝为了检测自己的作曲技巧,而耗费心血做的终极作品。   放在这个年代,就是最为前卫的试验音乐,而且是不惜成本,用上一切最好的来做。那些曲子的难度本就高到令人发指,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很久之后音乐一点点发展,才终于有人敢尝试着演出曲谱。   这让高易羽想起了一件事。   “说起来,在约安妮丝生活的时代,她的名气并不来源于作曲,而是作为演奏家……”她问的是德利多利。   “是的,她的小提琴、管风琴都是触及神境的。”这位恶魔也坐在她身边,一起背靠墙壁,颓废的仰望天空。   她俩就这么聊了起来,让一旁的约安妮丝非常害羞。   “那她拥有魔力时,演奏的到底是个啥……这没魔力就已经这样了……”   “这个嘛……”德利多利似乎想要说出答案,可她还是犹豫了,只是换了一种腔调,“她的演奏轻而易举改变了历史,颠覆了现实,将常理逆转,像是重塑了世界……将这颗星球的本质翻新,这么说你应该就懂了……”   “不是很懂……你这是在做比喻还是打谜语?”   “会懂的,行吟万千时代的吟游诗人。”德利多利的言语没了平常的攻击性,反而很柔和,“我对久违的听到心爱的音乐很满意,你可以暂时忘了欠我的债务,之后就请你们专心做新曲吧,我很期待……”   “对哦……还有这事……唉。”高易羽消沉了起来,“组乐队应该是实力相匹配的人在一起玩,她跟我算是怎么回事……起码再给我五年,我才多少能有点自信啊……”   “那我现在就把你年龄改大五岁……”   “不要嘛。”赶忙跑来拒绝的,是约安妮丝本人,“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她,再大就太成熟了!我不喜欢那样的……”   “懂了,约安妮丝就喜欢高中生。”高易羽很感叹,幸好自己是高中生。   “不是不是。”她摇了摇头,“如果是你的话,什么年龄都可以,但被改大五岁,我们能相处的时光不就少了五年吗……我不喜欢那样。”   听起来还真让人害羞……高易羽又想起那两记亲吻,不知不觉害羞了起来,干脆拒绝再说话,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德利多利在一旁咳嗽,也许是魔力耗尽、也许是听完了演奏心满意足,便挥挥手回到了金币之中沉睡,将清幽的夜留给了她们。   ……   与此同时,冷清了很多的教堂里——   嘉莉娜正坐在长椅上,站不起身。   这既是自身的原因,因为今天从一早到现在,实在是受到了太多的冲击……   也有来自外部的原因——“嘉莉娜·阿姆斯洛·罗蒙诺索夫,你好。”有一位特别的存在,向她打了招呼,“你可以称我为达芙涅。”   是月桂女神,但更严谨的说法,是愿意将身姿展示给凡人的伟大月桂女神。   拥有如月光般的氛围,身上弥漫着清丽的月桂淡香,她的外表虽然像是刚上小学的女孩子,但举手投足却皆是数千年历史所构成。而且,非常美丽。   “您……您好!”   嘉莉娜头皮发麻,却又感到极为光荣。这,这可是……难以想象的超高位灵体啊!   “您就是之前,吟游诗人身边的……呃……原谅我无法揣摩您这个层次的关系。”   “我们是同伴,是同一支乐队的同伴。”   “乐队……原来如此,请问您露面的理由是?”   达芙涅没有入座,因为她个头太小,那样就被靠背遮住,很丢神的面子,她宁愿站着:“你的家族是世界幕后的那只无形之手,你们几乎掌握了一切,这是很危险的。”   “……我、我们是在指引世界,绝没有邪恶的念头。”   嘉莉娜挺直了腰,严肃的介绍自己。   “这个世界,是由绝大多数需要被领导的人占据,他们无知的掠夺资源,无道德的犯罪和破坏美丽地球,他们的存在除了劳动之外就难以创造美好,我们则是这些人的……牧羊人,以确保它们不会将世界的草根彻底啃干净,以至于大地无法在来年初春披裹新绿。”   “嗯,但这叫做自以为是。”   “……我理解这一点,但我们仍在努力谦逊的做,因为我们不知道其他解决办法。”   “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但这也不代表牧羊人是好的。”达芙涅平静的说,“初心是很容易被遗忘的,因为你们也是人类,你们会很快在拥有一切的美好之中遗忘初心,然后会为了心灵的空虚、厌倦,而寻找各种乐趣,那会是凌驾于道德之上的。”   “您……是在警告我?”   “并没有,我只是在讲述你父辈的故事。”达芙涅依然平静。   虽然这些天她都吃不饱饭,但她并没有浪费拥有电脑的时光。   她是位敬业的人,既然答应了要对付流行乐恶魔,因此来到现代,那即便提出邀请的人疯狂摸鱼,她也打算一个人去做,这正是神的承诺。其结果就是,在追逐流行乐恶魔时,她发现了蛛丝马迹。   线索指向世界幕后的那只无形之手,被称之为罗蒙诺索夫的秘密家族,以及他们秘密信奉的一尊独特恶魔。   与恶魔相关的,既不是上一代的那位老家主,也不是被保护起来的小公主。   而是家主的后代,小公主的父母。   “他们因为老家主迟迟不肯放权,所以很早就开始寻找办法,在那时,他们听说了一个传闻。”   “……您在谈论我的家事,出于对我父母的爱和尊重,我诚恳的希望您能停下。”   “那个传闻和一位大恶魔有关,然后,你的父母与它缔结契约,离开了你们家族,独自成了另一只手,靠着恶魔的力量,操纵了你们掌控力薄弱的那些新兴领域……比如说不被你们认同的低俗、流行、普罗大众的娱乐领域。尤其是——流行乐。”   小公主沉默了,因为她的父母确实没有留在家族里。但达芙涅所描述的大部分内容,她都在家族里听过捕风捉影的传闻……似乎……对得上。   “您想说什么。”   “那位恶魔是我们的敌人,你的父母也是,所以我提前向你打招呼。”   “……你们?”   “是的,我们乐队。当然,还有跟经纪人一样,给我们找各种麻烦的大恶魔,还有一位如星探一般在各种历史中游走的大魔鬼。”   达芙涅并不讨厌这位小公主,甚至可以说是喜欢。达芙涅见证过历史之中的无数君王,那些称之为伟大的存在,创造了如同神话般历史的存在,每一位在她眼里,却都是一些“长大了的孩子”。   而这位奇妙的小公主,则是尚未长大的孩子。   达芙涅是象征胜利的月桂冠,若是在这个时代,要选择一位拥有资格的胜者,那多半就是长大了的小公主·嘉莉娜了。   只可惜,达芙涅要说些残酷的话——   “也许我们会埋葬你的父母,因为我们是敌人,但我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   “……这要取决于,我的父母是否做错了,我会回去好好调查的。”   “谢谢你的克制和忍耐。”   达芙涅说完了要说的话,准备将身影从凡人眼中隐藏,然后去跟门外那两个摸鱼的聊会儿天,毕竟约安妮丝献上了一场令达芙涅也心潮澎湃的演奏。   只是,嘉莉娜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角。   “如果您见到了我的父母……请告诉他们……我……我很好的长大,成为了不用他们操心,不会给他们添麻烦,甚至还会做饭的好孩子。希望……如果他们方便,至少能……陪我过一次生日。”   “……我答应你。”   许下神的承诺后,达芙涅没有隐去身影,而是用微笑,邀请她一起走去外面。   “走吧,小公主,我们去看看月色如何。”   …… I A M 104·她的两份问卷   新的一日。   高易羽早早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并没睡好。   昨天的她精神过于兴奋,除此之外,约安妮丝的演奏给她也留下了足够可怕的痕迹。因此,只要一闭上眼,就会不知不觉想起她的管风琴,那透过整个教堂共鸣的声音。   它们编织出了既非现实,又是现实的幻觉,让高易羽半梦半醒了一整晚。   但她是个年轻的棒小伙……不对,是一位年轻的活泼姑娘,即便一夜不睡也并不算什么。更何况,一大早就有飘着香味的咖啡,最近高易羽渐渐适应了这东西,只要闻到,下意识的就会精神一振。   说起来——   高易羽从书桌上摸了一叠纸片,拿着走向约安妮丝。   像是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到的纸币交易,高易羽接过咖啡,将那叠纸片交给她。   “这是?”   “名片。”   那是昨天大晚上,高易羽收到的名片。   建教堂的施工方、负责管风琴架设的手艺人、彩绘玻璃的绘制者……他们的领头人,都将名片恭恭敬敬的递给了高易羽,并且为之前的失礼道了歉。   毕竟,在听到真正的演奏之前,他们实际上是冲着看笑话来的。   他们是被财富和权力逼到这里,为富人的心血来潮而彻夜加班,他们本以为辛辛苦苦建好的管风琴,交付之后就只会是一台废物。但他们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甚至,一位大有来头,面向最为老迈的调音师,还流着热泪,如此对高易羽发问。   “您什么时候举办管风琴巡演?我和全世界现存的管风琴拥有者都很熟,所有琴都会为您准备好。”   只可惜,高易羽并不是那位步入神境的演奏家,而是一位狐假虎威的骗子。   但她也是个幸运的人,不用辛辛苦苦期盼演奏家开启巡演,如果想的话——   “待会儿,用管风琴弹首……螃蟹卡农给我听?”   那是从正到反,两种演奏方式都可以一致,具有手性对称精妙之美的音乐结构,约安妮丝可是写过一些非常精密、严谨、充满数学结构之美的螃蟹卡农管风琴曲。   然而作曲家本人则有另一套说法。   她非常不好意思的背过身,一边啜饮着自己的那杯咖啡,一边小声解释:“我都不记得了……那种卡农曲都是骗稿费用的,只需要写一半,后面就不用动脑子了,反着抄前面的就可以……”   “……原来如此。”   “但既然你想,我会现写一首的。”   ……   用过早餐,一人、一幽灵、一位神明、一火苗、一自行车,乐队的成员们前往着属于她们的录音室。   幸好,附近依然安静。大概是嘉莉娜做了点什么,使得这座教堂的存在非常低调,闲人也没打算靠近这里。说起来,之前在这里打工的咖啡女同学,如今一家子还住在酒店里,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他们的酒店房间,居然还剩下将近一个月的入住时间。   但他们很快就淡忘了这种突兀感,决定继续白嫖酒店。   因此,甚至连那位女同学的影子都没有,今天的此处彻底安静。   换言之——适合响起喧闹之声。   推开录音室的大门,淡淡的苦菜气味飘了进来。   高易羽踏进一步之后,坚定的说:“今天,要正式录音了。”   “好。”约安妮丝很有干劲。   “主人加油。”喵喵把自己烧旺了一点,寓意着乐队接下来能红红火火。   只有达芙涅在看衰这件事。   “反正,你俩弹几个音之后,就会跑去教堂玩管风琴……然后举行‘想要牵手’、‘想亲一下脸蛋’、‘想说一些心里话’、‘想一起去树下晒太阳’的双人活动,最后甜甜蜜蜜的一天没了,明天再来录音吧……”   她叹了一口气,甚至不需要使用女神的力量,她也能看穿本质了……然后乐队就成了她的单人乐队……   听到她那一串故意放大的嘀咕后,两位当事人很是尴尬,想反驳点什么,但语言是如此无力。   高易羽一边开启电源,唤醒器材,一边想办法反击了回去。   “那达芙涅你呢?作为主唱,是否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   “人人都能唱歌,但也因此,人类将歌唱的艺术、技巧开发到了极致,如果将人的嗓子比作乐器,它的难度非常之高,需要极高的天分和后期技巧,才可能取得较高成就。”   “但摇滚乐对这一点的要求算是比较低了?”约安妮丝问。   “入门的话是这样,但想出名,主唱就得非常出色才行。既要求独特性,还要求宽而高的音域,也要熟悉各种腔调的使用,并注入真正的热情,想开演唱会,还得经得住几小时的连续嘶吼……”   摇滚已经如此,如果再到金属这个领域,还得学会死嗓、黑嗓、核嗓、水喉等等的复杂唱腔,并且要为必然会有的几首清嗓做好准备。   想掌握这些唱法,甚至还得要有个机缘巧合般的天赋领悟力,否则将非常难以掌握如何发声。   不过眼下的唯一问题是——达芙涅是……女的。   绝大多数名留青史的摇滚、金属乐队,主唱都是男人,虽然也有一些女性主唱的乐队取得了非凡成就,但几乎都是人类中的拔尖存在,从小接受美声训练、还得理解重型音乐的魅力,拥有非凡的天分……   换言之,女性主唱想要出彩,就得付出更多,做到更好的程度。   “这个嘛。”   达芙涅没有立刻回答。   她将麦克风,德律风根的M251从架子上取下,插入录音室所拥有的最好一只晶体管音箱。   并且,极其娴熟、专业的接好了目前所拥有的几件调音器材。她想露一手……不,她已经露完一手了。她对这里的器材有什么用途、如何使用、如何搭配,都已经了然于胸。   “需要伴奏吗?”约安妮丝主动坐在了钢琴前,她知道,达芙涅想展示嗓音了。   但达芙涅摇了摇头。   只是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万物安静。   高易羽赶忙关上门,将外部的风声阻隔,现在,这里已经是一间合格的声学录音室。听众就位,自信的古希腊女神,发出了第一个音——   没有起伏的直白音色,极其标准的中央C音。   气息平稳至极,如果做成心电图,所有医生都会立刻宣布死亡。   问题在于——那是……从哪里发声的?高易羽一时迷茫了。   它是一种泛音丰富,质感犹如银币的清亮金属声,可能是某种少数民族喉音……   “口簧琴?”约安妮丝倒是认出了这种音色。   那是人类最古老的乐器之一,也是全世界各地,都不约而同发明出来的一种宗教乐器。是萨满教通灵的根基,是人类呼唤大自然的古老契约。   然而,达芙涅并没有使用口簧琴,而是单纯的靠嗓子,靠人体器官。   不光如此——   从达芙涅的嗓子里,传出了另一种声音。   它和之前类似口簧琴的音色隔着整个八度,形成了一组双重鸣响,它们非常恐怖的同时存在。   一个人能用嗓子同时……发出……两种声音。   没留给高易羽惊讶的时间,达芙涅做了更多。   那两股声音开始变化,一个作为根音不动,另一个声音向下沉去,组成了一个分毫不差的三度和弦,它们的音准、气息稳定度都十分惊人。   达芙涅能用自己的这一个嗓子,同时发出两股声音,而且还能操纵来给自己做和弦伴奏……   终于,那持续了很久的嗓音,渐渐淡去,达芙涅行了一礼,演出结束。她露出得意的表情,看向高易羽,展示了自己可以肩负主唱重任的根本。   “一开始的喉音是用上颚共鸣的,舌头会抬起并紧绷,用舌头的位置可以调节声音的质感。”   做出解释的,则是约安妮丝。   “后面的是双喉音,能用两种方法做到,一种是在上颚共鸣之外,再加上鼻腔共鸣,另一种是上胸共鸣……我在唱诗班的时候,教我们声乐的神父,曾跟一些远道而来的古老宗教歌者探讨过这个。”   “嗯!而且,口簧琴被创造出来,正是为了模仿刚刚我所展示的双喉音,因为萨满传承,很少有人能掌握这种发声,所以人类才发明了口簧琴,能方便的发出更多鸣响,但通神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说起来……呼麦也应该是……”高易羽想起了另一种喉部发声。   “那也是受萨满教喉音启发的,除此之外,还有喉笛,喉哨等等,皆是人类为了通启神灵而作的鸣响。当然,有天赋的人自己便会领悟,无需他人教授。”   这些声音,完全可以编入配器,作为音色、乐器的一种来使用……高易羽正要提议,但约安妮丝早早已经拿出了乐谱,在上面寻找可以加入这些技巧的地方。   达芙涅是位拥有多个头衔的存在,一开始,高易羽以为她是两样。   代表了神话的竖琴,代表了古罗马的月桂冠,在一起便象征胜利。   后来,高易羽发现,她其实是个刚上小学的漂亮小女孩。再后来,她的形象变成了领悟力超越人类极限的女神。但现在,高易羽终于知道该如何定义她了。   “好,咱乐队的主唱。”   “嗯哼,吟游诗人,您可算承认我了。”   约安妮丝自不用说,高易羽的水平,达芙涅在沙俄的时候就已经认同。她们都知道,这支乐队可以做到某些特别的事。而现在,正是那特别之旅的起始。   作为作曲,编曲,约安妮丝首先提议——   “在开头的这段独奏之前,我想加入一些人声。比如念白、哼唱、口哨,因为达芙涅的声音很美,我想它能成为第一时间抓住听众耳朵的因素。”   “我都听您的,约安妮丝女士。”   约安妮丝点点头,在一张新的五线谱上,写下速度记号,并分了一个半的格子出来,写上简单的“人声”一词,交给达芙涅。就像老师出题之后,让学生自己写作文。   文体不限、六百字以内。   这正是那张五线谱的要求。   之后,她将一张同样的纸交给了高易羽,在朝下的线上,写着“环境声”这个词。   “同时,我想加入一些特殊的声音作为伴奏,不是乐器,是营造氛围,更烘托人声的声音,最好是有节奏一些的。”   “好。”高易羽接过曲谱,欣然接受。   约安妮丝将她们各自的作业布置了下去,但这是出于信任,出于一起创作的自由性。   她希望能在这代表第一步的几小节内,能有乐队全员的自由思想,一齐闪耀。   没过太久——她的信赖得到了回报。   达芙涅交出了答卷。   “我有一首很喜欢的诗,它短小,不过区区三行,我想在开头这里念诵。那是我已经回不去的故土之诗,它们的文化已经彻底湮灭,文字也成了风化之物……可以吗?”   “怎么样的诗呢?”约安妮丝很好奇。   “在雅典城邦里,人们使用的许多驳杂方言里,爱奥尼亚的阿提忒(Attic)语曾诞生了最多的繁荣。但在它们彻底化为历史尘埃之前,那首三行的残诗,成了它们的绝响,我想用在这崭新的开头。”   那是古老的、富有魅力的故事,西方文明根源的兴衰,令约安妮丝这位西方姑娘也开始感叹。   紧随其后,高易羽也已经想好了答案。   符合约安妮丝所说的,有点节奏感、独特、而且能营造氛围的声音。   “嗯,我打算用这个。”   她从外衣口袋里,往外翻出了好多栗子。是之前炒好的甜栗子,每一粒都饱满甘甜,滋味绝妙。约安妮丝以为是高易羽带给她的甜点,脸上不禁露出期待之色。   但落在手中的,是……是轻飘飘的……栗子壳!高易羽将两个栗子壳捏在手心,轻轻捏动。那因炒制而变脆的皮壳,轻松折断,发出清脆的声音。   已经吃光了果肉,只剩壳的栗子足以代表废墟,又被人轻易揉捏,却用自身残骸的折断发出绝唱……很符合那个雅典城邦还是啥玩意儿走上绝路时,留下三行残诗的悲壮。 105·不同之处   录音室是个神圣的地方。   即便那是在废墟之中,靠着各种各样的廉价材料搭建起来。   这里曾是工厂原本的食堂,还算宽敞的空间里,本应是属于工人们一日三餐放松心灵的地方,也许他们每天都在抱怨采购克扣餐费,厨师手艺敷衍,白菜里有额外蛋白质,缺少油水和肉菜……   但这些都已经消失不见,一点不剩。   现在,这间本该烟火弥漫的屋子,成了将孕育音乐的茧。   高易羽坐在食堂里头的位置,这里是控制室。   本该用来盛放饭菜的台子上,摆着还算完备的混音、录音器材,一堆线零散的分布,勉强不会把人绊倒。但控制这一切的,只是一台苹果笔记本,勉强够用。   幸好还有约安妮丝所写的乐谱,让这廉价的景象变得昂贵,也是指引音乐的路标。   高易羽确认了曲谱的长度,设置好了录音设备,隔着曾经打饭用的玻璃柜台,向外面喊了一声。   “十秒后开始录制。”   她不知道正经的录音室里,流程具体是怎样,但在这里的她们很自由,那就随心所欲的来即可。   而在控制室外,达芙涅站在最中间的位置,前面摆着麦克风架,安静至极。   她是主唱,也是在约安妮丝的编曲安排里,首先要为这一曲献声的乐器。毕竟,在把她从沙俄捞回来之前,约安妮丝和高易羽在家里合作了一首小序曲,算是前辈,现在则将机会交给后辈。   “三秒……两秒……”高易羽确认着时间,提前按下了录音键,“开始。”   属于达芙涅的时间,从地球上启动了。   在这神圣之地,万籁寂静,神明的嗓音才是开启万物的第一声。   她准备了一首小诗。   那是来自亘古的风——   “ἡ δ’ ἴρηξ ὣς ἆλτο κατ’   (积雪绵延的山脊之下)   Οὐλύμπου νιφόεντος,   (他如鹰隼般飞翔)   τεύχεα μαρμαίροντα παρ’ Ἡφαίστοιο φέρουσα.   (光辉之物在他手中闪耀)”   她在吟诵,用一种高易羽、约安妮丝都没听过的语言。   它不松不紧,音律奇妙。   月桂女神的嗓音,像是世界上最初的少女,纯粹而甜美,如果闭上眼,就能看见披拂白纱的美人,在水边聆听溪流。她的每一次开口,都像是在婉拒名为寂静的追求者,却不令他难堪。   达芙涅将时间控制得正好,精准无比的将节奏掌握在声律之下。   以至于当最后的尾音结束,高易羽愣了几秒,有种“播放器坏了、网络卡了”的下意识。因为在如此美的念白之后,必定要有音乐涌出才对啊?而且毫无疑问,是那种能让高易羽请病假,一天都窝在家里反复聆听的音乐。   可惜没有。   只有空白,漫长的空白。   她按下结束录制,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达芙涅走了过来,“放来听听。”   “等等。”   高易羽朝录音室里的另一位女孩子招了招手,因为之前告诉她“达芙涅录音时,要保持安静”,所以不知何时结束的她,现在也还在捂着嘴,在一边一动不动。   直到约安妮丝也兴奋的跑过来,高易羽才将声音输出切换到监听音箱上,这样就能大家都听见了。   ——用顶级麦克风录制的神之声。   高易羽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约安妮丝也是。   唯独达芙涅立刻变得脸红,肢体和表情同时扭曲,像是肌肉组织和骨骼闹了某种别扭,在里头打架。   因为,她在聆听自己念诗。而且是感情极为饱满,极其专注的念诗。   念的时候,听的人,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唯独当事人自己下来听录音,就会招来极其可怕的羞耻感。即便是女神,见多识广的几千岁女神,也已经在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寻找地缝了。   “嗯……真的很美,我没听过这种念白……但我能感觉到其中那浓郁的、超越人类的魅力……不愧是达芙涅。不过……”   “确实,这种语言应该是历史之中存在过,但已经死亡的语言吧?光是能听到这种闻所未闻的诗就已经会觉得兴奋了,又是原汁原味,而且嗓音这么好听……真的好听。不过……”   她俩的夸奖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单纯的理性分析。   即便如此,这些夸奖也成了刀,刺在本就感到无比羞耻的达芙涅心里,使她更加的难为情。这就是所有创作者都必将经历的第一步,将心灵敞开,供人观赏。   越是耗费心血,越是投入感情,越是真挚的作品,被人观赏时,就越会让创作者羞耻难当。   因为——作品,往往是来自创作者内心的声音。   而往往,创作者都是些内向的人,人类又是会向别人封闭内心的扭曲生物。将内心展示给他人,这是违反人类本能和感情基调的。   想要跨过这一关,并且仍能灌注真心的继续创作,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但现在,除了达芙涅的羞耻之外,还有其他事情要解决。   “有杂音。”   这就是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注意到的地方了。   那支M251麦克风的收音效果实在是太灵敏,能近乎完美的把振动记录。也意味着,会把一切瑕疵都诚实的展示。   “这里。”高易羽回放了一下,“有轻微的齿音。”   那是几乎所有人都会犯的问题,而且不到录音室是不会意识到的问题。   牙齿和牙齿之间的碰撞,会让录音变得十分可憎。   调音师在录音时,听到齿音就会很难受,因为这是本可避免的。   优秀的歌手不会发出杂音,而会发出杂音的歌手,往往不会改正这一点,反而会要求调音师用技术手段掩盖过去。   那得戴着监听耳机,把齿音反反复复的播放,然后一点点调音频曲线来掩盖,非常恼人。所以调音师的评价,才是对一名歌手的最高认可,而不是来自市场和听众。   达芙涅还有更多问题。   约安妮丝这种立于人类历史顶点的存在,当然不会听漏对方的错误。   “达芙涅的嘴唇应该还沾着一点点口水,所以闭唇又开启的时候,还有一些微妙的弹响……”   “还真是。”高易羽观察曲线,把那些杂音音量放大,用音响放了出来。   约安妮丝又说:“还有换气声,有些歌手和流派不注重掩盖换气声,这也是音乐的调味料,但在这里就是纯粹的杂音……”   就这样,在一开始,录音工作就陷入了恐怖的僵局。   这一段十余秒的声音,将一位女神从神明之位拉下凡间,使她美丽的外表、永远自信又端庄的气质,以及地板、她的小拳头都遭受了严重打击。   但能迈过这一关的,才是乐队真正需要的主唱。   只是一分钟经过,达芙涅的哀嚎就已经停下了。   “——我重录。”她站起身,仿佛流尽了血泪。   她的头发散乱,颤颤巍巍,眼神却像是到了周末,好不容易放假想打一把游戏,手机却被系统强制推送了一个6GB更新包,安装时还把系统卡坏了,不得不重置出厂设定,再重新下载更新包的小学生。   她的勇气正在燃烧,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麦克风前。   那是凛然的气场,没人能发出声音劝阻她。   除了——   “第二次,倒数十秒后开始录音。”   就这样,前前后后重复了十次,这十三秒的三行诗歌念白,才堪称完美的结束录制。   那本就是一首象征文明覆灭的残诗,也是已死的语言在现代转瞬即逝的闪光,之前的达芙涅念得虽然美妙,嗓音又是那么梦幻,但缺少了残酷感。   后面因为不断出错、自信崩溃、羞耻不已……倒是念得很残酷了。   “现在,该你们了。”达芙涅抢过椅子,喘着气,看向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我会把你们的所有杂音,所有小失误都挑出来,大声的回放给你们听。”   残酷弥漫在神圣的录音室。   甚至能使恋人反目成仇。   “……约……约安妮丝……你先……我刚刚录音好久,有点累了。”   “才不要……我感觉你状态更好,我把你的吉他抱过来……”   “不不不,你的钢琴就在录音室里摆着,我帮你架设麦克风。”   最后,她们决定用世界上最公平的方式解决,石头剪刀布。   于是,高易羽轻轻松松的败了……   ……   录音开始之前,高易羽曾提议的用栗子壳做录音,被当做了保留意见,说不定她们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决定先录其他。   这就是音乐制作的美妙之处,能将各种工作细分下来,然后在不同的时候完成不同阶段,只要最后让混音师把它们做成完整的曲子即可。   现在,轮到高易羽受苦了。   接近四公斤重的自制门板电吉他,插进了电子管音箱,把推子、混响单块也连接好之后,达芙涅为高易羽准备了三支麦克风。   两支放在音箱前,像是领导人发表重要讲话那样。另一支麦克风,则被放在录音室最角落,用来收那些扩散到边际的声波,做天然镶边,这是一种非常经典好用的录音方式。   高易羽叹了一口气。   “——十秒!”达芙涅兴奋的发出指示。   神圣的录音室,真正参与专辑录制,人生真是如梦似幻,没想到这一天不知不觉就来了……   高易羽坐在木椅上,熟悉无比的电吉他放在左腿,背带的松紧度正好。   她合着眼,没有去在意倒计时,只是用这几秒时间,回想自己。   不太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真正的音乐了……也不太记得最初令自己着迷的是谁。因为她在之后走得太远,最初时期听的,如今来看都是那么肤浅俗套。只是,当时喜欢他们的心情很纯粹。   高易羽回忆着这种纯粹。   那也是令她学习乐器,学习乐理的开端……   熟悉的感觉一点点在心头浮现,是啊……那种纯粹的感觉……   “三秒!”   其实一直都在。   每当找到新的好乐队,美好的新专辑,那种纯粹的心就会一如既往的涌出。只有音乐是可以不抱任何负罪感去享受的艺术,只要是纯粹的音乐,那欣赏的心就不会变质。   “两秒!”   现在,该是自己,将这份纯粹传递向这个世界,去震撼人心了。   她拿起了拨片,一切都如此熟悉。   她睁开了眼,微微的眩目之后,是琴上的品格,以及一根根状态绝佳的弦。   她的左手按下和弦位置,右手的拨片向着世界而挥动——   “等等!”达芙涅喊了一声。   高易羽差点没摔下去。   “……草啊,怎么这时候打断我?”   “把你衣服给我脱了!”   “……嗯……嗯?!啥啊?”   达芙涅一溜小跑,迈着碎步过来,垫着脚,对高易羽的衣服上下其手。确切来讲,是外套。她一上手,高易羽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外套的材质会随动作而摩擦,就会有细微的杂音。   如果是在家里,为了避免扰民,事实上所有电吉他手都是将耳机插在音箱上,用这个来听自己演奏的。这种习惯,确实会使得一些细节被忽略。   高易羽乖乖脱了外套,只穿着小背心,得亏这里都是女孩子,也不算太吃亏。   达芙涅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能发出杂音的玩意儿,这才回到位置上进行倒数。高易羽没办法再找回刚刚的心态,但如今这样也不错,轻松而愉快,约安妮丝所写的曲谱,她早已经滚瓜烂熟。   “开始!”   拨片与琴弦交汇了。   那是一组奇数拍和偶数拍的迅速变化,是旋律部分。在只用了轻微混响的原声琴音上,显得很是清晰。   当亲身弹奏,高易羽才发现这组旋律的奇怪之处。如果用电吉他最常见的失真音色,这种快速切换的音形就会有一种怪异听感,它会介于节奏吉他和旋律吉他之间,并且没有美感。   但如果用原声吉他,它失去了失真的颗粒和复杂度,琴弦的轻盈和亮丽,便会将它变成一段甜美而奇异的旋律,异常的抓耳。   唯一的问题就是……   难度好高啊……   这不知不觉,令高易羽想起了一段往事——   学习钢琴那会儿,约安妮丝的赋格曲、平均律曲等等,其演奏难度真是令人想穿越回去,求她不要写这些,现在,那种该死的感觉又来了,让人怀疑自己的手怎么还没疯掉。   但……也有不同之处。   那就是在弹错音时,她本人会非常开心的朝你笑。 106·看前刷新!   这段要由吉他来负责的旋律并不漫长,但它的乐句编排,甚至让高易羽想到了“反人类”这个词。   它并不是那种追求极速的速弹,运用的演奏技巧最多也仅限于勾弦、点弦。   如果只看曲谱,即便是高易羽这种弹了快十年电吉他,深入学习过乐理,并且拥有极丰富阅历的人,也并没有察觉到它的恐怖。   不知道在写下这些音符的时候,约安妮丝脑子里的乐器是什么,才能这么恰到好处的让人憋屈。对,就像是她以往的全部曲子那样——   乍一看并不算太难,实际上,音乐却含有一种极为深奥的理性、逻辑性,甚至可以说,作曲家自己有自己的一套万物思维,除了本人之外,任何演奏者都必须先从理性上理解她,否则那些合理到极点的乐段,将会让凡人的手陷入泥沼。   这不是弹琴,而是在做数学题。   放在整张乐谱,开头这段旋律,只有约莫20秒的时间,但花了高易羽十分钟,才总算能把它流畅演奏出来。   当然,期间出现的所有声音,理所当然就成了废品。   幸好录音室是自己家开的,否则换了一般情况,大家AA制去按小时计费的地方,乐队成员得揍死她。   控制室那边,达芙涅嚷嚷着问:“怎么样了?”   “还得来两、三遍,找找有没有能优化的地方。”   “好,你慢慢来,反正我们有很多时间。但,差不多可以那个了吧?”   “那个?”她在说啥?   一边擦着额头、指板上的汗,高易羽一边琢磨达芙涅想干什么。   隔着玻璃,只见达芙涅在跟约安妮丝谈论某些东西,后者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也从控制室出来,朝着钢琴走去。   “定音。”达芙涅的声音再次传来。   啊……确实,定音,定音!   高易羽为自己的疏忽感到不满,这种基本之中的事情,却被忽略掉了。   而这也是难免的,在遇到约安妮丝之前,她的人生是只有音乐相伴的单人舞,并没有如此热闹和别人一起的经验。以至于,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却久久没有想起来。   定音——是合奏时很重要的一部分。   无论是东西方,任何形式下的合奏,在开始时都必须要有定音的过程。   指挥确定调性,由一个人给出基准音,然后其他人都以这个音为基准,开始为自己的乐器调音。   否则,演出的时候,不在同一个调上会非常难受。   各种乐器都会因温度、湿度而微妙的改变音调,所以到了合奏演出之前,嗡嗡一片的调音声,就是音乐之中难得的一种醍醐味。   即便是在录音室分开录音,他们也需要定音,否则就会增加后期制作时的难度和工作量。   “不过,实际上流行乐制作里,也有很多糟糕的音乐人,尤其是现在新出来的各种歌手,都不会做定音这部分,而是直接在自己的舒适音域唱,之后全部交给调音师来升调……”   “听起来现代科技很便利,看来以后当歌手,就不需要努力了。”   一边聊着,高易羽一边准备调音,而约安妮丝也在说完之后入座,用钢琴来给出基准音。因为这是约安妮丝所写的曲谱,高易羽和达芙涅,都是为了还原她的音乐而存在。   调音是个短暂的过程,录音室里也变得更为热闹。   高易羽全凭自己的耳朵和经验,一点点的拧动、调整琴弦松紧。   每当一根弦的音准对了,约安妮丝就会立刻弹一下钢琴,发出一个悦耳的声音作为和弦。   那是齿轮契合、那是音的共鸣、也是心与心之间的无声交谈。   取代了对话声,她们用音乐传递思想。   直到六根弦的音,都被钢琴和弦拥抱,并一齐消融在空气里,她们才从彼此的乐器上抬头,交汇目光,相视一笑。   而一墙之隔——   “……我不该来这个时代的。”   达芙涅叹着气,把刚刚她们调音时的即兴演奏全部录下、保存了。   虽然很让人愤怒,但那些声音……很好。   吉他琴弦,在混乱无序的调音声中,一点点找到了正确的路。   而作为奖励,钢琴声从远而来。   它们在混乱之中构建了六组和谐,从1弦到6弦,像是彩虹跨越了湖泊。   达芙涅自作主张,决定将这些奇妙的即兴,正式用在作品里。   然后——   约安妮丝开心的回到控制室,隔着玻璃,对坐在椅子上,怀着电吉他的漂亮女孩子竖起大拇指,那是满满的加油和认同。   那位吉他手,也用更为契合、流畅,并且充满美感的声音,完美了自己在第二曲中的初次登场。   ……   上午即将结束——   除了约安妮丝,其他人都很累。   女神捂着肚子,高易羽像是僵尸,大家都清楚,该休息一下了……   录音的进展还可以,高易羽负责的部分,无论是Riff、Solo、节奏声部,难度都像是特制的一样,起初很难弹好。但后来,越来越理解曲谱,越来越了解约安妮丝的创作之心,高易羽慢慢适应了那些乐段。   但也因为重复了太多次演奏,只为了每一次都达到最好,她浑身是汗,又饿又累。   幸好,心灵满足。   中场休息,高易羽打算去弄点吃的,这是除了音乐之外,人类唯一不会有负罪感的追求了。   工人们虽然已经离开,但之前在附近租用来开伙做饭的民房里,还留着一些剩余食材在冰柜,正好方便了高易羽她们。   “白菜……好多哦,红薯!瓜子?胡萝卜……还有很多大米、面粉,芝士……小土豆,这个约安妮丝应该很喜欢……”   可选的食材很多,怎么做都会丰盛,因而高易羽最后做出决定——   做饭太麻烦,烤几个红薯凑合凑合就得了。   这很方便、很管饱,她自己还不用盯着火候,只要把红薯放在架子上,打个响指——   “喵喵。”   “嗯。”   小火苗便会出现,然后壮大自身,勤奋、踏实的燃烧自己,用那富有韵律的火焰加热红薯。世界上的智能产品也只是假货,真智能还得用魔法。   不光能加热食物,小火苗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比方说——   “主人,您有客人。”   客人?约安妮丝来找小土豆了?还是达芙涅来讨论下午的发展?   高易羽回过头,见到了一张干净、整洁、踏实、朴素但十分耐看的女孩子脸庞。   “啊,咖啡女同学。”   “……又、又在霸凌我?”   “没有,这是尊称!因为你的咖啡很好喝。”并不是因为名字太难记了。   这么被夸,庆轻培好像很高兴,她正站在外头,和以往是不同的。在以前,高易羽站在伙房外面伸手,而庆轻培就在里面,将精心做好的饭菜交给她。   也许,那已经结束的日常,现在……还能再多一天?   “……需要我帮忙做饭吗?你在……准备做红薯?”   “好,需要。”   就这样,带着早已藏起来的喵喵,高易羽和庆轻培换了位置。   她熟练找来围裙、厨具,选好食材,烧起锅子来。淡淡的烟火味从无到有,将沉浸在音乐中的高易羽,唤回万物共生的现实世界。   淡白色的烟微微飘动,油花向外溅起,食材与火,从古至今不曾改变。   “我这些天……成绩下降了,各科都开始小考,我没拿下班级第一。”还有女孩子的烦恼。   “啊,呃,我都没考……”   “我跟老师说了,你没有电子器材,但我们住得近,我会负责监督你学习,只要期中、期末、模拟、统考的时候去一下……”   这倒不是侮辱人,老师会信也不奇怪,在和德利多利签下契约之前,高易羽甚至都没有智能手机,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位奔着艺考去的未来音乐家,而且很纯粹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这倒也没错……   庆轻培一边翻锅,当油声淡了些时:“我听了你的演奏。”   “啥时候……”   “昨天嘛,管风琴……很震撼,真的很震撼。”   哦……是约安妮丝弹的,高易羽很高兴那位幽灵的音乐,能打动其他人的心,露出得意的笑容。   庆轻培闭着眼睛回味了几秒,心里无数次感叹,眼前漂亮到极点的她,是如此特别而厉害的人。有些人是为某些事物而降临人间,正如她,是为了音乐和自身的美貌而存在。   她感叹着自己只是俗人,于是问了一个俗问题。   “建那个管风琴和教堂……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具体,毕竟别人送我的。倒是稍微打听了一下,应该没到一个亿。”   庆轻培吓了一跳,锅铲脱手,差点把脸埋进油锅。她、她说什么!?一个亿!?有这么多钱能干什么啊,买个大房子,不用上学,每天都能喝咖啡,关键是,父母也不用再辛劳疲惫了……   而这么多钱,她却用来盖了一间不允许别人靠近,只为自己存在的教堂和管风琴……   等等,这么多钱,还有个很大的问题啊!   庆轻培越想越不对劲——   “我为你打工,这么多天下来,他们给了我四万多块钱作为酬劳……”她说道。   “草?!这么多?!”高易羽吓了一跳,甚至有种“真该开个小号来打工”的非现实想法。   也太恐怖了,这一个做饭的,做了大半个月,挣了这么多?是因为德利多利抹掉了那20天,把这个也算进去了吗?不,即便算进去,也依然很夸张啊……   不愧是外国大资本家,可恶的有钱人。   “你惊讶什么……不都是为你而立的项目……”庆轻培别扭了一阵子,又说道,“所以问题是,你从我这里要打工费,为什么啊……你盖教堂都花了一个亿,为什么要惦记我的四万块钱呢?”   “这是个矛盾的问题,但这就是现实。”有些事情就是如此难解释。   幸好,每个人碰到如此矛盾的情况,都会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来试图合理化。   庆轻培深深叹气:“霸凌就霸凌吧,你觉得有趣,但我也没办法反抗。如果被学校抓到,我网课不认真上,每天都以未成年人身份在工地打黑工,我会被开除的,我只能把钱给你,希望你……至少信守约定,不要告诉老师。”   “……当然!而且这不是霸凌,是理财、投资,我会将你的名字写在感谢人里,也会连本带利的还给你。”   也许那些音乐不能获得成功,无法赚到这么多钱来偿还。   如果到了那种时候,高易羽也会想其他办法,把钱还给她。   可惜,咖啡女同学一脸不信任,只是埋头做饭,已经认定了这些钱会一去不返,变成富家千金美少女霸凌女同学的取乐行为。   ……   晚上,结束了一天的录制,一行三人疲惫的走路回家。   暮色、小城、车灯。   高易羽已经彻底榨干了自己的所有力气,一整天都在和高难度乐谱作斗争,光汗水,少说就流了一百公斤吧……   “约安妮丝,能不能降低点难度……”   “作为演奏家,这是可耻的。”   达芙涅发表了自己的想法:“倒是约安妮丝的钢琴,几乎没有要重录的情况,都是一遍就过了。”   约安妮丝很得意,但她其实也并不轻松。为了那张乐谱,她许多日日夜夜都在与合成器、耳机、五线谱进行惨烈战争。她既是伟大的演奏家,又是更杰出的作曲家,这就是她的全部。   但也因为她的钢琴录制,几乎都是一次就过,其他时间就全交给了高易羽,导致没有休息时间。   这也暴露了一个问题,一个不实际去创作音乐,就无法感觉到的问题。   “我的电吉他……实在是好重……”   在没有被德利多利改写性别的时候,那把自制的门板木材电吉他,从各方面来讲都很完美。因为是自制的,所以一切都很自由,都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制造。   但问题是,现在的她……是那种路过商店街,会对着店铺镜子反光驻足,惊呼“竟然有这么好看的美少女!?好家伙,原来是我自己!?”的少女,这就是眼下的主要矛盾。   短时间还好,电吉他没问题。   但长时间的演奏,接近4公斤的乐器,就成了一个非常大的负担。   而且……那把一切从简,追求性价比,实际上过于廉价的电吉他音色,并不适合约安妮丝的乐谱了。   该花些必要的钱了。   ……   电脑前,高易羽敲着小键盘,让数字们互相厮杀。   从咖啡女同学那里借来的投资,加上之前自己的钱,对学生来讲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能办到许多事……   她想要一把轻盈,演奏方便,而且音色适合的好吉他。   正常来讲,负责乐队吉他的吉他手,要有两把以上的吉他,许许多多的效果器,几只不同的音箱。   尤其是前卫摇滚这种艺术性极高的类别,它们的曲子往往纷繁复杂,轻重兼有,包罗万象,所以就更加需要丰富的装备来应付了。   但如果想置办齐全,手头的钱很轻易就会被烧光……   还得考虑其他问题……   约安妮丝所写的这一首长曲,不仅仅要有吉他、钢琴、主唱。还得有贝斯、鼓这两个基本件,大量的合成器音效、管弦乐、民乐、冷门乐器的Solo和点缀……   她一边计算金额,一边琢磨其他方法。   “贝斯……可以用Ample Sound的软音源……那个还算可以,而且贝斯又是那种99%听众都会忽视的声音,不用真贝斯也还可以。”   不用真乐器,而是使用电脑,用厂家采样做的音源包,来做自己需要的贝斯部分。   这样,就只需要向厂家购买软音源即可。而且,这家还是国产的,口碑很好,高易羽很乐意付钱。   但其他方面……   “合成器……弦乐……约安妮丝还是提琴演奏大师,不能浪费乐手的才华……”   弦乐的话,市面上也有非常厉害的,总共甚至高达500GB的顶级音源包可以用,在音乐制作人的圈子里口碑相当好。但毫无疑问,即便如此,也没办法与约安妮丝的真实演奏相提并论。   倒是鼓……   “我记得BFD3的软音源很好,在鼓里口碑很好……得问问……”她打算久违的打开论坛,问问同行们。   软音源这个行业之所以蓬勃发展,就是因为民间有大量不会乐器,也没有条件玩真实乐器的,但依然想做点什么的人在。他们非常了解这个行业,事实上,之前的高易羽也差不多……   可有些意外的,一位乐队成员,来到了高易羽耳边。   ——带着亲切的暖意。   “主人。”   “……喵喵?”高易羽用手指戳了过去,厚实如太阳的暖意包裹了手指,小火苗乘着它,被高易羽端到了眼前。   喵喵很紧张:“我……我知道不该打搅您,但刚刚听到您说……鼓。”   “嗯……”   “明天,是否轮到我献上一份力了呢?”小火苗既期待、又害怕的问。   …… 107·前面还有一章!   鼓……和这个小火苗有什么关系来着?   它又是为什么说,明天要献上一份力?   对于这些问题,高易羽花了一秒时间去细想。幸好,她还没有那么迟钝,把记忆从脑海里的杂物堆中翻了出来。   是有这么一回事。   在刚被德利多利改变历史,与之缔结契约的那会儿,高易羽曾测试过魔力的一种简单用途,那就是与万物共鸣,使之获得灵智。事实上的第一个产物,就是这只叫做“喵喵”的小火苗。   而当时因为不知道聊点啥好,就跟它说也许可以试试当节奏声部……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   看来……喵喵当真了。   如果高易羽没记错,那会儿喵喵用烧开水的方式,还真当了一阵子节奏声部。它加热,水蒸气冲击盖子,盖子和瓶子互相撞击,确实是有那么点打击乐的意思在里头。   但说实话,高易羽觉得那就是极限了吧?   毕竟,喵喵是火苗,没有手与脚,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它要怎么打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从那之后,高易羽完全忘了这一回事,完完全全的,排除了喵喵当鼓手的这种玩笑话。   可……   喵喵当真了。   高易羽为难了起来,既为自己随口的话语感到懊悔,又为喵喵将要伤心而感到自责。   它虽然只是小小的火苗,但也是与自己一同游历过历史,认识约安妮丝,能驱散寒冷、照亮黑夜的小小伙伴——而且是第一位伙伴。   “我……我一直在勤加练习。”喵喵说。   “练习?”   “我曾在您睡着的时候,请教过您的约安妮丝女士,也请教过来自远古时代的达芙涅女神。她们是慷慨的伟大存在,解答了我的困惑。”喵喵说得很诚恳。   说来确实也是,因为约安妮丝经常要泡咖啡,所以喵喵总是借给她当加热器用的。   高易羽不禁问道:“那你们,背着我聊了些什么?”   “我向她们询问,节奏声部是什么。”   喵喵的火光轻轻闪烁,犹如心脏一般富有韵律。   “约安妮丝告诉我,那是音乐的呼吸。”   “毫无疑问。”   “达芙涅则说,是节拍器,将音乐规定在节奏上,以免音乐脱节。”   “正是如此。”   “我没有胆敢询问您……但自从您交给我这个重任后,我每天都在勤加练习,没有任何一刻松懈。”   有……吗?高易羽很纳闷,这小火苗要咋练习打鼓?家里也没这玩意儿啊……不,也许该换种思想。高易羽凝视着喵喵,因为平常太过亲切,所以她忽略了非常本质的东西。   这火焰的明暗、起伏、摇曳……   本质上,竟然如此均匀、如此富有韵律……   毫无疑问,这就是它的练习!它在控制节奏,不,它在贯彻节奏。将自己的存在,彻底的寄托在节奏和韵律之中!此刻的它,一明一暗、其起伏变化,精准的犹如节拍器。   “我也想为您出一份力,我能打好拍子,能打好鼓,只要您允许我借用您的力量……”   聊到这,吃完宵夜的达芙涅,洗完澡的约安妮丝,都正好聚了过来。倒不如说,是家里就这么小,门口有点风吹草动,即便在浴室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达芙涅和约安妮丝都认得喵喵,但也是第一次发现,它每一次明暗变化,居然有这样深刻的意义。   “很有意思,刻苦永远值得尊敬。”达芙涅走了过来。   作为乐队的成员,三人互相交换完视线,都做出了决定,想看看喵喵的刻苦有何价值。   “麻烦变拍看看。”约安妮丝首先提出要求。   火色柔和,四个拍子过后,它精准的将韵律变到了另一种节奏,与之前的节奏一快一慢。就这样渐渐的,它完美的演示了数种难度不一的节奏型组合。   “草,真就节拍器啊,这么牛……”   “这种律动精准,确实是来自大自然的生物,与地球脉动一致。”   “但,喵喵要怎么用鼓棒呢?”   面对约安妮丝的提问,喵喵语气诚恳的作答:“这就是我需要主人允许的地方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高易羽,后者摇摇头,她也没头绪啊……啊?嗯?也许并不是没有头绪。如果说一只火苗要如何操纵实物,那首先要排除唯物主义,选项就只剩魔法这一个可能性。   那么……   “你想与鼓棒共鸣?”高易羽问。   “是的,但我的魔力有些不足,可如果主人允许,并提供我一点点,我就能与鼓棒共鸣,如我所羡慕的生物一样,自由的打鼓……我希望能得到这个机会。”   也就是说,我的小弟……也可能是小妹,总之手下的喵喵,也要收小弟了。   高易羽很开心,不用达芙涅和约安妮丝用眼神施压,高易羽自己个儿就点头同意了。   这是由恶魔契约者,旧时代亡灵,古希腊女神构成的奇怪乐队。既然如此,多一缕能打鼓的火苗,又有什么不可以?高易羽露出开朗如旭日的笑容,将饱含自己祝愿的魔力,轻轻供给了共鸣者。   或者说——乐队的见习鼓手。   ……   翌日,约安妮丝和达芙涅去了录音室,她们想推进一些人声部分的进展。实际上曲子还没有写好歌词,所以她们想去把这方面的事情搞定。   而高易羽则另有去处。   首先是小城市中心的乐器行。   虽然高易羽深谙音乐,又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但这种店并不熟,因为没有经济独立的学生,来了也没什么用。   这是传统的乐器行,利润高的国产货、贴牌假洋货巨多,但也有不少还过得去的好货,也许藏着一两件不轻易示人的真正好货。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孩子在学乐器。   他们叽叽喳喳、不耐烦,像是急于吃到薯条的乌鸦。而老师又是拿工资没提成,只是在随便应付课时。   他们的经营利润,不仅在于一堂课300块钱的无用功,还在于帮家长买乐器的50%,甚至更多的提成。   除此之外,乐器会经常损坏,届时又得拿到乐器行来找老师修理。老师则说是孩子不用功,不爱惜乐器,才会导致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而此刻,孩子们忽然专心致志,变得鸦雀无声。他们不约而同,在看新来的大姐姐,即便她戴着口罩,但也能散发出一种无关性别、无关年龄的压倒性美感。   “您……您要看点什么吗?”店员紧张的问。   “买一对鼓棒,雅马哈406毫米的就行。”   “好……我去看看库存。”   这是非常难招惹的客人,既懂行,又有着不属于凡人的压倒性存在感,即便是见到客人就下套的乐器行,也很难在这种地方营销。   高易羽没想买别的,这对鼓棒是赠予喵喵的。无论接下来,喵喵是否能胜任鼓手,这都是它的礼物。因为高易羽自己也没放在心上的一句话,小火苗却时时刻刻的用心苦练……   在店员离开的时候,高易羽随便逛了逛乐器行,确实没发现有什么合适买的大件。   不过小件有不少,三角铁,铃鼓,手摇铃,响板。   这些小乐器虽然经常出现在幼儿园,小学的音乐兴趣课上,但实际上它们都是非常正经的乐器。比如三角铁是交响乐团的重要乐器,手摇铃、响板能大大增加节奏声部的丰富性,而且这些东西价格便宜。   她选了一堆,然后才发现小朋友们竟然都丢下了钢琴课,跑来看她了……   小女孩们非常害羞,将自己藏在柜子身后,露出半个脑袋,一边玩麻花辫掩盖害怕,又一边用大眼睛朝她看,满是好奇。   除此之外,一位外向的小女孩还在煽动男生们,想让他们带头去跟大姐姐打招呼,即便被骂也不关女生的事。但如果聊得好,女生就能踩在他们铺好的路上,顺利的也参与沟通。   男生群体则还处于能被轻易煽动的阶段,他们不想丢人,但都互相推卸责任,想找人第一个出头。   只可惜,高易羽没那么多时间观察小型人类的生态结构了。   “这是鼓棒,您看……”   新的,摸起来很扎实,logo清晰做工标准,应该没问题。高易羽很快将小乐器和鼓棒一起结算,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也许十年、二十年后,小孩子们会想起曾经因为争执,而错过和她打招呼,试着聊上几句话的过去……   搞定了这些,哼着小调,高易羽去向下一个地方。   ——学校。   她在这个小城最好的高中读书,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关系够、钱够,正常人就能进去就读。   在大家都上网课的这个时代,学校里倒是冷清清。高易羽没走大门,而是从一条小路前往。   对于偷偷摸进学校这件事,应该没人比她擅长,刚来读的时候,她甚至连续一个学期潜入过这里,只为了去从不上锁的音乐室练琴。那是一台懂行的人买的新星海钢琴,国产,但很扎实。   音乐室又有很好的隔音效果,她有时候甚至就睡里头,一觉起来就直接读书。   虽然很缺德也对不起学校,但那是很美好的记忆。   后来,住校生机缘巧合听见钢琴声,一通八卦,这成了鬼故事传说,经常有人深夜来探险,她也就没怎么去了。   但奇怪的是,这个鬼故事还越来越夸张,很多言之凿凿的消息表明,在高易羽结束这种行为后,还有很多深夜来探险的学生、深夜巡查的保安,都曾听过钢琴声,令高易羽感觉古怪,更加不敢来了……   当然,白天是没问题的。   沿着熟悉的路,高易羽摸进第三教学楼,用铁丝撬开一楼门锁,爬上二楼右转,就到了音乐室。   因为在她读高二下学期时,有很多社团因为缺乏人员而关门大吉,一些闲杂乐器就被统一运了过来,其中当然包括架子鼓……虽然很廉价。   不过,高易羽也没打算把它搬回家,只是想用它来面试乐队的鼓手。   “主人,这里感觉阴沉沉的。”   “大白天呢,说这个干啥……你看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其实没有花儿,微笑的,只是挂在墙壁上的名人头像框。   这里正好挂着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这三位,下面则写着生平简介,以及不知道谁杜撰出来的名人名言。   现在的高易羽,对这些名人头像框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那不是虚无缥缈的历史,而是也许何时就会偶遇的现实。并且,还有已经发生的,与自己有巨大关联的巴赫。   这位先生的历史,还是约安妮丝亲手写的呢,高易羽可是从头到尾亲眼见证了。并且,还是世界上唯一知情的人类吧。   高易羽对她们挥挥手告别,打开了音乐室的门,有种熟悉的味道。   喵喵明显的严肃了起来,因为决定命运的面试就在此时此刻。   高易羽朝角落的架子鼓走去,并且将新的鼓棒放在手上,等待喵喵认领。   之所以买一套新鼓棒,是因为既然喵喵要与之共鸣,那之后它们就会成为喵喵的手与脚,必定会带走。学校的东西终究是学校资产,偷走鼓棒这种事还是太缺德了,因而高易羽只是来借用架子鼓的。   “主人,要……要怎么跟它们共鸣?”   “试着感知它们,呼唤它们,而不是看它们……并且想象它们回应你。”她可是行家里手了。   并且,这指点起效了。   高易羽感觉到,手中的鼓棒被他人拿走。但如果用眼去观察,就会发现鼓棒是自己飞起来的,周围还围绕着一层淡淡的、如雾一般的色彩。   喵喵与之共鸣了。   它们被赋予了灵智,被赋予了命运,被从大地、天穹、植物、生死之中解放,成为了以魔力为食的崭新存在。   但……   终究是小弟的小弟,它们看起来不是很聪明。   “您……”   “好……”   两根鼓棒,一根一句,拧巴的话语勉强组成一个词,这应该就是它们的对话极限了。高易羽也从它们身上感觉到了强烈的亲近感,不光如此,还有一种“我能掌握它们命运”的直觉反应。   不给它们聊天时间,高易羽做在琴凳上,打开钢琴盖板。   “题目是,为我的即兴演奏打鼓。”   火苗以魔法操纵鼓棒,紧张的像是要流下汗水。   …… 108·小公主的冒险   时差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对于普通人来讲,颠倒昼夜,面对异样的太阳和月亮,生物钟紊乱甚至会令人抑郁。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如果手头拮据,为了在紧巴巴的假期里往返地球两端,又运气不好,问题就更加复杂了。   赶着廉价航班,正好碰见班机延误,在候机厅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打上五分钟的盹就要醒来看一眼航班信息。   隔了几小时好不容易等来航班,又一路都是乱流,在疲惫、困乏之中晕了飞机,苦熬着12个小时的漫长经济舱……   好不容易熬完落了地,1个小时都没睡着,又立马得在烈日之下赶去学校或公司报道,当天就被拉去喝一整晚的酒,不知不觉又是白天了,课程、工作堆积如山,而且还是一个新环境,大家都不认识彼此……   不过对于有钱人,尤其是超级有钱人来讲,这就是不同的行程了。   比如嘉莉娜——来自世界上最有钱、有权势的隐藏家族。   她有最好的私人飞机,没有航班延误,随时出发。   座椅可以随便伸展肢体,想用什么坐姿都可以,疲乏了就在柔软的床铺安眠。   也可以在空中沐浴,在温水之中,一边听些柔和的音乐,一边透过窗户眺望云海。   当然,只要她想,自己喜欢的食物也有厨师随时做好,让亲切的金发黑丝袜女秘书端上来。   如果下了飞机还没睡够,她可以在车上接着睡,那会平稳得多。   她从不会赶时间,从不会为了照顾对方而牺牲自己的睡眠、用餐时间,让生物钟发出抱怨。世界上的一切预约,都需要服从她的生物钟安排。   但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该倒时差了……”   在飞机上,她打着哈欠,拒绝了一切食物,倒头就睡,这和平常完全不符。   这个世界上,也还是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存在,能让嘉莉娜心甘情愿牺牲生物钟。比如说,前几天去拜访的伟大吟游诗人,她展示了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低姿态,但收获巨大。   可合上眼,梦幻般的景色一幕幕闪过,她的困意输给了回忆。   真的太美好了,那管风琴、那魔力、那些如奇迹般的体验……还有……她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议,难怪先祖会那么爱慕她……能亲自体验到这一切,花的钱又不过是九牛一毛,真是世界上最值当的投资。   可美好很快就要为现实让步。   下了飞机,地球另一端平原的初秋气候,带着强烈的干燥。和吟游诗人所居住的宜人西南小城完全不同,这更加深了嘉莉娜眉眼间的严肃。   这里是她们家所拥有的私人机场,为了避免漫长的车程。类似的设施,在全世界,她们还有很多个。而往往,这些私人机场会被修建在一些最为独特的地方,这里总有家族的居所。   乘上早已等待的豪车,她用英语对司机下达指令——   “去树屋。”   ——特别的居所。   她们并不满足于普通的豪宅。   即便是在充满大自然美好的地方,盖一栋带着两倍面积庄园的公馆。即便是如童话般如梦似幻,盖在动物园之中的休闲别墅。即便是坐落在黄金海岸或是独享一座海岛,带农场、马场的私人建筑群。又或者是在曼哈顿或伦敦市中心,整一栋都属于他们的多层大平层——   这些对她们家族来讲,都是无意义的、廉价至极的住房,最多只能因公务而偶尔歇脚,而无法成为久居之地——她们有更独特的住所。   现在的树屋就是其中一处。   坐落在谢绝凡人的平原森林,穿过隐藏在常绿植被的道路,只要敞开车窗向靠近天空的地方抬头,就能见到那栋屋子。   那是一棵从数千年前开始生长的大树,庞大、高耸,扩张向外的树枝和叶,仿佛地球之手。   嘉莉娜的家族在上个世纪,把这棵树挖出了许多符合自己需求的房间结构,所谓的居所,就分布在大树的里里外外。   想要脚踏实地的感受地球韵律,住在最底层的屋子即可,在湿润度正好、充满森林芬芳的原木房间里冥想。   想要观察鸟儿,就可以走楼梯到中间层的位置,能齐平森林里的其他树木,那是鸟儿们的居所。   要是眺望日出日落,乘坐电梯,上到大树的顶端,便可以眺望到森林与地平线的交际。   这里没有光污染,食物全部来自真正的大自然,嘉莉娜总能在这里睡得安宁。   但即便被人类如此折腾,这棵大树并没有因他们的粗暴而死去,反而活得很好,也许还会再生长个几千年。只因为超越人类的象征,与这棵大树签下了契约,将力量供给了它。   那是魔力。   秘书为嘉莉娜打开车门,青砖的路就在脚下,通向树屋。传承了数代人的侍奉者家族,也已经提前在门口准备迎接。当她下了车,还有伞为她撑起,只为了避免过路的小鸟,不理解人类的矫揉造作。   嘉莉娜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家主在吗?”   “已经在冥想室等您了。”秘书作答。   “好,接下来你们替我处理公务,我要和家主谈论重要之事,不允许任何打搅。”   得到命令,所有人都按照深入骨髓的程序执行。   许多公司,会因为这些佣人替主人打理公务而关门大吉,或是得到新生。许多人会失业,甚至自杀,或是得到微小的财富而一夜暴富,然后总有一天会被收回。他们会做出最理性的抉择,但没有一位佣人胆敢思考,嘉莉娜要与老家主讨论何事。   嘉莉娜走着寂静的坦途,抵达了一楼的冥想室。永远干净的真空玻璃构筑了这儿,老家主年纪大了之后,总喜欢在这里休憩。   “嘉莉娜,见到她了吗?”老家主坐在藤椅上,背对着挚爱的孙女,但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喜悦。   “嗯!但……但她没有答应我。”   虽然高易羽可能没当一回事,但嘉莉娜特意去拜访她,实际上是为了续约。   就像她与先祖立下的约定一样,那使得家族从失势的欧洲贵族,一跃成为了如今的规模。嘉莉娜即将继承权力,她也想得到吟游诗人的伟大指引……但没能成功。   “不过,她应该……不讨厌我。她展示了世界上最美好的音乐给我,并且……还让我……接触了不可思议的存在……祖母,您知道世界上有神明吗?”   “知道。”   “我与一位神明沟通了,而且,还见识了远超想象的大恶魔,她们似乎和吟游诗人是同一个乐队的伙伴,很奇妙……”   但嘉莉娜并不只是来分享喜悦的,她还有问题。   那是达芙涅,月桂女神所描述的现实。   “我……我的父母,是……”   “我不想与你谈这个。”老家主的语气平静,但有着绝不容冒犯和拒绝的威严,但也有和蔼,“可你也有知情权,所以我们在这里见面。”   “您是说……”   “我们家族繁荣起来之后,也试图追寻魔力的路,这你也明白,事实上你是第一个完成品,抱歉我用这种词形容你,但这就是事实。我们与奇妙的存在缔结过契约,了解过魔力和世界的种种。”   嘉莉娜也清楚这些事,事实上,这栋树屋之所以把木头掏了,大树还能坚韧成长,就是因为这里居住着一位“恶魔”,与他们家族签订契约的恶魔。虽然先祖、祖母等人都没有明说,只是称其为“奇妙的存在”,但嘉莉娜是这么认为的。   要说为什么……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没见到过那位家族恶魔。   每次靠近,家里人就会把她拉回来,甚至打骂一顿。其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嘉莉娜把小时候挨打、挨训的痛苦记忆,加在了那位恶魔的身上,将它的存在,于记忆中变成了恐怖之物。   “我现在年纪足够了,能见到它了?”   “嗯,它知道你父母的事,也知道一些吟游诗人的事,还有更多,我不想亲自和你说这些,因为我老了,无法扭转现实。这都成了你的路,你的责任……去吧,无论如何,它不会伤害你的……只是,它很奇妙,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   嘉莉娜告别了祖母,凝视着落地窗外的森林,深呼吸了好几次,但那些来自森林,带有湿润的气息,也没能压下砰砰跳的心脏。她拍了拍脸蛋,肤色从白到红。   终于……今天……终于得到认可了!   能去拜访家族的恶魔!   这样,就能更了解魔力的世界,得到更多力量!这样……也许……就能更靠近一点伟大的吟游诗人了。   而且,不光如此,她还能从家族恶魔的口中,了解父母的事了……早早离开家族,离开她的父母。嘉莉娜兴奋的心被冷水浇灭,因为她想起了从小到大,每一次没有父母祝愿的生日。   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棱形的衣柜房间散步,寻找着合适的衣物。要正式,要神秘,要严肃,要能体现自己继承权力、得到许可的威严……也要可爱漂亮一点……就像那位吟游诗人一样。   还得沐浴一下……从聆听管风琴再到现在,她还没洗过澡,家族恶魔很可能会讨厌脏兮兮的人类。最好是再喝点咖啡,能精神抖擞,以免说错话……   花了足足两个小时,彻底办完这些,把每个细节都处理好之后——   盛装打扮过的嘉莉娜,踏着楼梯,向下、向下。   家族恶魔的房间在地下室,除了老管家,其他佣人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路存在。现在,她端着烛台,向森林,向树屋的地下一步步前进。   没过多久,一扇墙壁出现在她面前,仔细观察才发现大门。   这墙壁……不是这里的石材,嘉莉娜通过气味和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判断了出来,而且它们被建好至今,已经非常有历史了,少说几百年。而这扇门的做工非常之精细,其承载的历史程度更加明显。   她敲了敲门,难得的感到紧张。   “你好,我是嘉莉娜·阿姆斯洛·罗蒙诺索夫,现任的第一继承人。”但说出的话十分顺畅、气质斐然。   “……”   “我小时候总想来这儿玩,但没有一次成功……现在,我得到许可了,也许可以见见你?”她诚恳了些。   “……”   没人回应,嘉莉娜有点纳闷,她拧了拧把手,结果没上锁。合页那尖锐的金属开门声,犹如手风琴的风箱,在这种氛围下,甚至让嘉莉娜也感到有点害怕。   在心里向吟游诗人、向达芙涅和不知名的灵体祈祷了一阵,她鼓起了勇气。   “你好!”   “……噢?”终于,有声音回应了。   大门敞开之后,嘉莉娜手中的烛台拉出长影,将光淡淡洒入房间,也终于让嘉莉娜看清里头的样子——   很、很古典的房间,嘉莉娜感到意外,非常典型的俄式古典,也就是继承了大部分法国巴洛克形制,又有一些俄国古老元素的宫廷设计。   而且……像是专门用来给少女住的房间……梳妆台、花盆、公主床、梳妆镜、书台、豪华座椅。这一切都有点上年纪,很明显的都是古董,不过保养的非常好。   但问题在于——这……和嘉莉娜的想象完全不符啊。   嘉莉娜本以为,既然是家族代代契约的恶魔,又在地下,还不给小孩子看,那毫无疑问会有个隐秘的监狱、牢笼、祭坛,在鲜血和黑暗之中,关着恐怖的羊角恶魔。   但这还挺少女的……虽然没见到人。   嘉莉娜的目光扫了一圈,没看到像是恶魔的存在,她立刻抬头,因为按这种剧情来看,恶魔会在天花板上潜伏,专门为了吓人——但也不对。只有水晶灯和天花板,啥都没。   “奇怪……刚刚明明有听见声音啊……”   “你是……噢,嘉莉娜,那个最小的小公主。”那声音听起来既老迈、又懒散,但没有敌意。   “……奇怪……是、是我没资格目睹你吗?还是之前视力受损……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嘉莉娜并没有见到任何恶魔,甚至像的都没有。   可有声音传出……她敏锐的感觉着之前声音的位置……是从座椅上传来的。可椅子是正对自己的,并没有人坐在上面啊?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这把椅子……   嗯?   “怎么……是全部由……黄金做的……吗?”她吃了一惊。   “你的眼光还不错。”黄金做的椅子,用苍老的声音褒奖了她。 109·被遗弃者   它身上的金黄,带着浓郁的历史痕迹。   就像是……嘉莉娜想起了自己用来放首饰的一层房间,里面有很多继承自先祖的首饰。那些宝石大多都还璀璨,但金与银,都染上了浓浓的历史痕迹,和新鲜的金条是两种概念。   而借着烛火,眼前的黄金座椅,又是从何处继承?   不,不说这位黄金座椅,就说这个房间……嘉莉娜非常确信,这是整个被从某处切下,然后特意搬运过来的房间,一切都保持在某个时间点,然后就停滞不前了。   嘉莉娜不敢相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比起探究历史,她有其他要做的事。   “我是我是嘉莉娜·阿姆斯洛·罗蒙诺索夫,黄金座椅……先生?女士?我该如何称呼才好呢?我想表达心中的敬意,因为你伴随着我们家族,走过了数百年的历史,并且一直眷顾着我们,包括我的这头长发,它的颜色蕴含魔力,据说就是由您——”   “你——话太多了。”   “呃……”   黄金座椅表达了不悦。   它的言语冷漠,仿佛一位不喜世事,总是被全世界富豪争先求救的名医。那种金属般的冰冷,下一秒便会宣布死亡——它的语气正散发如此的气质。   房间陷入了死寂,而且不知不觉,之前嘉莉娜跨过门槛的大门,被唐突关上了。   烛台还剩半截,蜡质被化为流体,缓缓向下堆积。   明明室内安静无风,但烛火却不断摇曳。   嘉莉娜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自己家族从古至今签订契约的恶魔,到底是什么?莫非要噬主了?不……也许家族并非它的主人,而是……而是被饲养的、被操纵的……或者……不……   “请你安静。”   “……安、安静?”   “就是闭嘴的意思。”   黄金座椅用非常沉闷的声音,炸响室内,那语言饱含魔力,甚至能让人觉得灵魂和躯体分离。毫无疑问,黄金座椅……不,恶魔正在生气,嘉莉娜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怒了它。   黄金座椅接着说道:“你是否理解?当你想要细嗅空气之中的味道,你会想要关掉音乐,摘掉耳机,闭上眼睛。”   “呃?”   “这是你们人类所谓的联觉,也是专心致志的一种身体信号。”黄金座椅谈论着让嘉莉娜措手不及的内容,“而现在,我希望你保持缄默,因为……你来说说看?小姑娘。”   因为……   因为啥?   嘉莉娜的手指触碰额头,因为那儿感到凉意和湿润,但那竟然是冷汗。   她正在被伪装成……或者是附身在黄金座椅上的强大恶魔威胁,试探,考量!按照她的常识,一旦自己失败,将陷入难以挽回的局面。   但嘉莉娜也并非普通人,她的本能代替了理性,先一步解读着恶魔的语意。   “因为,我说话,会打搅你……细嗅某种味道?”   “很高兴你终于理解了。”   味道……等等,难道是恶魔想要吞噬人类,先用鼻子来闻闻味?自己这种富含魔力、纯洁无瑕、芳龄十六、天天洗澡的少女,可能是最好吃的那种?   仿佛要印证这个念头,恶魔低语道——   “再靠近我一点,我允许了。”   嘉莉娜像是被语言支配,脚步自发的向前,更靠近着恶魔。   虽然这把椅子没有任何器官,但它能感知世界,能通过外表的相似度,知道嘉莉娜是熟人们的子嗣,也能听到这位子嗣叽叽喳喳的声音。除此之外,还能细嗅到某种味道。   来自嘉莉娜身上的——熟悉的味道。   “……是她。”   “……是她?”   “你走吧,孩子。我不想嗅到这种魔力的余韵,我不喜欢……”   “但——”   在嘉莉娜想说些什么之前,那把黄金做的椅子忽然情绪变动。从它灵魂之中散发的哀伤,弥漫在整间房,像是雨时开窗,整屋都会被湿气弥漫。   黄金座椅像是病了,在对着虚无呓语。   用那古老的、痛苦的、夹杂万千感叹的声音呓语。   “我不想回忆……我不想再被舍弃……我厌恶自己、厌恶你们、厌恶她们……我诅咒时光的流逝,我诅咒无法挽留过去的命运,我诅咒未来的到来,我……我讨厌那个味道,我讨厌她。”   烛火熄灭了。   仿佛是某人为了掩盖空气中的气味,让灭却的烛火烟雾灌溉空气一般。   它停下了呓语,轻轻叹了一口气。   “孩子,走吧,离开这里。”   “我……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在折磨您,我也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会让您这么激动……呃……”嘉莉娜生怕自己的话语触怒对方,使得家族失去继承人,但她却理解了对方那呓语中的感情。   那是被舍弃之人的无力哀鸣。   嘉莉娜打了个响指,用自己微末的魔法重新点上蜡烛:“但我能理解您,因为我的父母也抛下了我,抱歉,我擅自和您共情了。”   黄金座椅沉默了不知有多久,但那是能让人回忆完一段人生的长度。   然后——   “讲吧,你来找我的理由,我允许了。”   它带着叹息,不希望有人再被谁拒绝了。   作为表示,屋子里的床铺上,华丽的丝绸被子掀开一角,允许她有个地方入座。   嘉莉娜表达完谢意,端正的坐在床边:“您是与我们家族缔结了……某种契约的……类似守护灵那样的存在吗?我的祖母从不对我说这些,我的父母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回过家……我不知道找谁去问,去了解您。”   “……守护灵?不,我和你的先祖确实缔结过契约就是了。她在追寻心爱之人的足迹,然后来到了我这里,发现我是拥有魔力、被启迪了灵智的存在,便和我聊了起来……我们……”   黄金座椅说得缓慢,像是山谷里的云雾,懒散而不散。   “——我们都是被舍弃的。”   “……我的……先祖,和您?”   “她心爱的人告别了她,甚至没有给她机会表达心意。而我……启迪了我灵智,赋予我命运,将我从自然兴衰之中解放出来的人,再没有记起过我。一天、一年、十年……百年……我被遗弃在了这里,永远的。”   被遗弃者没有了愤慨,也不再憎恶什么,只是用哀叹充斥自己的语气。   “我与你的先祖,你先祖的后代,我们签订的契约很简单,我希望他们在魔法造诣上成长起来,然后……然后……将我这一存在终结,让我不再寂静的苦等。”   “……呃,莫非……莫非祖母不让我靠近您理由……”嘉莉娜捂住了嘴。   “因为你是足以履行这一约定的魔法师,没必要和将死之人闲聊。”   ……   录音室很悠闲。   约安妮丝坐在教堂里,享受着独自一人的空旷。   她录完了钢琴,被达芙涅说是“唉,无可挑剔,哦我这边开盘了”,因而获得了自由活动的时间。   心情正好,她本想趁这段闲暇,到教堂里打扫打扫卫生,但实在是太大了,下次吧。于是她来到管风琴附近,为达芙涅的演唱琢磨歌词。   事实上,在这之前,她们就此讨论了好一阵子——   “约安妮丝,我需要歌唱些什么内容?我了解了现代音乐,它们一般都是在歌唱爱情、历史、社会、文化、自我,复杂却自由,只要讲究一点韵律即可,那我们的歌词要如何谱写?”   “都唱。”   “都唱?”   “以歌唱我们的吉他手为主题,她与我为爱情取材、她与我游历历史、她为我讲述现代社会、她教导我现代音乐的文化、她允许我用音乐表达自我,她给了我复杂的作息规矩和自由的创作空间。”   “……妈的。”   “而且她很美!歌唱美丽之物是最好的。”   “……他妈的。”   就这样,古希腊女神在一番脏话迭出的震怒过后,作为主唱,独裁了歌词的内容:不同语言的诗歌。   达芙涅一路从古希腊来到现代,经历了太多历史,又是象征胜利与诗歌的伟大月桂冠女神,所以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诗歌、诗歌、诗歌!她有很多可唱的内容。   而约安妮丝也是古代人,也经历过那时候的民谣和民间文学,所以德语方言的诗歌、路德宗德语的宗教谏言、典故、民间吟游诗人传唱的奇幻故事,就成了组成歌词的另一部分。   也是因为这个理由,约安妮丝正在一边回忆,一边写下歌词。   但曲子并不是为歌词服务的,反而,由达芙涅所唱的歌词,是为整首曲子来服务的,更像是一种表现形式复杂、丰满的乐器……这也是前卫摇滚的一个重要常见特点。   不过,让约安妮丝困扰的还有另一点:为什么达芙涅能有手机了呢?高易羽什么时候给她买的?竟然不给我买……   达芙涅还在“追涨、抛售、清仓”、“赚钱的艺术是克制自我、盈利的根源是止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但说着“开盘了”就给了她休息时间,还很长……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思绪纷飞,约安妮丝想念不在这里的人了。   如果她在,就能好好的问一问了……   ……   与此同时——   “嗯……那个……王老师对不起,我不该撬锁进来……也不该私自使用学校公物。”高易羽低着头,很诚恳,关键是很熟练的进行自我反省。   在学校,作为学生,尊敬老师是人类之所以文明的所在。   主要是,自己理亏了的情况下……   “我下次不会再犯了,但我能保证,我并没有盗窃的念头,我只是家境贫穷,却想要追求音乐。”   王老师板着脸,一脸“你就继续编瞎话吧”的表情。   这位老师是非常传统的教育者,如今已是快退休的年纪。在早年辛苦拿到文凭,自愿离开大城市,来到以矿产为主业的西南边陲,支援国家建设。一生平静,但她觉得很充实。   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可高易羽这种是独一份。   “行了行了,又不是第一次抓到你了……你不是坏学生和小偷,我们当然理解,但我不是给过你钥匙和允许,让你随便使用吗?”   “哎哟这个……习惯性的撬——哦不对,钥匙我放在教室抽屉里了,现在都上网课,没去过教室……”   “还挺机灵的,算了算了,我也不是怪你。”   “嘿嘿,挺好听吧?”高易羽很开心,因为王老师在外头站了好久,等演奏结束才进来抓人。   王老师微笑着问:“但为什么我听见鼓和钢琴,却只见到你一个人?”   喵喵已经躲在了高易羽的连帽衫里,也许还屏住了呼吸,只希望不要把自己整的缺氧而熄。   “我用手机录的鼓。”高易羽心不跳脸不红的解答。   王老师虽然觉得挺怪,但实际上也没打算追究,毕竟高易羽是个非常有名的学生,而且在各个方面都很受欢迎。关键还是个漂亮的姑娘,真要训起来……会让人没底气……   但作为教育者,王老师仍想和她探讨一些本质上的东西。   “你有考虑好去哪所学校吗?”   “……呃?”   “你文化课底子我记得很不错,现在放弃音乐努把力,考到大城市学个好专业肯定没问题。又或者你想走音乐的路子,我也非常鼓励和支持。之前国内音乐学校找我们想要你,你都回绝了……也许该好好想想了?”   这让高易羽霎时回到了骨感的现实,回到了遇到德利多利之前的那些日子。   但她并没有特别的唏嘘,反而找到了一些可利用的地方。   “比起这个,您是否可以考虑一下,在疫情期间,把学校这堆闲置的乐器借我用用?我整了个小小的乐队……”   …… 110·学姐   不幸的是,老师并没有同意高易羽的提议,反而又对她滔滔不绝的进行了一场教育,用长达十分钟的内容,告诉她“公物”的概念。   老师这个职业,总是健谈的、好为人师的。   “想把公共资产私有化,这是近现代历史之中,使人心堕落的最主要原因之一。你一开始只是想‘借用’闲置,最后会变成‘占有不还’,其他人就会有样学样,你明白吗?高易羽同学。”   “我、我……我不借了。”   只是想借用学校的闲置乐器,却被老师扯皮这么多,实在是恐怖。   高易羽本来也没想借,因为学校的这些破乐器,其实真的很破……她本来只是半开玩笑的找个话题,想早点从老师这里脱身,却适得其反了……   罢了。   经过诚恳的道歉后,高易羽才迎来解放。   以及——小小的收获。   王老师的语气柔和了下来,依旧是长篇大论的开头:“老师并不只是批评人的职业,老师还会帮学生想办法、出主意,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你理解吗?”   “嗯,理解……”   “所以,我现在也理解你需要乐器的难处了,那我就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用合理、合法的方式,而不是打公共财产的主意。”老师倒是位言行一致的人,“在你们这届前几年,学校有个乐队,办得很好。”   “乐队?”   既然背景是学校,那办得很好,被老师记住的乐队,大概就是由学校主办的军乐队之类的吧……   地方退休的文工团、市级乐队离休老成员、其他学校的退休老音乐教师、市级广场上拉二胡、吹萨克斯的老头……诸如此类的人,被学校低薪聘请,来帮忙搞学校的军乐队……   这类乐队基本都是为了学校的政绩而成立,大家都是来浑水摸鱼的。   仅用一秒钟,高易羽就已经总结出了一大堆东西,而这种乐队的乐器,也毫无疑问都会是廉价的二手老国产乐器……那个可还不如学校的这些呢……   但依然与高易羽所想的不同。   王老师一边回忆,一边笑着说:“那几个学生,听说是看了个音乐动画片,然后来劲了,自己组了个小社团,成立了一支摇滚乐队,动静可大了,搞得很受欢迎。”   “……还有这事儿?”竟然是摇滚乐队……   “是有,但你来了之后,大家聊起音乐,话题就只有你一个,所以这届的师生都没再提那个乐队……他们虽然红火,但也只是持续了一个学期。”   高易羽“嗨”了一声,自己好像成为了话题人物,还挺难为情。   不过,这个摇滚乐队的事儿,倒是值得好好研究一下。   “他们现在应该是大学生了吧?”   “没错,离开家乡去了大城市读书,但乐器多半是留下来,在家里或者哪里闲置着,你看……”   “请给我他们的联系方式。”   ……   这倒是意外的收获,让高易羽很是惊喜。   但拿到电话号码之后,高易羽和喵喵往回走,却越琢磨越没底气。倒不是唐突联系学长挺尴尬,只是高易羽现在的要求其实不低,那种只维持一个学期的乐队,会用好乐器吗?   但出于好奇,高易羽还是加了其中一人的微信。   是个学姐的样子……   对方的朋友圈大大咧咧的开着,在等待消息回复时,高易羽看到了一名即将实习,但生活充实的学姐形象。也对,能组起乐队的,几乎都是混得开的人,这种人无论去哪,都会过着好日子。   “——哪位?”   联系上了,挺好。   高易羽表明来意,并介绍自己是她高中的学弟。   “哦?牛哇,现在还有人想玩乐队?我是当时的鼓手,我们的传说留在了学校之中吗?”   “是的,王老师记得你们的辉煌。”虽然现在已经完全被学弟我的传说掩盖了……嗨,怪难为情的。   但学姐竟然是鼓手,高易羽感到惊讶,因为女性鼓手相当稀有。   “主人,您在惊讶什么?”   “鼓手啊,女鼓手!”   喵喵很好奇,高易羽顺便介绍了一些乐队常识给它——   在组建乐队的抽卡池子里,最好找的是吉他手,是非常烂大街的普通卡,啥玩意儿都有。   接着是键盘手,因为很多人从小都被逼着练钢琴,几乎都懂五线谱、懂乐理,家境好。找到之后,人家估计还自己有一台优秀的合成器或者电钢,立刻就能成为乐队最靠谱的人。   这算是稀有卡,非常实用的那种。   和键盘手稀有度相同的,是贝斯。实际上基本没人主玩贝斯,乐队里的贝斯手,大概是组乐队时竞争失败的吉他手,被迫转了贝斯,所以他们演奏时,总是低着头生闷气。   而最稀有的是鼓手,而且稀有度高到离谱。   毕竟架子鼓的动静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大到轻轻敲一段律动,整栋楼都会立马报警的程度。   所以要练鼓,要么是家里有独栋别墅,要么是花大价钱,专门在家里造一间隔音室。   要么,就只能买不便宜的静音鼓件类产品,还得时不时花钱去专门的练习室打真鼓,否则手感会完全不同。   即便是在职业乐队里,鼓手也是最难得的,最核心的,甚至可以说是灵魂的存在。   一旦鼓手离队,绝大多数乐队都会随之崩溃,因为失去了灵魂。   而靠谱的职业鼓手,甚至会同时兼任几支人气乐器,负责帮忙在演出时打鼓,收费相当高昂。   “所以,这位学姐——则是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女鼓手……太恐怖了。”   “那……我、我会努力变成靠谱的鼓手,而且永远不会离队,只要您不抛弃我。”   “好,喵喵,虽然你之前的考核表现不好,但我录用你了!”高易羽还蛮感动的,这个随手捏出来的小火苗,竟然有这么高洁的心。   不好,差点忘了还有个学姐呢……   “嚯嚯,敢晾着我?”   “我来了!”   “很好,我不会问你为什么晾着我,那学弟是玩什么的?”   “吉他手。”   “哈哈,果然,一锤子砸下去,十个有九个都是弹吉他的,不过,你应该是很帅的吉他手吧?否则我不是很感兴趣。”   等等,学弟吗?高易羽低头看了看自己,即便一马平川,也不能因为习惯就说自己是学弟啊……疏忽了疏忽了。但想开口纠正自己是学妹,总感觉依然还不适应……唉,人就是这样。   “比起学姐来,我还远不够帅气……”   “哈哈,挺好,理解我的精髓!来吧,谈谈你想要的乐器,先说好,我的鼓可不便宜。”   “那就好。”   “你还挺有意思。”   高易羽当然希望乐器优秀,那也意味着音乐能更加优秀。不过在此之前,高易羽很好奇一件事:“学姐的乐队,为什么一个学期就解散了?因为学业?”   “并不,我是个兴趣使然的人。看了轻音之后立马拉人组乐队,轰轰烈烈了一个学期,满足而且燃烧殆尽,那就够了。所以,我们在最好的时候解散,无拘无束,去迎接下一场热情。”   高易羽凝视着手机屏幕中的字,不知不觉也停下了走动,在路边椅子上坐下。她只是凝视着,怀着感慨。   “嚯嚯,又晾我?”   “Rock。”   “嘿,没错!”   强烈的热情,透过一字一句,扑面而来。即便是手机小小的屏幕,网络传递的数据,这些被量化的死物,却莫名可以承载人类的感情。   学姐打字的速度很快:“我的鼓全都留在家里,放假回家当然还会打一打,因为很爽。但借你们也没问题,只要聊得来的话。问题来了,你来猜一猜,我最喜欢的乐队?”   “Queen。”   “……为啥能猜得到。”   “因为主唱热烈的燃烧了自己。”高易羽又说,“大概学姐还喜欢布鲁斯·斯普林斯汀?而且你肯定听金属……力量金属和交响前卫金属……激流……也许……Manowar这种乐队你也喜欢?”   “好,懂行的!但Manowar太兄贵了……说起来,英国摇滚都太娘炮了,也许是因为在等着Queen这种基佬乐队去干他们屁.眼!他们还得排队!所以,你们想做什么乐队?”   “呃……那个,大概是……也许会是类似Genesis和Yes的前卫摇滚……”   “哈……哈哈……”   微信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学姐把之前的一条消息撤回了。   但她很快回到了聊天来:“把那种娘炮的英国,用英镑卖了吧……”   “嗯,论磅卖。”   “哈哈哈哈哈哈。”   在现实里,高易羽也捂着嘴小小的笑了起来。   她们很投缘,甚至到了本来的议题成了附加品的地步。   “鼓你随便拿去用!纯血的DW美产收藏家一套和踩锤,全套直布罗陀硬件,知音五件镲!我帮你问问其他人的乐器情况如何,等等啊小友!”   “啥,学姐不收钱吗?”   “收个毛线,乐队人的热情,不该用物质价码来衡量,等我放假回来,你请我吃几顿饭就好了。”   “好!”   ……   傍晚,家里。   和之前累人的录音日程不同,今天大家看起来都还挺开心。   尤其是高易羽,笑容挂在脸上,嘴巴也合不拢了,一直哼哼唧唧的到处转悠,仿佛这儿是难得一见的公园,而不是走三步就撞墙的小屋子。   吃完饭,达芙涅实在是看不下去:“吟游诗人,你在傻乐什么……别乐了,要不然约安妮丝待会儿也跟你一起乐了……”   “哼哼哼,我搞定鼓了,鼓手也有了。”   “……是你麾下的小火苗吗?”达芙涅盯向厨房,喵喵被借用去烧洗碗水了。   高易羽对它很骄傲:“对,它会勤恳的成为优秀鼓手,虽然现在还很普通。”   “挺好……这乐队再多点什么我也不意外了,大家都来路诡异,也没什么不好的。那鼓?”   “学姐免费借用。”   学姐……免费……借用?即便达芙涅这样能透过表象,洞悉本质的神明,也一下子没绕过来,难道学姐是鼓?也不对,应该是找学姐借了套鼓,起码是和学姐有关的,而不是学姐免费……罢了,总之搞定了就好。   但按达芙涅的观察来看,高易羽最乐的还不是这个。   她还藏着什么。   达芙涅很嫌弃:“你不要一脸‘快来问我’似的表情……”   “嘿嘿,这么明显?”   “说吧,你可以向我们嘚瑟。”   高易羽反坐椅子,手臂盘在靠背,而脸和下巴挂在上头,即便看起来挺扭曲,却也是正处于傻乐状态的扭曲:“意味着,我手头的钱,不用投入鼓这个大头,而是可以集中起来,投入另一个大头了。”   “你看起来傻乎乎的,怎么说话还保持着条理……”   “开心和丧失理智是两码事嘛,但真的很开心就是了。”   达芙涅别开视线,因为她傻乐的样子真的可能传染别人,起码达芙涅觉得,自己如果不开心了,看一看现在的高易羽就能开心起来。而不是以前那样,看她总会在容貌上感到自卑。   不过,达芙涅也理解,拮据的乐手能购置心仪的乐器,这是很充实的好事。对乐手本人,对乐队整体。   “想好买什么吉他了吗?你那把自制的也是该丢了……”   “才不丢,那把吉他除了木头的音色差一点,其他都很好啊……如果不是现在的我需要轻一点的吉他,我也没打算买新的。”虽然乐手自己有百般嫌弃,但决不允许别人批评乐器。   而轻一点——这个需求其实一直都在。   所以在上世纪,一家瑞典公司本着“减重、极简、非必要皆被砍”的设计原则,创造了一些新的电吉他。   它们没有俗称的琴头,很多非必要结构也被切掉,其结果就是设计出了轻盈、手感很好,而且音色很能打的一种“无头琴”。   Strandberg,俗称四川波哥,高易羽打算买一把这个牌子的电吉他。   约安妮丝给出的乐谱总是难度极高,高易羽之后免不了要在录音室,跟音乐苦难搏斗,所以一把轻盈好弹的乐器,就成了如今的必须品。   她可不希望自己拖后腿,无法在音乐里,诠释约安妮丝的心。   ……   (因为解释笑话不太好,所以就不解释了……   反正这个乐队笑话还挺入门级的,应该会有少得可怜的读者理解吧……) 111·日常太难了   除了贴在墙角的夜灯灯条之外,家里大部分光亮已经消失。   黑夜。   只要活在这颗星球上,人就要习惯拥抱黑夜。   但如何拥抱,则是每个人的自由。   约安妮丝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将双脚踩向地面。昏黑的环境,令她的白色长袜也变得灰暗,仿佛是心灵的写照。   ——她正为某件事犹豫不决。   她看向几步之遥的走廊,那儿连接着一间寝室。   ——那是她曾经的生活。   她一直都想回到以前的生活里,也就是……能跟高易羽分享床铺的那些日子。   虽然拥挤,而且遇到天热的时候不算好受,但却无比的踏实。   踏实,这是人类一切感情中的基石、原点、中轴线。   身为幽灵的自己,唐突来到这个陌生时代,却能在孤独、恐惧、不真实被一一放大的夜晚,时时刻刻感觉到有人陪伴。对约安妮丝来讲,这种踏实正是全部。   现在……她想回到能赠予她这份感情的旧生活之中。   也就是……想跟那个女孩子一起睡觉……   但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门槛。   有点像是达芙涅遇到的难题,她会因为听见自己的歌喉而羞耻至极,这是她的难关。而约安妮丝的苦恼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不仅仅是自己的问题,还要考虑到同床共枕的她。   是自私的抢走对方夜晚的自由,还是在不安之中度过每个难眠之夜?约安妮丝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会因此而犹豫不决,这也是人类拥有道德、拥有智慧的证明。   但当眼睛习惯夜色之后,比起心里的纠葛,她发现了一些值得关注的细节。   高易羽的寝室虽然关着门,但……但……但有光亮!   些许的亮光,不时闪动。   从门缝一点点流出,依稀在白墙上圈出波澜。   而且……还有声音!约安妮丝这样的大音乐家,甚至能分辨出被闷在车声、风声之中的些许人声,那是高易羽在跟什么窃窃私语!   约安妮丝立马确认了墙上的时钟,这个点,平常的高易羽肯定已经睡着了,而不是开着灯,似乎……不太对劲。   说起来,她今天回家之后,就经常说什么“学姐”的事,还一脸傻乎乎的喜悦,跟丰收时节从自家麦田挖出金子差不多,既想瞒着别人,行为举止却瞒不住。莫非……是在用手机,跟学姐说话吗……   约安妮丝迄今为止,都不太理解手机这种东西具体是啥,她唯一知晓的,就是能随时跨时空联系上别人。即便在该睡觉的深夜,靠手机,也能联系上其他地方的女人。   这不好。   虽然是高易羽的自由……但这绝对不好。   约安妮丝鼓起勇气,也找好了理由,开始向她的寝室进军。   多走一步,听到的声音就更大一点。   “……嗯……这里……”   “没人……”   “……不会被发现……”   不,光凭这些只言片语,还不能判断什么……   约安妮丝在给自己解释,但这是自我欺骗的理性在作祟。   而越来越靠近,越来越清晰的话语声,却不断呼唤着,那个令约安妮丝哀伤的真实。   “学姐……”约安妮丝听见了这个词,“会……过来……”   “我知道这不道德……不检点……但……”   “没事的……她发现不了……我非常了解她,她这个时候肯定睡了,不会发现我们的小秘密。”   约安妮丝已经站在了门口,她既要屏住呼吸,却要大口呼吸。   她已经舍弃了所有自我欺骗的辞藻,也不再编织会让自己心情安宁的谎言,因为她确实听见高易羽在跟学姐密谋着某种事情,而且是不可告人的,不能被约安妮丝发现的事情。   到了这种地步,约安妮丝反而心如止水。   ——虽然是一潭死水。   但她失去了害羞的理由,也丧失了所有犹豫,只是想去听她说出事实。   所以,眼无光亮的她,推开了寝室的门。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手机!果然开着,而且手机发出了很亮的光。   接着,是趴在床上,时不时晃动脚后跟,砸那对紧实小屁股玩的高易羽。   她只穿着内裤和小背心,那甚至具有神圣性的美,让约安妮丝误以为……自己见到了神在发光!无法直视,却拼死想要去好好看个够。   “怎么不敲门?”   高易羽却很平静,只是朝门口看了一眼,露出一个被夜色朦胧的微笑,便回头继续了。   事实上,高易羽正在开作战会议。就像是小孩子看了战争电影之后,回到家里,在被窝和地图上,偷偷一个人用玩具规划战斗指令一样。   “喵喵,你看,这条路线偶尔会有保安出没。”   “嗯。”   她是指挥官,而喵喵是她的兵。   “但以你的特性,被见到也没关系,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是幻觉。一坨……啊不,一朵飞着的火并不现实。但你的鼓棒是个问题,鼓棒很现实,被保安见到肯定会出问题,所以你还是走另外这条路。”   “在……在干什么?”约安妮丝很纳闷。她还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窗户敞开着,夜风不停往里吹拂,很凉。   “乐手要勤加练习,喵喵是我们的鼓手,又是那种不用睡觉的,我打算让它利用一切时间锻炼自己。”   “没关系,约安妮丝大人,我早上会回来帮您煮咖啡的。”   “也不用担心扰民,我对学校熟得很,没人住校,那栋校舍很偏僻,而且隔音还可以,只要不走到楼层就发现不了。”   事实上,手机显示的,是市区地图,高易羽规划了一条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线,准备让喵喵一个人潜入学校,潜入音乐室,然后拿架子鼓进行练习。   一个晚上除去来回,保底也能有6、7个小时进行练习。这不是侵吞学校资产,而是陪伴架子鼓。   喵喵并不如人类那样会觉得累,因为高易羽能提供魔力给它,并且,对高易羽来讲,这点魔力消耗非常之少。   “如此反复,等学姐的架子鼓明天送来,喵喵可以白天打鼓练习,晚上去学校练习,一天20个小时练习时间。它本来就有很高的天分,会很快成长的。”   “所以……刚刚你说‘学姐’……就是说学姐的架子鼓,明天送来?”   “嗯……啊……”高易羽意识到了什么,一脸歉意,“抱歉,我说话声音太大,吵到你了。”   她轻如夜风的话语,还有诚恳致歉的面孔,像是打水漂用的薄片石子,切过本已沉寂的一潭死水。接连不断的,将它荡起波澜,带走涟漪。   安宁而踏实的心,随着寝室熟悉的味道一起涌入约安妮丝的心。   她露出前所未有的、充满平和的笑容:“嗯,让我睡不安宁,而且凉飕飕的。”   “那……”高易羽熟练的,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只小枕头,“咱们挤挤,应该就暖和了。”   “嗯!”   感觉到气氛不对,喵喵默不作声,带着两位鼓棒小弟,从窗飞走,顺便带上了窗。   伟大鼓手的路——是孤独的。   ……   第二天,约下午时分——   一辆老旧,但保养很好的丰田皮卡,在城市里走走停停。   高易羽坐在副驾驶,约安妮丝、达芙涅各自在后座观察沿途。   而开车的,是咖啡女同学。   早上那会儿,在录音室刚碰头,听高易羽要去拉学姐的乐器,她就自告奋勇来帮忙了,她似乎听说过那位学姐的响亮名头。   庆轻培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看导航,一边还要说话:“我初中时看过她的演出,在校庆的时候,我们初高中是合办的,你也应该见过嘛。”   “不记得了……”   这种活动,高易羽基本都不参与。   即便参与了,也不会留下啥印象。   只不过,对高易羽来讲,这反而是对他们乐队水平的认同。   因为高中社团级别的乐队,往往都会出很多洋相,那么高易羽就会记住他们有多糟糕。   可如果毫无印象,就说明对方水平非常普通……实际上,这对于高中社团级别的乐队,已经是非常高的评价了。意味着他们表演没有错,器材使用没有错。要在登台演出时做到这两点,难度实际上非常之高。   “倒是你,咖啡大师,你怎么有驾照……”而且,还轻松驾驭这种皮卡车……   庆轻培便大大方方解释了缘由:“我们家条件不太好,很多时候,一家子就开着这辆车,去深山里拉当季的咖啡豆。我爸爸妈妈开车很累,你知道的,那些山路迄今为止也还很难走……”   “嗯,就算修好了,弯弯绕也很多、很多……”   “他俩经常换着开,即便如此也很累,所以我成年立马就去考了……我小学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留过一级。总之,这也是我们家条件不好的原因。”   “我——”   “不用想还我钱的事,那本来就是你提供给我的工作机会,我知道,报酬实际上多得离谱,我受之有愧。”庆轻培平静的摇头,“只要你别告老师,说我打黑工就行了……”   嗯?等等,这,这就不是未成年人打黑工了啊,她在怕什么?高易羽纳闷了一会儿,但很快忘了这件事。   因为车子绕进了一个拐角,接着,豁然开朗。   独栋……别墅,这毫无疑问就是目的地了。这小城还有这种玩意儿?高易羽对比了一下,学姐提供的地址确实没错……玩音乐的人真是恐怖啊。   他们没得到进去的机会,因为学姐早已通知好家里人,当车子一过来,那边的人干净利落,直接就把乐器搬来,放在了车里。   但乐器的数量不对。   正当高易羽想问一问——   “行了吧?拉好就回去。”   看起来身份最高的中年男人,一脸不满的摆了摆手,就这样赶走了她们。   高易羽和庆轻培也没觉得对方不礼貌,反而挺感谢这种直白。   如果两个小姑娘被招待进去,估计又免不了一顿尴尬的嘘寒问暖、天南地北、学校长、家里短……   可乐器的事还得再确认一下,高易羽便发了微信过去。   “学姐,我们拿到了,很感谢。有架子鼓,但为什么合成器、电钢琴也在?而且还有二胡、柳琴、琵琶……这是咋回事。”   “一起借你们的,反正都在我家吃灰,你们好好用吧。都是我兴趣使然买来玩的,货都很好。合成器和电钢琴都是你另一个学姐的,可惜我没帮你借到贝斯,因为我们队的贝斯手,早就把乐器卖掉了……电吉他你自己有,就不借了。”   “感谢!我保证会爱护和好好使用。”   “哈哈,谢个锤子!倒是,我爹是不是赶你走了。”   “嗯。”   “因为我跟他讲,有个帅帅又懂音乐的小学弟跟我关系很好,我要借乐器给他玩,让我爸妈好好招待学弟。哈哈哈,很好玩。”   好吧……那难怪会被赶走。   老父亲好不容易养大个闺女,如今独自在外为学业漂泊,思念还来不及。女儿好不容易发来一次联络,谈的却不是二老如何,而是夸赞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学弟……   怪我,怪我。高易羽摇了摇头,心想自己还是没能迈过性别这道坎……罢了,罢了。   就这样,皮卡车顺利将乐器运到了地方。   经过半个小时的折腾,本来寒酸巴巴的录音室一下子变得气派了不少。   学姐的鼓有很明显的使用痕迹,甚至可以说并不爱护,但也因此,这套价值四万的鼓,正在熠熠生辉。使用者的热烈,明显烙印在每一道痕迹之上。   相反,合成器和电钢琴被保养的非常好,看起来也都是昂贵的型号,应该是出自某位性格和善、心灵手巧的学姐。   合成器被放进控制室,连接上混音台,达芙涅对此非常兴奋。而电钢琴被放在录音室角落,跟三角钢琴对立,约安妮丝也已经忍不住了。   除此之外,另一位热烈至极,甚至正不断燃烧自己的鼓手,很想立刻展示自己昨天的练习成果。   唯独高易羽——刚下单的新吉他,大概还得等两天快递……   …… 112·BigSky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生活分两种。   一种会让人由衷厌恶,祈祷着每一天早点结束,却又对明天不抱希望。   另一种则要简单得多——会希望日日如此。   自从乐队步入正轨,每天都能沉浸在音乐里,高易羽便过上了第二种生活。虽然大部分原因都来自“不用上课”,但她又确实希望这种安宁,可以永远停留。   除了快递延误……   本该在第二天发来的乐器,却没送到。   高易羽等了一整天快递电话,隔三差五便刷新单号追踪,它却卡在省会转运处死死停着,就是不动。   这是现代人特有的烦恼,名为等待的煎熬。极端的暴躁会充斥心灵,然后变成无力的哀求。但在第三天早上,快递的电话便打了过来,期待又会立马变成幸福。   乐器被放在代收点,这些人忙得很,即便邮寄过来的是价值他们大半年工资的东西,他们也不会给你当面签收、确认的机会。幸好,乐器没事。   拆掉包装,锐角三角形的乐器袋上,印着高易羽想要的logo。   不知是动静太大,还是新品特有的安静气味,让约安妮丝忘了要泡早餐的咖啡,又使达芙涅放弃睡懒觉,都聚在她身边。   约安妮丝单纯是想看看新乐器,达芙涅则把手机掏了出来进行录制,说着什么“保存开箱证据”之类的话,很难想象这是个老怪物……哦不对,如同历史一般古老的希腊女神。   高易羽将乐器拿了出来……   很轻……很轻!   她的手握着琴颈,没有之前那种肌肉紧绷的吃力感,感觉到的全都是“这玩意儿靠得住吗?”之类的疑问。这种无头琴,给高易羽的第一印象,比期待之中还要好。   而且,很漂亮。   四川波哥J6 Custom。   是高易羽通过音乐人论坛的版主渠道,从国内之前有过以物易物的熟人手里买到的。   日本产,6弦,Suhr拾音器。   巴玫指板,洪都拉斯桃花心琴体,火焰枫木贴面,碳纤维加固的EndurNeck琴颈。   “看看这个煤灰色的琴体花纹,很轻!做工真的好!果然不能买印尼和韩国产的……噢噢噢,好柔和,感觉它在迎接我的手。”   高易羽相当开心,抱着吉他坐在沙发上,完全合不拢嘴,完全忘了这玩意儿是借钱买的。   但清淡的新乐器味道,尚还弥漫不散,它能让一切思绪都为之让步。   那是木头、金属、材料,在盒子里氤氲颠簸所聚集出来的气息。随着频繁的使用,这种气味会很快淡去,然后再随乐手的旅程一起,染上乐手的音乐气味。   但许多乐器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它们被制造出来,买家却懒于使用,甚至过一年再拿出来时,乐器还会散发着和新品一样的气味。   它轻轻躺在高易羽的左手,以及大腿上,似乎是在向她提问——   你会赋予我怎样的味道?   “还蛮骚气的。”达芙涅不经许可,就对吉他上手了,她很在意贴面的漂亮程度。   “是挺好看的,但为什么还不弹弹看?快点验收。”约安妮丝则更在意实用性。   高易羽没有来得及调音,事实上这种无头琴的调音还挺麻烦的。不过约安妮丝用那么期待的眼神看着,她自己也同样会好奇这个问题,这把琴的音色——这才是乐器的本质。   虽然电吉他是插电乐器,需要音箱来发挥,但没有电它依然是一种乐器,只是没有共鸣箱而已。   换言之——它的琴弦会真实的振动,它的木头会真实的反馈答案。   “那就……”   高易羽的左手,按了一组add9和弦,右手则以手指,而非拨片去拨动了相应的琴弦。   这种加九和弦作为基本和弦,属于非常实用的那一类,而在音乐之中,实用就代表好听。这也是最为简单直观,就可以将乐器美好展示出来的和弦之一。   虽然没有共鸣箱,而且新电吉他有一种尚未振动到醇厚的生涩,但琴体传递到身体的木材振动,指板的柔和反馈,都有一种清亮的感觉。   高易羽感觉很好,金钱的音色!   约安妮丝则有不同的见解:“……嗯?怎么这么小声……之前听你弹这种乐器,不是哇哇哇的在乱叫……”   “那、那个是插电了……你看见这几个黑漆漆的小板子了吗?这个是拾音器。”   “噢,要让电力小精灵一起合奏……难怪那个声音那么复杂,原来是很多小精灵在那个箱子里,一起哇哇哇的合唱……”   高易羽和达芙涅都保持着沉默,表情各异。即便电力原理,对约安妮丝来讲还极其遥远,她却无比精准的知道了电吉他失真音色的构成,而且是只用听……   ……   吃完早饭,带着心爱的新乐器,她们一行人去了录音室。   喵喵早已经在这里打鼓练习了,它的鼓声虽然还不够复杂和多变,还达不到约安妮丝曲谱的标准。但却精准、沉稳、将热情深深藏在最有力度的深处。   关键是,进步幅度真的很大。   每天夜晚它都加练,每天白天它也呆在录音室,当录音室需要安静的时候,它就从达芙涅和高易羽那儿学习鼓点的理论知识,知晓各种各样的节奏型。   它现在已经清楚,架子鼓这种乐器,是早期的爵士鼓。   当时的乐手,为了追求打击乐的丰富程度,从世界各地吸纳着好用的打击声音,军鼓、镲等等就是这样,被乐手组合在鼓架上,最后变成现在基础模样。   甚至,可以说它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乐器,它的搭配没有标准答案。   对喵喵来讲,这份自由有其特殊的含义。   ——并非只有人类才能成为鼓手,它也可以。   只要有律动,就可以表达热情。   “喵喵,要不要休息一下?”高易羽很担心。   “啊……主人,你们来了,我这就停,不打搅你们。”   鼓棒停了下来,小火苗也在闪烁,仿佛在擦汗一样。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鼓手团队还加入了新人。   那是曾经被约安妮丝凿过咖啡豆,也是曾经一直都被高易羽拿来凿大蒜和辣椒的石臼。曾经,这玩意儿被高易羽用魔力共鸣,赋予了它自我意识……为了让它自己凿咖啡豆。   现在,它也从家里的待业状态结束,从喵喵这儿领了一份新工作。   架子鼓是需要用脚的,而喵喵只有两只鼓棒,于是就找来石臼一起合作,让它负责用脚的部分。而石臼有两部分,即便是需要高速双踩的狂烈鼓点,石臼也确实能胜任。   石臼和小火苗,可以说是亲兄弟。   它们都接受着高易羽的魔力,因此,只要彼此共鸣,它们的意识甚至可以是相通的,所以配合相当好。   一支标准乐队的构成,他们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   主唱、电吉他、键盘手、鼓手……   至于贝斯……   主唱表示,只用软音源就够了,于是也就这样了……   再买一把好贝斯、一些贝斯效果器、音箱啥的,乐队没那个成本。事实上,也不会从天而降,掉一个很厉害、自带乐器、同时是个好相处、最好还是个姑娘的贝斯手出来……   软音源成本很低,又简单好用,大家也没啥异议。   ……   经过一番测试,高易羽的新电吉他得到了肯定。   它在马歇尔音箱上的表现很好,玫瑰木、桃花心木的音色非常美。   尤其是配合BigSky这块氛围效果器,甚至只需要弹一些简单的音,它的魅力就能发挥得淋漓尽致。那是一种音符融化在空气里,万物升向云层,灵魂与心灵达成和谐,告别肉体的混响音色。   ——那是蓝色的声音。   约安妮丝发现了这种声音:“这个是,后摇吧?”   “没想到你能认得清。”   “我也不是光听嘛,也会看看的。这种音乐给我的印象很深,它们结构简单、演奏难度很低,光靠音色本身铺垫的强烈氛围感,是种很美的音乐。”   “嗯,这种音色的主要根源,就是混响。”   “这种类型,是我来到现代之后,唯一让我感觉到‘超出想象’的音乐……但实际听到你弹,比透过耳机要迷人多了……”   约安妮丝搬了小凳子在高易羽面前,安静乖巧。   高易羽当然理解,于是接着弹奏,同时尝试不同的参数、搭配,找出更多美好的音色。   既有如云一般淡薄的,也有如同置身宇宙的,还有来自亘古或未来的……   很久、很久。   直到约安妮丝睁开眼,心满意足。   然后,她如此评价——   “音乐的历史,就是不断追求新的音色、新的曲式。淘汰掉被讨厌的,留下被喜欢的。”   “……确实,就是这样……很洗练而精准的说法。”   “你的音色,我非常喜欢。”她已经不再害羞了。   ……   录音室的控制台那儿,达芙涅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自己最近已经渐渐习惯,能无视她们这种人与幽灵、跨越时空、以音乐为系的桥段,但果然还是习惯不来。   看来,今天的音乐录制工作……要荒废了。   也罢……   事实上,达芙涅也正在忙别的。   因为她俩在那儿甜甜蜜蜜,达芙涅错失了最好的买入时机,跌幅比预期要少,她没能做成这一笔短线抄底。   她现在已经坐拥一万元的总财富了,这可真是一段辛酸史。   从灰产失败、赌博被坑,她狠狠心又用躲债人的手机,撸了一些危险的小贷,得到500块钱。   除此之外,她还找了不太干净的杠杆期货平台开户,被赠送了100块的开户资金。   她就靠着这么多本金,强上杠杆,用最低1、2手的买入,与短线波动搏斗。   经过漫长而繁琐的漫长交易,靠着3、4、5%的微薄利润,她将本金积攒到了足足一万块钱。   要是说出去,其中的种种操作甚至能写本畅销书。   但遗憾的是,达芙涅只觉累,而没有成就感。   在遥远的往昔,她住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皇宫,起居总有几十个人服侍。那些横扫浩瀚领土、屠杀百万人的君王领主,也会对象征胜利的她无比尊敬,献上一切她想要的……   能行于历史、能用音乐创造梦境的吟游诗人,向她发出邀请——   她本以为那是前所未有的旅程。   结果就这……   “唉……”   还得继续盯着玉米的涨跌,和吟游诗人、巴洛克幽灵的你侬我侬。   ……   日子过得很快,从鼓手的进步速度就可以看出。   每天20小时起步,心无旁骛的专注练习时间,同时还能得到扎实的理论教育,这位鼓手的水平,已经达到准专业乐队的演出标准。   换言之,可以在录音室里进行录制了。   如果是一般的乐队,会因为错误过多,录音成本过高而无法胜任,但录音室是自家开的,喵喵就可以录到成功为止。但这种所有人都盯着,想要回应主人期待的强大压力,也成了它进步的一部分。   虽然场面挺惊悚的……   鼓的后面不是人,而是一缕热烈燃烧的火苗。   没有用力挥动的双手,只有两根上下起伏的鼓棒。   高易羽当然拍成视频,心想这稀世罕见、唯自家乐队才有的景象,整成PV内容应该挺能凑时长的……   然后——   某天,在录制顺利结束后,达芙涅找到高易羽,一起在控制室里探讨某件事。   “队长。”达芙涅如此称呼。   “我觉得您才是队长……”高易羽感觉很怪,就像被老爷爷喊“大哥”一样,要折寿了。   “不,你才是队长,因为我们乐队只有你是人,你才能跟人类世界交流。”   还挺有道理的。   接着,达芙涅指向电脑:“我做了一份demo。”   高易羽退后了几步,眼前这小学生尺寸的古希腊女神,还真就能拽这些专业词汇,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做了demo——也就是样品,应该是为了某些事情。   “要拿去投?”她问。   “是,我们也到了该找一家唱片公司签约的时候了。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之前发在YouTube的序曲,在国内的未授权传播多到离谱,得找家地头蛇管管。”   “……有、有点道理。”高易羽非常心虚,这盗版如此猖獗,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 113·这个玩意儿   抛开盗版的问题不谈,高易羽很好奇,达芙涅是相中了哪一家唱片公司。   唱片行业在上世纪非常发达,甚至发达到了病态的程度,但那是黄金年代,无论国内外,绝大多数名作都是在那些日子里诞生的。   再后来的二十一世纪初,随着互联网那自由过头的精神,唱片行业盈利不复从前,实际上是一度萎靡的。这也一定程度,导致了音乐质量开始下降和断代。   而后来,互联网的媒介从电脑变成手机,这玩意儿监管起来的难度要低得多。而且,因为手机的普及度太高,各行各业,盗版监管的严格程度上升了一个维度,唱片公司靠着数码版权,就这样起死回生。   不过也因为创作门槛、听众门槛的大幅度暴跌,音乐再没有了质量可言。   虽然高易羽是这么觉得的,但找一家唱片公司做靠山,也确实有很多肉眼可见的好处。   他们有非常好的专业录音棚,有非常齐全优质的音乐设备,还有专门干这行的录音师、混音师、调音师之类的玩意儿,会负责将音乐做成音乐,能非常省事。   起码达芙涅和高易羽,就不用自己来忙这些后期制作。   不仅如此,音乐也能有一条非常稳定的渠道,进行正规盈利。   对音乐人来讲,好处确实非常多,能被签约就意味着成为了职业,有了一些保障。至于之后能不能大红大紫,则取决于公司给了你多少资源,以及你自己的实力如何。   ——这是一般音乐人的路子。   “为什么是一般音乐人的路子?”约安妮丝问,因为在门外坐了很久,没等到高易羽出来,所以她又跑回录音室,结果发现她俩在这里开秘密会议,完全不带她……   所以当约安妮丝途中加入,高易羽和达芙涅又开始给她科普这些常识。   她也当然会对不理解之处进行追问。   “一般音乐人,实际上并不能说是音乐人。”   开口的是达芙涅,她正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握着过于纤细的小腿,像个不安分的孩子摇来摇去。   “据我分析,目前大多数歌手,实际只是一副皮囊架子,负责让专辑封面里有个‘人类’的元素。”   “……我不理解。”   “音乐是商品,而商品最大的卖点就是歌手本人。歌手这个卖点,并不是产生音乐的那个人,反而是音乐这一商品的一部分。”   “……还是不理解。”   “简单来讲,从写歌、配器、编曲,然后后期混音制作母带到发行,是由很多人分工合作的,而歌手只是提供嗓子的那个人,他们唱的东西一般要大修特修,才能丢进专辑里来卖,这就是现在的流行乐。”   换高易羽解释之后,约安妮丝虽然似懂非懂,但至少听得很认真了。   高易羽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又接着解释。   “这种歌手,一般又都是各种整容、PS照片做出来的玩意儿,负责吸引能被这玩意儿吸引的受众。所以他们的受欢迎程度,实际上并不取决于他们的音乐实力,而是取决于公司给了多少宣传和曝光资源。”   “宣传和曝光次数越多,就会有更多的人看到这些玩意儿。所以公司想让谁事业红火,只要宣传,并且给他配很厉害的音乐制作人,和他本人则没有任何关系。”   高易羽和达芙涅一人一句,基本算是把事情勾勒了个差不多,至于约安妮丝能不能理解,其实都没关系。反正这种事情就是如此魔幻,即便是现代人,很多也理解不了。   约安妮丝沉默了一会儿:“也就是说,我们努力演奏、录音,只要宣传不够,就没办法红火起来?”   “是的。”达芙涅点头。   “但,也不是。”高易羽则说,“会宣传音乐的不止有公司,还有听众。”   只要他们打从心底认可。   把这件事基本聊完,约安妮丝没有继续去理解这些怪异的现代逻辑,因为高易羽告诉了她,古老的逻辑依然通行。   换言之,只要做出好音乐即可——对此,约安妮丝倒是安心了。   而留在录音室的高易羽和达芙涅,则负责处理这些杂事。虽然如此,在将demo投给某家唱片公司之前,高易羽想听听看,他们乐队的第一份demo是个啥样。   这个被称之为试样音带、录音样带的单词,是一份必须的、而且过硬的敲门砖。   但没有自己经手,高易羽没啥底气……   录音、混音之类的后期工作,不知不觉就被达芙涅一个人大包大揽,高易羽知道她很厉害,但不知道厉害到什么程度。   “能让我听听您做了啥demo吗?”   “嗯。”   达芙涅勾了勾手指,示意高易羽站到身后。高易羽照做了,她俩一高一低,头挨着头,正好处于几对监听音箱最好的声场交叉范围。   达芙涅娴熟的找出文件夹,从中选好音频文件,就这样播放了起来。   最先出现的,是一段合成器音效。   它模拟着如风一般的失真弦乐,起伏不大,但穿插的电子音效、混响效果,将氛围营造的十分优异。它的音质超乎想象,高易羽甚至以为这是她放错曲子,在放某张成名专辑的开头。   接着,连绵的军鼓进行,接管了节拍。   电吉他的旋律线,从暗处踏出。它并不张扬,有了之前的氛围铺垫,反而有种来得正好的感觉。当军鼓告一段落,随着镲声变拍淡出后,电吉他的旋律线之外,多了贝斯的支撑。   “这个是……第二部分吧……”   她记得自己弹的东西,这是一段用了三种音高,三种效果器,体现旋律上升的电吉他旋律线,实际上只是15秒左右的内容,但却丰富得让人感到漫长。   高易羽尤其能感觉到这种漫长,因为难度太高,她录了整整一上午。   尔后,电吉他最清亮的弦音,迅速被流星雨一般的钢琴代替,传统的鼓、贝斯、吉他,都成为了为它而存在的铺垫。除此之外,达芙涅还加了不少管弦乐,将其调.教得宛如高手实录。   Demo展示出来的,实际上是曲子第二部分的开头。   并且,只是第二部分的一半。它实际上是有7分钟长度,用来表现乐曲丰富性的炫技章节。   据作曲家本人介绍,第一部分是甜美、吸引人的晴朗夜晚将尽之时。   而第二部分就是拂晓时分,万物苏醒。   但这只是一种虚假的形容,因为实际上,写第一部分的时候她跟高易羽还没有互相摊牌,所以关系融洽,开开心心。第二部分,她则处于想得太多、又太纠结的那个阶段,因此她用了很多声音来表达。   那是非常纷繁的曲谱,但成为音乐之后——   它如此独特,如此丰富,如此和谐……   随着一个标准的四部和声作为收尾小节,demo到此结束。   “怎么样?”   “挺……挺牛的……真的挺牛的……这应该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的前卫摇滚。”   达芙涅点了点头,脸上浮起得意:“随便把你们录的东西混了一下,我又随手弹了一会儿合成器,把贝斯、管弦乐还有其他音源加了进去。”   “不愧是女神。”高易羽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嗯哼,再多崇拜我一点。”   达芙涅没有任何谦虚,但这种大大方方的爽朗,也让高易羽好感倍增。   Demo所展示的部分结束之后,实际上是要进入管风琴的内容,它暂时告别摇滚的配器,进入古典乐……确切的说,是巴洛克式的新古典领域。   它会有极其严谨的复调结构,又有着崭新的配乐,而且达芙涅还要为此献唱,所有长着嘴巴的,也都要跑去帮忙和声。   可惜她们的录音只做到这儿,后面的还得十天半个月……   但听完demo已有的内容,高易羽却对加快录音产生了强烈的急迫感,因为,她想早点听到后续。   但达芙涅用头,轻轻顶了顶她的肚子:“那demo就交给你啦,吟游诗人。我累了,要继续去炒原油,不能再分心,和凡人交流的工作就交给你。”   “明白了,分工明确。”   高易羽倒是没有异议,达芙涅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她愿意多承担一些工作。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有些唱片公司的人脉,这倒是驾轻就熟。她在音乐人论坛混迹已久,甚至拿到了小版主的权限,对于这种专业人士聚集的圈子,这一身份还是有价值的。   没过多久,她找到了合适的对象。   国内的唱片公司挺多的,大大小小上百家,其中位于金字塔顶的巨头有两家,算得上一线的则有四、五家,其他则是专攻各种领域,旁人基本叫不上名字的。   “你好,我有一份demo,有兴趣听听吗?”   高易羽所联系的,就是一家名为地渺文化的一线唱片公司,他们某个录音棚的混音师。   这种人往往是一首音乐得以诞生的最大功臣,也会是录音棚里话语权较高的那个人,换言之,他们是专业的。而且因为这份职业体面,他还实名了,而且把联系方式就挂在个人信息里……   写清楚之后,高易羽便加上了对方的微信,刘先生……这种情况应该是叫刘老师。   “你好,欢迎,你那边是个人还是?”   “乐队,想找你们合作。”   “好的。”传送文件的途中,对方倒是客客气气,“我们很欢迎乐队合作共赢,我先听听你们的作品,我会客观评价的。”   ……   与此同时,某座一线大城市,地渺文化名下的录音棚里,刘老师实际上很不耐烦。   主要是刚刚来录音的歌手,唱完之后就走了,什么创作想法都没有继续和自己沟通。作为混音师,他并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创作理念来,因为很多细节都要和歌手一起敲定,这样工作起来才顺利。   如果不这样,他按自己的想法做好,发给歌手和公司,之前撒手不管的歌手,又会跳出来挑各种各样的毛病,导致还得重做。这种事不止一次的发生,但歌手总是说自己忙着去演出、活动、代言……   刘老师入职也没几年,并没有能压制那些流量歌手的份量,只能每天都憋屈的工作。   他实际上很讨厌别人来自荐,就像现在。   这些人总以为做音乐是没啥门槛的事,拿手机录个破民谣吉他弹的狗屁弹唱……而且还是用别人的曲子,就说自己是独立音乐人、民谣歌手之类的玩意儿,还总喜欢介绍自己在抖音、快手、哔哩哔哩、小红书有多少多少的粉丝。   说起来,这个倒还好,起码没说这些屁话。   他不耐烦的把手机丢在一边,抱怨着微信传文件到电脑有多恶心,然后从杂乱无序的线材里翻来覆去,强行把监听耳机拽了出来。他骂了很多脏话,并不是针对谁,只是针对操蛋的生活。   为了发泄心情,他还会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头发,发际线已经消退、一天不洗就会油手,但没办法,要是砸了器材,自己工作就没了,只能拿自己出气。   还得听这人的demo,唉。   他将手上的油抹在T恤上,然后戴起脏兮兮的耳机,打算匀个五秒,用来听听今天收到的这份demo。事实上,五秒已经很多了。他们见多识广,光靠开头就能判断一段音频具体如何。   播放——   然后……   鼠标指着“关闭”的按钮,他的精神也很不集中。   不过,五秒经过,他仍没有结束这段音频的播放。反而将烦躁收起,难得的集中了些注意力。   开头这个编曲很不错,音源是……他大概已经有了底,并且能听得出来,光是开头这段无器乐的合成器编曲,就用上了非常成熟的多种手法来构架……这应该是职业的吧?有点意思。   但随后——   “……嗯?摇滚?”   听见标志性的乐队四大件,任谁都能说出这个词。   但他是能更进一步的专业人士。   那是非常规的摇滚编曲,没有人声、没有万能和弦、没有流行摇滚的结构……反而充满艺术性且不拘一格,而且成熟的离谱!他想起了一个词,一个本该早已成为历史,且不为人知的词。   “哎哟卧槽……这个玩意儿……难道是前卫摇滚……” 114·?   对于世间绝大多数人,他们所知道的音乐,实际上仅限于流行乐。   再稍稍好一些的,他们会接触所谓的轻音乐、纯音乐、ACG音乐、古典乐、爵士乐、摇滚乐。然而,这些全都是流行乐,只是贴着这些风格标签的流行乐。   而真正的非流行乐,是世间大多数人所不会接触到的。   它们孤独的存在于一行行不为人知的角落,只为音乐人、乐队自己,和极少数到达了那个审美门槛,并且开始探索真正音乐的人而存在。   接着,他们会知道——   大多数世间流行的轻音乐,实际上是各种各样配乐里,用水果软件做出来的midi。另一部分,则是出自新世纪(New Age)的风格分类。   古典乐也不是小小的卡农、肖邦、贝多芬、G弦。爵士乐的本质,也并非咖啡馆里,听起来舒缓惬意、或是在成人桥段里出现萨克斯风,被白人扭曲的抒情爵士。   而摇滚乐,也并不只是用粗粝的音色一通乱敲,再配上压低了的嗓子无规矩的嘶吼。   但了解这些,不再只用简单标签定义音乐的,一半是不愿和别人交流的真正爱好者,另一半,则是靠音乐吃饭的人。   现在,其中一位靠音乐吃饭,卖命给了流行乐的混音师,正在第三次聆听这段3分钟的demo。   这是摇滚乐里,最艰深晦涩、最缺乏听众,并且几乎已经在上世纪8、90年代后,宣告死去的风格·前卫摇滚。他们有着漫长的时长、复杂繁琐的编曲、难以被理解的歌词,和奇奇怪怪的封面。   三棱镜、红色张大嘴的人、一坨渐变的深绿色、如荣格红书插画般的怪异、攀岩者指甲炸裂、手持喜鹊的童年……   能理解这些伟大而隐晦之物的,在众多音乐爱好者里,也算是极少数。   而混音师本人,勉强算一个。   “很妙……很妙……这……”   从业许多年,收到的demo没有1000也有800份,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收到这么一份前卫摇滚的demo。简直是梦回70年代……也不对,这个在现代应该叫做……新前卫……   混音师隐约记得,在那些老前卫摇滚渐渐没落后,受其影响的诸多新乐队,应该被统称为新前卫……而这份demo是属于哪种?   “妈的。”   混音师再一次感到心烦意乱,暴躁的揉搓自己头发。   但并不是在为音乐、在为投稿demo的人而暴躁,反而是为自己。   为对此知之甚少的自己感到羞愧。   因为这份demo甚至堪称伟大——他只能想得到这个词来形容。   只要闭上眼,那些色彩斑斓的丰富音乐,就会透过耳朵,将“美丽”、“宏伟”直接传递到大脑深处。那是幻象,那是甜美,那是死亡也是生存,那是……   那必定会是一段伟大的开端。   尤其是电吉他和钢琴!   在这份demo里,鼓和贝斯都打得中规中矩,但电吉他却令混音师甚至想哭。   编曲华丽又细腻,最重要的是,电吉他演奏的和弦进行,都是没办法给流行歌手做的深奥和弦,蕴含着复杂的乐理,可却被弹的异样美丽……   这说明电吉他手非常熟悉这种乐器、这些和弦、这些编曲意图,因此选择了能让之熠熠生辉的效果器、箱头、箱体等等的配件,才能构成这种无比融洽,赋予这种美好至极的听感。   还有……钢琴。   对,钢琴。   他迷茫了,这钢琴是谁弹的?就算这是录音室里多次尝试的结果,但这已经超越凡人,步入伟大……不,甚至可以说,它超越了伟大这个词。   作为混音师,他每天都泡在音乐里,接触过许多人,古典跨界的大手子、天才神童、国外来恰饭的厉害钢琴家等等。但这份demo里的钢琴,却是独一无二的辉煌之物。   能弹出这种声音的音乐家,毫无疑问……会是世界级的瑰宝,再加上那个厉害的电吉他手……这乐队怎么想都不会是外行啊!   他们为什么要找如虾米一样渺小的我,来投demo?倒不如说,他们为什么还要投demo啊!   无数疑惑超越了常理,令他难以理解,又开始为自己的智商欠费感到烦躁。   总之——   ……   “您好,久等了,我仔细聆听了您给我的音乐,我有一个问题,这是您乐队的原创吗?”   “当然。”   高易羽回答完,心想这刘老师……不,这种情况,混音师小刘还挺没礼貌的。   我这么一个音乐人论坛的小版主,难道会不要脸的抄袭?   “请您坦诚告诉我,这是不是您从国外哪个新前卫乐队的专辑里,截取的音频?”   “当然不是,是我们乐队自己做的。”   小刘……哦不,既然他知道新前卫这个词,还得是刘老师,刘老师让高易羽挺惊讶的。   即便专业人士,不知晓这种音乐风格也是很正常,因为它是世界上最罕见的,纯粹为艺术、为灵魂、为创作者自己服务的音乐类型,几乎没有任何商业化的痕迹。   能知道这个词,高易羽就觉得自己没白投了。   “您的乐队,是那种,由许多顶级乐手组成的玩票乐队吗?”刘老师又问。   “并不是,而是一帮从世界各地、来自不同历史、文化的爱好者,在各种各样艰难贫困的条件下,试着做点现代音乐玩玩。”   “……您别骗我了。”刘老师感觉很受辱,连发了好几个表情。   只可惜,高易羽说的……都是真的。   也不知道刘老师理解成了啥样,可能把这当做借口,以掩盖乐手们的来路?就像知名顶级作家换笔名,纯粹为兴趣爱好而书写作品,拿去投稿时,给自己身份找了一堆有趣的借口?   这倒不是高易羽关心的事,她只想问:“那demo具体怎么样?”   实际上,高易羽有点紧张,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拿demo去投唱片公司。   得到的结果会如何,这是她不能想象的。   只是——   她得到的答复,确实超越了她脑海里驳杂的一切思绪。   刘老师用诚恳的文字,告诉她:“我想听完整的,我愿意付费,多少都行。”   嗯,这是最好的回答了!高易羽摸着略微加速的心,作为创作者、作为乐手,感到了无比的充实。   ……   翌日,高易羽一行,推开了教堂的门,让风灌入。   空旷、寂寥,但祥和。   天气晴朗,光线被图案纷繁的玻璃柔和,映出尘埃飞舞。   这里并不供奉任何一位神祇,而是乐器的共鸣腔,纯粹为音乐而生。   “要录第二部分的后半段了吧?主人。”喵喵问。   “对,算是最难的部分。因为在这种混响充沛的地方采集声音,和其他干音一起混音,难度高的离谱……幸好不是我来做,你知道吗?如何在教堂录真管风琴,这种教程甚至在YouTube都没几个靠谱的……”   推开门透气,高易羽一边聊着,一边走向几步之遥的录音室。   约安妮丝和达芙涅正在整理器材,准备搬运。   “吟游诗人,你来得正好,这部分给你搬。”达芙涅下达了指令,她指着声卡、麦克风和缠绕的线材。   高易羽应了一声,看向约安妮丝那边,没想到她也有要搬的东西?还挺多。那是一套复杂的录音结构,叫做decca tree,利用立体结构的多组麦克风,在大型声场复杂的地方收音。   这也是当初,高易羽用赞助人一号的生日礼物,从各种各样地方换来的,当时觉得总有一天会用上,所以也就要了。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可问题是——   “约安妮丝的那部分我也来搬。”高易羽说。   “嗯?不用嘛,我有力气的。”约安妮丝摇了摇头,又小声说,“谢谢。”   而高易羽则用更大幅度的摇头,拒绝了她:“没,你的手指是世界上第二重要的珍宝,它们要负责将奇迹般的音乐展示给我,所以这种体力活还是交给打杂的……”   “第二重要?那第一呢。”   “当然是你这个音乐人本身。”   达芙涅静静看着她们,满脸冷漠。虽然隔着两米的距离,但却遥远到了极点。还好,她早已习惯,只是默默整理手头的线材。   约安妮丝却依然不接受帮忙:“可你也是音乐人……我也很珍惜你的手指与你本人……所以,我们一点点慢慢的搬吧,多折返几趟,还能多聊一会儿。”   “好。”   达芙涅漠然的扛着一堆线材,想法却已经飘远。   公司里的员工明明都是同性,都是年龄相近,兴趣爱好相投,有同样抱负和目标的年轻女孩子,大家都富有才华,懂得努力。按理来讲,应该是最好的工作环境,很快就能取得成就。   但为啥天天都会如此内耗,降低工作效率呢……   唉……   就这样,达芙涅下单了一辆手推车,希望至少能在这种细节处,遏制一下公司内部因为感情关系,严重影响工作效率的歪风邪气。   约15分钟后,她们刚刚运完所有要用的设备,正在架设时——   高易羽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是刘老师,也就是昨天那个混音师发来的。   昨天谈过之后,他表示明天音乐总监和公司决策者上班,会亲自去推荐签约的事。现在发来消息,应该是有了成果。高易羽便光明正大找椅子一坐,摸起了鱼。   “刘老师你好,怎么样了?”   “抱歉。”   嗯?抱歉?高易羽愣了半秒,但很快明白,这意味着事情终结,没有成果,失败,拒绝。   昨天谈得很好,她本以为一切都会顺利的。   刘老师发了长串内容,也许是事先打好的字——   “我去推荐了demo,但他们没有听。因为听我介绍说这是前卫摇滚,他们就拒绝了,因为国内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受众。唱片公司是商业公司,而不是艺术行业。但如果你们是自带许多流量,或者自己掏钱保证销量,上过综艺节目,那我们还有可能签约。”   “并不是。”   “那你们愿意转型流行摇滚,做时下流行的情歌为主,并且开始在短视频APP发视频,朝着当网红的方向走吗?老板说如果你们技术好,他们可以找网红孵化公司跟你们签,但要按新人来分成,前期也要自己负担成本。”   高易羽沉默着,连回话的想法都没有。   “最后一个可能性,老板还说,如果你们外貌出色,或者愿意让外貌变得出色,也有可能性。如果是年轻貌美的女生,就像之前日本那个babymetal那样,打着极端音乐的噱头,拿美少女做偶像团主打,这也可以尝试一下。”   想来想去,高易羽对于这个已经黄了的事情,没找到好的回复方法。   她不想继续动脑子寻找不存在的答案,也不想浪费时间用社交辞令。   所以——   “?”   发了这么一条过后,高易羽就把手机丢进口袋,去帮忙架设麦克风了。   她们没有责怪高易羽摸鱼。   达芙涅看着她,报以洞悉一切、并包容一切的嗤笑。   约安妮丝甚至没发现她摸鱼,因为她至始至终,都沉浸在纯粹之中,在为接下来录制管风琴而激动。   ……   在那之后,高易羽没有再拿demo找过任何一家唱片公司。   说实话,她觉得国外一些公司应该会接,因为国外还有一些乐队在活跃。   迄今为止,还在活跃的新前卫、前卫摇滚乐队并不多,从欧洲大地、美国,再到日本与东南亚,他们的受众出奇的一致,用最难制造的音乐,卖着时而不亏、时而要靠公司补贴、去其他地方打工的生活。   高易羽她们的乐队,应该也能跻身其中。   但那会让本来就狭隘至极的市场继续被分割,也许不是好事。而且她们的乐队太过特殊,真签了又很麻烦。所以,高易羽打算让这变成纯粹的兴趣使然。   让音乐自由的传播,让财富与之无关,听众想来便来,讨厌也无所谓,不必迎合任何人。   虽然这阻碍了德利多利的计划,没有尽全力去传播三全音,也没有站上一线去对抗流行乐……   有时候,竭尽全力去创造的东西,只有自己会理解,自己会满足。但高易羽觉得这不适用于此,至少,约安妮丝会理解,约安妮丝会满足,还会不吝夸赞。   这不是挺好嘛。   在教堂进行了四天录音,这首曲子的第二部分彻底完成。   剩下的8分钟内容,也就是将整曲推向辉煌与落幕的第三部分,也因为越来越熟悉录制、器材齐整、乐手娴熟、后期有达芙涅一手包办,而变得指日可待。   渐渐,她们都理解、接受了这首曲子将不会发行,没有盈利,大概也没几个听众的事实,却依然乐在其中。   可——事与愿违了。   …… 115·一桩小事   几天前——   地渺文化的总大楼,位于国内下海市的好地段。   虽然大约十年前,因为唱片行业的萎靡,它们将大楼的大部分都出租出去,甚至一度要濒临破产。   但随着越来越多人使用智能手机,他们又找准了网红音乐的风口,如今已经顺利将出租的部分拿回来,并且变成了新的录音棚、几家网红孵化公司、短视频公司。地渺文化已经变成了综合娱乐集团,而非简单的一家唱片公司。   随着这些成功,它们明白了,找准风口才是企业的生命线。   “风口!”   一名抽烟的、留长发,并且穿着花哨的男人强调了这个词。   他是地渺文化集团的音乐总监,地位相当高,拥有对艺人的最高决策权。   “我们是商业集团,而不是给人搞艺术的,艺术只是商业的一个标签,小刘,你明白了吗?不要再拿不可能乘上风的东西来了。”   “……可您听都没听。”   “不需要听,如果什么都要听,那我们将一辈子被垃圾折磨。”   音乐总监对这位混音师有不满,但这是可以谅解的。这些从艺术院校,尤其是国外毕业回来,投入国内行业的人,总是还对自己从事的音乐行业,抱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可以缔造艺术,而艺术是可以反哺商业的。   但音乐总监希望教导小刘,让他明白这是错误,然后专心的为旗下艺人进行创作。   “你知道真正的创作是什么吗?小刘。”   “不知道。”   “是找到国外流行唱片榜单上的第三名,然后将它的编曲、结构、节奏给抄过来,变个调,用同样的和弦进行,在不影响整体的地方,改变配器、改写副歌的旋律线。我们只要做这种事就能赚钱,你不要多花心思。”   “为啥是第三位……”小刘嘀咕了一句。   “第一位听得人太多太容易被发现,第二位的粉丝苦恼于没能取得第一,会在舆论意见上进行猛烈的进攻。第三位的,一般都会对这个好成绩心满意足,相对平和,否则他就不是第三位了。”   “那为啥不抄第二位的,猛烈的进攻把话题炒热,不也挺好。”   “你开窍了,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创作,而是炒作,这是两码事,虽然我们用炒作的情况更多。”   音乐总监把烟碾灭,又掏出一根,想了一小会儿,才朝小刘扬了扬,可惜对方不抽。他将烟放在嘴上,迟迟没有点燃,因为还有要谈的话题。对年轻人,应该心平气和,有耐心一些。   他从座椅上找出iPad:“风口!现在,我们应该努力争取的风口,不是你路边捡的破demo,而是这个,外网正在吹的风!来看。”   小刘按耐着心里的烦躁,为了保住饭碗,勉强还是走到了烟味、香水味恶臭在一起的总监身边,看向他滑动的平板电脑屏幕。   YouTube啊……还以为啥呢,外国网红又咋了吧?小刘一脸不爽。   他也在外头留学过,英语很扎实,而音乐总监则使用了浏览器插件,进行机翻网页。   “小刘你看,这个,找出隐藏的秘密。”   “啥啊……”   这是风口?播放量十来万,考虑到是两周前发的,确实还算有点火……小刘接过平板电脑,干脆自己看了起来。   发视频的人,是一位……特效制作师,曾供职于好莱坞、迪士尼……还挺牛,参与过挺多知名电影的特效制作,是个履历很硬的业内大手子。   而他发的视频内容,则是在探讨某个YouTube上的热门视频。   那是个……音乐视频,确切来讲,是音乐PV。   很短,标题是“序曲”。   这个音乐PV里面的奇妙特效,似乎成为了时下热门的话题。   看起来是手机拍摄……极富生活气息的床铺。然后……透明的、完完全全透明的“某个人”,正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很享受早晨的阳光。   “某个人”的一切物理反馈,都结结实实传达了出来。   但却没有一丝一毫,这“某个人”存在的证据。   它是透明的、它是不存在的。   没有一丝痕迹。   而对于这个音乐PV,特效制作师叽里咕噜、翻来覆去,又是暂停又是探讨,又是抱头又是与同行探讨,最后得出了结论。   “我想说的是,我不理解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个的。老兄,你们赢了,如果有任何人声称他破解了其中的秘密,相信我,兄弟,那一定是在公牛便便!”   小刘从相关视频里,点进那个被讨论的原视频。   他不懂画面特效的事,但仔细看了好几遍,他也确实感到其中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如果有100%透明的人存在于世,那这就是他生活的样子……   可令小刘着迷的不光如此。   “这个音乐……”   “很厉害对吧?你我都听得出用了什么音源,但那个编曲和键盘的演奏技巧,非常厉害,毫无疑问是顶级大佬在玩票,我嗅到了超级大企划的味道。”   音乐总监露出黄牙,笑容满面。   现在,小刘也明白这个风口了。   “我们公司则有独家的情报网,发现这个视频的制作者,是国内的人。”   “哦?”   独家情报……唉,事实上小刘在评论区也发现了这一点,有高赞在解释。说这是来自国内,来自一个音乐人专业论坛的版主之类的。小刘还发现,那个论坛……哎?不就是他偶尔逛的?   顺着路子找了回去,确实,源头应该就是这。   版主开了个奇怪的音乐设备交换贴,感觉和炫富一样。然后挂了一个YouTube链接引流,从时间上、发言看,毫无疑问就是他创作的……   可这个……这个发帖的版主……呃……   这时,音乐总监拍了小刘的背。   他已经点上了一根新的烟,在烟雾缭绕中,他激昂的大声嚷嚷——   “现在!我们公司找准的风口,就是这个!懂吗?明白吗?我们要跟这人搞好关系,因为国外的风很快就会吹到国内,抖音,B站,很快就会有很多人跟风,对它的特效进行探讨。”   “……总监,那个……”   “我知道你有这个论坛的号,而且经常发言,你简历上有写,所以别去他妈再找野路子的demo了,给我把这个版主搞过来。”   “这人——”   “我不奢求跟我们签约,成为我们的网红和签约艺人,也不奢求他们的特效师资源能为我们所用,但你他妈的,至少要争取一个独家采访,独家揭露权过来!这样我们手下的网红发了视频,就百分百,可以爆火一次,而且是国内外一起!”   总监又结结实实的拍了小刘的背,那是交付重任,那是教导有前途的小伙子,也是男人之间的交流方式。总监抽了一口烟,用沧桑的声音,谈着世俗的话题。   “我不愿谈钱,但我们可以给他的采访费是——”   “总监!”   小刘推开他的手,大吼了一声,甚至玻璃都在发抖。   不,发抖的是他:“这人……这个版主!我认识啊!”以及他的声音。   “……啊?”   “就……就是……昨天给过我demo的乐队啊!搞前卫摇滚的这个……我、我说了让你听……你不听……”   诡异的沉默,凝固在了音乐总监的办公室。   烟头掉在地上,为地毯染上难洗的灰与小小的黑窟窿。天气炎热,男人们满脸是汗,却仿佛忘了如何说话。   良久——良久。   “还是给我听听吧……小刘老师。”   “好……”   ……   对高易羽来讲,那是和平常没啥区别的清晨。   但时节渐渐有点入秋的迹象,换了平常,自己应该在纠结期中考……可现在,自己心里只有充实,因为音乐录制还差一小部分就可以结束,离第二曲完成,也差得不远了。   吃早饭、喝咖啡,谈谈今天的音乐,然后迎接从学校练习回来的喵喵。   这些琐碎的生活,像是一粒粒未经研磨的宝石原石,看起来不起眼,但却弥足珍贵。   约安妮丝的咖啡还是没有咖啡女同学的好,真是怪了……按理讲,这种源自巴洛克古典,纯正古法制作,不是应该很牛吗?算了算了,起码能提神。   倒是达芙涅——   “哦哦,快递来了。”达芙涅最近经常能收到快递。   “我不知道你怎么来的手机,怎么搞到的钱,毕竟是你,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但我有个问题。”   “不借你钱哦。”古希腊女神很小气。   可恶……罢了,不借就不借吧。   不过高易羽很纳闷,因为自己也收到了一条快递通知。她最近没买东西,要买也没钱,也并未和赞助人或是嘉莉娜那边聊过天,说有快递之类的事情。那么,就是达芙涅买的。   “你买了啥,拿我的地址、我的手机,这么见不得人?”   “啥?”   “嗯?不是吗?”   “即便要买新的、好看的蕾丝边小内裤,我也会坦荡的写自己名字,而不是拿你当挡箭牌。”   真希望她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要用这幅小学女生的可爱外表来,真的透着一股子犯罪气息。但她的坦坦荡荡,倒也淋漓尽致……   那么,约安妮丝可能拿自己当挡箭牌,但毫无疑问,她不知道怎么买东西……   高易羽查了一下,那是下海市寄来的,也不可能是家里人给的惊喜或者礼物,因为父母很乐意对子女散养,她也没有其他在下海市读书的哥哥姐姐。那么是寄错的,或者是到付的那种老骗局?   都有可能。   她没多想,下楼五分钟,在代收点拿到了件。   很轻,像是文件一样。   她按耐着好奇,倒是回了家才准备拆。毕竟,家里有个对现代了如指掌的女神在镇场子,有啥问题可以请教她。   “好吧好吧,看你怂的,我来给你镇场子。”达芙涅一边吃着吐司片,一边来到她身后,“不过,这个看起来很像是丝袜的包裹。轻薄又神秘,你是不是悄悄买了什么好看的丝袜?”   “……才、才没有……去去去。”   “那我走啦?”   “好吧,开玩笑的……”   说实话,高易羽被德利多利扭曲完性别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因为双腿的曲线确实很曼妙!但实在是太羞耻了。所以,这玩意儿,会不会是德利多利的恶作剧?   一边思考着,她终于动手拆了包裹。   好消息,并不是丝袜。   而是一叠文件,和一封信。   嗯……奇怪的东西……感觉不太好,高易羽没由来的这么觉得。   文件是标准的A4纸,看起来像是合同之类的玩意儿,开头甲方是地渺文化集团……嗯?高易羽皱起眉,轻松与平和的心情瞬间消失,而是用锐气与紧张来严阵以待。   她没有给过对方地址,被拒绝后就没再寻求签约,没有理由收到它。即便是那个混音师,也并未参与之前的以物易物,他没有拿到地址的理由。   这是签约合同……纸质的,但高易羽只想扔了它。   除此之外的信件……是一封如今已经非常罕见的手写信,字迹并不好看,而且连笔严重,看起来很累。透过比较端正的只言片语,高易羽很快拼凑出了内容大意。   首先是道歉——对之前唐突拒绝的道歉。   接着,他们知道话题热点,YouTube上那首序曲和PV都是出自高易羽之手。   他们通过之前发的帖子,找到进行过以物易物的人,问来了地址,所以特意发信件和合同过来,以表诚意。   “我看看。”达芙涅在高易羽身后,睥睨着信件。   对方的语气乍一看很诚恳,却反复提到地址、个人信息,以及那份投稿未通过的demo。再联系上他们不经许可,唐突寄来合同与信……   她俩都从字里行间,引申意义中,看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如果高易羽不签,demo、地址、个人信息等等,也许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那是一种含蓄的、没留下任何书面证据的要挟。且不说对方会不会这么搞,光是被对方知道了这么多,就让高易羽很不爽。而且,为自己粗心大意、没有保护好个人隐私感到无比懊恼。   她坐在地上,沉默在自己的负面情绪中,但也同时在冷静的思考对策。   房间里只有厨房,约安妮丝洗咖啡用具、与喵喵交流火候、打鼓编曲的声音。   直到——   一只小小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上:“是我让你投demo的,责任在我,我来处理。”达芙涅的声音平静,甚至还有着晴朗的微笑。 116·恐怖   今天,原定的录音计划,被高易羽和达芙涅取消了。   她俩好像有某件事要做,要更优先的样子。   约安妮丝出于好奇,当然过去询问了。她表示自己也想参与……再不济,至少能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   只是,高易羽和达芙涅的答复却惊人的一致。   “请你今天好好休息。”   就这样,她俩发了一个电视机遥控器给约安妮丝。   接着,一人准备泥巴和种子,一人注入魔力演奏吹起口哨,当场给约安妮丝种了三个向日葵出来。高易羽将电视调到时下流行的反腐电视剧,达芙涅则切下向日葵,放在约安妮丝的手里。   又把喵喵呼唤了过来,陪她看电视、嗑瓜子,打发时间。   忙完这些之后,她俩就跑掉了,也不管约安妮丝头上的一堆问号。   约安妮丝只能被迫休假,看电视上奇奇怪怪的人,干奇奇怪怪的事。好在,新鲜的葵花籽,还是挺好吃的……就是皮壳很难咽下……得亏她途中灵光一闪,觉得不吃壳会好一些。   安排好小朋友后,达芙涅便去忙活优先级更高的事情了。   在看见寄来的信件和合同时,她实际上已经想出了好几种点子。   作为拥有魔力的女神,她知晓许许多多已经遗失在历史之中,具有较高实用性的诅咒、黑魔法、巫术……   只不过,达芙涅是一位公平、仁慈、美丽、年轻的女神。   对付人类,还是用人类的方式比较好。   嗯……那就简单了——首先就,警告一下。   她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丝趣味,按下键盘,开始布置了起来。   ……   地渺文化集团总部大楼,十七楼,音乐总监的办公层。   这位喜欢抽烟、留着长发,而且会使用女性香水的公司决策层成员,目前正在安抚手下员工。   自从那个决定做出之后,小刘已经多次上来表达不满了,现在,又一次。   “总监,我觉得还是有问题,您这个,起码也得跟上头商量一下……”   “小刘,我就是上头之一。”   “我知道,但……”   “不。”总监摇了摇手里的烟,表示否定,然后才开口解释,“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你的眼界,决定了你的高度,决定了你的理解力。”   小刘皱着眉,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但总比之前好,之前小刘来抱怨这种半要挟,强迫签约的做法时,总监总是在打哈哈。现在倒好了,可以听听他想怎么解释……说实话,小刘最近总睡不踏实,总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要出问题了……   “小刘,你只是个混音师,没有大局观。在你的眼里,一个技术好的乐手,水平高的特效师,很厉害对吧?对,他们是很厉害,但并没有多厉害,这要取决于你的眼界,你的高度。”   “啊?”   “你是技术人员,他们也是技术人员,你觉得厉害,没问题。但技术人员并不是决策层,没有核心权力,更没有多大的社会能量。”   总监点上了烟,岣嵝着身子,浑浊的眼里却有着杀气。他盯着三番五次来找事,屁话又多的小小混音师。   “艺术行业的技术人员是螺丝钉,而且……是替代品很多、要求很低的螺丝钉,你明白了吗?”   小刘想说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那儿。总监不光威胁那个乐队,甚至还在威胁自己……但这也确实有用。作为内卷严重的从业人员,小刘很清楚,自己如果丢了饭碗,再找到这么体面的工作就难了……   那么……也许总监的话有道理?   确实,那个乐队的人很厉害,但只是技术层面厉害……他们的视频特效技术,在国外引起热度讨论,他们的demo曲子技术神乎其神……但……   他们却……   他们却还在发视频、用论坛来引流、并试图投demo给唱片公司谋求签约……   仔细想想,音乐总监说得还真没错,他们如果真有什么超越这个阶级的恐怖之处,肯定就不会仍在干这些新人艺人一样的事了……   道理上说得通,可一种别扭的矛盾,还是萦绕在小刘的心里。   “何况,我也只是给了那个乐队他们想要的,签约嘛。双方互利互惠,后面我会好好对他们的,甚至可以培养成公司招牌。如果外表不佳就拉去整容,整容也没救,就模仿那个……那个电音的……”   “Daft Punk。”   “对,就模仿这个,给个神秘的人设,披个面具斗篷啥的,然后流出消息说这是美少女来炒热话题,对双方都好。”   兴许是被威胁丢掉饭碗,小刘渐渐开始对总监的话产生了认同感。   他现在特意掐掉了烟,换上了亲切的口吻。   “更何况,我给的合同也很公道,按照行业规矩,版权和一切个人作品都归公司,但我们还是会给一笔签字费,和三成的分成,并给一些资源试水来捧。你知道吗?这是多少新人梦寐以求的合同。”   “确实……”   聊到这儿,音乐总监也打算给小刘点甜头,安抚一下。毕竟,没有他收到那份demo,也没这种独家机会签下话题的新乐队。   他假装点烟,实际上是思考着给怎样的小恩小惠。   比如……给他放个完整的法定假日?   正在音乐总监琢磨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那是前台打来的。   “总监,不好,来人了,您快下楼应付一下。”   “……什么人?”   “消防。”   像是晴天落雷,从他早已秃顶但植过发的头顶向下,贯穿了脊梁骨。   那是所有开公司的、搞买卖的、有门面的,都最为、最为恐惧的词。   ——消防。   他们有这个世界上最无懈可击、最有力量的执法动机,每次出动,都是在为世人的生命安全着想。然而,世人只当他们是噩梦……最难招惹的噩梦。   只要他们有所不满,便会给出一份罚单,而且受罚者还必须知晓,付钱是为了自己好。   假如罚单还不够,那还有更恐怖的事情……   这绝不是什么例行检查,如果是,那会提前有通知。   说起消防……这栋楼的消防问题,老总应该打点过啊……音乐总监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一边往外赶,一边打电话给老总、给董事。消息通报完,他也来到了一楼大厅。   这里被装修成了很网红的地方,左边有音乐题材的桌游和密室店,右边则是音游街机厅和餐厅,都是人流量很大的地方。但现在,一队消防检查人员像是煞星一样,站在前台。   前台小妹已经像是干瘪的榨菜,见到他来,总算有了点活力。   消防人员却死死盯着他,眼神不善。   “……各位队长,您们……您们……”   “同志你好,我们从网民讨论得知,该栋集团大楼存在多处明显消防安全隐患,应民众对危险的担忧,我们将进行彻底检查。”   “……有、有这事?我们的手续和证书之类的,肯定齐全,消防器材也都年检的……您肯定搞错了什么。”   “该栋大楼的2到8楼,在过去十年间,因大楼所属母公司经营不善,而多次出租给外部使用获取利润。在此期间,共有78家公司和个人,进行过上百次的拆除与装修,其中多次未向消防与物业报备,存在巨大隐患。”   领头的消防人员,一板一眼的说完之后,不等任何回应,就用下巴和眼神做出指示,那意味着检查开始。许多队员立刻分散,高效而严肃的执行任务。   并且,还嗅到了他身上的烟味。   “你抽烟?存在隐患吗?烟雾报警器知道安装吗?我们将进行彻底检查,还网民一个安心娱乐的场所。”   “我……我们一定配合,但……”音乐总监背脊发凉。   网民?网上有什么舆论吗……该死的小刘,如果不是他浪费时间,他应该会盯着网络舆论的。公司这些人难道都在磨洋工?怎么不知道网上有讨论?   到底是……   但音乐总监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如果罚款或者贿赂可以解决问题,那他甚至乐意自掏腰包,唯独要避免他们最惧怕的事情。   但对方说了出来——   “在检查结束,确保安全,让你们这些使用者和游客能放下心之前,就……先停业吧。”   ……   一上午,音乐总监都坐在外面的咖啡厅,跟老总、董事、员工协调停业的事。   事关重大,情况极为严重。他们的纳税可不少,老总也有不弱的背景和社会能量,却依然被突击检查了……关键是,整栋楼都是集团所有,除了母公司,名下大大小小的子公司也都遭受牵连。   可网络上风平浪静……到底是什么引来了消防?   直到消防人员开始检查的一个小时之后——网上才有了讨论。   他们名下网红孵化公司,做了很多网红短视频,比如“带粉丝看看小姐姐的工作场所”、“这里的剧本杀店总有漂亮小姐姐”、“我就是在这里遇到普信男的”、“人山人海、却没有一颗属于我的心”之类的……   都是以这栋楼为背景。   而深入浅出几十条视频里,各种不起眼的消防隐患被眼尖的网友,做了一个合集……   可令音乐总监感到恐怖的是,这合集……是在消防来了之后才出现的…… 117·名   停业一上午,老总和董事都已经来到了大楼,跟音乐总监汇合,讨论了情况。   他们都在发挥自己的人脉,托关系寻找解决办法。   他们愿意缴纳罚款,愿意整改一切消防问题,唯独不能停业。   令他们烦躁的是,那些拍视频不注重掩盖消防问题,吃公司饭碗的网红,被消防赶出来之后,当场开始拍摄“公司被消防整改”、“正道的光!”、“消防叔叔好帅”、“发生什么了?”之类的短视频。   但最后——   “存在重大消防隐患,你们要停业整顿了,什么时候改好,什么时候过检再说。之后,正式文件会送来。”   以音乐总监为代表,上头的人垂头丧气,却还要被逼着接受消防安全教育。   下面的人则躁动不安,纷纷议论是什么导致了这件事。   大多数人知道,是网络上的视频引来了消防,只是在责怪公司对这些方面的敷衍,也有责怪网红学历低、智商低、乱拍摄的。   但少部分人,则在跟小刘喝酒时,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音乐总监,惹了不好惹的人。   ……   然而——事情尚未结束。   那是中午,他们的聚餐。   消防的批评教育终于结束,得到自由后,公司各部分、各职责的话事人,一起被老总喊去聚餐,他们要好好讨论讨论这件事。   他们要么西装革履,要么打扮个性,音乐公司的人就是这样,怎么样的卖相都没问题。   许多人的目光看向音乐总监,因为从下层吹来的风,已抵达他们的耳中。   在昂贵高档的餐厅里,一向高调、烟不离手的音乐总监,现在却下意识的坐入了最末席。所有高层都意识到,所谓的传闻,恐怕真的有问题。   气氛僵硬到了极点,高层人员的眼神交流混乱,即便菜色上齐,他们也只能等待老总开口。   讨论事情因何而起、如何度过难关、追责、整改、罚款……这些都得老总拿主意。   然而,在此之前——   老总突然拿出手机,表情骤变,严肃到令人恐怖。   即便是站在门口,想来添茶的服务员,也被那无声的狰狞惊骇了心,僵在原地,并迅速跑出了他们的包间。   奇怪的是,不光老总,陆陆续续,也有人或明或暗的拿出手机。   在如此严肃的饭局,拿出手机,这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因而,他们都一脸歉意,又一脸埋怨,想看看是谁打来电话,或是发来信息。   可当读懂内容之后,他们的表情也都随之骤变,如老总一样恐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音乐总监上。   然后——   “我女儿给我发消息了。”   老总用平缓的、山雨欲来般的声音,对他开口了。   “她在读伯克利音乐学院,学钢琴和管风琴,是我骄傲的女儿。但她的一位老师,在不久前,给了她一份合同,问她……要不要和我们公司签约,甲方代表上,写着你的名字。”   “……老总,这……这……”   老总的十根粗大手指交叉在一起,眼神像是要将人侵吞进肚。   除了他之外,董事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我老婆正在别墅休养,为二胎做准备,但院子里落了一架纸飞机进来。我老婆打开一看,是合同,问她要不要和我们公司签约……你看?”   技术总监则把茶杯往墙上一砸:“我媳妇的网店客服,被人炸了消息,问要不要跟我们公司签约,我去你妈的,她还以为是什么东西突然畅销,现在正在刁难我。”   诸如此类的责难,像是混音失败的交响乐,在包间里绕梁不绝。   音乐总监摸了摸自己的手,它的冰凉和苍白令人感到不不现实。他的手机,实际上也同时收到了多名女朋友发来的消息——   “你终于愿意捧我当明星了,我已经把合同签好了,爱你!”   在吵杂过后,老总用砸向桌子的茶杯,停息了纷乱。   “听说你老家最近发展得不错?空气好,节奏慢,修养人心。”他的语气归于了平静,“有个词叫荣归故里,你看?”   ……   高易羽的午饭吃得不太好,主要是在后悔让约安妮丝看了太多电视。   因为节省财富,没买免广告的高贵会员,导致约安妮丝看了太多购物广告,现在已经在咨询怎么下单了。   那套非常好用的全能菜刀,那套一擦就亮的玻璃清洗套装,适合国内婴儿的进口奶粉,理财渠道等等……这一切都让约安妮丝心动不已,即便她不知道那都是啥。   令高易羽感到恐惧的地方在于,录音室明明有一架状态完美,甚至可以单独做一个博物馆的顶级钢琴,约安妮丝却沉迷于电视购物里,那台“专为7岁孩子打造,圆孩子艺术梦想”的电子琴。   更糟糕的是,达芙涅还呵呵笑着为她下单了……   唉。   吃完午饭,约安妮丝继续追剧去了,而达芙涅则用眼神和高易羽交流,最后变成一个笑容。   整个上午,高易羽目睹了达芙涅出手的全过程,还提了些意见。   好吧,其实用“制止”要更精准。   要不然,达芙涅的恶作剧,就不止是给那些人的亲朋好友发合同了。   网络时代很便利,只要撒下金钱和懂得沟通,就会有人听信“行为艺术”的噱头,去对陌生人做一件他们不认为“有危险”的事。   除此之外,外国人的举报,却在这个国家被执行得如此高效……   达芙涅和高易羽没有求助嘉莉娜,或是那位赞助人在本地的家族,因为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俗事。吟游诗人与古希腊女神的身份,并不应廉价的在此消耗,她俩都懂得这个道理。   但即便如此,还是因为机缘巧合,又跟管风琴协会的人打了个小交道……   那位在伯克利音乐学院任教的管风琴教师,也是被高薪请过来,参与建设者的人之一。   那家大学里的学生,基本都是聪明、家庭殷实的人物,很难被网络上的人蛊惑而去做简单的恶作剧。因此,达芙涅只能找到这位管风琴教师。   幸好,对方欣然接受了。   对方不介意这是恶作剧或是有害行为,他只想再一次听到高易羽——不,约安妮丝的管风琴演奏。   幸好,这办得到。   因为录制了管风琴的第二曲,即将完成。   达芙涅与高易羽,都没有再讨论上午的这件小事,相视一笑之后,用其他话题做了开场白。   “下午去录音吧?”高易羽弹了几下空气吉他。   “明明说好今天放假的……”   “因为最后的2分钟内容,是即兴嘛,很想弹。”   即兴——那是所有独奏者最深爱的东西。   这第二曲的总长度有21分钟,约安妮丝在前19分钟,谱写了无数堪称伟大的内容,事实上她们的录音也做得很不错。而在曲子第三部分的最后2分钟,是由电吉他和人声收尾的经典手法。   约安妮丝会用合成器,演奏不张扬的键盘伴奏。   喵喵会打轻盈的节奏型。   达芙涅会使用软音源,加入贝斯,各种各样的管弦乐、民族乐器、电音、装饰音……   但这一切都只是伴奏,为主旋律而生的事物。   约安妮丝提供的曲谱是空白的,在五线谱之中徜徉的不是音符,而是一个简洁的字。   “你。”   她不再用音乐束缚高易羽,而是放她自由,赠予她双翼。   只是,必须还要有达芙涅的演唱,要不然光是电吉他,2分钟仍会过于单薄,那就成了独奏曲目而非前卫摇滚。   这也是约安妮丝献给达芙涅的回礼,她知道达芙涅要负责的录制、后期工作有多么繁杂。   “也好,那走吧。”   她们心情愉快,有着想以音乐即兴抒发的思绪。   而且——正好相通。   ……   隔天,所有录音工作都宣告结束了。   第二曲的所有干音,都得到了达芙涅的认可,并且再交由约安妮丝取得了认可。   尤其是最后2分钟的即兴旋律。   无论何时,只要闭上眼,戴上耳机,就能从吉他与歌声中,感知到“美”。   电吉他时而切成清音,如民谣和古典一般弹奏标准和弦。   时而却张扬的展示泛音甜美,高速点弦的一串宝石。   有时又会沉寂下来,用混响引人前往宇宙。   但最后,它会回归本质,回归失真、回归哇音、回归无数人回忆中的音色,演奏藏在高易羽心中,继承自无数乐队前辈的solo。   而达芙涅则用自己的本音,一种仿佛没有音域上限和下限,令人怀疑不是人类的梦幻嗓音,为吉他手伴唱。   她所吟唱的内容并不固定,有时是来自童年的雅典城邦方言之诗,有时又是古罗马君王们死前的、不存在于任何史书上的言语。有时则是她的心声,无需语言,而是随心所欲的哼唱。   那音色之中,既有她所象征的“胜利”之热烈,也有她所象征的“诗歌”之艺术。   当她们燃烧完自己之后,高易羽躺在地上,将吉他和汗水盖在身上,本来想满足的说些能成为名言的话……比如……   “这并非我命运的巅峰”、“我既是琴弦、我更是拨片”、“我的音乐是星辰,而我正是宇宙”。   事实上她还真在各种各样的夜晚,悄悄想这些,男人总是要在壮烈的时刻,说些羞耻的、害臊的、但依然要说的话语。   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她想到的就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对着同样燃烧殆尽,躺在地上喘气的乐队好伙伴——   “哈哈哈哈你还要做混音,我已经解放了。”   就这样,高易羽和约安妮丝,被逼着感同身受,陪她一直在录音室帮忙……   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两夜了。   高易羽从咖啡女同学家里借来毛毯,因为今天还得在录音室过夜,不能跟昨天一样,凭着热情熬一整晚,得有睡觉的地方。   幸好现在还不是深秋,只要女孩子之间紧挨着,缩在墙角,就能热热乎乎的睡一晚上。   倒是达芙涅,结结实实的做后期到现在。   前卫摇滚里,超过20分钟的长曲并不少见,但其制作难度,却比正常一张7、8首4分钟曲子的专辑要难很多。因为20分钟里的信息量,实际上有60分钟的量。   混音师制作母带时,要考虑到所有细节,毕竟大部分段落都有丰富的配器。幸好录制的干音质量很高,要不然达芙涅已经开始毁灭世界了。   高易羽和约安妮丝,能做的就是在这里支援她。   “约安妮丝,你的音乐是那种很能帮忙提高效率的类型,你能不能弹点赋格,帮她提高效率?”   “好……好是好,但她是不是戴着耳机,我们之间还隔着玻璃?”   “……看来我也该睡觉了。”竟然让约安妮丝挑出了毛病,多么的耻辱。   “但如果你想听,我能为你弹奏一整夜的安眠曲。”   “那我可就一整夜都睡不着了,会一直坐在钢琴旁聆听的。”   一边互诉心声,她俩踏着缓慢的步子,走向录音室角落,准备在毯子里继续。   只是——“没事,我可以把你砸睡着。”一位不速之客,悄然而来。   或者说,她一直都在。   那是令夜晚更为晦暗的黑雾,那是诅咒一切的嗓音,也是贯穿历史的脚步。   三全音,历史之恶魔,从金币出发,抵达了世界。   “嗨,德利多利。”高易羽抬手打了招呼。   “你好,每次都害我透支的小王八犊子。”   “……你、你真亲切。”   德利多利不再理会契约者,转而对约安妮丝行了一礼,极为诚恳、极为谦卑:“又有幸,能聆听到您的音乐了……我们最伟大的音乐家……约安妮丝大人。”   “你好,历史恶魔。”约安妮丝也很有礼貌,靠近了那团名为德利多利的黑雾,“你来就意味着……”   “是的,我来履行约定——为您的作品,取名。”   忽然,三人的目光,同时向后。   在那里——   疲惫的、满足的、自信的、笑容满面的达芙涅,睥睨着她们所有人。   她不需要说任何一句话。   只要打着哈欠。   抬起手。   并利落的——挥动大拇指。   朝电脑那边一指。   恶魔、人类、幽灵,她们便会奔跑起来。 118·发布   “快天亮了……”   高易羽确认完右下角的时间后,喃喃自语。   这轻声消散在了空气里,像是乐章末尾的休止符。   如果一场演奏,会有掌声回应。   她的喃喃,则无人回应。   幸好,她并不孤独。   她的目光穿过玻璃,眺望向录音室。   约安妮丝霸占了所有毛毯,把自己卷成了放在角落的肉粽,而一旁的达芙涅,爬在肉粽的半山腰,虽然一点遮盖之物都没借到,但借着约安妮丝的热乎气,再加上之前的高强度加班,现在睡得很熟。   明灯全部熄灭,只剩下从控制室借出去的几点暗光,使她们的身影,像是即将挥发的汗水。   就像……之前为了做这张专辑时,流下的那些汗水。   感到满足,确认了自己真的并非独自一人后,高易羽收回目光,想打哈欠却打不出来。身体和大脑都处于过载状态,但精神却仍然亢奋。   因为……她们的第二曲,已经宣告完成。   而高易羽听了一整晚……确切来讲,是跟与自己签订了契约的大恶魔一起,听了一整晚。   只要回头,高易羽就能见到德利多利正处于一种漂浮状态,在控制室里摇曳不定,时而贴在墙壁,时而绕着灯泡飞舞,时而又会跑来高易羽身边……唉,就跟夜晚跑进家里的奇怪飞蛾差不多……   “想出来了吗?”   “给老娘闭嘴,刚有的灵感,现在被你打断了!”德利多利的语气有着浓浓的怒意。   “……那就是还没想出来,否则足够鲜明的灵感,是不会被别人打断的。”   高易羽笑了起来,然后收回想法。她是倾听者,也是创作者。所以,她知道灵感在身体与灵魂之中降临的感觉。也知道,为了追寻灵感,而让意识漂泊的苦闷。   现在,德利多利正在漂泊。   高易羽熬了一整晚,并不只是一直在听第二曲,而是在为她剪辑PV内容。   这二十来分钟的长度,要给她凑的画面片段,工作量也不少。   如果把这工作交给达芙涅,毫无疑问,她能完美的做好。但达芙涅已经完美无缺的制作了第二曲,所以这等锦上添花的小事,高易羽便自己揽下了。   而那第二曲——很独特。   非常独特。   高易羽听过数万张专辑,了解各种各样的音乐理论,但即便是第一次听未来主义和序列音乐时,第一次听噪碾和反基督老式黑金属时,第一次听斯克里亚宾、鹰风、Nocturnus、Gong、河端一……在她的听众历史里,有许多独特的一瞬。   但听到自己亲手参与的第二曲时……这是最独特的。   她……没办法评价这一曲究竟如何。   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因为在音乐中的,是她们的灵魂,是她们自己。她们并非第三人称存在于世的游客,因此,她……甚至是达芙涅、约安妮丝,都没办法评价这首曲子如何。   正如同她们没办法正确的评价自己。   只是……   高易羽知道,她们灵魂和生命的一部分,永远的献给了那首曲子。   并且……还会献出更多、更多。   那即是创作。   而作为回报,那首曲子,以及未来的更多、更多曲子,则将给她们回报。   那大概会是名为“永恒”的回报。   ……   清晨和夜晚,相隔只有一个小时、十分钟……甚至几分钟。   但它们却会散发不同的气息,十分奇妙。   即便不通过窗户眺望天际的鱼肚白,也可以清楚的知道——拂晓已经到来。   “好。”   高易羽把最后一点素材剪辑好,和曲子的节拍进行了一些融合,快速确认了一遍成品,基本没有问题。她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工作也宣告结束。   当将它保存成文件后,高易羽紧绷和兴奋至今的精神彻底松懈,强烈的困乏和疲惫涌上身体,但唯独满足感化为奔流,在身躯之中带来温暖。   “嗯,好。”她又一次喃喃自语,面露微笑。   这时,赖着不散的飞蛾,夹杂黑雾,沉闷的在高易羽耳边叹息和抱怨:“别好了……我没好。”   “嘿嘿,那感情好。”   德利多利很不满,但也没办法。   她自诩要解决高易羽、约安妮丝的取名难题,然后风风火火的过来,可当听完第二曲的成品之后,却始终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这首曲子。那很难,即便是三全音恶魔也陷入了纠结。   “说起来,挺有意思的。”   说完,高易羽伸起懒腰,女孩子的身体又像是史莱姆一样,柔软的在椅子上化作一滩。   “你所走过的漫长历史,有过这种事吗?”   “……什么事?”   “大恶魔与人类缔结契约,却不是为了复仇或争权夺利,更不是为了杀人夺宝,或是篡夺灵魂建立邪教……而是……在一起听音乐、聊音乐……创作音乐,然后在一起纠结曲子叫啥。”   德利多利沉默了。   黑雾之中,那只唯一展露在外,纤细而白皙的女孩子小手,也停下了动作,回到雾气之中。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无声的晃动黑雾,那像是在摇头。   高易羽倒不介意答案会如何,只是打了个哈欠,又用懒散的声音软软开口。   “但这不会是第一次,往后,一张专辑还有第三曲、第四曲……也许,总之我们还要纠结很久。”   德利多利一怔,像是想通了什么。   “好。”   她如此回答。   高易羽点点头:“好。”   夜晚的昏颓被拂晓刺破,带来了浓浓的生机,但这位大恶魔却丝毫不惧,反而向着窗户走去。   大恶魔凝视着窗外的月桂树、草地、已成果园的土地,还有照耀一切的太阳。   “第二曲,就叫……”   她的语气像是越过历史,抵达了不存在之处。   “我们曾知晓的世界(The World We Used to Know)。”   ……   美利坚,内华达州,里诺。   因为疫情冲击,旅游业疲软,但克莱一家,并未因此打断他们夏末的家庭出游习惯。   明天,克莱一家打算去太浩湖游玩,只要在州内,不需要许可证就可以捕捞孩子喜欢的虾,他已经想好了,明天到了地方,如何生火、用什么酱料、煮到什么程度……   把用具全部收拾好之后,他在车库里擦着汗水和灰尘,不想把这些带回屋子里。   他还会看看墙上落灰的电吉他,想想年轻时曾跟朋友一起,在这里模仿齐柏林飞艇、枪花……但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玩乐队的人成了老派,年轻人已经不玩这些了。   但他欣赏不来现在年轻人的那些玩意儿,仍坚持着自己的传统。   他是个老派的人,并不清楚既然有大屏幕的电脑,为何还要用小屏幕的手机。   因此,在回到家,等着浴室被空出来的这段时间,他用笔记本电脑打开YouTube,习惯性的消磨时间。可惜今天不是SNL开播的日子,也只能上上网了。   他关注了很多乐队,搜索的内容也大多是摇滚、乐队,各种各样的老乐队……   但今天——   有一些异物出现在了YouTube的算法推荐里。   这是什么?   一幅……古典……油画?古典油画。这幅画,令他感到惊讶,因为这毫无疑问是来自欧洲某个知名画家的知名画作,它是如此美妙,充满灵魂,笔触丰满到了极点。   这幅画肯定是什么名著,但他对自己有限的知识量感到羞愧,自己对画作知道的不多。   可问题是……这种世界名画,为什么会出现在……摇滚推荐里?他知道摇滚,老派摇滚是什么样,一堆精瘦的、流汗的、长头发的小伙子,用芬达或吉普森,唱些来自他们内心的东西。又或者是已经胖了的、长大了的老伙子,在歌唱年轻。   而不是……古典油画。   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矛盾心态中,缓缓操纵着鼠标,点了上去。   二十多分钟的时长……不对劲……   标题是:Ⅱ.The World We Used to Know。标签里是前卫摇滚、巴洛克古典、音乐PV,乐队的名字……嗯!?   他知道这个乐队。   吵闹的旧时代亡灵。   之前在YouTube热度不低,他还关注了!这个乐队的序曲很精彩,却只有序曲。他们的PV内容很精彩,迄今为止还众说纷纭。而现在,他们的第二曲……来了吗?二十多分钟,却没有分曲,不愧是前卫摇滚。   音乐……   噢噢……这个音乐……   那是能令他一瞬间便合上眼,捂着耳机,被拽入音符世界的音乐。陌生的语言、陌生的诗歌,但这个少女的声音却美丽到不可思议……   他为了寻求歌词的内容,而睁开了眼。   可——   他见到了……   PV的内容。   像是时代剧……而且是大成本时代剧一样的画面。   凛冬之中的欧洲,崭新的蒸汽火车,贴满广告、启示、班次序号的站台。推销商品的小贩,按阶级被分列的人群……喧嚣、寒风、人们的呼气……   这是沙俄的一隅,也是过往时代的一隅。   与此同时——   歌手停下吟唱诗歌,鼓点和贝斯灌入耳朵,来自过往的亡灵——   弹奏钢琴。   ……   俄罗斯,莫斯科河畔。   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国家历史的美术之大成,均陈列于此。   阿特姆·鲁涅,美术及历史教授、资深负责人,同时也是资深俄罗斯美术文化研究权威。   虽然已有60岁,但他依然身体很好,脑子清晰。他认为这一切要归功于常喝酒,冬泳,桑拿,远离电子设备,靠近艺术。   他只把网络和电子设备当做工具使用,因此学生和年轻的工作人员,都不会在他面前使用手机或其他,那会招来老顽固的责骂。   只是——   这一天,他的几个学生,明知故犯了。   他们捧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表情严肃,鼓起勇气来到了他面前。   在他张嘴骂人之前,学生如此问道——   “教授,列宾的画作……是否有流失?”   “当然,肯定有,一位画家一生作画,除了名作之外,肯定会有遗失在社会里的。而你们……”   “那……可能我们找到了一幅。”一个学生说。   “不光如此,可能……还有其他大画家的……”另一个学生说。   教授皱着眉,很不理解他们究竟在瞎扯些什么,但又没有酒味。他左手伸向口袋取出眼镜,同时右手敲打桌子,示意他们把东西展示出来。   然后——   他目光一滞,如寡头侵吞国家资产时那么贪婪的,抱住了笔记本电脑,用全力的拿到眼前。   “……你们……知道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的传说吗?”他的语气难掩兴奋,“民间和口口相传里,曾说在革命到来之前,伟大的他们曾为一位东方吟游诗人……”   那是一个奇妙的传说,只在极为少数的史料里有记载。可教授一直都致力于发掘历史,所以知道,那并非传说,而是一个被刻意掩盖的奥秘。   因为美术家巡回展览协会的大画家们,他们都曾大篇幅的描述过,自己年轻时曾为多么美丽、多么神秘的少女作画。只是,那些画作从未面世过,而这些传说,也从未能够被人揭露。   可今天——   “……快、快帮我打电话给学校!还有,马上把耳机拿过来。”   他虽然讨厌电子器材,但当然会用,他看得懂,这是一首音乐的封面。   而这音乐……究竟是什么?   接过耳机,他看了起来,聆听了起来。   他兴奋到了极点,不顾自己的形象,手舞足蹈,嘴里哼唱。   却又困惑到了极点,自己六十年的人生积累,如今却成了泡沫。   他只想问——这他妈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么考据完美、演员杰出到极点、场面细腻与宏大并存,却真实无比!而且场面一应俱全的……画面?这到底要花多少钱……才能拍得出来?   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些东西……像是手机拍的?   ……   因为之前序曲的人气积累,第二曲刚刚上传,便收到了不小的关注。   起初,人们只是想看看,这第二曲会是啥样?但那二十多分钟的时长,却劝退了很多人。   在这个时代,他们不会耐心去听这么长的东西。只是,往往在听完开头30秒后,他们便颠覆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而如果并未合眼,而是看了PV内容画面的人,则不约而同,会感觉到一个词。   ——贴切。   内容和音乐搭配的真好!   只不过,那些资深人士,得到的则是另一个词。   ——惊悚。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做的?这个疑问,令许多人彻夜难眠。   可他们却都感到幸福,因为那漫长的音乐,点缀着他们的不眠之夜。   …… 119·一次内讧   Ⅱ.The World We Used to Know.   ——它是一个奇妙的谜团,从不知何处飘出,缓缓萦绕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缓缓被人知晓着。   它的第一批听众,是资深爱好者,也就是那些天天泡在各种各样论坛里、音乐里,经常与人讨论音乐的骨灰级爱好者。   这些人是世界上最懂音乐的,但这些人又是绝对自我主义、挑剔的,除非是如那屈指可数的名著一样,才会得到它们不情愿的认可。   这些资深爱好者数量有限,话语权却极为浓重,但往往言之有物。   他们各自都有心中不可磨灭的音乐,藏在最深处,不愿与人分享。   因为那是他们的优越感,是“世界上只有我抵达了这儿,抵达了这个境界”的独特,而往往这种独特之物,又是最为崇高的。   今天——   Ⅱ.The World We Used to Know,以及它的作者,名为“吵闹的旧时代亡灵”的乐队,入住了资深爱好者们的心中。他们沉默的点了关注和收藏,鲜少会留下评论,他们绝不与人分享。   他们只希望,这个不知如何缔造出来的奇迹,不要被人发现。   却在同时,蔑视除自己以外的世人——它们是如此愚昧、肤浅、缺乏审美、沉沦在人类基本的俗欲中不知美好,被人轻易操纵……以至于,永远抵达不了这里。   抵达不了——   我们曾知晓的世界。   ……   这首曲子的第二批听众,则是偶然点进来的,和之前因为序曲,而关注了乐队的人。他们大多抱着随便听听、看看的心态,可当真的沉浸之后,他们立刻,开始扩散起这首曲子。   比如说——   某一所世界著名的音乐学院,来自世界各地,许许多多富人家的孩子、拥有才华的孩子,都在这里了解最好的音乐。   而只是一夜过去——   大部分学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同学们……在聊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话题。   “我觉得那个吉他手的音色很好,对哇音的运用尤其出色,尤其是那个……”   “我懂我懂,从沙俄到教堂的那个过度,乐段结束、节奏声部落下的时候,它那个哇音一下子切到了管风琴上!”   “对,那个过度我回味了一百次。”   他们到底在说啥……这是很多学生的疑问。但他们却如此热烈的在讨论,如果有谁去问,他们就会用手机甩一个YouTube链接过来,明显在对还没听的人感到蔑视。   即便是老师,也有加入讨论了的。   “你们知道吗?作曲系和钢琴系今天课程取消了,因为他们都去研究这个了。”   “不可能吧……”   “真的,他们说这个钢琴和管风琴的演奏家是殿堂级的,他们正在互相打听究竟是谁。”   “我就是钢琴系的,我证明,你们别系的肯定理解不了,我们第一次听有多震撼。”   “我是羽管键琴和古钢琴系的,你肯定没我震撼,因为这个演奏家使用了很多古老的羽管键琴演奏技巧,而且这架钢琴的形制跟现代有不同,我不知道这个乐队怎么搞来的……”   “应该是超顶级的退休大师,专门定制的,弹奏手法也是专门为这个钢琴而自成体系的……这是老师们的讨论初步结果。换言之,这是个开宗立派的大师,第一次将这套流派面世。”   而一个小小的真实传闻,在学校里流传了开来。   据说——作曲系上上下下都疯了。   ……   之前,世界各地,许多特效师都在困扰,那首序曲里的特效是怎么做的。   但现在,那个问题还没能得到答案,第二个问题就扑面而来。   而且——其难度,指数增长式的攀升着。   一位入行数十年,仍希望拍摄文艺片的世界一流导演,正在西班牙度假。   他喜欢这种时光,远离疯狂要求改剧本、加赞助镜头、强塞演员进来的赞助人。远离制作公司向下施压,要求他接的商业爆米花电影续集拍摄。   还有,远离了那个在业内少部分人心知肚明,却不可向外透露的组织。   这个组织会要求在作品里,加入它们的符号、它们的元素、它们的流行乐、它们的价值观,它们要引导世界,将自身灌输进人类的思维里。它们有绝对的话语权,不遵从的人,就会被它们的代理人施压、要挟。   如果还是不屈,那就离死不远了。   即便不死,也无法再从事这个行业,并且会在下半生处处碰壁,下场凄惨。   因此,在度假时,导演才能从这些压力里缓一口气,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些干净、纯粹的艺术之中。   比如这个,吵闹的旧时代亡灵。   之前,序曲的特效手法让它迷惑,所以一直关注。而现在,他们的第二曲推出,导演便立刻看了一遍。   ——那是一段旅行,正如封面所描绘的,是一位旧时代幽灵的旅行。   从现代,某个小城的日常中离开,被丢到寒冬凛冽的沙俄。   幽灵旅行着。   遇到柴科夫斯基、乘上马车、抵达奇妙庄园、演奏钢琴、遇到梅克夫人、列宾等画家。   幽灵弹奏钢琴,而画家们为幽灵——以及幽灵的同伴作画。   她们乘上蒸汽列车,在冬雪飘扬之中,在烧炭而来的黑烟之中。   她们拜访冬宫,记载沙皇遇刺之后,宫廷的冰山一角。   以及——离开。   回到时代的最前沿,拥抱了无人的教堂与管风琴。   他们的音乐随之同行——在他们的音乐中,种子落入泥土,随音符节奏而瞬间成长、开花、结果。看不见的幽灵摘下果实,将它一点点吃下。   幽灵弹奏管风琴与钢琴,即便时代已变。   她们的世界,她们的旅行,她们的生活……   树上的钢琴、一团火苗的鼓手、新旧吉他……   ——以及咖啡。   “这他妈到底怎么做的……”导演正是重复这句话最多次的人。   因为他深知这个行业,因而感到毛骨悚然。   在第一次看的时候,他认为,这些来自沙俄的内容片段,应该是从哪个时代剧里摘选、剪辑的。但他动用自己的全部人脉和力量,试图找到出处时,问题却石沉大海,无人可以解答。   更恐怖的是,片段里出现过的名人,跟留下来的画像、照片,相似度高到惊掉人下巴的程度,这又不是CG或者特型演员。   不光如此,他们甚至还……拍了很多冬宫的内容,那跟现代的冬宫完全不符!不可能有那么多女仆、佣人、贵族来配合他们拍戏!更不可能的是,把那么多艺术品、装饰品翻新到那样!甚至……还炸了供暖管道!   太诡异了。   列宾在画面里,创作的油画……成了他们的封面……却又那么崭新,没有历史的痕迹……   导演又一次擦掉冷汗,除了把第二曲用社交平台,和“???”一起分享出去之外,他做不到别的。幸好,他们的音乐是如此瑰丽,能融化他心中的问号。   ……   许多问号正在地球上浮现。   第二曲的点击量,从0开始,缓缓攀升——   然后……   疯狂攀升。   只是,缔造问号的她们,还在睡懒觉。   ……   一支乐队,会经历这么两个阶段。   一,组团时,对未来的憧憬和展望。   二,内讧。   这就是所有乐队的缩影。   除了开始的一两天之外,每支乐队都会在无休止的内讧里前进。有的乐队压下了内讧,只在内部积累。有的乐队将内讧变成作品,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有的乐队能在内讧之后又和好如初,但又会得到下一次内讧。   无论如何,只要不是独自一人,争执就会充斥。   现在,吵闹的旧时代亡灵,它的第一次内讧,发起人……   ——是鼓手。   从制作结束之后,喵喵就十分愤怒,它的火焰炽烈到了能炸开玻璃的程度。   因为……   因为人类、幽灵、女神……竟然……竟然每天都在睡觉倒时差!而不打开电脑,让喵喵看看第二曲有几个听众。也许有一个、两个……喵喵想看看,自己的鼓点会被如何评价。   可这些家伙却睡个不停!   喵喵感到愤怒,并质问自己,为什么自己不需要睡觉呢……这简直就是被排挤了嘛!   可惜,每一次跑到高易羽头上,想和主人一起睡觉,跟乐队节奏一致,总会被“好热”的一把抓起、甩开……   没办法,喵喵只能跑去练鼓,把愤怒发泄出来。半个小时后,喵喵又会跑回家,想看看这些懒鬼是否醒了。   如此重复了三天,整整三天之后,高易羽才从浑浑噩噩的倒时差里醒来,找回原本的人生节奏。   “睡得好爽哦,不上学又不用弹琴就是赞。”   一头乱发、吊带衫也歪歪扭扭,短裤松垮垮的。   但高易羽的表情很清爽,以至于——   “主人!”   看起来气鼓鼓的喵喵跑过来,准备内讧,却在见到主人的面庞后,心里想法瞬间变成了“我是主人灵魂的小小一部分,我以后也能变成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吗?”   “干啥?我要开电脑,你让开点,不然炸了我心爱的1060显卡……”   “好!”喵喵看起来开心极了。   这小火苗还挺奇怪……高易羽给它分了点魔力滋润,然后乐呵呵的打开电脑。   最近浑浑噩噩,睡得太怪,她甚至忘了自己发过曲子的事,开电脑只是习惯性的,想看看有没有乐队发新专辑,或者出现了什么新乐队。甚至,忘了为何而熬夜,为何需要补觉……   电脑吃力又缓慢的醒来,不知道啥时候被下了很多炒股软件……算了算了。   她挂上梯子,登上国内的音乐人论坛,还有国外专门用来讨论前卫音乐的PA论坛。   PA网站,这是前卫摇滚、前卫金属的世界咨询集中站。数千名资深到极点的摇滚老炮,钻营音乐到了极点。他们的阅历、知识面、对音乐的熟悉程度,都是世界最顶级。   这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质量讨论区,而且资讯的更新速度也是最快的。   除此之外,还有他们多人打分、写乐评,然后排出来的榜单,统计了前卫、新前卫、前卫金属这些主流领域的专辑排行,算是非常重要的参考标准。   只要是听前卫摇滚的,没有人不知道这里,否则就是彻彻底底的外行。   高易羽也经常在这里获取咨询,跟世界各地的人讨论,事实上她的英语水平,就是从这里锻炼出来的。   而今天……论坛的热度有点高?看起来很怪,就像是有顶级老乐队,发了顶级的新专辑一样,否则不会有这么多新增内容……   “嗯?”   果然有新专辑!   他们在……讨论啥?   高易羽一头雾水,点了几个帖子进去。   “这种乐队结构令我想起了Transatlantic,多个巨头组的玩票企划。”   “他们的贝斯是软音源,但一定有世界级混音师,把软音源贝斯做得出神入化,但我想不通为什么用软音源……为什么不实录?”   “这是一个梗,兄弟,他们在用软音源贝斯,嘲讽世界上所有听不出贝斯的人。”   “鼓是实录,但稳定的就像鼓机。”   “按上面的逻辑来讲,这也是一个梗,也是在嘲讽什么?”   “嘲讽那些流行乐的固定节奏型,以至于人类只知道这几种,用水果做的那些垃圾流行电音不就是如此?找一个节奏公式然后套乐段进去。”   “明白了,象征着,被人类局限的鼓手……”   “这张专辑有多少曲目,有人知道吗?我想订购十份,有人知道怎么买吗?”   “目前来讲,想支持的唯一办法就是多看广告。”   “老兄们,我是音乐媒体人,我正在疯狂想要采访他们,但没有渠道,要如何联系上他们?”   这都啥……高易羽脸红心跳,表情扭曲而手舞足蹈。因为他们多次提到了那个乐队名,多次提到吉他手、键盘手。可恶,可恶啊……为什么这么尴尬……   以往,高易羽看他们讨论音乐人,总觉得那是两个世界。但现在,自己也步入了另一个世界。一种强烈的创作者尴尬,袭击了高易羽的心……   还有被夸赞的甜美。   她揉搓着消退不掉的绯红脸蛋,用颤抖的小手推动鼠标,打开YouTube,打开第二曲的页面。   播放量……已经……二十万了?高易羽赶忙确认了一下,发布至今才一周不到啊。而他们乐队的账号频道,关注者也已经破了两万。   说起来,这意味着,可以开通收益,从流量里得到收入了! 120·投资自己   能靠音乐得到一些收入了?不也挺好。   对于这个近在咫尺的事实,高易羽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并没有觉得过于激动或是兴奋,也并未在脑海里构思想用赚到的钱去买什么之类的,这些都和高易羽无缘,一概没有出现在她的大脑里。   毕竟,她并不是第一次靠音乐赚到钱了。   以往的日子里,她就是靠帮人代写音乐论文、帮人做混音、编曲、推荐乐队之类的事情,赚到能让自己独居也还算饱足的生活费。而对于从YouTube赚到广告分成,高易羽也并没太抱期待。   大概会有几百块钱,千把块钱……   高易羽推测了一下,总算能让紧张的生活费稍稍缓解了。   但考虑到这种西方霸权的垄断网站,将收入弄回国内的种种麻烦,高易羽决定去请专家来,以免自己瞎搞出什么事——好吧,其实这是借口,真正的理由大概是嫌麻烦……   如此想着,她离开椅子,在客厅里找了一圈——   噢……原来跟米缸、杂货、灰尘、各种小虫尸体一起,正在墙角睡觉!   因为达芙涅的个头娇小,给她一张双人沙发就已经足够,她也没抱怨什么。不过高易羽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睡着睡着就会滑下去,被藏在角落……要不是发色和打呼噜,高易羽还发现不了,只当她是大件杂货呢。   高易羽走了过去,把她揪了出来,在沙发上放平,看起来有不少灰尘……   再考虑到达芙涅的年纪——   “出土文物……”高易羽没由来的想到这个词。   “——您再说一遍?”   看来专家已醒。   ……   “啥,你之前的序曲不就有几千个关注者了吗?怎么还没开收益账户……算了,反正能积累下来,行吧行吧,我来整这些……”   达芙涅坐在电脑前,高易羽站在她身后。   如果不听对话,倒像是对技术一无所知的老板,在平白无故折腾员工。   但一旦听见对话内容,就会知道这是一无所知的员工,在被老板上课。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队长。”   “您讲。”   “第一,绑你自己的收款方式,西联、电汇……用农行卡会好一点,但您未成年。”达芙涅叹了一口气,“所以直接第二个选择,我来全权负责乐队运营、收入、细节等等等等的杂务,你躺着收钱就好。”   “……还有这种好事?”高易羽目光一凛。   她暗暗寻思了起来,这种事情如果放在其他地方,就是明显的杀人夺宝行为。   比如说,达芙涅会“道友,在下偶然得知一份惊天秘密,赠你一场大造化”然后实际上是“心里冷笑:此子如此弱智,看我利用完就把你吃干抹净,毁尸灭迹”。   但考虑到按上面的发展,自己应该是“微笑不语,心里早已了然”,最后反手把达芙涅毁尸灭迹的展开。   “达芙涅,你没打算中途下车,杀了我和约安妮丝吧。”   “……虽然不知道你在嘀咕什么,但总感觉你在排挤我……”   达芙涅摇头叹息,然后回到了正经来。   “乐队能赚美金,我打算将这些,当成操纵外面金融市场的本钱,能省点换进国内的麻烦和手续费,仅此而已。”   “……乐队也就收入个100美刀不得了。”咋还操纵上了呢……   在鼠标轻点之后,达芙涅展示了一份计算列表。   “YouTube的流量收入其实还可以,你们的序曲虽然时长不多,但却积累了很不错的点击量,这些都是来自发达国家地区的,因为只有这些吃饱没事干,又有文化氛围基础的凡人,才会跑来听我们这些艺术性浓郁的音乐。”   “……噢?”   “所以,根据听众的价值,我们乐队的点击量收入,实际上是很高的。”   她将数字展示给了高易羽看:“看,序曲迄今为止已经赚了快3000美元。”   “……这么多?!”   “第二曲虽然发布才四天,但实际上,是序曲的三倍还多。”   “……因为时长?”   “对。”达芙涅点了点头,语气里永远有自信和智慧,“长度足够,可以加入的广告就多,而且它的播放量增长速度非常高,得到了更好的展示位和广告。”   而第二曲的蹿红和大范围讨论,又会带动第一曲。作为音乐视频,这些又会被反复观看和聆听,接下来,序曲与第二曲,还会带来更多持续性的收入。   虽然高易羽并不了解这些,但她非常信任达芙涅。   她只是感到意外,这些纯粹的广告播放分成,还不少……仔细想想,乐队四人均分下来,如果再做一首第三曲,应该很快就能把钱还给咖啡女同学了。   “现在,我有一个提议。”达芙涅露出了营业性的微笑。   “您说。”   “考虑到这些视频接下来会持续盈利,而乐队目前经营起步阶段,急需资金,我作为投资人,对我们进行投资如何?”   啥?怎么又有投资人了……   而且,她不就是乐队成员吗?   达芙涅摇了摇食指,言语间颇为得意:“之后乐队的收入全部由我管控,我将乐队未来一个月的收入,现在一次性透支出来。靠这场投资,我还打算换取乐队的经营权。”   “……你想干啥。”   “从零开始,以小博大,然后登上巅峰。”   达芙涅抱着手,昂着头,虽然个子娇小,但却犹如珠穆朗玛峰一般有存在感。   “这是很有趣的事情,从对现代一无所知,到努力弄到一百块钱,再用一百块钱在国内市场叱咤风云,我很喜欢这一过程与成就感。”   噢,所以现在,她通关了国内市场,又打算用乐队目前的一万美刀起家,在海外市场搅动风云?懂了,换地图。   这么看来,乐队本身,对达芙涅来讲也算一个白手起家的挑战过程。从一无所知,再到她所期望的横扫世界?不,也许是横扫流行乐……   “看来你理解了!”   达芙涅的想法,高易羽勉强是理解了。   她在以往的数千年里,一直在各种各样的胜利者身边,见证他们的历史,其中肯定充满了以小博大、一步步成长、白手起家之类的传奇故事,会有这种爱好倒也不奇怪。   事实上,高易羽完全信任达芙涅,毕竟,她是约安妮丝的魔力所化。再者说,达芙涅也是一起参与,而且付出巨大的制作人,高易羽完全不介意,陪她玩一玩这种养成游戏,倒不如说,高易羽也觉得很有趣。   唯独有一个问题。   “您……”   高易羽蹲在她身边,表情诚恳到了极点,眼神更是四处打量,似乎要探讨一件大秘密。   “您赚了多少钱了?”   “嗨呀。”达芙涅乐呵呵的捂着嘴,“伟大的吟游诗人,如您这样在历史之中留名无数的稀世伟人,也会好奇这种问题呀?”   “我是俗人,俗人。”她还记得,第一次钻进达芙涅在冬宫的闺房时,那个纯金做成的椅子,还差点带回来了呢,只是当时形式窘迫,德利多利估计又要骂娘,蛮可惜的……   而关于钱——她并不希冀太多,基本上只要足够生活即可。   可,如果有足够的钱,高易羽有两件想买的东西:小提琴、羽管键琴。   她由衷希望,约安妮丝能拥有这些美好之物,能用它们演奏美好之音。关于钱,这就是高易羽想的全部了。   只可惜,达芙涅是一位特别的女神:“那是作弊哦。”换言之,她的资产,已经累积到了一个足以在人生开作弊器的程度。   虽然高易羽完全理解,但仔细想想,约安妮丝、达芙涅……甚至喵喵,这支乐队似乎已经在开作弊器了。   感到羞愧的同时,高易羽决定接下来,每天都挤出8个小时练琴。除了电吉他,她还得精进自己在古典吉他、民谣吉他、鲁特琴等等方面的技术……以免,被约安妮丝的曲谱抛下太远。   “那需要我的投资吗?”达芙涅乐呵呵的问。   “得跟约安妮丝和喵喵商量一下?”高易羽考虑到了乐队成员们。   可,达芙涅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暧昧不定:“我觉得吧……你说是吧……”   “……嗯……我也觉得……”高易羽也差不多。   就这样,达芙涅将第一个月的未来透支,付给了高易羽。   那是一百万人民币。   乐队成员每人从中抽取一份,也就是说,高易羽拥有了二十五万的巨款。对于高中生来讲,是稍稍有些多的财富。   而这整整一百万,就是达芙涅所预测的,乐队未来一个月的总收入。   这令高易羽十分困惑……为什么会这么多?总感觉有一股奇怪的阴谋,仍藏在达芙涅精光闪烁的眼底。   ……   酒店的味道,庆轻培已经很熟悉了。   这里服务优秀,三餐水准很高,不用他们劳作,生活简单而愉悦。   但即便如此,庆轻培他们一家子,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放弃这平白无故得到的好处,提早回家。其中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们忍受不了挂耳咖啡和速溶咖啡了。   他们要喝自己烘培的咖啡豆!   他们要用从山脉里取的泉水!   他们要使用正确的冲泡方法!   这是专业人士的尊严,也是一家子的执着。但对于庆轻培来讲,她所期望的还有更多,那就是能多一些……与讨厌的、霸凌同学的她相遇。   离开酒店,自由的风,城市的味道,仿佛一点点要唤回曾经的生活。   而仿佛是彩虹初见一般,好消息来到了庆轻培的手机里,以及她惊讶的面庞里。   “——还你钱!利息给你按高利贷的来算了!”   她……没有霸凌我。   又或者……庆轻培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是霸凌了太多人,被人报警说非法集资,现在正在被迫还债?   ……   “你今天……不对劲。”约安妮丝一脸怪异。   “怎么不对劲。”高易羽不太理解。   约安妮丝站在门口,已经穿上小鞋,把头发盘成华丽的样子,非常明显的是在高兴。可即便如此,约安妮丝还是觉得怪异——   “你真的不对劲,怎么主动约我去……去……”她带着害羞,缓缓说道,“沃尔玛。”   “那去不去?”   “……当然去!”她赶忙打开门,生怕高易羽反悔。   “那就好嘛。”   其实不光是为了讨她开心,还有本来就差不多该去一趟了。   如今乐队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笔钱,高易羽可以去沃尔玛整点东西,改善改善最近拮据的伙食。给约安妮丝介绍一些零食,买点家庭用品什么的。   约安妮丝回过头问:“达芙涅,真的不去吗?”   “……你俩去吧。”   达芙涅本来想去的,然而她知道,沃尔玛之旅是属于她们的。   所以,达芙涅给了高易羽一张购物清单,写满了要买的东西。但高易羽觉得挺奇怪,因为上面有很多沃尔玛没有的玩意儿。   比如什么:尽可能好的相机和镜头、尽可能漂亮但又有品味的连衣裙、散发沉稳气质的发夹、端庄得体的项链、一把真正好的座椅……真是古怪。   考虑到沃尔玛没有,高易羽干脆无视了这些。心想老板要求这么高,干嘛不自己网购?并且,她从纸条上,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危险气息。   但没时间给她多想,因为约安妮丝逆光站在门口,笑容满面的等待她,一起开始沃尔玛之旅。   也罢……无论达芙涅在计划什么,总会有办法应付过去的。   ……   如果这几十平米的家,专供一个人居住,那还算宽敞。   ——只是有点冷清。   “流行乐恶魔……”   达芙涅的表情严肃,因为家里没有熟悉的人在了。   实际上,她并不总是那么开朗,只要身边没有真正彼此熟悉、要好的同伴,她就会将如隐士一般寂静的性格唤醒……实际上,这才是她熬过数千年历史,所打磨出的灵魂。   “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但我不理解,你的做法。宇宙万物皆是通往终焉的正行之路,而加速这一过程则被称之为膨胀。你,为什么要如此膨胀自身?就这么想要迈向死亡?”   可……你为什么要追求死亡呢?就稍微试探一下吧。 121·明天一定!   经过一段不远的路,高易羽和约安妮丝来到了沃尔玛。   高易羽的钱袋子很充实,前所未有的充实,一种强烈的自信和豪迈气概,充满在她的全身,以至于她甚至主动来到手推车寄存点,单手推了一辆到自己面前来。   这就是沃尔玛自由吗……她在心里喃喃自语。   可惜这种情绪只持续了几秒,因为那些大妈大爹们的豪迈和粗犷、经验丰富,要比她这样的小脆皮强得多,使她立刻瘪了下来。不过,手推车还是必要的。   “来。”她拍了拍,“进来。”   “……我又不是孩子。”   约安妮丝自己个儿往前走了起来,完全不想进去。   可她上次来,明明就是在这里的……也罢,高易羽推着车,小步小步的跟在她身后。   可以给家里添置一些调味料,再买袋好点的米,五谷杂粮都来一点……采购一些方便面之类的速食,之后做音乐繁忙的时候,就不用天天求着咖啡女同学来开伙做饭。水果、蔬菜、坚果、日用品……   但和充满实用主义的她不同,约安妮丝首先去到的,是饮料区。   确切来讲,是酒水区:“我想要点啤酒。”仿佛是依照本能找到的。   她们这些德国人,确实对啤酒情有独钟,而且酿造传统和技术又得天独厚……这么说来,痛风的概率应该很大。   但她翻找着啤酒,却渐渐沉迷在那一瓶瓶的矿泉水里。   “真是干净,透明。”   “……你又不是第一天来这个时代。”   “嗯,但多少次也还是要说,尤其看见它们如此漂亮的被存放着,那无垢和澄澈的水安静等待着我,多买点……专门用来泡咖啡。”   她挑了瓶子最好看的,但考虑到高易羽的胳膊并没多少力气,她放进购物车的数量很腼腆。嘴里还念叨着“也不知道增加了多少沃尔玛等级”之类的怪话,又不客气的挑了更多数量的啤酒,一点也没有自己是未成年人的自觉。   途中,也许是觉得上面的标价标签很好看,而且她还发现,能轻轻一撕就下来,她像是孩子不听话一样,把标签贴在了自己身上,似乎觉得很好玩。   高易羽默默看着:“感觉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也罢,这位大音乐家价值二块五……”   一路上,约安妮丝时不时会提问,咨询一些没见过的东西。   “这个是?”   “内衣区,离远点。”   “那边那个呢?”   “海鲜区,臭臭的。”   “那些滚动的楼梯呢?”   “电力小精灵在里面推杠杆,维持这个运作,它能把我们送上二楼,上次没去过,但上面有很多零食和日用品,这次要去。”   约安妮丝凝视着电梯,心想这时候并没有人上下,但小精灵们还是在劳作,很浪费效率,如果是她来设计,就会专门派一只小精灵负责观察外界,有人来了再劳动……   上了二楼,这里的人并不算多,吵杂之声比楼下淡。   那委婉而出的商场音乐,也可以被清晰听见了。   大提琴,柔板,舒缓而悦耳。   “感觉很熟……”约安妮丝嘀咕了起来。   “毕竟你自己写的。”   “……噢。”   她低着头,总觉得挺难为情,但又用小到似乎没有的声音,说它演奏得挺好,就是和自己写的有细微差异之类的事情,这又让高易羽想起了另一件事——   “等等,我希望你弹给我听的时候,你不是说……你写完就忘了吗?还说都是自己抄袭自己的注水作品骗稿费,完全不记得……”   “……这首正好记得!”   “那回去用管风琴给我整一段?”   约安妮丝很为难,放缓了脚步,仿佛忘了怎么行走:“其实是……会感到畏惧,担心你太过期待,而我无法回应它……不说这个了!为什么伟大的沃尔玛要放我的曲子?”   “……因为你也伟大吧。”   “噢……”   “也不光放你的……倒不如说可能只有这一首。还有很多其他人的作品,总之都是那种能融入商场,成为背景而不引人注意,反而能让人舒缓心情,促进消费的。”   “原来如此,沃尔玛的音乐殿堂门槛很高,竟如此难以踏入……下次就写这种类型的,注入让人想消费的引导……”   她显然又搞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算了……高易羽已经完全习惯了,比起纠结她的那些内心戏码,还是多买几盒百奇好一点。她钱袋殷实,可以尽管买,甚至能拎两袋旺旺大礼包进手推车。   倒是有个问题……这身体会发胖吗?得好好问问三全音恶魔。   在早已习惯的当下,她还挺喜欢这种外表的,不希望发胖毁了它那近乎完美的美感。就像是混在音乐里的杂音、跑调,那会破坏完美之物。   购物时光是如此充实,走得飞快。   其结果,就是高易羽面前压着四个大袋子,在结账处成为了别人的焦点,被后面排队结账的大妈用一种敬佩的眼神盯着。   幸好高易羽并不是脸皮太薄的人,她干脆从里面拿出新买的晾衣杆,将袋子往上面套,像要去取经似的,将它们抗在肩头,与幽灵同伴一起潇洒离去了。   至于达芙涅给的购物清单,高易羽一概没买。   ……   与此同时,世界互联网上,最近的热门话题则是——   “神秘乐队”、“惊人长曲”、“伟大乐手们”、“他们究竟是谁?!”。   而神秘的伟大乐手之中的两位,在沃尔玛进行着亲民行为,另一位被更多提及的“人类唱功新标杆”,则翘着二郎腿在股市里,带领散户与大盘搏杀。   “交易的入门宗旨是,预判热点。而如今的我,来到了第二步,创造热点。”   这既是她的股票,也是她抽空在做的另一件事。   ——经营乐队。   她注册了新的社交平台账号,并且,在YouTube的频道视频,个人账户动态里,都加入了这个账号的地址。这是极为常规的举措,但又是扎实有效。   许许多多讨论乐队的人,都因而涌入他们的社交账号。   账号头像是一缕火苗,它飘荡在教堂里,背景是管风琴。   达芙涅本来想用月桂树,或者月桂树上的钢琴做头像,但仔细想想月桂树不就是她自己,总感觉这样会太过强势,因为在她看来,这是高易羽的乐队。无论是约安妮丝、自己,甚至是德利多利,都只是为她而存在的。   因此,喵喵——   这既是乐队成员,又是高易羽魔力一部分,更是灵魂相连的存在,就成了吉祥物,成为了象征。   当然,还有红红火火的美好寓意,达芙涅已经对这个国家有极其深厚的了解了。   就这样,在关注人数暴涨的同时,乐队的社交账号,发布了第一条消息——   “很意外,会得到这么多人的聆听,我们很惊喜和感谢。看来很多人都想了解我们,那请你们把问题在此留言,我们会按照点赞排序,做一个视频来解答。#吵闹的旧时代亡灵。”   达芙涅不打算操纵评论区,只是放任事态发展。   那由她们所有人,竭尽全力制作的第二曲,正在以迅猛的势头增加点击率。   对此,达芙涅感到了一丝欣慰和满足……那是自己数千年生命历程里,本以为早已消亡的感情波动。但此刻,却清晰鸣响在了心底。   但她并未沉溺其中,反而更加理性的判断出了它的未来。这种长度的作品,吃完了开局爆火的红利后,它要继续增长,并扎根向大众是很难的,毕竟,它是一种艺术音乐,存在审美门槛。   大概在三天、四天之后,这股热风就会渐渐散去,那时候,真正的乐队支持者才会固定下来……   只不过,达芙涅非常清楚,自己还握有一针催化剂。   那是一针猛药,即便再艺术、再难被啃下的音乐,也会立刻、瞬间、爆炸式的,在凡人之中炸开。届时,无论收入多少、审美如何、音乐素质怎样,只要是长着眼睛的正常人,就一定会跑来关注这支乐队。   届时……   流行乐恶魔……也会上钩。   ——“哎哟……好累,达芙涅姐姐快来帮我拎一下。”随着大门打开,悦耳的声音,从外面吹来。   一位行为古怪的人类,用晾衣杆做担子,挑着四大包五花八门的沃尔玛战利品,满脸汗水的进了家门。她行为不雅,累瘫在地,披头散发,衣着随意。   可即便如此,每次看见她时,达芙涅的心跳都会漏出一拍,接着怦然跃动。   正如第一次,在冬宫无尽的冷冽之中,被她的魔力、她的音乐、她的身姿,带向温暖大地时那样。   ——她是一位才华横溢,稀世罕见的极致美少女。   那正是名为催化剂的风。   “我的购物清单,都买好了吧?”达芙涅胸有成竹。   “没,沃尔玛又没卖这种玩意儿……什么相机连衣裙的,我不会买。”   达芙涅脸色阴沉:“你、你……你就不会在路上,找专门的店啊!可恶,不要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这么咕我,我给你透支资金,不就是为了这个……算了,反正我也预判到了,明天快递就能到了。”   “你自己都买好了……那你还骂我……”   “比起这个,我打算——”   但约安妮丝打断了达芙涅的话,因为有一件事,她憋了一路:“队长阁下!现在可以了吗?”   “批准。”   约安妮丝和购物袋搏斗了起来,将里面的标签、商标,只要是能轻易撕下来的,都席卷了一遍。   那些小小的贴纸就像是战利品,如今,它们全部帖在了约安妮丝的纤手,既像是炫耀战利品的勇士,又像是张扬珠宝的贵妇……本质上,则是没见过市面的小孩子……   “……她在干啥。”达芙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在玩。”高易羽微笑着,心情也渐渐好起来了,“女神大人,刚刚要说啥?”   达芙涅为了避免再被约安妮丝打断,很快有了打算。   首先,她很贴心、十分温柔的取来毛巾给她擦汗,同时,又准备了轻便的家居衣物。   高易羽一边感谢,一边觉得不对劲,古希腊女神无事献殷勤,必有问题。她钻进自己的房间,准备换上家居服时,只见达芙涅,轻轻帮她掩上了门。   ——把自己也塞里面了。   “……你是不是走反了。”   “来谈谈刚才的话题,你可以当我不存在,继续换就好。”   “……当你不存在那还怎么谈?”   高易羽没敢继续换衣服,只是凝视着对方。略有汗水湿润的头发,已经取下皮筋,轻轻垂在肩上。因为一路挑担的辛劳,她的肌肤格外红润,呼吸也起伏不匀。   看了没几秒,达芙涅别开视线,叹着气,审视起自己这尺寸过小的身体。当年变成月桂树,又被太阳神阿波罗做成竖琴,导致她的身体受损严重,没办法恢复原本那定格在17岁的靓丽动人了。   “所以……您要谈啥。”   “我们要对抗流行乐恶魔,如今我有个计划。”   还有这事来着……高易羽点了点头,一直没碰上都差点忘了,但仔细想想,这才是做音乐的初衷……说起来,和德利多利的约定,是不是又要来了?跟她说好,做完第二曲,再进行历史旅行的。   下次会是哪里?得先问一下,提前做好薅羊毛的打算。   “这个计划,对你来讲很简单。”达芙涅叙述着,“我打算拍一段乐队的自我介绍,同时回答听众的各种问题。以我们现在的热度,做一段几分钟长度的视频,可以轻易获得百万甚至更多的点击量,意味着可以躺着赚到数万美元。但如果你听我的,加些东西,这个视频就会得到上亿的点击量,我们将得到一笔庞大的巨款。”   “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你想干啥?”   “你只需要在视频里露面就好。”   高易羽并不意外,倒不如说在当年被德利多利变成这样,以及之后的每次照镜子时,她都会想,自己拍点露脸的弹琴视频,几辈子的钱就能轻易到手。但她对此毫无兴趣,音乐人只要传达音乐就好了。   同时,高易羽也理解达芙涅的战术。   倒不如说,她还有更好的点子。   “可——你落伍了,古希腊女神。”   “……啊?”   “你是如此美丽,可爱,端庄,神秘,充满历史感。即便你看起来只有小学生的年纪。但你知道吗,这个时代更喜欢你这种年纪的外表。”   “等等等!这是这个时代有问题,跟我没——”   “不!这是伟大的战术!”   高易羽站了起来,慷慨陈词——   “你是流行乐恶魔花心思召唤的,却被我抢走!它一定正愤怒的找你。如果你露面,流行乐恶魔立刻就会发现,并且不顾一切前来抢夺!你才是更好的鱼钩!”   达芙涅一脸苦涩,想要推开门跑出去,却被高易羽轻易抓住,被她笑呵呵的俯视着。   “德利多利靠第二曲积累了很多魔力,我们也有财力,甚至嘉莉娜的家族也是我们的助力!来吧,掀开一场正面战争!”   …… 122·祈求能睡好   将流行乐恶魔,从这个世界那不为人知的暗处,钓上来!   然后——与之开战!   高易羽的右手捏着拳头,笑容满面斗志昂扬,但右手却用了大力气,死死按着达芙涅的小肩膀,以防她从床铺上爬起来,灰溜溜的跑掉,或是使用什么奇怪的古希腊女神魔法。   如果有谁推门进来,可能会觉得这一幕不太对劲,像是有奇怪爱好的女高中生,在对外国小学女生进行奇怪的事……甚至,这里还是卧室,甚至,她们还在床铺上了。   而不巧的是——约安妮丝轻轻推开了一点门缝,有一只眼睛从外到内,开始了打量。她们在干什么?换个衣服却花那么久,还在那大声嚷嚷……   高易羽像是战前动员似的:“来吧,达芙涅,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成为流行乐恶魔的鱼饵吧!”   “噢,是在开作战会议……”约安妮丝很快理解了。   “约安妮丝,来。”高易羽头也不回,朝身后招了招手。   “嗯?我也能参加作战会议?”   “是的,甚至你也能参加。”   说是和流行乐恶魔开战,钓它上来,但实际上高易羽完全想象不出这是怎么一码事。流行乐恶魔是个啥玩意儿,又要如何与它作战?   恶魔和魔鬼之间的战斗,高易羽倒是见过一次,那是德利多利和休止符女士在开打,而高易羽和约安妮丝则各自是它们的帮手,但仔细想想,也就在旁边弹弹琴,上上buff……没了。   所以,和流行乐恶魔之间的战斗,多半也应该如此。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比起这些无关紧要之事,高易羽更在乎的是,她绝对,不想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将自己的容颜展露出去!其中的原因十分复杂。   具体一些,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高易羽嫌麻烦,同时吝啬。既然已经和约安妮丝戳破了那层纸,容貌这种东西,就成了内部的、私下的、隐秘的、仅为相熟相知之人而展露的……高易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类想法,兴许本质上,是一种害羞使然,讨厌在公众面前露面的害羞……因而自己个儿找了各种借口。   很多时候,人类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反而会对自己撒谎。   但另一个原因,高易羽知道得很清楚。   从遇到德利多利的第一天开始,高易羽就清楚。   她如今的容貌一旦展示向外,那么,世人对她的评价就再不纯粹了。   不再是单纯的讨论音乐,而是会将她的音乐水平,变成“有很不错才艺”的标签,贴在“美少女”这个尴尬之词的前头、或者后头。   既然高易羽已经决定,要和约安妮丝一起在音乐之路上前行,那这种不纯粹性,就绝不是她自己想要的。   因而——   “达芙涅,你才是最好的人选。”   “不不不,这不行,我害羞,我是超越凡俗的女神,我是不可被凡人目睹的神迹,我是……”   “不!这是必要的牺牲,凡人正在被流行乐恶魔折磨受苦,而女神才是唯一能对抗它的!战争之日来临了,你将挺身而出,成为带领我们,反抗恶魔的旗手!”   “……是、是吗?但我还是不合适——”达芙涅的语气松软了不少。   但高易羽却摇摇头,更加坚定:“你是最合适的,你的容貌如此美丽,我和约安妮丝加起来也无法与你媲美,毕竟你是女神。而你流行乐恶魔召唤你,恰恰说明你是能决定胜负的关键存在,只要你露面,流行乐恶魔必定会找上来。”   近在咫尺的吟游诗人,用她的唇诉说,用她的美貌表达诚恳,并用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感染女神的心。   “……我、我有这么好看,有这么关键吗?”   “有,约安妮丝也这么认为吧。”   高易羽转过头,向她挤眉弄眼。   “没错!达芙涅这么好看的小女生,在我们那个时代,进了唱诗班必定要被神父抢夺,甚至牧首、大主教、甚至教皇都会调动你到他们的教堂……”   这位大音乐家倒不太理解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单纯的永远与高易羽站在一起,再者说,这是夸奖她本来就很喜欢的达芙涅,便不遗余力。   于是她拼命点头——   “不光如此,如果你不进教堂,皇室和大公爵都会来收养你,法国画家会为你描摹名画,威尼斯玻璃镜也要因为映照你的美貌而骄傲!”   教堂?收养?这是要做什么……但很有说服力。   没等高易羽再继续夸奖,赞美达芙涅,这位女神的心却冰消雪融。   “……那、那我来吧。”就这样,达芙涅半推半就,成了那个上镜的人。   看来,她本来就想上镜吧……   ……   隔天,达芙涅的快递一件一件到了。   能录出高质量画面的相机和其他器材,高易羽知道这玩意儿很贵。但除此之外,更昂贵的则是几套相当高级、考究的衣物和首饰,很难想象达芙涅赚了多少钱,这些玩意儿都不太适合出现在家里。   唯一的问题是——   “尺寸不对……得改改。”谁让女主角不乐意登台,嚷嚷着换人了。   高易羽对针线活一窍不通,心想着咖啡女同学铁定会,但在此之前,约安妮丝便举起了手,三言两语证明了自己的女子力,便和达芙涅一起去挑选、改衣服了……   转眼,这成为了高易羽插不上话的禁区。半路出家的女生,在这些方面,终归还是敌不过原教旨的。   但她没闲着,代替达芙涅暂时接管了社交账号。   如今关注人数已经有数十万,根据帖子的热度来看,这些关注人数的注水量相当低,也说明了乐队正在那热烈的风头之上。   乐队的账号,收到了无数私信和@,千奇百怪的内容:支持、谩骂、感谢、求爱、发神经、商业合作……   甚至有几十个实名上网的女性,在发露骨内容,几百个在暗示。   想要傍上音乐人,尤其是傍上摇滚乐手。高易羽没觉得意外,因为这也是出名音乐人要经历的一种纯粹,甚至是传统。   尤其是摇滚乐队,在这方面天然有强烈吸引力……他们能打动人心,他们懂音乐,他们一般都散发着荷尔蒙,基本都是非常会玩的现充,还有钱。   “可惜咱们这支乐队,不是这么回事……”   比起这些来,高易羽的重点工作,则是整理问题。   根据点赞数排列,目前已经累积了成百上千的问题等待回答。   再筛掉——   “你们是否支持人类多样化彩虹旗?你们之中是否有公开的女同性恋?是否有跨性别者?是否有宗教信仰?   是否愿意为难民捐款?是否吃素,支持地球是平的?你们认为世界是被一个神秘欧洲家族操纵着吗?”   之类的问题,她总结了一些正常的问题出来,又加了一些有趣的问题进去,应该能有个将近十分钟的话题内容了。到时候就让能言善辩的达芙涅来,而她就跟约安妮丝、喵喵一起当氛围组。   拍摄地点……家里肯定不行,录音室……呃,那个录音室应该太怪了,就教堂里吧?以价值不菲的这玩意儿为背景,正好和要准备的下一曲有关联。   除此之外,高易羽把家里的两幅画从墙上取下。   一幅,是当初去接约安妮丝回来的时候,在路过的历史节点里,顺手买下的。云雾缭绕、山峰,还有立于山顶俯瞰远方,留以背影的男人。   这肯定是一幅留名后世的名画,然而,在高易羽将它从历史里薅羊毛之后,它的历史就不再存在于世,它只是一幅回归本质的装饰画作   除此之外,还有在俄国时,那些大胡子画家在庄园里,为她们绘制的专辑画作。它也没有附带多余价值,只是单纯的,乐队向画家约稿,而画家绘制了封面,仅此而已。   但很适合装饰教堂,成为到时候拍摄的背景元素。   ……   于是——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在上午的暖阳抵达教堂时,高易羽按下了相机的快门,开始了这场访谈。   达芙涅没有反悔、没有违约,当她答应要做之后,即便隐隐约约觉得上了她俩的当,也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并且,准备的极其充分。   她并没有穿着浓妆艳抹或是雍容华贵,而是带着浓郁的民族风情,正式且得体,又不令她的外表显得早熟。高易羽不知道那是什么民族的衣饰,但几乎都是她和约安妮丝一起亲手做的,也许是比古希腊、古雅典更早的某段历史。   镜头首先拍到的,是达芙涅的背影。   她坐在长椅,像是来参加礼拜。   管风琴、寂静的教堂。   尔后——   “你们好。”   她用了数种语言,来表达这个意思,有流行于世的,也有已然死去的。   她也回过了头,看向镜头,面带笑容。   “我是吵闹的旧时代亡灵乐队主唱,月桂冠。”   是的,她戴着一顶月桂冠。   那是一顶特殊的、古老的、价值无法估量的至宝。   ——它是古罗马的真正正统所在。   “我是第三位加入乐队的,因为我们的吉他手与键盘手跨越历史,不远万里找到我,邀请了我,所以我愿意为之献声。”   这对普通观众而言,只是乐队的人设,或是玩笑般的戏言。   然而,他们知道,流行乐恶魔会明白的。   “今天由我来负责回答大家的问题,难以照顾到所有,因为大家过于热情了。首先,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你们的特效是怎么做的、你们的PV片段是怎么拍的?’”   这确实是点赞数最多的问题,甚至又一次引起了大范围讨论,以一位知名导演的社交媒体为发起,许多专业人士都参与了讨论,他们有几个推测,但没有定论。   “关于那位你们看不见的,被称之为幽灵的存在,她是我们的键盘手,如你们所见——”   达芙涅的话音落下,音符流入了麦克风。   世人不可见,但约安妮丝确实存在于那儿,她微笑着,抱着达芙涅给她买的、电视购物寄来的“儿童、学前电子琴”,用它弹奏了稚嫩却雅致的旋律,那正是第二曲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乐段。   “你们虽然见不到她,但键盘、管风琴的部分,全都是由她演奏。我们经济拮据,所以第二曲没能使用小提琴,而她,实际上也是一位极其伟大的小提琴手,之后会展示给你们的……如果你们还愿意听的话。”   这些话在日后的讨论中,成了观众们觉得有趣的梗。   经济拮据、见不到的幽灵键盘手,还有儿童用电子琴……   即便是在录制的时候,高易羽也隐隐在心里嘀咕,换自己看了这玩意儿,也不信。那可是管风琴啊……能被随便使用的崭新管风琴……   “而那些画面,我们则是实地取材,全程用手机录像,实际上并没有加入任何特效。”   “谁信啊……”高易羽忍不住嘟哝,不行,这得剪。   达芙涅盈盈一笑,接着说:“而第二个问题,正式专辑什么时候发售?很遗憾,我们还在制作中。整体大概有四首曲子,第三曲也会是长曲,古典题材,你们会听到纯正的柴科夫斯基。”   当达芙涅说到一半,高易羽就已经离开相机,准备好了电吉他。   而画面里,儿童电子琴被幽灵放下,取而代之,她推来了一架电钢琴。那是从学姐手里借来的,原价数万的顶级型号,但即便如此,在约安妮丝手里也不过是方便的玩具。   电吉他与电钢琴,一人负责一个声部,将柴可夫斯基先生,因落水获救后,出于感谢而写给高易羽的曲谱,展示了一段出来。   高易羽演奏的,是他离婚、自杀、生活抑郁的萧瑟。   而约安妮丝的键盘,则将他得到大笔赞助、遇到美丽吟游诗人的喜悦,化为了甜美音符。   ——她俩都走入了镜头之中。   高易羽穿着吟游诗人的装扮,那是在神圣罗马帝国时,从当地原汁原味弄来的行头。她避免将正脸展示向镜头,只有一晃而过的些许侧脸,其他时候,则被亚麻布的兜帽全程遮住。   电吉他则是轻便好弹的四川波哥,只插了音箱和推子。   她们交错的脚步声,则成了节奏声部,每一拍都精准,构成了这首即兴合奏的呼吸。   这是她俩用两句话的交流,想出来的第三曲预热环节。   她俩并没有实现彩排过,毕竟录视频并非直播,错了可以重来。   只是——她们没有出错,声音们反而精湛的融在一起。   教堂精良的声学设计,则将她们的演奏染上了古典色彩,即便那是插电乐器所奏。这是柴可夫斯基所写的,亲笔写的巅峰之作,是隐藏在世人所知之外的作品,真正集大成时代的古典交响曲。   吉他手与键盘手,只奏出它的只言片语,却在日后的听众里掀起了巨浪。 123·苏!   薯条、外卖、晾晒的内衣。   汗味、体味、发酵味、化妆品味。   六名成年的女大学生,用将近两年时间在宿舍里起居,将这里腌成了别人不愿入内的地方。但她们却早已习惯这些,所以在这里倒是无碍……反而亲切。   宿舍的老二,踢开了放在旁边的外卖盒,以免占用到自己的空间,不能照镜子化妆。   “又要去约会?”楼上,正在刷手机的宿舍老大瞄了一眼,随口问。   “嗯呐,那个小哥哥腹肌照挺好看的,给我也送了不少米,得去见一面啦,要不然就不送我了呢。”   “那你顺路把早上我们的外卖盒拿去丢了。”   “滚滚滚。”   宿舍的其他人,要么同样在刷手机,要么,则是在向家里人索要更多的开销费用,或是跟人一起打拳。她们吵闹着,起哄着,揶揄着。不雅的字句和心灵,在女生宿舍里却毫无遮拦。   但这些东西仅村于此,而一般的男生更是难以想象这里的黑暗。即便她们的声音如此叽叽喳喳,也绝不会流到附近的男生宿舍里去。   但男生宿舍却不同——   “——卧槽这也太可爱了吧!!!”   “虽然这个词很老套了,但我还是要说——”   “萌!!!”   “她是天才吧,这么小,就已经这么叼!你们听她们的歌了吗!!好长但是真的很厉害!!”   “卧槽你们刷新一下那个访谈,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暴涨着点击率!!”   类似的声音,在整个宿舍里迅速扩散,此起彼落。显然,又是有什么能让他们都为之心动的话题,成为了今天的主流。   女生宿舍的一部分人,对此怨言很大,这些该死的蠢郭楠,已经读了大学却还是不懂做人道理,这么大声吼着完全不顾女生的感受,以后跟谁结婚,都是祸害女性的那种人。   另一部分人,则在交流着——   “刚刚那个说萌的,是大名鼎鼎的林公子。”   “啊就是那个家里纺织业巨头,身家好多亿的?”   “对对对,刚刚那个说天才的,天天健身房打卡,学习又好,长得巨帅。”   “我知道我知道,他和楼上对门宿舍的那个狐狸精有一腿,真是便宜她了。”   起初,女生们并不是很在意,男生在讨论的话题。但很快,那个视频,跨越了性别,抵达了她们的视野里。   那是将近十分钟的访谈视频,已被搬运到了国内各种各样的地方。   没过多久——   “卧槽好可爱的外国小萝莉。”   “卧槽会说中文。”   “小妹妹,姐姐我可以!”   “集美们,看见那个吉他手了吗?!”   “对对对,虽然没露脸,但我懂,她肯定有着绝世神颜,快快快我要知道她的全部资料,我要舔。”   ……   在此前,第二曲的风,因为那难以一言概括的独特性,风没能很快吹进国内,热度并不如国外。   但此刻,这篇访谈——   却仅在稍晚了几分钟之后,便将狂风吹进了国内。   它同时成为了全世界互联网里,最热门的话题。   而标签都惊人的一致:天才、音乐美少女、萝莉。   ……   风的吹拂是自由的,它在世界各地掠过,留下影子。   即便是被世人认为大雅的那些圈子,风也灌了进来。   古典乐界的巨擘,现存与世的公认小提琴演奏家第一,真正的大师·路德佛·盖布瑞尔,被自己的得意门生,以及经纪人,以及媳妇和女儿,在差不多的时间段,同时推荐了这个YouTube频道。   吵闹的旧时代亡灵。   路德佛此刻正在维也纳的帝国酒店,虽然晚上还有一场演出,但被这么多人推荐,他也只能抽出时间,琢磨着稍微看一点敷衍了事。只看几分钟,倒不会影响什么。   “序曲……很奇妙。”他皱着眉,又听了一次。   很奇怪,浓郁至极的大艺术家,杰出大师的气质,被藏在了廉价的音色背后。   而且,似乎是在故意展示三全音……   他琢磨不透,推迟了几分钟的晚餐,又看起了第二曲。   他并没有被几乎要到半个小时的长度吓到,因为他是古典音乐家,在古典乐里,几十分钟只是家常便饭,数小时比比皆是,在歌剧里,甚至有长达数天的剧目。   路德佛本打算跳着听一些,但——   他取消了晚餐,他遗忘了晚上要演奏什么。   只在房间内咆哮,为什么不请个真正的小提琴演奏家,参与弦乐的部分,而要用……用这没有灵魂的、没有生机的软音源?!   但路德佛沉迷了。   他对外宣称自己身体出事,取消演出,并自掏腰包对所有购票人、从自己手里拿票的关系户,老板等等人双倍补偿,只为了多听几遍。   只因,那在序曲便已经出现的大师气质,终于在第二曲展露了。   但这并不是他的终点,他惊喜的发现,这支神秘乐队竟然正好发布了一个“访谈、回答听众问题”的视频。   兴致高昂的路德佛,看了开头一分钟,便点了暂停。拿出钱包,从中翻出一张老照片,那是自己女儿的小时候。他仔细对比了几次,沉默了很久,最终,挣扎着如此说道——   “我女儿也并没有那么天使……”   幸好没人听见。   他继续观看访谈视频,渐渐理解了她们自称的:乐队经济拮据。   那是讽刺,在讽刺觉得软音源万能,因此不去学习乐器的人类。   而那位幽灵键盘手,如果真是杰出的小提琴演奏家,那会是谁?   她们还说,要弹奏一首柴可夫斯基式的第三曲,却将路德佛年迈的心勾动,让他产生了许久未有的“期待”之情。   接着——   “我们乐队并没有与任何公司签约,发布在YouTube,也只不过是因为这里的听众最多。想要预定我们的CD,实际上我们也没办法发行CD,我们并不想被商业公司束缚。”   好!路德佛竖起大拇指,却不太明白,这些人到底是谁。   “我们乐队的国籍并不一致,我们的队长、发起人、伟大的吟游诗人与键盘手,来自东方巨龙。我们的键盘手来自神圣罗马帝国,我则来自已不存在的文明,我们的鼓手来自大自然,这就是全部了。”   好!路德佛又竖起大拇指,真是有趣的笑话!   “我们的音乐,没有固定使用的语言,不要把我们拘束在方便分类的框架中。”   “我们不希望为了方便听众,而谱写能被你们理解的语言,世界被战乱、纷争、国家、民族所区分,地球也并未统一语言,为何要局限音乐呢?”   “我们的录音室非常简陋,是我们自己建的。”   “吉他手今年十七岁,是个会在家里穿男士四角裤的怪人,但却是个真正的天才,巨蟹座,据说没有谈过恋爱。”   “我们没打算办演出什么的,因为你们恐怕接受不了。”   “我其实不是乐队里年龄最小的……”   “我们的鼓手年纪最大,应该和地球岁数差不多……但刚开始打鼓两个月不到,真的哦。”   他们的回答,时而正经,针对那些乐迷真正想知道的,但时而风趣,这位小学生年纪、长相与气质却都惊天的小女孩,非常擅长一本正经的,说些天马行空的话。   路德佛心想着演出既然已经取消,就重新看了一遍她们的全部视频,同时寻找更多信息。在社交媒体上,却也没有更多。可即便是路德佛这种六十的年纪,也能感觉到,互联网上扑面而来的热风。   这支乐队……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披头士,当年的Queen,当年的齐柏林飞艇,猫王,迈克尔杰克逊……那些乐队,也是以如此的风姿,席卷着全球。   但路德佛更惊叹的是,他们的音乐。   那是古典乐,血统纯正到极点,拥有深厚到极点的底蕴。而且不是来自现代、不是浪漫主义时期,仿佛更早……对……是无比精湛的德奥式巴洛克……   很难想象,现代人能拥有那样的底蕴……不光如此,她们非常明白现代音乐,为它们的巴洛克古典披上了外行难以理解、难以察觉的前卫摇滚皮壳……   路德佛并不只是想到了这些,事实上,他还在一次次的重复观看里,发现了更多讯息。   比如她们视频拍摄的管风琴,那是新建的,他知道那些墙壁上外露的璀璨音管,是出自谁之手……毕竟这个管风琴行业很小,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古典行内人士都知情。   思考着,路德佛打了一个电话。   打给了他的一位朋友,一位管风琴、钢琴演奏家,以及管风琴技师,业内人称“老音栓”。   “那架管风琴,是你们建的吧?”他没有说多余的话,而是开门见山。   “是的!”老音栓无比自豪。   不用前提、不用描述,二人都知道这个话题的内容。   “我们被那个家族召唤,送到了她们的国家,见到了她……”老音栓感叹着,言语里有时光流动,“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我很自豪,生命尾声能参与这样的伟业。”   “她们的主唱?”   “不,主唱那位小女孩,当时并没有出现,而是吉他手经常露面。不,她不光是吉他手,她是一位隐藏的管风琴大师,不可思议的大师……你不理解。”   “……我确实不是很理解。”   路德佛一头雾水,这个乐队也太古怪了,而且这位以威严著称的老顽固·老音栓先生,这辈子还能这么夸赞别人?他不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管风琴演奏家吗……   但这些奇怪之处,都只是前奏,只是铺垫。   路德佛真正想说的,是其他内容。   “你与我,签的厂牌都是同一家……”   “你……”   老音栓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用苦恼的声音,盖过环境声。   “你知道我们这家,只做古典乐吧?”   “她们的,不就是古典乐吗?”   “……放弃吧,终归是摇滚,DG……我们的德意志唱片公司,是不会这么做的,别让我们的大禾花和黄标变得不纯粹,古典乐终究是古典乐。”   “你错了,她们才是真正的古典。我会找DG提的,我还会找更多、更多老朋友,一起要求公司签下她们。”   “……算了,告诉你实情。”老音栓的语气里,有着浓而不散的厌恶,“我已经先提了,哈哈哈,介绍人会是我!你晚了。”   该死,这到底怎么回事?路德佛困惑到了极点,这支乐队怎么能让这么个老头变成这样?该死,他怎么抢先了?   到时候出现在报纸上、评论家那儿的美谈,就不再是“经过伟大小提琴演奏家,路德佛先生的强烈要求,以及独树一帜的眼光”,而是这个臭老头了……   “但……以你一个人的名声,还不够推动这场……”   这场……   路德佛斟酌了一会儿,在自己的脑海里,选择了一个词。   “大变革。”   确实,见证了古典乐发展,等同于古典乐唱片行业本身的德意志唱片(Deutsche Grammophon- Gesellschaft),如果真签下这种摇滚乐队,其结果,将在这个保守的行业,吹起改变一切的飓风。   “不,推荐人并不只是我一人,还有整个管风琴行业的所有人,以及我们的学生,我们的人脉。你知道吗?当时与我们一同去的,还有很多人,曾是一些大师钢琴家的老师,或是他们的调律师。”   “……什么?!”   怎么会有这种事?!路德佛感到惊愕,这甚至是他这辈子听过最怪的事了。   虽然管风琴行业,听起来只是黄昏落日般的一个描述,然而它们的底蕴极其深厚,和世界上绝大多数音乐厅、乐队,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更别说,经过几百年的开枝散叶,他们在键盘乐器领域,有着恐怖的人脉。   “你不会明白的!你只不过是听了录音的无福之人,而我们,却聆听了她的一首现场演奏。听好了,我们要担心的,是她们不愿意签我们,选择权是在她们手里。”   “这……”和DG签约出唱片,那可是所有古典音乐人都梦寐以求的事。   虽然路德佛心里还有百般困惑,但本质上,他也是被她们音乐感动、洞悉了其本质的人。   罢了,不挂自己的名字,他也愿意推动这场飓风。   唉,最好还是挂一下:“推荐人里,加上我的名字!我现在去动员我的人脉。”他很喜欢在早餐时,把印有自己名字与赞扬的报纸,展示给女儿看……哪怕只是很小一个。 124·电话   几乎囊括了整个世界——   音乐公司、唱片厂牌、音乐人、乐迷。   都在关注同一件事,那件百年一遇的事。   她们!吵闹的旧时代亡灵!   这支乐队成为了众人视野的焦点,不分性别、不分年龄、不分国籍与人种,但凡是有眼有耳的人,都明白了这支乐队的独特,并向它投以了自己的注目。   只不过,即便关注点如此高度的一致了,人类依然还是会有纷争。   音乐公司与各家厂牌,在关注自己能否签下她们,或是哪一家能签下她们。   音乐人则在反复品味那已然伟大的第二曲,和她们这种级别究竟会被多少钱签下。   乐迷则在好奇,第三曲何时推出,同时好奇其他乐队成员是否也能这么奇迹般的养眼。   围绕她们,世界正在暗流涌动。   而她们——   “好贵……这小提琴啥玩意儿,法国大师上世纪制作,竟然要价五十万人民币,买不起买不起。”   “五十万是什么概念呢?队长。”   “你现在贴在身上的标签是两块五,它来自一瓶矿泉水,而这样一瓶矿泉水,你可以用来冲四杯咖啡,够我们一屋子的小姑娘喝一天,顺便再请咖啡女同学喝一杯,而五十万人民币能……”   没等高易羽算清楚,约安妮丝就已经两眼昏花:“请、请给我买便宜的小提琴就行了……其实这种乐器差异挺小的……”   她们——   则在与前日无异的时光中,活在自己充实却平凡的每一日当中。   即便社交媒体已经爆炸了,即便YouTube的三个视频都如日中天,即便无数人都在试图联系上她们……但她们并无改变。   高易羽的鼠标不断拖动屏幕:“那这个呢?十万块,我勉勉强强可以买来送给你。”   “……还、还是好贵!”   老旧的显示器上,一把又一把的小提琴,都被拍得很漂亮,可惜高易羽完全不懂这玩意儿。她手头的钱不算太多,勉勉强强到了六位数,而约安妮丝自己的二十五万则分文未动。   即便如此,她们也负担不起昂贵的乐器,因为还要集所有人的财富,来购置一台羽管键琴。   羽管键琴是已被时代淘汰的老旧乐器,如今强大的钢琴已然全面替代它,所以想买一台崭新的羽管键琴,实际上难度不比管风琴低多少。至于价格,高易羽心里没谱,只能尽可能攒多一些钱。   除此之外,其实高易羽还有想要的东西,比如给录音室好好再加装点东西、再添置几支好麦克风、买一只真正顶尖的电吉他音箱……但这些都是可以暂时忽略的,无论如何,在她心中,优先度最高的依然是约安妮丝。   不光因为她是那位历史顶点的大师,也不光因为她是乐队的灵魂。   还因为从自己心中不断飘荡的——   “我愿意。”   那正是人类的奇妙之处。   当遇到能让自己无保留的付出,不奢求回报的她之时,这心声便会自然而然从心中飘荡而出,然后经久不散……   “给我买这个一千块钱的就好了……其他的钱就,你买你想要的嘛。”约安妮丝看中了那个1000的数字,“其实图片看起来都差不多,而且,几乎已经比我那个时代的小提琴要好看了……”   “还是买好点的吧……”   “那这个一千五的。”   达芙涅远远看了电脑前的她们一眼,心中的一丝苦涩,也和往日没有区别。   她很想愤怒的拍出五十万,让她们去买最好的那一把,然而音乐家对乐器的追求是无止境的,今天给了五十万,明天她们又会用同样的戏码,从自己手里骗走钱去买新的……   唉,这支乐队真的能待下去吗?   “达芙涅,你需要什么吗?”忽然,高易羽这么问。   “……你……在嘲讽我?你们的钱还是我给的呢。”   我什么时候穷到需要你来施舍了?虽然达芙涅正在气头上,可转念一想,前段时间还真是靠高易羽去找咖啡女同学开小灶,乐队三人的生命才勉勉强强被延续了下来……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她想起了那段食不果腹,半夜偷吃红糖的日子,倒也有滋有味……   “没有嘲讽你,只是你那么辛苦,我觉着是不是送点礼物给你……”高易羽挺为难的。   “那……礼物的话……”达芙涅稍稍有点开心,暖意在小小的身躯里散步,“让我的股票涨就好了。”   “……我并不是操纵历史和现实的吟游诗人……我……好吧,我联系一下嘉莉娜……”   达芙涅摇了摇手指:“哼哼,不对不对。”   “那?”   “其实很简单,我们之后会选一家唱片公司,否则就没办法正式发行CD,让辛辛苦苦准备的封面画送到世人手里。而这种公司往往会——”   “……懂了,你要提前买好股票。”高易羽脑子开始运作。   达芙涅露出欣赏的笑:“吟游诗人,您说得对,而借由我们与之签约,股票的势头会往上疯涨。但我打算长期持有,我希望它能一直高升。”   “明白,意味着我们要不负世界期待,我向你保证,我会在音乐上竭尽全力,以作为礼物赠予你。”   “好。”   “作为保证的一部分——我将我的钱也投入股票……您看……”   “……很好。”达芙涅如此说道,“我也保证,我会在音乐上竭尽全力。”   就这样,在喵喵和约安妮丝都不太理解的情况下,乐队的这俩人变得忽然动力满满,而且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契约。   高易羽自言自语着什么涨停,连续涨停,手头的十万块,很快就可以为约安妮丝添置那把五十万的小提琴……也许再找咖啡女同学借五万块,这个过程就能大幅缩短……   即便日子被这些东西填充,对高易羽来讲,这也依然是平凡的、舒心的。尤其是看着约安妮丝一头雾水,但却充满信任的脸庞。   没过多久,高易羽联系上了咖啡女同学。   “嗨,最近如何?很想你的咖啡和你的饭菜。”   这么开头,应该挺好……当高易羽发了过去之后,没几秒,对方便迅速回复了。   “——我是你们的乐迷。”   “……草。”高易羽头皮发紧,心里一凉。   这就跟学生时代悄悄写了文章投稿杂志,然后被同学发现时一样。   咖啡女同学却觉得这是她的荣耀:“嘿嘿,我见到B站那个视频了,我见到那个教堂和管风琴了!我也参与建设了,说起来,你们的主唱和键盘手是谁?我没见到过……但隐约知道,她们一直都在。”   “嗯,她们很喜欢你做的饭菜,真的。”   “哇,我为吵闹的旧时代亡灵做过饭,还被她们的吉他手霸凌过。”   这……高易羽望着手机,不得不摇头叹息,事情怎么会这样!这再开口借钱,岂不是变得很难了?但身为摇滚乐手,心中要永远存在反叛精神,身为男人,世间没有可让自己屈服之事。   “能不能再借我钱。”   “……果然是在霸凌啊!你们这种全世界的顶级热门乐队……还差我这五万块钱吗?!”   “差嘛。”   “唉。”   “会还你更多的。”   很快,她将上一次高易羽还过去的本金、利息,一起再次转账了过来,附上的,还有奇妙的感谢之言——   “谢谢你,在成名,飞离这座小城,成为世界焦点之后……也……也愿意跟平凡朴素的我……聊以前的话题,我还以为……你会走远,再不回来。”   “啥?”   “没事!我要去上网课了!回见!”   高易羽沉默着、凝视着手机屏幕,其实她完全理解咖啡女同学……不,庆轻培的话语。   即便昨天、今天都在自己的手中,都在自己的节奏里平平淡淡,她却知晓,这不是永远。   在国境线边陲角落的没落小城,却有奇迹与魔力环绕的日复一日。   即便对世界的杂音刻意忽视,可他们的声音,却会跨域阻隔,抵达这里……   ——“叮。”   正如高易羽所想的那样,世界予以了回应。   将第一声杂音,递到了她的耳畔。   她手中,刚刚熄灭的手机屏幕忽然闪亮,振动、铃声,吵杂了房间。   境外来电,来自——奥地利。   “请问,是吵闹的旧时代亡灵乐队吗?冒昧打搅,请原谅我的失礼致电。”那是一位说着不熟练中文,有浓浓德语口音的外国女性。   她的言辞诚恳,即便跨越大陆,声音也平静、柔和。   高易羽愿意和她聊一聊,所以换上了德语。   “我是吉他手。”   “感谢!”对方很快换上德语,“这里是德意志唱片公司,我是大中华区的音乐总监,我——”   “……等等,DG?大禾花?”   “是的,感谢您知晓我们。”   那可是古典乐爱好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唱片业权威,行业顶点。   他们发行的黄标、大禾花专辑,无一例外,都是精品中的精品,代表了古典乐的最高水平。   能与他们签约的,毫无疑问,都是技术、文化、知识、人品都被严苛认可的。那是古典乐厂牌的最高峰,也是踏入大师称号的门槛……   可除了第一瞬间感觉到的惊讶之外,高易羽回归了平静。   她没有惊喜,没有意外,因为她知晓,乐队抵达了什么地方。   或者说……这支乐队,是来自何处。   达芙涅和约安妮丝,听见她的电话声,实际上都已经凑了过来,因为这是她们得到的第一通电话,而高易羽的表情忽冷忽热,令人困惑。   “请问找我们有什么事呢?”高易羽问。   “我们希望能见您,以及您的乐队一面,我们有强烈意向,与您的乐队达成签约。”   虽然在意料之内,可高易羽沉吟了几秒,因为这不对劲。DG这家厂牌是古典乐的最纯之血,几乎不会允许除此之外的杂质混入其中,在这个商业化过度的世界,这种纯血实际上已经很少见了。   而现在……   “我们是摇滚乐队,你们确定知晓了吗?”   “但,是前卫摇滚。我们知晓Yes、ELP,我们知晓伟大的The Flower Kings、IQ、Anglagard等等等等,我们知道它们与流行乐,与其他摇滚的区别。”   很……内行。它们都是偏古典、偏交响编曲的摇滚乐队。   事实上,古典乐这种东西到了现代,虽然躯体被现代古典继承了,但其灵魂,其继承者确实绕不开摇滚和金属。   世人只知晓它们的燥或硬,但对力量、交响金属中的奇幻元素来自歌剧;对艺术摇滚里的细腻情绪来自浪漫主义时期;对先锋摇滚对音乐的探索,正如以往时代音乐家对音乐的探索……却鲜少知晓。   只不过,高易羽一直认为,如DG这种纯血厂牌,继承的实际上是古典乐的躯体,对它灵魂的开枝散叶毫无兴趣。   “想签我们,你们的无数古典大师会愤怒的。”高易羽警告道。   “我们知道,但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向我们施压,要求我们签下你们。”   “……还有这事?”   “是的,钢琴和羽管键琴系的人带头,小提琴系的人追随,不知何时达成了一种默契,发动了大半个圈子的力量,在向我们施压……”   这……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但高易羽很快想通了,那应该源自管风琴验收时,约安妮丝的一首演奏……好吧,可以理解。事实上,在他们之前,如德利多利这种大恶魔,不也被约安妮丝折服了……   可这么一来就很是尴尬了,签约,会使乐队成为另一部分保守音乐家的狂暴批评,同时还要面临融入古典乐圈子的恐怖境地……   到时候三天两头,就会有人邀请乐队看演出,或者干脆让乐队演出,不来就是不给面子,多个几次,到时候这些人也会一起狂暴批评。   好吧,但这也能理解,如果高易羽是他们,听不到约安妮丝亲手的管风琴演奏,也会这么骂的。   “但我们也真正认可你们的一切,这并非源自他们的施压。”   那位DG的音乐总监,缓缓说道。   “我们会提供最好的待遇,能让你们随意使用任何地球上的乐器,找来任何乐队参与你们的录音,也能将发行的CD放进摇滚区,绝不干涉创作。”   “……那你们图什么?你们也不缺钱,需要我们帮你们拉动销量啊。”   “是的,我们的追求永远都是精神上的……因而,我们唯一的要求是,想聆听一次您的管风琴。”   高易羽脸红不已,哭笑不得。都怪约安妮丝!当时弹得太好了!   可高易羽又想到另一件事,即便是那时候,约安妮丝也并没有魔力……而如果是历史中,未经流行乐掠夺魔力的她……真正的演奏,又会是什么样的?   …… 125·躁动着   这通跨国来电——实际上也是一通跨领域的电话。   由头号的古典乐厂牌DG,打给刚刚诞生的摇滚乐新人。   即便言谈再久,一种生涩的、难以磨合的感觉,依然弥漫在彼此的语言之中。   “正如我们之前所说,只要签约成功,我们会提供世界上最好的待遇给你们乐队。”   世界最好——她的用词并不保守,反而透着浓浓的自信。   这令高易羽无暇分心,再去想别的。对方高扬的声调,足以证明她从上头得到了如何丰厚的承诺,用来与高易羽——不,用来与乐队谈判。   但双方都清楚,这只是非正式的。   “我们仍然强调之前的议题,我们希望与你们,当面进行沟通。”   “懂了,喊我们过去?”高易羽感觉头疼,因为,她晕交通工具。   “不,我们可以过来。”   这倒挺好的?不,到那时,乐队的奇妙录音室,节俭的生活环境,偏僻且慢节奏的小城,都会成为令对方无语凝噎的东西吧……而且,总有一种,自己所熟悉的生活,被人入侵的感觉。   “无论是怎样一个见面,我们公司实际上,是想要证明,你们乐队的真实性。”   真实性……高易羽可以理解这个。   这么一家拥有伟大乐手,天才主唱,而且还是超级美少女的奇妙乐队,不被怀疑是不可能的。   换了高易羽,现在也一定在拼命的扒内容,想搞清楚这支乐队是哪家公司包装,推出来的奇迹商品。同时,也会想知道,实际上是哪些早已成名的乐手,在背后演奏——而非这些表面上的人。   唱片公司想要签人之前,必定会去好好搞清楚这些。   “我会好好考虑的。”   说完这句话,高易羽结束了这通电话。   她轻轻呼出一口代表安宁的叹息,认真思考着这一切的可行性。   但,当她放下手机,手心微微的汗,以及比平常略快的心跳,都证明了一件事:实际上,作为音乐人的自己,并不甘心于默默无闻的听众身份,反而……在渴望这样一个机会。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留给高易羽多少时间,让她能面对心中的自己,思考心灵上的问题。   因为又一通电话打了过来,来自国内,陌生的号码。   按平常,高易羽必定会认为这是诈骗、推销、打错……总之来源于个人信息的泄露,可眼下,她比谁都清楚,这通电话是另一家公司,将她隐隐希望着的机会,又一次送上了门。   “你好。”   “您好,吵闹的旧时代亡灵,我是你们的乐迷,即便我代表了北极熊音乐。”   一位声音吵杂,但挺有诚意的男人,在电话那头缓缓说着。   而高易羽清楚,这可是……国内最一流的大厂,这家也找上来了吗?这家公司拥有国内流量最大的音乐播放器,手握巨量的版权,并且主宰了各种资源的调配,是不折不扣、臭名昭著的垄断者。   “我了解到,之前你们向国内某家友商发过demo,可惜他们却把你们拒之门外,反而还搞了点小花样。作为你们的乐迷,我们顺手收购了他们,以净化行业,今天谈判开始,后天我们就会发新闻了。”   “……真有钱啊。”高易羽下意识的嘟哝。   并且,高易羽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己的电话号码之所以被人知道,肯定也来自那家被消防找上门,现在又被它们收购的二流厂牌……唉,这也不过是另一种花样。   “——我们会给你们要多得多的钱,一次性付清,签字费、签约费、版税、代言费等等等等。”   “条件?”   “很简单,我们提供场地和器材等等,会有几位我们的顾问,详细了解一下你们究竟有多出色,多么年轻,然后就可以签合同了,之后会有倾尽全力的资源倾泻,让你们成为世界毫无疑问的一线。”   也就是说,无休止的演出、广告、代言、媒体上镜、炒作、照片……反正就是娱乐明星会干的那些事儿。相对的,也会迎来无休止的、如废纸一样的钞票涌入……   对正常人来讲,这应该是梦寐以求的机会,但高易羽听着并不有趣。   因为,这有悖初衷,会成为流行乐恶魔的走狗。   “我会好好考虑的。”   “没问题,随时回电。”   又挂掉一通,另一通又打进。   就这样——光是一整个上午,高易羽就接到了国内外,各种大厂的电话,而到了下午,各种各样的小厂加入战局,令高易羽甚至都养成了固定的回复格式……   但每一通电话,都是来自世界的手与眼,洞悉着她、抓着她。   那是名为世界的怪物,在试图将她们吞噬。   每一次放下手机,高易羽都感到一丝眩晕,仿佛自己脚下的不是地板,而是怪物的巢穴,弥漫着腥臭与诡异,自己正一步步离开自己的现实,与平凡人生背道而驰。   “受欢迎的乐队就是不一样。”达芙涅揶揄着,此刻的她,仿佛也是那怪物的帮凶。   “多亏了你的漂亮外表……来找我们的,十家里有九家,都希望你代言某种产品,或者演出、上镜……最高的甚至给到十位数了……”   “谢谢夸奖,但我比不过您,伟大而美丽的吟游诗人。”   高易羽叹了一口气,也不感觉开心。唯独有一点,高易羽清晰的感觉到了。   流行乐恶魔……是真实存在的。它的眼无处不在,观察……不,监视着世界的万物。也许它并不是可见的、有形态的、有真实姓名的恶魔,但它却是存在的……   我们钓上了流行乐恶魔,那该怎么对付?高易羽正在敲打自己的心,想要得出答案。可应付了一整天电话,一口饭也没吃,使得她被卷进了空虚与疲乏当中,再没有了往日平凡的平和。   也许,成为不为人知的幽灵……才是世界的真谛。   忽然,她嗅到了淡淡的香味。   ——但那并不是咖啡。   “现在可以打搅你了吗?”幽灵如此问道。   她站在厨房与客厅的转角,用清澈的目光看着在沙发上躺平的高易羽,而从她如水的声音里,又能听出一丝害怕给人添麻烦的谨慎。   “啊……约安妮丝……”   “嗯,我在。要不要吃点东西?喝点什么?忙完啦?”   “……好。”   虽然回答的仿佛文不对题,约安妮丝却只是莞尔一笑,然后便端出准备好的餐点。   不是平日的咖啡,而是一杯牛奶、水果、茶互相拼凑的热饮,和一些之前从沃尔玛购入的小零食。可以从约安妮丝的嘴角、唇边看得出来,她已经偷偷吃过、喝过了。   那些工业化生产的甜点、以及约安妮丝粗糙混合的饮品,却唤回了高易羽心中的安宁。   灵魂回归平静后,高易羽支支吾吾,想要向她道声谢,或者说,表达一下那早已满溢的好感?又或者是想……想能不能……稍稍拥抱一下?至少是请她坐在身边,聊聊音乐、聊聊牢骚?   可约安妮丝却看出了一丝端倪,后退了几步——   “别这样……别,其实我偷吃了好多,那个有巧克力包裹的饼干已经被我吃完了……”   “可恶,我也要吃百奇。”高易羽发了一秒呆,但立刻笑了起来。   “那再开一袋?”   “嗯。”   “好!达芙涅说一天吃太多会上火,不让我开,我都不知道什么是上火……”但现在,无论那是什么意义,约安妮丝都已经打开了一袋新的。   坚果、巧克力、饼干……带着它们和笑容,约安妮丝坐到了高易羽身边。   她没有给高易羽发牢骚的机会,反而自己个儿,一边珍惜的吃着百奇,一边开始抱怨咖啡豆已经用完,只能喝点别的代替。   而比起之前被流行乐恶魔袭扰的种种,高易羽的心,却被另一件事完全代替。原来约安妮丝的咖啡逐渐不好喝,是因为……那些豆子的风味在开封后,一天天流失,却没有补充新烘培好的豆子……   ……   “大小姐,您嘱咐我关注的事情,现在有了巨变。”   金发、金丝眼镜、黑丝高跟鞋、订制的干练商务包臀裙。   嘉莉娜对自己这位秘书的印象,已经从“好心、方便、漂亮的大姐姐”,一步步变成上述的那些内容。   但也多了一条新的,那就是——“亲切”。   对于出生在世界顶点家族之中,一生已被注定,并且鲜少能见到父母的大小姐来讲,“亲切”这个词,是世界上最弥足珍贵的。   “大小姐?”   “噢噢,我在听,怎么了?”   “您之前嘱咐我关注的事——”   “哪一件?”嘉莉娜是真的不太记得,因为要关注的实在太多。   “那件秘密度达到最高的事。”   现在,嘉莉娜明白了,那是指代高易羽,伟大的、美丽的、奇迹的吟游诗人。   自从见到高易羽的第一眼,知晓了家族与她之间因果后,嘉莉娜立刻就嘱咐秘书多关注她在凡间的俗事。尤其是,之前高易羽表示,要踏入凡间展示音乐,甚至还盖了一座教堂,弄了一架管风琴。   很快,嘉莉娜知晓了她们的序曲、第二曲。   并且——   “我的天,这是……这是先祖的时代……这是……伟大吟游诗人的足迹!”   嘉莉娜成为了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知晓PV内容来源的人。   她立刻吩咐秘书,把这些内容拿给自己的祖母去看。   即便是她们这样,掌握了几乎整个世界的幕后家族,也没办法获得这些来自历史的奇迹图像。   而这些,对于祖母那辈人来讲,却是家族奋斗的追忆。嘉莉娜清楚,自己祖母幼小的时候,这些景象正是她童年的风景。   嘉莉娜忘掉了一切扰心的事情,只觉得背脊被电流激荡,脑子则热烈燃烧,身体的每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在炸裂,只因为她知道,吟游诗人是踏行于历史,才得到这些片段的。   更惊人的是,她们竟然缔造了这种音乐……   “魔力……有魔力,天啊。”   即便那是录音,可对她这样知晓神秘的人,却能清晰的察觉到其中的魔力痕迹。   很快,嘉莉娜看到了她们用来回答听众提问的视频。   “我的老天爷,我的妈,先祖及庇护家族的黄金恶魔在上……女神……是女神主动露面,向凡间展示自身?!”她再也坐不住了。   那是在教堂里,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神,和另一个相伴的、擅长音乐的灵体一样,是吟游诗人的随从。现在却大大方方的,在世人面前展示自己,露面了!   世界要震荡了!这代表了神秘与凡世的交接!   “吟游诗人您要做什么……”嘉莉娜如白玉般的两排牙齿,不可避免的打颤,“但无论您要做什么,我都会追随……”   近百年,世界在她们家族的手中,她们曾以为,自己即是神祇、即是万物的牧羊人。   然而今天,她知晓了那是错误的。   在自己之上,吟游诗人与她的神秘世界,却依然凌驾于自己。   嘉莉娜想要抵达,想要了解,想要亲历!她不甘心只做俗人幕后的王!   而首先,就是要为伟大的吟游诗人,铲除俗事的烦扰!   得找个借口,联系一下吟游诗人……她盘算了起来,展示自身的利用价值是必要的,默默无闻的付出往往只会被忽视。所以,得让吟游诗人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用,能替她免去些许麻烦……   而借口——有了。   如果是以前,嘉莉娜可想不到这种借口,可现在不同,她已经几乎继承了家族权力,认识了与家族签订契约,庇护家族的黄金恶魔。而好巧不巧的是,那黄金恶魔应该与吟游诗人有些的关联……   在上一次,嘉莉娜与黄金恶魔的交谈中,她知晓了那些往事。   打定主意后,嘉莉娜立刻吩咐了下去,让私人飞机待命,让当地机场的交接待命。并且,让造型师们一起登机,为自己营造一副体面的外表。也让秘书整理好俗事烦扰的一切信息,做好完全的准备!   她绝不甘心于只靠电话沟通,她还要再一次,亲眼目睹吟游诗人的美丽!   ……   …… 126·I A M   今天,高易羽家里并没有正常吃饭,而是用零食、面包之类的玩意儿代替,偶尔这么一次倒也挺好。   约安妮丝和达芙涅,正在网上选购新的咖啡豆。   现在的她们经济没那么拮据,甚至可以买比较昂贵的豆子了。不光如此,她们还在讨论要不要买新的咖啡器材,总是用美式也会腻歪,为了方便,法压也不错。为了口感,意式浓缩和土耳其式都很有魅力。而虹吸壶,则让约安妮丝想起那些炼金术师……   对此,高易羽还是有些期待的。   正如习惯了约安妮丝的存在,她也将约安妮丝的咖啡,一样装进了心里……虽然位置很靠外,但一旦味道上去之后,那毫无疑问,也会和约安妮丝一样,被深深珍藏进很深的地方。   顺带一提,现在最深的,还是约安妮丝的音乐……   高易羽思索着这些,自己个儿在乐呵呵。   甜食补充的糖分已经抵达大脑,她没那么焦虑和烦忧,反而已经有很多策略,用来应付接下来想签她们的公司了。   不过——   “咚、咚、咚——”   有人敲门。   高易羽皱着眉,心想自己低估了这些玩意儿,一并泄露的果然还有地址,毫无疑问,这些人找上门来谈签约了。   压下心里的恶心,高易羽立马将110输入电话,处于待机状态。同时,她拿起口袋里的一串种子和花盆,往门那儿靠了过去。   种子洒入泥土,她呼唤着灵魂中的魔力,只要她想,用一段轻哼,就可以让种子长大,到时候无数带刺的荆棘条,将把大门阻隔起来,应该能支撑到110赶来。   唉,自己不光是摇滚乐手,还是植物魔法师了。   不光如此,还可以召唤喵喵,这团火焰对自己来讲是身体的延展,可对别人,则是一团炙热、不灭的火焰。   “——谁。”高易羽隔着门问。   “——我是嘉莉娜·阿姆斯洛·罗蒙诺索夫,受您眷顾的小小家族如今的掌舵人,我们没有忘记自己为何富有、为何手握权力、为何喜爱音乐、为何与魔力结缘,我们为崭新的追求而来。”   谁来着……   这么长串的……哦,是了,那个贵族小姐的后代。   高易羽的心防缓缓卸下,看着大门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它跨越了门扉,抵达门外的少女。它跨越了时代,抵达沙俄的那架马车之中。   挥之不去的感叹,在高易羽的心中升腾起来。   然后,拧动把手,打开大门。   “您好。”是她,嘉莉娜。   十来岁的年纪,和那位贵族小姐长相有八分相似,漂亮的惊人。奇妙的淡白发色更是引人注目。   她的装扮考究到了极点,却并不张扬。   淡淡的妆容使肌肤完美无瑕,端庄的身段,则凌驾于小城一隅之上。   而她目光中的热烈,则比喵喵的温度更甚,仿佛随时能点亮夜空。   “你好啊,嘉莉娜。”高易羽挥了挥手。   可对面却明显的一愣。   高易羽永远也不会知道,在私人飞机上,嘉莉娜无比认真的预演了这次见面。   也许会是在教堂,幽灵演奏管风琴,吟游诗人拨动里拉琴,娇小的那位女神则吟唱古雅典的旋律。她要先做一名端庄的听众,在陶醉之后献上掌声。   也许会是在她们隐居于世俗的小小民居,但它实际上是神与恶魔的居所,布满了黑暗仪式与献祭贡品。她则要融入神秘,并且毫不犹豫拿出自己的鲜血。   也许……   而不是这样——   在玄关处,坏了一个的残灯照耀下,吟游诗人抱着花盆,穿着邋遢的睡衣,头发不扎也不梳,嘴边还有牛奶和饼干的痕迹。   而房子里还传出“好贵哦,买不起”、“这个豆子看起来很便宜,还能领券”、“但会好喝吗?”之类的声音。   但嘉莉娜很快调整了自己。   “感谢您愿意接见我……这个花盆是?”   “嗨呀,没啥,就——”   忽然,嘉莉娜感觉到一股魔力的浩瀚振动,高易羽则嘟哝着“不好”,只见花盆突然不受控制,其中的土壤里钻出藤蔓——   高易羽脸色难看,刚刚的“嗨呀”语气词,不小心给它赋予了音调,使之成为了一种可被理解为音律的乐段。   而更不小心的是,她本来为了战斗而准备的魔力,现在正好回应了她“追忆贵族小姐、嘉莉娜真漂亮”的思想二重奏,注入了花盆中的种子里。   但万幸的是——   高易羽早已在一次次的植物魔法练习——好吧,也就是速成植物,来满足乐队录音时的食欲。   总之,她对控制这种植物生长很熟练,在意志力的调动之下,那些带着尖锐倒刺的藤蔓,并没有把嘉莉娜给缠上,而是绕着房门迅速走了一圈。   回过神来,嘉莉娜已经一脸震撼了。   在她看来,吟游诗人随手缔造了一扇奇妙的、长满倒刺的藤蔓之门。她不知道吟游诗人是怎么做到的,但她清楚!这是一场毫无疑问的……邀请和质问!   “你若想踏入我们的领域,便要越过这些荆棘,那些刺是螺旋缠绕着的,也意味着你之后的人生,以及你想抵达的地方。”   嘉莉娜那双被白色花边蕾丝手套包裹的小手,止不住的颤抖。她的心脏跳动声如雷电一样,在身躯里回响。她在思考,她在调动意志,她在鼓励自己去接受考验!   高易羽看着她呆立不动,感到浓浓的歉意。   幸好,这位是知晓魔力的存在,甚至知道达芙涅和约安妮丝,所以这种小事应该对她来讲也很平凡。   “没伤到你就好,要进来吗?”   “……要!感谢!”   谢啥?高易羽摇摇头,既然理解不了,那就算了。她用眼神和手势,和早已对门外好奇的约安妮丝沟通,意思是去端点招待客人的东西。   而嘉莉娜,则越过荆棘,踏入了大门之中。   她深深呼气,然后吐出。   之前的她,正在质问自己,是否有勇气将血肉留在倒刺上,因为那正是吟游诗人给她的考验。可现在,吟游诗人却用言语暗示,说不用受伤也是可以的!   她将心沉入思维之海中,幸福与安宁弥漫在灵魂里。   这是毫无疑问的普通民宅,而且属于比较穷的那种,跟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也许这也是一种来自吟游诗人的暗示?即便迈过那荆棘之门,所抵达的,也不过是平凡之地……所追求的,也并非光辉之物……   “喝点啥吗?”   “好!”   “随便坐,是挺寒碜的,别看了……”高易羽倒是乐呵呵的,她倒不介意展示了不体面的一面,毕竟约安妮丝也住这……   嘉莉娜入了坐,她没有任何嫌弃,反而有种由衷的感慨。   这是多么平凡的地方,散发着多么浓郁的温馨感……她从没有经历过、见识过这些。桌子上的零食残渣、窗台上挂着的晾晒衣物、贴着不同名字的咖啡杯……   嘉莉娜沉默着,这是自己不曾拥有过的。   如果父母没有离开家族,她也能拥有这些吗?   但看不见的幽灵,端来了茶盘,落在她面前。   “所以,大小姐您来有什么事?”高易羽问。   “是、是这样,我看了您的乐队,在YouTube上发布的视频,第二曲已经破千万点击,而那个自我介绍的视频,已经五千万点击,应该再有几天就能破亿了……”   此刻,达芙涅也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走到高易羽身边。   而在嘉莉娜看来,那是灵体从无到有,一点点构筑出了可被观察到的身体。是在教堂里见到过的,也是在视频里,被世界网络热议着的那个女孩子!   “我想,您应该收到了很多来自各种各样公司,想与乐队合作、签约的各种各样骚扰?”   “嗯。”高易羽点点头。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解决一下……”   高易羽沉默了半秒,又问:“除此之外呢?你来的理由。”   事实上,她知道,自己那个被德利多利构筑的吟游诗人身份,在嘉莉娜的家族里,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而对方不会光为了这么一件,会降低吟游诗人神秘度的“小事”,特意登门。   这应该只是顺带的,只是一个借口和契机吧?   在吟游诗人、月桂女神、不可见的灵体、以及火焰的环绕之下,嘉莉娜正承受着强烈的压力。   她的紧张甚至已经无法掩盖:“实际上,我想邀请您来欧洲做客,因为……有一件小事,与您有一些关系……”   “说清楚。”达芙涅平静的提醒。   好吧,嘉莉娜深呼吸了一口。   她来这里的目的,实际上和之前一样,都是想追寻吟游诗人,想与她签订下一份未来契约,不光如此,还想参与吟游诗人的神秘计划。毕竟,吟游诗人的神秘乐队,已经降临到了凡间,这代表着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而帮忙料理那些公司的烦扰、以及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借口。   她知道,自己的真实目的一旦说出口,对方只会摇头。   所以得不断证明自己的价值,拉近距离……   之前所提到的,帮忙料理那些公司烦扰的事情完全打动不了对方,而接下来的这个借口,却要更加失礼……嘉莉娜感到强烈的不安,可她只能赌一把。   “我们家族,很久以前,曾接纳了一个诡异的宗教社团。那个社团信奉一位黄金大恶魔。”   大恶魔?高易羽有点感兴趣,等等,黄金?听起来就很值钱。   嘉莉娜接着说——   “那位大恶魔以俄罗斯为据点,用自身超越凡人的智慧组建的社团,据说主导了很多事情……总之我们接手世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与这位黄金大恶魔达成了契约,我们有缘,所以并不为敌。”   俄罗斯?   黄金大恶魔?   高易羽面色凝重了起来:“然后呢?”   “这位大恶魔成了我们家族的庇护者和契约者,我们与它互惠互助,而……我继承家业之后,有权与它交流了……知晓了,它是一位追寻死亡的大恶魔,因为……因为它被创造者……抛弃了……它认为自己活着是个错误。”   约安妮丝听着,面露忧伤,被抛弃的感觉应该很难受。   达芙涅的面容冷静,她经历了数千年,见识过无数被时代、被主人、被恋人抛弃的事物,这种事不过是平凡……呃——等等?黄金恶魔?被抛弃?达芙涅一脸愕然,目光看向了高易羽。   而高易羽本人,则已经捂着脸,表情扭曲。   “这位大恶魔指引人类,创造社团,实际上是为了寻找抛弃自己的主人,想为主人奉献力量,成为更有用的存在……但它找不到主人,确定了自己是被抛弃者。”   嘉莉娜缓缓说着,这都是她在那次会面里,从那把椅子那儿听来的。   “但它知道了一件事,它的主人,实际上也引导过我们家族,所以与我们达成契约:指引我们踏入魔力的神秘世界,然后有朝一日……拥有……能结束它生命的力量,将它这个错误存在,从世界上杀死……”   说到这里,嘉莉娜有些哀伤,约安妮丝已经很伤感了。   可达芙涅、高易羽,却都表情相似,像是一起打坏了家里的花瓶一样,互相有着某个真实的小秘密。   “它……是一把椅子,对吧。”高易羽问。   “是的。”   “它……是一把全部由黄金打造,背部有麦秆、斧子、十字架雕刻的……对吧?”达芙涅问。   “是的。”嘉莉娜又说,“它与一间女性的闺房……据说是冬宫密室的房间一起,在我们家族的神秘之地镇守着家族的大地灵脉。”   高易羽和达芙涅的表情更剧烈了,甚至已经到想要互相拥抱,然后一起哭嚎的地步了。   “那个房间……有一张公主床,床单是淡蓝色的丝绸,梳妆台里有很多信件……都是来自……来自……各时代的君王和伟大者……”达芙涅羞耻无比的说着,“都是献给……某个女神的情书……是吧……”   房间安静了几秒,约安妮丝、嘉莉娜、喵喵,甚至高易羽,都凝视着达芙涅。   而又过了几秒,嘉莉娜摇摇头:“呃,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现在她们知道了——达芙涅在心中骂了几句。   凝重的沉默蔓延在屋内。   嘉莉娜紧张到了极点,她不知道,这件事竟然会令吟游诗人、女神如此反应剧烈……   自己恐怕要死在这里了……不,恐怕不止是死亡,自己肯定会被做成傀儡、或者是分成尸块,献祭给不知名的恐怖恶魔……   良久、良久——   高易羽咳嗽道:“所以,你邀请我们去欧洲做客,就是为了见这位……黄金恶魔?”   “……是的。”   “行吧,全部交给你了,我们去。”   另外,高易羽的脑子没有停止转动。她其实很高兴嘉莉娜能来,有她站场的话,那些公司找乐队签约就不敢怎么着了,也许,可以顺路一起解决——   “另外,就在你招待我们的地方,我要开一场小小的演奏会,听众是邀请制,你去邀请那些想签我们的公司来,每个来一人,自费,不要任何无礼之徒。”   “好!”嘉莉娜立刻答应了,虽然她的大脑早已没办法正常运转。   “那些想签我们的公司,对乐队水平、成员都很怀疑,他们想测试我们,但这是错误的。”   高易羽站了起来,用手指缕开眼前的长发,神采奕奕。   “反而——是我给他们机会!让他们知晓,旧时代的亡灵,要如何吵闹。” The Voyager 127·高空   翻过昨天的一页,今天的日历,轮到了周六。   对庆轻培来讲,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日子。   只要度过上午的小课,下午的作业,就可以在无忧无虑中,期盼那充满闲暇的明天到来。   甚至比周末还要美好。   毕竟,那可是一整天无所事事,抗拒明天到来的周末……   “唉。”但这个周末,她却没往日那么开心。   因为昨天夜里,高易羽给庆轻培发来信息,请她帮忙在周末的时候打扫一下录音室、随便打扫一下教堂……说实话,如果不是高易羽接着发出“我们要出远门”,庆轻培还期待着跟高易羽一起打扫呢……   唉。   她又一次叹息,又想到高易羽,之前就一直旷课,每天忙着自己的兴趣爱好,现在又成了那么出名的乐队吉他手……   今后……她的每一天,肯定都是周六了。这应该是牺牲了无数人的周末,才供养出来的。其中就包括自己的……庆轻培再一次叹息,倒是接受了现实。   高易羽当然没让她白干,反而画了张大饼出来,说什么“我会带欧洲土特产给你”,反正无外乎就是明信片什么的,庆轻培尽可能的放平心态,因为这样就不会被现实霸凌。   但,她却是一位踏实的人。   既然明天的美好,要被讨厌的事情挤走,那就将它挪到今天来完成,以捍卫明天。   所以周六的空闲里,她便拎着水桶、万能拖、毛巾、鸡毛掸子,正从家里的筒子楼出发,去往每隔几步的废旧工厂……也不对,如今应该称之为著名乐队的录音室。   而走着走着,她忽然听见奇怪的声音。   从远到近,从头顶呼啸而来。   庆轻培抬起头,从雾气不散的初秋天空,看见了一团不一般的黑影……那是……直升机?在这种小城还真是难得一见。   而与此同时,被抬头仰望的直升机上,有人在俯视大地。   “咦,那是录音室和我们的教堂……吧?”   “是,别大惊小怪的……”   约安妮丝爬在玻璃上,仍然震惊于大地的渺小,与自己抵达了怎样的地方。云层就在手边,而世界则在脚下……   即便是达芙涅,也多多少少感到惊讶,虽然早已在理论和常识上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但亲自乘上飞行交通工具,所得到的景色,又确实算是稀奇。   “让我想起古老的时代,那时的我们,能以魔力之羽使自身,或是万物飞翔……人类踏出的步伐,终于是抵达了我那些古老的回忆……”   除了她俩,高易羽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昨天嘉莉娜本来就是晚上来访,谈妥了要去欧洲表演一把,害得高易羽和家里两位姑娘一起,折腾了一晚上的行李、乐器。除此之外,还要和达芙涅一起,为她那些股票做好量化交易的设置,更是对脑力的摧残……   所以,即便见到的是俯瞰家乡小城的延绵风景,高易羽也只想睡觉。   可惜,她没能做到。   因为这架被嘉莉娜安排的直升机,很快抵达了附近藏着的、即便当地人也不知道的小机场,就这样,她们则换乘了私人飞机——大得多的、却只为她们一行开放的那种。   白人为主的机组人员,甚至不被允许与嘉莉娜的客人进行当面接触,而只有那位曾在管风琴架设之前,勉强有过一面之缘的嘉莉娜女秘书,才被其主人赋予资格,来聆听客人们的要求。   在被惊异填满的心灵里,约安妮丝一半期待、一半畏惧的上了飞机。   而达芙涅搀扶着哈欠连连的高易羽,心里全是“我他妈一个小萝莉我怎么扶你”,以至于对这种私人飞机出现在眼前,也完全没了感觉。   打完一个哈欠后,高易羽随口问道:“护照和——”   “那是为羊圈里的羊准备。”嘉莉娜微笑着回答。   “也好。”   而作为自诩牧羊人的家族,且几乎是如今的牧羊人之首,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造成麻烦。   上了飞机,即便是困意弥漫,高易羽也依然为这里头的布置感到了惊讶。倒不是奢华……如果只是奢华的话,高易羽反而没多少兴趣。而是,有一间隔音室,里面放满了唱片与器材。   嘉莉娜将它的门打开:“这是我为您整理的,各家妄图签下您,但也多少有些实力的公司,他们所出过的代表作。”仿佛,是在讲一件小事。   “好。”高易羽竖起大拇指,只能憋出这个字来。   “但如今您很疲乏?所以如果要浴室和休息室,我们也已经准备。”   高易羽的精神微微亢奋,因为她只是扫了几眼,就发现了很多绝版的、自己没见过的、特殊的唱片。然而她也清楚,自己的状态没法儿鉴赏它们,所以高易羽当然选择了床铺。   而且是——单人床。   到了真正疲乏的时候,还是婉拒一下其他女孩子的挤挤吧……   ……   在高易羽独自入睡时,约安妮丝和达芙涅,也没有踏入那间隔音室,因为她们有更感兴趣的东西要聊。   约安妮丝发现了一处吧台,酒水暂且不提,有不少咖啡器械,也有毫无疑问的顶级咖啡豆,这成了她的乐园。可惜其他人见不到她,达芙涅只好帮她点了一杯——也为自己要了一杯。   她则与嘉莉娜,坐在窗畔。   云层就在眼下,大地则在脚下漂泊。   但与蓝天咫尺之隔的她们,则要用言语雕琢旅行。   “很荣幸,能与您单独会面,女神。”嘉莉娜依然表示着足够的敬意。   达芙涅点点头:“那把黄金座椅,你还知道多少?”   “并不知道了……我之前所讲就是全部。”   “在古雅典之前,世界其实还有许多伟大的文明,你知晓吗?”   “……不。”   “嗯,只是我们不愿传承,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而那把座椅,本质上,是其中一位存活了百万年之王的所有物。”   嘉莉娜眯着眼:“百万……年?”   “没人知道真实性,我也只是听我们的神之主如此讲述过,那把椅子在我手里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我并不喜欢它,所以当时我没有将它带到新时代……因为我感觉不到所谓的百万年,但又能感觉到。”   “……您的说法自相矛盾?”   “也许世界就是如此——没什么。”   达芙涅啜饮了一口杯中物,浓郁的香味和奇异的苦涩,在告知她这是咖啡,而平常约安妮丝泡的都不是。她感叹的摇摇头,心想回去要为约安妮丝准备些尖货……也许再报个班什么的……   “无论如何,现在那把椅子,在那时候与吟游诗人结缘则是事实,想终结它,即便是你这样储备了数代人魔力的特殊之人也做不到,毕竟那是吟游诗人的魔力所化……她的魔力……就像……神话时代的英雄一样。”   “如此伟大?”嘉莉娜对此感到兴奋,天越是高远,抵达之后一定会更满足。   “不,不是伟大。”达芙涅抱着手,回头看了看,确定约安妮丝和高易羽都没来,这才如此说道,“而是虚构。”   嘉莉娜沉默着,因为她无法理解。   达芙涅也是如此,实际上,她也有很多没理解的事情。   她想了想,接着说:“你父母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没有多少进展,我不知道父母与什么恶魔缔结了契约,但他们的势力应该是在流行文化里扎根的。”   “等你回去之后,请认真并尽全力的去调查,但我想知道的并非是恶魔之名,而是其本质。小姑娘,你是否知晓其中的差异?这对我们来讲很重要。”   “我无缘知晓,但我知道,如果把调查到的东西递给您,您便可以洞悉本质。”   “很好。”   赞赏的点头后,达芙涅又喝了一口。   温度降了不少,但味道却变得更丰富。   刚刚的答案,再加上这杯咖啡,倒是足够让达芙涅支付些东西作为费用了。她是个公平的,并且言而有信的人。既然约定了要对付流行乐恶魔,那便会全力以赴,而调查对方的情报,则需要支付情报费。   嘉莉娜这样的世界之王、地球牧羊人、无形之手,本质上是极为高傲的,不会平白无故连续的摆出低姿态。因此,维持这段关系,对乐队……尤其是对达芙涅来讲,则是很重要的。   “对世界历史感兴趣吗?”   “历史?”   “真正的历史——我所亲历的、俯瞰凡俗的……数千年历史。”   先是茫然,接着,嘉莉娜的双眼光满四溢,她像是在直视太阳,并想要吞噬太阳。   在失去吟游诗人所写下的未来指引之后,嘉莉娜作为家族继任者,将要继续引导、塑造世界,可和之前的开卷考不同,她对未来的知晓,只剩一片空白。   但,一位知晓数千年历史,而且在无数君王身边驻足过的女神,却对她伸出了援手。参考历史以知未来,这是人类世界前进的真理,也是人类的局限。   嘉莉娜的微笑是如此亲切:“您想再来一杯同样好的咖啡吗?” 128·世界   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   高易羽对一切都感到茫然,大脑的状态很不好。像是刚买到破壁机,在里头一股脑加入各种东西一通搅和,最后变成的那杯糊糊。   天花板……在哪里来着……自家的天花板上头应该挂着灯,那个灯里藏着很多小虫尸体,而且昏黄发暗……而不是这种看起来很有科技感的,有着星空投影,还在实时变动的半圆形。   这床也不对劲——它们一点熟悉的味道也没有。   太过干净整洁和高级,反而让人充满抗拒。   但比起这些,更关键的一点是——我咋了?高易羽的手,正在被子里摸索,那糊糊似的脑袋接收到了身体的探索信息,她的手探入了空虚之中,那本不该空虚的。   “……噢。”   虽然慢了一拍,但她的理智总算恢复了些许,她记起了自己的身份、经历、所处的地方。   高易羽,半途出道的美少女。吉他手,音乐爱好者,不称职的高中生,如今正在旅途之中,乘坐着私人飞机,即将抵达还不知道的某个国家,然后……向那些想要签下自己的唱片公司代表,展示自己并非虚假之物。   是,是有这么回事……   她记起了大半,还有更多——比如说,和谁一起组了乐队。   当寻回了这份沉甸甸的现实,她也寻回了自己的充实感。   “不过,我睡了多久?”   她的手从空虚之中探出,摸到手机,事实证明脑子混乱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才睡了区区一小时。但再难感受到更多困意了,也许是在不熟悉的地方睡不踏实吧。   时而能感觉得到,飞机正在气流之中驰骋,轻微的失重感和颠簸,也令她感到不愉快。   将头发随手束好,拨开几缕侥幸在外的碎发,她干脆起床,打算去找点吃的喝的。   然后——再找到那位亲爱的键盘手,看看古代人是如何评价坐飞机、又是如何看待窗外俯瞰到的万物。   ……   白色的风景。   蓝色的风景。   还有……斑驳的风景。   约安妮丝在云之中,目睹了许多。   白色的大地铺砌在蓝天之下,但那儿没有居民。   人们曾称,神居于天上,看来并非这里。   那么在这比以往更深邃的蓝色之上,还有更深奥的世界吗?   约安妮丝不理解这一点——她习惯性的想向自己唯一熟悉的人类提问,但她并不在身边。约安妮丝只好结束抬头仰望,而是继续俯瞰,在云之大地没有蔓延到的地方,海色则多少能令她找回熟悉感。   只是,大海的颜色也并非永恒,只是片刻,便被大地取代。   约安妮丝的手轻轻贴着窗,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体正被支配。   ——被源自灵魂内的音乐所支配。   节奏令她的下巴轻轻晃动、旋律令她的表情细微改变、韵律令她的嘴唇轻轻启合。   伟大的创作者,见识到了伟大的素材。   而这甚至令她跳过了“创作”这一步,音乐,在灵魂之中自然而然便已经响起。   她既是作曲者,又是演奏者,更是听众。   所以,直到她的目光离开大地,漂亮至极的脸庞里,重新融入理性,意识到应该找五线谱和笔,记录下刚刚的一切,因而回头时——   “给。”   高易羽才轻轻向她搭话。   如今,约安妮丝得到的,除纸与笔以外,还有高易羽的笑容满面,以及期待不已。   “你……你……”约安妮丝支支吾吾,又惊喜又激动,声音结结巴巴,却被赋予了一种奇妙的韵律。   对于创作者来讲,那是极其特别的状态。   奇迹般的作品即将诞生,自己本该不顾一切去记录下来,可却同时遇到比作品更重要的女孩子,本该和她好好聊聊。   于是,约安妮丝便两边都没顾好,又两边都想要顾好,结果倒像是高易羽把脑子里的糊糊,倒给约安妮丝的脑子了。   只是——幸好,那位女孩子是一位理解者。   “好啦好啦,去记下来。”   “……嗯!”   万幸,约安妮丝没有因此而忘掉那些音符。   就这样,她拿着纸笔,在吧台不断书写。   而高易羽则坐在旁边,正在犹豫是要柠檬水还是咖啡,时而打上一个绵长的哈欠,然后抹抹眼泪。即便不去偷看五线谱,高易羽也能从她下意识的轻哼里,体会到其中的美好。   这一刻持续了多久?高易羽不知道,只是自己的咖啡只喝了一半。   但,如果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我离现实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约安妮丝的轻哼之中,夹杂出了这么一句话。   “歌词吗?”高易羽下意识的这么认为。   “不,是我的人生。”   又喝了一口,想不到如何接话,高易羽便静静听着。   在写下一组同度进行柱式和弦后,约安妮丝继续说道:“从小时候开始,我只是活在信仰和音乐之中的……说实话,我不理解和难以融入其他任何之中。”   “那……”   “后来,我找到了咖啡和啤酒,比起难以下咽的水,这些饮品陪伴我的音乐和信仰,而它们也成了我与现实世界的小小维系……即便它们细小而脆弱,令我不至于不认识任何人而发疯,被世界抛弃。”   高易羽听到开头,还以为这是约安妮丝在害羞,不好意思的也想要一杯。   但她却理解了约安妮丝的话语,那是不入世者的心。即便身躯活在现实之中,但灵魂却在其他地方。约安妮丝的灵魂则在音乐之中,高易羽知道,这是创作者想要登峰造极的必然条件。   “而来到这个时代后……我比以前更加远离世界了。”约安妮丝接着说。   “毕竟别人看不见你。”   “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我想融入它,但我不知道除了咖啡之外的维系。”   她的书写放缓了节奏,当感性的东西在心灵里挥之不散时,变得多愁善感也是正常。约安妮丝所说的,多半正是她被自己所写的旋律所引动的心声。   那是她俯瞰地球得到的音乐,引动了她对于这世界的念想。   “为什么想融入它?”高易羽问道。   “因为……唔……”   约安妮丝抬起头,羞怯的看了看正在喝咖啡的她。但目光对视,她立刻低头,继续看向五线谱,但笔停在半空,音符没有继续前进。   仿佛是为了解释,又或者干脆一条路走到黑,她又说道。   “因为那是有你在的世界……我头一次,找到了比音乐更想探索的、更想了解和拥有的事物。”   “哎呀……”   “哼,想笑就笑吧,不愿意就把我丢了吧。反正……”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反正我所拥有的,就只有过时的音乐,没有别人好喝的咖啡……你不喜欢也是……正常的。”   哎呀……该要柠檬水的,高易羽暗叹不妙。   但事实就是事实——   “这个,确实没别人的好喝。”高易羽干脆又喝了一口。   “嗯……我知道……”   “不过,我人生里第一次觉得咖啡好喝,是你为我带来的。我还记得那带着一点蒜味的咖啡,也还记得那一夜的安眠。不仅如此,我还知道,那一杯比这一杯要好得多。”   没给约安妮丝说话的机会,高易羽接着说。   “这可不是情怀加分!之所以味道下降,是因为咱家没有好的密封袋或罐子,那些豆子经常打开,风味早已经跑掉了,但我们很长时间里,又没有钱补充新的豆子……所以才会越来越糟糕嘛。”   “……咦,你……你注意到了?”约安妮丝非常惊讶。   “而你的音乐。”高易羽走到她身边,“不就是最好的那棵古树,所结出的伟大新豆子吗?快烘培好端上来吧。”   “那……”   “至于你所谓的离世界很远……想融入我们的世界——”高易羽的目光从她身上收敛,飘向窗户外的风景,“不必纠结这种琐事,你就活在你的音乐中吧……由我去探索你的世界就好。”   …… 129·有什么关系   音乐是种自由的、害羞的东西。   明明是声音,它却喜欢悄无声息的,将自己藏起来。   但,如果向它发出呼唤——它便会回应你。   比如说,这样的呼唤方式。   从无数的音乐居所之中,选出那独一无二的、轻盈又小巧的一间,然后放入与之对话的祭坛,以转动的形式用电流与之沟通……只要不碰见故障,它基本上是会做出回应的。   至少现在,它回应了高易羽。   “很难想象,世界的牧羊人,拥有这种称号的伟大家族,会在充斥着各种经典古典唱片的私人飞机里,放着这种东西……”   高易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stax耳机捂得更紧,以防有谁听见这曲子。   “啊,就是这个味。”   古早的合成器软音源,带着一些粗粝的古早录音器材……啊,真不错。   说来惭愧,抛开美少女的外表不谈,她是个相当资深的新时代摇滚和古典乐鉴赏人。如今更是跻身其中,成了一名职业乐手,在前卫摇滚的领域,拥有了爆红的名声。   然而,她终究是个现代人,在一大堆古典、爵士、摇滚唱片里,一眼就发现了萌萌二次元的ACG专辑……她几度伸出的手,终究还是把它拿了出来,播放了起来……   唉,还挺好听的……   可惜这事不能对别人讲。   高易羽算得上娇小的身躯,陷入了柔软的单人沙发中,就像快四十的小女生,正努力捏着嗓子,掐出来的卖萌声线,在用古怪的片假名唱英文一样,令人沦陷其中,甚至忘了飞机的颠簸,真有魅力啊。   而环视周围,高易羽知道,这间摆满唱片和音响器材的房间,造价不可想象。   这些唱片,都是各家公司的代表作,音响器材则力求完美的还原。   这一切,只是为了她们,也就是尚未与任何一家公司签约的,风头正盛的乐队,来挑选想签约的公司。然而她却在听这个……罢了罢了,听完这张就换碟……换个正常的。   可惜,时间不允许。   敲门声——   明显的从耳机之外传来,高价的器材果然不错,要在家里,自己的破耳机是听不出这个的。   她赶忙取下这张古早的萌萌二次元唱片,将它放回盒子,刻意的藏回原处,然后随手抽出一张《Les Cinq Saisons》,假装自己正在鉴赏艺术摇滚。   这才清了清嗓子:“请进。”   “原谅我的打搅——吟游诗人阁下。”   随着门被推开的些许吱吖声,相对陌生的成熟女性,如此对高易羽说道。   “飞机落地了,我们抵达伦敦了。”   “好。”   “请问……是否需要过一阵子再下机?”   是嘉莉娜的秘书女士,高易羽对她还算有点印象。   这位秘书女士,正为打搅了贵客鉴赏音乐而感到抱歉,高易羽则惊叹于飞机落地后,竟然还能赖在上面——当然,她没这个打算。   “不,走吧。”   她放下耳机,将被耳机弄乱的长发揉得更乱,随对方一起离开了房间。门外,略微能感觉得到从大地之上吹拂而来的空气,那是一夜之间便抵达了的,异国他乡的风。   透过窗户,高易羽能感觉得到,这大约是下午、接近傍晚的时间。   异国他乡的音乐,她听过无数,但那片大地,她还是第一次……哦不对,高易羽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也不是没出过国,而且还是其他时代的来着,所以自己也算驾轻就熟,没啥大不了的。   “——如何?”一个充满兴趣的声音,向她提问,“有选择了吗?”   是嘉莉娜,这一趟旅行的邀请人,身份显赫的少女。   她正在指挥佣人处理行李,但那双神采奕奕的眼,却牢牢锁在了高易羽身上,等待着一个答案。   高易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其实没咋正经去听吧……   “沙发挺舒服的。”她只好这么微笑作答。   “明白了。”对方会心一笑。   也不知道在笑啥……   比起这个,嘉莉娜处理行李的事情,让高易羽想起自己也有行李。   她的目光四处找寻——   首先排除窗户外面,站在机翼之上,眺望异国机场风景的女神达芙涅。这位乐队主唱怕是把这儿当舞台了?仗着自己也可以不被别人看见,就这么乱来,很羡慕啊……   其次,还得排除不知啥时候飞离了自己口袋,贴在窗户上,跟映在上面的太阳光点,比较大小的小火苗……鼓手就是要有这样的热烈才行。   最后,高易羽在咖啡吧台找到了那位幽灵。   她娴静的坐在那儿,仿佛与整个世界无关。   她面前的杯子里,还剩一小半的褐色,已不再有热气往外冒。   但这一杯却并非饮用,无人知晓的幽灵,正时而用手指戳进里面,大葱蘸酱似的,用手指蘸出咖啡,在桌子上写写画画。   如果走近一些,便能知道,她在谱曲。   已经凝固的褐色,勾勒出了大小不一的音符,在名贵的实木桌上毫不起眼。   “新曲吗?没见过的格式嘛。”   “嗯。”   幽灵并未惊讶她的到来,也没有被她的声音吓断思绪,而是理所当然的,用得意的鼻音回应。   见约安妮丝没有解释的打算,高易羽更靠近的观察起那些音符,它们的构成很单纯,像是不能和声的乐器在独奏。进行的很慢、音符结构起伏大多数时候都很小,有时候却又不合常理的跳跃。   是不是萌萌二次元听多了,我怎么看不懂这个了……   约安妮丝的作曲风格、音乐创作习惯等等,高易羽可以说相当了解,除了把她那浩瀚如山的曲子都听过好几遍之外,她还翻阅过很多资料,研习过很多约安妮丝当年的手稿留存……但高易羽看不懂她做的这一曲。   高易羽感觉自己流了冷汗,甚至对自己的音乐理解能力产生了动摇。   “这是……看起来像是……用了其他律制切分的试验作曲……是在测试微分音吗?”   “你不见了,没人陪我,但咖啡师一直在擦杯子和放杯子,玻璃叽里咕噜的在唱歌,我就把它记了下来嘛。”   “哦……”   这也算一种实验音乐……也算的。   约安妮丝没有一点珍惜自己作品的想法,从吧台接来水,轻轻擦掉了那些音符,小声对已经下班的咖啡师道了声传达不到的谢,便用两步的距离,来到了高易羽身边。   “要回到大地之上了吧?”她问。   “已经回到了,而且是你的故乡,欧洲。”   “噢?神圣罗马帝国?”   “英国。”   “哦……讨厌的外国。”   约安妮丝的精神顿时萎靡,然后,仿佛是为了抓紧在这片异国土地上,为数不多还有价值的东西,离高易羽更近了。   在他人无声的等待中,她们下了飞机,乘上早已等候的车,像是要追随夕阳似的飞速前行。   希望这一趟旅程,能如来时这般平静——高易羽小声在心中呼唤。   ……   很快,傍晚刚过,一行人抵达了睡觉用的地方。   根据高易羽的要求“普通就行、有24小时热水、床上没虫子”,她们没有被安排在那种藏在私人土地里的庄园,而是简简单单的,在感觉很热闹的地方,入住了很大的公寓房。   高易羽对这玩意儿不在行,就觉得那酒店公寓的名字感觉是做珠宝首饰的,也没太在意。   不过将近四百平的房子就住三个人,还是令她们感到有些不安了。   空旷是个令人不安的词,仿佛是为了对抗这个词,即便旅行疲惫的高易羽,也打起精神,打算用话语来填充空旷。   “这么多寝室,一人能分一间了呢……还都带卫生间。”高易羽颇为感叹。   “哼,终于不用排队洗澡了。”也许爱干净的月桂女神倒是松了一口气。   “一定要一个人一间吗?”约安妮丝质问道。   “也不一定……”   “嗯。”   一边闲聊着,转了几圈,高易羽发现感到不适的,好像就她一个人。   也是,达芙涅那是在漫长岁月里,只出入皇宫之类地方的高贵女神,而约安妮丝也差不多,教堂也好,皇宫也罢,都比这还空旷得多。   高易羽适应的也很快,主要是,她发现这地方还有专门的音乐室,藏着不少好乐器,以及一架仿佛标配的施坦威,一下子便对这里亲切了很多。   “不知道调音如何……按理来讲应该有保养吧?”   按耐不住音乐爱好者的兴奋,高易羽干脆嚷嚷了一声——   “约安妮……丝……”   这种情况,就让真正的专家来——   但,不对,不不不,不行。   她的念头立刻打消了,甚至感到后怕,在飞机上,约安妮丝就跟住在咖啡吧台似的,不知道续了多少杯那玩意儿,以至于最后都喝撑了似的,拿咖啡来写乐谱了……   如果让她发现了这个房间,那今晚恐怕其他人都不用睡觉了。她收了声,没敢对约安妮丝分享这个发现,干脆默默退出去,锁好了门。   幸亏房子大,刚刚听见声音的约安妮丝这才踏步而来:“刚刚叫我做什么。”她很是好奇。   “这个嘛……喊你来去寝室,该休息啦,感觉床太大了,一个人睡会很不舒服,就按平常的来怎么样?”   “平常你明明很抗拒的……不过……好。”   她小声的说完,补上一次点头,然后就再也不吭声了,只是默默走在高易羽身边,跟她一起挑选合适的寝室。   ……   然而,这一夜,高易羽并没有拥有睡觉的权力。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自由,已经稍稍被音乐夺走了。   ……   在她刚刚舒舒服服洗完澡,正在用从未用过的高级吹风机吹头发,并用百度调查着柜子里各种化妆品都是啥的时候——有人拜访了她们的居所。   是嘉莉娜,倒不如说,只有她有资格直接拜访。   约安妮丝正在泡澡,是月桂树女神为她开的门,并带领她来到了高易羽的所在。   “您好,吟游诗人。”   她依然精神抖擞,没有一丝疲态。   不光如此,身份尊贵,几乎驾临这个星球的她,已换上了一身非常相衬的礼服。作为并未成年的少女,稍稍的淡妆与打扮,令她更为闪耀,仿佛能代替月亮来照亮伦敦的夜晚。   “你好,嘉莉娜。”   “我是来邀请您,跟我一起去逛街的。”她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高易羽。   而现在的高易羽穿着睡衣,头发上还稍稍有些水珠,怎么看都不太像是能逛街的状态……   再说了,从上飞机到现在的跨国旅程,她加起来也没睡几个小时,本来想着靠这一夜调个时差,然后再应付那场面向各家唱片公司的公开演出。   “你说的逛街,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明天,全世界大大小小的音乐厂牌,派来的代表就会前来聆听。”   明天就?很急啊……这是高易羽第一次听见的安排。   但也不算奇怪,高易羽可以理解。   之前还在老家时,就跟嘉莉娜谈了这件事,她已经向那些虎视眈眈的厂牌发出邀请。   且不说飞机飞了多久,伦敦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各家必然都有资源扎根于此,再不济也能弄到人脉,代表对方来见识一下这支炙手可热的新乐队。   “你们的人气、热度高的离谱,所以各家都当然想着抢先一步。”嘉莉娜说道。   “我理解,那这和今晚我们逛街有什么关系……”   “这涉及到打扮。”   嘉莉娜说出了一个奇妙的词,短暂的沉默过后,她接着用诚恳的声音解释。   “我理解如您这样的存在,是避世的,甚至是厌世的,因而不在乎世俗的粗野礼节,但我仍希望您这般美丽璀璨的存在,能至少打扮些许……以至于,不被那位特殊的来宾抢走风头,这颇为重要。”   因为刚入职美少女没多久,高易羽也没多少心思在乎这些,这趟当然没带任何花里胡哨的打扮。   看来,这在嘉莉娜眼里有点不对劲。   但比起这个,高易羽也在意她刻意提到的人物:“说说看,是怎样的特殊来宾,会让你在乎到深夜打搅我?提出这种要求?” 130·关于一位天才   “您知道,天才这个词吗?”   当然知道——高易羽本想如此回应,但话语并没有脱口而出,反而化为思想,沉入心底。   嘉莉娜是在问什么?高易羽变得有点困惑。   天才这个词,在这个世界算是普及率还挺高吧?她不禁胡思乱想了起来:   起码在人类还属于幼崽阶段,抚养者就会因为幼崽表现出的某些特质,进而怀着强烈的期盼与自我欺骗,而对人类幼崽高呼出“天才”这个词。   再过一阵子,当发现那不过是人人皆有的本能,或是趋于平凡之后,人类又会说出它的反义词来,用以再一次强调它的份量。   因此,人类很熟悉这个词。   但现在——   “也就是说,这位特殊来宾……是一位天才吗?”高易羽试着向嘉莉娜提问。   “是的。”嘉莉娜点头的力度很沉,“据我所知,这位特殊来宾重新定义了人类对于‘天才’这个词的理解,并且还被称之为……人类迄今为止最伟大的音乐天才。”   啥玩意儿啊?还挺夸张的……   高易羽感叹完,下意识将轻盈的身体没入沙发,又搭起二郎腿,却无暇关注自己修长漂亮的腿部曲线,脑子里闪过许多名字。   Fiorentino、Roine Stolt、KC……音乐天才……   高易羽遍历起自己的大脑,随着一段段熟悉的旋律和相对应的名字,用灵魂和耳朵跨越了千年历史,探究着一个又一个的音乐天才,谁能担得起这个桂冠呢?   然后——当浮现起某张脸时——   高易羽舒展了自己笑容。   是那张属于少女、属于幽灵、属于音乐热爱者、属于也许更热爱咖啡的……漂亮且纯洁的脸庞。   不知不觉,它吹走了其他的所有杂质。   这也让高易羽犯起嘀咕,人类历史最伟大啥的……嗨,不就在自己乐队里吗?高易羽完全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性。   但她想偏了些——   嘉莉娜补充道:“这位天才,尚未走入大众视野。因为太过年轻,所以仍处于让身心成熟起来的阶段,其背后的商人也不希望其早早成名,并且严加保护,过着普通的生活。”   “……哦!原来是没出道的,那就有意思了。”   这是高易羽的真心话,即便在夜晚,她的黑色瞳孔也闪着惊异的光彩。   那是追求,源自一位将音乐浸泡了全部人生的爱好者,对未知音乐的追求。无论这位天才是真是假,对方的音乐都会在某一日,丰润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多出一轨旋律,总会有人喜欢的。   嘉莉娜一脸严肃:“咳咳,吟游诗人阁下,现在这位天才是您的敌人。”   “对哦,但为啥……”   “您的乐队横空出世,成了这个世界的热门话题,事实上这些剧本,本该是属于这位天才的。”   一边说着,嘉莉娜一边搓了几下手机屏幕,接着又眨眨眼表达歉意,才继续说。   “我也是临时才收到消息,说这位天才和对方背后的强大势力,也要来您的公开演出做客。因此,对于这种不知好歹就自称天才的存在,您绝对!不能!只穿这种平凡的衣着打扮……而是要从各种地方,将敌人的气焰压下去!”   “……还挺麻烦的。”   嘉莉娜表现的很激动,与她的身份甚至有些不符了。   要不是她的强烈要求,高易羽也不会在高高兴兴洗完澡本该睡觉的时候,还在这里陪她聊天了。   倒是,作为地球幕后的牧羊人,居然也会在意这样区区一位音乐家……高易羽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由引出许多遐想。这意味着,那位天才是货真价实的……   “有对方的音乐资料什么的吗?我想听听看。”   “只有一小段,据说是对方童年时,第一次用乐器的录音……我用了非常特殊的手段才拿到。总之,就是因为这一段粗劣录音的存在,那些强大的势力才接触了对方,才在极少数的圈子里,私下称之为能颠覆人类历史……之类的。”   抛开这些危言耸听的话不谈,高易羽当然兴致满满。   可惜自己是独自一人的,不然也给约安妮丝一只耳机,一起聊聊所谓天才的音乐片段,应该会让这个夜晚美好一些。   不过——高易羽本以为嘉莉娜会把手机拿过来,可她错了,掏出来的竟然是磁带随身听。   老旧的气息,从扎实的电池仓位、机械结构、设计风格里传来。   嘉莉娜用一支细口红,卷了卷没有任何标签,让人怀疑是否还能用的磁带,费了些心思才让它正常工作。然后连接耳机,小心翼翼递给高易羽。   二人沉默着,停下了动作。   在这安静的房间——   不知何时的录音,跨越时间,抵达少女的耳畔——   最初,是一些杂音。   沙哑的、支离破碎的、仿佛拥有伤痕,靴子踩踏沙子的杂音。   然后——   高易羽听到了第一个音符,应该是某种哨笛或是锡笛……   只不过,高易羽对于音乐的念想,只到此而已。因为回过神来的她,恍然发现,这恐怕不是音乐……而是一座花园。   在傍晚的阳光之下,孩子手里的风筝,在白色的风里卷动。   他们的梦想、未来、前世,则一同飞舞,然后融化在夕暮中。   五彩斑斓的数字,编织了一顶花冠,戴在观察者的额头。   她所目睹的万物成了碎片——   她用淘金筛,从时间的浪花里筛着回忆,然后将它们拼凑成家。   一个小小的木屋,在山丘之上,住在其中的人,都记得未来的时光。   然后——   “……请问?”   “……”   高易羽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闭眼。   世界回到了本来的样子,安安静静的屋子,位于伦敦的某个偏僻之地,富丽堂皇、古朴气派。   对……嘉莉娜之前说要带自己逛街买衣服啥的,然后开着劳斯莱斯把自己载来这里,根本没有商业街嘛!但刚刚的音乐……高易羽发现自己的背脊是颤抖的,自己的额头有细细的汗珠。   至于刚刚穿梭在思想里的那些片段——并不是虚幻的白日梦,而是……而是什么呢?   ——是魔力。   不需要谁来凭空提醒,高易羽知道这个词。   因为她也能做到。   用音乐向别人展示一个世界,或是改变现实。   毫无疑问,刚刚透过磁带传来的这些许片段,就拥有如此的力量。高易羽拿起随身听,又一次重播……可刚刚的景色并未出现。那些音乐消失了,被耳朵所捕捉的,只是些许笛子传来的音色。   但高易羽惊然发现,这演奏却成熟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你也听过吗?”高易羽问嘉莉娜。   “嗯,那个音乐……该怎么说呢,让我模模糊糊的,感觉看到了什么奇妙的景色,还有就是,非常的……好听,以至于我完全理解为什么,会被说是能颠覆音乐历史什么的。”   高易羽没有做表态,只是摘下耳机,合上眼。   魔力……这毫无疑问是魔力。   流行乐恶魔的棋子?或是……   她想找德利多利谈谈,但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她想回家,告诉约安妮丝,今天听到了多么奇妙的音乐……更重要的是,她想听到更多。   但无论如何——   “明天,这位天才会来吧。”高易羽无比期待。   “肯定的,不然我们也不会在这里逛街。”嘉莉娜信心满满,同时斗志昂扬。   “那……我们坐在这个小屋里聊天,就是逛街吗?”   嘉莉娜有些困惑,嘴倒没有停下:“嗯?当然啊,您若是现在没有杂事要与我讨论了,我们就可以开始啦。”   “……那……开始?”   “好。”   她开心的一笑,按下了手机的键。   过了几秒,这间安静房子的大门被轻轻推开,高易羽也得以见到外面的景象。   人!一大堆人!打扮体面的外国人扎堆,恭敬的候在门外,排成了长队。   即便现在是坐在床头,给孩子讲一本故事,然后啜饮一杯热牛奶期待安眠的时间点,这些人也精神抖擞,热烈的仿佛沐浴着太阳。   最先,嘉莉娜的女秘书,请进了两位难掩激动的中年白人。   一位是戴眼镜的女性,一位则是微胖的男人。   “这是摄政街最好的帽子商店。”   “嗯,那随便看看女用的吧。”嘉莉娜随口说完,让房间暗了许多。   而这两位被称之为“帽子商店”的人类,则立刻使用投影仪,极为热情的介绍起自己的商品。   好……原来这就是逛街……在屋子大门关上之前,高易**算明白了,门外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它们……就是被搬过来的商店街!   “您需要出席音乐会的话,我推荐这款约旦风格的,它使用了——”   “嗯,要了——还有这些,也要了。”   甚至不给高易羽发言的机会,嘉莉娜就已经用翩然起舞的手指,画了好几个圆,包了很多款式。她不需要问价格,也不需要讨论其他,只要下单就好,对方则一口承诺明天早上之前就会送到。   就这样,高易羽莫名其妙的得到了很多东西,在眼花缭乱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买了啥。还被老练的女**装设计师量了身体,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对方在测量胸围的时候,眼里似乎闪过奇异光芒。   所有商人都很开心,嘉莉娜也很开心,除了茫然的高易羽。   虽说如此,她也并不光是买了一堆ppt,倒也有提供实物的商铺。   “接下来的,是来自巴黎的珠宝设计师。”   随着秘书的提醒与关门声,一位极富有亲和力的年轻女性,带着几只斑驳的核桃木箱子,优雅来到高易羽和嘉莉娜面前。她略一行礼,便将箱子并列放在桌上,极有仪式感的依次按下开关。   屋子的灯光悄然明亮,而箱内沉睡在黑色缓冲棉里的珠宝首饰,则突如其来的闪烁了高易羽的眼。   好家伙,这也太恐怖了,我要是个女的,我不得当场拍照发朋友圈……虽然心里已经波涛翻腾,但她的面孔却依然沉静,轻易便能令这些珠光宝气黯然,甘心成为衬托。   “您需要一枚戒指,一串项链,以及一些细微装饰。”   珠宝商人用低沉的嗓音,和寂静的动作,迅速的做起营销。   “您看这一枚……它是黄金编织的凯尔特结,上面跃动着一枚紫粉钻,若您不介意,请随意试戴,这是它们的荣幸。”   高易羽琢磨着,这是企鹅新出的啥VIP?然后接过戒指,下意识塞进食指里……啊,这是谁的手,如此美丽!竟然是我自己的……   不过问题也有,那就是觉得稍微有点紧,换到无名指可能好点?她如此想着,打算取下来再试试,不过,有一点被关节卡住了。   “有些紧呢。”高易羽微笑着开口,是要问问这玩意儿能不能自己调节尺寸,不然硬拽不太雅观。   可她刚说完上半句,珠宝商人立马便心领神会的献媚了起来:“很高兴您能喜欢。”   嘉莉娜也不甘落后:“那就让它留在您的手指上,买了。”   就这样,高易羽莫名其妙的,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人认为十分优雅的,买下了一只价值百万英镑的戒指。 131·淘洗   “都这个点了啊……”   崭新表盘里,贵金属指针所对应的罗马数字,代表了夜晚的浓郁程度。   现在是伦敦繁荣的市中心,也开始陷入寂静的时分。   高易羽不太习惯看手表,但比起掏出手机,只要看看纤细手腕上,那支更漂亮的手表便可掌握时间,这倒也挺有古典美的。   毫无疑问,这支肯定非常、非常昂贵的手表,就是刚才逛街的收获之一。   与夜晚的寂静不同,高易羽仍处在刚才那场奇妙购物的余韵当中。   “我到底买了多少东西啊?”   这是个很难得到答案的问题,但比起这个,无论买了多少,都不用自己出钱,这倒是挺好……   思索着这些,景观电梯也总算到了高易羽入住的最高层,可以和稀稀疏疏的伦敦夜景告别,找个床铺好好休息了。   高易羽知晓自己身心的疲惫,那是热水澡、睡衣、羽绒床铺、半杯热牛奶才能治愈的。   但同时,她也知晓另一件事。   自己今夜,会失眠。   因为——听到了那样的音乐。   只要合上眼,眼睑之下的黑暗视野里,就会出现那段借由磁带播放出来的音乐画面。   那些旋律……高易羽无法再次重现它们,但那些被噪声修饰过的片段,它却是在高歌,在伤感的。所以,它在寻找听众吗?或是单纯的形单影只?   无论如何……得和约安妮丝谈谈那些音乐才行,它绝对蕴含魔力,是超现实的。   高易羽回到了入住的公寓,淡淡的花香弥漫在漫长的走廊,高易羽不打算分辨这是鲜花或是香水,也对那些第一次来没留心的艺术品装饰毫无兴趣,她只想尽早的,去和那位大音乐家聊聊。   “约安妮丝,我——”   她推开了卧室的门。   但,她止住了自己接下来的话语,因为绵柔的呼吸声,正均匀的弥漫而出。   ——幽灵正在安眠。   这位幽灵少女占用了床铺的左半边,正被洁白的丝绸被褥,以及散开的金发包裹在内。   她的脸庞,也被羽绒枕头轻轻包容。而那每一次柔和的鼻息,都会是踏出的一步吗?代表着她在深沉的幻想之中,进行着的梦之旅吗?   好吧……   高易羽决定暂时搁置那些谈话,即便是那位不知名的音乐天才,其富有魔力的音乐片段,也不足以成为吵醒约安妮丝,破坏这张睡容的话题——就留到明天吧。   比起这个来,高易羽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睡觉……也这么好看吗?”   带着一分羞耻,以及九分的已然习惯,高易羽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按平常照镜子的经验来看,自己的脸蛋和身段,其实并不输约安妮丝吧?等睡着了,估计也能这么好看吧?哎呀,还真想看看……   “——别看了,没那么好看。”   突然间,有人在她的耳边细语。   那声音既沙哑又清亮,既成熟又稚嫩、既来自远古却是从未来而至。   高易羽唯一知晓的是,它很熟悉。   “……谁?”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那声音听起来很不愉快。   放弃了回忆,高易羽顺着声音的来源盯了过去——喔,是德利多利,三全音的历史恶魔。   德利多利依然是老样子,被奇怪的黑色雾气包裹着几乎所有,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唯独有手显现在外。   不管怎么说,这位大恶魔的突然造访,让温馨的屋子变得阴沉了起来,甚至可以直接拿去拍鬼片。高易羽心想着不要打搅约安妮丝,于是和德利多利一起,默契的走入卫浴房,然后关上了门。   “找我啥事……”高易羽问。   “因为你似乎想找人聊聊音乐。”   也是。   自己听到了富有魔力的音乐,这肯定是德利多利感兴趣的话题,会跑出来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当时也听到了吗?”高易羽问。   “嗯,毕竟我与你同在。”   那枚硬币——高易羽一直带着,那是德利多利寄宿的地方,这也难怪。   高易羽想着该怎么开口,同时站在洗面台前,翻出肥皂打出泡泡,朝自己的食指上抹。这枚价值百万英镑的戒指,其实是真的卡住了,得摘下来……   “你有什么感想?”德利多利反而提问。   “感想……流行乐恶魔那边的吧。”   高易羽觉得,这倒是八九不离十。   在挺早以前,高易羽从德利多利那儿,了解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流行乐恶魔一直在使用空白的乐谱,名为《4分33秒》的作品,悄悄收集着全人类的魔力。   它是一首无声的、全是休止符的空白音乐,因此没人能察觉到这件事。   因此,当数码产品遍布世界每个角落之后,人类再没有诞生过拥有魔力的音乐人。   除了高易羽这种,被历史恶魔找上门来签订契约,还瞎改了个人历史,哗啦啦变成美少女的翻新产品。又或者,是达芙涅那种,从数码产品尚未普及的历史某处,被高易羽拐来现代的古老存在。   但这一次出现的,被称之为能颠覆人类历史的音乐天才,却明显的拥有魔力……   如果不是流行乐恶魔的允许——或是馈赠,那么这位音乐天才,必然是一直居住在深山老林之类的地方,从来没有去过人类的定居点,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这位音乐天才,出现的时机——又太巧合了。   德利多利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它如此向高易羽强调:“你没忘吧?你们的乐队踏出这一步,面向世界展示自己……甚至来到伦敦,向整个业界的代表们举办公开试演,归根结底,是为了钓出流行乐恶魔。”   “当然。”   德利多利又说:“所以,也许……”   “它上钩了。”   说完,高易羽终于是摘下了那枚戒指。   噢……等等,原来不用强拆啊?这些黄金丝线编织成的环,竟然能轻松调整松紧度,不愧是奢侈品……高易羽赶忙给它擦干净,调整些许之后,又舒服的戴回了食指上。   “你身为历史恶魔,连我的心都能看透,却对那位音乐天才一无所知吗?”高易羽问。   “是的,但随着你们乐队的红火,三全音也推向了全世界,现在的我魔力充沛……待会儿就会去调查一下。”   说完之后,德利多利闭口不言,只是坐在浴缸的边缘,自身散发的黑雾,将景观窗全部遮掩,甚至将灯光也黯淡了。   也许是相处习惯了,又或者是有着其他原因,高易羽感觉得到——   德利多利在困惑着什么。   “怎么了?”她不由得问。   德利多利摆了摆手:“只是感觉奇怪……奇怪。”   历史恶魔的语调里,夹杂罕有的迷茫,就像是3.5mm接口失灵的耳机,只有半边会响。   “我也听到了那些……被魔力浸透的音乐。那魔力勾勒的音乐世界,那些……片段……很奇妙。”   奇妙……确实。高易羽点了点头,当时的她也看过。那是一些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也没办法被文字书写的片段。它们不合逻辑,不成故事,却极为奇妙。   高易羽自己,如果使用魔力奏响音乐,那就会缔造一个自然世界,这甚至能影响到现实,比如让植物迅速的按自己需要生长。因此,她认为其他拥有魔力之人的音乐,可能也会是类似超能力啥的。   但不太相似。   德利多利迟疑着开口:“那位天才的音乐,像是……”   “像是?”   “还是算了……你是年轻人,大概理解不了。”   “……倚老卖老是吧?虽然你是个从古希腊活到现在的老东西,但不要小巧年轻人聪慧的脑袋瓜子。”   德利多利停顿了一秒,然后用鼻子轻蔑的笑了一声,但也没有吝啬言语,倒是对高易羽讲了起来:“人上年纪的话,记忆会变得暧昧,模糊,然后拧成一团……你明白吗?”   “啊,明白。”   高易羽怔住了,因为这十分贴切。   那位音乐天才的音乐,确实……像是这种感觉。   比如高易羽自己,她年幼时的记忆、经历,其实清晰的并不多。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会完全失去细节,然后混淆在一起,变成一段段没有内容、没有故事、只有残片的画面剪影。   就像是……用小麦做好的、白白胖胖的面团,被放入水中淘洗。   面浆彻底分离出来,融入水中,只剩下褪色的、枯燥的面筋。   人的记忆——则会被历史与时间的洪流,淘洗。   “总之……那位天才的事我会去调查。”德利多利打算结束话题了,“等到明天,你登台演出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些……流行乐恶魔会来听的。”   可惜,德利多利没有留下具体的防范措施,也不等高易羽追问,便从窗口消失不见。   在宽敞得多、明亮得多的浴室里,高易羽叹了一口气,心想着还是去吵醒约安妮丝吧?   毕竟,和那些麻烦的恶魔、魔力相比起来,高易羽对现实更感兴趣。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这样的美少女,睡觉是不是也很好看?   …… 132·深夜访客   这不是个事事如意的世界。   比如,即便拖着疲惫的身躯入睡,本想舒舒坦坦的一觉不醒,但也不过是在两三个小时之后醒来,再也无法入眠——   “我也就睡了三个小时吧……明天要完犊子了。”   在过于柔软的宽敞床铺,高易羽辗转反侧,细数着自己的失眠。   经过沐浴的少女肌肤,和绸缎般触感的顶级布料接触时,会有一种过于滑腻的感觉。   就像是使用洗手露,总是觉得洗不干净,但皂类就相当清爽。也许原装的女性会对此感到心满意足,但对高易羽来讲,这加剧了她的失眠。   唉。   明天还得登台……还得拿起乐器,还得面对业界特意赶来的各种代表,得有多少人啊?但睡不着……   高易羽有些心烦意乱,但也不敢太夸张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因为这并不只是属于她自己的床。如果用目光,穿过凌乱的发丝去看左边,就会看见一张纯粹无比的、正惬意安眠的漂亮面庞。   唉,如果不是明天要登台,失眠也不是什么问题,只要捅捅约安妮丝的腰窝吵醒她,让她也陪着不睡觉,一起聊聊那些伟大的音乐们,就可以度过这漫长的夜晚了。   可这依然是清幽的夜。   高易羽注定要与自己的烦躁相伴,熬过到黎明前的剩余钟点。   ——她本是如此认为的。   就在她第十次合上眼,试着想挣扎入睡,看看是否奏效时——   她感觉到了风。   凉爽的、轻柔的、突然的风,它拂过高易羽的面颊。   ——从哪里来的?   睡之前,门窗肯定都是关紧了的——伴随着这样的想法,高易羽睁开眼,但其看到的,却是涌入房间的风,托起两边窗帘摇曳不定,并在月光下挥洒若隐若现的尘粒。   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高悬的皎月闪烁幽深。   高易羽知道,这不是什么强风吹开的,因为就在窗沿,有一缕光亮。   那是非现实的——它透着一种残魂般的魔力。   是的——那是一团光点。   停在窗沿。   像是亿万年前,雷击点燃的火星,延续至今的残影。   它渺小、它飘忽、它摇曳。   并且,它呢喃,向着难眠的少女——   “我来自距您有些遥远的数千年前,但您只要愿意,踏出一步,便能迈过比这还要浩瀚的时光之海。”   它在传达某种意义……可被理解的意义。虽然高易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玩意儿,并且完全搞不懂现状,可依然凭借一种奇妙的生命本能,知道了这团光点是什么。   “你是一缕灵魂?”高易羽下意识的问了。   “如您所见,如您所说。”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高易羽看了看身边的约安妮丝,她依然酣睡。   高易羽再度看向那团光点……或者说,是某个陌生人的灵魂。感觉不到敌意,反而,它散发着强烈的诚恳,以及时日不多的飘渺。总觉得,是女性的灵魂。   “原谅我的不请自来,我是萨福,一位诗人,来自一座无关紧要的西方岛屿。向您致敬,伟大的历史旅人。”   “……有什么事吗?”   高易羽压低声音,并且离开了被褥。幸好没裸睡,而是身穿客房的睡衣,要不然这多多少少有点尴尬。同时,高易羽从床头柜摸起一枚金币,那是德利多利沉睡的地方。   遇到这种超自然的事情,德利多利也该出场了吧?其他人呢?要不要叫醒约安妮丝?   思考着这些,高易羽听到了那团光点——不,诗人萨福的话。   “我打算委托您一件事,对您来讲轻而易举,而报酬则是……音乐。不输给您枕边人,也就是不输给这位奇迹缔造者的音乐。”   “……嗯?”花了一秒,高易羽理解了这件事,“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也不知道你咋找上来的,但你打算丢一些麻烦事给我……甚至,还想骗我。”   “骗您?”   “我觉得她——”高易羽指了指床上呼呼大睡的约安妮丝,“这个世界不存在接近她这一等级的音乐啊,不存在的事物,你要怎么拿给我?”   “您真谦虚。”萨福像是在微笑。   这家伙不大对劲……得叫醒大家了。下定决心,高易羽正打算吆喝一嗓子,可一缕黑雾悄然出现。在这清幽的,适合与陌生灵魂对话的静夜,那位代表不谐的大恶魔姗姗来迟。   是德利多利,她和以往毫无区别,身披黑雾,只有一只女性的手唐突在外。   “我听到有人说音乐。”德利多利笑了起来。   高易羽安心了,既然跟自己缔结了契约的她出现,那应该也没啥事了。高易羽摊摊手,表示你们聊,然后打算钻回被窝,毫无疑问,现在能睡着!   可惜——高易羽被德利多利抓了回来。   “这是来找你的。”三全音恶魔很不愉快,“你不能跑。”   “……不都是经纪人来聊吗?”高易羽也一样,“我还想睡觉,关键是,我不认识这位萨福,也不知道这些超现实内容的门道。”   “……萨福?”   “嗯,她是这么自称的,说是一位诗人。”   突然,德利多利沉默了。如果不是她身边缠绕的黑雾更加浓郁,那这清幽之夜就回来了。   这沉默是短暂的,她转向了萨福:“你是……来自……莱斯波斯岛的女诗人?”   “啊,您认识我。”   “……等等,你不是在两千大几百年前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德利多利相当困惑,“怎么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延续至今?你又不是我们这些被——我们这些超凡存在的一员。”   高易羽擦了擦冷汗,原来死了两千多年的人,灵魂延续到现在这种事,其实是很值得惊讶的啊?话说房子里都这么热闹了,怎么约安妮丝还在呼呼呼?隔壁的达芙涅怎么没跑过来凑热闹?   琢磨了几秒,高易羽干脆打开手机,给达芙涅发了条消息过去。   就在她低头的这十秒不到,德利多利和萨福又聊了几句。   “伟大的女诗人,我当然知道你,但……呃,怎么会?你的灵魂状态很奇妙。算了,请问你是来做什么的?”罕见的,德利多利的语调里,多了些尊敬。   “求救。”   “……求救?”   不光是德利多利,高易羽也皱起眉了来。   听起来,这位萨福是那时候的伟人,起码很有名声,甚至能被德利多利尊敬。而且自称能提供和约安妮丝同级别的音乐,作为某种委托的报酬。换言之,这毫无疑问是和音乐相关的。   那么,一位和音乐有重大关联的历史大人物,找高易羽她们求救,便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我们的敌人是流行乐恶魔,而你的敌人,也是流行乐恶魔,对吧?”高易羽脱口而出。   德利多利也打算说点什么——   可没等她开口,萨福的样子有点怪。   “……流行乐……恶魔?嗯?呃?”如果这团古老的灵魂有样貌,那一定是在皱眉,以表达自己灵魂里的困惑。   “怎么了吗?”高易羽问。   “……流行乐恶魔……原来如此,是这么称呼的吗?调侃?讽刺?自嘲?或是……总之,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高易羽先是松了一口气,既然和流行乐恶魔没关系。但与此同时,她也从对方的话语里,感觉到了一种不协调。似乎这位流行乐恶魔,在萨福的认知里,是有一些奇妙的……   “说说你的委托吧,女诗人。”德利多利问道,语气坚决,仿佛成了一名难缠的经纪人。   萨福并不含蓄,直白的说道:“嗯——我希望,历史旅人阁下,能抹去我一位学生的历史。”   高易羽有点头疼,她可没这功能。   但也不是没头绪,货真价实的历史恶魔就在这儿呢。高易羽和德利多利认识的时日也不短,知道这家伙拥有一本叫做《历史》的小册子,只要在里头涂涂抹抹,写写改改,这个世界就会轻而易举的被其颠覆,虽然要缴纳魔力作为代价。   可——   “我们和你的学生并无仇恨。”高易羽如实相告,“我们不会这么简单的就去杀一位陌生人。”   “这也是对方的夙愿。”萨福低语着,“我相信会是如此。”   “——你的学生,是谁?”突然,另一位大人物推开房门,阔步走来。   她的步幅很窄,她的体型娇小,但其存在感甚至能压抑德利多利的晦暗。乐队的主唱,古希腊的女神,达芙涅……看来已经在门外偷听很久了……   对于达芙涅的到来,高易羽既感到安心,又感到一阵头疼。   安心的是大半夜的,大家都陪自己熬夜,真好。可头疼的也同样在此,既然大家都熬了夜,那明天那华丽的、声名远扬的、决定乐队选哪一家公司的演出,是不是就这样完犊子了?   “向你致敬,我的子民,莱斯波斯的萨福。”   达芙涅的声音充满包容,以及高高在上的威严。   这么看来,这位萨福估计也是来自古希腊之类的地方吧……高易羽记下了这一笔。   达芙涅又如此说道——   “但据我所知,你这般伟大的诗人,在故土已经得到厚葬和尊敬,灵魂早有了归宿,根本不可能存在到今日……你到底是谁?” 133·祖师爷   “——讴歌丰收与胜利的女神,很荣幸能与您见面。”萨福认得达芙涅。   她没有急于回答达芙涅的问题,而是像久别重逢的人们那样,带着浓烈的感慨,用语言勾勒古老的回忆。   “我们曾以您为题,创作过许多……很抱歉,我没办法行上一礼。”   高易羽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们的聊天,其实在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另一种语言。   那些音节对高易羽来讲极度陌生,但它们之中的韵律却承载着一种微妙的成熟感,是必须经过时间酝酿才可以得到的自然。不过,高易羽意外的,听得懂这些话语里的意思……   德利多利又顺手帮自己加了一门外语功能?   “——并不。”一如既往,德利多利能洞悉高易羽的心声,并小声回应道,“只是因为,神在说话而已。语言只不过是沟通手段的一种,若神愿意,便会让沟通被世人理解……总之很复杂。”   “……噢,虽然听不太懂,不过你们恶魔语也是如此?”   “正是,所以在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你可以理解我的声音——即便那不是什么语言。我们想表达的、想被人理解的,并不需要语言这一框架来承托。”   高易羽平静的接受了这一点,并且,她得到了一条信息。估计,德利多利这样的大恶魔,与拥有神之名的达芙涅至少是平级的……   她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并未影响房间里的正题。   萨福的那团灵魂虽然摇曳不定,像是随时都要熄灭一般,可至少她仍有余力,对达芙涅的问题报以回答——   “月桂女神,如您所知,我的确不是那个故去的我。”   “……那?”达芙涅感觉有些古怪。   “——但。”萨福如此说道,“存在是否能延续下去,手段并不止一种。”   德利多利加入了对话:“物质的生命结束,其中的灵,要么在这个世界辗转继续磨练,要么就会去到下一个地方,经历一次次的‘褪去衣裳’,回到最终的、也是最初的家乡——”   “历史恶魔,您所说的这些真谛,在后世被藏起来了。他们被异教徒代替,并将异教徒的伪经宣扬成了正经。”   “……看来至少知识上,你确实是来自那个时代。”   德利多利经过一点判断后,又说道。   “但如果像你这样,明明已经结束了物质生命,却没有去履行下一场人生,或是去万物之外进行旅程……而是赖在物质世界不走,苟延残喘两千年到这副模样,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除非你有着强大的魔力,和必须如此的强大执念……但看起来,你哪一条都不符合。”达芙涅做出了判断,“并且,你已经是老旧的存在,世人也早就不念诵你的诗歌了。”   高易羽一边聆听这帮家伙的神话故事,一边祈祷不要出现必须自己开口的机会,与此同时,手里其实一直没闲着。   她在用手机搜索——萨福、古希腊、诗人。   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原文具体要怎么写,但她自己试了好几种音译,又加上关键词,很容易就搜到了很多内容。   这位女诗人非常有名,甚至可以说是伟大——但确实如达芙涅所说,教科书里、书店里,基本都没有这位的著作。她的存在痕迹,只作为历史的研究对象存在。   硬要说的话……   “女同性恋这个词的英文词根……发源地……竟跟萨福有重大关联。”   高易羽对此感到愕然。   萨福所居住的岛屿,叫做莱斯波斯,而她在莱斯波斯岛写诗隐居,于是有很多古希腊少女也想学一学这个,所以跑去她那儿拜师学艺。   萨福很热情的、很文艺的、很亲切的、很友善的……总之和这些女学生相处的很好,以至于,不知不觉,后世人们就开始用莱斯波斯这个地名,来指代女同性恋这种事情了,并且在经过历史变迁的现在,依然如此。   “女同祖师爷啊……”高易羽不禁高呼了出来。   历史恶魔、古希腊女神、女同祖师爷都因为她的声音,而沉默了起来,气氛有些尴尬。高易羽赶忙瞄了一眼床铺,没想到约安妮丝还在睡……也好。   高易羽摊摊手,示意她们继续,不要理自己,并赶忙思考了起来,人生变成这副模样,又遇到了约安妮丝,现在算不算专业对口呢?要不要和祖师爷再聊聊?   但显然的,这不重要——   “我希望历史旅人……能抹掉我一位学生的历史。”萨福又重复了一遍委托,并且是向着高易羽的。   高易羽恍然意识到,按照刚刚查到的资料来讲,萨福想要让自己动手解决的,岂不就是——   “你的恋人之一?”   “并不。”萨福否定了,然后换上优雅的、有些伤感的口吻,“我只是一名诗人,传授的也是文字和心灵。偶尔……确实会有些年幼的花儿希望呵护,我便无可奈何的兼职园丁。”   沉默了几秒,高易羽换了种问法:“你想让我,铲掉其中一朵花。”   “不——是一棵参天的……巨树,是绝不该出现在小岛花园的怪物。”   萨福的语气相当畏惧,并且有着强烈的悲伤。以至于高易羽立马明白了,这恐怕不是莱斯波斯的土特产。   高易羽望向德利多利,又望向达芙涅。   前者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说过,自己是从古希腊时代就存在的,寄托于钱币之中的三全音恶魔,并且拥有了操纵历史的能力,也被称之为历史恶魔。至于后者,正牌的古希腊女神。   既然都是当地人,高易羽认为她们肯定知道点啥吧?可惜,即便她们俩也都明白高易羽的意思,但都保持缄默,并没有什么情报想要发表。   “祖师——萨福女士,请你介绍一下吧,看来我们都对它不怎么熟悉。”于是,高易羽直白的问了。   “好的。”   与此同时,德利多利伸出了她的手,用略微弯曲的纤细食指,轻轻触碰了萨福的光点。一丝奇妙的黑雾,混入了对方那不甚明亮的光辉里。   高易羽眨了眨眼,即便是她,现在也能看懂,这是德利多利在提供魔力,让萨福看起来随时都会熄灭的光延续下去。看来乐队确实很火,三全音的传播很顺利,以至于德利多利现在都有多余的魔力干这种事了。   “我们的生命,并非是延续不断的——”   萨福轻轻开口。   像是,在谱写诗歌。   “每个理所当然的夜晚,都会将其暂停。   这些夜晚,时而漫长,时而短暂。”   也像是洒入窗户的月光,让所有人都静静聆听。   “但总有一天——   生命会迎来无法反驳的一夜,那不再是暂停。   而是名为死亡的终结。”   接着,萨福用自己的声音,以及古老到已然失传的语言,为她即兴的叙事诗写下了最后一笔。   “——但有些生命,迟迟没有等来这一夜。”   花了几秒,高易羽理解了,这多半是萨福的自传。   她是一个莫名其妙没有迎来终结的生命——估计她也在几千年的认知里,找到了一些答案,那就是她想除掉的那个学生吧。   既然被描述为怪物,那个学生估计也是个恶魔啥的,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高易羽将双手抱在胸前,晃晃脑袋赶走不合时宜的睡意,又接着思考。   然后,为了除掉那个家伙,萨福找到了高易羽这位历史旅人。其目的不言而喻,无外乎就是去那个古希腊的时代,去莱斯波斯的事发现场,把那个学生扬了,以避免萨福到现在还没嗝屁的事情发生。   至于为什么会找到我——高易羽对此也有想法。   她在历史里穿行也有好几次了,虽然德利多利一直用骂娘般的话语,来警告高易羽不要留下历史痕迹,但事情总是不如意,高易羽留下过很多痕迹。   甚至,她还有“东方的吟游诗人”这种专门的维基百科(查完萨福之后,她顺手查了自己),收录了她的历史记录。虽然这是个非现实的奇妙百科,有一大堆事迹都是疑似,但确实把高易羽的旅程收录了进去。   因此,一位从古希腊存在到现在的诗人,知晓魔力,又是方便的灵魂形态,知道高易羽这么一位能在历史里旅行的吟游诗人,并且特意上门求援,也就不足为奇了。   将整件事情完完全全捋顺之后,高易羽松了一口气,至少从逻辑上看,女同祖师爷的到来,变得不太可疑了。   如果是流行乐恶魔派来搞事的,应该会有更加简单易懂的逻辑,和更容易让人上钩的方式吧……好吧,也可能是故意利用这一点?但要深究下去就没完了。   高易羽并没有去考虑杀祖师爷学生的事情,因为事情该如何处理,是历史恶魔该头疼的问题。   因此,接下来,高易羽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她看向萨福,那已经茁壮起来,却来自古老的灵魂光芒——   “再谈谈报酬吧,你说过,报酬是音乐——不输给约安妮丝的音乐,你打算怎么实现?” 134·新内容   “实际上,您已收到了报酬的定金。”萨福如此作答。   她缓慢的语气,透着一如既往的实诚,毫无欺骗。   因此,高易羽干脆闭口不问,而是开始回忆,自己啥时候收到过这玩意儿了……   能和约安妮丝的音乐相提并论,并且还是自己收到过的……符合这些条件的,应该很难找……正当高易羽本能的认为这是不可能之事时,她恍惚间记了起来。   ——是那位……业界秘密藏着,等待着其成长,然后将一举颠覆业界的天才。   高易羽还记得,倒不如说,忘不了。   当时的她跟着嘉莉娜一起,在眼花缭乱的“逛街”里身心俱疲,那已经是相当魔幻的经历了,可相较之下,与所听到的那段音乐相比,只成了无关紧要的点缀。   那位天才的音乐,即便是从老旧的磁带来到耳中,即便没有华丽或复杂的旋律,即便只是简简单单的乐器所奏,也是充盈着魔力的,色彩斑斓的音乐。   足以作为订金了。   不过——   “等之后天亮,吃完早饭和午饭,我就会前往一家剧场,那里被音乐行业包了下来,只为了等待我们登台演出。我已经知道,那位天才也会在台下出现,这位天才就是你的酬劳吗?”   “是的,如您所说,历史旅人……她的音乐是货真价实的。我们约好了,若您愿意帮忙,那她便会展示真正的音乐给您,作为酬劳。”   萨福说得很直接,高易羽也不觉得奇怪。   从古希腊延续至今的诗人残魂;在这个时代藏匿着的奇妙天才,她们熟识。那么,她们是什么关系呢?   高易羽琢磨了一会儿,倒也不是没头绪。   一位见多识广,在历史里漂泊数千年的女诗人,也许是在某次无聊的旅行时,发现了一位默默无闻的小孩子。   机缘巧合的认识,并且挖掘出了这个孩子的音乐才能……然后教她如何使用魔力,如何对付流行乐恶魔的窃取魔力……   然后用来自长辈的人生经验,告诉这位天才不宜出名过早,然后在浮躁的世界里颠簸早逝,并且一直循循善诱的教导着这位天才成长。   再到现在,女诗人萨福感觉自己时日无多,这一点,很可能和她希望高易羽动手除掉的目标有关。总而言之,高易羽凭借自己聪明的小脑袋瓜子,搞懂了萨福现在想做的事情。   等她这一缕残魂消逝,失去教导者的天才,需要新的指引者,来庇护她,等待她长大。   所以,知晓魔力,并且是历史旅行者,又正好开始让乐队面世的高易羽,好像就成了奇迹般的最佳选择……   事情还挺合理……   高易羽虽然嘴上没吭声,但心里的几番思考,却已掌握了这件事脉络的十有八九。   “但这件事有个问题——”高易羽只是指出关键,“我和你想除掉的对象不认识,也没有理由加害对方。”   “理由很简单——这位怪物渴求着……能被人杀死,能被人抹去,能迎来终结。”   一阵沉默,笼罩在宽敞的房间里。从花园醒来的鸟雀,不知何时起,开始叽叽喳喳,提前宣告夜晚即将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开口的是德利多利。   以历史恶魔的身份,做出了宣告:“好吧,我们动身去历史的那一端,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也许如字面意义,德利多利好奇这件事,又或者是因为她也想听听天才的音乐。   没人反对,高易羽也同意了。除了上述理由之外,高易羽倒还有一条驱使着,逼迫着她一定要去古希腊旅行一趟的理由。   那就是——她这一晚就睡了三小时,迷迷糊糊的,明天登台要完蛋。   但如果来一趟历史旅行,就能在过去的历史里悠悠哉哉的睡饱了,再回到历史的最前沿。偶尔窃取一次时间,也是历史恶魔的契约者应有的福利,对吧?   于是——   停在窗沿的,属于萨福的光辉消散了。   留下的,是一行短小的异乡文字。   那是“女诗人·萨福”这一个体历史的锚点。   德利多利知道如何使用。   高易羽打开行囊,取出了那身吟游诗人的行头换上。一开始,这套行头和吟游诗人这种名头,本来都是无可奈何,用来方便行动的伪装身份,但如今,高易羽也乐在其中,并且习惯了。   只可惜,如果不是德利多利会骂人,高易羽还打算多准备几个行囊,里面放满玻璃弹子和胡椒,到了历史的某个节点,就用来跟当地人交换各种稀罕玩意儿,再带回来。   不过,和她所想的不同,她本以为这是一场大家一起的旅行。   “我去不了。”月桂女神很遗憾,对高易羽摇了摇头,“那是我确实存在的时代,现在的我若是回去,就会发生一些不可预测之事,为了历史的风险,我留守在这里。反正只要眨眨眼,你就办完事回来了。”   “那约安妮丝……”高易羽犹犹豫豫。   “她看起来睡得很舒服,你想叫醒她吗?”达芙涅问。   “……为什么会不想呢?她还挺喜欢这种旅行的。”   “但那会儿并不是咖啡流行的时代,别打搅尊贵的大音乐家睡觉。”   德利多利把高易羽拽离了床铺,然后随口说道——   “这次的事情并不麻烦,只是去当地确认一眼,然后从这里——”德利多利的手,从漆黑变幻的雾色之中,拿出了一本名为《历史》的厚重书籍,“抹掉区区一个名字。因此,你我随便去走一趟就好了。”   确实,和以往不同,这一次,既不是要对抗传说中的休止符魔鬼,保护最伟大的音乐家,也不是要赶在时间的前头,从冬宫抢走月桂女神……   但高易羽还是有点在意:“您不会把我留在当地,然后一个人跑回来的,对吧?”   “……这取决于你会不会瞎干涉历史,给我增加工作量了。”   “……我不是这种人。”   “哼哼——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不给高易羽反驳的机会,那本《历史》之书,在德利多利的面前漂浮了起来。   它发出幽深的、驳杂的、迷幻的光晕。   仿佛有风,令它自己翻开了自己,泛黄且写满模糊文字的页码,一页页辗转。   古希腊女诗人留下的历史锚点,那一行记述个体历史的文字——指引着书页。   不一会儿,它停在了某一页。   在纸张的空白之处,锚点的光辉融入了其中——   “……为什么是新内容?”德利多利发出了极为困惑的声音。   高易羽感觉有些不妙,本想从德利多利手里逃走。   但她晚了一步,历史锚点已经确定了,甚至来不及让人呼喊求救。   她眼中的世界开始模糊、扭曲,互相融入。像是打入面粉的鸡蛋,或是融于锅底的黄油,物质形态被重塑。而历史锚点,会决定这一切被塑造为何物。   所以——   「行吟万千时代的吟游诗人,她的三千年之旅   从旅程的最终点开始,逆流而行」 135·岛   「人们认为,万物总是有一个开始   以及,一个终点   无人知道这个世界、这一宇宙,是如何开始的   但我的父母,却能告诉我   我的世界是如何开始的。   ——来自一个吻。   他们因我的诞生而喜悦   因此在身为婴儿的我,那通红的脸蛋上   留下了饱含爱意的亲吻」   ……   莱斯波斯岛的夏日海风,是温暖、略带湿润,以及咸甜的。如果是从城市的方向吹来,那便会掺杂着些许的葡萄味道。   萨福清楚这种味道,并且感到熟悉。那是她曾被从这儿驱逐时,闻到的最后气味,也是被故乡重新包容时,从船上抵达港口,所闻到的第一缕气味。   他们在这儿种植葡萄藤,然后酿造葡萄酒。   ——但在这里嗅不到。   这里有的只是海潮味,它们会充斥所有人的鼻子,没办法再容纳其他。   如果是以往,这知更鸟蛋般蓝色的海洋,也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无法容纳其他。   但今天不同——   萨福看着沙滩上,那木棍留下的诗文,甚至无暇去欣赏晴空之下的蓝色大海。   这是一位十四岁少女所写诗歌的上半部,是真挚而诚恳的诗。虽然无需多久,海浪就会冲刷掉它,再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但至少,萨福还有时间,去看看这首诗的下半部。   ……   「人们认为,万物总是有一个开始   以及,一个终点   父母不一定会给我留下遗产,但会留下他们的终点给我   比如,用来自远方一封羊皮纸的信,书写父亲的离世   他无法再呼吸空气了,无法再说些方言了   那是他的终点,人生的尽头   被驱逐的我,无法回到那儿见证死亡   但我永远记得他曾说过   ——是母亲先吻我的」   ……   海浪无可避免的来到,为沙滩融入湿润,并模糊少女所写的诗。   对世界来讲,文字也好,死亡也罢,都不过是缓缓便可磨去的自然一环。   “你想当我的学生?”一边向她开口,萨福一边压下帽子,象征苍老的白色长发抵不过海风。   “是的,请收留我。”   写诗的少女,诚恳低着头。   她有一头雪色的、微微卷曲的长发。几乎没有打理过,还粘着不少脏污,可即便如此,那也是足以炫目的美丽颜色。   萨福从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但曾听岛上掌管莱线的结社成员说过,说那些掌握魔力的人就是这样。   少女的脸庞要比银发更美,相较于十四岁这个年纪,要显得年幼不少,可那双清澈却迷离的眼,有着如她诗才般的深邃。   萨福不讨厌这个孩子——即便她是一天之前,从商船偷渡来这座岛的,甚至还背负着被罗马城邦永久驱逐这一可怖罪名。   “我听说莱斯波斯岛有一位大诗人,会给迷途之人庇护,所以……我没有钱,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父亲也去世了。”   “刚刚的诗,是你自己写的吗?”萨福严厉的问。   “是的。”少女说道。   萨福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已步入暮年。就像这位少女所写,也快到了将自己这一生命的“终点”留作遗产,成为他人回忆的年纪。   所以——她看得出,少女并没有撒谎。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收过学生,或是帮助别人了。   但今天,她想起了从前:“你叫什么名字?”   “安·菲文,曾是罗马城一名面包师的女儿。”   “你好,安,你为什么会被罗马驱逐呢?”萨福早就想问这个了。   事实上,如她这样家庭清白,未涉政治,平民阶层的十四岁女孩,会被罗马那样的城邦下令永久驱逐,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   对此,安·菲文是如此回答的:“我不知道,可能因为我的头发。”   “奇怪,不过是患了失去颜色的病,时不时也有如你这样的人或动物,怎么会……”   “教堂的人说,患了失去颜色的病,皮肤会是雪一样的颜色,而眼睛只会有血液的颜色,而不是我这样,除了头发都正常。但我不知道具体的……我只想回家……我想回家,回到罗马。”   安·菲文啜泣了一会儿,然后压低了声音。   “但我知道,没有事情是哭诉就可以索求得到的。所以……萨福老师,我想为您工作,赚取合理的收入,凑够买金粉的钱……将头发涂成正常的颜色,然后回故乡……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仰着头,用唯独清澈的眼,向老迈的诗人发出祈求。   老迈者的头发是偏灰的白色,就像不那么晴朗时的云,她很羡慕这样的自然之色。   但比起那求而不得的色彩,她得到了自己渴求的第一句话   “跟我走吧。”   萨福接着说。   “下次,你若想写诗,便写在纸上吧,你是一位天才。”   ……   惬意而平和的日子,延续在岛上。   而旅人,驻足于其中的某一日。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的旅行并不难。   高易羽的着装打扮,在这商船来往的群岛也不算奇装异服,最多只是罕见的旅人。她的黑发,她的容姿,都非常合理的被人认作是了罗马来的大人物。   当然,只凭这些还不够,高易羽还从内口袋里,翻出了一枚悄悄藏着的玻璃弹子,用来跟跑来讨好的大商人交易了一些当地货币。她会的语言在这里倒不算纯正,毕竟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烙印。   顺带一提,德利多利魔力充足,并不需要一直在金币里睡觉。   这一点,在高易羽掏出藏着的弹珠时,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便是很好的证明。   因此,高易羽正在岛上最热闹位置的餐厅二层,吹着温柔的风,俯瞰楼下的人来人往。   与此同时:“请问您需要什么?”店里的老板得到消息后,也战战兢兢的跑来问高易羽了。   “想吃点早餐,请问有什么推荐呢?”说完,高易羽将一枚应该是某种银币,印有猫头鹰和树枝图案的钱币在桌上敲响。   “噢噢!您需要肉食吗?”   “鱼肉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除此之外,我热情推荐我们店的面包!绝对是别处没有的,我们使用了——”   “好,来一个,再随便来点汤吧……符合我一个人的份量就好。”   除了想找点东西填饱肚子之外,在这热闹的古希腊岛屿,除了旅行,高易羽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以及,我希望找一位对本地非常熟悉的人,咨询一些事情,请老板为我介绍介绍。”   “没有问题,请您多坐一会儿。”   店主双手收了餐费和额外的钱币,畏惧的看了看周围的角落,然后迅速的走掉了。   大概是在找同行的护卫?高易羽如此猜测,但自己倒不需要这个,毕竟自己也算掌握魔力的非现实存在了,身边还跟着德利多利,有什么事情都好处理。   即便是公元前,这儿却是人类历史里,精神文明、道德水准难得处于较高水平的阶段,哪怕街道和大部分人的衣服依旧肮脏,高易羽并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德利多利。”   “干啥,你不是就点了一个人的份量……”   “嗯,没喊你一起吃。”   因为其他客人默契的,远离了看起来就非常不同凡响的,疑似大贵族千金的高易羽,所以就算她自言自语,也无人会发现。   高易羽想问的是其他:“你还是没搞清楚,我们的目标是谁吗?”   “是的,唯独知道一点,历史记载,这时候的萨福已经很老了。”   “那就是在这个阶段,和什么非自然的力量做了交易,得到了能活到几千年后的方法?”   “有可能,但实际来看,不太对。”德利多利寄居的金币,在餐桌上转动,“这件事有点古怪,起码不如我们所想的简单,即便是以我这历史恶魔的权能,也没能窥探到其全貌。”   “说得你以往就能窥探到一样……”   “那是以往魔力不足,按你们的话来讲,只用在刀刃上!总之,无论是历史记载,还是来到实地之后的切身体会,都有点不同……”   “那你说啊,什么不同?”   看得出来,德利多利实际上是在思考更好的表达方式:“用你也能理解的话来讲,你知道未来电磁波被人发现之后,流行乐恶魔开始大量摄取魔力,所以近现代人类都没有魔力了吧?”   “嗯,然后呢?”   “这种时代不同,人人都有天然的,寄居于灵之内的魔力……于是,我能感觉得到这座岛的所有魔力流动。事实上,你也能,你试试?”   “你先说结论,我再捣鼓。”   “这座岛,绝大部分人都是魔力平凡的,码头那边有一些外来的旅人不一般,以及山上的莱线那边,有一撮人不太一般。”   “莱线是啥……”   “一个对你来讲很俗套,对地球来讲真实存在的玩意儿。但因为出现在一首我非常热爱的歌里,却被无知者误翻译成这个,所以我觉得很有趣就一直在用这个叫法……总之就是这样一个玩意儿。”   高易羽无言以对,这家伙真的很热爱音乐。   德利多利又回到了正题:“简单来讲,这些都是正常的。但有两个不正常之处……第一,这座岛有两个庞大至极的魔力持有者,像太阳一样刺痛着我的感官,而这俩,都……不属于这个历史。”   前一秒,高易羽还在认真听,但后一秒,高易羽就明白了。   “懂了,你要说是我俩,然后虚晃一枪。”   “你确实是其中之一,但另一个——不是指我,而是我不认识的。”   高易羽好奇道:“意思是……还有另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历史……旅行者?”   德利多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恐怕就是这样。”   到这会儿,高易羽还没把这事当回事,如果它很重要的话,德利多利早就带着脏话一起,在高易羽可爱到自己照镜子时经常捏的小耳朵旁,发出警告了。反而,她觉得,说不定是达芙涅嘴上说着不敢来,实际上悄悄跟来了?   “但更奇怪的是另一点。”德利多利认真的说,“萨福在这个时代的魔力,和我们见到的那个残魂……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 136·早餐时光   一顿早餐——原汁原味、并且在原产地的古希腊早餐。   装在木盘里的,是烤得歪歪扭扭,硬、毫无蓬松度可言的杂面面包。但炭火的痕迹却和些许温热一同,将和现代略有差别的麦香散发出来,甚至比海风更吸引鼻子。   另一个小容器里的,是几种豆类混合做成的粘稠食物,既像是汤,又像是酱。份量恰好的橄榄油漂浮其中,带着风味十足的微酸。   烤鱼片,和着零散的本地香料,以及海盐。   在这个时代,不知名的鱼,为历史旅人的饥饱问题而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碟高易羽以前没见过的菜。   “啊,洋蓟。”德利多利发出感叹,“好怀念。”   “噢,这个就是那种只有挥霍时间之人才会去搞的蔬菜。”   “在这个时代很受欢迎……非常受欢迎。”德利多利评价道,语调里充满忧郁,“你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是达芙涅也一起来了,那么德利多利肯定会多一个人聊这些古老话题,可惜没有。历史恶魔只能跟对此一窍不通的高易羽聊,很可惜,后者其实不感兴趣。   “因为这个时代,人民精神富足?”   “不是,只是单纯的讨厌女婴,但凑巧有几例吃了洋蓟的孕妇,生了健壮男孩的传闻,所以……”   “……原来如此。”   聊着,高易羽发现这儿没有餐具。她倒无需去询问德利多利,或是叫来店家询问一番,因为所有独居过的人,都会在脱离传统的环境之下,依靠着本能去尝试,并学会一些事情……   用手吃饭,就是其中最为本能、最为古老的一种。   也因此,餐具的出现,才意味着打破传统和真正的进步。   但到了这儿,入乡随俗也没什么。   高易羽掰开面包,将鱼片和洋蓟放了进去,然后一起咬下。她整齐且洁白的牙轻易切开食物,顺便还碾碎了些许海盐,复杂的气味顿时环绕唇齿。   除此之外,她还尝试了用手拿面包,然后蘸那一碗豆类做成的玩意儿,很快发现其实这样吃还挺方便。面包可以承担抹布的作用,能吸取食物的酱汁,也能拨动食物残渣将其聚拢……   只有亲手体验,才能发现这些西方餐食习惯,本质上和高雅或发达并不挂钩,只是就地取材和基于便利性的本能延续。   或许是食材非常好,同时店家也优秀,这一餐对高易羽来讲非常满足,她的位置还能眺望地中海的奇异蓝色,以及越发热闹的街市。   如果德利多利不在旁边说什么“没吃洋蓟的人家生了女儿,如果还不巧是瘦弱有病的,大家就会劝你把它丢了”、“如果吃了洋蓟还是生了女儿,多半就是魔鬼的影响”就太好了。   幸好,无需高易羽提醒,德利多利已经闭口不言了。   ——“您好,岛外的访客。”   有一位礼貌的、和善的、热情——并且非常漂亮的女性,在楼梯口,向高易羽致意了。   她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穿着本地人里不常见的装束。透过饰品的丰富性来看,毫无疑问是这儿的贵族阶级——按性别来看,她父母造人时可能没吃洋蓟……   “你是?”   “莱斯波斯岛,人民议事会所的首席书记官。”   她那充满自信的、神采奕奕的言语,听起来还挺有来头。   大概是刚刚德利多利那番重男轻女言论所致——说起来,女性也能任这种职位吗?高易羽本想这么问,但转念想到这里是莱斯波斯,女同性恋的词根来源,充满政治正确的凤兴之地,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你好——我是一介无名的吟游诗人。”高易羽站起身,向书记官女士致意。   “可否允许我同席?”   “当然——用过早餐了吗?”   随着书记官入座,机敏的餐厅仆从,看起来是奴隶阶级的人,战战兢兢收好了桌子。   书记官顺便点了两杯葡萄酒,高易羽皮笑肉不笑,只是抱怨着一大早就这么开喝,对我这种未成年小女生来讲,还真是有点不妥。也罢,这也算历史旅行的工作应酬……   “吟游诗人……吟游诗人,也好,就当是这样。”她摊摊手,“难怪一幅罗马人的样子,却会我们的语言。”   “书记官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是对本地非常熟悉的人,正好在附近办理税务问题,听说来了个大人物,于是便来与您会面。”   “那可太好了。”之前点餐时,高易羽还顺便给了老板情报费,就是希望找这么个人来。   她想打听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位要在这段历史中,除掉的存在。毕竟在历史最前沿的现代,和萨福谈好了这件事。但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终归是要从收集情报开始。   在谈话之前,两杯葡萄酒已经端了上来。   那和高易羽记忆里的葡萄酒不太一样,而是在木杯里的猩红饮料。用葡萄压榨、存进鬼知道什么容器里,然后静静发酵得来的。在端上来后,里面还加了各种各样的香料,以确保口感。   “能喝吗?”高易羽在心里提问。   “好喝的。”德利多利予以回应。   “对健康?”   “不给当地人面子?”   也罢……   高易羽先啜饮了一口,古怪的味道……感觉像是蒸馏水里加了葡萄果汁,然后加了几勺蜂蜜和辣椒素混合出来的。关键是,还煮熟了!很温热……但也不是不能喝。   书记官没有忙着饮酒:“吟游诗人女士,今晚的住所有安排了吗?”而是用充满韵味的成熟声音问。   “有了。”   “可惜……如您这样美丽到不可思议的人,令我还以为是伟大的女神来到现实。”   “谁让她不肯来……只能我自己来了。”   “哈哈,事实上大多数外来的女性到访莱斯波斯,都是为了体验一些和往日夜晚不同的欢愉,如果您不是为此而来,那请原谅我的愚昧。”书记官这才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高易羽没接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她还有正事:“这座岛,有一位女诗人——”   “啊,人人皆知的萨福老夫人,愿她健康……”   老夫人?高易羽思考了一下,又问。   “作为吟游诗人,我很仰慕她这样诗人的才华,但在外地听到的消息终究很迟,不知当地的新鲜消息有什么有趣的呢?”   “她年轻时的故事,我们可都是听着长大的!”   书记官并不讨厌这个话题,摇着酒杯很快就健谈了起来。   “她在海角有一座非常豪华的宅邸,就在那里谱写诗歌,收留无家可归的少女,或是仰慕其才华的贵族家小姐。在海鸥往来的花园,她们每天喝酒、写诗……表达那不为人道的……莱斯波斯的风土人情……”   啊,还挺刺激的……高易羽想起自己所见的萨福,那是一团纯粹的灵魂残片。但那灵魂在两千余年之前,还真是过着舒坦的日子。   高易羽想象了一下,很难勾勒出确实的画面,可一种印象画派般的模糊色块,却能将地中海、晴天与暖风、盛开的花朵、往来商船载来的各地少女、秘密花园与夜晚,给还原个七七八八。   “萨福有很多学生,在本地也拥有相当高的声望和权势,上了年纪后总归是风采不在,在家里过着晚年生活,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偶尔写几首诗歌的老妇人——”   书记官的表情变了,并非是被杯中饮品灼了舌。   “直到五年前,她时隔二十年的,又收留了一位少女。”   “发生什么了?”   酒杯在桌上敲出声响,书记官并未忙着回答,而是盯着高易羽反问道:“你是罗马人吗?还是迦太基人?”   稍作思考,高易羽回答:“来自更东方。”   “噢!原来是伊特鲁里亚人!难怪如此精神文明而美貌干净!我还以为您是塞尔维乌斯,或者罗马乡下哪个氏族首领的小女儿呢……他们怎么配!”   不需要再顾虑对方的感受,又是来自值得尊敬的平等文明,书记官放下了那些虚假的敬意,转而直接找起共同话题,那就是发达文明对乡下蛮族的轻视。   书记官滔滔不绝:“五年前,罗马城驱逐了一名少女,这位少女跟商船偷渡到了我们岛,然后被萨福老夫人收留。在说重点之前,她被驱逐的理由很有意思,我从商人那儿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她推开杯子,用轻盈的动作,把身体向前,用衣帽别着的花朵残香和语言一起,向高易羽分享——   “这位少女叫做安·菲文,家里是做面包的公民,她本来拥有很漂亮的黑色头发,但一夜醒来变成了雪一样的颜色。”   “……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但那一夜,罗马城邦响彻着一个旋律……没人听过的音色,像是丧歌。它穿过了所有墙壁,监牢、羊圈、民居……即便是执政国王的居所,也无法挡掉这旋律的到来。”   高易羽眨着眼,小口喝着葡萄酒。   她听不太懂书记官的话,只觉得这是一个普普通通,以讹传讹的当地传说。其真相无外乎就是谁家大嗓门的娘们半夜迷糊,做了个噩梦,然后吆喝了一大声……之类的。   应该是在说这类话题吧?   “国王很愤怒,想找到是谁在半夜用这种哀悼他人式的音乐,来侮辱他推行的改革。找来找去也没有头绪,唯独这位安·菲文,她的头发却一夜之间成了雪色的,而且没人能解释。”   “……所以就成了替罪羊,被驱逐了?”   “是的,很怪异的事情。”   是有点。   高易羽抱着手,目光藏在吟游诗人风帽之下。一夜白头之类的事情,她也零零星星在网上或是现实听到过些。   比如说每隔几年,以高考为背景,就会有受害者出现。   像是复读了好几年,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只为了考上好的建筑大学的大学生,到揭榜之日发现分数又不够,一晚上没睡,一夜白头。   像是将人生全部赌在孩子身上,为其倾注全力的严酷家长,在高考当日发现孩子一直都苦不堪言,憋到今天就为了整个大活,全都交了白卷以示抗议,然后家长一夜白头。   兴许,这罗马城邦的面包匠家的小姑娘,就是有了类似的经历?   又或者,只是找不到罪人的士兵,正好发现一个玩耍时钻进面粉的小女孩……   高易羽漫无边际的想着,想着。   可她却清楚的知道一件事——   这不是单纯的物质世界,而是一切非现实都会发生的、存在魔力的真实世界。   所以,所谓的传说,恐怕有真实性可言……   “安·菲文来到我们岛屿,被收留至今,已经过了五年,事实上我们都见过她。因为隔三差五,她就会来市场帮萨福老夫人买东西,或者是找药师取药。”   “那她确实是银发?”   “不好说,因为每一次见到,她都是染发或者遮住的。”书记官将手搭在椅子上,表情阴沉了几分,俯瞰着一位位结束早餐的客人,“可我相信那是真的,并且,比传说要……复杂得多。”   “发生什么了?”   “她五年前到这里时,和前几天我见到她时……”书记官缓缓说道,“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那意味着这位叫安·菲文的姑娘,是个坚守本心,一直在为萨福女士尽心尽力的好姑娘对吧?高易羽习惯性的按常识来思考——   可……这不对。   如果只是这种人类道德层面的事,书记官为什么要单独拎出来说?   高易羽的思考速度很快,皱着眉问:“你的意思是,安·菲文一直都是那个年纪的外貌,毫无变化吗?包括年纪?”   “是的,她被驱逐时是十四岁,外貌也符合。五年过去,她还是那个样子……毫无变化。”   和热闹的岛屿城市相悖,冷清的餐厅二层,被一种更大的沉默所包裹。   高易羽很清楚人类在成年之前,成长的速度有多快……那是不可能毫无变化的。退一万步来讲,也许在这座岛上,安·菲文一直没能吃饱饭,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进食,所以很难发育,也不可能是这样的。   高易羽的手放回口袋,把玩着金币,想听听当地人有无高见。   寄宿其中的历史恶魔,并未给出回应,德利多利也说不清楚,是书记官骗外地人的随口胡侃,或是一件真正的奇异。   ——但这是线索,这有价值。   “如您所知,我是吟游诗人,我的职责就是将各种各样的事情编成歌谣,向世界传播。如果书记官阁下允许,我是否可以去亲眼见识一下,这位叫安·菲文的人?” 137·古老方法   如果不出问题的话,安·菲文就是这一趟的目标。   高易羽对这个结论很有自信,一夜白头的少女,经过多年也没有衰老,而且是萨福的学生。这些特征汇聚了起来,使得高易羽对这一次历史旅行有了把握。   既然同在莱斯波斯岛,去亲自见一面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即便和自己所想的不同,安·菲文并非目标,那么起码她也会成为线索。   因此,在提出“想见安·菲文”的时候,高易羽就已经做好了来上一笔交易的打算。她在口袋里摸索着,能用来做筹码的除了钱币,还有一些零碎的现代物品,都是悄悄带上的。   她完全不指望,如她这样没有来历的外地人,可以直接见到当地长老一般存在的萨福,更别说还有一位充满诡异的、被罗马流放、拥有不老容颜的萨福学生了。   只是——   “当然可以。”书记官却非常爽快,甚至一点利益也没有索要,“在这座岛,人人皆是自由的,无论身体或是灵。”   “……即便是我这样不知来历的外来者?”   “一个人的身份如何,都会毫无保留的表现在外表。一个人的意图如何,则会构成其灵魂的氛围,很容易就能从气场上感觉得到,所以我相信你毫无恶意——吟游诗人。”   书记官说着这些,顺道从衣袖里扯出一些干净的布条,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像是笔一样的东西,从桌上的葡萄酒杯里蘸取,便在布条上书写文字。   那是来自人民会所官员的文字,意味着允许高易羽这一外来吟游诗人,在此处自由通行、自由营生、自由交易。   这种文牒似的东西,实际上是平常发给岛屿往来商船的,一般需要缴纳保证金,以及提供商船所属地的同样保证。但今天,今地,正好是个对女性非常友善的地方,于是靠着那恶魔所赠的惊人容姿,她便免费得到了这样的玩意儿……   ……   “你没有忘记吧?”   海鸥、海浪、海风。晴朗的不容阴霾之日,历史恶魔却在渐向中午攀升的太阳之下,吐露着残酷之语。   “我们是来杀人的。”   “我知道。”   高易羽漫步在沙滩边缘,沙子被烤得温热,即便是这双扎实的鹿皮靴,也阻隔不了。但她并不觉得身子炎热,兴许是作为历史之外的人,受着历史恶魔那黑雾的保护。   这里是远离城区的地方,零散只有些跑出来玩的孩子,以及捡拾食物的居民,她也算引人注目的了。只是,接下来的区域属于私人所有地,所以当她踏入之后,出于尊敬,零散的岛民也收起了目光。   进入娴静的石子小道后:“想要将一个存在,从历史抹去——这种事,会对历史造成多大的干扰呢?”高易羽问。   “视情况而定,但又不视情况而定。”德利多利解释道,“总的来讲,视我魔力而定。”   “……不愧是历史恶魔。”   呼吸了一口能温热到肺的海风后,高易羽干脆聊起了一直以来,自己都很在意的某个问题。   “德利多利,我俩很熟了,对吧?”   “确实很熟。”   “那我可以打听几个关于你的问题吗?”   稍作沉默,那枚染上太阳热度,并发着光辉的金币作答:“这和前提不符,若是你对我熟悉,便不会这样提问了。”   高易羽干脆不客套了:“我在想,如果人类宗教信仰中描绘的,那些主宰人类命运的神确实存在……应该没有比你更符合那个形象的了。”   金币中发出了嗤笑:“……噢……呵呵,你总算开始明白我的伟大程度了?”   高易羽并不认为那是伟大,反而只觉得恐怖。和德利多利一起玩的时间越久,就越是如此认为。   “你能轻而易举的改写历史,将我们的认知与常识颠覆,可我们的认知与常识,多半已经是早就被颠覆过的了。我们只是你手中书本里,一页一页的文字,而你握有可以改写它们的笔。换言之,对于我们人类,你是造物主。”   “前面是没错的,我就是如此强大。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把你谱写成世界首富,世界之王,或是世界上所有女性都喜欢你,虽然挺俗套的。”   “听起来挺花魔力的,真写了又要折腾我给你搞魔力是吧……”高易羽摇摇头,把这些玩笑赶走,又问,“那错误的地方呢?”   “我不是造物主,一切都是本来便存在的。”   “……真的?”   “至少我们无缘、无权去探究万物的起源……”德利多利的声音变得缓慢,犹如蜡烛滴下的蜡泪,随着温度流失而逐渐凝固,“我们只知道,我们自己的起源。”   我们?高易羽很快明白了,这个词是在指代他们这些拥有魔力的、非人的、不同于物质世界的存在,也就是恶魔、魔鬼、神——之类的玩意儿。本质上来讲,这也挺俗套的,和世界首富之类的玩意儿差不多……   “你想知道我们的起源吗?”德利多利问。   “说!”   “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哈哈,也是。”   高易羽也不是非要知道,本来就是随口聊到的话题。被直接拒绝,总比听谜语要强。   比起这个,如果德利多利说什么“想知道我们神秘世界里,最伟大的、最动听的音乐吗?”、“我们拥有一种能奏出梦幻音乐的乐器,想知道吗?”来钓,高易羽可就要死缠烂打的逼她就范了。   闲聊总是打发时光的好消遣,不知不觉,路程像是被太阳蒸发了似的。   ——高易羽抵达了目的地,一座漂亮的海边山丘居所。   像是一栋公馆,并且自带相当宽敞的花园。   即便其经历的年月沧桑,可木料、石料,都可以看出其档次的不同。它的设计相当成熟,上面还被复杂颜料勾勒的花纹装饰,应该是隔三差五便会被人翻新,使建筑染上了一种底蕴。   “嗯?”   正好,门内走出了一位着装朴素,但营养良好的中年女性。   远远看去,这位女性相貌一般,小麦色的头发,被海风常年吹打而显得干枯,衣服上沾染着食物和生活的痕迹,双手也是如此——应该是……帮佣之类的存在。   “请问?”不等高易羽走近,对方便皱着眉问。   “我是东方来的吟游诗人,有公民会所的通行证,来这里拜访萨福女士。”   对方确认了那简陋的布料,马上卸下防备,摆出尊敬的态度赔起笑脸:“远道而来的客人,您好,很久没有外地人来了……由衷欢迎。只是老夫人正在小憩,中午时才能迎客……”   “那我在外面随便逛逛,等中午时再叩门拜访吧。”   这时,这位帮佣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数出一些成色暗淡的钱币,在手掌里摊开。   “我在这里工作了很久,一直没机会听到外地之事,可以用这些酬劳,请吟游诗人您为我讲些故事吗?”   高易羽感到意外,因为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真的有吟游诗人的活计找上门……   她背上的琴,上次因为救柴可夫斯基而泡了水,到现在还没恢复到能用的程度。口袋里倒是有口琴……可这玩意儿在这里会不会太超现代?真尴尬啊。   也罢,高易羽接下钱,跟口袋里的金币堆在一起,还特意砸了砸金币,请外援!   “当然可以。”   “那就请边走边说。”   经过闲聊,高易羽得知,帮佣照顾萨福老夫人小憩后,便要去后花园取染发用的东西。帮佣很直接,表示这是要提供给安·菲文用的。   “是要遮住她的银发?”   “是的……以前试了好几种法子,都染不上,只有试试这种厉害的染料了。”   二人朝着后花园迈步,这倒成了高易羽讲故事的机会:“在有些远的大陆彼端,会使用一种叫散沫花的东西做成粉末,既可以染头发,也可以用来在身上绘画装饰,效果很好,能持续很久……”   “噢噢!只用一种花的粉末!?真省事啊!而不像我们……”   发出惊异的感叹,帮佣叹起气来,在地上用工具扒拉了几下,翻开杂土,取出一只做工很糟的陶罐——本想揭开盖子,可顿了顿,又赶忙对高易羽摇头。   “您离远点,这东西……不好闻。”   “无妨,能比得过海盗故土的那些极地海民,将海鸟放进海豹肚子里腌到腐烂吗?又或者比得过东方巨龙之国里,追求恶臭的豆制品方块吗……”   她扯了些故事,用来丰满吟游诗人见多识广的形象,以求对得起收到的报酬,同时,高易羽并没有把希腊人的染发剂放在心上,染头发用的玩意儿,能臭到哪里去?   可——帮佣揭开了盖子。   在陶器互相摩擦声中,在太阳正好攀到头顶时,在高易羽因为好奇还靠近了一步之后。   浓郁的气味,像是暴风雨来袭,将高易羽淋得神魂毁灭。   首先窜来的,是强烈的腐烂气味,但这并非普普通通的腐烂,还伴随着无比尖锐的酸味。   这二重奏加起来之后,强烈的第三节拍席卷而来,它是在看电视剧时,嗑到的臭瓜子,它已先被虫蛀,又被霉菌腐烂。它是擦了牛奶后忘记洗,放在角落数年,偶然翻出的抹布。它也是回到老家,随着感叹,翻出存放小学回忆作业本的老盒子,里面突然出现的巨量蟑螂尸体。   它是苦难,也是恐怖。   “这他妈是啥……”   “是一种……最有用的,能把头发染成黑色的染发剂。”帮佣本想表现的专业,可突然捂住鼻子,干呕了一阵,看得出也是破防了。   再次将盖子合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始介绍。   据说,那个陶罐里,还有一个铅做的小盒子。   里面放着的,是发酵过头的葡萄酒——换言之,已经是醋了。然后,这碗葡萄酒醋里,放入了许多吸过血的水蛭。再加入一些本地传统黑色染料植物、炭火,关上盖子,在铅容器里发酵半年。   最终,它就会变成一罐粘稠、复杂、充满死亡、漆黑却又混沌的染色剂。   忍着抵触,盖子再次打开,面对里面那时不时冒起一个泡,仿佛有人在哭嚎的染发剂,高易羽只觉得恐怖。   “这个……擦在头发上……没问题吗?”   “没问题,擦完之后在太阳下晒半天,就不会臭了,而且能维持很久,洗也不会掉。”   “……我确实相信你说的后半段。”   帮佣三番五次的伸出手,似乎是想用自己测试一下,可终究还是放弃了。她腼腆的笑笑,觉得还是留给需要的人吧。   以这罐玩意儿为题,她俩倒活络了起来,又到了正午,她们便向屋子走去。顺路,高易羽还打听了不少事情。   五年过去,安·菲文确实没有成长的痕迹,总是十四岁的样子。   而且,据她本人说的,在罗马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不虚的。确实有悼亡曲一般的音乐席卷整座城邦,她的头发确实在那一晚变色。   不光如此——   在犹豫之后,帮佣讲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还能看见死亡将至。”   “……死亡将至?”   喃喃重复之后,高易羽有了几种推测,打算开口追问几句,以得到更多信息。   但就在她开口之前,从背后,悄无声息的,传来了声音。   “是的,我能看到。”   那声音十分清冷,即便来自十四岁的少女,却毫无甘甜。   “只要某个人的生命将要步入终结,我便能看到……生命的旋律支离破碎。”   是安·菲文——高易羽不用回头也知道。   而且,在她的声音里,高易羽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夹杂魔力的痕迹。犹如雷鸣一般,高易羽立刻明白了,安·菲文绝对就是这一趟的目标,那个必须要从历史上被抹去的存在。   高易羽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便听见了迟来的脚步声。   安·菲文从她的身后迈步向前,平行、越过——然后轻盈转身,面向历史旅人。   她的银发卷曲,她的面容迷茫却绚烂。合身的布匹粗糙成衣,为细瘦的身躯抵抗风浪。   “但我看不见你的。” 138·Sugar Mice   她很漂亮!这是见到安·菲文后,高易羽所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那闪耀在阳光之下的银发,稍显稚嫩的身体,以及蕴含苦难的眼。这一切都复杂而难言,却奇异的都被安·菲文拥有着。   说实在的,高易羽已经挺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尤其是经常照镜子,经常看得见自家的乐队成员。但此刻,那种清晰的,对人类样貌的本能反应,还是结结实实,在她的心中生了出来。   可不光如此——   她们对视着,目光交错着——虽然只有区区两秒,安·菲文就已经因为惊骇、自惭形秽,以及强烈的害羞而低下头,但高易羽的目光没有挪走,仍然死死的刺着她。   高易羽无比清晰的知道,这就是要被除去的对象。   只不过,高易羽还从这位少女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更为奇异的感觉。   那是……独立感。如果硬要用人类文明的词汇来形容,高易羽匮乏的文学素养中,就只能寻觅出这么一个词了。   安·菲文是个独立的存在。高易羽没由来的想着,她既独立于法律、规则、人情,还独立在人类这一物种之外。大概,也独立于历史这一洪流,也许……连生与死也无法阻挠她的独立。   这位少女所散发的,正是这样奇妙而深邃的气质。   “……嗯?”金币里的德利多利,不知为何嘟哝了一句。   “安·菲文——我听过你的故事,很高兴见到你。”高易羽向她点头致意后,接着说,“我是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   “你……您、你……您好!您……”   在十秒钟内,安·菲文的唇舌像是失灵了,慌张、不知所措,音节并没有拼凑出任何有效信息。   这让一旁的女帮佣眯着眼,像是有了什么想法。   接了亲戚的班,她照顾萨福老夫人有二十个年头了,听过很多关于萨福老夫人和女性的风趣故事。女帮佣很清楚,萨福的学生也多半是这么个模样——倒不如说,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跑来当萨福的学生。   看来,平常毫无表现,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   平日里,安·菲文是个极其聪慧、好学、勤劳、礼貌……并且,总是萦绕着浓郁忧伤的小姑娘。   至于现在……也难怪嘛。   只是——和那极为内敛,又极为热烈的少女反应不同,遥远东方来的吟游诗人并不热情。   “我的到来,对你多半不是好事。”高易羽如此宣告,她的眼神是认真的。   毕竟,特意跨越两千多年来一趟古希腊,正是要除掉她——起码接到的委托是这样。   不过还有时间用来了解情况——   “总之,我打算拜访一下萨福女士,如今方便了吗?”   “啊,当然,您请随我来。”   女帮佣呵呵笑着在前带路,高易羽跟在半个身子的位置,而安·菲文走得很慢。   银发少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慌张,连一句话都说不好,但又强烈的不希望再在她面前出丑。因此,她走在不会被搭话的距离,并且只有这样,才能将目光投向她,又不被发现。   真是不可思议的黑发……乌黑、细密、油亮……犹如初夏时节,轻抚沙滩的海浪,所留下的细腻痕迹。   即便一无所知,安·菲文也理解了一件事,那便是自己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了。   可她错了。   ……   女帮佣打开了宽敞的房门,三双脚,踏上老旧但依然优雅的垫子。   一种混杂药水、食物、海潮、人味的生活气息迎接了她们。   高易羽摘下帽子随手放下,又用细长的五指梳理长发。   在她背后的门口,看入迷了的安·菲文,目光紧紧被那些发丝吸引。可,她看见了一些奇妙而熟悉东西——是生命将要步入终结的,可被看见的支离破碎旋律。   她曾在岛上很多人那儿看过,隔天,她们无一例外都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安·菲文起初以为是吟游诗人的,一种强烈的悲伤顿时涌上,可不对,她对这支离破碎的旋律并不陌生,那是……   她不由得一怔,呆滞了数秒,然后低下头,心中只有绵绵不断的哀愁。   那象征死亡的景色,是来自墙内的另一个房间,萨福所居住的地方。   这一天,也要来了。   高易羽感觉之前一直盯着自己的目光消失了,但取而代之,气氛有点怪,于是向她询问:“怎么了?安·菲文。”   “我要孤身一人了。”   “你见到了之前说过的那个。”   “嗯……嗯。”   她用迟缓的话语道出难散的哀伤,那正萦绕在她娇小的身躯上。   沉默之后,高易羽在心里琢磨着。   萨福要死了,但她并不觉得奇怪。   在现代,萨福的亡魂交给她们的历史锚点,无疑正于此有关,因而她踩在死亡的最后一拍到来,倒也正常。   安·菲文能看见死亡……甚至能提前一天看到,这也不算太奇怪,多半已经和某种魔力有关。但这也可以证明,萨福亡魂能存在那么多年,和她必然有巨大关联。   “噢!我有点明白了。”   高易羽在心中,与自己的契约对象聊天,她知道那坨恶魔醒着。   “这个姑娘吧,几年前不知道为啥获得了魔力,又不知道接触了啥禁忌,试图复活……或者留下萨福。之前被罗马永久驱逐,现在好心收留她的老师也要离开人世,孤独的人总会走到这一步。”   “……是这样吗?”德利多利嘀咕着,语调中,有股非常罕见的迷惘。   “萨福不想残酷的用灵魂活到咱们那年月,所以希望咱们来过去改变历史!”   “那不就得宰了……宰了这一位对你情窦初开的银发怪物……”   高易羽的眉毛拧巴,历史恶魔这什么遣词造句,且不说什么情窦初开,问题在于:“银发怪物?”   “之前我说过,这座岛上有两个强大的、恐怖的魔力持有者……其中之一是你。另一个,就是她了。”   “……意思是,她与我的水平同级?”   “是啊,很难想象野生的能见到这种怪物……”   在以往的历史旅行里,高易羽接触过一些内行人士,比如达芙涅,曾形容高易羽的魔力是那些有名有姓的神祇级别。高易羽也不觉得奇怪,毕竟是能改写历史的恶魔捏的肉体,说起来其实也没啥卵用。   可这一位……野生的……却不太一样了。   她立马问道:“那你翻翻你的小破书,看看这位的名头在里头是个啥。”   高易羽认为,自己这样的水货都能顺路留下不少痕迹,在维基百科甚至搜狗百科都留个名,还是经久不衰的历史怪谈级存在,这么一个土著,起码也得是什么“古希腊的混沌死灵法师”、“死亡缔造者”、“在女同性恋之岛中心呼唤死亡的诗人”……   “见面就查了——查不到。”德利多利叹了一口气,那声音中的迷惘更加厚重了。   在历史旅行者和历史恶魔闲聊的时间里,女帮佣已经从萨福那儿回来了。   脚步声一前一后,一重一轻。   是的,除了女帮佣,萨福女士也来了。   她的打扮非常得体,灰色的长衣裙上,有考究的披肩和围巾。黄金丝线编织的发箍,与老人的银灰色丝线相得益彰。   自然老态,看起来精神头很好,看得出来,她年轻时的美貌,恐怕不输达芙涅这种月桂女神。   “可惜我已放弃才华,让笔随风飘走,无法为您撰诗了……美好的旅人啊。”萨福和蔼的说完,笑脸盈盈,“我是莱斯波斯的萨福,向你致意。”   “向您致意。”高易羽轻轻感叹,思绪繁杂。   这既是在昨日,那未来的历史最前沿,相逢过的古老灵魂。   又是今日,在她将死前夜,刚刚认识的朴素生命。   高易羽叹息道:“我跨越了漫长的旅行,为您而来。您的名声传到了比大海还要广袤的彼端,您的存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被历史铭记着……”   这一点也不是恭维和客套,毕竟是女同祖师爷。   但在萨福听来,这些句句实诚的话,只是吟游诗人的俏皮之言,逗得这位老太太很开心。   “在乏味的日复一日,迎来必将至此的死亡之前,能见到你,应该是神向我的奖励了……感谢神,感谢你。”   高易羽被她们请上了餐桌,相谈甚欢。   老太太毫无疲态和迟钝,像是还要再活三十年一般。   她的诗才也不像自己所说,已将笔赠予大海。   而是开了一瓶珍藏的好酒,在吟游诗人举杯啜饮的小小沉默间,用流畅的言语,为东方而来的她撰写了一首短诗,并亲自誊写在了优质的羊皮纸上。   当地的菜色丰富而美味,吟游诗人的话题奇异而绚烂,老人的话题则深邃而辽阔。   当一个当地笑话讲完,高易羽乐的举杯饮酒的小小沉默之后——   “我很清楚的知道,明日到来,我便会离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诗人,偶尔也想阐述自己的生命。   “所以,安,不要一直悲伤的低着头,这是愉快的餐桌。”   诗人慈祥的目光,呼唤了始终没有开口的学生。   “老……老师。”安·菲文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看得见别人的死亡,但不理解死亡。”   “……但——”   “大多数死亡是残酷的,它会终结那些不应被终结的。可也有平静的……我们会主动去选择,然后平静的迎来。”   萨福的话仿佛拥有诗韵,可又充斥真心实意。她举起木杯,和其他人碰了一碰。   女帮佣能理解,高易羽也是如此。   只有小孩子在啜泣。   高易羽看着这一切,这是历史某一角里,必然不值得被记述的平静一餐。   三杯酒淌入喉咙,太阳依然柔和。   仿佛关于死亡的话题从未存在过,又或者是毫无重要性,餐桌的愉快从未被海风吹散。   “吟游诗人呀,独自旅行的滋味是怎么样的?”萨福又一次问,依然笑呵呵。   “这个嘛,当然是很辛苦了,举个例子,像这么好的一餐很难碰见一次。”高易羽抓了些鱼肉,做菜的女帮佣开心的笑了。   “那是能坚持下来的吗?”萨福再度开口。   咽下食物,高易羽看向安·菲文,缓缓说道:“当然可以,虽然苦难是大多数,可偶尔也会有很美好的回忆,那也挺不错……苦难习惯之后,那也不过是人生里常有的事情。”   “神不会赠予一个人无法承受的苦难。”萨福的目光,也向着啜泣的少女,“独自一人的旅行会很辛苦的,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也应该去知晓了。”   “我……”   高易羽的微笑融化在了酒水里,她是这一桌上最心情复杂的人。   将要离世的诗人,是被故乡驱逐少女的唯一避难所。   ——她要无依无靠了。   而且,她是个特殊的存在,甚至连德利多利的《历史》之书里也没有记载。   她要走上什么样的人生?高易羽不由得会去思考,可最终,这些思绪也会回到起始点。   高易羽知道这件事的走向:为了不再孤独,安·菲文会使用自己的魔力,试图复活萨福,但对萨福来讲那则成了苦难。   而历史旅人,应予以死亡平静和永恒。或许,视情况要提前终结这位少女的人生。   ……   午餐结束之后,安·菲文被女帮佣叫去帮忙收拾,她的啜泣总是停不下来。   而高易羽则来到了萨福的房间,对方有话要说。   这是能看到大海、礁石、海滩,以及城市一角的好地方,可一切都充满着萨福这一人生的历史痕迹。如今,她正在书写遗书,一如既往的愉快而平静。   “我的人生很有意思,所以我很满足了。我们的灵,来到世间旅行,只是为了体验和磨练。若是满足和有所成就,便会去向下一场旅行,若非如此,则会再在这世界旅行一场……看来我已不会驻留。”   “那她……”   “安是我的学生,我教导了她诗歌、文学、人生,她能照顾好自己。”   萨福停下笔,目光柔和而闪烁。   “可惜我不知道,如何让她成为一名正常人。但吟游诗人,你知晓些什么吧?否则也不会来这里了。” 139·没有摆烂   和第一天来的时候相比,莱斯波斯岛多了不少不同。   比如说,偶尔会见到,有飘拂而过的灰。那是事物被焚烧之后,只剩下的余烬。   死亡的味道很快会被海风带走,但这些介于黑白中间的色彩,仍会偶尔残存。   为了悼念亡故的伟大女诗人,整座岛举行了为期三天的葬礼。   用泥土、木材、金银、器具,安葬了那位老诗人的遗体。用诗歌、哭泣、祷言,安送了她那不知有无的灵魂。   高易羽作为一名旅人,只是在送葬队列的最远端观望。她没有糟糕到会用手机拍下这一切,用作下一首曲子PV素材,但多多少少,也确实有一些私心,并非是那么纯粹的在为祖师爷送行。   这三天内,她都在静静等待。   等待亡者的灵魂,从活人与物质世界的间隙里升起,开始那近三千年的历史漂泊。   ——但并没有出现。   她的灵魂哪里也没有去,据历史恶魔的说法,她安然的离开了。   而属于女诗人·萨福的历史,在此迎来了终结,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对此——   “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改变了历史吗?”高易羽有些疑惑。   她见证了萨福离世,以及离世前一日。   当然,不光是见证,她还收到了萨福的一份委托,那就是帮她暂时照顾安·菲文。   对于这位特殊的最后学生,萨福非常担心,即便她也很清楚,人总该要独立前行。   萨福用一张羊皮卷,将安·菲文的事情委托给了东方来的吟游诗人。她没有说要具体如何处置,只是说希望高易羽能帮她找一个容身之所。比起要求,更像是临终前无可奈何的愿望。   对此——高易羽没有拒绝。   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将安·菲文从历史之中抹掉。   总的来讲,送她一场死亡,说不定也是容身之所吧……   至于萨福的遗产……那是一笔极为丰厚的遗产,不光有土地、房产、大量著作,她甚至还拥有很多手工艺产业,以及丰富的珠宝。高易羽没办法计算出总额,只听人议论过,说能买下某个城邦的所有牛。   按照当地的规定,一部分会被公民会所收下,但比例很低,因为萨福这般体面的人备受尊敬,是用作葬礼开支的。   而剩下的一部分,则按萨福的要求,一部分分给当地的文学创作、教育、艺术事业,一部分则捐给曾经的学生……或恋人里,目前处境困难的那些人。   减去这些,剩下的则全部交给了高易羽——用作委托费。   几处房产、土地、私人图书馆、著作、女帮佣、以及好几箱子珠宝首饰。   高易羽对此感到相当棘手……因为德利多利打死了也不会点头,说把这丰厚的资产变卖,然后带回历史最前沿。至于在这里,高易羽也没什么事要做,相反,事情办完就要从历史上消失了。   按正常的逻辑来看,这些交给安·菲文,让她舒舒服服的找个地方隐居,或是如高易羽一般踏上旅行,事情也就顺利完结。   然而——   “我们得把这个家伙杀了是吧……”   “嗯……”   历史旅行者与历史恶魔,都叹了一口气。   在外人看来,这岂不是突然出现的神秘人,阴谋毒杀了萨福女士,伪造遗嘱文件,并谋杀了唯一人证,然后带着遗产不翼而飞?在历史上可要得到一个恶名了。   正在为这件事烦恼的时候——   “您还不睡吗?”   唯一的人证,用小心翼翼的声音,向高易羽询问。   “你睡你的,别管我……”回完,高易羽喝了一口葡萄酒,补上一声叹息。   安·菲文点点头,将窗户关上,复杂而深邃的看了好几眼花园中的她,然后听话的去躺着了。   这几天,高易羽都住在萨福生前的居所,和安·菲文在一起。她还了女帮佣一个公民身份,不再作为别人的资产,所以目前这地方就她俩。   但气氛总是不对。   安·菲文对老师的嘱咐极为听话,已经将高易羽视作是一种,维系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了,依赖到了极点。   最初的两天,她仍沉陷在对老师去世的悲痛当中。   但到这第三天的夜晚,亡者的痕迹已不再是内心的全部,多多少少有了些空隙,被对未来的遐想填补——   和那么美丽、睿智、见多识广、得体的……东方吟游诗人一起,会踏上怎样的旅行呢?她会带我去哪里?给我讲什么故事?会有地方,不讨厌这头怪异的银发吗……   对亡者的追悼和痛苦之心,以及对未来的些许期待,二者混淆在一起,成了一些暧昧不定的情愫,装点了她入梦前的混沌。   或者说,是死前。   ……   按照岛屿的习俗,萨福这种尊贵之人的去世,要有身份的人为其守灵七天七夜,并保持鱼灯明亮。而这个责任,被安排给了岛屿山脉上,负责神秘相关的那些人。   因为长期在莱线附近生活,并且有成体系的宗教传承,这些守灵人知晓魔力,并会运用。   因此——   他们在昏昏欲睡的守灵之夜里,惊醒了灵魂。   强烈的危机感,令他们仿佛要步入死亡一般。   他们惊骇、他们不敢言语,并且瞪大了兜帽下的眼,眺望着海岛一隅——   前所未有的,如神话或奇迹般的某种存在,似乎……降临了。   ……   “我总和你说,改变历史不是好事。”   “是的。”   恶魔与其契约者,正在夜晚窃窃私语。   “那你能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劝阻我一下。”   “不能。”   德利多利叹了一口气,瞪了一眼满脸期待的高易羽。   离开所寄居的金币,三全音的大恶魔,已经抵达了这座岛屿,这块临海而建的土地。   被黑雾包裹的她,唯独伸出的那只手,抓着《历史》之书。   和在历史最前沿降临不同,在既定的历史中降临,本就是一种会招来问题的事。更何况,德利多利还要进行下一步——那就是运用庞大的魔力,去强行与历史交流。   “之前和你说过,我查不到这个安·菲文。”她对高易羽嘀咕,“而萨福死掉之后,灵魂又没有保留下来,这件事有点不对劲……”   高易羽点点头,在现代见到的萨福残魂,她所说的事情,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很矛盾。   她的灵魂并没有执着的存在下来,这里,也没有一位渴望着死亡的学生。   以及——没有音乐存在。   这是高易羽最在意的一点。   至于现在,窥探历史的方法,并不只有亲自体验,还有诘问。   不是简简单单的翻阅,而是由历史恶魔——向历史,发出严肃的诘问。   因此,德利多利出现在此,并调用了珍贵的魔力。   无人托起,《历史》之书悬停在半空中,也并未翻动自身。而德利多利那只唯一在外的、显然属于女性的俏丽之手,向着月亮——   抓取。   高易羽静静看着,她不理解这一切的意义,只是能感觉得到,一种极为亲切的魔力,正被历史恶魔调用,试图实现什么宏伟的事情。   她见到——混杂着月光的魔力,缓缓缠绕在德利多利的手指上。   像是雾气,像是水,像是冰。   德利多利的手指融入其中,又或者是汇聚它们。   最后,它们变成了一种闪耀着月光色泽,美丽却稍稍粘稠的东西。不知道为何,高易羽本能的知道了,这是颜料!更确切来讲,是墨水……   高易羽又发现,这辽阔的星夜,似乎有了动静。   绚烂万千的星点,本来寂静的躺在夜幕之上,随地球旋转而迁移。可此时此刻,那种微妙的转动,像是彻底停滞了。   历史恶魔用手指蘸了墨水,在空中勾勒出一种奇异的文字。   当墨水用完,德利多利写下象征疑问的问号,用作大段文字的收尾。   过了一会儿——那片死寂的星夜,突然有了反应。   星点开始位移。   高易羽“啊?”了一声,揉了揉眼,难以置信的眺望夜空。星星们像是活了,并且接受了某种使命,找到了新的去处一般,开始向其他星星的位置开始迁移。   “这并不是我操控了遥远的恒星或星系,而是我在诘问历史,这里不是历史最前沿,而是历史的某一段。”德利多利有些疲惫,语气很正经。   “……你的意思是,我们身处的也不过是《历史》之书里?”   “可以这么说,但有些不同。这是我这一历史恶魔的最高权限,也就是将身处的时间、世界,变成可被翻阅的历史。”   德利多利不清楚高易羽是否明白,但还是得意的介绍了——   “总而言之,我动用了这个权限,向当前的历史诘问。那夜幕是它的纸,星光则是它的文字,它们会构成我可理解的信息……那便是此时历史,回应我的方式。”   “你的问题是?”   “——安·菲文是谁?”   那既是此时此刻,德利多利给高易羽的答案,又是她向星空提出的问题。   然后——   历史给出了回应。   在古希腊毫无污染的洁净夜空,在晴朗的地中海夏夜,繁星在夜幕流转。   星星们互相拼凑,构成了一行即便是高易羽也能理解的,超越时间与现实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   维持了半秒,星星们回到了本来的样子——仿佛从未改变过。 140·之外   微妙的尴尬,弥漫在高易羽和德利多利之间。   她们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多了一揽子的问题。   “连历史也对此一无所知吗……”德利多利嘀咕着,包裹身躯的黑色雾气,变得更加浓郁。   此时此刻,这位历史恶魔变得很是迷茫,但又有一点若有所思。   无论如何,作为历史权限的持有者,向历史本身提问,是不会得到虚假答案的,换言之,即便是得到了“不知道”这一答案,也能从中有些收获。   思考着这些,德利多利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了打算。   “我要动手,去杀掉她。”她如此说道,声音很轻,但坚定无比。   “……你确定?”   “是的,如果能就此杀掉,我就再也不杂七杂八的去琢磨,而是一了百了,然后我们回到历史最前沿,玩我们的乐队去,我还等着下一曲呢……早点签个厂牌,舒舒服服的做音乐。”   德利多利描述着,充满了希望。   可在高易羽听来,这像是一种……如同囚犯在谈论自由。那是对得不到之物的希冀,也是对自身处境的迷茫。   看来——这件事不会这么了结。然而,高易羽并没有这么简单,就答应大恶魔,同意她去杀掉一位自己认识的人类。更不用说,那是被亡者托付而来的人类了……   “不。”   “你反对?”   “是的,虽然我们最初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杀掉安·菲文。”高易羽又说,“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萨福的亡魂,当时说——安·菲文是自愿的,甚至渴求着死亡。”   因此,如果德利多利真的得手,一位并非渴求死亡的人,因自己而离去。即便这只是无关现代的历史一笔,对高易羽来讲,也会成为一个尖锐的心结,难以抹平。   只不过,安·菲文这位存在,又过于有点奇妙了。   ——也许该换个方式,直接去问问。   如此想着,高易羽先行一步,朝宅邸走去。   她没有掩盖脚步声,而是在静夜之中,推开门,大步迈向安·菲文的房间。   无论这位银发少女之前是否睡着,现在都被惊醒了。她迷茫的揉着眼,半梦半醒的朝门口张望。   被明亮月色染了一身的吟游诗人,正敞亮的站在门口。见到这一幕,安·菲文高兴的露出笑容,像是迎接,又像是讨好——毕竟,这是现在“收留”、“领养”自己的人。   可安·菲文很聪明,既然高易羽这么大手大脚的来,而且表情严肃,对自己来讲,不可能是好消息。   高易羽沉默了几秒,因为月光与她的银发,实在是过于相衬,并且,在那之下的漂亮面孔上,有着令人不忍的表情。那是……依赖。   “我要和你谈谈。”可高易羽还是开口了。   “……嗯。”安·菲文点点头。   别开视线,高易羽没有入门,靠在门口便问:“你知道魔力吗?”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但我似乎明白您的意思。”   安·菲文将一件衣服披在肩上,属于十四岁少女的柔和感,弥漫了整间屋子。   她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认真的思考了一阵,又说——   “您是指那种,能创造出奇迹,办到超越常理之事的……力量吗?我以前在岛上或多或少的看过一些,有些人能赐予别人祝福,或是预知对方接下来的命运走向。当这些事情发生,就会有一种没见过的……像是空气一样的东西,流动在那个人手里。”   高易羽从口袋里,拿出一粒种子,那是她知道了自己魔力能办到什么之后,便经常携带的玩意儿。她发出一个音节,为其注入魔力与念头,然后她的思想便被实现。   种子落地,在木地板的缝隙里卡住,然后以迅猛的速度,长成了半人高的树苗。   安·菲文惊愕的看着这一切,目光在树苗、高易羽之间来回。   但她非常聪明——   “是的,就如您所使用的力量一样……就是那种……感觉黏黏的空气在流动,原来这是魔力,我学到了。”她又非常疑惑的,小声低语,“但他们的,都没有这么恐怖的感觉……”   看到这些反应,高易羽犹豫着,又说:“你也拥有和我差不多的魔力,你知道如何运用吗?”   “……我?!”   “是的。”   “我不知道……”安·菲文脸上的惊讶渐渐平复,变成了一种隐隐的期待,“您……愿意……教我吗?”   高易羽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并非是教学的开头。   安·菲文的所说,完全不像是在说谎,那清澈的碧蓝色瞳孔里,闪烁着的只有纯粹。那是少女无垢的、发自内心的纯粹。   “安,除了这里,以及我——你还认识谁?”高易羽又问。   “……我被我的故乡驱逐了,永久的驱逐了。我的父母已经亡故,连送一封信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认识的亲戚或朋友……在被驱逐时,我就被切断了一切……和往日的联系。”   她沮丧,失落,但想要展示出一种坚强,来支撑自己不受负面情绪的袭扰。   换言之,她是孑然一身的人。   高易羽本想说,让她去找好心人收留,但对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情一概不知。又或者,给她一大笔钱,找一个极为偏僻、安全的地方,改头换面,再请些仆人来照料一生。   可无论是哪一种方法,都会有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安·菲文,这位被罗马驱逐者,不会长大。   起码按照说法,在莱斯波斯岛的几年里,她一点也没有成长迹象。   如果是结束发育的成年人也就罢了,可对于每过一年,就会有大幅变化的十四岁来讲,这实在是没有办法解决。   否则,萨福在临终时,也不会凭着感觉,以及无路可走的无可奈何,将她托付给高易羽——这个来路不明,此前根本不认识,还自称吟游诗人的异乡人了。   ——突然,高易羽皱了皱眉,因为她感觉到了空气中,有魔力在振动。   那是……那是在改写历史时,会有的反应。   对于其他,高易羽一概不知,但唯独这个,她亲历过好几次,所以很清楚。   她走到窗前,推开,果不其然,德利多利正坐在墙下,对那本《历史》之书写写画画,强烈的魔力正在周边萦绕。   “你……动手了?!”   “是的。”   高易羽赶忙回过头——   毫无疑问,历史恶魔已将一个名字,从《历史》之书中摘走,或是写上了一条“安·菲文无故暴毙”之类的恐怖言语。德利多利改写了历史,只为了杀掉一个让她苦恼的小姑娘。   但,她看到了那双湛蓝的眼,正困惑的看着自己。   安·菲文仍然存在,甚至根本没察觉发生过什么。   “您刚刚……是在对我说什么吗?我……我刚刚没有动,但如果哪里做错了,请您惩罚和批评我……”少女用焦虑、自责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说着。   ——“她的历史并不存在,我无法抹掉一个不存在的事物。”历史恶魔,则用困惑至极,却带着一丝释然的语气感叹。   高易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没等她说什么,墙外,历史恶魔站了起来。   她的手中握着一支笔,在纸张上写了一句——   「替缔造者掌管历史的忠诚者·三全音,拥有了一支能杀掉一切的长矛。」   紧接着,她的手里便多了一支极其锐利的长矛。   没等高易羽理解、伸手阻止,历史恶魔的长矛,已经越过窗,刺向了安·菲文。   映着月光——矛头拨开几缕银发。然后穿过布料,再刺破肌肤、血肉、骨头,以及心脏。它的到来不为其他,只为永远的终结生命。   可惜,那并没有发生。   “……呃?”连安·菲文本人,都对这件事感到惊异。   突然出现,并刺穿了自己的长矛,并没有带来任何痛楚。她摸了摸略有起伏的胸口,甚至连衣物破损也不存在。她像是传说里,所描绘的鬼魂一般,并没有实体。   可也不对——她摸了摸床,能拿起被子,也能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上一口。   德利多利并没有刺到任何东西,她用魔力铸造的武器,只是刺在了这个历史之内。   “……不可思议,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大恶魔惊叹的收回长枪,语气十分激动。   “这个人……不,这一存在,已经独立在万物之外了,是超越者!但如果她没察觉,或是自己想,便能向下干涉和接触现实世界,可若她不愿,便不会被历史干涉。”   “……这、这团黑雾是什么……”安·菲文已经在摇头了,她总觉得这只是个梦。   高易羽一知半解的看着一切发生,她没有责怪德利多利的突然,反而隐隐理解,德利多利应该是有了推断,并且充满自信,所以才做的这种事。   德利多利的感叹依然在继续:“啊,原来如此,被罗马驱逐,她甚至被驱逐出了万物之外……是流放者,也是超越者。所以,作为《历史》页码的时间,也无法干涉到她这一存在……所以她的肉体,不再有成长这个概念……” 141·场外   看来,我们杀不了她了——这是高易羽为数不多,已经弄清楚的事情。   而德利多利,则告诉了高易羽另一件事:“我的历史干涉,也无法对她造成影响……她超越在这之外了。”   “懂了,她没办法作为古希腊土特产,被打包回去了。”高易羽用自己的言语,解释了这个。   但问题接踵而至,甚至可以说是杂乱而毫无头绪。   安·菲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甚至她本人,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   对她自己来讲,就是一夜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变成了银色,然后被罗马国王莫名其妙的迁怒,永久驱逐了出去。   接着,拿着父母和当地熟人偷偷塞的钱,循着一个有些念头的传说“莱斯波斯的萨福会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辛辛苦苦的偷渡过去,好不容易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长大。   她对自己的认知,只有:“我不是正常人”,和难以压抑的啜泣。   说完这些,高易羽递了纸巾过去,想安抚一下她——这倒是奏效了。   经过一些测试,德利多利得出了结论,如果不是那种能致命的情况,她便不会游离于世界之外,那可以说是一种发自本能,被动会触发的现象。抛开这点不谈,她就只有“不会变老、银发”这两个非人类的特征,其他都与正常人无异。   高易羽对此毫无办法,德利多利更是如此。   “我们到底,他妈的接了谁的单子?要来这里杀这种……不可思议的存在,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咋办啊。”   她俩很是消极,这也难免。   但搞不清现状的,除了她们,安·菲文也是如此。   据高易羽讲,德利多利是她契约的大恶魔,她并不是什么好人,来这里也没安好心。   可安·菲文并不信这一点。   因为在自己被长矛刺穿时,这位吟游诗人,露出了愤怒……以及对她安危的关心。那是不可伪造的,发自内心的善意。   更别说现在了,她的眉毛拧在一起,明明非常困扰了,却还是会用柔和的目光看过来,带着安慰和歉意。   安·菲文知道,自己是个巨大的麻烦,以及棘手的累赘。   “我愿意死在你们手里。”她本能的理解了这一点,并坦然接受,“既然没人想要我,我也没地方能生活,那我……只想回到故乡……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好,哪怕是……骨灰。”   “你别说了……我们也杀不掉你啊。”   德利多利相当愤怒,说出了扫兴而破坏气氛的话。   这让安·菲文缩了缩小脑袋,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她感觉很奇怪,自己明明要被杀死,她们是杀人凶手,但自己却……很信任她们。   是因为——吟游诗人吗……   是因为……我很喜欢她吗?   安·菲文低着头,失落感和孤独感强烈的涌上。   说实话,她虽然跟萨福老师学了几年诗歌,也听老师说什么“女性和女性之间很美好”,但她从未有过切身认知。可,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抵达了这儿。打从第一眼起,安·菲文便深刻的理解了老师所说的。   因此——死在她手里,似乎……也不错。   反正这是注定不可能被接纳的心意,正如自己的命运,已是被故乡驱逐的流浪者了。   假如骨灰回不去也没关系——写一首诗吧,如老师那样。   在临终时刻,写给第一次理解的爱意。   这又招来了那恶魔的一顿痛骂——   “虽然我不能透过《历史》之书看到你的心思,但我是见多识广的几千年老恶魔,我一看你脸蛋瓜子就知道,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在思春!我还要提醒一下,我们真的杀不了你,你别在那感动了。”   “……呜。”   高易羽抱着手,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专心致志的琢磨问题。   到了现在,只得出一条也许有用的建议——   “德利多利,场外支援,找点专家。”   “好!我去去就来。”   ……   历史最前沿——达芙涅摆成大字型,在舒坦的床上呼呼大睡。   她隐约感觉到了强悍的魔力,但是自己人,所以没在意,只觉得是高易羽和德利多利办完事回来了。按往常来看,高易羽会跑去约安妮丝那间房,和她腻歪腻歪……   她不喜欢看那些场景,于是又接着睡了。   忽然,她觉得有点头晕。   再睁开眼时,柔软而舒坦的床铺不在了,温度湿度正好的空调也没了。   取而代之,是一种……能唤醒远古记忆,强烈无比的愁绪,支配了她的身心。   “妈的,怎么是我老家。”   她从地板上惊然坐起,发现德利多利和高易羽,正愁眉苦脸又期待不已的朝自己看。   旁边,还有一个人——嗯?!   “这他妈是个啥?”   ……   花了十分钟,达芙涅理解了现状。   首先,因为事情紧急,她被魔力充足所以能干很多事的德利多利抓来。毕竟古希腊是她的主场,作为月桂女神,这又是她故乡的一部分,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而这位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叫安·菲文的小姑娘,就是问题所在。   她的银发很容易理解,因为魔力强度太高,储存了巨量,所以失去了人类特征。至于她不存在于历史之内的事,达芙涅也没啥见解……   “很难相信,还算是蛮族旮沓的罗马,会拥有这种力量……将一个人从历史万物里驱逐出去,应该是有其他契机。”   达芙涅相当自来熟,对从罗马投奔希腊的自家孩子倒是很友善,一边用手指头卷弄小姑娘的银发,一边说道。   “主要还是她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拥有这种魔力,估计是这些魔力成了契机,实现了一个普通少女的悲愿。毕竟,魔力就是用来改变现实,颠覆现实的。”   德利多利接话道:“你是说,因为小姑娘悲痛的接受了自己被驱逐出故乡——这一现实,然后她拥有的庞大魔力,本能的……更加的、实现了这一点?”   “是的。”   “这……”   “在亘古时代,心智不稳的孩童,是无法接受神授魔力的,因为就是会无法使用好,反而徒增问题,估计就是同一类问题。”   德利多利像是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接受了这一点。   达芙涅戳了戳这孩子的脸,她已经通红了——虽然达芙涅外表要比安·菲文还小一截……   “吉他手,你想怎么办?”达芙涅忽然问。   “给她找个容身之地吧。”高易羽犹豫着说,“既然问题是她不会控制魔力,那学会这一点就好了吧?起码到时候,她可以自己回到历史之内。”   “是的,这可以做到——但这么做的话,并不能偏安一隅的闭门苦练。”   总归是见证了无数历史兴衰,活了很久的古老神明,达芙涅看待事情很深刻。   “想要回到现实,就需要接触现实,以确保自己清楚,自己要回去哪里。”   “噢,那她得在世界上游历。”高易羽在心里赞叹,还是月桂女神管用。   “是的,不在同一个地方久留,也可以解决因为长不大而引起骚乱的问题。”达芙涅开始给她梳头发了,“接着,只要控制好自身的魔力,回到现实,便可以回家了。”   熬夜对少女来讲很难,她半梦半醒的坐着,任由这位突然出现,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小妹妹给自己梳妆打扮……真奇怪,她难道真的是……月桂女神……达芙涅?   虽然基本听不懂她们的话,但安·菲文很清楚,她们似乎有些主意了。   “至于……是什么造成她突然拥有这庞大魔力……已经过去这几年了,我们没办法再去追溯了。”   达芙涅看了德利多利一眼,后者一怔,互相有了某种共识。   之后,德利多利严肃的接话:“是的——即便跨越历史,去到那个节点的罗马见证……我也没有足够的魔力支撑了。”   她表示,自己之前动用权限,向历史诘问。在这之后,又把达芙涅请过来帮忙,已经没有多余魔力办别的事情了。   换言之——“您不要想着再去毛其他历史的东西了……”历史恶魔苦口婆心。   “好好好。”高易羽有点失望,但也接受了。   至于现在,想要实现一位少女回家的愿望,也有了思路。   高易羽仰望着月亮,想起萨福几天前逝世之前的嘱托。   她希望——高易羽能教会安·菲文,如何一个人进行旅行。   虽然在她口中,那是名为人生的苦旅。   而现在,这位与凡人稍稍有些区别的少女,只需独自一人走向未来,多走些路,便能完成心愿了。   安·菲文睡着了——达芙涅招呼着高易羽一起,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然后——月桂女神与历史恶魔一起,七嘴八舌的总结了使用魔力的方法。   虽然那只是区区一张纸,就足够承载的内容,但应该需要用上几个月、或者一年时间来磨砺。   对于她本人来讲,肯定会是今后漫长人生里,将要无数次回味的旅行时光。但对于历史旅人来讲,那便会是在《历史》之书里,悄然出现的一行文字。   “她安稳的结束了一生,回到了故乡。”   或许,会这么写也说不定。   …… 142·启程   平静的地中海清晨,天气晴。   潮水卷来,然后退去。   被浸透的深色礁石,映着海色的光泽。载着后代的螃蟹,在沙滩上留下浅显的足印。   港口的渔夫在吊床上打着盹,却翻开眼皮望了一眼海平线,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   “适合启程。”虽然海鸥的鸣声,更为嘹亮的盖过了它。   但对任何人来讲,都是如此。   对任何旅程来讲,都是如此。   哪怕那是不属于这个历史人,要前往未来的某处。   或是被放逐了的人,要从历史之外回到家乡。   ——都适合启程。   ……   “是的,我们要在此分开了。”高易羽点点头。   吟游诗人正坐在花园的围栏上,被海天二色的蔚蓝包裹。   “多半你不信,但我是一名历史旅人,我要从这里启程,回到未来了。”   “历史……旅人……”   安·菲文困惑不已,但比起这个,她更伤感的是——要与吟游诗人告别了。   见面,相识……不过几天时间,但高易羽对她来讲,却成了短暂人生里最闪耀的。   像是直视太阳之后,强烈的眩光在视野之中久久不散。   她望着高易羽,完全无法理解这位异国之人。   无论从哪里看,高易羽都像是平常人一般。比如现在,她脱下了鹿皮靴和袜子,很嫌麻烦的抖着沙子,光着的脚不知道该踩在哪里。   她的脸颊、脖颈,有日晒的红晕,因为肌肤的细腻和雪白而更加明显。   随手束起来的乌黑长发,则因为风和动作幅度,而显得毛毛躁躁。她之前已经重新扎过好几次,但总是很快就乱,所以不耐烦的随意如此了。   她——东方来的,自称历史旅人的吟游诗人,是一位普普通通、充满现实的存在。   但却透着无法拘束的自由,强烈的、不属于任何一处的自由。   安·菲文无法理解这些。   归根结底,她只理解一件事:“如果被您抛弃了,那我该去哪里呢……”那就是自己要将孤独。   高易羽却像是一点也不在乎,还在和靴子里,最后几粒沙作斗争。但几次试着把脚丫子伸进去,都会被咯出来。   可——她笑容满面的回应了安·菲文:“你会回家的,我保证。”   安·菲文惊愕在了原地,因为甚至没正眼看自己的高易羽,却说出了如此甜美的话。   回家。   “回你的罗马,故乡,他们放逐你没关系,只要你自己不认为自己是流亡之人就行了。”   高易羽无奈放弃了沙子的事,穿好袜子塞了进去,虽然不自在。   她转过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昨天,月桂女神和一位大恶魔,为你写了点寄语,你只要照着做就行了。你拥有魔力,就是昨天我说过的那玩意儿——你可别当那是在做梦,那是现实。”   那张纸被塞在了银发少女的手中。   高易羽还有一堆话要讲……要对她讲。   “然后,你只要独自旅行,在人世之中找到一种……归属感。等你熟练运用魔力之后,借着这种归属感,你就能回来。”   反正这是德利多利和达芙涅的理论,再不靠谱的话,这事儿就没救了。   “……回来?”   “是的,你就能回到现实,回到你所属的历史,你会开始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死去,像个正常人一样。”   到时候嘛,再找个合适的身份——比如说萨福最后的弟子,荣归故里,买栋房子、找个恋人,生活、苦恼、工作、饮酒……然后死亡。   听完高易羽所说的这些,以及过于遥远的未来,安·菲文不知怎么回应。生活与死亡,是她很熟悉的东西。明明是残酷的,她却理解自己的心,如果能回去的话,会是幸福之事……   只要按照高易羽所说的去做。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的问题会很快解决,然后忘了我,被生活填满人生。”   说到这里,高易羽也许明白了一件事。   在历史最前沿,萨福向她提出委托,希望她能跨越历史来杀了安·菲文……说不定指的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让她回到人生的正轨,终有一天迎来死亡,那确实会是安·菲文所期盼的。   应该是这样吧……?倒也算完成委托了。   只是,不知道萨福残魂当时所说的音乐酬劳,会被如何实现。   说到音乐——高易羽想到了一些事。   “说起来,单人的旅程会很无聊,这个时代没什么娱乐,但也正因为如此,些许娱乐就会滋润人心,变得格外美妙……我被萨福委托照顾你,总归是教你点东西!”   一边嚷嚷着,高易羽朝屋子跑去——虽然途中被靴子里的砂石咯到,差点摔倒,但她还是笑着踉踉跄跄跑回屋,不一会儿,拿出了一把乐器。   那是一把巴洛克吉他——也就是最早一次,去迎接约安妮丝的时候,偶然间从神圣罗马帝国得到的。之后,这把巴洛克吉他,陪高易羽还去过俄国,为了救柴科夫斯基而泡了水……   作为乐器,它的音乐价值大幅下降了,但并不意味着无法使用,只要调好音,仍能作为正常的乐器发音。   高易羽很清楚,这玩意儿不会干扰历史。   因为这种弹拨类的木制弦乐器,是人类发展中的必然产物,到处都有类似的,其历史分布跨越了几千年,没人会特别在意这种玩意儿,它也无法颠覆什么历史。   它只是音乐。   “来,我教你几个基本和弦,路上随便弹弹解解闷。”   “和弦?”   “就像海鸥用长鸣,为海浪的喧嚣伴奏。就像你独行的人生,会不断遇到别人,然后不断的分别。”   高易羽拨着琴弦,糟糕的共鸣腔无法传达漂亮的音色,但那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它成为了临别话语的和弦。   港口的船从各地而来,向各地而去。   人的旅程也是如此。   ……   将萨福的遗产作为旅费和纪念,全部转送给对方之后,高易羽告别了那位银发的年轻诗人,以及她的眼泪。   对高易羽来讲,这是毫无疑问的永别。   可作为历史旅人,她除了轻叹一口气之外,也给不了什么别的。但时间会轻而易举的洗刷这些,彼此回到人生正轨之后,充实感便会淡掉这些回忆。   “走吧,事办完了。”   “嗯。”   她们来到了一处僻静之地。   德利多利在金币之中,比以往平静。高易羽背后少了把乐器,觉得有点空荡荡,但说实话感觉舒坦了点。   对她俩而言,事情已经解决,该回去领报酬了。德利多利不打算探究更多,高易羽虽然很在意,但只凭自己则是无能为力。   如果没有请来外援的话,她们已经返程。   “等等。”达芙涅摆摆手,“我得去确认一眼。”   高易羽心里忐忑了一下,就像脚底板被沙子怼了一下。   而金币里的德利多利也有类似感觉:“主唱啊,您这是回到希腊故乡,多愁善感起来了?还是要趁机串门几下?我已经没多少魔力给你折腾了。”   “我是随历史前行的人,对过去的留恋不至于阻碍前进,但我只是有点在意,所以我们去多确认一眼就好。”   “什么意思?”高易羽问。   达芙涅眼神微妙的看着她:“就是,确认一下那个家伙是否回到了历史之中,结束了对自我的放逐。”   高易羽在心里琢磨,这是希腊本地女神,对子民的关怀?又或者,达芙涅想深究一下,是什么让安·菲文得到那笔庞大魔力?总感觉会很麻烦……   “很简单,不麻烦——”仿佛看透了吉他手的心声,达芙涅简单说道:“往前走两年,看看《历史》之书是否有记载,就行——我来提供魔力。”   德利多利寄居的金币,散发着一种“好麻烦啊”的气氛。   对此,达芙涅嘟哝道:“接下来,我们再录好第二曲,后期你们自己来做。”   “……我愿意完全服从高贵的、美丽的、善心发作的月桂女神!”高易羽立马点起头来,也不管德利多利什么态度,她打死也不想摊到那些活计。   德利多利无可奈何,只能照办。   达芙涅满意的点点头,抬起食指,朝高易羽放下的金币戳了一下,算是提供魔力。   然后,一股魔力激荡——现实里所见到的一切景色,开始骤变。像是出故障的灯泡,为周围事物,染上闪烁不定的昏光。   但这只持续了几秒。   很快,高易羽发现,她还在原地——但不对。   首先是海潮能吞噬到的位置,比之前退了一点……然后就是天气,和之前的碧空不同,现在阴沉。太阳的位置、植被,都不同。   看来,德利多利嫌麻烦,干脆就在原地,把她们挪到了两年之后的位置。高易羽没惊讶,只是理解。但这意味着,安·菲文踏上旅程,已经两年经过……即便那只是眨眼之间。   “怎么样,查到了吗?”达芙涅问金币。   “……正在翻——嗯?没有。”德利多利的声音有些沉重,“意味着,她还是原来的鬼样子,不属于任何一段历史。”   “那就是对魔力的控制,没锻炼好?或者是入世还不够深,还没找到现实归属感……”达芙涅猜测着,“只是两年的话,也许她毫无天分,也算正常吧。”   可德利多利和达芙涅,都忽然沉默。   她们发现了一件事——   那张由她们所写,教导了如何使用魔力的纸条,仍在这座岛上。 143·场外赌博   作为月桂女神,作为历史恶魔,她们所留下的痕迹,一定程度是“自身”这个概念的延续,可以说是带有魔力的。   正好,那张纸条离她们很近,因此很容易便可以察觉它的位置。   经过达芙涅和德利多利的一番比较,她们确信——那张纸条仍在萨福的故居。   德利多利有些不满:“两年了,总不能还在这里住着,哪里都没去吧。”虽然对她们一行来讲,所经过的时间不过两分钟。   而达芙涅的神色相当复杂,时而看看高易羽,时而低头自语。   “总不能……是患上了……总的来讲,这件事……不过应该不至于,都两年了……”   “应该只是学会了技巧,所以将东西留在家里……”高易羽说到中途,也停了一下,“但这意味着她没把这些遗产处理掉吗?”   因为安·菲文独立于历史之外,甚至超脱了生死和时间之外,德利多利无法透过《历史》之书来调查对方。所以,如今她们的唯一线索,就是那张能被感应到的纸条。   讨论了几句,她们决定去远远的看一眼。   同时,她们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安·菲文的旅程已经顺利。   ……   两年的时间,没有改变太多,只是植被高了些。   来到小径,熟悉的沙滩,还有沿岸带花园的宅邸,便出现在高易羽眼前。   它的样子、氛围,都没什么变化,即便有,也无外乎是风吹日晒所铸。也就是说,作为遗产,这宅邸没有被卖给别人,一点旁人的风格也没有染上。   而好巧不巧的,高易羽见到了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是安·菲文——身体毫无变化的安·菲文。   她眺望着东方的大海,坐在花园的围栏上,轻轻哼唱着什么。   海色与天色所染的阴沉,却都像是来自她的哀愁。   愣了足足十秒之后,高易羽回过神,满心都是“草草草草草”的连绵不绝。   她并不是迟钝又无知的人,反而,她是对感性有强烈感知力的那类人。她非常了解音乐,也非常了解音乐会包裹的感情。换言之,当她听到安·菲文正在哼唱她教的旋律,她便已经知道了。   “不愧是莱斯波斯岛,命运啊。”达芙涅在一旁感叹,幽幽的语气和复杂的面庞,“这可咋办。”   德利多利则不太在意:“你们有什么好慌的,不过是几千年前的小姑娘爱上了不存在的人,以至于思念成疾根本不想出门旅行罢了,又跟我们有啥关系……”   “那你意思是,我们拍拍屁股走了,再也不管这事儿是吧……”达芙涅问,“合着,咱们来这一趟啥事没干,浪费了一大把魔力,就偷了一个姑娘的心。”   听着她俩话语不断,作为当事人,高易羽相当尴尬。   早知道这件事会这么完犊子,她打死也不会来。萨福的残魂到底在搞什么,跑去两千多年后用音乐诱惑自己来一趟,就为了露个脸,把她的学生迷个颠三倒四是吧……   高易羽感觉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是相当的莫名其妙。每次,当她有了些判断和推测,事情都不会如她所想的走。可关键是,这事怎么解决?   “达芙涅,您作为古希腊女神,应该见过很多……很多这种事,咋办啊。”高易羽赶忙问。   “一般来讲……呃……她这样拥有恐怖魔力,而且不会老的,又有银发,还非常漂亮……还有艺术才华,最主要是外貌来看只有十四岁的,保底也是个文学女神,或者大海女儿啥的……”   “确实。”   “所以吧,一般被这种级别的女神爱上……那两年时间应该有俩孩子了。”达芙涅说得十分尴尬,“而不是像咱们这样,明明察觉到苗头,却还是跑了。”   德利多利却对女神的观念感到无奈:“无聊的话少说些,作为历史恶魔,我告诉你,这种事无一例外,都会被时间淡化。”   “你在嘲讽那些永恒的爱情!”达芙涅很不满。   “所有爱意都会被时间冲垮,变淡,然后忘了。这件事也无外乎如此,两年还不够罢了。”   “你是说,再跳个几年,她就不再思念咱们乐队的吉他手,然后自己个儿踏上旅程,回归世界了是吧?你对爱情是如此的蔑视和无知。”   “是的,不用几年,再跳一年就可以。”   德利多利的声音像是锐刃,仿佛能将她寄居的金币切开一般坚定。   “无知的女神,你以为我看过多少历史?其中充斥着多少无聊的爱情?据我统计,所有强烈的爱,一旦求爱成功,只要过三天时间就会淡的惊人。倒是求爱不成的爱,会浓郁,能持续个一、两年也不稀奇……唯独没有跨越三年的,一旦超过,都会变质……很多都变成了憎恨。”   达芙涅很生气:“你在蔑视这个世界!我见过无数互相坚守一生的爱情!”   “不信的话,我们再走一年,打个赌,看看她的爱意是否变质。”德利多利哼了一声。   “可以!赌注呢?”   “那尊贵又无知的女神,你想要什么?任何都行,反正我不会输。”   “我要一个答案——把你身上缠着的狗屎死亡之雾擦了,我要看看你到底长啥样。”   “……呃。”德利多利倒没想到会被索取这个,她犹豫了几秒,“那相对的,如果我赢了,我要你……我要你教会约安妮丝所有现代科技的基本使用方法,以免再闹笑话……”   “……还、还挺……高难度……也……也行吧,赌注倒对得上。”   围绕爱情,一场轰轰烈烈的赌博,由她们提出了。   历史恶魔再也不哭闹自己魔力不够,甚至豪迈的从金币里出现,掏出纸笔,在《历史》之书里,单独用魔力立下契约,达芙涅也不含糊,直接签了名。   她们在争执,她们的思想在碰撞。   但只是杂音。   对于赌约中心——被思念着的吟游诗人来讲,对这些杂音嗤之以鼻。   她迈步向前了。   她揉捏着脸蛋,想摆出一个不错的笑容。她酝酿话语,想给出柔和的声音。   她不在乎那个赌约,这些将爱情视作玩物的高位存在,所说的内容没什么意思。她甚至可以带着轻蔑的确信,历史恶魔和月桂女神,都没有经历过爱情,经历过强烈的思念。   但高易羽经历过——她也很清楚,这件事有解决的办法。   是的,她思念过别人。   那还是小学时,高易羽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乐队,整整一周时间全身心的投入其中,无时无刻不在聆听他们的音乐,翻阅他们的歌词,乐队生平、经历。   带着强烈的热爱和热情,高易羽央求父母带自己去看乐队演出。虽然那要出国,要跨越语言的关卡,要花上很多钱,但当时的高易羽并不理解这些。   而意外的,高易羽的父亲给了承诺,说暑假就去。虽然距暑假还有两个月,但高易羽失眠了好几天,总在期盼着时间能过得飞快,并在幻想演唱会能有多美好。   但意外的是,两个月时间,磨掉了她的热情。当她发现一支乐队之后,就会发现更多。   虽然她不承认,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欺骗,仍在告诉自己,是多么热爱那支乐队。   直到父亲真的开始带她去办各种手续,开始收拾行囊,她才觉得有些不对。   再然后,从边陲小城坐车到火车站,再坐到飞机场,再转机。经历了十几小时的折腾,身心俱之后,再在异国他乡落地,被准备不足弄得手忙脚乱,一无所知。出了机场被语言不通的出租车司机诈骗,被吉普赛人试图偷走东西……   无数的烦恼和琐事席卷而来,让人应接不暇,苦不堪言。   父亲挡下了大多数,才带着高易羽坐进演唱会的举办地。直到那时候,高易羽思索着如果是自己独自一人前来,会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就这样,她在已经不那么有意思的歌声里,认真的告诉自己,热情已经彻底消亡了。   而眼下,被思念的自己,就要成为那苦难。   她来到了安·菲文的身后,那是正好听不见脚步声的距离。   “两年不见。”但她高声的打了招呼。   “……?!”   安·菲文整个人停滞了一瞬,然后,带着怀疑、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她回过头,呆然的看到了高易羽。   听到声音的不光她,还有正在吵架的那两位赌徒。她俩像是哭丧一般哀嚎了起来,竟然没发现高易羽已经上去了……这就麻烦大了,高易羽上去强化了一下,岂不就意味着赌博条件不成立……   而那边——   安·菲文跃下围栏,想要跨过花朵盛开的庭院,朝也许是一个梦的吟游诗人跑来。   “别过来。”但高易羽摇了头,“你连人生的旅程也没有开始,怎么能妄想着到我这儿来呢?”   “我……吟游诗人……您……您……真的是……您?”   “萨福十分希望你能回到这个世界,而不是在虚无缥缈的地方浪费时间,我们已经告诉了你如何去做。”   高易羽没有说谎,这是事实,那正是萨福的残魂来委托她的事。   她要履行。   同时,也将告诉安·菲文,她如今的思念,其实很容易便可以被解决——   “我很快就要再次踏上旅行,能来见你这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你还想再见到我,便和我约定吧。在一年之后的今天,雅典城,普尼克斯山的民众法庭门口……为我带一束花吧。”   说完,高易羽转过身,挥着手,告别了停在原地的银发少女。   高易羽已经盘算好了,这会是顺利的一举两得。   这旅程能让她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指不定就抓住归属感,回到世界之中了。   不光如此,等她离开这座小岛,经历艰难的单人旅行身心俱疲,又在雅典城邦那种大城市,见到更多漂亮、有才华、优秀的人……便不再会思念一介莫名其妙的吟游诗人了。   …… 144·她的一年之约   对于安·菲文来讲,时间——是个有些模糊的概念。   她清晰记得童年时代的种种。   比如每一天,父母都会在开店之前争执,那些令人难堪的话语会伴随烤面包的炭火和麦香,在每一天开店之后终结。   比如邻家玩伴,那位头发总是和泥巴、稻草裹在一起的调皮女孩,曾偷出用来悼念亡者的葡萄酒分享给大家,加了铅糖的滋味十分柔和。   在那时,安·菲文每一天的生活,都被刻在时间里,深深的刻着。   对她来讲,那些时日是清晰的、真实的,也是再也遥不可及的。   然而从那之后,从被驱逐出故乡开始,她再也没办法将任何现实,刻入时间里,这一切便变得模糊起来了。   她只是知道,自己跌跌撞撞的上了船,循着别人随口的传闻,渡到希腊的岛屿城邦,真的被传说中的女诗人收留。   可回过头来——这些日子过了多久了?有几年了?   她数不清。   硬要去细算,能成为时间测量器的,只有一些印象残片。   比如刚来时,经常在码头聚集的少年小团伙,如今已经成为青年,不再游手好闲。他们谈论的话题,也从如何成为世界之王,变成被拖欠了多少工钱。   可这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是眨眼便消逝了的。   并且,毫无意义的。   直到遇见她之前的时间,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的到来,对你多半不是好事。”   她……那位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正是这么说的。   她的黑发镀了瑰丽的阳光色彩,她异邦人的脸庞正是神话所载。   对这一切,安·菲文记得很清楚。甚至忘了去探究其话语背后的含义,至于她们所说的那些……魔力、永生、未来……怎么都好,她也完全不在乎。   无论如何,遇到吟游诗人,是来到莱斯波斯岛之后,安·菲文第一次感觉到现实是真实的。   吟游诗人说这句话时,轻描淡写的口吻,稍显凝重的目光,以及高傲于一切之上,不被任何东西拘束、无法被任何目光看穿的身姿……都被安·菲文烙印在了灵魂里。   她的时间也不再模糊不清。   她的现实,再一次,流动了。   ……   已逝去的萨福老师留下了丰厚遗产,这轻而易举的支撑起安·菲文无所事事的生活。也凭借萨福的名声,岛上的人对安·菲文也并未有什么打扰。   她得以安逸的度过每一日,准备着越来越近的行程。   “还有三百个昼日,我就该在约定的地方……见到她了。”   和银发少女充满期待,悦耳至极的话语不同,她手中弹的奇妙乐器,却发不出和谐的声音,更别提成为什么悦耳旋律。   但安·菲文不在乎,只是极其爱护的继续练习,这是临别时,吟游诗人留给她的人生至高宝物。   如果说有什么,能和这把琴相提并论,那便是约定了。   一年之后,在雅典重逢。   为此,安·菲文数起了岁月。   期盼着太阳早日落下,渴求着月亮尽快沉海。   在阴天、在晴天,她的渴求从不停止。   安·菲文喜欢睡觉。   因为只要闭上眼,挣扎一会儿,再次睁开眼,便能悄无声息的流逝掉一部分时间,更能接近约定的日子。不光如此,幸运的话,能在梦里梦见她……可惜,即便抱着琴睡,这也没能奏效过。   时间走得是如此缓慢,可手中琴弦的声音却伴随了每一天。   吟游诗人现在旅行到了哪里?她有好好吃饭吗?哪怕只是偶然,她有……可能想到过我吗?会不会已经忘了?思绪总是杂乱的编织,可琴弦之声却逐渐步入正轨。   她对琴弦日渐熟悉,本就灵巧纤细的五指,也能弹好每一根。   一开始,双手之间是那么的不协调,可每一天都有一点进步。   音乐是好东西,一旦弹得好,将诗歌赋予新的韵律,就会变得很和谐。作为诗人的学徒,作为一名也确实写过许多诗歌的人,她自然而然发现了这一点,然后想出了另一点。   那么,旋律和旋律之间,是否也能和谐?   她开始同时弹奏两根弦、三根弦,大部分时候,听起来都是非常微妙的。可逐渐,安·菲文发现,只要它们之间的间隔,能走在很对的地方,声音就能在一起变得和谐。   比如说,拨动她最喜欢的第二根弦时,这听起来很柔美、悦耳的音色,只要跟着树上鸟儿转头的频率一起,或是跟着被风吹动之后,左右摇晃的树叶,声音就能被赋予一种……她想不出来,但只能说是“很对”。   只要旋律跟着这种很对的地方,再在每一次很对的地方加入另一根弦,声音就会非常舒服。很快,她学会了用点头、用手指、用脚来引导音乐。   音乐是种非常有趣的东西,光是吟游诗人留下的这把琴,便可以探索出无数的可能性。   随着弹奏的娴熟度、探索度不断上升,安·菲文的日子从枯燥、单调的“思念吟游诗人”,变成了“一边弹琴,一边思念吟游诗人,并且感叹‘她的职业竟然是弹这个,真深奥,太不可思议了’”。   日子依然过得很慢,但变得有趣了起来。   只是,当离约定之日还剩一百个昼日时。   ——羊肠弦断了。   ——像是她的灵魂被折断一般。   她消沉了整整三天,沉浸在羞愧、耻辱、自责当中。   吟游诗人所赠的宝贵乐器,在自己手里坏掉了……   直到思维稍微清晰了一些后,她偶然想起萨福老师曾写过的诗歌,描写在雅典祭祀酒神,其中就有弹琴者、演奏乐器者……   找到契机,安·菲文立刻带着所有财产,来到岛上城邦,寻求修复乐器的方法——可没能成功。这里唯一懂弹奏里拉琴和其他乐器的人,前几天刚乘上船,去远处参加一场狂欢节日。   除此之外——安·菲文惊异的发现,这里的人变了。有的变老了,有的长大了,有的……将要步入死亡,或是已经成了一个已故的名字。   人们看她的目光复杂、甚至陌生。   因为她很清楚,无论水中映照多少次,自己是不会老去,毫无变化的。   不光是被家乡——她还被从这个世界放逐了。   世界的一切就像手里的琴弦,会被岁月磨断,可她不会。一切都将在不经意间逝去,回过神来便无法追回——可她不会。   她只会停在原地,停在原点。   仿佛是为了追寻发展的现实,追逐逝去之物,她借着想要修琴的由头,乘上了一艘崭新的大船,提前出海,准备前往雅典。   在高价买的,有两名女佣人的房间里,安·菲文看着船在陌生的波涛中摇摇晃晃,思考起自己前进不了的人生。   如果……如果那位……自己朝思暮想的吟游诗人……也在不经意间衰老、死去……就像这把琴呢?那时,自己的人生,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个问题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恐慌,令她难以入睡。   甚至这大海,本该凶残的玩弄漂浮其上的木头玩具,却一反常态的沉静,不知何故,这没由来的令安·菲文感到恐惧。   一切都会前进,但我呢?   一切都会逝去,但我呢?   ……   抵达雅典的旅程,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这艘船的船长,是一位经常往来于莱斯波斯岛的本地人,萨福对于他来讲,就是从小听到大的传说,岛人文明的骄傲。而对于这位银发的、来自罗马、不会长大的萨福学生,船长也当然知道。   所以送她下船时,船长甚至用“感谢给旅程带来顺利与平和”之类的话语来送别了,然后立刻就被水手、大副、同行的商人、贵族询问原因,很快便一起端起酒杯,去聊那些关于安·菲文的传说了。   而后者并不关心这一切。   安·菲文只是踏上了属于大地的旅行,去追逐日渐接近的约定。   海港城市的口音混杂,甚至安·菲文听到了罗马的乡音,但循着声音望去,有的只是来来往往,她不知是哪里传来,甚至很快会怀疑这声音是否真的有过。   但即便找到了故乡人,用故乡的话语交流,其结果也只是会被对方惊讶的说一句——   “你就是那个被驱逐的人?”   安·菲文叹着气,摇头从现实之中抽离心思,只是怀着对吟游诗人的思念,准备前往雅典的普尼克斯山,去参加那场自己一无所知的公民大会,在民众法庭的吵杂中——再与她重逢。   吟游诗人曾让她带一束花来,她也没有忘却。   可是,安·菲文不知道,当真的再相遇了,自己该说什么。   该为损坏琴弦道歉?   希望能追随她的旅行?   赞美她那比女神还美的面容?   或者是……不再害羞的……按照萨福老师、莱斯波斯岛的作风,直接……热烈的求爱?   每向前踏出一步,她不善旅行的脚便会和心灵一起烦恼、忧愁。   最后——她想好了答案。   只可惜,在约定之日——她没有见到高易羽。 145·有些不同   抵达雅典之后,安·菲文的行程倒是十分顺利。   她来自莱斯波斯岛,是一名有清晰来路的人,这些,当地公民会议所给的旅行券可以有力证明。不光如此,因为介绍了诗人的身份,在雅典这种自认文明之地,一路上还受到了明显的优待……当然,和她那匹配身份的财力也有重大关系。   约定之日还没到来,她并不急着去置办花朵,也对雅典的旅游并无兴趣。   安·菲文在租了住所之后,便立刻打听起和音乐有关的种种,想试试能不能找到方法,修复手里的琴弦。   事情并未如她所想的困难。   当她有一次为了打探消息,向一名乐器工匠,珍惜的亮出乐器之后,这种形制不同寻常的乐器,便在整个雅典的音乐行业里成了新话题。   从那之后,各种各样的匠人、演奏者,便会主动前来拜访,因为这把琴的种种都有不合时代、不合传统,但却崭新而充满奇妙之处,其做工精湛又显然足够成熟。   他们探讨着如何改进、创造新的乐器,而在安·菲文弹奏了一次他们的里拉琴,展示了一些未知手法之后,她的名头便非常响亮了,这给雅典的演奏者们,提供了许多想法。   “我们的四音列和您的琴是两种律制,很难说哪种更合理,但您所说的一种声音支撑另一种声音……”   “无论如何,纯粹的木头来扩大声音,其实并不如用龟壳……海龟,是神创造出来为了扩张声音的,这总是要遵循传统的。”   “除了用手,您试过用另一根弦来演奏吗?呃……就是弯曲木头,将弦绑在上面,就像弓一样……那也是一种传统,我认为可以在您的琴上尝试一下……”   “奇怪,您的琴似乎泡过水……但这很难被察觉。”   虽然工艺复杂的羊肠弦没办法复现,但当地的演奏者用动物的毛发,编织成了一条类似的做代替,这并没有耗费安·菲文的财富,因为他们都想知道,这把琴如果没有破损,声音有多么丰富。   最后——   “您是要见一位……东方的吟游诗人?”   “她想要您带一束花?哈哈。”   “挑的地方很不错……因为那天的法庭议题是,是否同意要为一位有污点的老人举办葬礼。”   安·菲文和他们倒是有不少共同的话题,作为其他城邦的诗人学徒,更是来自罗马这种异乡,她懂得文字,见识很广,尤其清楚诗歌常用的神话题材。   而希腊的音乐,归根结底和其他大多数传统一样,都是先为神明服务的,所以从业人员总是有改来改去、其实都是同一个人,但被不同语言叫成不同名字的神话故事要分享。   除了琴弦做的乐器,安·菲文还从他们这儿,得到了一种挖空内部的棍子,这也是一种乐器。   只要注入气息,不同高度、宽度的空心棍子,便可以发出不同高低的声音,如果把它们捆在一起排列起来,便是一件完整的乐器了。   当然——还有她知道的,那个“对的”东西。   雅典的人当然知道,那也是他们的传统。   他们会敲动鼓声,指引音乐。   那种低沉的、含蓄的、不易被察觉的鼓点韵律,强烈的吸引了安·菲文。因为她知道,那是对的。   于是,约定之日的前夕——   为了感谢莱斯波斯的安·菲文,对希腊的音乐发展注入活力,演奏者、乐器匠人、神祷者、附庸风雅的贵族,还有萨福诗歌的仰慕者、以及一些含蓄的女性,都将自家庭院或盆中的花朵摘下,赠予了她。   因为,她总是在说——那位东方来的吟游诗人。   只有说到这个话题时,安·菲文才是活着的——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   捧着这样的花束,一夜未眠的安·菲文,踏上了那条路。   ……   普尼克斯山的位置并不偏僻,也不是什么崇山峻岭,只是城邦外稍高的山丘,覆着初春的绿意。   这山路也并非难行的苦旅,反而是一条热闹的路。   每次举办大型的公民会议,自认、也是公认拥有权力的市民,便会穿戴整齐,拿着水壶与干粮去参加会议。   而为了引导人民不迷失路径,执政者会按照传统,让这一路上都布有彩色装饰。久而久之,一条平坦的泥土路,便被一次次的公民会议踩了出来。   公民们互助着,谈笑着,讨论着,他们都积极参与其中,因为这是他们的议会。   唯独她——是不安的。   她不关心会议会抉出怎样的答案,会影响多少人的生活,或是办不到任何事情,只是一堆人聚集说话。她只知道,在这一天……深爱之人,也会在。   安·菲文想起了立下约定的第一天。   自己幻想着约定之日的种种,祈求一年的时光能飞速消逝……但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却和她曾经所想的一切都不同,心中充斥的只有茫然、不安。   不知不觉,她抵达了比想象中更近的地方。   石砖在山丘上搭建,构成了一个半圆建筑,一块坚实的石头平坦于中间,一位衣着考究、胡须卷曲的男人早已做好准备,显然那就是他的演讲台。   人们陆陆续续随意的入座,或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参与进来,想凑热闹、或是相关者、雄辩者,便会在更靠近中心的地方,而大多数来消磨时间、找乐子的人,则安静坐在外围。   “——我认为!无论生前是否违背了传统,律法的人,死后都应该体面的、拥有一个符合其身份的结局!”   “他杀了人!”   “若是普通的杀人者,我们也不必来此议论!他杀的是放高利贷的人。”   “可那是借钱给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还不起吗?”   “并不,他被哄骗着,与放贷者达成了高额的利息!因为偿还不了利息,被迫割走了赖以生存的店铺,所以才无法偿还本金!这一点,这个孩子可以证明!”   一位孩子被他们喊了上来,那是一名见证者。   放贷人和借贷人,当初立下拮据时,是按照乡下传统来的。   也就是在路边找一名孩子,当着孩子的面,双方庄严的用口头宣布合约内容,然后各自出手打孩子一巴掌。   因为孩子的记性很好,小时候发生的重要事情,基本都会记住。所以这种走在路上,突然被大人喊来打了巴掌的事情,会作为加强记忆,辅助记下合约内容,因此常被用来缔结合约时,做为见证者。   安·菲文听不太清孩子在说什么,因为她的位置太靠外面。   她也对内容不太关心,只是目光游走,想寻找到深深思念的她。   那不可思议的黑色长发,那从未见过的着装打扮,还有不可能被掩盖的美貌……她……在哪里?安·菲文并没有找到。   而议会进入了最高潮,人们群情激奋,大喊着放高利贷的人活该。   他们证据确凿,有理有据,因为孩子宣称,立下合约时,放贷人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而借贷人是善人,打的轻。   所有人都由此看了出来,这件事完完全全就是被骗的人被迫杀人,放高利贷的活该。   于是会议很快由德高望重的人做出决断,并由公民一致通过,为杀人犯举行葬礼。同时,借此加强对借贷利息的管控,并告诉民众,要借钱了,就要认准对方是贵族阶级、有大量土地的那种,比如他自己。   随着会议参与者的热烈氛围,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阶段,安·菲文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她知道,这里的一切,在此刻热烈之后,便会在太阳落山后冷漠下来。   她则不同,连一时的热烈也不会拥有——只会一直如此寂寥。   因为……吟游诗人,失约了。   民众商讨着杀人犯的葬礼该在明天举行,而安·菲文捧着花束,合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   河流、傍晚、民众。   油芯的灯,被早早点亮,被高高举起。   举灯的人穿着白色的布袍,一丝不染。他的身后,是抬着尸体的队列,和被收拾干净的尸体,比生前干净得多。   举灯人引导着尸体的归路,而路的尽头,是一叶小舟。   木刻的舟被人们牵着,里面放了稻草、贝壳、寄语……以及许多花。   ——其中就有安·菲文的花束。   未能履行的约定,未能递给思念之人的花束,便用来为逝者做踏入冥土的卧榻吧。   昨日,为了确定这场葬礼,人们欢呼、呐喊、争吵,仿佛要用热烈燃掉整座雅典城邦。但今日的葬礼,人们肃穆、寂静,平和的遵守一切传统,只为了送甚至不知道长什么模样的人上路。   尸体被放入了小舟,装点上花。   点灯人,为他燃起一盏小灯,放在尸体的双手之中。   夜色渐深,这小小的火光,将会摇摇晃晃,然后,随波逐流,不知去往何处。   安·菲文凝视着它,仿佛凝视着从今往后的世界。她驻足不停,成为这寂静之中的一份子,心中充满了比任何人都要浓郁的哀戚。   但——   “妈的,喵喵,别过去,那不是你的相亲对象……”有个声音,说着陌生的语言,“德利多利,历法对不上,怎么咱们的一年……晚了人家一天……坏事了。”   遍历历史的吟游诗人,从历史的另一角踏步而来。   手心中的火苗,是这夜晚的另一盏暖灯。   …… 146·本来还想请假条   整座雅典城邦,有闲的人都聚集来了这河岸,为不知名的死者送葬。   属于死者的小舟,只容纳得了一具尸体。   相较于它的狭窄,站在河岸边的人群却拥挤不堪。一张张迥然不同的脸孔,一双双藏有思绪的眼睛。人潮的洪流被夜幕染透,仿佛来自深冬的大海。   但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无法在夜晚闪耀。   只有她——   “你还真来了呀。”吟游诗人有些为难的站在那儿,不属于人群中的任何一部分,但却凌驾于一切之上,“安·菲文,对你来讲,上次见到我,是在一年零一天之前。”   “……”   安·菲文想说点什么,可灵魂像是随着小舟一起漂泊走远了。   她呆滞的凝视着高易羽,凝视着来自不知何处,但确实就在眼前的她。   在昨天,安·菲文下定了决心,选好了再见面时要说的话语……可现在却一句也回忆不起来。   吟游诗人摘下亚麻布编的兜帽,毫不在意形象的揉乱长发,脸庞上没有半点喜悦,只是显得更加为难,甚至可以说是苦恼了。   她在苦恼什么?安·菲文单纯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你……还……”   高易羽的话音断断续续,逐渐染上了一些难为情。   她停下了揉乱头发的手,转而,跟另一只一起抱在胸前,脚尖焦急的敲起地面来。   “还……”   很快,她下定了决心,靠近一直呆站在原地的安·菲文,凑近她的脸,用压低的小小声音,问出了那极为羞涩的问题——   “你还在思念我吗?”   在高易羽的呼吸、嗓音,以及些许温度离开之后,安·菲文听见了涛声。   是承载死者的小舟,离岸而去,所划出涟漪的呢喃。   又或者……是来自这心中的涛声吗?   安·菲文的灵魂,随着高易羽的问题而回到了原位,想要用话语来传递心声——对,就像早已决定的,本该在昨天见面之后,对她高呼出来的那样。   可惜,这不是必要的。   因为——   “该死啊……看你的表情和眼神就知道了,唉。”高易羽捂着额头,深深又叹了一口气,“唉。”   安·菲文并不清楚自己的表情,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样,但没关系,只要将思念传达了就好。   “萨福老师曾对我说过,会思念,是因为爱。”安·菲文坦然的、渴求的,倾诉道,“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爱上了您……所以我来履行约定,见您了。”   说完,安·菲文才发现自己的脸庞十分炙热,就连视线也变得相当模糊。   但这话语却意外奏效。   因为高易羽的脸,变得又惊又红。   “……咋整啊……德利多利,你赌输了。”她用安·菲文不太理解的语言,呢喃着什么,语气满是震惊,“咋整啊……我……我们……不是来杀她的吗?怎么会这样……造孽了……”   “——但,您不必回应我的心意。”   “……是这样,我……”高易羽还想说些什么。   “我是被驱逐的乡下人,出身卑微,而且还染上了奇怪的病症,不会长大……还有丑陋的发色。我没有资格追随您的吟游诗人之旅,对我来讲,能再与您见一面就足够了。”   可安·菲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吐露起心声来。   死者的舟已经远去,岸边的人潮,则向城市踏上归途。   他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脚步声则连绵如雨点。   安·菲文像是从人们的归途里,找到了自己灵魂的韵律、节拍。   “我弄坏了您送我的琴……有一根弦断了,其他几根弦也都状态不好……我不知道怎么赔偿。但我将它练得很娴熟了……音乐真好。”   “噢……断了还挺正常的,无所谓的事,不用赔偿。”提到音乐,高易羽很快就从刚刚被表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你的手一开始应该会很疼,现在应该有茧子了……”   “……并没有……我……大概……身体是无法变化或成长的,所以没有茧子。”安·菲文对自己身负的诅咒十分自卑,“如您所说的那样,我已经被世界放逐了。”   “我也和你说了,只要你自己想要回到人间,回到现实,它就会实现,你也会变成普普通通的人,这是……很幸福的事情。”   说到尾段,高易羽的语速放缓了,而且说得十分认真。   “我建议你,认真的,忘了我的事情,回到现实之中去,而不是被束缚在无休止的原点。”   “我会努力的……毕竟……”   “嗯?”   “没什么……吟游诗人,我要如何赔偿您琴弦呢?那把琴,也该还给您了吧……”   “无所谓无所谓,你留着吧,音乐总是——嗯?德利多利……赌输了也别气急败坏的……稍等啊。”   说到这,高易羽像是被谁突然叫住,然后去跟别人嘀咕了好一阵子,应该是在商讨某种问题。安·菲文很清楚,那是上一次,跟高易羽一起来的,被称之为历史恶魔、还有月桂女神的存在。   只是现在,她们不愿将身姿示人。   过了一阵,高易羽犹豫不绝,似乎对商量出的结果持有异议。足足又过了半分钟,才再次向安·菲文回话。   “……这次,五年。”高易羽说道。   “五年?”安·菲文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是新的约定吗?”   “是的,五年之后,在这个地方。如果你还在思念我,还……爱(非常小声)着我的话,就再来见我吧。”   “……您又要踏上旅行了吗?即便是……区区一天时间,我也没办法和您相处吗?”   “——我是一名行吟于历史的旅人。”高易羽谈到,轻描淡写,“如果我驻足太久,世界就会因我而扭曲。即便我非常乐意见到这种事情发生,也不断在悄悄促成它……可惜,我的同伴对此非常痛恨……”   “呃?”   “总之,我无法回应你的爱意,历史也不允许我留在这。而且——”高易羽将兜帽再次戴上,极为认真的说道,“我很清楚,世界上没有那么恒久的思念和爱,你很快就会淡忘我,然后回到现实的。”   “所以,您和我约定了五年……对我而言,这是更漫长的考验。”   “到时候你来不来都可以,只是,如果不再爱我,只作为普通的音乐交流,或是想聊聊魔力与历史的事,方便的话也可以来,毕竟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时代……而你……对我来讲……”   高易羽站在夜幕之中,身影淡了,微微笑着,但有些伤感。   “对我来讲——你会成为一页微不足道的历史,会成为已经逝去的古老,而那……对你我都会是一件平凡而幸福的好事。”   可是,出乎了高易羽,出乎了藏在暗处的历史恶魔,月桂女神的预料。   她们见到的,是一张满是幸福的脸庞。   安·菲文喜悦的露出笑容,如此回应道:“五年之后,请为我带些新的音乐来吧,我会带一束花来的!”   ……   历史旅人离开了古希腊,离开了她的历史。   而她知晓,对未来而言——这会是短暂到眨眼即逝的离别。   ……   这之后的日子,安·菲文在雅典城定居了,因为这里的音乐更加发达。   萨福老师的遗产,她并没有挥霍,除了买下房产、田地之外,她将其全部用在了艺术上。撰写诗歌,探索音乐……因为,这是她人生里所相遇的闪耀之人,赠予她的礼物。   她也不再用色彩掩盖银发,那不再是羞于见人的奇妙。   而是关于爱的证明。   她融入了现实,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雅典有了相当的名声。   可她并未回到现实,而是坦然接受了自己不再成长、不会衰老、不再前进的个人历史。   在这之前,她之所以抗拒,是因为一切都会被时间改变,只有自己被抛弃。   可现在呢?她会在五年之后,和来自其他历史、其他时间的历史旅人再度重逢。   再过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无论世界如何前进,万物如何毁灭、新生,都与她毫无瓜葛。因为,在万物之外的那位旅行者,已经与自己缔结了一份不可思议的羁绊!   ……   五年间,安·菲文的名声,甚至超脱了艺术行业,渐渐成了整个希腊的话题。   因为频繁的海上贸易往来,同属希腊的莱斯波斯岛,将安·菲文的事渐渐扩散了。随着每一次船长的饮酒聊天,或是水手之间的闲言碎语,商人们的赞叹和感慨,她的故事逐渐成了传说。   她是一位不会长大的永恒少女,拥有月光或是雪色的长银发。   她美貌、睿智、友善,曾在蛮族罗马诞生,本该成为引导他们的诗歌与音乐之女神,可却被不懂文明的他们放逐,于是这位异乡女神,便来到先进的文明城邦,找大诗人萨福学习雅典的文明与荣光。   她拒绝一切求爱,却愿意慷慨的参与每一场婚礼,为恋人献上音乐与诗文祝福。   她不曾索取财富作为报酬,只是向恋人们索要一个约定,希望他们能在某一天,能赠予她一枝花。   于是——   在定居雅典五年之后,约定之日。   安·菲文捧着满是祝福的花束,背着更加斑驳老旧的琴,带着更加浓郁的爱慕与思念,来到了曾送别逝者的河畔。   “我仍然爱着您。”   对于踏着暮色,准时而来的吟游诗人,美貌的银发少女,用热诚道出了心意。   安·菲文俏皮的笑着,很享受吟游诗人那一脸震惊的表情。   和第一次见面时不同,安·菲文不再是羞涩、不懂礼节、连话语也说不清楚的小女孩了,现在的她已经如此落落大方,能清晰的,将洋溢着无穷热情的爱意,说给心爱之人听。   但经过五年,无论是她的容貌,或是吟游诗人的容貌,却像是被永恒洗礼过般毫无变化。   高易羽僵硬的接过花束。   品种繁多的花,被粗狂的束在一起。有些略显衰败,有些还莹亮着露水。但它们却洋溢着一种高易羽没感受过的力量,仿佛……就像是魔力一般,可并非如此。   在花朵的芬芳之中,高易羽舒缓了表情。   “那么,我给你回礼吧。”   她从背囊里,掏出了一串卷曲在一起的细丝,那是来自其他历史的琴弦。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形制不同的简易乐器。所有文明都会必然发现、然后发展出来的类似乐器。   这些已经让安·菲文感动不已,但高易羽还是给了她一些新礼物。   “你知道,人的嗓子也是乐器吗?”   “……嗯。”   高易羽用食指抵着自己的喉咙:“乐器的演奏技巧也可以用在嗓子上,将发声的地方上移,或者下潜,用气息控制,声音就会不同……你揉动琴弦发出的颤音,也可以用气息揉动嗓音。”   “那……那……琴弦和琴弦之间互相共鸣的那种,人和人……”   “和声,合唱。”   虽然高易羽没有谈论爱,没有回应她的心意,但这话题已经足够让安·菲文极度兴奋。   虽然安·菲文被一些无聊的人称之为异乡女神,可现在的她很清楚,自己至始至终,只是无知的乡下孩子,而眼前的存在,才是真正能授予世界音乐与进步的神祇。   可惜高易羽并没有讲太多,只是到此为止。   安·菲文很清楚,吟游诗人并不能长久停留。   那么……这浩瀚的时间里,有属于她,或者说,她属于的时间吗?她是来自哪个不可想象的时代?但这疑惑只是稍纵即逝,因为安·菲文要抓住机会。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再来约定吧!”她热情的、自信的笑着,“下一次再见面,我仍会是爱着您的!”   “……可……可是——”   “我绝不奢求能被您回应,也不奢求随您一同旅行,下一次,我想展示我的音乐与情诗给您!”   于是,吟游诗人与她再次立下约定,那是为期二十年的岁月。   …… 147·结果昨天还是请假条了   铜制的把手并不冰凉——高易羽转动它,推开了木门,并百无聊赖的思考着这是为什么。   毕竟,在从这趟历史旅行回来的几分钟之前,高易羽第一次来到这家酒馆时,这把手是带着寒意的。   而大门之内,那热烈非凡的气息,立马消弭了她的疑惑。   酒味,人味,食物味。   人们无暇关注是谁新踏入了这拥挤的酒馆,只是注目着台上。   那略高于地板的木台,有着挤挤能站下十个人左右的空间,是酒馆特意划出的位置,也是这家酒馆的招牌所在。每周一次的戏剧表演,随着剧目一次次的精彩而名气非凡,以至于这家酒馆次次火爆,一座难求。   但历史恶魔的面子颇大,为了这段稍显漫长的旅行,而订下了三张椅子。   当然——是从历史之中。   她就坐在那儿,身上裹着不可思议的黑色雾气,正和对面的小小身影一起饮酒,一起聊戏。   高易羽单手捧着花束,缓缓走向那张桌子,轻轻叹息着,并将目光投向舞台。   戴着金色假发的中年欧洲男人,一边唱着“仇恨、家族、爱情”之类的诡异玩意儿,一边用浮夸的台词说出高亢的台词。   和他对戏的,则是一位奇妙的女士,因为人们看到她时,不会去在乎年纪、外表、演技和其他,只在乎她裹藏了一小半,却大方露出一大半的胸前白皙……不得不说,高易羽也偷偷看了几眼。   “这是什么戏?这又是什么时代?”高易羽拉开椅子入座,仍然捧着花束。   德利多利和达芙涅对她点头致意,而前者则回答问题:“一个才华横溢的剧团……的发迹之地。在很久以后,剧团会被一个名字简单概括,以至于,人们认为这名字代表了独自一人的伟大作家……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下次是二十年后?”达芙涅问。   “是的。”   高易羽的眼前出现了酒杯,里面的麦芽酒完全不在乎她是否已成年,她本人当然也毫不在乎。但她嗅不到酒的味道如何,因为来自古希腊的花束,仍弥漫着新鲜的、带着些许海潮的芬芳。   以及——带着她的余韵。   那拥有银发和永生的少女,用她的唇,高声道出了爱。   那是无法被从心中驱逐的爱。   “她的二十年后。”德利多利说道,“但对于我们来讲,只是随我们所想。我们想一秒之后去,或是一年之后去,都可以由我们决定。”   高易羽听得心中戚戚。   可没等她发表什么意见,德利多利桌对面的小小女生,就发出了嗤笑。   “伟大的历史恶魔,说得像个大人物似的,啊,真伟大,历史或人类都将任由您揉捏是吧……但不承认自己赌输了……”   “噢,你们赌博了来着。”   高易羽其实没忘记这件事,毕竟她们是拿爱情打赌的,而高易羽自己也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   什么“只要一年经过,这位小姑娘就不会再爱自己”之类的想法,也曾被高易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她也完全觉得德利多利会赢……   可——   安·菲文在漫长的年月之后,仍对她呼唤着爱。   “并……不是……输了……”   德利多利怨恨的说着,手从黑雾中伸出,举起自己的酒杯——然而那已经是空杯了,转而,她抢走了高易羽的酒一饮而尽,从中汲取了勇气。   “我!”历史恶魔大喊,往外冒着酒味,“我没输!只能怪……怪我……把我们的吉他手变成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唉,那甚至散发着能超越时间的魅力,我也许是输给了自己,但绝不是输给你了。”   “噢,所以赖账是吧。”达芙涅再次嘲讽。   “这、这怎么能叫赖账,我又没输……”   达芙涅用鼻子哼了好一阵,但比起乐呵呵的嘲讽这家伙,作为古希腊的女神,她有更忧心的事:“我不会赌二十年后的她,仍爱着我们的吉他手了。”   “……别说是爱了。”高易羽小声说,“下次,应该就见不到她了。”   在几分钟前的历史旅行中,高易羽见到了,努力生活、努力融入现实、并且成为整个古希腊传说的安·菲文。   她在努力成为芸芸众生之中的一部分。   按照之前德利多利和达芙涅的看法,安·菲文只要自己踏入现实,就会回到历史之中,结束自己永恒的历史,而现在,这个兆头已经无比清晰了。   所以,下次见面时……她多半已经老去,多半,已经死去。   高易羽不知该喜该忧,对她来讲,那是极度复杂的。毕竟——她们的历史之旅,正是为了抹掉她才随之开始的……   “适当的悲伤——可以表达感情的深切……”酒馆的人们聚精会神的观赏戏剧,而台上的剧团也不负众望,“过度的悲伤,则说明你不大聪明……”   兴许是那位胸前雪白的女演员不在,戏剧的力量和观众的热烈一起,弥漫在整间酒馆。即便这是粗糙的、简陋的、不知时代的老旧戏码,却也洋溢着高易羽也能感到共鸣的地方。   被德利多利特意选中,作为他们历史旅行歇脚处,确实有它的道理……   可惜约安妮丝不在……   “你自己决定吧。”德利多利对她说,“想去哪里、想什么时候去,都由你决定,这是你的旅行,而非我们的……夜晚,也还长。”   高易羽笑了笑,因为自己并没有酒杯,达芙涅也独占了所有菜肴。   至于台上的戏剧,则是他人的人生。   没什么值得多留一会儿的事了。   将花束让达芙涅保管之后,她再一次呼出轻声叹息:“那就现在去吧——对她来讲的,二十年后。”   ……   对高易羽来讲,历史旅行的种种其实都已经非常熟悉。   无论是城市、国家、整个文明体系的兴衰,或是人类轻描淡写的转瞬即逝,与这一切相比较,唯有这地球本身是稍显坚固的。   但这一趟历史旅行却略有不同——   除了大地、天空、海洋之外,不变的——还有她。   ……   对于雅典来讲,这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寂静之夜。   某个区域,属于诗歌与音乐之女神的庄园,点着几盏不熄的灯。   安·菲文坐在椅子上,面朝爱琴海的方向,合着眼,念着悼亡的诗歌。若是白天,或是月光皎洁的时候,这里所能目睹到的景色能令她想到童年,在莱斯波斯岛的短暂生活——但那已非常遥远了。   随着最后一节结束,她睁开了眼。即便一切都被太阳褪去后的黑暗笼罩,自己的心与记忆也被年月漫长模糊,她仍然不会忘记。   嘶……嘶……嘶。   ——是脚步声。   她不会衰退的双耳,抓住了声音从无到有的些微过程。   那是某种皮靴,在羊毛地毯上踏过的声音,应该是位轻盈而灵巧的少女。   并非自己的任何一位佣人,也非那些熟识或是哪一位好奇而来的孩子。   而是——   “是您。”   安·菲文知道答案。   “……嗯。”她的声音,从黑夜中靠近安·菲文,夹杂着很难察觉的叹息。   比起任何一次浪涛席卷,比起任何一次钟声轰鸣,比起任何一次哲人争辩,比起任何一次民众齐鸣——来自历史旅人的轻声呢喃,都要清晰……清晰得多。   “许久不见了。”高易羽又补了一句,“过得好吗?”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并没有预料到会有这种事。   因为……安·菲文仍然是原来的模样啊。   安·菲文站起身,将膝上的厚重书本放在桌上,微笑着、啜泣着、叹息着。   她不敢看高易羽的目光,只是缓缓举起灯盏,点着,放在房间中间,又陆陆续续去点燃其他。   安·菲文仍是她,漂亮的像是宝石、年少而无瑕,银发犹如整颗地球的所有银矿浓缩所雕刻而成。   昂贵的灯被一盏盏点亮,每一次火苗跃动,高易羽就能看得更清楚一分。   所以,她看见了,在安·菲文苍蓝色的眼眸下,唯独,深沉藏着对岁月的疲惫。   “需要……喝点什么吗?”安·菲文问。   “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带啤酒给你了。”   “嗯。”安·菲文在床边坐下了,不知什么动物的羽绒柔软而温暖,“您这次要留多久?还是……很仓促吗?”   “你想彻夜长谈,我们就彻夜长谈吧——历史恶魔现在输得很惨,我只要承诺之后不主动提起这件事,她大概就会放过我的。”   高易羽俏皮的话语,比起任何一盏灯,都要更加明亮了安·菲文的眼眸。   她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像是普普通通的少女。   “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我是否还爱着您。”她诚恳的说,“因为很久……很久也没能再见到您……漫长的岁月真是讨厌,我甚至渐渐淡忘了您的样子……”   “那……”   “但再见面之后,我才明白……”她按着自己的心,柔和的低着目光,“我原来还是会感到这么幸福的呀……您守约了,您仍是您……真好。”   高易羽本来想去坐她旁边,去跟她谈谈知心话啥的,再唠唠历史的嗑,分享分享未来或者过去的种种作为谈资,再劝她赶紧回到现实,然后顺利结束一生。   可——   “看来,我依然爱着您。”安·菲文的语气浓郁着美妙,“真好,我真幸福。”   “……唉。”   “哈哈,我完全理解您为什么会叹息。”   她的笑容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淡去。   “没关系,我不会给您带来多少困扰的,在未来,等我遇到一名超越您,能让我心动的女性,我就会回到现实,和她一起平淡余生,让您能愉快的见到我死去,好早点结束旅程。”   “其实我这时间安排也没那么紧张……”高易羽本不想这么说,可还是下意识的嘟哝了。   “那……我就会晚一点再遇到。”她说得很满足。   安·菲文没有告诉高易羽,她现在的人生如何。   但从这豪华的庄园,以及在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生活条件来看,恐怕诗歌、音乐,以及那真正的不老容姿,都被赋予了一些神性吧……   “现在的我,活得有些累。”安·菲文诉起苦来,就像是孩子在抱怨学校老师严厉,“我成了降生于这座城市的真正女神,长老、哲人、统治者、军队、律法、民众、祭祀……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要找我……我很累,虽然过得很好。”   还真是被当成女神供奉了啊……高易羽挑起眉毛,心说回去之后拿谷歌查查,兴许自家乐队里那位的名头旁边,就得多个安·菲文这样的跟她齐名……   不过高易羽还是随口提议:“嫌累的话,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住呗……”   “……咦,好像是这样。”惊异的是,安·菲文这才恍然大悟,“……是可以这样啊,我为什么要执着于在这里呢?这种执念……啊!”   “……啊?”被瞪着的高易羽很诧异。   “是您!您说让我来雅典和您见面的……啊,几十年前的事!”她站了起来,很生气,“那段时间我一直念叨着雅典,结果……结果……就变成执念了,甚至忘了原本是来自什么……”   安·菲文像是失了神一般坐回床边,顺势倒下,大字型摊开在那儿。   可她却一脸满足、尽是释然。   高易羽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聊了……但弥漫在空气里的氛围,却连同她自己的心一起温暖了。   “您知道吗?我偶尔会想起父亲。”   “……我记得,你的父亲……去世了。”   “是的,在我很小——也就是遇到您之前的几年前,被……老师收留的时候。”   安·菲文并不掩盖自己言语的怀念、还有些许因时光而遥远了的陌生。可随着记忆唤醒,她仍是她。   “那时,我父亲死去的消息通过信件抵达了我手里,被罗马……被故乡放逐的我……没办法去见他最后一面……听说那里还在闹瘟疫……我始终记得这件事,我始终愧对这件事,羞愧。”   “那……”   安·菲文坐起了身来:“我还有很多时间,漫长到可以挥霍的无尽人生。我打算去寻找回到罗马的方法,迟来的……去祭奠父亲,寻找还活着的母亲。”   高易羽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由衷为她高兴。   ——也有自责。   如果不是当时随口从教科书上抄了个雅典的民主之山出来,她根本不会被这里束缚,恐怕早就已经回去寻觅人生的遗憾了。   “感谢您告诉了我,人生还有这么一条路。感谢您每一次的履约,每一次与我闲聊,听我不值一提的唠叨……”   她喜悦的、期待的、向往而充满爱意的,对着来自未知历史的旅人。   “我爱您,并渴求着能再在下次见到您……无论,那会是多么漫长的几十年后……都没有关系。” 148·冬日   太阳的光从东方跃入房间,爱琴海的风也随它而来。   什么也没有改变的早晨。   唯独她离开了。   安·菲文凝视着一无所有的椅子,那是昨夜,曾有她的地方。也许风中还有她残留的气息,但也会因崭新一日而消逝。   安·菲文合上眼,躺回柔软的床,身上暖洋洋的映着朝阳,以及其中夹杂的凉风。   直到被称为女神侍奉者的十二岁雅典贵族少女们,战战兢兢的敲门询问,安·菲文才从回忆中离开。然后,也将离开这里——开始她人生的崭新旅程。   下次会在哪里见面呢?自己是否还会记得呢?   无论如何,为了那一天,多准备些话题吧——反正时间有的是。   ……   “下次是多久以后?”   “八十年。”   高易羽回到了酒桌,举起手,为自己要了一杯麦芽酒。   当然,没有侍者回应,只有历史恶魔为历史临时添了一笔,向此时此刻,加了一杯微不足道的美酒。它散发着甘甜而新鲜的味道,然后不易察觉的裹有酒精的力量。   高易羽没什么下酒菜,但有话题。   “真漫长啊。”她说,“正常来讲,我都不好说能不能再活那么久……但因为和你相遇,这漫长的时间对我来讲,也成了一步即可迈过的距离……”   “怎么,总算对我有点尊敬了?”   仿佛是为此感到愉悦,德利多利的声音相当悦耳,甚至还为高易羽点了几份下酒菜。凉拌猪耳朵、水煮毛豆、椒盐花生米,这让高易羽也开心了起来,即便之前不是想夸历史恶魔,现在也想夸了。   倒是达芙涅伸长了手,先开始抢占最好的那几块肉了。   高易羽正好向她提问了。   “女神,永生是什么感觉?”   “别问我,我并非永生,只是活得久。”达芙涅一边拨开香菜叶,一边又试图让猪耳朵沾上更多白芝麻,“而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活很久、很久,拥有着和你们不同的生命观念,所以没办法成为你的参考。”   “那……”   “我也一样。”德利多利耸耸肩,唯独暴露在黑雾之外的手,则钟情于花生米,“你若想知道的话,自己成为永生而不老的那位,怎么样?”   “……我也能?”高易羽很惊讶,以至于被酒水呛了一口。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和恶魔做交易,在听恶魔的威逼利诱?永生、永葆青春、长寿……之类的话题一直以来,都是恶魔们用来诱惑人类的主要筹码……   “你也能,只要你想的话。然后用漫长的人生,来探索今天问题的答案。”   “听起来……会很糟糕。”   “也不是,能活得久总归是好事。”德利多利不给高易羽反应的时间,“况且,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若是你用洋溢着魔力的音乐,在这世间刻下不可磨灭的烙印……那你便能随之不灭。”   高易羽又啜饮了一口,接着将几粒花生米放进嘴里。   德利多利的话语听来十分遥远,并不如在嘴里炸开味道的食物更有滋味。   不过,高易羽还是感到了一丝好奇:“那你也曾用三全音,烙印在这个世界上?因而得到了历史的权柄?”   “也不是——我是可怜的受害者……受害者,但那挺幸福的……对我——对我们来讲,我们虽然是可怜的受害者,但也是幸福的。”   “什么?你在说什么……”   德利多利像是在回忆,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祈祷:“我们是因奇迹而残存的泛音,是人应理解之外的高低频,是莱线延伸所孕育的梦,是……是甚至不自知的和弦。”   “她在说啥?”鉴于德利多利有股子怪味,高易羽只好朝达芙涅问。   “她喝多了。”达芙涅只是淡淡说道,“不用理她。倒是你,有想清楚吗?”   “什么?”   “如果那位银发的小姑娘一直爱着你,一直不肯回到现实里当个普通人,这事情就不太好办了。”擦了擦嘴边的红油,达芙涅忧心忡忡,“我们是来杀她的,别忘了……即便她爱上了你。”   “这么说来,那委托本身就有点奇怪。”高易羽没忘记这点。   “不光委托很诡异,她这个存在也非常怪异,她是历史之外的异物,却能干涉历史,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而因为其不属于任何历史的特性……很容易在原来的历史上造成问题。我的看法是,和委托无关,我们——不,你总归要处理她的。”   “我……”高易羽噎住了。   德利多利说道:“其实她对历史的影响并不大。”   这倒是让高易羽十分惊讶,就连达芙涅也吃了一惊:“真的?”   她们都很清楚,德利多利平常对于这种干涉历史、干扰历史的事情看的非常重,哪怕是高易羽随随便便搞的那些鸡毛蒜皮之事,德利多利也需要用魔力和骂娘来应付。   即便如此,高易羽还是有了一个名头——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这个名头,已经成了历史上有确凿证据的诡异传奇,作为奇妙谈资,经常被各种各样的地方谈论。   对于这点,德利多利一直以来都是不吝啬脏话的。   可安·菲文的存在,德利多利看得却不那么重。   “她是历史之外的存在,她的行程并不会被写入《历史》之书当中,倒不如说如果在就好办了,我只要加一笔,她便会死去……唉,所以她的存在无关紧要……倒是——”   “倒是?”   “吟游诗人小妹妹也要到处旅行……我挺担心这个的——所以我的意见和达芙涅一致,你最好早点杀了她,这样,我们的旅行也能早点结束,你也能少去几处历史,减少破坏历史的可能性。”   达芙涅立马接话,热情的看着高易羽:“作为见多识广的女神,我给你推荐一个法子,你接受她的爱!”   “噢,有道理。我谱写过许多历史,很清楚爱情的本质,得不到的时刻是最甜美的,但得到之后便会立刻衰败!”   “正是,我们的吉他手接受了那位银发小姑娘的爱,然后开开心心的玩个把月,对方也就满足了吧?爱就会开始流失……”   “但我很担心,她这么漂亮的身子,很可能个把月也……”   “那一年?”   “我很担心可能要以十年为单位……”   德利多利和达芙涅,都是在用调侃的口吻聊这个,高易羽很清楚她们在开玩笑——也许有些真心在其中。但对于高易羽自己来讲……这是严肃的故事。   在莱斯波斯岛,在雅典……在几十年的岁月变迁之中,几次短暂的相逢。   不变的事物、更迭的事物。   还有那含羞的、直白的、炙热的、深切的……来自安·菲文的爱。   高易羽无法戏言这一切——那是严肃的,无法一笑置之的。   但如果经过了极为漫长的千年,安·菲文还是没能回到现实,还是蜷缩在历史之外,过着自己永生般的苦旅呢?高易羽沉思着,饮酒着。   直到酒精带来微醺——   “德利多利,送我去见她吧。”   ……   对高易羽来讲的一分钟后,对安·菲文来讲的八十年后。   冬日、积雪。   她们重逢在了这历史与世界的,小小一角。   松球和干燥的枝条一起,被火烤出微微的香味。   一位俊俏的小女孩艰难的跨过积雪,向眼前的少女展示手里的袋子:“老师,这些可以吗?”那是些松针,它们常绿的青葱是这世界常见的色彩。   “嗯,足够细嫩就可以,去煮吧,但不要用积雪,用冰——加些盐进去。”   “好的,老师。”   随着小女孩松了一口气,开心的向篝火走去,被称之为老师的少女也摘下帽子,抖动着上面的积雪和枝叶。因为点起了篝火,有些碎冰已经消融,所以她将帽子靠近火光,想烘干它们。   火是摇曳的、是温暖的、也是明亮的。   明亮到足以映出来访者的身影。   “……”   安·菲文先是疑惑的皱着眉,然后思忖了起来。   再然后——   她的眼微微睁大,明亮如镜,又随之舒缓,整张面庞都染着温柔和怀恋。   “您来了。”她平和的说着,言语里,只藏着不易察觉的喜悦。   “嗯。”   高易羽朝她走近。   火光十分炫目,但周围白皑皑的积雪、与她坦露在外的银发,却融为一色,更加耀眼。   她——仍是那副模样,漂亮得惊人,年少而圣洁。可和之前的任何一次又都不同,她看起来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太过悲喜,只是见惯了世间的一切。   像是老奶奶一般。   “还记得我吗?”高易羽问。   “记得很清楚。”   安·菲文微笑着,向吟游诗人分享了座位。   “对世界了解的足够深刻,见识过足够多的事情之后……我很容易便会回忆过去的种种……每个细节,其中最多的就是您,我清晰的记得您——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以及……令人难以启齿的,我所有爱意、敬意、谢意,都献给了的人。”   之前的孩子诧异的看向她俩,似乎想问什么,但一种直觉和礼貌教养,令她没有马上插嘴,而是适当的鞠躬致意,便去收集更多的松针来为老师的客人多煮一杯茶。   “你的学生?”高易羽问。   “是的,一个好孩子……某个大国王在国家破灭之前,留下的唯一血脉,被我收留了……我会带大她的,教她些世界的知识。”   高易羽心想,这小公主命运还真惨,于是换了个话题:“你有回到……罗马吗?”   “没有——我回不去。”安·菲文低着头,有些伤感,“我终究是被放逐了的,大概所有被冠以罗马之名的地方,都不是我能踏足的……我的故乡,故乡……”   这……这话题更惨。   不过,如果那个想法能一切顺利的话……   高易羽又换了个话题,聊到她自身:“你现在完全像是老奶奶一样咯。”   “呵,我就是呀——但您仿佛是永恒不变的。”   高易羽仰望着高远的冬日天空,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淡入其中:“并不是永恒不变……只是在我的十几分钟前,和你在八十年前分别,然后立刻来这里见你了。”   “……真、真的吗……”奇妙的惊愕,在安·菲文的声音里经久不散。   “真的。在十几分钟之前,是几分钟……总之,对你来讲的百年人生,对我来讲,连一天的二十四分之一都没有耗完。”   许久、许久。   “……真奇妙啊,原来历史旅人……是这样啊。是魔力……吗?”她自言自语着,“我也有吗?”   “嗯,那是能超越一切常理的东西——倒不如说,这些非现实、魔力什么的玩意儿,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们不是就讲了。”   “是……是啊……是有这么回事。在奇迹般的您看来,我的人生是笑话吧……”   安·菲文苦恼着,不再是什么饱经世事的老奶奶,而是一位难堪的、不思进取、自觉无知的小孩子。   “明明人生走过了足有百年,却还是这么愚蠢。”   “百年并不长,倒不如说,只是刚刚走了个序章罢了,和孩子没什么区别——正适合开始探索这真正的世界。”   说完,高易羽伸出双手,它们过于漂亮,立刻吸引了安·菲文的注意力。然后,高易羽将双手彼此接近,轻轻拍动。   “啪——”   一次、两次、更多,他们遵循着最基础的四二拍。   那是音乐!曾在雅典探究了几十年音乐、被称之为女神的安·菲文,很清楚的理解了。可为什么,会在这里展示音乐?   这个问题还未成型,安·菲文突然感觉到了。   一种奇妙的、没有形态的、甚至不存在于世界——却扎实流淌着的东西,正从高易羽的灵魂之中微微溢出,注入了每一次,双手拍出的韵律中。   不知过了多久,安·菲文才回过神来——   “闲着没事时,就琢磨琢磨这玩意儿吧,多点新鲜事,别装老年人了。我会来检查成果的,小姑娘。”   吟游诗人已经不在原位,只留有远去的背景,以及道别话语。   但她刚刚用双手所奏出的短小音乐,却在这冬日原野,留下了不可思议的痕迹。   如春天般——这里长出枝条、开满了花朵。   芬芳、鲜艳——   仿佛,是在为百年前那一捧花束,进行迟来的回礼。 149·有时候。   可惜,再次重逢的约莫百年后,高易羽并没有得以见到她的魔力,是如何编织音符的。   “我……我在这方面……没有才能。”安·菲文对此非常羞愧。   这让高易羽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她对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银色发色,所产生的羞愧心理很相似,甚至她试遍了当时能接触到的各种方法,以求能将每一根银色的发丝遮蔽成正常人的模样。   经过百年——以及又一次的百年时光,她反倒变回了原本的她。   “很愧对您在一百年前的指导和展示,唉。”   “嗯……咱们可以就此聊聊,不过在聊魔力之前,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在这马车上,改头换面了吗?”   这次,高易羽和她重逢在一辆很不起眼的马车上。   安·菲文是曾在雅典享有女神称号的尊贵之人,即便再阔绰千年应该也不会缺钱。又经历了两百年人生苦旅,实际上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人间老油条了。   但现在,她穿得严严实实,将发色遮蔽,又将本来那张极其漂亮的脸庞,涂上了易容成另一种感觉的各种装饰,又租在一辆货物拥挤、连个柔软垫子都没得的马车上,感觉是在……   “在逃命?”高易羽问道,“有恐怖的仇人在追杀你?”   “不是……正相反,有个极度热情的男人想要找到我。”   安·菲文非常苦恼,接着说了起来。   “在雅典那会儿……我有很多学生,其中一个后来发迹了,也有了地位开宗立派,自然而然就有了个挺有天赋的学生,甚至还在首都拥有了以自己为名的学院,它又招到了一名更有天赋的学生……”   “很、很复杂……总之你是他们的祖师爷?”   “是的,这个笔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小孩子,又收了个学生……”   “……还有多的一辈啊?”这得是几辈了?   “这个学生好巧不巧继承了王位……”   “……然后呢?”   “这个新任国王,从小就是听我的故事长大的……”安·菲文按着额头,十分惆怅,“他想要找到已经离开国家的不老女神,请她回去再庇护万民、再传授文明、再弹奏音乐、再向恋人们献上祝福……”   “看来那个女神是你。”   “明明、明明是被您诱骗到雅典去的!可恨啊。”哀怨的呜咽了好一阵,安·菲文又说,“目前,这位新任国王……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正追逐着我的足迹进行宏大远征,我不想回去,所以要一路躲避。”   “那他应该很快就会无功而返了。”   安·菲文不停摇头:“我的传说还伴随着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那会儿我还太年轻……我、我经常吹嘘您……现在亚历山大三世这个小王八蛋因为找不到我,于是去寻找传说里的另一个地方了……也就是东方,被传说是无尽大地,以及无法跨越的浩瀚之海。”   高易羽一头冷汗,心想这次回去还是不要提这个了,不然历史恶魔要勃然大怒。   她赶忙转移了话题:“还是聊聊魔力吧,这么多年都没弄出来吗?”   “……很惭愧,没人教导我,我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我曾拜访过一些特殊的地方,那些守护莱线的人、密教和诺斯替的寻乡者们,他们倒是教会了我怎么正常用魔力,却对将魔力和音乐融合毫无所知……相反,我还教了他们一些我的心得……”   “噢?给我也讲讲。”   “我发现会颤抖的木片、金属片,和人的气息发音能共鸣,发出一种很奇妙的音色,那种音色和魔力的摇曳很相似。唉,百年时间,我把一切可能性都尝试过了……”   光是听描述,高易羽就已经知道,安·菲文所说的是口簧琴。   不过,这也明显不是使用魔力的音乐。   高易羽很难教导她,毕竟这是自己的感觉,于是只好掏出外援:“这是我用魔力共鸣过的伙伴,可以说是我灵魂的一部分延伸——”那是一缕火苗,在高易羽的指尖摇晃。   这家伙在挺久之前,被高易羽随口取名为喵喵,说来惭愧,还是乐队的鼓手之一……   “喵喵,你给她讲讲?”   “……我、我哪知道啊。”喵喵意外的没用。   “……火、火焰在说话!?我能理解!?”安·菲文倒也不愧是被历史放逐的特殊存在,“啊,它和您的感觉非常相似……原来如此,这是共鸣……是两件不同乐器,自然而然发出的相同音律……有点明白了。”   “那——下次见面时……”高易羽道出了落寞的、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的临别语。   “我保证会成功的!”安·菲文的目光黯淡,“所以,能……不要再让我艰苦的熬过百年,才能见到您吗?”   “嗯——说起来……上次那个替你采松针的孩子……”   安·菲文愣了几秒,迷茫的在记忆中搜寻,然后才缓缓开口:“噢……在八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复国的路上……是有这么个人。”   “……嗯。”   高易羽本想说上次没喝到松针茶,挺遗憾的,想用来约定下一次的事——   可她差点忘了,即便那是她的十分钟前,可这也是历史翻过了百年的页面。   “以后,都由你来约定时间吧。”高易羽温柔的说。   ……   二十年后,她们重逢在了一座湖边的小屋。   而安·菲文不再需要伪装和躲避,得以用最美的姿态迎接约定之人。   “正如您从未失约一样——我也履行约定了。”   她轻轻攀上屋顶,向着宁静的湖面,用自己轻柔、温暖、略有低沉的嗓音,与这一刻的和煦共鸣。她的魔力像是纱雾,缓慢而轻盈,从银发之中弥漫而出,被嗓音的每一次振动所征集。   这哼唱之中没有歌词,但坐在湖边的高易羽却听得很舒服,因为她听得懂。   这是那时稚嫩的少女,在向自己炫耀——   “我办到了。”   她的吟唱很快淡入风中,而魔力共鸣,却留下了高易羽从未见过的事物。   那是摇曳的纸,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轻轻从屋顶跃下,迈着碎步来到高易羽身边,双手捧着那张色彩淡薄、却裹着浓烈魔力的纸来夸耀自己的成功。   “我的音乐和魔力共鸣之后,就会有这样的奇妙之事发生!”   “干啥用的?”   “我一开始也很困惑!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张可以写入回忆的纸。”安·菲文将它摊在草地上,手指划过青草,借来露珠,“就像这样——”   她将今天,和高易羽再次见面、成功让音乐和魔力共鸣、又正好是美好天气的这一切,化成了一些奇妙的符号,记录在了纸上。   “被我记录下来的回忆,会永不失色的写在这里……只要我想要怀旧,便可以将它取来翻阅,回忆便会分毫不差的向我奏鸣。”   “像是乐谱。”高易羽评价道。   “……乐、乐谱?!对!音乐是可以被记录下来的!乐谱!”   “就像你人生旅程的乐谱。”高易羽又说,“不过……”   正如她所困惑的那样,那人生旅程的乐谱,在安·菲文演示的翻阅之后,便支离破碎,化成了细碎的魔力回到了她的身躯之中,失去了作用。   “嗯,只能记录和阅读一次。”安·菲文坦然介绍道,“因此,它会是非常、非常珍贵的。”   当漫长的岁月模糊了回忆,当想要向神祈祷愿此刻永恒。   超越现实的魔力,便会回应她——永生的她,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祈祷。   “最美好的回忆若是能无休止的品尝……反而会劣化吧……所以,回忆,只能被记录一次,被重温一次。”   “它只能记录你的吗?”   “也可以记录别人的!”   她吹了个仿佛在发光的口哨,一张崭新的人生旅程乐谱,被递给了高易羽。   奇妙的是,后者刚刚触碰,就已经明白用法了。   于是,无需多想,高易羽早已选择了将此时此刻,和她同样喜悦的这美好重逢记录了下来。   她将谱写好回忆的乐谱卷起——   “这样——回忆就能再记录、再重温一次了。”   并递给了她。   当然,还有在高易羽脸上浮现的温柔笑容:“你履行了约定,你的音乐真好。安,下次再见时,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下次……我可以听听您的故事吗?”   “安,相比你已然漫长,且只是刚刚开始的人生,我短暂的故事没什么可聊的……但既然你想听,那我当然会答应。”   ……   于是——   时而——   是在炎热难耐,龟裂大地的太阳之下——   “我就是这么和历史恶魔相遇的,也许她和佛祖进行过惨烈战斗……”   ……   时而——   是在需要彼此呐喊,否则声音会被瀑布激流打碎的地方——   “我叫做易羽,用你也能理解的意思来讲,就是将几百年前给你那把吉他的第一个格子,上头的所有弦都捆上,然后再弹是同一个意思。姓?我姓高……就像天空对我们来讲的那样。”   ……   时而——   是在山丘之上,远远眺望历史交替的时刻——   “伟大的吟游诗人,您也许会嘲笑我,但我曾以为这一切都会是永恒不变的……可是冠以罗马的势头席卷了曾收留我的故国……而且还是以我为正统,以我为战争借口……来自罗马的异乡女神引入了终焉,但我已经不认识它们了呀……哪里都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我能踏上的土地。”   ……   时而——   是在云朵被风卷得迅捷的岛地,手艺人将凯尔特结编织好,沿街贩卖的小道——   “我试图将我的故事从历史里抹掉,以免引发更多问题……为此我又一次踏足涉世,但奇妙的是我又会留下新的故事……嗯?您说这样很好?很开心?啊,吟游诗人,您背后这位,就是历史恶魔阁下吧?”   ……   时而——   是在湿润弥漫的丛林,树裹着实体化了的雾气。   “我的家乡也有挺多蘑菇的……不过跟这边的可能品种不大一致,不过你都活了大几百年了,总能分辨毒蘑菇和哪种好吃吧……那就好——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一件事!蘑菇……其实不是植物!”   ……   时而——   是在山谷之间。   原野般的麦田,金色的穗坠满目光所及,裹着正浓的夕阳。   她们摘下帽子、停下旅程,坐在彼此身边,沐浴着一天将尽的夕色,一言不发,只是弹奏和时代不符的乐器,哼唱无论哪个时代都有的小调。   相视一笑,然后挥手告别。   ……   时而——   是在一座荒郊野岭,无人照拂,甚至连痕迹也难以保留的坟墓前。   坟墓主人逝去了足有数百年的时间,早已无人认识,只有世事之外的银发旅人,会在偶然之间想起曾经认识的种种,然后寻着回忆中的路,带来一束花。   “这里的安眠者,曾向我学习诗歌。在她还小的时候,很招小动物喜欢……但……”   与她同行的时间旅人,目睹着朝阳下的光景——   这座坟墓不知道遭了什么劫难,唯独枯槁、不再完整的头骨还在附近。   而这头骨正好合适,被鸟儿衔来枝条、叶子、羽毛,做成了抚育小鸟的巢。   ……   以及——   是满脸通红的羞涩少女,在举办生日宴会,接受仅有一份的祝福。   “嗨,这事我也是第一次,不过……安,祝你一千岁快乐……真亏你这么久还记得自己哪天生的,活了多久……”   “因为一直在数着什么时候能和您见面,所以我对时间的感觉特别清晰……感谢您的出席,感谢您的祝福,哎呀……我长大了呢。”   她们坐在能见到月亮的地方,举着两杯由历史旅人从其他时代借来的酒。   “我能向您索要生日礼物吗?”   “嗯,我能办到的话。”   她饮下了一口,有些难过:“我的愿望只有一个,能告诉我——我还要苦旅多久……才能抵达您所在的时代吗?”   …… 150·   高易羽推开了酒馆的门,里面没什么人在,因为剧团休息,不过这种冷冷清清的感觉并不坏。   服务员忙着扫地、擦桌子,管账的人则清点钱币和账本。   还有——赖着不走,霸占了桌子已经很久、很久的,那些非凡存在。   最近,高易羽从历史旅行回来,已经听不到德利多利和达芙涅的:“回来啦?”作为欢迎,取而代之——   “一千年咯……”   “没想到啊……”   是达芙涅抬头瞄一眼高易羽,然后在桌子上刻下记号,跟德利多利一起嘀咕。   在高易羽看来,她俩这幅模样,就跟小学那会儿,坐在第一排的两个调皮孩子打赌,然后用圆规在桌子上戳洞之类的行为很像。她们本以为一年……或者说最多几年,这旅行就能轻松愉快的结束,谁知道变成这样了……   “我在想,如果再有个一千年也结束不了,该怎么办?”   “那就可以期盼一下,再熬个几百年,我们在历史最前沿相见了……”   高易羽自讨没趣的拉开椅子入座,但看着桌子上,月桂女神用来记录时间的痕迹,却又忧郁了起来。   这时——   “那,你还没想好吗?”是达芙涅,她的语气变得相当正经。   “我和她本质上是没有仇恨的,如果她自己没有厌倦,那我确实不应该选择强行抹掉她……事实上你不是也说了,我们做不到——”   “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达芙涅摇头,“我是问你,还没有想好,如何对待她的爱意吗?”   这理所当然,却迟来了一千年的问题,令高易羽哑口无言。   达芙涅不想让她回到自己的思绪中,接着用言语刺来——   “如果只是旅程之中,无关紧要的一见钟情,我们当然能谈笑着来对待,因为那会迅速淡去。但现在,这份长达千年也没有散去的思念……正一次次的叩问你的心,你还想装作若无其事吗?”   “我——”   “等等,达芙涅。”是德利多利,它的声音罕见的沉稳,“你也只是在强加偏见给她,你并不清楚时间的残酷。”   “你想说什么,德利多利。”   “你我非常清楚,那是千年不渝,货真价实的爱,我们当然会为其而震撼。可问题在于,你我也应该非常、非常的清楚,我们面前的吉他手小妹妹,实际上只认识了她非常短暂的时间。”   “……这、这倒……”   “她每次出门十来分钟,最多也就一个小时,而且每一次都要面对被时间洗礼之后,不知有什么改变的对方。因此,这么急着让她做决定,是很不公平的。”   达芙涅没有反驳,因为她认同德利多利的观点,她认为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一方面的见解。不得不说,作为根源于同时代的存在,达芙涅确实会格外的爱护安·菲文。因此,她结合了两种想法,给出了新观点。   “理性来讲,其实没有这么复杂吧?”达芙涅起了个头,随后沉默了很久。   “来讲?”   “来讲?”   以至于高易羽和德利多利,恶魔与契约者,都探着头去催促下文。   但她们很快就后悔了。   “漂亮的女孩子对你倾诉爱意,你只要接受就行了……你总不会吃亏的,至于其他事情,管他呢……”达芙涅叹着气,“这是我们那个时代,高于人类的神明们的观念,我虽然讨厌他们,但对现在的你来讲却十分适用。”   “……确实能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而且也确实肉眼可见的不会吃亏。”德利多利深有同感。   高易羽总算明白了达芙涅刚刚在沉默什么,因为古希腊神话就是一团来者不拒、谁都可以、不是人不是不可以、不可以的人也硬要可以——的奇妙故事集。身为其中一员……虽说始终贞洁的达芙涅,就算羞于启齿,但也还是如此提议了……   可惜,高易羽只是一介人类。   纠葛的人类。   “虽然和你们所期待的不同,但我要去见她了。”   ……   这次,高易羽和安·菲文相约在一条街道上。   安·菲文没有特意打扮过,但那超脱万物、犹如大自然本身的魅力,却从她的一切之中轻易外露。她是活了千年的不凡者,她是拥有浩瀚魔力、且能颠覆现实的孤独者。   但她看不到未来,只能向未来提问。   “如您所说的那样,我的旅行连一半都还没走完,那到时候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   “没什么区别,所有人都被物质束缚,世界各国政府的力量高过以往的任何时代,但和任何时代都一样,永远无法令被统治的民众满意。倒是每个人都被一块金属和玻璃赋予思想,误以为认识了一切……”   “那您呢?”   “我也差不多……不过我喜欢音乐,我有一支奇妙的乐队,我们在创作音乐。”高易羽也不知道这和自己所言的其他有什么区别,或许也确实差不多。   倒是她发现,这个话题会让安·菲文的眼中,出现真正好奇的光彩,于是她没有吝啬,聊起了最基本的东西来。   “这个世界会诞生一种不同意义上的机械乐器,紧绷的弦被击打,由那开启了音乐的新时代,再之后,人们会用电力记录下乐器的颤抖。音乐的发展进入到了疯狂的地步,永远无法洗去繁复、并且极其廉价容易的成为了所有人手中唾手可得的。”   “听起来是将要步入毁灭的前兆。”   “那也没有,毕竟大众的要求很低,很容易满足。”   “看来确实是要步入毁灭了。”   高易羽本想聊聊流行乐恶魔的事,但还是收住声音作罢。   安·菲文趁机问起那些奇妙的、这个时代还没有的乐器——以及高易羽乐队的事。高易羽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听众能用来回味许久的故事。   然后——听众烙印在了心中,并有了想法。   当高易羽从这个时代离开之后,安·菲文眺望着这条陈旧的街,所有人、所有事物,都是古老时代便传承至今的,而且毫无变化。这样的世界,能正确走到下一步,诞生出那种极度复杂的击弦乐器吗?   自己所旁观的世界,真的能抵达吟游诗人所在的未来吗?   为了确保这一点,时隔百年之后,她再度踏入了凡俗的世界。   ……   她是千年历史的缩影,她是见证万物的旅人。   她的智慧和见识,轻而易举便让一国之主倾倒,甘心听从她的支配来一点点塑造世界。   这位最初臣服的国王,成为了稀世的明君,在欢呼和悲痛中告别王位。国王知晓自己的名字将在荣誉和头衔之中流传后世,却无法满足和喜悦。   因为,那位藏在幕后,自称“指引历史的低音”的银发少女,和初次见面时长相分毫未变。   随着一个国家思维的转变、版块周边的国家也被这些新锐的思想席卷,一点点从暗处开始改变,然后在不知何时便成为了理所当然。人们不知自己的进步是为何,但却能扎实的明白,自己这物质、科学的思维能改变些什么。   一代、又一代——科技一点点的诞生、技术一点点的积累。   工匠、炼金术师、数学家……还有为了确保“因为历法不同,而隔了一天才相见”的事情不再发生,而开始认真观星的星象学家。一切都在这片大陆上,由“指引历史的低音”引导而发展。   她很清楚,吟游诗人所来的东方必然是高不可攀的,而世界的其他地方她还触及不到,所以世界的发展仅仅在此酝酿。   ……   对她来讲的很久以后——又一次见面,是在一处王室所拥有的图书馆。   安·菲文平日便住在这里,偶尔接见其他人,只是自己埋头于一些技术的发展。她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成果,因为这个世界上诞生了些新乐器,和新玩意儿。   虽然这些都可以由她来,轻而易举的以魔力办到,但这是世界本身在进步,所以值得向吟游诗人展示一番。   但后者却期待的如此问道——   “很厉害的原理!那接下来可以演奏一下吗?”   安·菲文才恍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掌握娴熟。   等这次的会面结束,安·菲文怅然走出图书馆,才发现过去数百年后,这个世界随着自己的狂热而变质了。   它遗忘了音乐,遗忘了文化,人们功利而狭隘,连简单的娱乐方式甚至都不如千年以前……伴随世人的,只有自己为了世界发展和便于控制,而强化的神权……   不由,在她的心中,萨福老师那早已模糊的身影,又一次浮现。而刚刚期待落空的吟游诗人,则成了久违的心中之刺。   沉静之后,她将引导世界发展科学的事情暂时丢下,转而开始重新练习音乐、练习诗歌。   在寻找音乐的行程中,她发现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了用来学习文化的书本。经过世俗寻找,反倒是在阿拉伯世界发现了一大堆,有故乡罗马的,有故乡希腊的,这些都挺好……   安·菲文想起了雅典的学生们,还有学生的学生们。当然,还有在离开雅典后来迟一步的罗马,因为自己的存在,罗马反而全盘继承了希腊的一切。   真怀念。   可——这些全都死去了,成为了历史,曾真正见证过这些的,这个世界上仅剩下自己了。当这个念头燃起,不由的,安·菲文对一切都感到强烈的陌生、无比的孤独。   却也没持续太久。   “还有她在……还有她在。”   还有人能陪自己叙旧,而且,绝不会违约。   毕竟数百年、千年、又数百年——她从未改变。   在这之后,世界回应了安·菲文的心,将文化和音乐再次带来,与之前她加速的科学发展反而融合在了一起,互相衣托。   以至于——背着乐器的安·菲文,能推开那家小酒馆的门。   “即便被关在果壳之中,我也知道自己是一切时间的王!”   并走入因剧团爆满,而热闹非凡的人潮之中,向着那张唯独只坐了三人,稍显冷清的桌子靠近。   身披黑雾的历史恶魔似乎在点头致意,又似乎发来恐怖责难的眼神。   娇小可爱,头戴月桂冠的女神,穿着令人怀恋的希腊长袍,乐呵呵的不停招手。   还有站起了身,为来访者拉开椅子,以便她入座的吟游诗人。   “这是我迈向未来的人生旅程,第一次……途经你们的所在。”   安·菲文十分喜悦,又十分的怀念。   “时隔很久,我们又见面了,各位。上次还是在莱斯波斯岛……我还是愚蠢且无知的小孩子。虽然在各位眼里,现在的我应该也是那样——但起码我对此有了自觉,我总还是长大了些。”   “真亏你能走到这里来,好孩子,辛苦了。”   “听说你一直在操纵历史?我劝你最好收手。”   “安,这次总该弹一弹那把奇妙的琴了吧,我可真没见过这种模样的。”   安·菲文将琴放在膝上,既自信又紧张,她为此刻等待了太久。但正如这个世界被音乐环绕一样,她也找回了身为音乐家的心,并且有不输给世界上任何人的自信。   她抚摸着琴弦,目光始终只向着心爱的人。   “等您听过我的演奏之后,如果觉得不错,就如以往那样与我时不时见上一面吧……我已经走了很久的路,已经……很近了。”   没有人会用不讨喜的言语打搅她,她们只是闭上眼去聆听。   惊讶、震撼,恍然——着迷……失落。   当那奇妙的琴结束最后的颤音,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   而高易羽下一次迈步去赴约——是向着未来,也是向着越来越近的过去。   那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别致而安静。这里气候温暖,攀着丰饶的植物,能看得见地中海,也能看得见日出和日落。   安·菲文披着羊毛织的披肩,临窗而坐,拿着笔,对着空白的纸。   “我会用接下来的时间,写一首曲子。”她对坐在床边的高易羽倾诉,“也许会漫长,也许会简短,相较于您的乐队应该会非常无聊……但在这么久之后,我想做的事情就只剩这一件了。”   “是什么题材?”高易羽问。   “关于爱情。”她笑着说,“等我写出自信之作……并鼓起勇气想要向您展示的时候……我会带着它去见您的。到那时……除了乐谱之外……我希望,您能告诉我……那个答案。”   高易羽犹豫了几秒——点点头,用轻盈却坚定的声音如此说道。   “我会在未来等你。” 151·。   睁开眼之后,映入其中的东西十分陌生。   比起两千多年的每一次相逢,比起小酒馆的热闹或寂静,比起自己家。强烈的陌生感从方方面面传达而来,过分舒服的枕头和床垫,四处奢华的装潢和窗外……   高易羽不太记得这里是哪里了。   她下意识的伸手,朝枕头边探索,没有。又伸多了额外一截,指尖传来了木头的质感,顺着很快摸到了一个熟悉的玩意儿。就这样,高易羽将手机打开,确认了一下时间——   嗯……是历史最前沿。   清醒之后的大脑,也逐渐脱离如梦一般的历史旅行,一点点将此时此刻的现实回响。   比如咖啡女同学发来的信息,表示录音室和教堂都打扫过了,但她不敢碰管风琴,感觉那玩意儿价值非常高怕弄坏了。除此之外,还有随高易羽轻声呼唤,而出现在空中,一点点掉落到她额头上的一点暖意。   “主人,叫我干啥……”是喵喵,这小火苗,也成了高易羽用来确认现实的一环。   “我们的历史旅行,你还记得吗?”   “记得,您一口一个安、安、安的叫了快两千五百年……”喵喵又嘀咕了起来,“她也爱了你那么多年。”   既遗憾,又喜悦,奇妙而复杂的情绪在高易羽心中荡漾,清晰证明了历史之旅的一切并非梦幻。但比起这些不过是最终确认的环节来,高易羽早已被心中理所当然的念头告知了答案。   “我——会在这个时代见到她。”   而不是和以往一样,在历史之中擦肩而过。   高易羽合上眼,清晰了一下自己的念头。但就在这几分钟时间里,她听到门响、听到脚步、还听到了叽里咕噜的梦呓。   睡在隔壁的达芙涅,焦急的敲门直入。   不知从哪里刚来的德利多利,还在这称得上广阔的房间走廊里奔跑。   以及——   不知道为什么睡在地毯上的那位大音乐家,兴许是翻了几次身,正被身上的被褥裹成一条,宛如洗过澡的猫。当然,大音乐家本人还在呼呼大睡,看脸色——多半是没睡好。   “喂,别睡了,醒了没——”达芙涅跑了过来,“我们确实的回来了对吧?这他妈是哪里……但比起这个,那个叫安·菲文的小姑娘,你他妈应该——”   “月桂女神,能不能文明些……”高易羽感觉被她喊得头疼。   这娇小的女神身为乐队主唱,吟唱的歌被整个地球的互联网赞叹为神迹,但一大早就混着脏话在你耳边吵吵,终归还是很难听……   可惜,吵吵的不光她一个。   “——各位,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很诡异。”   德利多利也来到了房间里,那裹挟黑雾的身影焦急万分,可以说是美好早晨的究极反义词了。   “她明明在一路恣意妄为的影响历史,但我所持有的《历史》之书却丝毫没有被其影响,一切都是原本的模样——反倒是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又他妈的在历史里上蹿下跳,他妈的为什么只有你这个羊蛋般恶臭的小砸碎啊……”   高易羽把自己的耳朵藏进枕头里,心想三全音恶魔骂人也是无调性的。   她俩又嚷嚷了一阵,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地板上的约安妮丝,又合力给她抱回床上,再怎么轻盈的幽灵少女,也稍稍的给床施加了些力气,当然被另一侧的高易羽感觉到了。   是啊,昨天一如既往,跟约安妮丝一起睡了……   但……   对约安妮丝来讲是短暂的一夜之后,对高易羽、德利多利、达芙涅来讲,则是差不多一个月的酒馆和历史之旅……并且,半夜溜出去的三人组,还清晰知道,有位银发的姑娘旅行了两千多年。   “历史恶魔,我觉得一切的问题都出在你身上……把你嘎了应该就没这么多破事了……”高易羽哀叹着。   “……我也有这样的同感。”德利多利本人叹着气,声音里全是哀愁和赞同。   达芙涅则质问道:“比起这些,在酒馆喝太多了,又过了那么久,我都忘了,这里是哪,我们是来干啥的啊?”   这倒是个问题,高易羽也在琢磨。   德利多利干脆伸出手,挥霍起因乐队红火而积攒的魔力,将一本《历史》之书从虚无中取来,翻动页面想要寻求答案。   可比起它——   “嗯?我们不是来展示乐队实力……找厂商签约出专辑的吗?”睡眼惺忪的约安妮丝,对这三人组感到奇怪,“大家都怪怪的……怎么那么看我?”   “没、没事……”达芙涅赶忙侧过脸。   “您点醒了我。”德利多利尴尬的收起书。   “……约、约安妮丝……早、早……”高易羽十分心虚。   约安妮丝打了个哈欠,又躺回床上:“你们的声音里有隐藏秘密的情感动机……比平常都偏离了半个小调……我再睡会儿。”她挤着枕头发出的声音十分松软。   三人尴尬的互相张望,也都默契的暂休了这个话题。   因为,她们渐渐想起这里是伦敦、今天下午就要举办见面会,届时,全世界想要签下她们乐队的厂牌都会派代表而来,需要她们展示实力以证明是否真的值得如此大排场。   这一切,则是世界的牧羊人,那位因吟游诗人历史之旅眷顾,家族得以蓬勃发展的嘉莉娜,由她用金钱和影响力安排的。   毕竟——在原定的计划里,这么大的排场,是魔力储备充足的德利多利,想用来对流行乐恶魔宣战的。可惜,现在她们仨都对此没什么实感了。   虽说如此,但该面对还是要面对。   高易羽谈道:“不光是各种厂牌的代表,很多厉害的音乐家、相关行业、还有潜在的竞争对手们也都会来吧?就在下午……”   “多半是了。”   “你确定要思考这个?下午的事推掉不就好了,不如我们去寻找……”达芙涅看了一眼约安妮丝,又小声的对高易羽说,“寻找另一位爱着你,好不容易也来到这个时代的她。”   高易羽疯狂的摇头:“总会见面的……现在先想别的。现在是乐队的最关键时候,你们也许不用上场,但作为人类的我下午就要登台了……这个世界浩瀚,寻找她要从长计议。”   尴尬的沉默,融入空气。   德利多利没有发表意见,达芙涅则用一半同情、一半不满的目光对着她。   良久过后:“那就再让你逃避一会儿吧——赶紧随便演出一下糊弄好他们,随便找家厂牌签了。”达芙涅也算是暂时揭过了这件事。   高易羽并没有为此羞愧,虽然因为难为情也确实有逃避心态——可是,从在千年之前的旅行里,她就想好了答案……因为——那是只有来到这个时代,她才能办到的事情。   ……   早餐,高易羽和达芙涅吃的很满意,虽然伦敦人提供的是法餐。   可惜约安妮丝睡得很熟,没能吃到热乎的。   高易羽给她带了一份,并且,本想用上午的时间和她讲讲安·菲文的故事,但途中,嘉莉娜来了,用乐队的公事借走了高易羽的时间。   这位世界的牧羊人,最有权势家族的继承人,如今正意气风发。   嘉莉娜的昨天就是昨天,并非被漫长历史旅行隔断过,因此,她的目标很清晰。   “中午用餐后,车会将您一行接到隔壁大教堂,管风琴和基础乐器都已准备妥善,您还有什么额外要求?”   “没有。”高易羽注视着嘉莉娜,她的容姿、身影,都令前者想起了距今已很遥远的沙俄之旅。   在那时,那位马车中的贵族小姐……那也是毫无疑问的爱吧……   “吟游诗人,您在听吗?”   “嗯?”   “恕我失礼,我是说,希望您下午稍微认真一些……”嘉莉娜非常认真,“听众名单相当有分量,这次的意义很不凡……他们的来头之大、数量之多,甚至让我想悄悄来一发炸弹,以便更轻盈的统治世界……”   那就来吧?高易羽本想这么说,可惜她很清楚,这多半会被嘉莉娜认真执行……   届时,乐队的威名会以另一种方式震撼世界,可能德利多利也会挺乐——但约安妮丝尽情写的歌,就无法正确的得到听众了。   “总之,古典界的音乐家这次倾巢而出,除了他们,还有一位劲敌,也就是昨天您曾听过样品的那位天才也会来,但他们终究只是世俗的艺人,您将展示您的乐队为何而伟大……”   机械的点点头后,高易羽认真道:“嘉莉娜,我希望你去寻找一个人,我和她有个约定,我很想见她。”   “请您说。”   “她叫做安·菲文,曾自称为「指引历史的低音」,大概十四岁左右的外表,个头就到我的鼻子,纯粹的长银发……瞳色就像今天的天空。”   没等高易羽想到更多描述,嘉莉娜已经一脸的诧异。   “呃……我知道这个人。”   ……   一则消息,从早上开始便被传播到社交媒体。   如今热度极高的新锐乐队·吵闹的旧时代亡灵,将要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举办一场非常私密、甚至是邀请制的线下音乐会。   听众是所有想要签下他们的公司,掌握了世界音乐话语权的所有人,伟大艺人,或者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但有意思的是,世界上叫得出名字的古典音乐从业者,都挤着想去。   而关于这一点,其实前些时候就已经有风声,因为非常凑巧,这两天全世界的各种顶级演出都不约而同的被取消,仿佛他们都有同样的理由。如今,再加上社交媒体理所当然的消息泄露,一切都浮出水面。   随着当地午餐时间过后,一些照片在社交媒体开始传播——   各种各样的车、各种各样的名人,被偶然拍下、上传。   有的人想要混入其中取得一手消息,或是单纯去凑热闹,也有乐队粉丝展开强大的行动力……但一切都被早有准备的安保安排拒之门外。人们唯一知道的就是——事情正在发生。   ……   其中一辆驶向目的地的车,里面坐着三位老朋友。   指挥家、钢琴演奏家、调音师。   他们总是如此互相称呼,但他们的真名和履历在业界犹如惊雷。而他们是从管风琴从业协会收到的消息,说这只摇滚乐队,实际上是古典乐的未来。于是,他们过于好奇的拼尽人脉,倒是搞到了入场券。   可他们都有同样的疑惑,因为从几年前开始,音乐界暗藏着一位被称为踏入神域的天才,想在合适的时机才令其亮相,这个秘密只有极少数核心级的存在才知晓……   但现在,又有同级别的青年才俊出现了……究竟是什么赋予了这些人才华?莫非那些精神病人般的传闻并非虚假?   无论如何,那位天才今天也会到场聆听,想必这就是未来音乐争斗的战争序曲……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   教堂的幕后——实际上,高易羽她们来得很早。   嘉莉娜为她们准备了最好的环境,可惜并没有被她们用来准备音乐。   “总感觉你们还是有事在瞒着我……”约安妮丝很敏锐,“啊,能帮我要一杯咖啡吗?今天都没喝到。”   “咖啡好。”   “确实,这里肯定能提供非常好的咖啡,我也想要一杯。”   “对对对,我待会儿上台会很紧张,先喝一杯也好。”   约安妮丝不大愉快:“不不不,咖啡是次要,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高易羽假装没听到,去要了额外的咖啡,然后又问道:“约安妮丝,这里的管风琴你以前弹过吗?”   “……我比较喜欢在家里写乐谱和练习乐器,不擅长出远门,别说来英国这种可悲的、没有文化的野蛮之地了,很多国内的邀请,我也因为太远而拒绝了,能一直在离家近的地方真好!”   随着幽灵莫名得意的话音,一杯咖啡来到高易羽手中,然后转交到了旧时代幽灵的唇边。   那恰到好处的温度,温柔的香味,令她很是欣喜。   小小的啜饮过后,依旧柔软的声音娓娓道来——   “从我生老病死的时代,再随你来到这里,就是我迄今为止最远的旅行了……也是最有趣的。我还记得,你为了改写我的命运,而放弃了原本的人生……要知道,我只不过是音乐的化身,时代的残音……”   气氛逐渐变好,又急转直下——   “啊不对!不是感叹的时候……你、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啊?”   “故事总会有时间聊的。”高易羽假装没听见,然后将电吉他背在身上,洒脱的摆摆手,“该上台了。”   约安妮丝咬牙切齿,怎奈何德利多利和达芙涅都意外帮衬高易羽。   最后,她舒缓了嘴角,回到了乐队:“虽然听众看不见我,但我也会同行。”   “嗯。”   ……   高易羽走在最前,把喵喵揣在兜里,勉强也算带鼓手一起玩了。   达芙涅作为之前在宣传视频里出境的主角,也将自己变为了愿意向人类展示自身的神祇。   至于德利多利,她自称为幕后工作人员,很遗憾无法示人——实际上也没办法被看到。同样,约安妮丝也是如此,可她乐于见到观众,即便只是单方面的。   “听众都入席了,该来的都来了,第一个环节并不是演出……是交流……”嘉莉娜在一旁随行。   “嗯,展示身姿也是乐队的重要一环,和音乐同样重要。”   高易羽觉得无所谓,怎样都好。毕竟……她并非是来见听众的。   她没有刻意打扮,只是穿着平常旅行用的衣服。那双吟游诗人的皮靴陪她已走过了不短的路,此刻走得也格外坚实,也许脚步声大了些,但也无所谓,会有人听懂的。   “……噢噢……真、真的是她。”   “没想到……那个吉他手竟然也是——”   “不!更、更加啊……这种级别的样貌身姿、真的吗?!”   随着她们的到来,场下比想象中还要拥挤的观众席,发出了惊异的骚动。   当然,还有曾为高易羽工作过,建设了那所教堂、那架管风琴的人。   “是、是她——啊啊啊,又能听到那管风琴了……神啊,感谢。”   想要第一个发言的人互相争抢,场面比任何人所期待的都要更加混乱。无需这传说中的乐队展示任何音乐才华,实际上,光是他们在这里露面的一瞬,高易羽的美貌,就已经能成为任何人的答案。   “——无论如何,绝对要签下她们!”   无数人悄悄打起电话,询问、租借到更多资本来争夺。   也有无数人知晓自己无力抢夺,唏嘘,然后反而静下心来记录这必将成为传说的一天。   此刻,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圣洁性不复存在,站在本该用来宣讲经文台上的达芙涅,也用嗤之以鼻的眼神俯瞰所有人:“吉他手,怎么说,我觉得没有任何一家值得签约……嗯?”   德利多利谈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啊,但没有感觉到流行乐恶魔的痕迹……嗯?”   约安妮丝有些为难:“看起来,不像是能静静演奏的环境……你们在‘嗯?’什么?”   而从一开始,高易羽便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因为——   观众席有人起身了,她是坐在边缘位置的客人。   她并不是那些极少数,在会场里保持冷静的人。   相反——她是最为激动的人……因为她始终需要擦拭眼泪。   旁边的人发现她不太对劲:“嗯?你是……啊,你就是……传说中的……”   而台上,嘉莉娜也透过耳机,告诉高易羽:“第一排最右边站起来的,就是那位能成为你们敌手的天才,曾被称为能改变音乐的存在……同时,也是——”   “嗯,我知道。”   高易羽向前迈了一步。   光是这轻轻的动作,便在一瞬之间成为如太阳一般耀眼,能夺走所有目光的焦点。人们因她的一步而暂忘了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犹如天使来过般,喧闹的教堂寂静了下来。   人们这才想起,这是一场互相之间的面试,是一场体面的、关乎音乐界未来的重要活动,而按照安排,第一步是沟通来着……   可高易羽早已选好了——她伸出了右手,微微弯曲的指尖,一并向着站立的那位少女。   所有人都注视着,并很快认了出来,她是那位犹如业界传说般的天才。   而高易羽这是在挑衅吗?向未来的敌人宣战?很多人都兴趣盎然,也有人在暗暗比较,同时更多人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这位天才在颤抖、在流泪……在用不稳的步子,努力向前。   接着,高易羽也朝她走去了,即便会离开舞台。   “——哒。”   她们那默契的、仿佛认识了许久的脚步声此起彼落,犹如合奏,是教堂奇异寂静里的唯一响动。   她们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彼此?有人莫名其妙的冒出这样的想法,明明只是区区的几秒,却冗长的令人难以忍耐。   但——这确实只是区区几秒。   足够让安·菲文走完追寻千年的路,并又一次擦掉眼泪。   她犹如第一次见面般,支支吾吾、声音模糊不清、想要说许多、却支离破碎的只有单音发出。她对此感到羞愧难当,却无法停下。   高易羽爽朗的笑了起来:“真是没变啊。”   安·菲文满脸通红,更难说出话来了。   但:“不用急——时间有的是,慢慢来。”高易羽笑着说,那是从未有过的崭新话语,“毕竟,我们正活在这个时代,而不用花几十上百年,才能再见一面。”   还有——   “如你所见,我们缺个贝斯手——指引历史的低音,你对摇滚感兴趣吗?”   …… No sweet lullaby 152·梦幻泡影   “我是休·格兰特。”上年纪的男人,对着电话低语,“事情结束了。”   自称休·格兰特的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很用心,既能去古典音乐会被催眠,也能在叶子味弥漫的摇滚音乐会跟着比比金属礼。   因为他临时接下的这份工作,正是这样的奇妙场合。   她们……自称是一支前卫摇滚乐队,休·格兰特对这种音乐风格,也不算是陌生,毕竟他是活了大几十岁的英国本地人。那种音乐风格,对传统和现代都沾边,而代表其背后公司来考察这支乐队的他,便事先调查过,并精心准备了。   可惜,一切都没用上。   “签下她们是不大可能的事情,全业界都是竞争对手——对,她们就是这种前所未有的级别……”   对于失败的事实,格兰特有些郁闷。   他背后的公司,即便作为综合娱乐的几大巨头,能满足几乎一切要求,可还是在竞争中失败了。   “……年轻人,你觉得我的评论不对?你刚刚所说的这些乐队和歌手,是我当年的流行,我清晰的见证了他们闪耀的全过程,但比起这个……还是有些不同。我难以和你形容,你叫得上名字的乐队都是人间的,而这支乐队像是活在另一个比地球更高一些的地方。”   但格兰特却也觉得,这件事有幸运的一部分。   他见证了……那奇妙的事情。   一位本以为是听众的女孩子站起身,和她们乐队的吉他手流着泪握了手。   然后乐队奇妙的宣布不进行试演,并不给这些考察者、想签下她们的各家公司聆听音乐的机会。   “等等——你觉得她们不试演是有问题的?不不不,和那无关,你没见到她们的样貌,那已经足够了……但问题在于,当时也有人提出同样的质疑,觉得她们不表演音乐就走很不对——于是……”   格兰特没有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告诉电话那头的人,即便对方是公司目前的掌舵者,是业界最大牌的,甚至和某个对流行领域有巨大渗透的秘密存在相关。   格兰特只是单纯的没办法形容。   在客人们的抗议之中,那位吉他手勉为其难的返场,弹了她们第二曲的一个solo片段。   ——它令所有人,都迷失在了一个新世界里。   在人间走了很久的他们,像是在死后抵达了绿意盎然的理想之地。   但回过神来,才恍然发现,那是她的吉他所奏的音乐。   “……她们是货真价实的,老板,我只有这一句话给你。不光是货真价实,而且是超越者……你没办法理解也是当然的。但既然有公司签下了她们,那之后有机会现场聆听的……”   电话那头的焦急提问,令格兰特头疼。   但格兰特还是回答了。   “据说管风琴行业的人掌握着古典乐的一切,他们冲着这支乐队而全部出动来听,但没有听到……所以为了弥补这个,由他们牵线搭桥,DG公司和她们签约了……对,古典乐行业的标杆,大黄标和大禾花的那家。”   这倒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格兰特之前有听人说过赔率,德意志唱片公司(DG)本来就是遥遥领先。   因为有小道消息传过,乐队出名之前就已经斥巨资,请最好的团队千里迢迢、跨国为她们建了一座管风琴。管风琴行业的家伙,和德意志唱片公司非常熟悉,因此早早就互相建立了联系。   但格兰特在意着另一个传闻。   据说……她们的吉他手,向德意志唱片公司提了一个非常、非常怪异的签约要求,而且不容任何失败……   “她们想要动摇某个强国,逼迫这个国家做出某种巨大牺牲和决策。”   ……   到家之前,都不算旅行结束。   所以哪怕坐上了回程的飞机,高易羽也没有放松身心——虽然她是这么给自己找心理安慰的,但想放松压根是不可能的事。回家的人头数比出门要多了一个……这恰好就是问题的所在了。   要怎么形容现在的问题呢?高易羽思索着自己有限的社交经验。   就像是其乐融融的四人小团体QQ群,突然有一天,其中三人,也就是ABD邀请了新人加进来,而这个新人唯独和剩下的一人C完全不认识,还错过了最佳的认识时机——这确实十分尴尬。   可现状要比那个更麻烦一点。   这个新人是冲着成员A来的,而C和A在此之前,虽然是迫于房屋狭窄条件有限,但也是同床共枕,甚至还是悄悄亲过脸蛋——两次!的关系……如今,新人想要和A拥有比这更甚的相处。   问题就在这里了——高易羽其实拿捏不定,自己和约安妮丝究竟是什么情况……   感觉说过很多暗示甚至是明示的话,感觉曾经已经顺着流向而算是那么一回事了,可问题在于至始至终,都没有明确的语言,将这么一回事,彻底定义为: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像——   “这是我第一次……能在昼夜交替后的第二天,依然可以见到您。”   就像她那样。   在漫长的历史里,用坚定的声音一次又一次,道出清晰的声音,来定义自己的心意。   “我曾以为要追逐您三千年、五千年,我还挺担心过了那么久,我就不那么爱慕您了,幸好并非如此。”   安·菲文不像昨天那样了。   在见面之后、在邀请她加入乐队之后,她始终是啜泣着的,以至于正式的会谈和好好聊上几句,都得在她调理好心情后的现在,在返程回国的飞机上,才能得以正式进行。   她——依然是她。   对高易羽来讲,跟初次见面时没什么不同。但因历史而来的强烈错愕,却成了高易羽心中最激烈的情绪。   对于德利多利、达芙涅,又是怎么看待她的?高易羽不清楚。不过,对于飞机的主人,嘉莉娜来讲,这就是另一码事了,她心中的震撼相当庞大。   眼前的人,是一位……她曾以为是天才的存在。但据说实际上是活了将近三千年的永生者,拥有的魔力庞大到能将头发全部变成银白,而且美貌的惊人!关键是,她跟高易羽在古希腊时代就认识,并且一路追逐而来……   “你……您……安·菲文女士?我该如何称呼您……”她既是想要主持会议,打破这不知为什么尴尬的僵局,也是发自内心想要和安·菲文沟通。   “你好,小嘉莉娜,我知道你。”安·菲文的微笑很深邃。   “……知道我?!”   “吟游诗人照拂了你的先祖,可惜她只是个知晓历史走向的普通人,并未妥善指引世界,但你很有才华。”   这时,一旁的达芙涅嘀咕了一句:“和你有点不同,不过被历史学家总结为中世纪到文艺复兴的这段时候,世界都是你面前的安·菲文在塑造,虽然……”   没有接着说,达芙涅看了看德利多利,因为安·菲文对历史强烈干涉,却意外的和历史恶魔手中的书严丝合缝……这些诡异的事情,令她和德利多利始终如鲠在喉。   所有人都在纠结接下来该怎么聊。   但——   “咦……”意外的,约安妮丝很是惊讶,“也就是说,文艺复兴带来的乐器、音乐的探索和进步,是由您推动的?”   “嗯……我并不会否认这一点,因为——”安·菲文腼腆的看了看高易羽,“吟游诗人告诉我的世界太过不可思议,我当时认为死气沉沉的世界没办法抵达她的未来……所以悄悄推动了一下。”   “啊……原来你们是去干这事了。”约安妮丝相当惊讶,却很快平和,“看来是流行乐恶魔又想从根基破坏音乐发展,被你们阻止了……怎么不喊我去凑热闹呢……”   “先不说前面的对不对,没喊你是因为你睡得香……”   约安妮丝彻底明白了:“而为了阻止流行乐恶魔,你们找到了永生者的她……她还……”些许绯红,在约安妮丝脸上窜过,“还爱上了你。”   “呃等等,约安妮丝你总结的不太对,并不是流行——”   “如您所说,约安妮丝·塞巴斯蒂安·巴赫,我爱着她。”   “……爱……唉……哎……”   诡异的氛围弥漫在飞机上,即便是刚走过数千年历史的人、又来到了离地面一万米的位置,却还是没办法甩开这些令高易羽头疼欲裂的事情。   嘉莉娜、德利多利、达芙涅都保持缄默,表情严肃,仿佛在上校长和家长都来旁听的公开课。   但沉默却被柔和的化解了——   因为,她们有同样的话题,还不少。   “我、我也……”   约安妮丝支支吾吾的,想要说点什么,和声音的柔和相比,盯着安·菲文的眼神意外尖锐。   “也是……唉,我也是被你悄悄塑造,用来改变时代的玩偶吗?”   “并不,您有误会。”   安·菲文仿佛有点遗憾,但语气正经了起来,也很乐意聊这个话题。   “塑造时代是件困难的事,我所做之事是洒下环境的种子。而您是能超越时代的神造之才,您对钢琴和乐理的奠基堪称不可思议……当时的我也从您的著作里学到许多……虽然您的名声和成就不知为何在历史上无法立刻绽放……也奇妙的被世界大大低估了。”   “您的夸奖太、太过了……可能……可能只是因为我和她相遇的要早很多,当时只顾着被她带到这个时代来,所以没太注意涂改历史的严谨……使我原来的历史保留太多,造成了矛盾。”   “原来如此,那您的经历,是历史恶魔可以用一笔就改写的……确实感觉很方便,我的情况就格外棘手了……我很羡慕您。”安·菲文真诚的说完,又递上了确实羡慕的苦涩。   高易羽很想出去透透气,她求助般的看向其他人——结果她们都在死死盯着自己。   她也无能为力,只好说点正经的话题——哪怕她自己非常清楚,会被安·菲文用失望的目光注视。   “还是谈谈乐队的事吧,历史就先放在一边……”   意外的,大家都点头同意。   达芙涅趁机进场了,因为其中有她的利益:“我们签约了一家不错的唱片公司,对方本打算给我们更好的经济条件,但高易羽小妹妹,你把丰厚的财富抛弃,去私下谈的条件是怎么回事?”   “钱够用就好了,我们现在十分充裕,不是吗?”高易羽这倒是发自内心的,又补了一句,“托您的福。”   “嗯哼,知道就好——确实,当财富的丰富程度得以满足物质需求,多余的部分会一定程度失去其本来意义。”   “比起这个,你们对我将安拉到乐队的事……”高易羽早就想问问了,这其实还挺重要的。   一位贝斯手将极大程度决定乐队的下限,而安·菲文实际上是未经考验的。   可她们的观点很偏颇。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选的,会哭还是会笑是你自己的问题,也许……该用我们希腊人的方式来……”   “唔嗯,我也同意。至于水平问题,我们从不担心……毕竟她为了你的随便一句话,就练习了两千多年……啧啧。”   “咦……咦……练了两千多年!?那水平岂不是……我怎么、怎么能比……”   三人各说各话,高易羽则在回忆什么是希腊人的方式——   不过,那位行走了很久的旅人,并不想用笑谈间的三言两语,淡化自己的心。   安·菲文用平淡的口吻问道:“当您没有第一时间告知我明确的回答……其实就已经说明了答案。”   房间的气氛顿时尖锐无比。   所有人都不再装模作样,而是笔直看着高易羽,目光中各有想法。   可她本人也不再装模作样了。   “安。”她低声说,“吸引了你的我……长相和身材也好,行于历史的旅行也罢,实际上都是历史恶魔捏造的一介梦幻泡影。听好,我绝不打算用同样虚伪的爱回应你。”   德利多利沉默着,达芙涅若有所思,约安妮丝则对此一清二楚。   “而我认知中的你,也只是两千多年里,每一次历史片段中的剪影。”   但高易羽并没有说完,反而用更加诚恳的声音继续。   “如果你追求的是真正的爱情,并且希望得到真挚的回应……那就让我们重新认识彼此,再用些许时间来质问自己的心吧。”   …… 153·看法   这场在飞机上举办的小小乐队会议,随着高易羽的表态,以及无人反对而顺利结束了。   对于高易羽来讲,她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糟糕的人,将一份朝自己而来的爱意用拖延、敷衍的方式应对。但并非是因为没有梳理清楚自己的内心,高易羽至始至终,都觉得这件事仍有些奇怪。   因为——   她所经历的东西,和如今的……有些区别。   莱斯波斯的萨福……   作为安·菲文的老师,作为在古希腊和高易羽会面、畅谈、然后由高易羽目送其去世的历史人物,她的死十分平静,毫无波折——根本没有灵魂或是意志被留了下来。   但在旅行开始之前,却是一位自称萨福残魂的存在,前来找的高易羽,这段古希腊的漫长旅行,也正是萨福残魂的委托开启的。她很清楚的告诉高易羽,其目的是将安·菲文从世间抹掉……这不大对。   即便回到了现代,回到了自己人生的原本历史中,可高易羽始终没搞懂这里头的问题。   高易羽一边琢磨着这些,一边在飞机上散步,反正还不困、也不饿,光坐着也无事可做,还得一阵子才能回到国内,回到家。   “别走了,停,晃来晃去的让我心不安。”还是达芙涅开口叫停了她。   “噢,抱歉……”   达芙涅点点头,又继续埋头于笔记本电脑,钓鱼般的打起字来。   和德意志唱片公司签约之后,相关的事情全部是由她来负责沟通的,这正如之前所谈好的一样。当然,还包括了维护社交媒体账号、纳税、安排日程等等,她是货真价实的女神,相当能干。   但眼下,她似乎还有别的任务也想揽下来。   “我要是你,我就半天陪一个,半天陪另一个……而不是把她们都晾在一边,等着她们主动来找……”   “……要、要你管!”高易羽像是被强气流撞了一样。   达芙涅叹了一口气:“乐队成员的感情问题也是我要照顾的,你把安也拉了进来,现在我们是一支完整的、奇迹般的乐队……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明白,约安妮丝、您、喵喵和它的小伙伴、安……哪个都是来头恐怖的究极存在,能组这样一个幻想般的乐队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乐队能赚无数钱,对我来讲很有趣——但并不只是如此,从纯粹的音乐角度考虑,这支乐队能创造怎样的音乐,我是非常好奇的……”   达芙涅享受般的说了这上半部分,然后话锋一转、眼神锐利的刺来,接着说下半部分。   “因而!我绝不希望感情问题会提前毁灭了乐队!你要么就希腊式的抛开脸皮直接左拥右抱,要么就都拒绝,这样绝对能激发她们的才华……”   “……这话您也就对我说说。”   “那当然,我也只是开玩笑罢了。”达芙涅口气随和,“我感觉安的魔力十分不稳定……虽然庞大的快能和你比了……但有点怪,和在历史里的最后一面时相比,状态稍微有些不一致。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见到你太激动的原因,总之你最好快点做决定。”   高易羽记住了达芙涅所说的,但并没有离开她的座位附近,反而坐了下来。   实际上,爱情是颇为复杂的……也是高易羽所困惑的。   “达芙涅,我知道你经历过很多。如果按你的目光来看,我和她们如果真的构筑了爱情,那会是……对的吗?”   正如达芙涅会毫无顾虑的开些糟糕玩笑,说些过于直白的话。现在的高易羽也抛下了面子、直截了当的揭开那张纸,跑来询问起对她来讲羞耻的话题。   “约安妮丝是……由亡者弥留世间的音乐所化为的旧时代亡灵……安,她则是个更奇怪的存在。但相较于她们,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实际上更是乐队的短板,甚至最近都没做到一天练一次琴……”   “你的思维确实证明你还是人类,只有被物质所困的人类,才会在乎这些利益得失、未来考量和价值交换。但我——我们的观点是,热烈过就是美好的,至于其他,任何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可我确实是人类啊。”   “但你早已踏入我们的领域了——行于历史的吟游诗人,即便你认为这是历史恶魔强加给你的虚假。”   ……   在高易羽跟达芙涅进行闺蜜般的私密感情咨询时,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并没闲着。   德利多利消失在了不知何处,而约安妮丝则向高易羽要来喵喵,手里还有一袋咖啡,准备去弄几杯今天的咖啡,再花点时间整理整理想法,整理整理听来的,关于安·菲文和不带她玩的三人组的故事。   可走到一半,约安妮丝折返了回去——来到了其中一个座位前。   “安。”约安妮丝轻声呼唤。   这位新加入的成员,正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似乎是在睡觉?她纤细的身材还意外的柔软,抱着膝盖,眼睛闭合,强烈的孤独感和银发在一起,犹如毯子般披在她的身上。   “约安妮丝。”她听到呼唤,微微睁开眼,“怎么了吗?”   “要一起喝杯咖啡吗?我……和你认识的比她们都晚,想和你多聊聊……单纯的。”   “嗯……好。”   约安妮丝坐在她的对面,有些笨拙的想将飞机上的折叠桌子弄出来,以便冲泡咖啡,但却意外碰到了隐藏箱的按钮,被里面塞满的高级酒和饮料吓了一跳。   安·菲文倒是轻轻把桌子弄好了,又和善的说:“也许是一百年前,我第一次乘坐飞机,那时的人类为了节省空间,才发明了这些看似方便的东西……那会儿的乘客都不太会用。”   “一百年前……”   “但你要久远得多,约安妮丝,过得很辛苦吧……从几百年前来到这样陌生的世界,如果是我,应该会惊慌失措而且备受挫折吧……甚至没办法坚强的像你一样,去努力学习它们……”   “我……只学会了一些泡咖啡的事情,其他的还是什么也不会。”   约安妮丝将一套崭新、且看起来极为高级的法压壶设备放在桌上,又拿出一袋已被磨成粉,散发着顶级香味的豆子。   她有点自豪,又有些腼腆的介绍:“这是……这是我们从入住的地方拿的……”她瞄了一眼高易羽的方向,“她不光从房间拿了这些,还拿了洗头发的、洗脸的……甚至是一次性拖鞋……也被她塞到行李箱了。”   起初,安·菲文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约安妮丝又拿出从家里带的壶,相较于从最顶级酒店公寓毛来的那些高档货,它要破旧而廉价得多。当然,还有揭开壶盖,便会从中飞出来的旺盛火苗。   “好久不见……”安的语气极为怀念,她温柔的看着喵喵。   可喵喵明明剧烈的晃了一下,却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而假装不会说话,默默为约安妮丝烧着水。   “火苗……像是救济世界的希望一样,又或者是人类文明的第一缕火光……象征着许多、许多。”安·菲文凝视着那旺盛火苗,感叹不已,“确实是她那样伟大的历史旅人,才会选择的契约对象……意义重大。”   喵喵十分尴尬,它现在很理解主人的心情了,难怪主人没有立马回应这些女生的爱情……   约安妮丝则介绍道:“除了便利的喵喵,她还用魔力共鸣唤醒了一个石臼,跟喵喵一起是我们乐队的鼓手。据说还有一把黄金椅子,她经常做梦说梦话懊恼没带回来切开卖钱……其实还有一条内裤……不过被封印着。”   安·菲文沉默了下来,在咖啡香味渐渐浓郁的时间里,却没有感到尴尬,而是相当意外的思考着……然后笑个不停。   “那把椅子啊……哈哈哈……”   “嗯?”   “很有趣……能再讲讲她的事吗?”   “嗯——她的吉他弹得非常好……她是我前所未见的天才……啊,说起来,之前嘉莉娜也这么说过安……说你是之前业界暗藏的天才什么的。”   安·菲文点点头:“明明已经接近约定的时间,我在音乐世界找不到吟游诗人的足迹,于是入世了一次,联系了一家顶级音乐公司……为了获得更高的信息权限来寻找她,我稍稍展示了一点皮毛,就被他们自顾自的捧得很高。”   说到这,她将两个杯子放在彼此面前,约安妮丝先倒了她的。   怀着谢意点头过后,安·菲文接着说:“但我并非天才,我只是练了……很久、很久——好喝。”   约安妮丝自己也尝了一点,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个味道的话,得到的称赞看来并无虚假,她总算才舒展笑容。   “约安妮丝,我有件事情想问。”   “是……什么内容?”约安妮丝十分紧张。   “你、达芙涅,是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时代?”   约安妮丝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问“你对她的爱有多深”就好,现在的这种问题倒是很容易回答:“我们是被召集来对抗流行乐恶魔的,她邀请你加入,应该也有这个目的。”   “……流行乐……恶魔?”一时间,安·菲文感到迷茫。她偏着头,几缕银发擦过咖啡杯的边,她却没注意到,反而全身心的思索着,“有这种存在吗?”   “有吧?虽然我迄今为止还没见到过,但德利多利和她都激昂的想讨伐流行乐恶魔。”   安·菲文的疑惑更深了。   约安妮丝又说:“这个家伙还……叫什么来着,对了,还用一首叫做《4分33秒》的全部由休止符构成的音乐在偷偷窃取全人类的魔力,把我的所有魔力都偷走了,用于邪恶的目的。”   “……啊?还有这种事?”她的表情甚至近似于荒唐。   “嗯,不过我们挫败了流行乐恶魔的阴谋,将达芙涅变成了我们的主唱。”   无意识的喝了一大口咖啡,安·菲文缓缓开口:“请问,这些是……谁主张的?”   “德利多利嘛。”   “三全音恶魔……历史权柄拥有者。”安·菲文点点头,像是想通了什么,却又仍在困扰着什么,“可她想做什么?”   ……   与此同时,结束感情咨询,高易羽神清气爽的在飞机上开始散步。   没走上几步,她嗅到了一股很没礼貌的咖啡香味,于是习惯性的朝那边走,准备找约安妮丝讨要一杯,可回过神来,情况不大对。   约安妮丝和安,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聊天,分享着同一个壶里头的香气,关键是还在聊一些相当不妙的话题。   当高易羽想躲开,可已经晚了,因为对方已经伸出手朝自己打招呼了。不光如此,约安妮丝和安都朝里面坐了一点,都想留点位置让高易羽入座,这是恐怖的二择陷阱……   这可咋整啊……   这时,烧水壶里面的喵喵,压扁了身体,从细细的壶嘴中“biu”一声挤了出来,朝自家主人的口袋钻,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主人,她们在悄悄讨论您,大意是打探您有没有祸害过其他小女生,我守口如瓶了,没把您在学校和沙俄的那些事说出去。”   “有个锤子——”高易羽本想这么反驳,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可喵喵怎么知道学校的?   罢了,比起这个,高易羽硬着头皮朝她们靠近,坦然迎接她们那复杂的目光。可现在还不是谈论答案的时候,这不过是乐队满编之后的起始,是互相了解的前奏。   所以,高易羽该聊的话题其实早已注定。   她没有入座,而是站在桌子附近,独自一方。   “按照和唱片公司的契约,我们需要在今年内就将整张专辑做好,这意味着飞机落地之后我们就要马不停蹄的投入音乐事业……”   好吧,她俩的视线更刺人了,但那又如何……高易羽对于自己热爱的、灌注了全部的音乐,其态度是堪称虔诚的,这必须是首要的话题。   “安,你是新加入的贝斯手,但我想听听,你对我们之前曲子的看法。”   …… 154·高易羽的抉择。   “看法嘛……”安微微偏着头,目光头一次从高易羽的脸蛋上挪开,伴着沉思注目起窗外的天空。   一时间,高易羽和约安妮丝甚至忘了感情上的纠葛,陷入了一种既羞耻又期待的心态。   因为,高易羽和约安妮丝,虽然跟安·菲文一起,也许是被情感丝线缠绕的,但比起这些来,她们更是音乐人、创作者。   她们有过自认为出彩,以至于能大大方方展示给别人看的作品,也就是那传到YouTube之后,火热程度席卷世界的曲子。虽然评价和感想隔着网络收获了很多吨,但这一次不同。   即将做出评价的,是安·菲文。   活了将近三千年,并且一直都在与音乐为伴的究极怪物。   即便是约安妮丝这样小有自信,又或者,是高易羽这样,从小便在音乐中浸泡和练习,对自身水平有绝对自信的傲慢者,也无法认为自己可以……与压倒性的漫长时间抗衡。   所以,安·菲文的评价,将是世界上最正确的。   她好像有答案了,因为她微笑着摇了摇头——高易羽和约安妮丝心里一紧。   “你们,真坏啊。”安·菲文笑着说。   “……坏……哪里坏……果然是软音源的贝斯让人难以忍受吗?还是我的吉他水平……妈的,应该都有,那段时间我确实没有每天爬格子,再加上换了新琴、新身体,和音乐融为一体的那段时间已经离我而去了……”   “……是、是因为钢琴的问题吗?我确实……弹得不够多……这种新式的钢琴……我和它之间的默契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我、我应该是有几个小节有点敷衍了……”   “我是说,你们的PV内容,明明都是历史的真实风景,使用魔力的历史旅行,却用手机记录成音乐PV内容来对普通人炫耀……你们真坏啊。”   安·菲文说完,她俩高度相似的低着头。   这世界上恐怕没多少存在,能看明白那个PV的内容是货真价实的历史旅行……可正好,这位就是。她十分愉快的笑着,忽然想到什么,便向高易羽认真的提问。   “吟游诗人,你们去了很多历史吧……但为什么,在和我相逢的每一次,没有拍点什么用于接下来的素材呢?”   这倒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因为你真挚的爱着我,而且走了漫长到我不可想象的路……才得以和我见面,我怎么会有其他功利心?那对你来讲会是多么大的不尊重?”   “……唔……唔嗯……嗯……”安·菲文的脸迅速染上了红色,明明窗外的天空并没有撞上朝或夕日,“吟游诗人,确实很坏啊……”但她笑得很甜。   约安妮丝立马问道:“那音乐呢!音乐怎么样!”   安·菲文迅速将刚刚的情愫藏于心底,端正了态度,评价道。   “正如你们的PV内容是超凡脱俗的,你们的音乐毫无疑问也是如此。人类为音乐制定的一切载体,反而成了拘束器……但毫无疑问,你们能攀得多高,那也将是这颗星球迄今为止,人类音乐所抵达的高度。”   “……真、真的?”   安·菲文站起身,微微行了一礼:“我很荣幸应您的邀请,成为其中一员,用我积累至今的技艺来弹些真正的低音吧……正如您当初教导我、指引我的那样,现在,我抵达了您的身旁。”   这次轮到高易羽有点脸红了,幸好她有喵喵这团火苗,碰见这种情况就掏出来往脸上一摆,可以轻易用火焰的颜色遮住脸色。   一旁的约安妮丝似乎也对此很高兴:“安,我们的录音室很不错,是我们自己建的!你想弹管风琴的话,现在也不用工人来操纵鼓风机了,电力小精灵代替了他们……我很想……早点去听听你的音乐。”   “希望不会让你失望。”安·菲文有些意外,却也坦诚点头了。   约安妮丝是一位对自己坦诚、对音乐坦诚的人。   此刻,在场者都再度认识到了这一点。   幸好的是,高易羽和安·菲文也是如此。   高易羽滔滔不绝的讲起了音乐的事:“唱片公司说了,我们的混音虽然够得上专业,但要做母带印CD还不行,所以回家之后,我们要把之前录制的干音整理出来,再发给唱片公司来做成真正的音乐……这就成了一个新的,好的事情!因为管弦乐的部分、贝斯的部分,都能重新再次录制了!”   “看来,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很期待。”   虽然,安·菲文并没有乐器……   ……   兴许是这样也不错,在之后的航行中,她们并未谈论过关于爱情的事,反而却在音乐上融洽至极。   那是一位与音乐为伴了数千年的存在,她——是真正的音乐历史缔造者。   因此,对上了约安妮丝这样勤奋且天赋绝佳的存在,以及高易羽这样已经听遍世界的人,她们之间的话题,仿佛能持续到永远。   不知不觉,飞机落了地,她们回了家。   带着新的成员,回了家。   ……   倒是在分开之前,高易羽和嘉莉娜单独聊了一次。   毕竟,在这次旅行,世俗上的事情,里里外外都是她这位大小姐操持的。这位大小姐是很好沟通的人,因为她的目的非常明确。   而聊天的内容也十分简单。   “我想查询某个国家的古老历史,要真正的史料,对此,你需要我支付什么代价?”   “这并不困难,我的家族拥有足够的力量支配他们。而且,不分国家,执政者们会对自己的故事遮掩至极,但却乐于分享先人或历史的愚蠢以自证聪明,所以并不需要什么代价……好吧,既然您的眼神如此正式,我便索取一些……小小的要求。”   “那你想要?”   她热烈的提出要求:“以后,乐队要是举办演唱会了,我想要一张最好位置的票。”   高易羽竖起大拇指,毫无疑问的达成了这笔重要交易。   ……   熟悉的空气。   无论名气有多大,签约了怎样曾认为遥远的唱片公司,走过了多少岁月的路,高易羽觉得自己总是要回到这里的。小小的、边陲的、安宁的城市。   她们的第一站并非录音室和废旧工厂,毕竟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回家收拾收拾差不多就睡了,明天起床去录音室再撸起袖子开干,倒是正好。   高易羽依旧戴着口罩、宽松的连帽衫,只要再刻意驼点背,走在路上就不那么引人注目。至于幽灵的约安妮丝、能随意示人或是不可见的古希腊女神,她们总是那么方便。   倒是安·菲文,这位不知还是不是人类的永生者,她并未对银发、异国的美貌脸庞,还有苗条的身材有任何遮掩,可一路上的行人都未曾投来注目,这令高易羽十分好奇。   但达芙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你使用了什么魔法淡泊了自身吗?”   “是的,是一种简单的距离魔法,我从易洛魁的莱线守护人那儿学来的。”   “距离……?”   “对魔法的创造者来讲,只是能让箭离目标更近些的心想法,我则学走了原理,加上我的魔力进行改造,现在的应用就是在操纵我与世间的距离,这样就能轻易的避人耳目。”   达芙涅听得十分惊讶,又问:“那你能操纵爱情的距离吗?比如……”   “并不能,即便能我也不会用。我走遍了世界,试过差不多一万种来自民俗、原始或新兴宗教、私人发现或是调配药水的各种各样方法,它们都称自己能保佑爱情顺利,可惜没有任何事情能扭曲吟游诗人的心。”   高易羽听得心惊肉跳,若是有哪一个生效,岂不是自己会在不经意间就被坏女人骗走了?   约安妮丝和达芙涅,看她的眼神也逐渐不对劲——   “开玩笑的,并没有对吟游诗人试过。”安·菲文笑脸盈盈,“毕竟,我每一次尝试都是对自己。只希望能扭曲自己的心,不再思念您——”她有些遗憾的看着高易羽,“都失败了。”   “……这、这也是开玩笑的吧。”   “是真的。”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可所有人都在心里敬佩着能坦诚表达心意的她,包括高易羽。   不知不觉,她们靠近了熟悉的街道,又转过几次需要跺跺脚才能唤醒的灯光映清晰的楼道,便来到了熟悉的防火门前。高易羽还在摸索钥匙,达芙涅就已经掏出不知啥时候悄悄配的,自己个儿开门了。   “奶奶滴,总算回来了,这趟真累……”达芙涅甚至已经有强烈的主人心态了。   虽然约安妮丝没有直言,但她那无尽放松的脸颊,也在坦露同样的心态。   倒是高易羽:“我先说好。”她正在给安·菲文打预防针,“我是个贫穷、而且知足的普通人,这里不是杂物间,不是仓库,这栋老楼也不是我的,我家就这么小小一间,非常杂乱拥挤,光照也不好……”   她注视着朴素的住所,平淡说道:“我也能在这里留下我生活过的痕迹吗?”   “……嗯。”   “那就够了。”   虽然之前都被说是杂物间,但从约安妮丝和达芙涅搬进来之后,实际上环境比以前好太多了。而高易羽大部分音乐相关的东西,都被搬到录音室那边去了,这就将绝大部分地方空出来了。   不过,它的狭窄确是改变不了的,虽然大家都是尺寸不大的少女,但多了个安·菲文之后,一种微妙的拥挤感却是货真价实的。   达芙涅忙着给植物浇水,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约安妮丝则去整理咖啡用具,顺便将行李的衣服收归柜子,却不小心解放了其中封印的共鸣内裤,也在家里到处乱飞,害得高易羽号召喵喵也加入了追捕行列。   安·菲文静静坐在沙发上,乐呵呵的看热闹,很是开心。   她试着合上眼——几秒、十几秒,再次睁开,一切都还是原样。   那么,安然的度过一个长夜,在梦里离开现实半个小时,她还会在此刻的历史里吗?   “怎么了——噢,要睡觉了吗?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高易羽正好捏着逮捕的某条内裤,正好顺路,于是带安·菲文来到寝室,指了指小尺寸的床,“将就一下。”   “……可以吗?”安·菲文十分惊诧的看着她。   “可以的,家里就这一张床,达芙涅要睡在花盆里不会来,安心。”   “……好。”   长舒一口气的高易羽封印好内裤之后,又来到外面,把也一脸困乏的约安妮丝拉到寝室:“睡吧,我看你累了,洗澡什么的,反正在飞机上都收拾过了。”   约安妮丝在达芙涅和高易羽之间来回看,又看了看床,一下子吓得头皮发麻,睡意全无。她的心情极度复杂,难以用任何音乐符号来形容,她知道,自己理解了现实。   而且——高易羽做出了决定。   她看着安·菲文,这位和自己处境一致,也不幸被从历史某处,被吟游诗人骗到此地的受害者,现在的表情也是既惊讶又复杂……但……没有拒绝。   一下子,约安妮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只能用目光来向高易羽提出更多疑问。   可这家伙却一脸的疲惫,甚至让那张美貌到不可思议的脸庞,也降了可能有万分之一的漂亮。但从她的眼神深处——约安妮丝和安·菲文都看出了其中的毅然决然。想必,这沿途是拷问着自己的良心、自己的道德、以及所有感情,才得出这个答案的吧。   “你……确定?”约安妮丝再一次问,轻声的问。   “你确定吗?”安·菲文也是同样。   高易羽没说什么,只是凝重的点头。   良久的沉默,小小的寝室、小小的床,还有窗外高悬的明月。   约安妮丝首先坐在了床边,复杂的点了点头:“是入夜了。”安·菲文甚至是被约安妮丝用目光,也坐在了床边,她却沉默着。   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接受了高易羽这寡言少语的提议,她们都看着她。   “好……那关灯,睡觉了……”   高易羽肩头一松,疲惫的表情淡去,如释重负。在身后二人的注视下,她拿走一床夏天用的小毯子,走到门边关了灯,在只有少女们呼吸声、却洋溢着安静的静籁中——就这么出去了。   约安妮丝和安·菲文面面相觑,然后注视着她走到沙发边,跳水般融入沙发,卷起毯子、蜷成一团——入睡了……   而她们坐在家里唯一的床上,用不同的意义,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155·夜行的吉他手   入夜,高易羽并没有睡着,她想入睡,但失败了。   意识一次次朦胧,向着沉眠而去,但最后总会被一个又一个的清晰念头唤醒,变成一团乱麻般的千思万绪。回过神来,高易羽叹着气放弃了睡眠,打开手机一看,已经躺了两个小时。   这种滋味不大好熬,身体有些疲惫,精神同样如此,但它们都在拒绝入眠。   高易羽很清楚,困扰自己的是什么……但她理不顺。   寂静的房间,但她却不敢如以往独居时那样,在熬夜时自言自语、随意翻身、哼唱自己个儿出现在嘴边的旋律……因为,那些让她失眠的人,此时此刻就睡在同一屋檐下。   可这并非负担。   反而,家里有人——这种强烈的充实感和安宁感,会让高易羽感到平和……因此,失眠的时候,就不打搅她们了。   高易羽缓缓起身,把毯子挪开,又尽量轻盈的穿上连帽衫和裤子。她想出门一趟,去找个能拥抱音乐的地方,用最熟悉也最挚爱的东西,来斩断那些脑子里的问题。   达芙涅睡在植物附近,自己也像是植物——而她们……高易羽在临出门前偷偷看了一眼,她俩都睡着了的样子。   睡衣、一个枕头、一床被子。   约安妮丝抱着安·菲文——应该是和以往一样,在习惯性的抱着身边的人,这样才能睡得着吧?后者倒是没有抗拒,当然也没有反手去抱着,可能只是因为腰下面有只手而不大舒适。   但无论怎么看,高易羽都对眼前这一幕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怎么看都不太对劲。按理来讲,平常睡在那里被抱的是自己,难道是因此而产生了落差?不对……她先后琢磨了好几种可能的心态,最后发现这是个物理问题。   约安妮丝抱着的人,胸前存在美好的阻力,使约安妮丝的位置无法深入,而平常的自己则完全无阻……所以位置上的奇妙落差,成为了高易羽现在目击到的一种违和感。   彻底理解这一点,高易羽轻轻呼出代表释然的叹息,小声的收好吉他、换好鞋子,便再无牵挂的出门了。在这凌晨深夜,也能用来高歌或是演奏的地方,找遍这座城市也只有录音室了。   ……   为了给失眠的夜晚找些内容,高易羽走在寂静无人的街。   天气不好,阴沉的云始终黏在天上,即便偶尔有月色漏出来,也很快就被其他云层挡住。路灯昏黄的厉害,马路也静的没有半辆车。   高易羽戴着帽子,背着沉肩的吉他,脚步并不快。沿途的老旧或新建的小区楼房,几乎没有仍在亮灯的房间,一丝一毫的人气都感觉不到。   紧闭的卷帘门、叶片颜色如塑料的行道树,若有若无的电压嗡鸣。小城的夜晚,比想象中要压抑得多,以至于高易羽会开始期盼能来点车驶过,以证明自己并非唯一的活人。   可每一次像是听见引擎声了,她回头去张望,见到的只有依然死寂的马路,根本没有什么声音。   不知不觉,高易羽开始有点后悔出门了,总觉得后脑勺被什么盯着,有视线刺着自己,每一次鼓起勇气回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她清楚的告诉自己这是心理引起的,这都是错觉,马路死寂是因为巧合。但她越走越慢,想折返回家——却发现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夜空更阴沉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喵喵……”高易羽开口呼唤,希望自己口袋或哪里能钻出那个小伙伴,它的火光肯定能带来安心……可是,喵喵没有回应……它不在。   应该是悄悄潜入学校去练习架子鼓了?高易羽安慰自己,于是又将手摸向口袋的那枚金币,德利多利就住在里面——可这家伙也不在,不知是睡着了或是去其他历史游荡了。   无可奈何,她只好接着走。   等到了录音室把灯打开,应该一切就好了吧?   可她错了。   ……   录音室的位置,实际上是在一处偏僻的废旧工厂,周围甚至已经几乎无人居住。   也许白天太阳充足时,那是被自然渐渐占据,充满和煦的地方,但夜晚看来,就只有残破的景象……   锈蚀的大门,被风吹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斑驳碎裂的砖墙,插在上面的玻璃碎片。如眼睛般长在废旧厂房上的深邃黑窗们。还有,那座完全、完全不合时宜、不应该出现在边陲小城的诡异教堂,兀自坐立于此。   高易羽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选的,而教堂也是自己看着建起来的,没什么可怕的。   可理性却无法说服本能,她至始至终,即便是走到这里,还是感觉自己的脖子、自己的后脑勺,正被什么东西盯上了。高易羽又一次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心一沉,推开铁门——它发出的声音意外的响、意外的尖锐,令高易羽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还好,即便是晚上,即便一个多月没来,对路还是记得清的……   穿过走廊,在自己脚步声的一次次回响之下,她来到了曾是工厂食堂的录音室,这间屋子总算为她带来了些安心感。现代设备、乐器和各种器材、钢琴、曾经打地铺留下的床具等等。   可惜——打不开灯。   无论高易羽怎么搬弄开关,房间都是黑暗的。高易羽本想用手机来照亮周围找找原因,但意外的电量低却没能维持太久光亮……高易羽总觉得今晚不太对劲。   她试着去开电脑,音箱,甚至是效果器,但每一次摸黑把线插上,其结果都是失败的。高易羽就这么折腾了十分钟,甚至开始流汗,甚至已经半点睡意都没有。   还是打不开灯……大概是没有通电?这里是废旧工厂倒是没错,但随着乐队的一切步入正轨之后,这些不都解决了吗?要不然曲子也不会从这里诞生了……   高易羽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睡觉,非要半夜跑出来,只能在这死寂的、黑暗的、并且有点烦闷的屋子里,和黑暗为伴……手机也没电了,本来还想到这里充点的。   但唯独一点,高易羽觉得还能凑合,因为她已经把录音室的门关上了,只要在这里背靠墙壁,坐在角落,就可以安全的待到早上。起码,比感觉十分奇怪的无人街道,要更有安全感。起码,背靠墙壁,就感觉不到视线了……   不过。   当她就这样弹了一会儿琴,因为疲惫和困意袭来,而渐渐想要躺下时——   黑暗之中,传来了响动。   起初,高易羽将这细微的声音,当做是自己碰到了某根低音弦。但不太对,因为它毫无乐器调律之后的一致性。而且,高易羽的双手是悬空的,乐器是静止的。   可——   “咚……”   依然有声音。   是老鼠过路吗?但这可是录音室啊……特意做了吸音环境、隔音设施……   高易羽头皮发紧,诡异的是,她又一次感觉到了视线……   是的,那尾随了一路的视线,此刻,以前所未有的真实感,从不知何处注目着自己……这难道不是心理反应导致的错觉吗?不太对。   “咚……”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和杂乱。   高易羽一边站起,一边试着给自己找理由,比如达芙涅发现自己出门了,其实一直在跟着?又或者是德利多利在搞事情?但她的直觉在高声呼唤,那视线的源头,绝非来自认识的人。   ——“吱……”   已经适应黑暗的高易羽,模模糊糊的看见有些东西在动。   慢了一拍,随着耳熟的声音传来,她才愕然发现是录音室的门被打开了。   而且,不是风,不是老鼠,而是一只陌生的手……将它推开了。   即便在这没有灯光的封闭空间里,也能看得出那只手过于发白了。   它并非来自任何一位自己认识的人,高易羽认识的人本就不多,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人影,甚至还将住在附近的咖啡女同学也算了进去,但和任何人的都对不上。   短短半秒后,那只手缓缓滑落,因为门的距离已经足够访客进来了。   对方是冲着高易羽来的——依稀能看得出来,拥有人类外表、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而且是异国的,肌肤白的过分。一双被黑夜映得发灰的眼,正从门口凝视着高易羽。   这一瞬——高易羽再没有发呆,也不去思考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是用发自灵魂的呼唤,沟通到了拥有自己些微灵魂和魔力的、最适合这种时候的家伙。   一团熟悉的火苗,飞速从她的背后冒了出来,闪烁着令眼睛感到刺灼的光……这家伙原来一直藏在连帽衫的帽子里……   但高易羽无暇去计较这个,只是前所未有的和喵喵保持一致,因为有陌生人。   而且,是非常诡异的陌生人。   ——可是,当喵喵的光亮将屋子点亮,高易羽却丝毫没有感到安心,反而犹如打开冷冻室一般,有种切肤的寒冷席卷着身体。   高易羽注视着被照亮的访客,用了足足三秒,从记忆中挖掘出了些东西。   她并非纯粹的陌生人,但,她是绝不应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存在……为什么?   那位访客……不,那位小女孩就站在门口,并不畏惧火光,像是没有神智一般呆然。她穿着一身金丝镶边的高贵衣服,卷发打理的十分雅致,还戴着一顶宝石和银做成的小王冠。   小女孩看着高易羽,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可有一种矛盾至极的感觉。   高易羽曾见过她……   那是在和安·菲文相遇的历史某处,那是在冬雪堆积的松林间,篝火、松针茶、还有走过百年岁月的安·菲文——以及她收留的王室遗孤……   “……你是……安的学生。”高易羽试着与其沟通。   这很诡异,高易羽很清楚的记得,这家伙绝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可能是和安·菲文一样被历史放逐,因而活到现在的人。否则,在那次会面时,达芙涅或者德利多利就会发现这一点。   但……她就在这里。   而且还在这座城市,在这失眠的夜晚,来到了自己眼前!?   这可是几千年前的人物啊……   然后——   安的学生,那位小女孩,朝高易羽走了一步。   “……你好?”高易羽和喵喵都感觉毛毛的,前者感觉背脊发冷,后者则像太阳一样在闪耀。   她并不是什么能正常沟通的对象,仿佛没有灵魂……但洋溢着一些……让人并不陌生的魔力。但在高易羽细细解读之前,她停在高易羽面前,用一种古老的方言说道——   “我希望,您能杀掉……我的老师。”   “……什么?”   高易羽曾听过类似的话……那是……那是在这次历史之旅往前,在半夜遇到了萨福的残魂,其说的也是这样的话。并且,是迄今为止,高易羽还没有完成的……甚至是一头雾水的话语。   可眼下,安的学生又一次开口。   “我们希望,您能杀掉她,抹掉她,葬送她……结束她。作为代价……我们支付不了任何代价,但这是……我们的愿望。”   “——你们是谁,你是怎么活到这个时代的?”   “我……我是老师的学生……我们并没有活着。”她第一次,目光离开高易羽,看向喵喵,微微眯了眯眼,像是被灼烧着,“无论如何,请做到它……我们……只想……只想……回——”   高易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着和萨福残魂一样的魔力。   虽然难以用言语形容,但她们,是同一种墨水、同一支笔、在同一张纸上,先后写下的两个词。高易羽没由来的如此感觉,并且仿佛预言一般,能感觉得到这词已走了太远。   不该存在的她,仿佛被历史突然察觉,身体迎来了迟来的风化。   但并没有变成一摊沙土或是碎肉,而是瓦解成了一丝丝的魔力——   它们平静的离开房间,高易羽追着过去,却只见到飘散后的虚无,不知去了何处。 156·它们搬家了   安的学生,那残魂般的存在消逝之后——   安宁、平静姗姗来迟,高易羽再度审视黑夜。   一切都变得正常了……   夜晚褪去了那种奇异的恐怖,即便去细细探究,也不会再感觉到视线从某处投来。   微微的湿气不知不觉窜到鼻腔,高易羽离开录音室往外走了几步,可以从还粘着破碎玻璃的窗看到,细细的雨幕正洗礼大地……即便淅淅沥沥,但它却让高易羽听着很舒心。   她背着吉他,再次走回录音室,关上了门。   虽然灯依然打不开,但喵喵来了所以一切都没问题,她借着火光弹了会儿琴,途中喵喵还喊出了不知藏在哪里的石臼两兄弟,用娴熟而惊人的节奏感,为高易羽随性的练习曲伴奏。   哪怕没插电、没有共鸣箱、没有正规的鼓——可这曲子甚至好到了令高易羽后悔没记下来的程度……   但就像曲子会消散在已逝的时间里,刚刚的访客也同样如此。就像曲子留下了惋惜的情绪在心里——刚刚的访客,则留下了莫大的疑问在高易羽的脑海中。   她们是谁?她们是怎么来到这个时代的?她们……又为什么,要自己去……杀了安·菲文呢?抱着这个疑问,再也熬不住的高易羽干脆躺在睡袋上,本不想顺从睡意,而是打算好好缕缕整件事……   但她完全不记得,意识是什么时候断的了。   ……   再次醒来,高易羽的第一反应是很吵,以及……有点熟悉的香味。   当意识从睡眠的深渊归来,一点点清晰之后,高易羽听到了很悦耳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   这些声音是来自少女的嗓子,怀着纯粹的情绪,在交流什么,时而变得开心、时而困惑、时而平缓……声音们此起彼落,不知不觉还加进了钢琴和一些其他乐器……都很好听。   至于香气——   她刚睁开眼,发现自己脸庞有一袋豆浆,还十分热乎……哦不对,高易羽还见到豆浆上趴着一个小小的火苗……   “主人,您醒了,早餐还很暖和哦。”   “……不愧是魔力的造物,这塑料袋是怎么没烧着的?”虽然高易羽想这么说,但刚睡醒的她还不足以清晰吐出这些文字,再说了,要能烧着,她跟喵喵天天零距离接触,自己早就没一寸好皮肤了。   似乎是听见喵喵的声音,围绕房间的谈话声淡了。   接着,轻盈的脚步朝自己而来——   “你昨天把我们哄上床,然后自己偷跑出来,跟吉他在这里睡觉是吧……”是约安妮丝,她的眼神十分微妙,语气和用词也跟平常完全不同。   “嗨,我这不是失眠嘛……就来弹弹琴……”   “我们一早起来,找遍屋子也没有你。”达芙涅也走了过来,“不过安扒了一下手指头,就说用什么小六啥啥的算过,你就在录音室,于是我们就来了……顺便给你带了早餐。”   说到这,正在那边欣赏钢琴的安,朝高易羽亮了亮自己的手,恐怕是在其漫长的人生之中,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占卜小技巧?永生者真是不得了啊……如果跟自己不是这种关系就好了……   乐队的其他人跟高易羽倒是没聊几句,后者便一个人吃起早饭来,豆浆、油条……这很好。考虑到昨天还在世界上最豪华的私人飞机上奢侈,今天重回平淡反而让高易羽很快找到了状态。   她倾听着约安妮丝、达芙涅,还有安·菲文的闲聊——   她们在谈音乐,谈论贝斯的问题。   “我们没有单独的贝斯乐谱,但有之前做的软音源音轨,安,你到时候就戴着耳机一边听,一边复现一遍,我们把录下来的干音交给唱片公司,他们会全部搞定的……”   “嗯,没问题——虽然我还没有乐器……不过在乐器送来之前,我可以弄一把临时的。”   “安!那个……我觉得弹三十分钟的贝斯会是很无聊的,而且没有谱子……我、我写一份给你吧……不对,我们一起写。当时我们没有贝斯手,低音全都是为了其他人而做的支撑,并没有考虑到它也需要表现。”   “很感谢,不过我也很喜欢这种默默支撑其他人辉煌的感觉……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活着的。好吧,那我就在最后第三大章的淡出之前,加几个有趣的拍子吧……至于乐谱,写一写也好吧……到时候做个总谱,一起给唱片公司……或者是留在这里——以后会有人用上的。”   高易羽嚼着油条,忽然发现这里的电力怎么都恢复了?他们是怎么打开音箱和电脑的?昨天咋弄都不对啊……喔,估计是咖啡女同学趁她们出门,顺手把电闸关了……   当阳光和白昼到来,无论昨夜有多可怕,都会变得淡如虚假。   以至于,高易羽没有立刻去问那个问题。   ……   上午,乐队的一切都挺顺利——事实上,绝大多数乐队都做不到这么顺利。   即便是社会里那些以乐队为生的专业音乐人,每天也会有许多杂事,或者是忙着人际交往。一周能做到凑齐一、两次,来练习个几小时就算不错了。   平常会有一个人专门负责创作,是乐队的主心骨,他会确定好曲子或专辑的大方向,然后在各种细节上单独探讨,而大多数乐队人只是乐手,为创作者的思想来服务。   反而,像高易羽她们的乐队,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她们是由幽灵、永生者、希腊女神、拥有了意识的人造物、以及旷课的家里蹲构成。其不可思议并不在于她们每个人都有特殊身份,而是在于——她们都是闲散人员。   她们可以每天啥都不干,只要玩乐队就好了。   ……   “写好了。”   当高易羽跟达芙涅探讨着午饭的内容,约安妮丝的笔停了下来。   因为是已经完成的曲目,所以想扒出它的贝斯部分,实际上只是简单的机械劳动,不需要花任何的心思。但即便如此,约安妮丝亲手为新成员写的贝斯谱,依然是一份杰出的作品。   安·菲文接过稿子,细细读了一遍,很快就拿起旁边还有约安妮丝余温的笔,在其上注入自己的些许改动。   约安妮丝在一旁偷瞄,她本来还想趁机去泡一杯咖啡的……但安·菲文的改动却令她忘了这件事。   安·菲文的改动很细微,非常精妙,但不光如此,其所用的符号和切入点,则是一种约安妮丝只在家族古谱上见过的,在她那个辉煌巴洛克时代就已经被代替的。   “安……你、你……会这种记谱法?”   “记谱法吗?我只知道西方的几种乐谱原形都是我从吟游诗人那儿得到灵感,然后再现和传播出去的……比起这个,现在录音怎么样?”   负责这一块的达芙涅听到录音这个词,耳朵“蹭”一下竖起。像是接到了挑衅,她将午餐的事情全部交给高易羽之后,撸起袖子便回到录音室,准备大干一场。   唯独全程旁观的高易羽,还在意一件事——   “安,贝斯呢?”   这个问题太过基础,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这里并没有名为贝斯的乐器在。   不过,作为贝斯手,安·菲文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她有个临时解决的方法。   她的手向前伸出,那里是空无一物。   可下一瞬,无论是高易羽,或是约安妮丝,都从中感觉到了一丝魔力的流动。   她看着高易羽,微微一笑,仿佛是怀念、又像是炫耀,她哼了一节旋律——那是甚至两千年前,高易羽和她的某次会面,她们弹的音乐。   安·菲文知晓,高易羽会记得的。   毕竟,对她来讲,那不过是昨日一般的事情。   高易羽也很快理解了,这是她在为自己的音乐注入魔力。如果没记错的话,安·菲文的音乐和魔力,能构成一种……能记录回忆,但唯独只能再现一次的乐谱,被她称之为“人生旅程乐谱”。   一张纸出现在她的手中,那是随她哼唱的音乐而诞生的魔力产物。   她轻轻用笔在其中书写,然后展示所写——可不光如此,她还使用了另一种对高易羽来讲很熟悉的东西……她在和某种东西……用魔力共鸣。   几秒后,人生旅程乐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她从虚无之中拿出了一把乐器。   说是贝斯——但并不算是,更像是一把上世纪的试作品?接口并不标准,琴格和制式都十分奇怪。不光如此,它还是透明的、虚渺的,看起来能被吹上一口气就消散掉。   “嗯,这把低音弦乐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就用它吧……那个……吟游诗人。”   此刻的安·菲文,就像是第一次参加万圣节游行,班里最内向的女孩,学着其他孩子那样,向大人讨要糖果。   “可以借您的吉他一下吗?我想将拾音器和线路借用上来,要不然无法被记录……如果可以的话,您的综合效果器和单块也……啊,激励器就不用了。”   高易羽一脸震撼,但又没那么吃惊。一把由魔力再现的……恐怕来头巨大的古旧乐器,高易羽也很好奇它要怎么运作。   于是,高易羽撸起袖子,把午饭的事情又交回给达芙涅,从角落把自己自制的、用了好几年的老朋友,也就是那把参与了序曲录音,由拆下门板、自己加装电路做成的电吉他,递给了安·菲文。   “来,随便搞。”   粗狂的螺丝、毫无美观可言的外表处理,这反而很好拆。   倒不是舍不得手头的Strandberg,只是这把新琴的制式想拆会有些麻烦。并且,拾音器也好、吉他电路也罢,其实都是一种便宜的东西,高易羽的门板电吉他使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货,并不逊色这把Strandberg。   “真是一把好琴……”安·菲文却对它两眼发亮,“啊……这就是……您音乐的基石……”   “别、别这样,跟个变态似的,别乱摸它,要拆就赶紧拆……就一个破琴你怎么这样。”高易羽反而感觉毛毛的。   “呀,毕竟是陪伴了我心爱之人多年的乐器……”   那倒也是……也挺合理,高易羽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一回事。   “我会小心借用的。”说完,安·菲文便小心翼翼的开始拆解它。   也许是在其漫长的人生里,将魔力这种东西的一切都探索完毕,安·菲文甚至能将它凝聚出来,实体化成金属般坚硬,用来当螺丝起子。   十字口的螺丝一个个整齐摆放、护板被整个拆下,里面毫无打磨的痕迹里,拧巴着红黄蓝绿的电线。切换拾音器档位的线路、电位器,以及控制它的旋钮,实际上简单到连小学生的高易羽都能自己做好。   而移植到那把魔力共鸣出来的贝斯上,则更加简单粗暴,因为只要塞进去,也就成了……高易羽看着曾几何时,自己亲手装的电路们,它们搬的新家恐怕不怎么美好……   但奇妙的是,这真的成了。   当插头紧紧和接口咬合,打开音箱所发出的嗡鸣,令高易羽有种“我曾经想过,自己要成为一名正常人”的悲怆心态。谁能想得到,自己莫名其妙就走到了这一步,成了这种诡异乐队的吉他手……   “嗯,感觉不错。”她用指甲拨了几下魔力构成的弦,也不知道拾音器是怎么起效的,它们居然被音箱还原成了结实、饱满,而且非常清晰可变,还带着浓郁颗粒感的深沉音色。   高易羽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前卫摇滚里,被贝斯所感动,还是在Genesis的In The Cage里。   但现在,光是试音之后,扑面而来的几声残响,就令高易羽有了“我不应该是与她并肩的演奏者,而更希望成为听众”的念头。   录音室里,只有贝斯手和贝斯的声音。   但还有目光——   那是乐队成员们,约安妮丝、达芙涅,以及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德利多利,与高易羽一起,审视新成员手腕的期待目光。   …… 157·即兴   不过,乐队这位新任贝斯手的演奏,比所有人的想象都要迟。   安·菲文合着眼,右手按着琴颈,左手则迟迟没有拨动弦。   她的音色迟迟未能构成旋律。   只是等待着……等待,像是冻结了时间,只为在其中寻觅什么一样。   不过仔细看的话,她的神色是在微微变动的,呼吸也未停下。或许是在等待灵感……又或者,是在寻找某种状态。   理所当然,没有听众敢开口打搅,去问问为何还不演奏。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外行,都与音乐有相当深刻的关联,她们当然知晓,想要开始演奏,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些许前置条件。或许安·菲文就是以冥想来调整精神统一度?高易羽如此猜测。   事实上,她们没错。   “嗯——感受到了。”说话的,并非是安·菲文手中那把由魔力幻化的乐器,而是她的轻声,“地球的起伏。”   地球……起伏?乐队所有人,包括德利多利都在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和试奏有啥关系。   不过贝斯手无暇解释,只是将眼睁开,像是雨后驱散乌云,自穹顶而来的光。   而这目光——落在了高易羽的身上。   “可以……借我一枚拨片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拨片?噢,好!”   高易羽比想象中还要雀跃,事实上,这是吉他手能听到的最美的话了。   拨片这种东西就像是人类的眉毛,猫咪的胡须,清汤挂面的蒜蓉,以及四季中的春天,重要且讲究。   因此,每个吉他手都会靠“多备几个,有备无患”的这种念头,购置许许多多拨片,即便再贫穷的吉他手也是如此。当拨片堆积如山之后,这种念头依然不会停下。   拨片是手指的延展,也是灵魂的色彩。   高易羽把自己的琴盒抱了过来,解开扣带,从储物格里哗啦啦扒拉出了几十枚,一副“任你挑选”的样子。这些拨片从外形、厚度、意义上来讲各式各样,这都是可以实战的,而舍不得用的都在家里呢。   于是——   安·菲文雀跃的擦了擦手,从中选择使用痕迹最深的那枚,爱惜的轻轻捏在指尖。   这一幕被乐队所有人收入眼中,她们都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就像所有摇滚乐队都会经历到的那样,这支乐队也产生了内部问题——而且是最糟糕的,关于爱情的问题。   可——   “——♪。”   她们的胡思乱想,在琶音的跳跃之中,被扫荡的不剩半分。   是安·菲文的演奏。   贝斯低沉的音色,在被人听见之前——先被心脏感受到了。   它与心脏的节拍共鸣着。   随后,化为一种能碾过世界的震动,将录音室内的每个人、每样东西、每一个构成现实物质的分子,以及散漫在空气中的魔力——席卷而过。   当这凛冽的震撼淡去,听众才意识到,安·菲文所说的话语代表了什么。   ——地球的起伏?   如果它化为可被聆听的音乐,那就是刚刚的贝斯声了。   但无暇给她们留下深思的时间,即便拍子再缓慢,下一组跳音再一次响起,像是要操纵听众的心脏起伏。   可这一次,它不再是霸道强横的荡过,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时值,将自身化作了仿佛这个世界的根基,向无垠的大地与天空扎根而去。   高易羽头皮发麻,她没听过——并且当然没听说过有这种贝斯的听感。   安·菲文为音乐涌入了魔力吗?不……没有吧……高易羽感觉不到那种使用魔力之后,音乐得以超脱现实,然后改变现实的奇幻感,这只是……单纯的……音乐家的技艺。   活了不止两个千年的永生者,究竟在漫长到无法想象的生涯之中,磨练技艺到了何等地步?   过了最初的震撼之后,所有听众都开始能品味这贝斯声。   首先,安·菲文演奏的实际上是乐队的曲子,因此她们非常之熟悉。   而她们又都知道安·菲文所经历的故事——即便不知道,也能从现在的聆听之中感觉得到。   那支撑了她所有音乐的——爱意。   不光如此,这贝斯声之中,还有一种极为甜美的诱惑力。   作为音乐的根音,贝斯生来便是为旋律而存在。它是为衬托光而存在的暗,是让鸟儿高飞的羽翼,是掩盖甜腻的苦涩啤酒花。   她的音乐,更是在发出诚恳无比的邀请——   “我就在这儿……请与我合奏吧?”   正如贝斯手此时此刻的目光一样,是向着那指引她,从漫长历史之中抵达这儿的吟游诗人一样。   “你愿意吗?”她用借来的拨片,再一次拨动音色,向高易羽发出邀请。   忽然,她的贝斯变得甜美了起来。犹如失眠者,在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神清气爽的睡饱了八个小时,而且不需要上班或上学。   只因为,高易羽去拿自己的电吉他了。   当这种不可思议的低音部就在眼前,没有乐手可以忍耐演奏的欲望。   但在此之前——   “——♪。”是钢琴声,不请自来的、闪烁着光辉的、击锤奏鸣的弦声。   约安妮丝笑容满面,手指如她的脸颊一样雀跃,在微微泛黄的白键,以及优雅的黑键上表达个不停。她只是一如既往的深爱着音乐,并且演奏音乐。   安·菲文听见第一个琴键时,当然意外了一下,可随后立马用惊喜的笑容,以及更热情洋溢的贝斯,回应了那飘扬至云上,足以令世界熠熠生辉的钢琴。   她的诚挚、她的钢琴,对贝斯手来讲是如此单纯、不惨杂质的美好。   高易羽当然也受邀而来,她飞快的切好自己最喜欢的音色,在钢琴声稍显落寞的下一瞬,用低音涌入其中,然后在一声炫耀音色的哇音过后,推弦、击弦,演奏着为她们而来的分解和弦。   此时此刻,这世界上只剩下了互相融化、却层次分明的三种音色。   当然,听众也还是有的。   作为历史恶魔与月桂女神,她们甚至还有空聊点别的。   德利多利轻轻戳了戳矮小的古希腊女神,又指了指那即兴合奏炙热如火的三人,似乎是在问:“都一个乐队的,主唱怎么不去?”   达芙涅冷冷瞪了一眼,对历史恶魔的调侃愤恨至极,心说我他妈又不爱恋人家,我去唱几嗓子是什么几把事情?倒是这破乐队,以后是真的没奔头了,全是小女生弹琴说爱……唉。   不过——   真好听啊……达芙涅深深为之感叹,她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   并且,她极其清楚,这场试奏演变成的即兴,恐怕是人类历史上的最高峰,即便她们一点魔力也没使用。迈入神境的约安妮丝,历史之外的永生者,还有她……达芙涅看着高易羽,心有所思。   ……   试奏的余韵仍然在空气中弥漫,那种散之不去的炙热音色,留下了一层层黏着于肌肤的触感,直到中午饭也伴随她们每个人。   而午餐——意外是安·菲文亲手做的。   材料是录音室的库存,以及废旧工厂荒原收获的野菜……甚至还有不知道啥时候冒出来的野生菌。约安妮丝则泡了理所当然的咖啡,甚至还去帮厨。   经过合奏之后,她俩的关系像是已经交过心一般,融洽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高易羽看来,甚至可能是昨晚偷偷拜把子了。   午饭的味道,在达芙涅的形容里,则是“老道”这一个突显年纪的词。高易羽倒是发现,自己碗里的野菜和其他人的有些不同,最嫩的菜芯和叶子在自己这儿……唉。   而下饭的佐料也很有趣。   她们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约安妮丝眺望管风琴,达芙涅的饭碗被彩绘玻璃投影。而聊天的声音,在完美的声学设计中,被回荡的完全不像本人。   “安,我生活的神圣罗马帝国在这个时代,被称之为巴洛克时代,那会儿已经离你们罗马和希腊的时代很~~~遥远了。”   “那这么说,我离月桂女神的时代也很遥远……”   外表再怎么看也就十岁的达芙涅,愤恨道:“历史恶魔肯定比我老得多。”   约安妮丝赶忙摇头:“我不是说大家年纪大,我是想说,虽然都是罗马,但你们老罗马有很多东西都没流传到我们那个罗马,有个我一直很在意的东西叫罗盘草,那个是什么味道?”   “……罗盘……草。”安·菲文细细回味着这个词,眼神充满怀念。   “罗盘草啊。”达芙涅也很清楚这东西,“形容不来的香味,但没有好吃到惊人的地步。”   “嗯,它被泛用主要还是因为欲望。”安·菲文没有解释它,接着说,“它因人类的欲望而在明面上灭绝了,不过实际上还有种群活在其他地方,如果约安妮丝想的话,我可以在工作结束后带你去看看,我记得罗盘草的酱怎么做。”   “……真、真的吗?”   “嗯,有个古老家族为了保持传统,其实还拥有一些。不过罗盘草的样子被符号化,现在则被称之为爱心……代表着爱意——如果吟游诗人也感兴趣的话……”安·菲文谨小慎微的看了过来。   高易羽正好吃完最后一粒米,沉默了一阵,干脆道:“好,虽然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但是好,工作结束后去呗……”   哪怕得到的是这么一句话,安·菲文也意外开心:“您在历史旅行里没有遇到过它吗?在罗马,它被泛用的就像是现代的盐一样……虽然我回不去了,但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高易羽静静听着,来自罗马的她,用怀念且自豪的声音,介绍起距今遥远的故事。而高易羽则记下了这些所有,静静等着唱片公司兑现约定。   ……   午饭过后,乐队的工作进展到了该来的部分。   她们的曲子,在YouTube上仍然以飞速增长着点击率,在世界上依然是一个未散去的热度话题,而签约唱片公司、预定出专辑的日子……这些事情,实际上并没有间隔太久,对这个世界来讲是一种趁热打铁的节奏。   即便,这之间隔了漫长的历史旅行。   而现在,为了赶上专辑发行的预定日期,刚来的贝斯手当然要立刻投入工作。   之前受限于条件,人手不足,她们的贝斯音轨,都是达芙涅用各种音源调教出来的,现在有了安·菲文,将之前的曲子再录制一遍贝斯轨的干音,就成了必要。   于是,录音室被留给了她。   不同位置的麦克风,被调整好的音箱和效果器,摆着平板电脑的谱架,不容易产生摩擦声的衣服……达芙涅包办了一切,只为了贝斯手能为音乐献上最出彩的低鸣。   隔着沟通玻璃,高易羽、约安妮丝、达芙涅、德利多利挤在监听音箱旁,和录音室的她沟通只能靠手势和麦克风,顿时让高易羽有种奇妙的感觉。   按之前的理解来看,安·菲文是历史之外的永生者……或许本质上……就像现在这样?   这想法在高易羽心里泛起涟漪,她不由得想到昨晚的事情。睡不着为了练琴而夜游的自己,所遇到的……想终结安·菲文生命的……她的学生。   在达芙涅调整好器材,对玻璃那头传达指示,开始录音之后——   “德利多利。”高易羽小声开口,“我昨晚——”高易羽将这件事简略的讲了讲,“你觉得这事是怎么回事?除了最早的萨福残魂,连不该在这个时代的她的学生也出现了,都是让我们……结束她的人生。”   但意外的,德利多利沉默了。   达芙涅也听到了高易羽讲的事,皱着眉毛也在细想。   只有不可思议的贝斯声,被监听音箱淡化过九成魅力之后,依然饱满而动人的响着。   而当录完一段后,不知是听饱了她的贝斯声,或是终于想好了如何回应,德利多利才缓缓向高易羽道出话语。   “她不属于我的历史,因此我对她一无所知。”   “毕竟是被放逐出历史之外的人。”   “但是我唯独知晓,她深爱着你,跨域了浩瀚的时光才来到这里。”   德利多利用难言的情绪,包裹了话语的每个音节。   “也许你我不该在隔音玻璃的幕后讨论这些,虽然我不知道你想为她做什么……但,由你去问她本人如何?至少,她永远不会对你撒谎。” 158·两个难题   对音乐人——或者说,是至少在幕后待过、至少参与过音轨录制的音乐制作者们来讲,有一件对他们来讲无比恐怖的事情存在。   ——为贝斯录音。   因为太无聊了。   贝斯这种乐器的诞生很有根源,它最初是一种提琴的形制,为了更加、更加低沉的声音而存在,被称之为低音提琴。   “低音提琴像是一个噩梦一样,是所有乐器里最恐怖的东西。”高易羽接着对约安妮丝介绍,“当然您肯定比我熟……”   “嗯,低音提琴定弦很困难,不光如此,想获得能做出符合形制低音提琴的木材其实很难,练习成本更是可怕……运输也是相当头疼的一个问题。”   约安妮丝不太怀念这些,但还是接着说。   “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低音提琴的音量并不大——在大编制演奏的情况下,需要多把定弦统一的低音提琴一起合奏,才能获得支撑整个乐团的音量……那真的是噩梦一样。”   “……原来音量很小吗?”   “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大。”约安妮丝说完,便不再继续,而是以好奇的目光示意高易羽继续。   “嗯,爵士乐一开始就是一种穷人版的小编制古典乐,毕竟当时还没有爵士这种流派,人们因为没有条件,而无法拘泥于传统编制,使用传统乐器,演奏传统乐谱。”   但他们还是想用音乐表达点什么。   “于是,有的人东拼西凑,把好获得的、敲起来能获得声音的东西搞在一起,逐渐得到了现在被定型的架子鼓。而吉他,各种管弦乐器,还有低音提琴——这些也根据实际情况,随心所欲的搭配。”   他们的音乐也是如此。   “所以那是一种以即兴为灵魂的,同时具有根源自古典乐,拥有极其高深乐理,却被无上自由度包裹的新音乐。而它是那么有包容性,也搭上了时代的车,用电扩充了音乐的器材。”   贝斯——则是其中受益最大的。   “所有人都对低音提琴的各种缺点深恶痛绝,于是在人们开始用拾音器为吉他通电之后,理所当然的也试图用电力构筑低音——但直到在墨西哥受到启发,商人才开始制作吉他形制的低音乐器。”   高易羽讲到这里,抖了抖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掉出一枚红色果实般圆滚滚的玩意儿。   那是缩成一小团,实际上燃烧着热烈的小火苗·喵喵,是与高易羽魔力共鸣的最初伴随者,也是她灵魂的延伸,甚至可以说是高易羽的另一部分。而这只小火苗,则是她们乐队的鼓手之一。   高易羽想鼓励鼓励这位鼓手:“基本功你差不多了,是时候进阶到残死双踩,打个至少220的速度了,然后就去接触接触我刚刚说的爵士乐,爵士鼓才是顶点。”   喵喵如果有眼睛,现在已经白了自家主人一眼了。   把它随手丢到空中之后,高易羽回到了贝斯的话题,对约安妮丝说:“至于后来,从爵士乐里又诞生白人的摇滚乐,电贝司当然也被沿用至今,这种一把乐器几根弦,即可获得巨量低音的乐器,实在是很弥足珍贵。”   唯一的缺点是——它录音时很无聊。   即便是安·菲文这种放到人类历史里,也与凡人隔了一座高山的水平,如果不是去实际感受音符切颤空气,就不太容易感知到它的全部美好。电子讯号太过稀薄,难以承载融在音乐中的瑰丽。   安·菲文坐在录音室里,已经录了将近一半的干音,没有哪一条是达芙涅需要喊“再来一遍”的,每一条都是那么干净、清澈、饱满,但毕竟都是狭隘的低音音域构成的节奏声部,听久了确实会让听众讲起小话来增加点趣味。   又或者,用另一种方式排解无聊。   那就是透过玻璃,看向坐在其中的乐手。在被魔力染为银雪的长发下,她见证了遥远时间的面容,充满着对音乐的真挚和倾情。   “真漂亮啊。”即便是约安妮丝也会忍不住夸赞,“音乐也好,她也好。”   高易羽可不敢接这话,虽然确实是这么想。   而且——很奇妙。   毕竟已经不止一次,有奇怪的玩意儿跑过来,请高易羽去杀掉她了。   “下次拐乐队新成员的时候,能不能也把我捎上……”约安妮丝轻轻拽高易羽的衣角,“就像拐我、拐达芙涅的时候一样,我也想参与参与……我不会再睡死了。”   “也没啥要拐的新人了吧……”高易羽也琢磨起这件事,“我们是前卫摇滚乐队,需要的东西说多也多,说少也不多……”   “管弦乐方面呢?我们才这么几个人,想要响的头皮发麻的嗡嗡嗡,还是得多整几十个人来吧?”   “我们签约了一家古典乐公司,人家不知道捏着多少个水平出色的、各种各样的爱乐乐团……维也纳的、纽约的、下海市的、柏林的……需要什么就请现代人出手。”   “那……独奏呢?现代的首席乐手我们也能请得动吗?”   “你自己来就好了嘛,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拿小提琴在那儿狂拉……”但只有我听见了,高易羽有点怀念,意外的距今挺久了。她又说:“其他乐器,有需要时再想办法就是了……没必要特意去历史里拐人。”   说实话,高易羽很喜欢历史旅行,主要是喜欢能到处搞乱历史,或者说是让自己那个令人羞耻的、但意外受用的吟游诗人头衔,在旅行回来时,在维基百科上又多出新的传说。   只是……她不喜欢留下缘分。   那位将钢琴送来的人也好,安·菲文也好……甚至是约安妮丝、达芙涅也好。高易羽知道,自己只是一位市井百姓,普普通通的音乐爱好者,不幸糟了历史恶魔的毒手。   高易羽认为,自己的世界很小,容纳不了那么多跨时代的爱意。   她不想要浩瀚的故事……也讨厌在翻动书页般的一瞬过后,曾鲜活在自己眼前欢笑、热切、沉默的人,成了手机屏幕里,构成“历史”一词的尘埃。   相较于其他一切——历史恶魔的危害是如此沉重。   “……怎么了?脸色那么差?”约安妮丝关切道。   “希望流行乐恶魔早点被我们干碎,然后不必再有麻烦事。”但她愿意努力维系好现在的所有,“也希望……我们的故事能在《历史》之外,有一册小小的、关于幸福的编年史作为记载。”   “虽然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但想要什么,向神祈祷即可。”约安妮丝觉得自己说了很漂亮的话,但又紧张的摇头,“不过,不是向达芙涅这类不知道用途的神……啊,别瞪我,你不是戴着耳机吗怎么听得到的!”   她倒学会耳机这个词,也理解其含义了呢……   高易羽高兴的想着,然后透过玻璃,再次凝视专注于音乐的安·菲文。说起来……她在其历史的开端,也因为传播音乐、创造乐器,在雅典被奉为是真正的女神了。   向她本人祈祷,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会有用吗?   ……   夕阳之后,录音结束的夜间。   达芙涅总算将所有成果整理好,用邮件发给唱片公司,众人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今天的工作有实质性进展,并且彻底做完了之前的曲目,可以通向新的地方了。   新曲。   约安妮丝对此相当兴奋,同样开心的还有安·菲文。   抛开与高易羽在同一时代相处不谈,能参与这种级别的乐队创作,即便是被漫长历史磨得平静的心,也被这音乐唤起了雀跃。   “第三曲……”高易羽嘀咕着,其实心里挺有压力的。   她已经很久没爬格子、练习自身的水平了。事实上第三曲的曲谱,也就是沙俄之旅里,从柴可夫斯基那儿毛的原始乐谱,虽然还没有经过乐队的编写,但其中的乐段可以难到让高易羽爆炸。   因为这种原始乐谱,实际上是没有跟乐团沟通过、打磨过的,纯粹是作曲者热情的结晶,并未考虑过演奏方面的问题。   而吉他手的水平又是乐队的灵魂所在,她肩负着山般的沉重压力。   但烦恼的不仅仅她一个。   达芙涅在关掉电脑后,竖起一根手指,朝各有想法的众人开口——   “实际上,我有两个难题,大家等会儿再回家,先开个会议。”   加班倒是无所谓,反正大家都没工作,要回的地方也都是高易羽家……也是这帮魑魅魍魉在这个时代的家。所以,众人干脆搬来椅子凳子,东拼西凑的准备开会。   见到气氛差不多到了,达芙涅站了起来,虽然没坐着时高,但她的声音挺严肃。   “第一,第三曲要写什么歌词?”   沉默几秒后,众人七嘴八舌起来。   “……歌词?这确实是个难题……不过以前我们都是直接摘抄圣经,所以没啥问题。”   “主唱,您自己烦恼去,我也有烦恼呢,帮不上忙。”   “据我所知,第二曲的歌词是古希腊的诗歌,到现在早已失传,月桂女神所写的东西实际上还在学术界引发了大量讨论……我认为这是很有价值的行为,也许可以继续?”   达芙涅摇摇头:“我很尴尬啊,其实。”   “为啥?”   “那些你们听不懂的诗歌,实际上都是我们众神之间的那点低俗破事,你们觉得高雅又富有韵味是不是,我他妈自己唱着很尴尬啊,就跟你们乡里老太婆在村口失心疯,唱家里闺女考上大学,然后赖在城里不回来种田差不多是一个道理。”   “乡村音乐也不是不能前卫……”高易羽一股脑想起好几个乐队。   “总之,咱们得正儿八经的整点好东西当歌词了,不然影响我发挥。”   这主唱还挺矫情,别人兴许就爱听这种失落语言讲的遥远乡里闲话呢?但高易羽还是乖乖出主意:“那请约安妮丝写些神圣罗马帝国时代的东西?”   “我、我能写的……都写完了。”   “……也是。”她的音乐可太多了,榨不出更多了。想到这,不等其他人的视线飘来,高易羽当机立断:“而我就更不行了,我语文成绩也不行,不如找德利多利借《历史》书看看,从里面摘抄点失落的东西?”   视线交错了一会儿,似乎大家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不过,大家的眼神之中,也都藏着相同的困惑。   那些伟大的音乐,都是有其想表达的事物存在,歌词这种由文字垒砌的叙述手段,则正是将表达实质化的关键——可她们的歌,想要表达何物?   但在被谁主动挑起这个话题之前,达芙涅的第二根手指,被轻轻竖起。   她抛出了第二个难题。   那是远比第一个要艰难、复杂、恐怖得多的难题……但却不是属于所有人的。   “首先——”达芙涅瞪着高易羽,“请你自己先回家。”   “……啊?”   不光是被指到的当事人,约安妮丝和安·菲文都相当错愕。   达芙涅却很坚决:“接下来是女生夜谈会,你就回家上网打游戏做作业爬格子或者是干啥都行,自己先回去。”   “订正一下,历史恶魔亲笔也把我定义为女生的……”高易羽又小声道,“再说您从神话时代大几千年的活到现在——没事了,我先回家。”   虽然一头雾水,但被古老的月桂女神,以及乐队财务管理员用那种眼神驱赶,高易羽还是乖乖听话了。而键盘手与贝斯手,都想说些什么——却被达芙涅用眼神制止了。   直到高易羽走远,灵魂与魔力的痕迹在暮色中渐行渐远,达芙涅才将第二个难题道出。   “爱情。”   她将窗户拉开,自城市而来、染上绿意的风轻轻涌入。   她们明白了,为什么要高易羽自己回家,并对此再无怨言。   没有谁先开口,只是,约安妮丝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安·菲文轻轻抱起双膝,将深思的表情藏在其中。   “我们来开诚布公的聊聊吧。”达芙涅主持道。 159·独自一人该做的事   月亮渐明,离满月只差些许。   它的光散漫在夜间,也涌入了女生们夜谈会的房间内,铺开神秘和清亮。   摇摇曳曳,将达芙涅的影子映上了墙。   “我知道你们难为情,不过——”   她将手背在身后,在房间内缓缓踱步,目光扫向其余两位。   “你们喜欢高易羽。”   古希腊女神直白的话音,使不大的房间一片寂静。她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经历过无数故事之后才得来的傲然感,才得以用这带有审判意味的语气,而不是单纯的女生嚼舌头。   她在审判另两位会议参与者。   最害羞的,是约安妮丝。   她不知何时起,已经蜷在墙角。   双膝掩住了她的下半张脸,而从上至下,被月光浸透的长发,则试图将上半张脸一起掩藏。但这没有奏效,强烈的害羞,使得她身子微颤,也有细小的呜鸣不时传出。   但没过多久,她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嗯。”   这里只有她们三个,而乐队的另一位成员,那位当事人已经走远了吧……不过就算被听见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约安妮丝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达芙涅点点头,眼角一挑,赞扬般的吹了声口哨——放几十年前,要被以流氓罪判处死刑的那种:“还以为你会说‘才没有’之类的话……”   约安妮丝没有做声,藏着的目光看向了另一位成员,被质问的另一位当事人,安·菲文。   坐在长椅,看着窗外:“我嘛,不太对。”   “哦?”   “喜欢是个轻浮而简单的词语,在我的理解里,同样拥有单纯的成分,大概是属于单纯的孩子所会涌现的天然好感……因此人们创造了这么个词来形容它……对我来讲,这不太恰当。”   顿了顿,安·菲文像是在心里寻觅什么,又说——   “大概从一开始,我对那位吟游诗人的感情,就是深爱吧……”   达芙涅吃了一惊,约安妮丝也惊讶于这坦率的直白。   不过安·菲文并没有停下言语,像是一首歌刚刚结束前奏般。   “时间对我来讲是最恐怖的东西,它会轻而易举的瓦解掉绝大多数东西。一个凡人会用数年时间经营自己的理想,追逐自己的梦想,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但时间会轻而易举的让这一切变得没有意义。   追逐梦想的凡人会不知不觉死去,最初的一年里会有人记得他,然后就会淡掉。正如凡人理想中……想开的一家店、想得到的恋人、想获得的金钱那样,会被时间轻而易举的抹去……抹去它们的痕迹。”   安·菲文说得缓慢,时而会变幻语言的种类,但不变的是俯瞰一切的直白。   “于是,没有人会记得死去的凡人,或是曾构成其梦想的事物。即便是国王梦想征服的土地,耗费数十万生命所缔造的战争,也会同样的被抹去意义……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她没有附着任何感情在言语之中。   直到——   “但奇妙的是,时光没有抹去我的爱意……从在那座岛遇到她,再到我终于抵达这儿……这伴随我灵魂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变化……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她有些满足的笑了起来,语气轻快,如同细雨落在湖面。   达芙涅咳嗽了一声,一脸无可奈何:“咱们的吉他手在的时候,你咋不这么对人家说?要不然我感觉这会都不用开了……”   而无可奈何,同样攀上了安·菲文的脸颊,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奇异的氛围越来越浓,如夜色、月色一样。   面对沉默的永生者,古希腊女神并不打算就此结束。   达芙涅没有装出那副世外高人的样子,继续批评这些被区区爱情纠缠的小女生,而是一脸兴奋:“来来来,给我讲讲,为什么你会爱她,到底是哪里吸引你的……好有意思,这已经超越我的认知了。”   意外的是,约安妮丝也对此非常感兴趣,她离开了墙角,不知从哪里搬来了椅子,入驻听众席。仿佛这里是即将过年的维也纳,有准备了一年的最好音乐,而她抢到了最佳席位。   “我来猜猜,因为脸吗?”   达芙涅喋喋不休。   “哎呀,我还是理解的,她是真的相当漂亮……也是,那会儿的你还是个小孩子,见到那么漂亮的人,难怪会染上这超越性别,超越时间的爱情!别那么看我,还是因为别的?”   就这样——在一个不断用言语骚扰,一个则死死盯着不放的纠缠下,安·菲文还是开口了。   “我也解释不了,但……大概是因为……那时的我失去了老师、失去了家人,离开了故乡……然后正好她出现在我眼前,赠予了我名为‘音乐’的东西来填充时间吧……也可能不是。”   在达芙涅还想继续七嘴八舌。   安·菲文对此有点头疼,即便是从几千年时光里一步步走来,自认为心和灵魂早已超然的她,也才发现自己受不了成为被女生八卦的对象……   她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乐队对我的欢迎会吧?”   达芙涅噎了一下,笑了起来:“……噢,也是,还有另一位。”   于是,在听众席本来正乐呵的约安妮丝,被她们盯住了。   “您呢。”虽然达芙涅表达了充足的、对键盘手的敬意,但女生的八卦超越了它,“您的爱情历程又是怎样的?”   “……呃……可、可以不说吗?”   “不太行吧?”   “……我……”   夜风摩挲树叶,惊扰到了无名的鸟。   窗外的声响暂停了房间里的气氛——不久,外与里都归回安静之后,约安妮丝意外的并未害羞。   “嗯……我是一位音乐家亡故之后,其音乐化成的亡灵。”   而是微笑着回忆,坦然叙述——   “就像现在这样……人类看不到我……不知道我……听不到我。”   她站起身,走向月光。   她没有可被见到的影子,但月光无声溶在了她的肌肤、发梢,以及裙边。   “那时,我非常无聊的……游荡在世界上……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喝不到咖啡,没有钱,没有人理我。我也试着在广场演奏过很多音乐,大部分是我觉得非常好的——但是没有掌声,也没有嘘声。”   她并不伤感,反而有点开心。   因为——   “后来,我等来了第一位听众……我也成为了她的听众。”   讲到这里,约安妮丝没有继续下去,因为这些事并不需要赘述。   她们一起被高易羽和历史恶魔拐到这个时代,以什么“对抗流行乐恶魔”的名义组了乐队,一起玩音乐,仅此而已。   其实约安妮丝对流行乐恶魔完全不在乎,也对自己的音乐,在时代最前沿能否取得成就、获得听众毫无兴趣。只是因为她——高易羽带自己来到了这里。   事实上,约安妮丝并不清楚,爱或喜欢之类的概念,具体该如何用文字定义,但她很清楚这些害羞的词汇背后代表了什么。   高易羽想听音乐,也想演奏音乐,想去探究故事,想行走在现在和过去,偶尔会想喝一杯咖啡,想聊彼此的音乐。   所以约安妮丝很乐意——与她同行。   就这样,女生之间的神秘夜谈会,又一次陷入寂静。   约安妮丝和安·菲文并没有对彼此排斥,或是感到尴尬,反而有种奇妙的共鸣,大概是因为各自的处境里,各自的故事都很相似?但她们并不清楚,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也很聊得来?   尴尬的反倒是主持人。   “那下一步聊什么?”约安妮丝问达芙涅。   纠葛了一阵子,达芙涅调整了心态,倒也不愧是古希腊女神,见得多了。   “其实,我本想解决乐队的感情问题,因为在我看来,乐队成员之间的复杂恋爱关系,会导致气氛、心思等各种问题,成为乐队不一致的裂痕……所以本想调剂调剂的。”   “很合理。”安·菲文应了一声。   “你俩也许现在不介意,但未来总会出问题的,如果自己的爱……的爱情……唉好羞耻,你们是怎么能说得下去的?”   达芙涅没指望有人回答,于是接着说。   “总之,如果你们的爱没被回应,反而是被拒绝了的话,这乐队我感觉要崩塌。我非常希望这支毫无疑问的……历史最顶点的乐队能维系下去,所以我才找你们开会,提前讲讲这其中的利弊,懂我的用心良苦吧?”   约安妮丝和安·菲文都点头称是,但在主持人看来,这格外敷衍。   达芙涅僵起脸,不乐意的嘟哝起来。   “你们真的了解处境吗?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她,回头她想好了,把你们之中的一个拒绝掉,然后当着你们面和另一个抱抱亲亲的,这岂不是很尴尬?大家都在一个乐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可是,非常意外的,两位当事人都并不这么认为。   “会有这种事吗?”约安妮丝一脸意外。   “奇怪……您不知道吗?”安·菲文也有点惊讶,“那位吟游诗人,大概并不爱我们中的任何人。”   “……啥?”   “她大概……只爱音乐吧。”约安妮丝说。   良久,沉默难以散去。   达芙涅没搞明白这两位的逻辑,可当事人的二位却都深有共鸣一般,她们有同样的表情。   达芙涅拧了拧自己的脑袋,自己这个局外人……也许确实感受不到……或许身处爱情之中,被其放大了内心纤细的当事人,才可以从中感觉到什么?   所以这两位是认命了,觉得高易羽啥都不会选?也甘愿接受?   不不不,这太奇怪了。   达芙涅感觉自己接受不了,明明不是当事人。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开会之前,我还以为你们会吵起来,甚至打起来,或者是用音乐一较高低,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又或者是搞错了情况……总之,其实我准备了答案。”   “答案?”安·菲文眯着眼,“什么问题的答案?”   “她的心意。”达芙涅叹了一口气,目光锐利,“虽然和我预期不符,但我准备了一个合法的小手段,可以质问出高易羽的心声,看看她的感情究竟向着谁——如何?”   些微的紧张感,在两位当事人身上蔓延。   小手段……这种词,背后的含义很可能不太妙啊。   但达芙涅的身份又确实是非常有来头的,其存在的年月和存在之高,被赋予了女神的尊贵称号,这种古老的大人物想拿捏一个人类的心,探究一些答案,恐怕非常简单吧……   达芙涅的决心更甚:“走吧,我们回去,现在应该是她中招的时候了……你们有面对答案的觉悟吗?”   ……   而稍早前——   话题的正中心,乐队的吉他手,历史之旅行者……也是将约安妮丝与安·菲文,从各自故事之中接引至此的高易羽,独自回到了家中。   确切来讲,是捏着钥匙半插入锁孔,打着哈欠的阶段。   她还没推开家门,只是在脑子里想着今天好累,身心都好累。想洗个澡躺床上啥都不干,但又觉得既然其他人都不在,惊人的独处时光,恐怕该上网打打游戏……但又好累。   不过,昏暗的楼道灯映照,她的余光扫到了某样东西。   ——在动。   黑色的、细小的、行于地面的……   蚂蚁。   高易羽吃了一惊,蹲下身掏出手机去照,发现还真是有小蚂蚁……在这楼道……不,在自己家活动着!高易羽头皮发麻,家里进蚂蚁了。   她忘了一天的疲惫,趴在那只迷茫蚂蚁的身后,缓缓跟随。   蚂蚁穿越竟然存在的墙缝,钻入了她家的角落。高易羽扒开积灰的杂物,继续追随蚂蚁的行动轨迹……最后——在花盆不起眼的神秘角落,找到了一个隐不可见的缝隙入口,以及周围活动的数只蚂蚁。   高易羽蹲守了数分钟,进进出出的蚂蚁被当面目睹,她才终于确定,这里面有它们的巢穴……真是可怕啊,什么时候有的?哎,上世纪盖的楼,几十年过去也难逃大自然的侵蚀。   站起身的高易羽,将长发扎了个爽朗的马尾。   既然今晚只有她自己在,孤独的吉他手将要做的事,便可以确定了。   于是,感伤的她匆匆跑去厨房,从电饭煲旮沓里,扒出不知道哪年掉的几粒米饭,又用筷子蘸了一丝蜂蜜将其粘合,轻轻搓动。   她将那小小的饭团丢在蚂蚁巢穴前——今晚就看它们要如何搬这个吧…… 160·闪回   小小的、黑色的蚂蚁,正在洞口外探寻。   每当它试探着向前走几步之后,便会停下一阵,但高易羽看不清它是在摩挲触角,或是自己的肢体。   但蚂蚁发现了食物。   那团被高易羽放在地上,被蜂蜜浸透的饭团,对蚂蚁来讲是什么呢?但它很警惕。   比起之前的状态要更加谨慎,还特意绕了个弯,才折回来试着靠近饭团。观察了一阵子之后,蚂蚁才终于靠近,像绅士一样轻轻吃了一口。   至此,高易羽回家已经过去十分钟了。而在蚂蚁家门口的她,已经换了十万个姿势了,冰凉的瓷砖还挺咯膝盖的……   但她挺高兴,甚至还拍了照——虽然光照很差,而目标很小,拍出来糊成一坨,但还是挺高兴的。   这时,高易羽寻思了起来,蚂蚁能吃到从天而降的蜂蜜是一种喜悦,而自己呢?累了一天好像也应该吃点东西……当然,不能是和蚂蚁同款的。顺着食欲去思考之后,下厨的麻烦,却立刻成了一个负担。   家里没别人,约安妮丝也不在,自己凑合凑合就好了……   她估算了一下蚂蚁回家摇人的时间,总算不再堵人家门口,而是去了厨房,想看看有啥玩意儿可以光速进入肚子,之后再来看蚂蚁搬东西……但有点奇怪。   因为在餐桌上,有个不认识的袋子。   自从与历史恶魔相遇以来,自己家里的塑料袋,都已经变成了沃尔玛的那种,而眼前这种菜市场常见的白色塑料袋实际上家里已经绝迹了……   它装着某种东西,数量不多的样子,而袋子上能见到微微水汽……   显然,这并非是乐队某个成员采购的,因为最近的时间都被音乐填充了。   高易羽带着疑惑,绕它走了一圈,胡思乱想着这会不会是流行乐恶魔的礼物,这才试探着伸手打开了它的活结。   一种夹杂泥土、夹杂自然,但并不好闻的味道从中窜出。   高易羽愣了愣,因为这是一小袋食物。   很新鲜、很饱满、个头都恰到好处的青头菌。有些个体的帽子撑得很开,裂纹之间露出无暇的白肉。有些个体的帽子,则害羞的包在矮胖的白杆上,含蓄的散在角落。还有一两个菌子长得有一点奇怪,但她没太在意。   噢——这铁定是我妈丢来的……   她舒了一口气,这是她本来的生活,本来的世界。作为云南人,对这些东西司空见惯,而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因此很可能是父母去徒步的时候顺手摘的,或者是单纯菜市场买的。   至于会出现在这,毫无疑问就是父母久违的,想来看看被散养的儿子——现在是女儿,唉。然后发现人不在,于是随手丢在这里了。   这种菌子因为水气太重,储存不当的话一天就会腐臭,所以……   正好要吃晚饭……这点就一个人的量……唉,独享吧。   打定主意,高易羽换了身衣服便开始下厨。这种菌子的做法相当简单,而且无需担忧中毒。   简单清洗一下,切片,切蒜,丢在一起煮汤,简单调味,收汁:“哎呀,日常生活回来了。”她不由感叹。至少今天可以把那些杂乱的事情从脑子里赶走,轻轻松松吃个饭。   虽然米饭是不知哪天剩的,但高易羽用小鼻子嗅了一下,没有馊味……所以再蒸一下就好。可惜没有猪骨头汤或者鸡汤,不然这种蘑菇的味道会好得多……   餐厅的灯很老旧,亮度不高,而之前盯蚂蚁太久眼睛有点花,她干脆一边远眺窗外,一边迅速吃着,还得去看蚂蚁搬东西呢。但不得不说,自己做的东西有种不一样的美味……虽然有几片感觉味道不太一样,但咽都咽了,无所谓了。   东西落进胃之后,满足感和更加的食欲一起涌来。高易羽克制着它们,清理了饭后的工作。都是没有油水的碗筷,很轻松就可以洗完。   办完所有事情,这片刻的宁静让高易羽很满足。   “吃完了,好吃的,谢谢。”高易羽给妈妈发了条微信,便将手机放下,心想着去看看蚂蚁。   但关于未来的诸多麻烦事不由得旋在心中,也许有朝一日她会迷失在某段历史里,或是在和流行乐恶魔的对抗中死去……除此之外,被德利多利利用完然后抹杀?或是死于从历史里惹来的感情纠葛。   杂七杂八的想法一点点蔓延——不过至少现在,可以暂时安静。   “?”沙发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是妈妈的回信。   但高易羽早已跑去看蚂蚁了。   那饭团还在。   最早发现这一坨饭团的那只蚂蚁已经不见踪影,高易羽实际上也不认识它。零零散散,有几只蚂蚁在洞口游荡,和墙中被它们凿下的水泥、墙皮灰尘很像。   高易羽顺着其中一只望了过去——原来它们正在搬运其他食物。   那大概是一只蚊子,数只蚂蚁分工明确,前前后后的将蜷缩、残缺的蚊子尸体运向巢穴,而高易羽跟随的蚂蚁正是前来支援的。它很快加入了帮忙的队伍,蚊子运送的速度快了起来。   它们的触须微微动着,动作之中像是夹杂其他含义。   然后——其中领头的那只忽然顿了顿,抱怨道:“还要加班?”   “但是很好吃。”   “我不信,哪里能有好吃的?”   “但好吃的就是出现了,我朋友看到了,跟我说的。”   “好,那运完这个再去运另一个,位置呢?”   “我们的领地门口。”   感觉有点怪怪的,高易羽有些困惑,对它们来讲,由蜜蜂从世界流动中采集并加工的一滴甜味信息,也是好吃的吗?这倒是很有趣……   “需要我帮忙吗?”高易羽不由问道。   世界像是凝固了一般,它们不再轻轻流动。   蚂蚁们停下了搬运,触须和目光向上抬起,然后不可思议的彼此交流了一番,它们的交流很隐蔽,但高易羽隐约明白,无外乎就是在说:“这是什么情况?”   但这不对。   高易羽有点生气:“那是我赠予你们的食物,你们擅自来到我的家里筑巢,我可以轻而易举毁灭你们全部——但我没有那么做,我还乐于分享食物给你们……你们却对我很不尊敬。”   不过蚂蚁们没敢接话,而是忽然发现到其他东西,于是一齐看了过去。   高易羽站起身,轻轻来到窗边,她告诉自己的头发乖乖不要动,因为——她打开了窗,风和月光一齐涌入。   她听见了月光在敲打玻璃,而其中的一缕勾勒成一位小精灵,正是它想要拜访。   它小巧、只有一根手指那般高。   它什么也没穿,但月光始终遮着它的身体。   它有些害怕高易羽,但还是很开心能被邀请:“我听见你在这里分享食物。”小精灵说。   “我也没多少吃的了。”   高易羽回过头,看向冰箱,招了招手——“来为我证明青白。”   很快,缠绕在厨房周围的霉菌之一听到声音,于是低声回应:“确实,这里最近没多少吃的,唉。”   高易羽对它吐了吐舌头,哼的摆手赶走了它,这些家伙一个二个的,怎么都这么不尊重我这个家里的主人?而另一措霉菌则回答道:“你并不是主人吧?你不也是新来的?之前那位呢?”   噢……原来如此——“我就是他,我被改变了个人历史,变成了这样。”   她指着自己的脸蛋,那等同于“美貌”这个词的容貌,顿时被整个家的所有家伙们注目着。   买来就被冷落的健身器材很讨厌她,一如既往的冷哼:“我们早知道了!毕竟都一样……并未将我们的存在意义认同……”   被频繁使用的椅子则表达不满:“要你干什么?她轻了那么多!”   新来的植物们则纷纷低语:“她以前是男的?”   而那位月光小精灵轻轻触碰了高易羽的手指:“给我一点您的歌声就好了……我只需要这个作为食物……”高易羽感觉到,这触感、这声音,以及它的灵魂都和……她认识的某个人很像。   “好。”只需要歌声而已,高易羽很乐意,“那有什么想听的吗?”   蚂蚁们嘀咕着“神经病”然后运食物去了,显然并不想参与。   而小精灵雀跃的来到高易羽手心:“您随意的哼唱——哪怕是一声口哨也没关系……今晚过后,世界的流动将暂别与您,但我——我们,也都是您的听众,您并不孤独,即便您不知晓这件事。”   高易羽开心的摸了摸它戴着尖帽子的头,然后为她唱了小小的一首歌。   “——祝你生日快乐。”   无需修饰嗓音,无需注入魔力,也不需要邀请街道上那些没有脸庞、只有灰黑色的人形影子一起。高易羽很清楚,此时此刻,她对世界认知的改变,才缔造了这位小精灵。   这是它的生日……   她眺望着月亮,见到流光溢彩的辉煌在身后闪耀,但那不过是房间里的大家在献上祝福……以及蚂蚁们发现,真他妈有一坨饭团在巢穴门口发出的惊呼。   三原色的辉光,平等镶嵌在一切的边缘。   然后它们交织,它们互相溶解,它们在呼唤梦想,它们在与时间告别,它们在为虚无而摇曳。   然后——有一位等同于整个大自然的化身,正在上楼,如今正在墙壁的另一端。   高易羽发觉到这一点之后,竖起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道:“欢迎她。”听到指示,大门打开了自己——把到访的人吓了一跳,这也让房间里的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呀,达芙涅。”高易羽抬手打了个招呼。   确实是她,那娇小而年幼的外表,内在确实经历万千岁月的古希腊女神。   但她的样貌,却被解构在现实当中。几乎等同于天穹和大地般的压倒性存在感,从她的灵魂中往外溢出。   它们像是颜料桶里的液体,染着三原色的边,但细看的话却又会变成无穷无尽的三十色曼荼罗,数个连续自同构群在她身躯的边缘与核心不断变换,如果她有想法,那些溢出的里奇平坦非平坦洛伦兹流形便会来到现实,为她而塑造现实。   幸好,达芙涅只是愣愣的看着高易羽,上下打量。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达芙涅说得断断续续。   “我感觉挺好。”高易羽低着头,只有目光在动。对话开始到现在,高易羽的眼睛就像是在追逐纸飞机一样。   “真的吗?你……在看啥?”达芙涅觉得她的目光很奇怪。   “我在看你说的话!它们飞到我这里,然后我说的话……又飞到你那里……”   望着高易羽乐呵呵的样子,达芙涅顿时松了一口气:“没有胃疼吧?”   “嗯——嗯?你说得对。”高易羽对周围点了点头。   “你在和谁对话?”   “小精灵——它说显然是你喂我吃糟糕蘑菇的……我也是这么想。”高易羽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话飞向达芙涅。   达芙涅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然,然后狂咳嗽,她粗暴的关上门,一脸难为情:“首先你要知道,那个是我从菜市场买的,合法,而且剂量把握很好,对你不会有伤害。就算有也不要抱怨,好歹也是摇滚乐手。”   “倒是你……看起来色彩斑斓……”高易羽唐突的说,“在酝酿阴谋的样子。”   “没错!”达芙涅毫不否定,蹬鼻子上脸的跑到高易羽身前,甚至耀眼的让后者眯起了眼,“你大概觉得自己现在神志清醒,理智也没有问题,既然如此聪明,我来考考你!我有个问题。”   “嗯,你问。”高易羽并不否定,她确实感觉自己状态相当好。   而且:“我还有很多朋友可以跟我商量答案。”小精灵就在身边,如果它一个不够,高易羽还能找月亮借来更多只。高易羽非常确信,没有问题是自己答不出的。   于是,达芙涅贼眉鼠眼的问道:“约安妮丝和安,她们向你表白说想约定终生,你要接受谁的爱意呢?” 161·在梦之后   在达芙涅看来,高易羽正在沉思。   这也好,现在的状态下,这家伙肯定会说出心里话的——达芙涅对此相当自信。   以目前的情况来讲,她其实是最希望乐队能健康、稳定继续下去的成员。她也是回应高易羽邀请,从历史之中跨越时代,来到这里的特殊存在。实际上她对这一切都很感兴趣,因为那省去了自己数百年的时间。   换言之——实际上是年轻了几百岁。   历史最前沿的一切都很不错,这里有极其便利的互联网,各种各样的科技产物,再加上一群不可思议的成员——和一个伟大的目标。   达芙涅作为象征胜利的月桂女神,非常乐意打这种前所未有的音乐战争。   ——并获胜。   但随着上一段历史旅行,高易羽又用自己的美貌和诡异的本能拐了一位美少女回来,又被其托付了真情实感,这就麻烦了。   乐队会崩塌的。   哪怕可以继续维持下去,可女生之间的关系也会轻而易举的溶解乐队,使得音乐不再成为整体……然后碎掉。   到那时,说不定隐藏至今的流行乐恶魔会跑过来挖角——不,甚至可以说是一定会来。   以达芙涅的计算,流行乐恶魔铁定会挖高易羽,因为约安妮丝和安·菲文,这两位伟大的音乐家肯定也会追随着一起过去。事实上大家也没仇恨,都是因为先遇到了历史恶魔,先和其签订了契约罢了。   再或者……流行乐恶魔说不定也觊觎高易羽的美貌和音乐才华……   达芙涅很不愿意那样的事情发生——因为那既有辱胜利女神的名义,也……怪不爽的。流行乐恶魔肯定没办法这么自如的旅行于历史当中——达芙涅还挺中意各种各样历史旅行的。   所以,解决三角恋其实很简单。   “我换个说法吧——”达芙涅对沉默的高易羽,又一次提问,“你要不要,都接受?”   现在的高易羽,被达芙涅从菜市场毛来的诡异菌子侵蚀了心智,对现实逻辑的判断能力已经丧失,相当好搞定。   “我觉得她们是乐意的,事实上也没人会反对,我不反对,她们不反对,历史恶魔也应该不介意,然后你们开开心心的一起做音乐,我也开开心心的唱你们所谱写的曲子,大家都开心。”   事实上,虽然达芙涅看不见,但在高易羽的感官之中——   “女神所说是对的。”   “我也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获得幸福只要点头即可。”   “无法做出选择就意味着都接受。”   “不在这里点头的话,未来会无限懊悔的。”   椅子、冰箱、霉菌们、蚂蚁们、月光所幻化的小精灵、半个身子嵌在墙壁中的黑影人、还有月亮旁边长着笑脸的太阳、不知何来的鸦科生物……   ——所有声音,都在喋喋不休的,向高易羽浑浊的大脑发出劝诱。   但高易羽摇了摇头。   “达芙涅,你之前说约定终生——实际上……”她艰难的问,“我们有终生和未来吗?”   所有声音,以及达芙涅都安静了下来。   高易羽看见一条河通向未来,但自己的背影不在那里:“我们不是什么正常人,没有正常的生活,我们都是被魔力捏造的,位于《历史》之书上的人,我们会通向哪里呢?”   “等等,你现在是吃菌子中毒在说胡话,我们之后再聊聊——”   “我知道得很,又不是没中过……”高易羽哼了哼,又说,“但我所说的也是真的,我们在世界上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你看,我们的音乐很有人气……”   “但是?”   “但是我们的敌人,掌管世界音乐的流行乐恶魔,到现在也没有来找我们的麻烦,我总感觉不对……别找我……”   说到这,高易羽摇了摇手,因为从走廊飘过来的、别人家挂的腊肉、腊肠,被风吹走了鲜度,它们正好一起从窗户飘到了这。   它们像是丝巾一样缠在高易羽身上,想融入其中,将鲜度继承给这位活着的灵魂。   虽然不太情愿,但高易羽还是被它们钻入了鼻孔,它心想该继续正事,又看向达芙涅。   “即便流行乐恶魔不出现,或者是我们真正的战胜了对方……那我们的未来呢?约安妮丝是音乐所化的幻影,安则是谁也不知道的,甚至没被《历史》记载的奇怪存在……”   “哦,你都不喜欢?”达芙涅打断了她。   “不是……”   “都喜欢?”   “……话不是这样说——达芙涅,你听我讲——”   “那不就是都喜欢。”   达芙涅冷哼了一声,但目光又洋溢着笑意。   “我大概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外乎就是觉得,大家都是怪物,不是人类,没有可以预期的未来。没有人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包括你自己,你也已经被卷入其中,成为了这个时代……不。”   达芙涅摇摇头——   “虽然你认为,自己不过是不幸和历史恶魔签下契约,因此狐假虎威……扮演吟游诗人的凡人。但你已经是贯穿历史,成为神秘之中高位存在的真货了……你觉得自己偏离现实越来越远了。”   “……有点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我们没办法将我所认知的爱情……经营得很好……我们随时可能会被流行乐恶魔杀死……又或者,是离开与自己不符的历史……或者是……被现实否定?”   说到这里,高易羽伸出手,在空中抓取。   自己刚刚说的话都在那儿还没有飘散,现在都被收集了起来。   高易羽将它们暂时装回自己的嘴巴里,因为口袋里装不下,又都是从嘴里出来的,所以吃回去也不脏……就这样走到了窗畔。   她将这些话语一个个又吐出来,排列在窗沿,被月光映照。   因为——高易羽刚刚听自己说话的时候,听出了十二平均律的音准,所以她忽然觉得这也许能做成钢琴。   做法也很简单,就是讲话语立起来,然后月光会穿过它们,将话语的影子投成黑键,而除此之外的部分则是白键。   影子与月光所做的一排钢琴。   “你看,虽然音域不宽,但是差不多有两组半……”高易羽按下了影子的黑键,“半音阶耶!大家过来,月光很快要攀升,钢琴存在不了多久,我来为大家弹一首我们乐队的曲子,很有人气的。”   “没事,你继续,我在录像。”达芙涅哭笑不得。   明明是自己投的神秘菌子,自己造的结果,但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而且明明在谈论严肃的内容,这家伙却又立马抛下了……或者说,是在逃避吧。   她听不到高易羽手指之下,那不存在的钢琴所演奏的音乐。   但能听见她的话音——   “如果我们能打赢流行乐恶魔,得到平静的日常,或者说是拥有对未来的某种保障……我肯定会告诉所有人答案,并且能保证乐队继续下去……”   高易羽听着自己的琴声,她很清楚自己因菌子而迷幻于世界,但也因此才能听到这月光琴键的白音。   她也清楚自己的内心。   “我其实相当无能,给不了任何人对于未来的保障,并非是那位贯穿历史的吟游诗人。”   她否定了历史恶魔强加于自己的头衔——   “而且,所谓的‘选择权’也并不存在,这是对她们心意的侮辱……所以,实际上我还什么也没为她们做……然后……”   月亮升到了更高的地方,不再将光穿行而来,琴键只是已经结束的梦幻。   失去乐器的她合上眼,平静叙述:“我想为她们再做到一些事情……然后,由我去问,她们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踏上新的历史旅行。”   “历史旅行?”达芙涅问。   “嗯,与我一起,旅行向未来——哪怕我们对其一无所知。”   ……   录音室所在的废旧厂房,随着她们的频繁出入,以及上次修建管风琴教堂,其实已经变得鲜活了很多。当房子能沾染人气时,它就会像是活着一样,但久未有人照顾的话,它就会很快的死去。   即便不是人,只有欢声笑语。   巴洛克的亡灵,在对乐队同伴介绍自己的往事:“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她所弹奏的那首歌叫《A Whiter Shade of Pale》……”   “这支乐队只成功了这一首歌……但这首歌确实足够成功……”安·菲文也很了解,因为在向高易羽所在的时代一点点度过的那些时间里,她了解了所有关于音乐的事。   “后来我查了一下这首歌叽里咕噜在唱些什么,发现什么都没唱。”   “嗯,这种作词方法在前卫摇滚里很普遍,只是单纯的拼凑词语,用语法和韵脚将其编织起来,其实它什么意义也没有,那些词语,则是来自创作者积累记忆的碎片。”   “但是……”   “但是你们的相遇,赋予了其意义呢。”   “嗯……现在我想把这份意义也分享给你,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很亲切。”约安妮丝从第一次见她就如此感觉了。   说来也好笑,一开始都说什么,有一位注定要成为人类历史断档第一的音乐天才,要来砸她们乐队的场子……于是约安妮丝气鼓鼓的紧张备战……结果却当场被高易羽勾搭进了乐队。   但约安妮丝却觉得她很亲切。   这时——达芙涅推开门,走了进来,她俩的目光立刻挪了过去。   达芙涅一脸古怪,就像是从小听人说奶酪贼几把好吃,老外都吃那个,很上流,然后自己留学时第一次在超市见到,怀着期待的拿到手上,结果发现咋这么又咸又臭时的表情。   “在我们开会的时候,她……”达芙涅决定把事情从头开始说,“她在看蚂蚁搬食物。”   就这样,达芙涅简单讲了讲自己为了处理乐队崩溃,于是对高易羽投食神秘菌子的事,但约安妮丝和安·菲文的眼神不太对。   达芙涅赶忙解释自己是月桂女神,不至于选错菌种、投喂过多来伤害到高易羽的身体,是合法而无害的菜市场出品,只是烹调方式有一点点要求,而高易羽没达到罢了。   “我也问了你们关心的问题……我只能说,她确实没有敷衍我,也没有优柔寡断,而是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且相当、相当看重你们——我没有收她的钱,这都是真的。”   达芙涅又感觉大家的眼神不对,赶忙摆手,又掏出手机,招呼她俩来看。   毕竟,达芙涅录下了当时高易羽的情况。从弹奏月光钢琴开始,再到说完那些话。   然后——   高易羽的话,传达到了。   微妙的沉默,在视频结束后,弥漫于空气当中。   达芙涅担心这让她俩不满——但并非如此。   那些话语,以及沉默,这是发酵成微微的喜悦,在所有人的心里滋润。   不知不觉,它变成了藏不住的淡淡笑意,挂在二人的嘴角。   其实,只是得到这样的回应,也十分足够了……比起在无人回应的历史里游荡、比起被历史与故乡放逐……比起被严词拒绝。   所以,约安妮丝拉着达芙涅的手,笑着说:“在未来到来之前,再给我们讲讲她跟蚂蚁聊天的事吧。”   ……   手机震动吵醒了高易羽,她朦胧着睁开眼,世界是支离破碎、而且化为烟雾缭绕的……   但当她的意识恍惚间回来——构成世界的碎片迅速拼凑,幻化成了司空见惯的景色。   啊,是家里的天花板。   头疼……她看了看肩膀……月光小精灵消失不见了,她又看向墙角的盆栽,植物沉默不语。她搓了搓脑袋,连同长发一起揉到乱糟糟的情况,才总算清醒过来。   幻觉褪去了,就像经历一场噩梦……不过记得还算清楚。该死的达芙涅,真是个小王八羔子,搞这种操作……   好在,现实感和正常的逻辑、还有正常的感官都已经被取回。   昨天该说的心里话都说了,也没啥见不得人的,就那样吧……她叹了一口气,又打了个哈欠,将手摸向手机。   啥玩意儿打的电话……   海外号码,还挺洋气……这个开头……是德国?高易羽硬着头皮接了,嘟哝道:“I don't speak German or English.”   “当然,我们已有准备,这里是DG唱片公司。”   跨了半个地球,电波将对面的话音模糊,但听得懂。   工作上的内容啊……是来催干音的?高易羽坐了起来,以正式的态度聆听对方发言。   “我是吉他手没错——请讲。”   “关于您之前提的签约条件之一,事实上已经有了进展,那边愿意与您沟通一下这个奇怪的条件……您方便接待一下对方吗?” 162·关于赌约   条件……动作还真快。   这么赞叹着,高易羽坐了起来,微微的目眩影响不了脑子的清醒,她打算好好跟对方聊聊这件事。   是的,乐队——不,确切来讲是乐队的吉他手个人,和DG唱片公司谈了一个条件。   如果对方没有同意,那签下乐队的阻力将会大得多,但对方意外同意了——再加上各方面其实没什么毛病,所以高易羽主导着乐队与其签约了。当然,没有人反对,其实大家都对跟谁签约毫无兴趣。   那是个奇怪的条件。   DG唱片公司很困惑为什么高易羽要那么要求,但艰难思考之后还是首肯了。   在这之后,那个条件被保密了起来,也许有闲言碎语流传了出去,但仅限于“这个当红的乐队,想要某国政府做一个决定”之类的,并没有将内容的实质透露出去。   虽然流言某种程度是正确的——但本质上,只是一个小小的、象征性的请求而已。   是高易羽发自内心的期盼……也是她真正想为乐队成员做的事情之一。   而现在——DG唱片公司意外的迅速办到了……至少作为中间人,说动对方来跟自己见面了……这很重要。   作为一支新出现的摇滚乐队,甚至还谈不上在市面上捞个音乐家的头衔,这样的存在能够和一国的政府进行沟通,不知道DG唱片公司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办到这一点。   不过,如果没办到,高易羽也有其他渠道可以解决就是了。   犹豫了几秒,高易羽向手机对面的人如此问道:“对方想到我的国家,我的所在地来吗?”   “是的,对方愿意跑这么一趟。”过了几秒,对方的回答传来,“这是非外交性质的,应该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影响你们的创作。”   “有跟对方讲清楚,这里是边境省份的边陲县城吗?”   “是的。”   “……好吧,那我们也没问题,告诉我对方的行程即可。”   “明白了!能促成这样充满象征意义的奇妙事件,我们也觉得相当有意义。而详情,我稍后会发邮件过去——”对方又接着问,“而我们的混音师则要我问一下干音的进度。”   “我们的新贝斯手正在努力,很快就会送到。”   “好……新贝斯手啊……”对方的自言自语,说得很是缓慢,像是在细细咀嚼其中的回味,“虽然我的身份不过是一名接洽员,做些打打电话收发邮件的工作,但……我能参与进这支奇迹乐队的旅程里真是太疯狂了。”   “哪有那么夸张。”高易羽忍不住摇头。   “不不不,听到那些音乐我就明白了,音乐历史发展了成千上万年,繁星数量般的音乐家和音乐诞生于世,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成为你们诞生的前奏,成为你们的肥料。”   唉,这小客服嘴这么甜?但高易羽很克制:“我感觉你喝多了……你是不是也吃了什么蘑菇。”德国那边现在几点?这人也可能是熬夜熬傻了。   但……高易羽不禁想到,如果没有自己——而是从历史的某处,抓一位拥有和安·菲文同样地位的吉他手来替自己,那单纯作为听众的自己,写出去的赞誉恐怕比这要夸张百倍。   不过,那样的吉他手存在吗?   也许……历史恶魔——不,三全音恶魔,德利多利本人来呢?拥有双重头衔,自诩深爱音乐,又充满魔力的这位怪物……   “总之,由衷期待下一曲!我先不打搅啦!”   客套一番后,高易羽挂掉了电话,刚刚的想法只留下余韵,淡淡散去了。   ……   家里没别人在,但不用问也知道她们在哪里。   高易羽自己随便吃了点东西(不是蘑菇)后,也打算去录音室露个脸……虽然最近没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但去练琴也好。   在家里练琴其实也不是不行,只要戴上耳机或者不插电……但既然有地方可以,那还是去录音室痛痛快快,让音箱可以不必压低嗓门。   好,出门——   不对。   她意识到自己外表还挺糟糕的,昨天睡在沙发上搞得衣裤满是皱褶,嘴上怎么还有口水印……唉,这可配不上是与她们同行的吉他手。   虽然嫌麻烦,但高易羽还是打理了一下外表。   印着意义不明墨水色英文的白T恤外,套了件小尺码的天蓝色夹克。   漂白、有损痕的修身牛仔裤被卷起裤脚,离靴子还有一圈肌肤的距离。   高易羽又将乱糟糟的长发用头巾卷藏,便拎着电吉他踏上了懒散的晨路。   “——搞这么飒干什么,还想再勾搭几个美少女?”历史恶魔是看不下去了,“哎,你就造作吧,回头率搞那么高干什么……”   德利多利的抱怨,从高易羽的胸口传来。   那枚价值不菲的金币,其实刚才也被高易羽做成吊坠,用牛皮绳挂在脖子上了。   她没几件饰品,所以就就地取材。再加上老是把德利多利寄居的金币放在口袋,每次都会提心吊胆,觉得不小心弄丢了——于是就做了这么条金币项链。   高易羽只是乐呵呵的笑着,没有理会德利多利,也并未理会街道上相遇行人,那些充满惊叹的目光。   渐渐,她拐到人气淡泊的街道,抵达了录音室,那座教堂十分显眼。   只有靠近了才能发现,在越来越葱郁的植物之间,世界上最好的音乐正在鸣响。   对高易羽来讲,那是充满亲切感的东西。   在演奏正好停下时,她推开了门,爽朗的打了个招呼:“早。”   然后她亲眼看见,贝斯手和键盘手本来十分融洽在即兴合奏,却因她的到来,而一起低下头、目光游移,在夹杂一丝奇妙尴尬的空气之中,小声应了一声“早安”。   但当她们抬起头,才发现平常不修边幅的吉他手,今天像是吃错药般打扮了起来……   “搞那么尴尬干什么,还玩不玩音乐了……”德利多利又嘀咕了一句。   这才将气氛拉回现实。   达芙涅从后台走了出来,目光不善的上下打量高易羽,呢喃着“菌子给她吃开窍了”之类的失礼内容。以及——   “抱歉,昨晚给了你一点奇妙的体验。”   高易羽倒是大方:“拜你所赐,摇滚乐队就以合法的方式,完成了它必将经历、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说这个了,今天有什么事要做吗?”   “还是贝斯手的录音,已经到尾声了,其实以安的水平,都可以一次过。”达芙涅咬牙道,“但美好的贝斯声总会引发共鸣……”   “噢,约安妮丝会忍不住跑去与之合奏。”   “正是如此,所以我们熬夜了一晚上,也没能把东西录完——现在你把约安妮丝按住,应该不要多久就能录完,到时候一起发给唱片公司让他们去做母带即可。”   约安妮丝听着二人的闲聊,自觉跑到高易羽身边,毕竟接下来要被按住。   达芙涅又说道:“我还收到一封邮件,是那个国家政府外交官的行程……”   “嗯,要来谈我开的那个条件。”   “……行——但不告诉我具体内容吗?”   “到时候就知道了。”高易羽敷衍道。   “还挺神秘的,那我就不问了——但另一个问题来了。”达芙涅看了看周围,嘲笑道,“不管你们要商量啥奇怪的事,人家尊贵外交官千里迢迢跑来找你面谈,你要怎么招待人家?”   高易羽有点意外,这可没想过。   确实,自家相当寒碜——虽然更高贵的存在都接待过好几个了,但这位外交官大概和魔力之类的事情完全无缘,只是因为自己戏言般的要求,而特意前来商谈的,所以并不合适接待人家。   至于录音室……这里虽然奇奇怪怪的专业,可终究是几十年前红砖垒砌,然后经年累月之后,被岁月和人所抛弃掉的废旧厂房,本质上也不太行……   唯一的地方就是教堂了——那座崭新而正宗的,只为满足大音乐家演奏而存在的管风琴教堂,那倒是挺好……问题又来了,这位外交官的信仰是啥,会不会冒犯?   问题还挺多。   这时——   “简单啊,喊人家住酒店,然后租借酒店的会议大堂用不就行了……虽然这里是小县城,但这种酒店还是有一两家的。”   金币里的德利多利,每说上一句,就多叹一口气。   “你这十来岁的学生,在旅行住酒店的时候,肯定弄不明白,为什么人家有专门的一层用来召开会议,举办各种活动吧?真以为这种地方,功能只是给旅客找个地方住?哎,提出那种奇怪的要求,结果连这种鸡毛事情都搞不定。”   “谢谢。”高易羽摸了摸金币,心想自己确实草率了,还好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搞那么……那么客气干啥,你这老惹麻烦的……算了。”德利多利收了声,即便是她,今天也不太好意思用脏话攻击自己的契约者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有另一位来对付德利多利了。   是自古希腊而来的月桂女神——   她踮起脚,朝高易羽的胸前伸手,捏住了金币,怒容满面:“之前事情多,我没功夫跟你计较,但现在事情都妥了——咱俩是不是,该算一笔账了?”   “……什么?”   录音室里,乐队众人都好奇的围观着事情发展。   即便是高易羽,也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她俩之间到底有啥问题。   然后——   “我们不是打了个赌吗?”达芙涅一字一句往外吐着声,“你想赖账?”   “……呃。”   好像是有这回事……高易羽陡然想起——但那是个尴尬的赌约。   在上一段历史旅行之中,也就是和安·菲文相遇的那段旅行里,达芙涅和德利多利观念不合,进行了一次打赌。   达芙涅认为,安·菲文对高易羽的爱恋,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岁月所抹平的。   但掌管历史的恶魔,自诩见了太多故事,则嗤笑爱恋的坚固。   德利多利认为安·菲文的心意,很快就会被岁月打得烟消云散,所以她俩有了一次争执……然后,拿这打赌了。   如果德利多利赢了,达芙涅就要负责把约安妮丝变成一个精通电器的现代人。但如果结果相反,德利多利就要应达芙涅的要求,将包裹自己外表的雾气褪去,露出真实的样子示人。   当时的高易羽很尴尬,毕竟自己也是其中的重点人物……但这个赌约的结果,却比任何人预想的还要久。因为安·菲文仍然怀着那份心意,回应了高易羽的邀请,抵达了历史的如今。   所以——德利多利沉默了:“我再重申一遍,我没有输,我反而是赢家!我就不该把她变成现在这样漂亮……否则我就能省掉很多麻烦事……”   “唧唧歪歪的借口还真多啊,赶紧出来露出真身。”达芙涅又自语着,“但她确实非常漂亮啊……而且她的外表和灵魂……也没有不契合的感觉……这有点——”   “这样吧!”德利多利忽然高声说道,打断了达芙涅的细声,“我可以实现你其他的一个愿望。”   “好,我要求你兑现赌约——我想看看你的真身是否与我所想一样。”   “除了这个之外的愿望!别挣扎了,我肯定会赖账的。”德利多利听起来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但仍在坚持,“我——历史恶魔!能为你实现一个其他愿望,已经是天大的补偿了……请知足吧……”   达芙涅若有所思的笑了一阵子,然后放开了手。   金币摇摇晃晃,不一会儿便安静了下来,静在高易羽的胸前。   达芙涅并未继续强求,只是问道:“实现愿望的方式,无外乎是改写历史吧,你愿意付出多大份额的魔力?”   “托你们的福,我收集到了庞大的魔力——那首长歌已经飘荡到了世界的每个角落,以不同的方式鸣响三全音,所以你尽管许愿。”   安·菲文静静看着事态发展,但她其实对此并无多大兴趣,只是这样能正大光明的看高易羽。   约安妮丝则微微偏头,思考起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机会,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愿望。   但达芙涅订正了它:“哼,手下败将还敢用这种口吻……区区历史恶魔也有资格居高临下的,想要故作姿态实现我的愿望?错啦,事情该如此定义——”   娇小的月桂女神抬起高傲的头颅,用凡人不可企及的凛然如此下令——   “我,勉为其难的,派你替我办件小事!你可有怨言?”   哈哈,看来德利多利认输的事情,让达芙涅相当高兴呢……高易羽在一旁相当乐呵,静静听达芙涅说出了那件小事的具体内容。 163·她们搬家了   达芙涅提出的要求,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讲,都是个意外奇怪的要求。   甚至连高易羽,第一时间也没听明白她是在索要什么——   “给我一栋楼。”达芙涅是如此要求的。   一栋……楼?过了几秒之后,高易羽才将其顺利理解。   月桂女神并没有向历史恶魔,索要世界的奥秘、遗失的珍宝,或是为她而缔造一场奇迹,她要的东西只是非常世俗、非常普通、非常人类的一栋楼。   “我想有个宽敞点的地方,摆放自己的东西,顺便给自己弄个合适睡觉的地方。我有蛮多钱的,硬要买毫无问题,但是找施工队装修、按我想法去改造,这一切又都太低效,并且麻烦,所以这摊事情正好合适你——”   达芙涅冷哼了一声。   “去,给我弄一栋楼,按我的要求弄。”   历史恶魔的奇迹伟力,被用在世俗的内容上……高易羽觉得德利多利应该很憋屈,这个愿望因为太过务实、太过普通,大概对德利多利来讲反而是更糟糕的羞辱……   不过,高易羽作为一个凡人,也切实的体会到了这个愿望的含金量。   她不由得,陷入了美好遐想当中——   一栋属于自己的楼吗……宽敞、平静、没有上下邻居,想怎么弹琴放声歌唱都无所谓。也不必担忧谁家清早拎着电钻上工,或是凌晨挪椅子、丢瓶子、拍皮球、跳绳……   而如果德利多利能按其要求的,甚至连装修也一起附赠,只需要拎包入住……   “我也想要。”高易羽十分坦诚,眼巴巴的看向金币,“我作为你们赌博的当事人,出了大力,能不能也给我一栋……”   但回应的是达芙涅,她就像是乐于分享的暴发户,哈哈一笑之后:“我划一层楼给你!你可以随便弹琴——毕竟你的音乐很不错,我不介意。”   “好好好。”这可是最关键的。   在以往的人生里,高易羽总是受困于无法随心所欲的演奏音乐,这实际上是由人类社会本身所导致的矛盾,她当然不会因此而去抨击任何邻居。   反而,对于难以抑制的音乐追求,她也感到对上下邻居的抱歉。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时代,乐器能插电,各种厂商也有了许多解决扰民问题的方案,高易羽到现在恐怕还什么乐器也不会。   而现在——她或许能得到这样一份珍贵礼物了……   “德利多利,不可反悔。”高易羽立马成了达芙涅的同伙,“兑现赌约!就现在!”   她又立马在房间里奔袭,夺得其中的平板电脑,当场下载了画图软件,开始用手指勾勒起规划来。达芙涅也兴致盎然,二人一起围着平板电脑商量起了这栋楼该如何装修。   “顶楼给你,我要照顾植物们,并经营好一座庭院,所以要在离地面近的地方,一楼是公用之类的地方,二楼用于居住。”   “好好好,我要一个能到天台的楼梯。”   “当然……”   她俩的热烈讨论,使乐队其他成员坐立不安。   约安妮丝走了过来,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拽了拽高易羽夹克的松紧绳:“那我们家呢?”   “当然留着呀,乐队没活动,也不练琴的时候我还要回去的。”   “……那只有我一个人住,我有点担心会弄坏家具和电器。”   “啥?你要一个人住在那边吗?”高易羽很疑惑,又看向安。   她觉得既然有办法立马改善居住条件,大家当然要一起才对。最近从历史里又多拐了一个人,那一百平都没有的居所越来越拥挤,肯定大家都不舒服。   “我的狗窝又脏又小又乱,还没办法练习乐器,我还以为大家肯定要一起搬过来……虽然只有达芙涅给我的一层楼,但大家都能有自己的房间,至少会比之前委屈要好得多……”   但约安妮丝和安·菲文立刻露出释然的表情,面面相觑,都松了一口气。   她们好像想错了什么,现在误会解开了。   “那就是说……可以弹琴,不被楼上砸地板了吗?”约安妮丝立刻理解了这其中的幸福之处,清澈的眼里闪起光芒。   而安·菲文静静低着头,只是在想自己也被高易羽允许……能在这里得到一份容身之所了。   她虽然在世界上积累了漫长的岁月,当然也有过无数住所,奢侈的、普通的、糟糕的……什么样的地方都有。但她从没有认为哪里是自己的家。   她的家——在罗马城邦。   在历史回溯的彼端。   并且——在很久以前,就将她驱逐、流放了出去。   从那之后,她没有家。即便是萨福老师的居所,也是老师的家,她只是一介学生,而非其家人。但现在,她抵达了这里……被接纳——   “安呢?想要什么样的房间?”   高易羽的呼唤,将安·菲文拉回了现实。   因为热切的讨论和兴奋,高易羽的脸颊染得发红,笑容没有丝毫杂质。   她向安·菲文伸出了手,并招呼着后者:“也来设计设计,这坨历史恶魔会帮我们装修好,不帮的话,我们就集体跳槽到流行乐恶魔那边,想必荣华富贵都大大的有……”   “噢,好主意——吉他手果然是乐队的心脏!”   “我、我的房间能宽敞到……放得下羽管键琴吗?啊,电子琴也可以……那个小小的不占地方……毕竟要留一个位置放咖啡豆和器具……其实我也会写流行乐的,来到这个时代后我听了很多,感觉很容易写,就那么几个和弦……”   录音室热烈了起来,看来无论之前怎么融洽,其实大家都觉得挤在一间小屋子里不自在。达芙涅用奇迹般的点子,唤醒了乐队的灵魂。   而贝斯手露出冬日消融般的笑意,也走了过去:“我的房间,只要小小一个就行了……我想挂上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我的姓氏……这样就好。”   乐队成员就这样七嘴八舌,聒噪的探讨着那栋楼该如何装修。   一台小小的平板电脑显然不够用,于是大家跑到录音室里,用电脑的大屏幕继续探讨。   直到德利多利终于忍耐不住:“妈的,没完了是吧?出去收货去。”   高易羽才恍然间发现,一切都有些变化。   主要问题出在录音室的墙壁,这里之前是由废旧工厂食堂改装的,虽然相对干净,但墙皮、吊顶、角落实际上都比毛坯房还糟糕——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   高易羽想到了什么,于是一路小跑最先离开录音室,确实……这一切都变了。   “卧槽,这么省事?”   德利多利把废旧工厂的厂房……翻新了。   这和高易羽的期待不同,她本以为会是一栋牛逼轰轰的现代艺术建筑拔地而起,像是美术馆般散发压倒性存在感,而周遭是广袤的庭院篱笆,最好还要有一片碧蓝湖水……   结果却很骨感。   因为体型矮小,达芙涅跑出来用时更久:“……哈哈哈,也不错嘛!”她凝视着被翻新的厂房,倒也意外的感觉不错。   红砖结构一如既往,只是多了石材和木材装饰的墙壁与屋檐。淡白色和灰色的崭新感,赋予了它能与阳光媲美的新生命。本应残破的玻璃荡然无存,只有清澈仿若不存在的一扇扇玻璃窗,能将空气与芬芳纳入。   它原原本本的两层小楼,多出了楼顶阳光房与小花园,以及拥有充盈采光井的地下室。   这一切都还未有尘埃沾染,因为是被历史恶魔新写的一笔。   但其颜色与格调,都已融化在此时此刻,和未来之中。   高易羽绕了一圈,杂乱无章的植被情况倒是一如既往……只有后院,被船木色栅栏和牵牛花分割出区域,将那棵高大的月桂树环绕,而草坪平整、旺盛。   达芙涅则干脆进去看情况了——   录音室不知不觉已被改到了地下室,一切照旧,只是内装潢好上了太多。但在录音室外,有个很享受的休息室,柔软的沙发,洋溢着从天井而来的光与空气,还有空荡荡的CD架与书架。   至于一楼,入门之后有个被砂石切分的小走廊,在苔藓缸的空间分割过后,就能走到一处无可挑剔的会客厅——另一边则是生活区域,有厨房、餐厅,还有一间娱乐室,桌游与台球桌,以及冰箱与吧台。   二楼则按讨论的分配,是三角恋三人组的房间,达芙涅没去看,但氛围很好。   属于达芙涅的部分,则被安排到了外面。   有一栋像是森林小屋般的建筑,坐落在废旧厂房——不,乐队别墅和教堂之间,正合适达芙涅使用。   她想要的就是这个,她可以自由自在的把里面填满电脑和其他设备,用于在更大的金融市场里搏杀。等大赚一笔了,就去外面修理庭院和草皮,或是去楼顶晒太阳。   就这样,德利多利兑现了承诺——以意外让人满意的方式。   花了几乎一个上午,乐队众人都在这称得上宽阔的地方逛来逛去,无论身份如何耸动、在音乐上如何登峰造极,现在也不过是得到新家的小孩子。   比起空洞的成就,浩瀚的历史,这种将要融入生活,伸手可触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能带来更充实的幸福感。   高易羽逛累了,在楼顶花园瘫在椅子上,但笑容不减。   被历史恶魔以一笔构筑的新住所,还真是意外美好……   她不由得向金币提问:“历史恶魔,你从哪里抄来的这房子?装修都这么好……要啥有啥……让人怀疑你之前就已经偷偷进行过设计……”   “只是从无人知晓的历史一页里搬来的而已。”德利多利顿了顿,语速缓下,又说,“不过那段历史也写得很清楚,在经历岁月之后,无论曾经如何漂亮和激动人心的房子,都会成为废墟。”   “嗯。”高易羽点点头,用手遮住太阳,理所当然的说,“那说明房子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也是。”   “然后,如果有人需要的话,就再建起新的。”   “……是啊。”   德利多利敷衍了几句,没再吱声。   高易羽没打算放她就这样回去睡觉,而是将金币举起,晒在阳光之下。   镀上光的黄金渐渐染上温度,高易羽向它提问:“所以,你长啥样?宁愿给我们这么好的房子也不肯露出来。”   “恶魔该有的样子,我怕吓着你。再者说,将这里变成这栋房子,不过是耗费些许魔力的随意一笔,没什么大不了。”   “那有没有兴趣再耗费魔力,随意来几笔……”   “睡了。”   德利多利留下一声嗤笑,就再也不做回应。金币吸纳了太阳过多的光,变得甚至开始烫手,高易羽才将它放下。   然后,她也笑着合上眼。   小小的,拥抱午觉。   ……   搞定一切,是在深夜的事了。   高易羽把用得上的东西基本都搬到了新地方,对于拥有魔力和非人手段的她们来讲,这没什么困难的,甚至不用去找车来拉。   熟悉的枕头,熟悉的床垫。   电脑也能连上网,正常使用。   高易羽对自己的房间相当满意,各处宽敞,甚至还有浴缸这种东西。   听说这玩意儿是老年人杀手,敲碎了无数老年人的骨头和脑壳,但高易羽自觉还算年轻,所以晚上试着泡个澡应该不错。   能闻得到咖啡味从隔壁传来,也能看见些许灰尘从另一个隔壁的窗户飘荡出去。奇妙的是,还能感觉到大家伙的兴奋感,弥漫在空气里……   倒是——今天又不务正业了。   贝斯手的干音还没录完,浪费了一天时间。   关于新曲的编曲更别说了,到现在还没个动静。   高易羽本来打定主意要练琴的,结果到现在也累得不想动。   虽然无可奈何,但只能用“从明天开始,一定他妈的努力”这种等同于“明天继续摆烂”的心理,来勉强安慰自己。   夜深,人静。   随便洗完澡,换上睡衣的她躺上床,看着陌生无比的一切,但却有种交到新朋友的奇妙感觉。   兴许是昨天吃菌子的后遗症,她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味道正一点点散开,占领这新地盘……   并且——好像有人要来抢地盘。   “——咚、咚。”是敲门声。   刚睡踏实的高易羽,不得不起来,为深夜的访客开了门。   情况不妙,门外站着的,是想要将“每个人都有独立房间”这种美好之处践踏殆尽,撕裂毁灭的怪物。   约安妮丝害羞不已:“我……不太习惯一个人睡……感觉空荡荡的……所以……” 164·项目进度低   “……总、总之先进来。”   高易羽让开了路,约安妮丝随即踏入了高易羽的房间。   这种体验很新奇,搬到了新家之后,这里的一切还被陌生感所笼罩,而这种敲门、开门之类的行为,是在为这一切添加归属感。   但它们又充满实感,因为它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约安妮丝穿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不知道是德利多利在创造这房子时自带的,或是哪天由她悄悄丢进沃尔玛购物车里的,身上则是一如既往的睡裙。   但扣子并不规整,以至于不用开灯,只靠夜晚的月色,也能见到布料里肌肤的白皙色泽。   约安妮丝是来干啥的……高易羽挪开视线,细细思考起这个问题。   拖鞋被她甩在一旁,光着的脚只跳跃了几次,她便扑向了床,然后被被褥稳稳接住。   高易羽下意识想说这孩子般的行为会扰民——可不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乐队才搬到这里吗?随她去吧……即便不靠乐器,音乐幻化的幽灵仍能发出声响,影响世界。   那么问题来了——她是来干啥的。   高易羽最先想起的第一个可能性,就是来谈论那些俗套的内容……爱情。关于安·菲文,和她自己,还有高易羽自身。这些问题的纠葛在约安妮丝看来,可能还有更多需要讨论的内容,所以跑了进来。   但如果不是——而是有其他目的呢?   或许是达芙涅喂自己吃了菌子中毒后的胡言乱语,传到了她们耳朵里,然后变成了被曲解的某种答案……所以在约安妮丝看来,关系已经更进一步……以至于能一起度过长夜了?   不不不,以前不也是睡在一起——不不不,高易羽又一次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念头,之前睡在一起是因为家里就一个寝室……而且那只是单纯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共用一张床……现在可能不太一样了。   而夜袭的幽灵已经钻入被子里,高易羽这才发现她把枕头也带来了……   “有柠檬的味道。”约安妮丝说,抬起头,鼻尖朝下,嗅了嗅高易羽的枕头,“是那个洗发水的味道吧。”   “……嗯。”   “果然,我还是有点融入这个世界了。”当约安妮丝满意于自己猜中答案,继续躺下之后,高易羽心里微妙的发痒。   但她此前的一切杂念,都成了错误。   约安妮丝只是单纯的不习惯自己睡觉,所以一如既往的跑来而已……   因为她的呼吸不知不觉已然平稳、轻盈,像是春季第一滴来自天穹的细雨,落在回暖的大地。和她共枕了很久的高易羽明白,她是真的睡着了。   只是来睡觉的……高易羽笑了起来,捏了一把自己的脸颊……睡吧。   ……   就这样,安静的夜晚被喧嚣结束了。   “——上工了,上工了。”是达芙涅的声音。作为乐队主唱,其嗓门和肺活量大得惊人,即便按外表,人家该去读小学。   可即便是再美好的嗓音,当闹钟用就很可恨。   这才七点啊……高易羽勉勉强强爬起来,朝声音的源头望去,达芙涅已经穿戴整齐,在楼下的庭院里朝屋子大喊了。   “懒猪们快点起床上工了,我们他妈的耽误了好几天啥都没干,音乐是能这么被懈怠的吗?”   “能不能八点再上工。”高易羽打开窗户,朝她抱怨。   “你们他妈的,小孩子谈恋爱的破借口已经用过了,除非再整点花活出来,否则我们今天一定要搞出新曲子的进展来。”   花活……高易羽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好像还真没有,但她依然想贫嘴几句。   “女神!我是高中生,甚至是高三学生,我要保持充足的睡眠来迎接一天的学习,不然我考不上大学,甚至没能满足最基本的社会学历要求……您再让我睡半小时。”   “……你自己信吗?”达芙涅像是在呼出冷风。   “虽然这是事实,我既没有休学也没退学,暑假结束我就是正儿八经的高三学生了。”   “什么破大学别上了,高中也别上了,文盲学历就文盲学历,我给你打一块钱,用作人生的买断费用,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弹琴,然后用自己历史级的漂亮脸蛋,继续做它该做的内容。”   一块钱可真珍贵啊……   没办法,想睡懒觉是不行了……不过随着喊的这几嗓子,昨天的疲乏和睡眠残余的困倦已经消失。事实上,高易羽也非常希望能沉浸到音乐里去……倒不如说,这才是她的人生追求。   爽朗的晨光在外飘荡,和夜晚弥散的冷气并行。   简单洗漱,吃完达芙涅发的早餐没过多久,乐队成员都已经聚集到了录音室。   “两件事。”主唱竖起两根手指,“我和安把贝斯部分的干音录完,而你们两个去考虑新曲的编曲。”倒是简单清晰的指令。   达芙涅自己,坐在控制台前,戴上监听耳机,准备和贝斯手进行那些繁琐的录制工作。至于另外两人,她递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给高易羽,然后就把她俩赶到角落的小桌子那儿,不再理会。   嗯?   打开屏幕后,高易羽对界面感到意外。   这是个很常用的音乐制作软件,简单来讲,它就相当于一张画布,创作者要为它填上不同的颜色。只不过颜色是千奇百怪的音符,而音符的样子则通过一种叫“音源”的东西来捏造。   它们都是用电子讯号模拟出来的音色,有各种各样的现实乐器做的,也有采样自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然后又经过电子化二次加工的。   音乐家会在创作初期,用意思到了就得了的近似音源,做一份简单的试作品demo来,如果听起来感觉可以,就继续细化、精心优化。如果有条件,就会请乐手来实录乐段,再将这些东西混音成一首真正的曲子。   这是现代制作音乐的最基本思路,装好了软件和相关内容则是理所当然。   令高易羽感到意外的地方,则是这东西已经填满了名为音乐的砖块。   高易羽示意身后的约安妮丝稍安勿躁,于是插上耳机,先播放了一遍里面的东西。   ——嗯?古典乐……   三小节拨弦……像是复三部结构的开头……接着的部分,是相当浓郁的奥斯曼突厥式铜管声音,和笛声进行的奏鸣回旋曲式。   高易羽琢磨了一会儿,又读了一下midi谱,感觉到了相当标志的柴可夫斯基风格……因为其中洋溢着一种独特的热情表达。她慢了一拍才想起来,这其实是那段沙俄旅行里,老柴所写给她们的谱子。   想到这,高易羽将耳机戴在约安妮丝头上,给她放了一遍。   与此同时,高易羽去取来了曲谱,看来达芙涅一个人在悄悄努力,已经把曲谱做成了现在这样的demo,而且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换言之,如果这是做菜,那么达芙涅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甚至将所有食材预处理结束,还煮好需要用的汤头,只需要大厨接下来将它们烹调。   而大厨本人,正惊讶于自己听到的东西。   “好新潮的音乐……而且丝毫对神的表达也没有……融入了很多我所陌生的音乐风格……”   “呃……对你来讲是这样,但我们称之为古典乐。”   唉,代沟。   但根本的内容,约安妮丝却明白,她的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因为货真价实的顶级古典乐曲谱,激发了她永不磨灭的创作热情。   约安妮丝问道:“我有资格动这张曲谱吗?”   “本来就是老柴送给我们的,随我们使用不是吗?他要是抱怨,还不如当时就那样淹死在河里。”高易羽随口说完,不由得想起那段沙俄旅行。   不得不说,那是段颇为有趣的旅行,达芙涅也是从那时起上车的……兴许是这段缘分使然,达芙涅才费心费力将曲谱做了出来……唉,这支乐队,没她的话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但现在,幸好有她。   所以伟大的音乐家,能立刻发挥自己的力量。   “我要将它改编成属于我们的前卫摇滚。”约安妮丝宣言道,“所以,教我用这个。”   “难度太高了,不要。”高易羽疯狂摇头,但很快就笑着说,“但从现在起,我是你的手与脚,是你的工具,你随意使唤我就好了。”   约安妮丝愣神了一会儿,结结巴巴的回到现实:“……唔……嗯……就……先找到那个吧。”   “那个?”   “就是……那个……”她模仿着某种声音,哼唱着,但自觉不对之后,又挤压声带,最后变成奇奇怪怪的嘶吼,像是小动物被人类逼到绝境后的样子,“我模仿不来……”   “具体一点。”   “一种感觉能无限延音的,很像你电吉他的一种音色。在之前有幸听到的专辑里,我对那种贯穿的音色非常感兴趣,非常希望能用在新曲里。但我不知道它是乐器……或是……其他什么。”   无限延音……这个条件其实并不算什么,用电脑做音乐的人可以把任意音色拿来满足这个条件。   倒是像电吉他——高易羽首先想到的,是电吉他的某种效果器?   于是她新建了个档,在里面用电吉他的音源开始给约安妮丝试音。她自己偏爱的音色就那么几种,所以只要把之外的音色风格,挑代表性的展示一下就好了。   但都不是。   也并非没有收获,在听的时候,约安妮丝用借来的作业本和笔,记录着每种声音的感觉。高易羽瞄了一眼,所描写的是声音的名称,和能用于怎样的感情表达。   “那你跟我讲讲是哪张专辑吧。”高易羽又问。   既然不是电吉他,那就是某种合成器做的lead,毕竟是用来表达旋律的……不,也可能是string类型的。但这些玩意儿太过复杂,每个人都能自己调音色,所以无法一概而论,指不定是哪种诡异的波形。   “是张很平静的专辑,感觉像是村里生活……”   “那就是民谣类的……再具体一点呢?主题?”   “感觉……是村里的孩子在养鸡,然后鸡飞了……感觉是在海边养的。”   “冬天?”高易羽问。   “嗯,应该是。”   “噢……那就是……民谣前卫摇滚的老牌强队骆驼的经典专辑《The Snow Goose》了。”   但如果高易羽没记错,这张75年做的经典,基本都是民谣乐器的编排,应该没用到什么合成器的部分……即便有一些细碎的音色作为装饰,好像也不至于说是能一直延音……   有点奇怪。   高易羽干脆按着自己对那张专辑的印象,把所有可能是例子的音色都拎了出来,让约安妮丝一个个试……可结果都不对。   直到——   “对了,就是这个音色。”约安妮丝如释重负,忽然说。   嗯?   但高易羽感觉奇怪,自己并没放声音啊。相反,她正将耳机从接口拔出,想去求教达芙涅呢……但是……如果说拔掉耳机的声音……   高易羽硬着头皮找了电流音的音源,放给了约安妮丝听。   “啊,对,就是这个。”她又一次点头。   哎,高易羽瘫痪一样横在沙发上,眼神黯淡无光。这种对现代人来讲是常识的内容,还真是没办法跟约安妮丝解释……   “我想将这种音色用作装饰……”   “算了吧……这对现代人来讲不好听……”   高易羽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去,那就是所有在音乐里,加入耳鸣电流音的都该死。经常害人去查是自己耳鸣了还是器材出问题了。   “好,听你的。”约安妮丝倒也没失望,只是轻快点点头,又往满满当当的作业本里,写下新的,名为电流音的条目。   ……   “OK,可以休息了——辛苦了,安。”   和贝斯手协调完,达芙涅伸了个懒腰,工作的一部分已经结束。接下来,它把所有素材检查了一遍,这才打包发到了唱片公司给她们的邮箱里。   但每次打开邮箱,里面躺着的一封邮件,始终会让达芙涅感觉不太好。因为按其所述,过不了几天,唱片公司请来的外交官,就会抵达这里,和高易羽进行谈判了。   高易羽到底想要啥……?莫非真是在考虑将来,想去人家的某所大学就读? 165·为你的自由。   咖啡的味道,是一阵风所吹不散的。   趁玻璃杯染上温度之前,高易羽抿了一口,淡淡的烫和浓郁的咖啡,通过上唇弥漫在嘴里。   苦味的前调过后,复杂又分离的香味,一点点在口腔中化开。   咖啡的味道,和在老家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是水变了?还是泡咖啡的技术变了?还是器具变了?也许都变了……还包括咖啡师的心态吧。   高易羽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鲜奶出来,这是小城周围牧场产的小牌子,但质量极好,又是昨天新产的。   高易羽倒了些许,混入了咖啡之中。它的温度骤降,但奶香和原本复杂的醇厚立刻调合成了新的味道。就这样,她喝了一口,相当舒服。   食材也好、饮品也罢,都有一种奇妙的鲜度,而现在正是这杯咖啡鲜度最佳时。   以及——它成为了音乐的鲜度。   “好,我也准备好了。”放下咖啡,高易羽举手示意。   休息室的众人都点了点头,打开门,进入了录音室。   经过一小时的编曲,老柴原曲的前几节古典乐,被约安妮丝和众人合力改编成了前卫摇滚的曲式。   说归说,那也不过是三十秒的前奏部分,曲谱相对简单,但也因此,正好适合成为乐队练手的部分。   键盘——约安妮丝站到了黑白键的后面,这把电子琴已被乐手用得娴熟……虽然完全没弄明白那些电子元素,但作为钢琴的代餐已经十分充足。   达芙涅搞来了高易羽之前老家用的合成器,反正前奏乐段没有需要她唱的部分,她打算为曲子装点一些花样——看她的表情,毫无疑问是可以信赖的。   架子鼓理所当然沉睡在这,这套从学姐那儿借来的鼓,已足够演奏任何音乐。   而鼓手——   那洋溢光辉的小火苗喵喵,以及它的小伙伴,都已跃跃欲试。据说没它们事情的时候,它们就会飞到高易羽的高中,去偷偷练习鼓的技艺。当然,现在它们也能随时在新家练习了。   贝斯手安·菲文,仍然用着那把特殊的琴。她调整着未知所化的弦,表情乍一看冷漠,可当她抬头,和高易羽对视,其中藏着的热情便化为了笑容。   更不用说安·菲文这几天都在录制之前的贝斯部分,手感正热——据说每一条乐句都是一遍达到完美,好到达芙涅无法理解。   而高易羽本人——   擦了擦嘴上残余的咖啡痕迹,确认所有线路链接完毕,拾音器档位、摇把、还有束音带都没问题后——取出了拨片。   三十秒的演奏,无需曲谱。   那是她们合力所制的编曲,一切都烂熟于心。   于是——   小火苗用魔力控制的鼓棒,在天上打起倒计时的节奏。   当倒计时归零,鼓棒在镲上落下。   一组开闭镲。   精准至极的时值,每一拍却都力度不同,微妙变化的听感犹如波浪,并在开闭的连续之中化为大小不一的响度。尤其是收尾的闭镲,那几乎不是人能完成的力度变化,也并非鼓机能够制造。   所有人——包括安·菲文都微微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坨平常没见过的玩意儿还挺厉害。   高易羽立刻接上了演奏,她在前奏里的任务,不过是将气氛铺开。   在鼓手停止炫技的八分军鼓中,她的电吉他以一个渐变的颤音作为起点,然后变成一组舒缓的、模仿拨弦的声音。它们随摇把和混响一起融化在空气里,绵柔的像海上之雾。   高易羽无暇去思考自己的表现,因为弹奏音乐的感觉……真好。   当两小节结束,贝斯与键盘一起融入了声音中,强烈的层次感和梦幻般的旋律线,仿佛录音室里烧出了朝阳。   贝斯藏在它应在的一切地方。   而键盘的黑白键,独自构成了能讴歌万物的旋律。   当在音乐中沉浸的高易羽弹着Riff,被约安妮丝的旋律牵上天空时,约安妮丝忽然即兴起来,在一声低音过后,用两个二分之一音穿插,将旋律升了调。   那是更加细腻、更加高频的声音。   贝斯手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般,也无比自然的弹起不同的低音。   旋律线像是振翅高飞的鸟,低音部则成了供她遨游的天空。   直到旋律线消失,达芙涅才穿插起一小段,犹如尾韵般的合成器分解和弦。高易羽将效果器切换,手中的吉他变成了主音吉他,用冷冽的音色将曲子提速。   极难的音符跨度,对高易羽女孩子的手来讲稍有些远,可她却将每个音在死亡之前唤醒,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反而充盈在曲子里。   它即将成为宣告冬日到来的降温,也是预告风暴的乌云。   但——它结束了。   因为编曲只写到这里而已。   ……   “有些事情真是,不亲自上场就发现不了啊。”高易羽叹着气。   “比如?”达芙涅问。   “比如安的演奏有多高超——还有我们的休息室,毛巾有多缺。”   所有人都放下了乐器,从录音室离开,在有采光井和通风窗的休息室坐下。   三位少女和一位幼女将沙发挤满,而每个人的脸颊与额头都有汗水和红晕。如果有其他人踏入,见到了此时此刻,大概会感叹世界上没有比之更美好的景色了。   但连T恤一起被汗染湿的高易羽,只感觉毛巾不够。   唉,一段前奏就带来了如此强烈的压力,给她整出汗了……她用衣服擦了擦脸。   汗水是能擦掉的——但刚刚合奏的强烈感觉,却几乎无法被磨灭。她们的音乐,已经抵达了地球历史中从未有过的高度……毕竟高度本人,被高易羽从历史里拐到了这里。   而她们没高易羽这么多感叹,只是立刻讨论着编曲。   “安,感觉即兴很成功,比原本多了一点变化。”   “但约安妮丝,前奏就开始这么多落差,我感觉后面的曲子变化跟不上,可能会造成后劲不足的差异。”   “对这首曲子是这样,但这是整张专辑里无数起伏之一,只要后面整体是够的……包括后面的曲子,应该就没问题。”   “我相信你的自信——感觉确实很好。”   说完,安·菲文看了看自己的手,其实她也在沉浸于未散的,那种在音乐里被浪卷走的感觉。   对经历过漫长人生的灵魂来讲,这般强烈的触动实在是弥足珍贵。   高易羽戳了戳达芙涅的脸:“刚刚的录音没。”   “没。”   “有点可惜。”   达芙涅试图鼓起脸来对抗手指,但又觉得这好蠢,于是红着脸泄了气,干脆站起来反戳高易羽的额头,并且训话。   “没啥好可惜的,这不就是我们组完之后的第一次磨合吗?这点就满足了?”   高易羽倒是大大方方鼓起脸来对抗,她小孩子般的手指实在是太无力啦。   因为要展示取胜的笑容,高易羽的脸蛋泄了气,只剩下爽朗。   达芙涅生气的走掉了,而高易羽倾听着键盘手与贝斯手之间的沟通,静静想着这首曲子的最后……她有想做的事情。   ……   一天的进度,其实只推进了三十秒出头的曲子。   老柴的曲谱质量当然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是其遗落于历史的巅峰之作,但也正是因此才变得难以编曲。   有时候,约安妮丝会跟安讨论很久,然后抓来高易羽进行更多的意见。   其结果就是,无论高易羽说什么,她们都会认真采纳,然后高易羽又觉得羞愧难当,尽心尽力想出更多、更好的东西来修饰。达芙涅偶尔参与几句,意见都很准确,但少了些浪漫色彩。   至于鼓手——它们只是在录音室里练鼓。纵然是小火苗,也深刻感受到自己水平与乐队其他人的差异。就这样,编曲进行的歪歪扭扭,说不上有进展,但又并非停滞。   时不时,高易羽会推荐新的专辑给约安妮丝听,安·菲文偶尔也会聊些音乐历史的秘闻,和讲讲一路走来的经验、见解。   然后,想到好的地方,大家就会跑去合奏一遍。   没有哪次结果是坏的,每一次,贝斯手和键盘手的音乐都契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然后她俩都会觉得这次不错,用邀功般的眼神看向吉他手——   后者则早已被榨得词穷,找不出更多内容来夸她俩了。   这种状态,拧巴的持续了整整三天时间。   直到——   ……   旅客在出租车里,点起了一根烟。   青蓝色的烟打着旋,从窗户缝隙飘入雨里。   司机皱起眉头,从后视镜怒视后座的客人,但旅客的脸,让司机收住了脏话。   不好惹的外国漂亮女人……见多识广的出租车司机,在机场外开了几十年,对人类百态的一切都门清。   而这样一位外表无可挑剔,有一头栗色短发,四十来岁又抽烟的外国女人,恐怕是最自我主义的那类——   正当司机如此琢磨,女人换了只手拿烟,空出的手则从钱包里掏出几张新旧不一的欧元,带着烟味递给了司机。后者的眼锐利辨别了它们的价值,收下后便不再计较。   大概是有什么烦心事,实在是憋得慌,宁愿花这笔钱也要抽上一根吧……司机摇了摇头,想宽慰宽慰对方,见多识广的机场出租车老司机,当然一眼洞悉了对方的烦忧。   无外乎就是她家儿子,既吸毒又抽烟,还说自己实际上是女的……之类的事情。国外就喜欢这套,唉,瞎搞……   忽然——   “你听过吵闹的旧时代亡灵乐队吗?”抽烟的旅客用不太标准的中文问。   “……啥?”   “你听过最近YouTube上创纪录的那个前卫摇滚乐队吗?”   司机摇摇头,看了看后视镜,又回忆起了什么:“倒是,我闺女是讲过啥鬼乐队啥的,是不是那个一首歌老几把……很长的乐队?唉,瞎搞。”   旅客点点头,打开笔记本,写了起来,同时念念有词:“也就是说在这个国家的年轻人里也有广泛的讨论度,甚至会让年轻人自信的推荐给长辈……”   “是个啥子乐队哦?”   “我也想知道。”旅客将烟头随意丢了出去。   ……   作为意大利文化部的要人,贝尔尼尼女士对这一趟旅行很担忧。   她身居高位,手握实权,并且正好在大学修完了中文,于是被安排进行这趟旅行……这趟奇怪的旅行。甚至,这大概是她生涯里所遇到的最奇怪一件事。   她要代表意大利的政府意志,去中国的一处边陲之地,拜访一家诡异的乐队……然后这是一家德国唱片公司以其恐怖力量,强行找政府谈下来的。   这件事对贝尔尼尼来讲,实在是很奇怪。   但当她听到乐队名时,也不至于那么反感了。因为她们发布在YouTube的音乐实在是太过奇妙,那些伴随音乐的视频内容,又诡谲到甚至历史倒流。   所以,这只是一件奇怪的事。   她不理解自己的任务,也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那么提出——但无可奈何,她只能接受。   下了飞机,她没有去酒店,因为带着外交任务的她当然有优渥待遇——虽然这一趟旅程的名义是私人旅行。在头等舱她已经补足了睡眠,处理好了仪容仪表。   于是直接让出租车开到火车站,她还有火车的旅行要熬。不光如此,还要在当地继续搭车,然后去一个奇怪的住所……   贝尔尼尼女士,又一次在心里提起了“奇怪”这个词,可无可奈何,这就是她的全部感受。   不过,旅行本身并不讨人厌。飞机自然不用说,这个国家的火车也意外舒适。明明是边陲省份,但一切都整洁高效——就是进火车站的时候,安保和检查实在是过于严格,而且人山人海。   在火车上,推销神秘新疆奶片和神秘皮带的售货员吆喝着,她假装听不懂但又有点想吃那个奶片,可她观察了一圈当地人的表情,除了懵懂的孩子之外,其余都在表达厌恶,于是也就作罢。   唉,这就是旅行的智慧。   而接下来,要用到外交的智慧。   贝尔尼尼估算着到站时间,翻出了笔记本,再一次确认此行的任务。   “据该乐队的吉他手所说,罗马市议会在很久、很久以前,流放并驱逐了一位叫安·菲文的人物。   而对方要求——撤销这条,自数千年前颁布的命令。” 166·交谈   “车费——不用找零。”   比起扫码,贝尔尼尼这种中年人,更习惯掏钱的感觉。   但同样,她不喜欢拿着一堆零碎的钱花不掉的感觉。   司机倒是被这几块钱收买,于是下车打开后备箱,帮这位来自异国独自旅行的女人搬运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只有一个高档且发旧的旅行箱罢了。   出租车渐行渐远,但下了车的贝尔尼尼,只是坐在行李箱上眺望天空。   因为——这座小城,和她所拜访过的其他中国城市,都有一点不同。   是天空?还是空气……还是二者都有?   澄澈的天空,被无垠的蓝——从不知何起的开头,写到了远望不尽的结尾。   淡淡的云,模糊点缀在其中。   空气里也没有驳杂的味道,只有轻描淡写的桂花味,从周边绿化里若隐若现。   她查维基百科时,人家介绍说这里是一座有工业污染的城市,并且经历过漫长的采矿历史,是典型走向衰落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但实际到了地方,这里的天空却不这么说。   数量不多不少的车,平静的行人——这样的地方,真的能孕育那种摇滚乐队吗?她摇摇头,用手机查了查地图,于是便继续步行。   飞机、出租车、火车、出租车……   她经历了很多才抵达这儿,最后的一段路则是不可避免的步行。   贝尔尼尼感觉自己没走多远,虽然一路都在以游客心态来观赏这座城市,但不知不觉已经听不到行人的声音,也再没有了车的喧嚣——这段路……甚至没有居民吗?   迈过转角,她所在的地方是一条奇怪般安静的街。   植物肆无忌惮侵占城市,周围低矮的筒子楼没有任何商铺,也看不出有人住的痕迹……或许只有那么一栋的窗户有生活痕迹。   但更诡异的是,她见到了教堂……崭新、挺拔、设计感前卫却富有巴洛克时代的气息。这并非是居民区那种常见的小教堂,而是配备管风琴的正经地方。   “还真有啊。”   虽然唱片公司发来的地址,明确提到了“教堂”这个地标作为明示,但她根本没想到是这么正经的教堂……而且,出现的位置是在这种死寂的城市角落。   那支乐队,就住在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贝尔尼尼试着走近,发现教堂旁边有一栋相当漂亮的别墅,而且有人生活的痕迹。   “太好了。”找对地方了!倒是让她松了一口气,还以为那支乐队住教堂里呢。   不过这支乐队还真是彻头彻尾的奇怪,住在这种没人听过的边陲小城,又挑了一片没居民的区域盖教堂和别墅……看来坊间传闻也不是没由头吧。   她忽然觉得,网络上的某些流言蜚语,实际上并不假——   说这乐队是一群藏在世界幕后,连名字也不可透露的顶级权贵大小姐,掌握了某种特殊的人体加工方式,将活生生的小孩子用特殊方法压榨,以提取出“艺术天赋”血清。   而打了由一千人份提炼的艺术血清,才能抵达她们乐队表现出来的水平。若非如此,世人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般水平的乐队横空出世。   如果这是真的,贝尔尼尼甚至可以断言,这座边陲小城——就是他们搜集孩子的神秘中转站!加工站则是那座教堂吧……它的地下室就藏着一个神秘的人类加工厂……   但这些胡思乱想,随着下一秒,贝尔尼尼所见到的景色,而从其脑海中烟消云散。   像是……姐妹?一大一小两位女孩子,坐在庭院之中。   娇小些的那位,正是出现在宣传PV里的乐队主唱!她正在用枝条编着什么东西。但坐在主唱旁边的黑发少女……好漂亮的人。   贝尔尼尼的脑海里只剩下了她——因为冲击力就是这么强烈。   虽然高易羽此刻,正在:“我草,您还会编框,月桂女神竟在掌管这种农业技巧?”对达芙涅进行赞美,但从远处看,就只是少女之间谈论天气、茶点、裙子……   不过,达芙涅注意到了访客。   高易羽见她停下动作,也跟着眺望了出去。   “怎么有个老外。”达芙涅皱了皱眉。   “你不也是个老外……哦,这是不是那啥外交官?是今天要到。”   “应该是了,看起来蛮干练的,那套公务员行头可不便宜……好吧,午休时间结束。”   达芙涅放下手里的编织工作,审视起身边的高易羽来,虽然穿得简单,但她有一张无论外表如何不修边幅都依然好看的脸,因此哪怕是接待一位外交官,应该也毫无问题……   嗯,不至于让乐队丢了唱片公司的面子,也不至于让乐队本身掉价,影响到高易羽想提的要求……这样就够了——虽然高易羽没有对乐队内部说过,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高易羽和达芙涅打开铁门,去路边接到了对方。   意外的是,对方紧张兮兮的,连话也说不流畅,只是勉强介绍了自己叫贝尔尼尼啥啥的,来自意大利,是政府文化部的什么什么官员。   说话途中,她的目光很不自然,明明想正视高易羽,却没办法做到。达芙涅在一旁看得门清,无外乎就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姑娘,这也是好事,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谈判,对方已经是弱势了。   “总之,先到客厅休息吧,您大老远的过来一趟。”虽然对方是代表一国的外交官,但高易羽完全没怵,比这厉害的大人物见过太多,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噢……好。”   达芙涅则发挥起女神的本领,聊了些无关紧要但有趣的话,让走到客厅的路没那么无聊。但同时,她不着痕迹的用手机搜了一下——   然后,当走到大门口时:“您是不是觉得,那座教堂下面有个工厂,在生产小孩子血清?”   “不、不不,那种阴谋论……”贝尔尼尼感觉脖颈发凉。   “我也觉得那些阴谋论很有趣,待会一边喝茶,一边再聊吧。”   达芙涅已经查到这个外交官的身份,还调查了她的社交账号小号,并发现对方点赞过这种阴谋论。该利用的都要利用,以便帮高易羽实现目的。   进了大厅,贝尔尼尼惊讶于这住宅的装修,并非她所想像的豪华考究,而是无论谁来都会觉得舒适的生活感。   她被带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而高易羽搬来椅子,坐在其对面。她没打算走什么排面和过场,只是用眼神和达芙涅沟通了一下,确认贝斯手和吉他手还在录音室折腾曲子——这就好,高易羽不希望她们听到会谈的内容。   当达芙涅端上茶水后,高易羽单刀直入。   “无论你听过没,我是这支乐队的吉他手,也是这个倡议的发起人。我再重申一遍,我要罗马市议会取消几千年前的一条命令。”   贝尔尼尼正在喝茶,没想到对面这么直接……   按道理不都是友好交流一番,然后合影,再互相夸奖一顿,之后再把真实意图埋在一万句废话里,再用一万句废话送出条件和利益交换,最后才能达成目的吗?   放下杯子,贝尔尼尼按惯例来了一嗓子——   “我谨代表意大利共和国政府,向您及您的乐队致以诚挚的问候,并对您的艺术倡议表示高度的赞赏和支持。我们认为,您的倡议不仅展现了您对历史的深刻认识,也体现了您对其他国家文化的广泛涉猎和深入研究,更彰显了您对罗马辉煌历史的敬意。   我们相信,您一定同意,罗马文明在人类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影响力,以及它对各个领域和方面的贡献和启发。我们期待着与您进一步的沟通和合作,以促进艺术领域的发展和创新,以及加强我们之间的友好关系和文化交流。”   哇,是不是该找达芙涅来跟她爆了?高易羽完全不会这个。   不过,这只是对方的示威,因为随后就开始说人话了:“关于您的倡议,其实我们觉得没什么不可行的。”   “……噢?那就是说……可以?”   “前提是,我们要搞清楚您所说的安·菲文,究竟是谁。”对方再次喝了一口茶,没有继续紧绷身体,而是顺从旅行的倦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接着对高易羽说:“DG唱片发出提议之后,我们就开始着手调查这个人名了,实际上我们保有大量的历史资料和文献内容,也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拥有足够的历史、考古学家来研究和挖掘……但是,我们暂时没能查到这个人名。”   “确实是查不到的。”高易羽点点头。   毕竟,安·菲文被驱逐到了历史之外。   因此,她的人生……凝固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不死、不老,只有灵魂在累积岁月,但无法后退,也没办法前进。纵然是德利多利手持的《历史》之书,也无法在空白之中,为她添上新的一卷……或是查到她的痕迹。   她是孤独的……正因为如此,高易羽想为她做这件事情。   “她的名字……并不存在于历史档案里。”   说完,贝尔尼尼将旅行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些东西。   有文件夹、档案袋,还有笔记本电脑。   她花了点时间,一一打开,一一递给高易羽。   它们是历史的复印件,无数曾经轰轰烈烈或细微无趣的东西,现在被工业油墨和二进制数据所支配,被记载在A4纸上,成了一笔又一笔的数据记录,没有人再知道它们背后的含义。   达芙涅正好也忙完事情,远远得到了高易羽的首肯,便参与进了会议,帮高易羽阅读资料。   “噢,这个人我记得,他熬的葡萄酒糖浆相当奇妙,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样。”达芙涅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的古文字拷贝资料对达芙涅来讲不过是家乡话,“我吃过一次这种糖浆做的零食。”   “因为加了铅糖?”   “罗马蛮子虽然低俗无礼,疯狂偷其他各家城邦的文化,然后以文明人自居,但终究不是什么愚蠢的玩意儿……大家都很清楚铅不是好东西,而且你吃过铅糖吗?”   “暂时还没,但说不定下次旅行就有机会试试了。”   “很遗憾你试不到,蛮子们很擅长熬糖浆,那玩意儿很甜,而实际上铅糖的甜味不算强,加进去一点用也没有……罗马蛮子们奴役其他蛮子去各地铅矿干活,其实观察奴隶的生态就知道那玩意儿不好——尤其是一种白铅……总之,蛮子们不傻。”   “噢?真的?”   “说个证据吧——你知道的,他们把月桂戴在头上,那相当于什么?”达芙涅得意的问。   “相当于您给她们加了智慧……那确实是傻不了。”   “嗯哼。”   在贝尔尼尼惊愕、恐慌、无法理解、莫名其妙的目光下,高易羽和达芙涅继续聊着见到的资料。   确实,没有任何一份提到了安·菲文这个名字,但也不影响月桂女神对过往历史的锐评,和历史旅人的一句句“那下次去看看”。   直到——   “……这个有点意思,还是古城邦时期的东西……你看,关于神名的描述,它们还没有被容纳在一起,归拢为同一神话体系。”   达芙涅抽出了其中一张,明显要更老旧的拓印资料,在纸上密密麻麻。   “你……你看得懂?!”   贝尔尼尼忽然站了起来,甚至打翻了茶杯。作为文化部的要人,她是有相当本事才开始崭露头角的,对这些资料也是有相当程度了解的。   因此,那份难被解读的东西,现在却被这位小女孩如家常般谈着,这着实过于荒谬了。   达芙涅瞄了她一眼,换上德语和拉丁语交杂的加密对话,继续对高易羽说。   “莱线有动静,似乎是(看不清)在震怒,随后魔力从中溢出,(看不清)预言说一切力量会被……”达芙涅挑起眉头,小声嘀咕着,“挺奇怪的,感觉应该跟德利多利讲讲……”   这张纸上还有另一部分内容,是当时的希腊语所记载的,因为有人不配合神的祭祀活动,被驱逐了之类的——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但大概也因此,才被混入其他资料里。   高易羽倒是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   达芙涅放下资料,短暂沉默。看完这些,她已经清楚高易羽想做什么了。   “让回不到故乡的人,能被历史接纳……这就是你回应那份爱的方式?”她相当感慨。   “是的。”高易羽接着说,“就让我与她的历史,以拥抱故乡为序章吧。” 167·第一块砖   高易羽将目光,再次看回桌面。   这堆成小山的资料,实际上,是由一份份考古成果所构成。   高易羽试着想了想,它们平常大概被放在什么尘封的博物馆……或者收藏室内?由一两个年迈的管理员看护,一生也用不到几次。   意大利人坐拥罗马,天然有解释权,因此不用在网上跟别人对线,以至于频繁调阅资料甩干货来证明观点,所以这些玩意儿,在做完维基百科的相关条目之后,大概真的是很久没人翻了……   而乐队跟唱片公司签约,后者再将高易羽的条件施压给意大利——再到现在,贝尔尼尼带着这些东西来到这里……这期间也没过多久,他们却已经将资料,如此详细的整理出来了。   高易羽看向贝尔尼尼:“这些资料里,大概是不会有安·菲文这个名字。”   “……那……那?”贝尔尼尼回过了神。   这支乐队果然还是很奇怪,这个吉他手和主唱刚刚究竟在聊些什么内容?问题是,这位看起来小学生年纪的主唱,好像真的看得懂这些古文字。   但更奇怪的,果然还是这个要求。   “让我总结一下,也就是说——”   贝尔尼尼整理了一下语言,终于将逻辑搞得足够清楚。   “您认为,在距今差不多三千年前,罗马还没建立共和国,不过是一个小城邦……甚至更微不足道的时代,将一名叫安·菲文的人从故乡驱逐,流放到了希腊……”   “确切来讲,是她自己偷渡到希腊的。”高易羽订正道。   “……然后,我们查不到任何关于此的历史记录,但依然要对现今的罗马市议会施压,来取消驱逐命令?”   “是的。”   “……很……难办。”   那肯定难办了,不然高易羽也不会在签约时,特意将其作为条件提出。   贝尔尼尼一脸莫名:“那我有个问题,您又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的?”她顿了顿,又自己猜测道,“是乐队的新曲,虚构了这样的故事,需要我们配合?还是您拥有什么我们未知的历史资料……”   高易羽也喝了一口茶水。   然后指向了桌面上,由一张张A4纸堆成的历史长河。   “虽然她的名字不存在于历史之内,但她仍留下了许多痕迹。比如在雅典盛行的竖琴和吹奏乐器,实际上是她教导的众人,再比如亚历山大的东征,实际上是追逐她的幻影……还有很多很多,说了你也不信吧。”   尴尬的氛围凝固在空气里,贝尔尼尼按摩着太阳穴:“您是说……历史里那个著名的……疑似永生者的……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   呃——高易羽呛到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进行各种历史旅行之后,世界上就会多出几分关于“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的故事。   第一次出现在历史里,应该是沙俄回来之后……毕竟那次高易羽顶着那个名号,跟一大堆阔太太打了几天交道,还去了皇宫演奏过音乐……   且不光如此,最重要的是和一位贵族小姐结缘,靠搬运信息差,使之家族成为了一个怪物般的存在……唉。从那之后,她的称号就变成了一段非常有存在感的东西,在历史的许多地方闪耀。   而安·菲文无法存在于历史当中,取而代之,这些痕迹变成是“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所留下的吗……   高易羽忽然想起,在历史逆流的旅行当中,安·菲文确实说过,她以前在雅典当女神时,经常吹嘘高易羽。也是,那会儿安·菲文还处于对自己一见钟情的热恋……   难怪这些历史痕迹,变成了自己的……   贝尔尼尼一边思索,一边说:“历史对吟游诗人的最早记载,是约三千年前的莱斯波斯岛,有文献证明,说疑似她的人物在那儿享用了一顿滔天的美食,但美食被一笔带过,历史对其外表的描述却很是神话,并跟女诗人萨福有过重大关系……”   滔天的美食吗?高易羽不记得有这种事。   “后来,吟游诗人在雅典传播音乐,为恋人们赐福,散播文明……再后来文明衰退,她主导推动了各种各样的进步,而巴洛克时代和上世纪都有对她的详细记载……除此之外——”   她又列举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历史痕迹,据说都跟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有关。   贝尔尼尼总结道:“因为来源太过广泛而且说法惊人的一致,民间很多人……甚至是严肃学者,也都认为其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真正的永生者。”   “假的永生者。”高易羽摇摇头。   “而这些和您所说的这个安·菲文……毕竟您的描述,我认为就是她。”   “不不不,安不是吟游诗人——但确实和吟游诗人有关系,但——”   高易羽其实感觉很尴尬,本以为这种随口的闲聊,只会当做是戏言来看待,可眼前这位对吟游诗人的民间故事意外了解,使得话题开始走歪……她看起来快要产生误会了。   最主要是,身为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本人被这么谈论,有种初中生悄悄写小说,然后被班里最强的女生小团体发现,嬉笑打闹着念给了全班同学听的羞耻感。   当然——   “但这都无所谓。”高易羽断言道,“你们需要做的,就是让罗马市议会发一封通告,取消那条命令,仅此而已,这不是什么严肃的历史考据。”   贝尔尼尼仍然担心:“那外界问起来,我们又要以怎样的名义,来解释我们发的通告?”   “这个很简单——就说是发现了新的考古内容。”   “这就涉及到造假……”   “并非造假,毕竟听我的口述,也可以是一种考古。”高易羽对她说,“就像数千年前的文化仍以方言、习俗的形式流传到现在,历史是流动的,偶然流到我这儿,然后被你挖掘了出来,不也是很合理的吗?”   贝尔尼尼一言不发,因为她始终认为这是件奇怪的要求。现在跑来跟提要求的人聊,她更加如此觉得。可这种感觉的源头是什么?贝尔尼尼忽然瞪大了眼。   是自信,是笃定,是陈述句。   至始至终,这场会谈并非是双方在试探和互相妥协,而更像是一场委托……   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   贝尔尼尼在意大利的文化部工作,接触过的史料数不胜数。   但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惊觉到,历史的记载是多么有分量的东西。   因为,那些来自不同时代的人们,对这位吟游诗人的描述,有着跨越时空的一致性。   丝绸般的黑发,美丽到不可思议的面庞,举手投足间不属于此世的存在感……还有……拥有不可思议的音乐才华——东方人。   直觉,总是比理性更早一步抵达答案。一个观点的诞生,往往是在脑海里晴天霹雳,然后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确信。而将观点理性化的描述,为之寻找佐证和支撑,则是为了解释给其他人听。   现在,贝尔尼尼的脑海里,正烙印着、正呐喊着。   “您……您……就是,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   高易羽挑了挑眉,本能的想去否认。   可这第一反应,却比否认要更先一步被察觉。因为那并非是觉得荒谬的嗤笑,而是恶作剧被揭开时的惊讶。也正是因此,贝尔尼尼确信了。   “您说得对,这真是一场伟大的考古。”   她释然无比的笑了,人生四十年,她从没有如此撼动过、满足过。   她完成了在文化部的最伟大工作,强烈的陶醉感将除此之外的一切卷碎。现在,她跨越了浩瀚的时光,与历史里那一位位目击者一起,见证了吟游诗人的一缕足迹。   “世界真是奇妙啊!”她由衷感叹。   思索了几秒,高易羽和达芙涅面面相觑,都笑着摇头,放弃了去辩解、去用魔法的手段将对方的思维改变。   这份来之不易的趣味,就好好留给她吧。   “嗯,世界很奇妙。”高易羽笑着赞同,却没有多说什么。   贝尔尼尼没有多说任何一句,她并未成为探究者,对这超乎现实的奥秘起贪欲。   她只是站起身,以目睹奇迹般的姿态看向眼前的少女:“您需要罗马市议会在什么时候告知世界?”   “按进度……大概一个月左右,很抱歉麻烦你,但可以按我的通知来吗?”   “没有任何问题,我会办好的。”   贝尔尼尼坐了回去,满足感仍然在身心中流淌。但一丝本能的好奇,也在心里荡起。   她像是做好生死觉悟,才将问题小心翼翼递了出去:“请问,让您如此费心的安·菲文,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她算是你们西方文明的缔造者。”高易羽毫不犹豫的回答,因为这就是事实,虽然无法记载于历史中。   达芙涅从旁说道:“但这世俗的伟业,只是她为了追寻心爱之人,而留下的旅行痕迹。”   她的语气充满爱怜,那是同根同源的女神,向信仰自己的凡俗孩子所赐予的温柔。   “其实,安·菲文只是个想回家的孩子。”她如此补充道。   ……   最后,贝尔尼尼带着莫大的满足,早早告别了这支如梦似幻的乐队。   她会将这个秘密自己独享,当然,即便是严肃的告诉别人,这世上也不会有人信,就像此前阅读吟游诗人野史时的自己。也许会当做故事,讲给睡梦前的孩子听。   她也相当期待这支乐队的新曲,毕竟在临行前,她问“新曲是怎样的主题”时,吟游诗人的表情相当耐人寻味。   还有——   她会为那位三千年前的游子,铺垫一条回家的路。   ……   将剩下的茶喝完,高易羽有一点庆幸,因为需要自己抛头露面的时间并不多,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向这位意大利人一样,将自己和吟游诗人联系起来。   不过,那都无所谓。   在迄今为止的旅程里,高易羽学到的最重要一点,就是“历史”不过是恶魔手中,可被涂涂改改甚至撕去或重写的书。而且,德利多利讨厌历史被污染,即便是最前沿的这个时代。   “她俩应该真的没听到咱们的会谈吧。”高易羽问达芙涅。   “没有,我的手机在监控录音室,那两位一直在折腾你的灵魂分身。”   高易羽点点头,身为鼓手的小火苗,任重而道远。   既然敲定了这件最重要的事,她总算可以松口气。   关于安·菲文的故事,终于能在这个时代也进入正轨了。刚刚那位叫贝尔尼尼的意大利人,则是第一个,在此间历史中知晓安·菲文的人……这是历史迎回她的重要第一步。   而且,像是礼物一般,贝尔尼尼还提出了一个盲点。   “我们的第三曲到底是啥主题呢……”高易羽不禁问。   “……好问题,不是老柴的古典乐吗?”达芙涅反问。   “就这么简单吗?”   “又不是我们作曲编曲——去问问当事人。”   她们便去了。   而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伟大的作曲家刚擦掉汗水,就迎来一头雾水:“不是你们还没想好吗?”   啊?高易羽和达芙涅面面相觑。   约安妮丝很奇怪的看着她俩:“你们只给了我一张曲谱,我觉得意思就是把这个改编成前卫摇滚……但具体表达什么、倾诉什么、主题内容是什么、歌词又是什么,什么都没跟我讲呀。”   歌词——确实,高易羽想起前几天的事,她们还特意开了个小会来讨论歌词……结果就是没人愿意写。也能理解,写曲子只要嘎嘎一顿响就行,歌词那可都是揭露内心的,反而很不好意思。   但这也暴露了重要问题,第三曲的主题竟然还没定下……   之前做第二曲的时候,其实是高易羽试图向世界表达“音乐的亡灵仍在世界上吵闹”。因为是跟乐队名一起定下的,所以曲子的内容和主题反而相当自然。   但现在,这就有点麻烦了。换句话说,实际上是因为主题不确定,编曲的进度才奇奇怪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例外,最后都看向了高易羽。 168·这有点像   这有点像是小学时竞选班干部。   班长这种职位倒是不一样,要么老师会给跟自己有关系的孩子,要么会有显眼包,或者是那种注定要成为核心的人自己抢走。而剩下的,诸如卫生委员、文艺委员,就是谁倒霉谁来了。   无条件起哄的话谁都会,但没人会跳出来愿意担任这些莫名其妙的职位。   接着,就会有人说“子轩看起来很爱干净,他来当”,然后就是“梓萱报了小提琴兴趣班,她来当”之类的,接着势头就会无可阻挡的,将他们推向这个职位。   如果这时候站起来高声反对,哭诉自己不想当,老师就会暗示你不负责,是个不积极的孩子。如果乖乖接下,反而就坐实了这种人设,之后的学籍生活就得一直扮演。   除非,宁愿在接下来的数年学校生活一个朋友也没有,饱受谣言困扰,再抱着“我草饲你的马”的觉悟,跟提议的人爆了……那倒是能一切安宁。   也不能在选班干部的时候专门请假,无论有没有正当理由请假,那都代表着“当事人不会反对”,然后上课了老师就会告诉你“恭喜你,你现在是班干部了”。   而且最糟糕的是,你错过了班干部选拔的那天,就错过了以此为内容的社交季后赛。   小圈子和偶然视线对上的人,会用“哎,我也有点想当班干部,但是我怂了/实力不够/梓轩更合适”和“唉你咋不推荐自己啊,我肯定给你投票的”来进行大规模交流,巩固感情,建立关系,成为破冰和升温的关键。   也就意味着之后的交朋友生活,起步就低人一等。   而现在,在乐队这个小团体内部——高易羽大概就是被这么推着走了。   这是只能硬着头皮接下的工作。   “论音乐水平,我是在场最低的,这么重要的乐队第三曲主题,由我来定真的好吗?”高易羽已经不抱希望了,只能从根本上考虑。   “吉他手是乐队的灵魂,我们都相信你。”达芙涅为她鼓舞,顺便又说道,“当然,如果结果是糟糕的,我也相信,到时候我们会骂你的……起码对你的评价,会悄悄大大折扣。”   “……我也想当锐评别人的人。”   “来吧,不要墨迹,为我们想个好主题。”   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吧。   不过,不想干——和没能力干,是两码事。实际上高易羽早在上次的历史旅行,就已经决定好了下一曲的结尾。   只需要沿着结尾,逆流回开头来。   倒不如说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她平静的提议:“那就——‘回家’。”   “回家?”众人问道。   高易羽解释道:“嗯,旅行的最后总是要回到家的,就像我们的每一次,和未来的每一次。”还有,不久之后,高易羽想献给安·菲文的礼物那样。   听完高易羽的发言,达芙涅嘀咕着“初中生作文”之类的话,感觉一股子不满情绪在洋溢。她明明也才来这个时代没多久,却已经如此熟悉这些,真希望能匀一半给约安妮丝。   但约安妮丝没有反对:“嗯……感觉有点灵感来了。”   这倒是作曲家的最大肯定了。   “那让我们精简这张古典乐乐谱,将它变成乐章之一,就像是出门听的音乐会……或是沿途风景的印象曲。我想在曲子整体里放一张画框,将这张曲谱装裱其中。其他内容,则是画框之外的东西。”   她一边弹着空气钢琴,一边哼哼乐段,为自己的话语配乐。   虽然没人知道这是首怎样的曲子,但作曲家高扬的情绪,已经阐述了这会是首好曲子。   这有点像是小学时竞选班干部——灵感就像起哄的人,也会推着被选中的作曲家走。   “那,回到的家,是温暖的吗?”   约安妮丝忽然问——   “旅行的动机有两个,一,从枯萎的现实里暂时离开,去摄取外界的美好来充盈灵魂。二,从饱满的家里打开一扇门,去看看除家之外的其他美好是什么样。而当旅行结束回了家,这首曲子会怎样落幕?”   “作曲家又想写什么曲子呢?”高易羽反问她。   “我对现在的生活无比满意,所以我写不出痛苦的东西……虽然我很理解它。”   “那就以理解者的角度,来写一首温暖的曲子吧。”   “嗯。”   就这样,从结尾开始逆流向起始,曲子的主题被彻底定下。   作曲家则提前理解了痛苦,写下一段温暖如春的旋律,作为一切的开头。   ……   夜晚。   高易羽结束了练琴,揉着嗡嗡的耳朵,将录音室留给喵喵。   鼓手的练习时间是通宵,反正这团小火苗不需要睡眠。   “主人。”临走前,喵喵叫住了她。   “干啥。”   “真的不去历史里拐个鼓手吗?”喵喵害怕的问,“我真的不行吧……”   “我感觉挺行了,应该比世界上九成九乐队的鼓手都厉害了。”这倒是实话,乐队的鼓手是世界上最稀缺的,好鼓手更是如此。   那些伟大的、厉害的鼓手大多是在爵士乐里登峰造极,边角料水平的才会勉强来摇滚乐队混口饭吃。少数技术优秀又对摇滚/金属/核充满热情的,则经常一人身兼多个乐队的工作。而很多乐队干脆让鼓机上场,听众也没几个反对的。   因此,喵喵的水平实际上相当能打了。   哎,这么有天赋,也不知道是谁的魔力分出去的产物。   “但是,我觉得主人您都不介意跟两个女孩子一起过日子了,都已经跨过这种门槛,为什么不继续扩大优势呢?”   “……看我熄灭你。”高易羽愤怒了。   喵喵起初害怕了一阵,但察觉到高易羽只是嘴上厉害,于是继续说。   “我最近经常修炼音乐水平,所以知道世界上不光有摇滚乐队的四大件编制,还有交响乐队这种乌泱泱几十上百号人的,人生苦短,您——哇,不要熄灭我。”   见到水龙头浇不灭它,高易羽甚至起了把它封印在湖底的念头。   又或者请德利多利出手,将它丢到历史之外。   但转念一想,这坨小火苗一旦被放归野外,可能导致它去某场自然火灾里召集人手,带着盛大的势头燃遍世界……   届时德利多利又得让她去历史旅行,把已经成为【世界毁灭者】、【真·永不熄灭之焰】之类玩意儿,但意外会打鼓的火焰幻化的美少女,请回这个时代来当鼓手……   说不准那样才更符合这支乐队一点。   “说起来你能变美少女吗?”   “……主人您脑子坏了?”   “也是。”   结束玩笑,把它丢到录音室后,高易羽回到了自己房间。   约安妮丝今天没来,她的笔正与灵感赛跑,能闻到淡淡的咖啡味。   而高易羽也没额外的事情要做……但离想睡觉还差一点。   既然如此——   她走到卫生间梳理了一下外表,于是鼓起勇气推开门,敲动另一旁贝斯手的房门。   “……请进。”   得到允许,高易羽拧动把手,将小小的紧张藏起,第一次进到了她的房间。   有股很好闻的味道——这是她的第一反应,是植物香料吗?还是什么?高易羽不太清楚,也不好意思问。但这种味道淡的恰到好处,能让心灵放松,很适合随之沉入回忆当中。   房间感觉有些紧凑,高易羽多看了几眼,才发现是因为墙壁被书柜占据。   它将房间的阴暗处占据,并没有上锁或是嵌有玻璃,只是平平静静展示在外。   一卷卷散发着魔力的东西整齐摆放,很像是竹简。但也有书,不过并非印刷,而是纯手工誊写和装订的那种,封面和封底上的语言与装饰品一样陈旧。   除此之外,墙角还立着另一只小柜子,放着些风格不一、年代不一的东西,里头甚至还有人的骨头。   房间没有床铺,取而代之的则是织物的吊床,被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挂在窗前。   而安·菲文,刚刚从浴室出来。   她的手、毛巾、水、银色的长发。   还有那张惊讶异常的脸:“……怎、怎么是……是……是您!”   “……嗯……是我。”   她赶忙回到浴室,用魔力创造了一条睡裙,这才裹着头发、红着脸出来。   因为匆忙而未被毛巾包裹的银发,还流着水珠,看起来像是光芒化为了液体。   “我还以为是约安妮丝……她之前有说过要来谈论编曲……没想到……”   “咳咳。”高易羽也感觉有点尴尬了。   慢了一拍,安·菲文才想起什么,于是用魔力构筑了一把非常典雅的长椅,看来是用于招待高易羽的。   “这是啥魔法,这么方便。”高易羽下意识问。   “一种简单的构造法,和不存在的物品共鸣……大概就是这样。”   “还挺牛。”   她本以为,魔力这种玩意儿实际上跟超能力似的,每个人限定一种,结果还有这么多花样。高易羽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试着在脑子里幻想“金块”这种东西,也想共鸣出一点来补贴家用。   但没能成功。   “应该是杂念多了些。”安·菲文评价道,“而且魔力也没能打开幻想的门。”   高易羽点点头,闭上眼又幻想起另外的东西,既然黄金会勾起贪欲,那就想点钻石。   不过,几次尝试之后也没成功。高易羽自己反省了一下,可能是最近看过“钻石骗局!河南已量产”的老新闻,天然对其价值存在否定,这成了杂念。   “大概需要很长时间的练习吧。”   安·菲文笑着摇摇头,忽然勾起了回忆。   “我想起了您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教我用魔力与世界共鸣的时候了。一位辉煌而伟大的魔法师,她能缔造世界,能扭转时间,能以魔力和语言分割幸福与痛苦。我为了追逐那个背影,一生都在锻炼魔法。”   “很惭愧,实际上我只会共鸣那一招。”高易羽倒是不脸红。倒是,德利多利可能符合这些描述吧……说起来,达芙涅应该也会很多稀奇古怪的招式。   这个世界是不是应该有很多同样强大的敌人?而不是只将魔力用在音乐上?   恐怕只有对流行乐恶魔的终极一战,能用上这些……   “到时候打流行乐恶魔,就靠您了。”高易羽双手合十,拜托道,“肯定有什么召唤陨石,呼唤雷电之类的魔法吧。”   “嗯,有很多,如果我的魔力有您那么充沛,想用暴力毁灭世界应该也做得到……其实您反而可以轻松做到,只需要和流淌于大地深处的岩浆共鸣。或是简单的伸手去窗外,与形成风的世界逻辑共鸣。”   卧槽,还有这些用法?   高易羽的脑海不受控制,浮现起世界被无数同时喷发的火山淹没,或是恣意妄为的飓风在人间行走。但转念一想,这些也不过是德利多利一笔即可抹去的。   但她身为恶魔,却什么也没做……   “不过,所谓的流行乐恶魔,应该不会这样与我们为敌。”安·菲文摇摇头,“虽然我也不确定——比起这个,您特意来一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加入乐队后不开心,感觉一直都不说话。”   这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高易羽本是想问问那些事情的。   那些……奇怪出现的残魂。安·菲文曾经的老师,曾经的学生,那些来找高易羽,委托杀掉她的残魂——那些古怪的事情,迄今也在高易羽心里萦绕。   但她没找到勇气说出来,有种话语脱口而出,现在的乐队就会破碎的预感。   “而且,感觉你有点躲着我……果然还是来了乐队之后,对我幻灭和失望了。所谓的吟游诗人不过是谎言和戏言,冠有这个称号的人,实际上什么也不是——对吧。”   “……不不不,躲着我的不是您吗?”安·菲文一脸诧异,“而且……在您眼里,我才是‘什么也不是’吧?”   “……啊?”   她低着头:“您眼里的我,明明是那个……那个被流放到诗人之岛,跟乞丐一样的脏孩子。而且……而且……您还目睹了我……我当年……”   她越说越激烈,将藏在心里,快有三千年的,那最为自卑之处揭了出来。   “为了隐藏发色,不被欺负,当年无比愚蠢的我还听信偏方,搜集水蛭熬染发剂抹在头发上!没想到!那竟然成了我与您的初遇……只要想起这个,我就会痛苦的睡不着觉……啊啊啊,当年我又臭又脏又蠢……”   高易羽眨了眨眼:“不得不说,确实是这样。” 169·勉强水出来了   不过,原来她一直记得这个。   并一直介怀。   高易羽看着安·菲文,眼神里流出了相同的感觉,一种来自截然不同却翩然而来的共鸣。   就像安·菲文迄今为止,仍然记得在童年时分,遇到吟游诗人的是难堪的自己一样……高易羽也一直觉得,现代的自己并非历史里童话般的吟游诗人……   大概,彼此其实都不介意这些吧……   现在的她,已经不再遮掩银发了,即便是彻底的黑暗里,那些发丝也会散发光辉吧。和平常的漠然与洞悉事实般的俯瞰不同,现在的她,只是历史里,每一次与高易羽相遇时的那个少女……没什么是改变了的。   高易羽合上眼,将视线放向别处。   “对了,比起那时臭臭的你,我更记得的,是作为萨福最后一位学生的你。”   高易羽试着提起这个名字,也许人家会自己道出其中的内幕。无论如何,萨福的残魂为什么会跑来提出那种委托,这个疑问还是难以解决。   不过,安·菲文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其中有什么,依然气氛融洽的,带着甜美笑容同心上人聊天。   “您是说,那时候的我,在您心中是一位诗人?”   “嗯,毫无疑问的诗人。萨福跟我闲聊时没少夸你,那应该不是魔力在起效,而是你本身的才华。那个时代罗马还只是一个小镇吧?却诞生了你。”   “……我明白了,您是要我重拾诗人身份,为第三曲谱写歌词吗?”安·菲文紧张的问。   “那倒没有,不过大家都不擅长这个,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好。”高易羽又说,“毕竟是那位流芳千古的诗人的学徒。”   “但老师是年轻的时候,经营花园才出的名……她的诗歌又全是那些。”   “花园?那些?”高易羽好奇不已,这可能存在隐藏线索,藏着萨福残魂的奥秘。   安·菲文有点抗拒介绍这些,但见到高易羽好奇的眼,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老师那栋海边的宅邸其实有个地下室,从海滨花园可以直接进去……”   “……噢?”更加充满奥秘了。   “老师年轻的时候一周开两三次诗歌会议,只邀请长得好看、才华横溢……或者是身份显赫,或者是富有的女孩子参与,还有岛外其它城邦的人也闻讯而来……总之全是女孩子围绕着老师,老师对谁心动……或者说对哪些人心动,就会邀请其去地下室,进行彻夜的诗歌交流……”   “……噢。”高易羽顿悟了。   比起来委托杀掉学生的残魂,萨福实际上更是女同性恋的祖师爷……那座岛的名字也是女同性恋的词根……确实,还有这些实事来着。至于人家写的诗,就不要去问了。   至于人家最后收的学生本人——也还是不要问了。   “如果您强烈要求,我也会一点点那种诗歌的写法。”但对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高易羽感觉气氛不太对……   也是同时,高易羽忽然察觉,房间里弥漫的淡淡香味并非是什么香氛或摆件,而是来自稍早前在沐浴的安·菲文本人。如果……去开窗户,夜风能吹散这种气氛吗?   “——咚、咚。”几秒后,有敲门声。   不等房间主人应答,约安妮丝就推门进来了,左手拿着平板电脑,右手则是一本作业簿。   她像鸟儿搜集筑巢材料那样,用嘴衔着自动铅笔,并且就这样说话了:“关于这段增十一度音程——嗯?”她停了下来。   是退出去呢,还是加入呢,还是提问呢……但约安妮丝现在的脑子其实根本容不下杂念,和略有难为情的氛围与二人不同,约安妮丝是这样说的——   “正好都在!来帮我看看这段编曲,我想用那个超级帅的,能‘哇’一下的音写这段,但是我不会用这个玻璃板子……”   就这样,她们一起探讨了一小时编曲,才各自散去。   ……   回到自己房间,疲惫的高易羽在浴缸里眺望明月。   她也端起胳膊嗅了嗅……嗯……感觉没啥香味,恐怕是要原装才有?也不知道其他小姑娘是怎么给自己调味的。   说起来,她印象里,这附近其实还住着一个女同学,每次见面都有股咖啡味……应该就是那么泡入味的……但约安妮丝又没有,是因为洗澡勤奋程度区别出来的吗?   倒是那位咖啡女同学最近都没见过,高易羽忽然有点想找她问问班里的情况,学校的情况。   说不定乐队做完这张专辑就会败给流行乐恶魔,或是打赢流行乐恶魔?这都无所谓,也可能都已满足然后就此解散……到时候自己要不要回到现实的轨迹里,去履行高三学生的职责?   但比起还可以选择世界的自己,来到历史此处的乐队其他人,她们的未来……会走到哪里呢?   高易羽打了个哈欠,没再去想这种未知的事。   ……   翌日。   和着晨光醒来的高易羽,发现手机写着周日,她本能的感到雀跃,因为这意味着多睡一会儿……可这本能消失的很快,因为周日或是其他日子,在现在的生活里,都不再有区别了。   一如既往,达芙涅敲打着农具,高声喊着“上工”的事情。   习惯性的打理好自己,高易羽是最后一个出现在餐厅的,只领到了剩下的那部分早饭。   其他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非常好,尤其是约安妮丝,她神采奕奕的跟其他人介绍着昨天的编曲成果:“我写了一小章希腊风格的音乐,作为真正的前奏,我可以保证,这是真正的希腊风格。”   高易羽嚼着馒头,含糊不清的嘟哝起来:“问一嘴安和达芙涅不就能写出来了……”毕竟人家是土著。   “不不不,没那么简单,是我从资料里反推回去的,然后问了她们,她们都很惊讶我能推成功!”   “……你根据音乐的发展形态,反推了它的根源还成功了?”这倒是让高易羽很惊讶。   “没错!其实很多音乐家都做过类似的事,但是无法验证结果……可是,我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认识了大家,她们能当裁判,证明我是对的!”   “……那确实。”   比如高易羽如果想写一段正儿八经的巴洛克音乐,写完之后不用找任何人,只要抓约安妮丝来做裁判即可。虽然后者可能会说什么“在巴洛克时代写的,都是巴洛克音乐”,但这就是这支乐队的有趣之处。   约安妮丝一边往嘴里塞食物,将一把不知道哪里来的古典吉他搬了过来。   她的咀嚼声、吞咽声,和调音的声音此起彼伏。   高易羽听了出来,这不是现在通用的音律切分。   “噢,四分音……”听了约安妮丝伴着早餐弹奏的一组音程,高易羽琢磨了一下,“是混合利底亚音阶啊。”   这倒是种还算有应用的东西,有不少古典乐和部分爵士乐会使用,但它们的听感一般,高易羽没有被使用在流行乐的印象。   按高易羽的理解,到了这个阶段的作曲,有一部分是按天然的直觉,有一部分则是使用深厚的乐理……不过无一例外,没有哪一种音程,是没有被人类使用过的。   因为本质是数学的音乐,实际上可探究的内容已经天然被界定了。人类的耳朵能获取的频率,正是音乐本身的宽度。可是,约安妮丝的音乐,却有一点新鲜。   “都是比半音小的音进入了音程……不,有个全音吗?”高易羽靠耳朵和认知感受了一下,如果不是约安妮丝调律失败,那就说明这种律制的音程比例会很微妙。   约安妮丝弹得不太熟练,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用这种音律弹起写好的前奏。   刚听时有一点不和谐,但又意外抒情。   很难想象,代表着完美律的约安妮丝,会用这种基本只存在于上世纪爵士乐的音程……为早餐伴奏。   这时,高易羽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和谐。就像是站在大海旁眺望海平线时,听到海浪不会觉得突兀。或是鸟儿从眼前飞过,它的啼鸣理所当然。   因此,高易羽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那一丝和谐的源头,是节拍。   是银勺,在碗边的敲打声。   它完美无缺,自然和谐的对上了约安妮丝的演奏。   高易羽看了过去,约安妮丝正好敲出第二下,它的振动代表着不可思议的和谐。似乎只有当这种节拍伴奏出现,约安妮丝的音程才是完整的。即便是高易羽,也没办法理解这是如何做到的。   当这段令人忘了食欲的奥妙音乐停下,高易羽立刻提问:“怎么能做到这么和谐的?这明明不是数学比率的音律切分,应该会有自然性质的不谐……”   “因为那时候的四分音虽然理论没问题,但实际上人们还无法做到让乐器统一。”   达芙涅从旁解释,实际上她的表情也很微妙。   “如大家知道的,湿度、损毁、弦和孔的差异……种种问题都会让乐器发出怪声音。因此诞生了一个没能被历史记载其奥妙的职业,圆律者……实际上是现在调律师的真正词根。”   “……我确实没听过。”   “因为后人理解不了——总之,就是用打击乐的声音,来弥补乐器因为本身原因欠缺的音分,就像刚刚约安妮丝和安做的那样……但实际上真没几个人能做到,所以历史不会记载这种无稽之谈。”   高易羽有一点点理解了,但又觉得这太他妈玄学,即便有魔法的加持,人手能做到这种事情吗?   安·菲文放下了银勺,想说些什么,但话语未能成型。   她只是用夹杂着疑惑、惊异的目光,看看银勺,又看看旁边的约安妮丝。   约安妮丝则无视了一切,唯独忙着将这种声音记在谱子中。   ……   早餐过后,所有人本想去录音室开始今天的工作。   但安·菲文说有事要去城里一趟,便独自消失。   这种意外事件让众人略感疑惑,但高易羽其实有一点高兴,这意味着贝斯手经过昨天的夜谈,开始有点自主特征向外展露了。再说这座城市小得很,不用多久她就会回来。兴许,是去拿快递了。   “那我们咋办?”高易羽问,“放假到安回来?”   “放个锤子——你还不如去看看约安妮丝最近写的谱。”   “看了干啥?”   高易羽不太明白,反正不用看都知道是梦幻杰作,而且作曲家正被灵感驱使,应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完成曲谱和编曲。   到时候大家一起合奏上几段,找找曲子的综合感觉,再记下这种感觉并延续下来,各自再在录音室熬几天日子把干音录完,一起打包发给唱片公司让他们混混——就妥了。   但高易羽还是听从老人言,去约安妮丝背后瞄了一眼……噢,有总谱了。   嗯?上来就这么难吗……这个键盘……泛音居然能这么跨的?等等,这下面部分又是什么情况……这是……电吉他的部分吗?高易羽愣住了,这才理解达芙涅的意思。   “约安妮丝,这个吉他的部分……”   “很流畅吧——我将这部分的吉他谱写为穿越万物的风,时光和奥秘都能与它同行!”   而为了表达这种复杂的含义,曲谱的难度是迄今为止独一档,空三档的东西,高易羽感觉头皮发麻。这些音符正好卡在一种奇妙的状态里,它似乎界定了人类应该有2.5只手来弹这个,或是双手都有六根手指。   但它们又和追求速度技术的金属乐不同,是一种甜美仍然占据大部分的音符。虽然为了实现这一点,约安妮丝在其中引入了大量的对比,还规定了音符清晰度/音色情感之类的小细节。   高易羽既佩服世界上能有这种曲子,又感叹自己不是这块料。是时候知难而退了……自己的最后一份工作,就是去历史旅行里抓一位吉他手来。   “我想起有点事,我也去历史里走一趟。”   可惜,约安妮丝拉住她的衣角:“加油。”用满是期待的雀跃声音,替高易羽完成了工作,在这个时代捕获了吉他手。 170·不圆滑的过渡   在阳光的照射,刚好从庭院中挪开时,安·菲文回来了。   高易羽正好在院子里喝茶——好吧,其实是一直在等她。所以能正好……所以能第一时间见到她从道路彼端出现。   和早上不同,她换了身衣服。   某种麻纤维编织成了一件长袍,正披在她的身上。高易羽能看出来,它散发着奇异的魔力。   长袍的兜帽挡不掉全部暖阳,有的光线与她的银发染在一起,和她投在柏油路上的影子一起,甚至有种繁星于白日之中闪耀的感觉。她也远远见到了高易羽——后者已经打开了花园和宅邸的门,依靠在那儿,爽朗的举手表示欢迎。   “……咦,您……是在等我?”安·菲文快步走来,惊讶的问。   “嗯——有点担心你一去不返。”高易羽装出开玩笑的语气,将这段话讲出,接着又说,“而且我还想找你教我弹吉他,约安妮丝写的东西越来越难了,我有点吃力。”   安·菲文摘下了兜帽,双手将银发从布料的束缚中解放,散落在肩。   她笑着点点头:“既然是您的要求,就以我微薄的技艺,来成为您的试金石——但在此之前,请允许我稍微花点时间,去验证我的想法。”   “……想法?和你出门有关吗?”   “嗯——我买了些东西,因为感觉有点违和感,所以想找约安妮丝试一下……”   安·菲文犹犹豫豫,又尽量组织语言,继续补充道。   “我也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这有点像是见到了装答案的盒子,但我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奇妙。”   “那你买了什么?”   “乐器——我去了这座小城的乐器店,意外的还是有些东西,时代的进步真是奇妙。”   二人向屋内走去,观赏达芙涅每日打理的花园,或是用目光追逐不知何来的蜜蜂。   她们直接走去了录音室,安·菲文将身上的长袍脱下后,又将手伸进它里里外外的口袋中,往外取出东西。   接着,就像最精湛的魔术师登台表演,她从这件轻薄的长袍口袋里,取出了一件又一件乐器。崭新甚至有包装的乐器盒,大大小小的配件盒,都一一被放在地面角落,避开了采光井的范围。   这又是什么极度便利的储物袋魔法?德利多利怎么不教?高易羽看得相当羡慕。   可比起这微不足道的情绪,她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本能的雀跃感。   虽然只是从边陲小城里,最好的那家乐器商店里,买到的当地最好的乐器们,但至少它们毫无疑问是可以使用的……   安·菲文推开了录音室的门,顿时,从中传出了复杂的键盘声,鼓声,以及清冽的人声。   不用去探头看,也知道约安妮丝在抓其他人编曲。虽然都是繁琐的试错,但每个人的音乐里都没有疲惫。高易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其实还有几招,可以提高自己弹吉他的水平。   最简单的一招就是——练!   而不耽误进度,又能拥有充足时间苦练的方法,世界上唯独自己拥有。   她弹了弹金币吊坠,低声问道:“德利多利,是否醒着?”   “……你叫我?怎么了。”   “能不能把我送到历史里去一趟。”   一种紧张的情绪氛围,从金币之中扩散开来,也许是贴合肌肤的原因,高易羽甚至能从中感觉到魔力的振动:“你是不是在网上查,发现了哪一段历史里,有哪一个美少女过着孤独的生活,所以你想去骗取芳心?”   “我是那种人?”   高易羽很不悦,又接着证明自己的心是无瑕疵的。   “哼,失去父亲孤苦伶仃,但坐拥阿基坦公国这种,占了小半个法国富庶之地的埃莉诺女公爵,这时候才十二岁,学过拉丁语和音乐的她,说不定对一位外来的吟游诗人很感兴趣……但我有说去一趟吗?”   “你查过!”   “我说了我不是那种人,我是想说,你的历史旅行和现在这时代最前沿,是彼此独立的对吧?”   “差不多吧,我确实可以控制。”德利多利语气并不坚定。   “那你把我丢到随便一段历史里,只要有个住所,再有一口井或是干净的溪流旁边,我带一旅行箱的榨菜、维生素片、方便面和咸鸭蛋、腊肉过去,再带几个打火机。”   “……你要干啥?用方便面诱惑埃莉诺小妹妹?”   “我就可以在历史里疯狂练吉他!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练琴,练到弹尽粮绝为止,再回来,这里的时间还是我刚去的时候——你说可以不。”   “那你怎么生火?”德利多利甚至问这种问题,“而且不吃蔬菜的话……”   “等等。”高易羽反问道:“不是你给我的能力吗?我用魔力演奏音乐的话,能跟大自然共鸣,地上嘎嘎冒出小嫩芽,想吃啥蔬菜水果没有新鲜的?到时候杆杆拿去烧了,植物拿来吃了,无敌。”   “……好像还真挺有道理的。”   “是吧,送我去练琴——不然约安妮丝写的东西我真弹不来。”   高易羽对自己的计划还挺有自信,只要德利多利把自己丢到随便哪个荒郊野岭即可,不会污染历史。旅行完,生活垃圾自己带回来。而就算练习半年,自己的外表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   心灵上的孤独和肉体上的极限,其实这都是高易羽以前熟悉的状态——至少在遇到德利多利之前,她过的生活其实差不多。只不过多了电气小精灵,在装点那些无趣的世界。   而她就带着自己那百无一用,唯独可以让植物茂盛的魔法,去装点练琴的世界。   不过——德利多利不太同意:“我比较担心,你练没几小时,就嚷嚷着让我带你回来。”   “我不是那种人。”   “我也比较担心我不肯带你回来,你就忽然去法国勾搭埃莉诺女公爵了。”   “那你就不能把我丢到其他时间线?”   “那总还有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在其他时间线,说不定你悄悄查到了哪个很心仪的人,然后在诱导我……”德利多利半开玩笑的语气淡去,她换上了正经的口吻,“而且,有什么可逃避的?如果你不行,你我会相遇吗?”   高易羽沉默了,刚才那些纷飞的玩笑话所带来的笑意,从她脸上褪去。   是有那么点吧。   直到安·菲文抵达这支乐队之前,高易羽其实并没有觉得太头疼。她认为,约安妮丝的音乐境界是历史中无人可以抵达的,自己尽全力也跟不上——这很正常。   但在这之后,贝斯手的音乐浩瀚无垠,甚至无法以“无瑕、完美”这种词来形容,因为无人能有资格、能有眼界,去判定音乐的完美与无瑕。她的音乐,能轻易无比的超越一切认知。   安·菲文,她与音乐所化的亡灵,在同一境界之中。   她们之间的合奏,有一种灵魂契合的和谐——高易羽甚至可以理解,那就像是大地与天空,太阳与地球,黑洞与银河系……纯一度的1与高音1。   而安·菲文之所以能抵达这个境界——高易羽还明白,也许是为了追逐那位吟游诗人。   高易羽想练习到接近那个水平,至少能轻松的把约安妮丝的音乐弹出来。虽然无法跟她们的音乐一样,被强烈的和谐所包裹。   在她略有挣扎的这段时间里,高易羽能听见门没关的录音室,传来声音。   安·菲文对约安妮丝说:“关于这段——在历史尾声的激烈过后,作为场间休息的过渡段合奏,我认为可以试试将钢琴改为小提琴,而延音差异造成的切割感,我想用更清晰的贝斯根音来做。”   “小提琴吗……咦,你说你买了?”   “嗯,如何——我听说约安妮丝在一开始,就是用小提琴的声音,在向旅行于历史的吟游诗人发出呼唤的……我也想听听你的小提琴。”   “好。”   然后她俩风风火火的跑出来,在惊呼之中从乐器堆成的小山里,找出了那把意外还真是好牌子的小提琴。简略的检查过状态,做好开琴的保养后——   “很遗憾,不能让伟大的演奏家拥有一把顶级小提琴,这只能算小城最好的小提琴。”   “但,这、这已经是梦幻逸品了吧?”约安妮丝却一脸不解,“这完美的工艺,一看就经久耐用的弦和木材和处理方式,还有这没有瑕疵的腔体与琴码……”   她不禁抱怨了起来。   “以前的时代,匠人总会喝多了敷衍了事,因为做乐器的很少。大多数情况,还得买家自己加工一番。如果都能拿到这种水平的乐器,那该有多美好?”   “喔,是指成熟科学的设计,然后工业化标准且经验丰富的生产者……”   “不过弓子的材质差了点,这个的话——”约安妮丝摸了摸,“应该有几个音会有点生涩,这个松香也不太行……想让音色无可挑剔,还得用马尾巴毛磨一下最好。”   “下次会准备的——在此之前,就以不完美的状态来看看那段编曲的感觉?”   “好。”   约安妮丝带着小提琴,高高兴兴跑回录音室了。   而安·菲文则又从刚刚买来的东西里,挑出一把贝斯——很意外的,是芬达40th款。不算贵但经典的琴,确实是这小城能买到的东西……   但为什么是这种?   她之前不都是用那把魔力幻化的,相当神秘的贝斯吗……说起来,安·菲文变得相当主动,还特意给约安妮丝也换了把新乐器。   准备完成,她们又回到录音室,高易羽则在门外探头探脑,想瞅瞅这些人要做啥。   小火苗和达芙涅让到了一旁,因为这是她俩的合奏。   奇妙的是,高易羽听见了一段很像是提琴的声音——那是经典的挑弓在吐音,但又不是小提琴的频段。直到她发现,这是贝斯在模仿提琴和鼓而做的倒计时,已经是约安妮丝的琴声荡漾起来的事了。   一段干净的跳弓过后,波弓将它的旋律舒展开来。   起初还只是“美妙的小提琴”,属于能理解的范围,但当贝斯加入其中之后,这合奏又立即变成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曼妙和谐。   这就是安·菲文想测试的内容?不太理解……但她的表情却十分微妙。   没过多久,这小小的合奏结束。   约安妮丝并没有感觉太好:“嗯,还差点意思,感觉安的音乐不太尽力,不太纯粹。”虽然在场没有任何人有同感,但她的话无疑会是对的。   而且这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尤其是对喵喵,对高易羽袭来。   如果自己没做好,约安妮丝很可能也会这么锐评一顿……这种事,不要啊。   刚刚停留在高易羽心里的微妙立刻消失,她准备去跟德利多利对线,要求她把自己丢去历史练琴。顺便把喵喵也带去,多个伴……对哦。   “德利多利,我根本不用带火机也不用烧柴啊!喵喵不就是火。”   “……唉,这样吧,我送你去找埃莉诺,能不能在她占地十万亩的庄园里练琴,就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不不不,丢去其他地方——”   “明明是你自己暗示我的,真把你丢过去你又怂了,什么意思?不喜欢十二岁,孤独一人的法国女公爵?”   高易羽拍了金币一巴掌,德利多利今天嘴巴很坏,比以往经常用脏话来得还要坏,估计是真的不想折腾。按这些日子的交情来看,如果强行要求,历史恶魔就会将故事以其他的、南辕北辙的方式展开。   还是老老实实去天台练琴吧。   虽然,这意味着第三曲完成的时间,会拖后。   也意味着,礼物得晚一点……才能送给安了。   ……   过了中午,高易羽接到了一个电话。确切来讲是微信电话,并非是放养主义的家人打来的,而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高易羽接了起来。   “我、我、我我我,没吵到你吧?”   “你是?” 171·学吧,学无止境   电话那头的人,从声音来听是个女孩子,应该年纪没多大,而且毫无自信和气场。   它们结合了一下,高易羽忽然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个人有自己的微信来着……   “哎,又被忘了,我是咖啡女同学。”对方像是完全理解处境一样。   “……噢,果然是。”   “没打搅到高同学……吧?”   “没有。”确实,还是同学来着,“我正好没在忙。”   毕竟刚吃完午饭,乐队队长达芙涅,给了众人半小时的消食时间。高易羽正打算去花园搞点事情,她很清楚哪里有野果可以摘。   而咖啡女同学嘟哝道:“那……这栋豪华别墅是怎么回事?”   “我们乐队的新家,为了不扰民,我们都搬了过来。”   “……但我就住附近……您忘了?”   “当然没忘,但你一直没打电话过来投诉,就说明没打搅到呗。”最吵闹的鼓声,是喵喵在录音室打的,在地下的情况,那玩意儿做好了隔音其实也还好。   咖啡女同学也确实没抱怨,只是三言两语间,说自己上学、放假、补习、跟父母去哀牢山九死一生只为了将最新鲜的咖啡豆运过来,以及——昨天刚刚回家之后,发现废旧工厂变成了一栋豪华别墅。   和愕然不已的父母不同,咖啡女同学显然是知道答案的。   高易羽则依然担心那个乐队扰民的问题:“我没开玩笑,如果你家哪天被吵到了,跟我说——我们会解决的。”唉,十年怕井绳。   不过,咖啡女同学似乎只是将这当做开场白,她还有另外一件事。   “高同学。”对方郑重其事的开口。   “咖啡女同学。”高易羽也回了一句。   “……唉,那就这样吧。”对方接着说,“你们乐队是不是特别、特别忙?因为我也学了一下翻墙,还在国内看到了好多讨论,说你们的乐队进展很多……”   “进展很多?”   “嗯,除了你们签约唱片公司之外,前几天有个活动也很火,唱片公司要重新混音什么的……我不太懂,然后各路顶级古典乐手,都自愿帮忙去演奏什么的……他们都拍了抖音——啊,国外的抖音和那个X什么的……唉,我真不该上这个网站的,全是不健康的东西。”   高易羽倒是不知道这茬。   确实,之前的曲子唱片公司要重做,因此安·菲文的贝斯重录了干音,那么也就是说管弦乐的部分,也由唱片公司找了乐手重录……看来这是某种营销。然后古典乐行业的大拿们,则因为之前管风琴的原因卖了面子。   不过负责运营的达芙涅,没把这些事告诉乐队成员——确实也不值一提。   “……哎,我认识这种有名人,还跟我是邻居。”   “挺好的。”高易羽想来想去,憋出这么一句回应。   “那个……”   “你直接说事呗,我感觉你有啥事,是不是想告诉我暑假作业是什么?我不要知道这件事。”   扭扭捏捏的小姑娘,总算鼓着勇气问了出来:“我们之前不是,从学姐那里借了很多乐器,我还开车帮忙拉了。”   “没错。”   “学姐有个亲戚,突然发癫想学乐器,学姐在外面读大学,就想着在本地找个老师教一下……但说琴行的都菜,就想到你。学姐说你肯定有水平——她明明不知道你是那个乐队的……她怎么知道的?”   “喔,可能是因为我们聊过几支相对内行的乐队。”   “学姐托我来问问你,怕微信聊的话,你以为是玩笑。”   高易羽揉了揉太阳穴,这事还真有点……事实上那位学姐借出的乐器是相当优质的东西,而且没收钱,甚至那些乐器全程参与了第二曲的录音,目前录制第三曲也依然绰绰有余。   按理来讲高易羽应该回报的——但自己有时间吗?   不过她同时认为,事情也许还有其他破局的办法。   她问道:“她亲戚为什么想学乐器?是什么样的亲戚?”   “前几天刚考到我们初中部,现在放暑假,好像是——”   “行吧,你看她方便时领过来,让我当面聊聊。”   事情将很好解决,这类小朋友——很容易劝退的。   这类人,一部分是被家里强迫着,想利用好再也不会有的漫长暑假,提升一点孩子的价值。另一部分,则是单纯的上网发现感兴趣的东西,于是一时头脑发热,但却完全不理解学一样崭新事物意味着什么。   所以,实际上二者都可以解决。   前者会跟家长一起过来,家长会理所当然的,觉得这位没有考级证书的女高中生不靠谱,进而把孩子转送到琴行,找毕业于某某音乐大学的某老师专业学习。   后者只要给她一节基础课,告诉她无论任何乐器,想演奏炫酷的独奏都得勤学苦练一阵子。对方很快就将打消兴趣,发现还是做个观赏者要爽得多。   而高易羽也算给了学姐面子——虽然没有真实的回报对方,这确实是不好意思。   “那我们十分钟后到。”   “……这么快?行。”   挂掉电话,高易羽跑去客厅跟她们讲了这件事。   大家的反应倒是各异,达芙涅立刻就:“妈的,过年串门呢这是,两边都不想干为什么费这功夫?凡人将不可见到我!”于是像家里来客人时的猫那样,将自身藏匿。   约安妮丝一脸兴奋:“又一位理解音乐美好的少年。”并且向她始终信仰的神祈祷,希望孩子能熬过漫长的练习,终将抵达弹奏音乐时的甜美回报。   安·菲文则非常理性:“可怜。”也不知道在可怜什么。   但众人还是动起手来,将屋子不可见人的,充斥魔力、脏乱、没倒的垃圾、历史奥秘、女孩子的换洗衣物、魔法遗留痕迹……之类的东西藏了一下,又将家具略微整理。   新家的底子很好,所以很快便可以见人。而三位非人的存在,都可以轻而易举掩盖自身,她们倒也没有去录音室藏匿,只是静静等着。   很快——   在天气转阴时,高易羽的目光穿过窗户,庭院,铁艺大门——   访客已经抵达了。   ……   庆轻培站在门口,近距离观察这座她眼中的豪宅,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庆姐,真是这……?我手机上怎么说……这里是厂房遗址?这座教堂居然是真的吗?抖音上的传说居然是真的……”   “别拍,学姐会不高兴的。”   “……明、明白。”   庆轻培身边,准初一的少女,有点被吓到了。   在她眼里,即将高三的庆轻培学姐,是一位相当神的存在。   学姐的学习成绩非常拔尖,有传闻说她可能有保送机会。不光如此,她家里是做咖啡生意的,本人又精通咖啡,非常有格调,甚至还拥有驾照。   但学姐却非常畏惧这里的主人——也就是这栋宅邸、那座教堂的主人。   很快,大门打开了。   从中走出的人,其压倒性的存在感,吹飞了宅邸与教堂,使得二位访客眼中只容得下她的鲜明。   她有些懒散的站在门口挥手,但却有种能切断一切的锐利感,从其目光中散出,而她的容貌却在现实之外。   “……愣着干啥,来来来。”高易羽又招了招手。   “好。”   庆轻培像是在带一只不敢上楼梯的猫,半推半就的将同行的少女带了进来。二人紧张兮兮,注意着脚步不破坏庭院或是带上泥土,小心翼翼进到了屋内。   她们倒不是空手而来。   庆轻培带着一只密封袋,看起来很在意没将它包裹成漂亮的礼物,所以相当扭捏。   那位小妹妹则背着几乎跟身高相同的琴盒——LP吧……看来是学吉他的。高易羽多看了一眼,上面装模作样的贴着不少主人肯定不认识的乐队贴纸,还有些主人肯定认识的二次元贴纸。   她应该是发育较晚的类型,有种没长开的感觉,但长得很可爱。   “我是高易羽——怎么称呼你?”   “……我、我圈名——呃,我本名叫……小光。”感觉她脑子有点烧了。   高易羽故意逗了一下她:“那行,小光,喝茶还是喝咖啡,还是都不喝,还是直接聊正事,或是一边喝点什么一边聊——还是喝水?”   “我……”小光的脸通红,变得丑嫩丑嫩,但还是很讨人喜欢。   她始终不敢抬头正视高易羽,但会偷看一下。她可能性习惯性的想掏手机,找个熟悉的人打一串感叹号发泄心情,但又不敢,所以时不时会扭一下。   高易羽笑容深了些,于是耸耸肩转向另一位:“带了你说的新豆子来吗?”   “嗯。”   “麻烦庆轻培大师给我弄点尝尝?也给这小家伙整一小杯?我要两杯”   “……咦,你想起我名字了?”   虽然高易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记不住,但是约安妮丝不同,她对于庆轻培的咖啡水平是钦佩的,甚至替高易羽记在心中。此时此刻,约安妮丝还在旁边做动作,说自己也要一杯呢。   “厨房有一些咖啡器具,麻烦大师了。”   “好。”庆轻培放松了很多,“这次的新豆子很不得了,完全不酸,而且是很接近母种的赛级水平……现在是风味最美好的时候——”   她的声音渐行渐远,高易羽向小光露出微笑:“怎么突然想入坑电吉他。”   “看、看了几部动漫。”   “唉,最近被骗入坑的人越来越多,代代如此。”高易羽感叹道,“介绍你来的我们那个学姐,她当年也是这么被骗入坑玩音乐,组乐队的。”   小光的慌张淡了些,变得甚至有点兴奋,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高易羽又问:“她是小光的什么亲戚?”   “家……家里人让我喊她表姐,但实际上她是我二侄女。”   “……竟如此。”高易羽又问,“弹吉他的目的是什么?”   “放完假,去初中了……我想当个现充。”她语气坚定,“我想认识几个同好,然后去展子里出着Cos弹……或者是在学园祭里登台表演!”   高易羽倒没有感觉发麻,直接瘫在沙发上,只是有点后悔没录音,不然她长大了听到的话,就会说出“我什么都愿意做!把录音删了”之类的话,那应该会很有趣。   但谁也不知道,谁的伟大旅行——会启程于何处呢?   “还有就是……我……我很受感动。”   “什么感动了你?”   “就是最近……全世界都在听的那个……亡灵乐队……我很多同学和朋友都是跟风听,觉得好听的,我不同,我能感觉到,那个乐队的音乐跟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同……啊我不是说是二次元的感觉,只是……反正我被感动到呆住了。”   小光的声音时而结巴,时而却随坚定一起发自内心。   虽然她看不见,但其实乐队的其他成员正围绕在周围,有的憋笑,有的感叹。   还有的高易羽,在倾听。   “但那个电吉他跟其他都不太一样……它很像是……在现实里,然后……”   小光紧张的说,她想表达自己并不是单纯的二次元,还是也想接触更深东西的人,但话语却始终不着调。   无可奈何,她放弃了自己驾驭不了的言辞与长句,只是诚恳的表达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那个电吉他的音乐很打动我,比其他的部分都好……我也想学。表姐说高姐姐应该很厉害……能不能带我入坑?”   小光第一次抬起头,将无处安放的视线向高易羽递出,但很快便被后者的淡笑摄住心灵,又立刻低了下去。   高易羽看了看正好端咖啡过来的庆轻培——后者疯狂摇头,表达并没有透露高易羽的身份,也不是她教小光这么说的。   高易羽看了看周围,在一无所有的空气里,不属于这世间的乐队成员们都在憋笑。   但她们则用各异的肢体动作,想让高易羽说出那句话。   没办法——谁让我自己也想说呢。高易羽端起咖啡,强烈的浓香越过向上漂泊的水汽,和高易羽的话语一起在房间里晕染开来。   “好。”   说完,她喝了一口——哎,比旧时代亡灵泡的,要好喝很多。 172·铺垫   要让一位完全不会音乐的人,上手一门乐器——而且还是电吉他这种稍微有门槛的,其实并不算简单。   首先是投入。   虽然电吉他在近年已经不那么昂贵,但作为插电乐器,它天生需要电源来将其真正的激活,而不是有一把能调准音的几百块木吉他,便可以开始练习。   电吉他至少需要一只新手音箱,作为它的发音器官,因此天然有较大的开销。   而——   “……我只买了动漫同款吉他……还需要音箱吗?它是做什么用的?”小光确实感到意外。   “你是从哪里看的教程,没说过音箱的事吗?”   高易羽的语气很柔和,但在小光听来,依然感觉自己的愚蠢丢人现眼了。   “……我没看教程,b站弹幕说了型号,淘宝搜了一下……长得一样就买了……还买了周边贴纸。”小光断断续续的解释,她压力很大。   来自一位高不可攀的高三学姐,来自一位吉他高手,来自一位漂亮到不可思议而且感觉极度有钱的神秘美少女……这一切,都让准初中生、准电吉他学生,天然将自己放在了最卑微的地方。   而高易羽本人则只是“好几把有钱的小学生”抱着这种想法,啧啧了一阵。   “是因为我表姐玩乐队,我本来想直接找她……总之,找个能当面教的老师应该比看教程好吧?”小光说。   “确实,遇到我还算OK吧,我还是会点的。”   到这里,高易羽其实有点希望小光能坚持下来。不过按经验、按道理,接下来她就会知难而退了——然后把吉他无理由退款,或者出闲鱼。   高易羽站起身,带她和凑热闹的庆轻培一起去录音室。这既是去音乐该在的地方,也是将这里留给约安妮丝——她看起来很馋那杯咖啡呢。   没走几步路,她们下完楼梯,到了娴静的录音室外。   小光仰望着采光井,一脸难以置信。   而当高易羽推开录音室的门,将里面的景色展露出来时,两位来访者都惊叹了出来。录音室居然真的在现实里存在!这位学姐的豪宅自带!诸如此类的感觉,与眼前超脱现实般的事物一起在她们心里回荡。   “首先是向你介绍电吉他。”高易羽把自己的琴拿了出来。   轻便的无头琴Strandberg有着前卫的外表,而在小光眼里,拿着乐器的高易羽像是勇者抽出了石中圣剑,与她浑然一体。   以至于高易羽讲的,她只听进去了一小部分。   还好,前者也没觉得,小孩子一来就能明白什么拾音器、品格……如果真上道了,自己就会不知不觉记住的。   插电之后——电流的嗡鸣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但那是一种象征着专业的宣告。   高易羽借了她一只音箱,还给了她一张椅子,让她坐着以减少琴重量的负担。   她们面对面,检查完彼此的琴音准正确。   随后,学生模仿起老师的手型——但小学生的手和高中生的手,大小截然不同。小光琢磨着自己要快快长大,同时,对动漫里感觉更娇小的少女,居然能弹得那么好,初次感到了一丝不真实。   “不用在乎指法像不像,标准不标准,用按得到、没杂音的方式按弦就行了。”   随口说完,高易羽没有弹和弦,而是简单的弹了几个音,展示出不同弦和不同品格的用途。   这还是挺重要的,能让她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不同的弦有不同的音高,但品格切分的音实际上是流动的,有个非常简单的规律。   然后,小光吃力按着弦,拨起拨片。   杂音交错之间,音准正确的音总算响动。   “高老师,这个音很好听,但是——”   她又弹了一个音,那是个半音。   “这个不那么好听。”   “噢,具备基本的天赋啊。”高易羽挺意外的,她居然先在乎这个,“你具体对音符感情表达理解的天赋,很重要。”   高易羽放下吉他,打开了电子琴,这严格按完美律切分的黑白键,它的黑键更加明显。   小光更加的点头,然后很机灵的找到了同一个半音,拨动琴弦,弹奏了出来。高易羽更加意外,因为这个音听起来精准,且干净了很多。   不过后者发现,这两个音……还有哪里不太一样。   “——♪。”忽然,钢琴的黑键响起。   是约安妮丝——被咖啡黏住脚的她姗姗来迟,却非常愿意凑这种热闹。   以幽灵的身姿,不为人目睹的,悄悄按下了黑键。   小光像是菩提树下悟道的悉达多,忽然觉得万物的真理已在心中响彻。   “跨了一个八度,这就是你、我之间音符的音程关系。”   “……明白了。”   她再次弹奏——那是正确的半音。   而且,干净的没有了半点杂音。   小光低着头,忘了自卑、忘了高老师如何美貌飒爽,心灵是空洞的、却是被顿悟填满的。   她按着刚刚的那两个音,拨片由上至下。   “是有点天赋。”达芙涅在旁锐评。   “嗯,显然之前没有自学或是没被教过……”安·菲文也如此认为,“如果是为了这样的孩子能弹出心中的歌,那乐队进度放缓些许也无妨。”   “确实,而且咱们的吉他手还挺乐在其中。”   高易羽又开始教她C和弦,F和弦。这些简单易懂的东西,可以轻易构成一种能让小光觉得“好听!”的声音,但小光却自己往里面加着半音,然后让和弦变得复杂,或是在其他弦和品格里,找到同样的大三和弦。   虽然她小小的手按得十分吃力,但对音乐本质的理解却一点点深入。   如果是换个老师,现在应该要来一段速弹点弦、双摇把马叫什么的,再故作高深告诉学生“前路漫漫”。而高易羽只是开始复读小光弹的东西,虽然乐句表达、情感细腻,一切都是天差地别。   但高易羽却感觉,自己正在从天才的基础理解中汲取着什么。   随后,她弹了一小段分解和弦,没有用言语描述它们。   小光像是能理解,老师在用乐句说什么——于是她左手艰难的按下一个个音,用不连贯、缓慢、却乐理自在其中的扩展和弦,延伸着高易羽的乐句。   “天才?”达芙涅瞪着眼。   “好像是。”安·菲文也略感惊讶,“本能的理解乐理倒没什么……能立刻在品格上找到……”   高易羽又一次复读了她的乐句。   不再只是展示深厚自然的基本功,还加入了花哨的演奏技巧。   乐句变得五彩斑斓,聆听它时,时间变得细长,但它消逝后,时间回到了原本。   那不仅仅是指导棋,还是高易羽在告诉她——她弹的乐句,实际上会是什么样。   学徒的心深深撼动,她像是能见到高易羽的演奏,曾构成的梦在房间里弥漫,而如今只剩残痕。   她遵循着心中的情绪,在自己的吉他上,找到了一个又一个的音。   虽然不知道它们为何而构成、为何而和谐,但她知道这些音,可以回应高易羽。   她弹出第一个,用了一阵子,才找到第二个、第三个。   而在找第四个之前——高易羽轻柔的演奏,以她的第三个音作为开头,伴起洋溢光辉的乐句之舞。可它停顿了,又仿佛是在带着她前行。   小光自然而然的弹出第四个音,正好成了高易羽那乐句的根音。   至此,一种比以往还要强烈无数倍的共鸣感,从她的灵魂深处荡漾而出。   她明白了和弦、明白了合奏、明白了演奏音乐时,不可思议的美妙和满足。   明白了自己只是一无所知的学生,以及——   眼前这位吉他手,是她所不明白的高不可攀。   她没有再弹什么,只是学高易羽那样将琴弦余颤按住……虽然按不下心的余颤。   “老师,你和亡灵乐队的吉他手……哪个厉害?”小光问。   “那会儿的她确实还挺厉害的,在录音室里不知道录了多少遍才有那个效果,但现在的我应该更强点。”   高易羽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于是用剩下的半小时,教她怎么爬格子练基本功,顺便送了拨片给她。临走前,她再三表示自己会好好练习。   送她离开时,高易羽如此说道:“亡灵乐队的吉他手就是臭鱼烂虾,别想得太牛。”   “明白,高老师是最强的。”   “那倒没有,几年后感觉你要秒杀一切……总之,以后想来就来。”乐队众人也没有反对。   目送她和庆轻培离开后,高易羽摸了摸胸口。   其实感到撼动的,不止是小光——作为带她上路的人,高易羽感觉自己也有点什么收获。当一个没学过乐理的天才,在第一次弹琴时用乐句向她沟通时——她像是从中理解了某些东西。   那是某种共鸣吗?   毫无疑问,是的。   像是直接理解了她的才华,或是被她的才华理解了……   共鸣……感觉和什么东西很像——是魔力吗?高易羽忽然感觉到,这和用魔力共鸣万物时的反馈很像。   “——说起来。”突然,高易羽胸前的金币吊坠,传出了德利多利冷漠的声音,“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高易羽的思绪断了,被德利多利的话带到其他地方,琢磨起自己究竟忘了啥。   但德利多利直接说道:“你忘了收课时费,虽然你也就这点水平,但收个一小时十块钱还是勉强可以,这岂不是白上课,浪费了乐队时间——也耽误了将三全音传向世界?”   “……卧槽,还真是。”忘记收钱了!   达芙涅哼道:“贪婪的历史恶魔。”   “刚刚感觉到魔力的微妙振动……”安·菲文倒是有点疑惑。   “这座伟大的小城!居然有两位天才位于同一时代,还结成了师徒!”而约安妮丝的兴奋声音打断了所有人,“我好期待她将来的音乐。”   “而眼下,还是先琢磨琢磨我们的音乐吧。”   ……   回到录音室,乐队打算重新开始运作。   喵喵从鼓里钻了出来,十分好奇:“主人,您一开始接触音乐是什么样的表现?”   “我吗?我也没啥吧……”高易羽一边调整效果器状态,倒也开始回忆了,“硬要说有什么表现天赋的地方,就是……我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能预知未来。”   “这和音乐有什么关系?”   “体现在,我听到的所有音乐,我都能提前哼出它之后的部分。”   录音室内,乐队众人寂静了。   喵喵感叹道:“那感觉还是主人厉害一点……能将听到音乐的作曲动机、和弦走向和旋律走向都本能的理解吗?”   “那也没有,只是它们的作曲编曲水平太低而已。所以后头,我听到预知不了走向的各种音乐,我才对它们着迷——尤其是KC的那张《Red》,第一次听的时候真是……”   喵喵又问其他人:“大家呢?第一次是什么表现和感觉呢?”   达芙涅并不反感这坨小火苗,因为这家伙鼓打得挺好,所以自傲的接话了:“我出生之后就是伟大的月桂女神,我天生就是音乐的根源,我本身便是乐器,所以我知晓一切音乐。”   “装起来了,那你能不能写个歌词。”   “咳,那约安妮丝呢?”达芙涅问道。   “我……我……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是以音乐为媒介,为我们信仰的神和路德宗教义服务,我也是如此。我知道那是神的言语,且能理解它的一切。”   “也就是说,在约安妮丝的认知里,音乐不是音乐,而是与神沟通的语言?”   “嗯,它们是一种规律很简单的语言,创造音乐则是向神诉之表达。”   喵喵叹道:“天生便理解乐理的一切!”   “喵喵你今天咋这么懂?话又这么多。”   “主人收了徒弟,我也当长辈啦!再说又不是白练这么久的鼓……我也好歹是主人灵魂的分身,当然也有天赋啦。”   说完,喵喵看向安·菲文,又看了看高易羽。   众人都没有去问这位,因为所有人都知晓,历史之外的银发少女,第一次接触的音乐,是高易羽赠予其的一把巴洛克吉他。   而如果去问——得到的答案则不过是再一次强调,关于“爱”是如何从音乐之中诞生的。 173·我要拿全勤!   每个暑假都是独一无二的。   但每个暑假对高易羽来讲,都是没有作业的。   从小学开始,在长假来临之前,老师总是会千叮咛万嘱咐的告知学生,暑假作业若是做不完、不交、做不好,收假回来就无法继续上学。但高易羽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是老师在诈唬。   他们说话时,很像是那类古典乐里用以表达“玩笑”的声音走向。虽然高易羽对二者与基本原理一概不知,但却本能的明白了——那不过是在开玩笑,吓唬小孩子。   所以,高易羽从没有动过笔。她只是对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有绝对自信。   这一年的暑假,高易羽依然如此。   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从铤而走险变成了无所谓之事。   她的未来——大概会和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   日子一天天过去。   淡蓝色的天和深黑色的天互相替换,音乐和生活也是如此。   在过去的日子里,约安妮丝专注于编曲和作曲工作,但这次的工程量比想象中要大,因而不像往常那样,只是和咖啡一起熬个通宵,便可以将一张奇迹般的乐谱写好。   没有人知道她的进度,没有人敢去打搅她,只是将期待藏在心里,每次路过时紧张的多看一眼。   达芙涅的日子,差不多是所有人里最安稳的。   每天,月桂女神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打理花园。   那些繁茂的植物,不再只有或浓或淡的绿。   想热情招待蜜蜂的花儿开得很早,它们也将色彩递给世界。而含蓄的花朵们只是结出花蕾,也许在等候日子到来。   达芙涅对这种小日子很满意,她已经不再需要将自己埋入土中,而是会将其他业余时间浸入网络,运营乐队、操纵小国的金融市场之类的。   倒是最近几天,高易羽发现,安·菲文似乎想调查些什么事情,经常和达芙涅互相交流,她们的表情都很耐人寻味。但除此之外,安·菲文偶尔会敲高易羽的房门,一起聊点魔力相关的事情,倒没干什么别的。   至于高易羽本人,在从暑假里掰下的时间中,取得了两个成就。   第一是将每天准时过来学习的小光,培养成了每天会准时过来学习的好孩子。   她的进步非常之大,天赋依然可以称之为天才,虽然没有学过半点乐理,对于吉他谱的认知也还不够,可与生俱来的才华,却让她开始能弹奏一些美妙的东西了。   而第二点成就,则是高易羽自己。   在上百次练习过后,高易羽在屋顶,与风声一起,成功弹奏了一次约安妮丝所写的部分吉他谱。   那些堪堪极限的指法跨越,那些每个半音都被写入要求的细致内容,再加上弹错时破坏美好的一份自责——高易羽跨越了这一切。她成功的,完整的演奏了一次下来。   新收的学生在进步,老师其实也是会进步的。   伴随着莫大的满足感,她躺在天台的椅子上。   凹凸不平的地面积着些许雨水,它们和高易羽的瞳孔一样,映着天空的蓝白二色。   就像雨水将蒸腾而归入天空,高易羽希望,自己也会抵达美好的往后。   她只是简简单单的、如此期待着。   ……   然后——   在某天上午,约安妮丝的曲谱:“大致完成了。”   她目光炯炯,抱着年度预算表般的一叠曲谱,嚷嚷着召集了乐队成员。   并解释道。   “说是大致完成,因为人声的部分迟迟没有歌词,不过按照曲子再来配唱词,也是合理的流程。我在配器和编曲的时候,也考虑留出了一点人声的空间,所以应该很自由。”   高易羽第一个问:“那这个预留的人声空间,会不会影响到曲子的完整度,阻碍了您的创作?”   “并没有哦。”约安妮丝很满意能被这么问,开心的解释,“我对这次的曲子很自信,无论人声如何穿插,它都会很好听。”   众人便不再开口。   只是下意识将懒散从身体赶走,等着见到乐谱。   约安妮丝先分发的,是每个人要负责的部分,也就是分谱。   达芙涅第一个接到,她手里的是一片空白,简单的写着“加油”,让达芙涅哭笑不得。   放在喵喵面前的,是几张密密麻麻的东西。不愧是约安妮丝花费漫长时间才写出来的,光看文字量,就已经把喵喵吓暗了。但它硬着头皮开始阅读后,映入它感官的第一段,就让它一头雾水。   “你是乐队的真正灵魂,你的主人不是!你想要篡位,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请安静的潜伏,伺机而动……以这种心态来打鼓。”   哎,喵喵叹了一口气,哀怨的看着自家主人。   它知道,会用这种内容来记录,挑起主仆内讧,一定是约安妮丝在报复主人……   但想想也很合理,在每个夜晚,约安妮丝都会黏在自家主人的床上,但这么久过去,居然一次亲亲都没有……喵喵想起了自己为练习打鼓,而取材看的各种摇滚资料、电影。   喵喵知道,那些吉他手总是很受女孩子欢迎,而且很会各种各样的事。自家主人受欢迎程度应该历史第一,但却非常被动——毫无疑问,这就是约安妮丝写下这段的理由咯。   “唉,女孩子的斗争为什么要把我搅和进去。”喵喵无视掉那段后,继续看谱去了。   与此同时,旁边的安·菲文也拿到了贝斯谱。   她看了几眼,目光本能的飞速掠过,因为在浩瀚的人生里,她见识过一切音乐。   但她的目光在中途停了下来——   她感觉到了回味……像是青橄榄的回味。   淡淡的苦涩味过后,一种绵绵不绝的甜味充斥口腔,将一切其他都盖过。那就是约安妮丝的音乐,哪怕只是相对枯燥的贝斯分谱,可它们却精妙到历史中从未有过。   安·菲文合上眼,再度睁开,从头开始细细读了起来。   这是谁的乡愁呢……   她笑着摇摇头,知道了每一个音符,将要装点谁的乡愁。   与归乡的梦。   最后,高易羽拿到了自己的曲谱。   她早有准备,这玩意儿毫无疑问会难麻了。   早前,约安妮丝先前写过几段小样,那玩意儿折磨了高易羽一个月才终于憋会一段。而这几张纸虽然到手就那么轻,可高易羽怀疑给自己一年也弹不完。   所以高易羽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从最后开始阅读。   不过最让她惊讶的,是曲子的长度。   按这个格式和拍子来看,这曲子得有四十五分钟吧……还真硬,近年的新前卫都没人敢做这种长度了……而且是两个大章合并的。   两段二十分钟出头的常规曲制,各自又分为多个小章节……   柴可夫斯基所写的曲谱占了其中八分钟左右,光看吉他谱,高易羽就明白它相当之精彩,可即便如此,其他部分却是同样,甚至更豪华的。   约安妮丝的音乐,简简单单,诚诚恳恳,谱写了时代的变迁。   那艰难晦涩的吉他谱,实际上是时代的风。   它卷着尘埃、死亡、笑声、婚礼、破败、交易……   它卷着历史的细节,化成了细致的每一个音分。   它在高易羽的手中,叠成了三张A4纸,与半根笔芯的墨水。   最终——   它们会在高易羽一次次打磨的琴弦里振动、停下,余音淡去。   恰如历史本身那样,再怎么纵情讴歌过,死去也不过无人记得。   ……   每个人都在看自己的谱,三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   直到安·菲文抬起手:“约安妮丝,我想看总谱。”   众人才反应过来,手中这已经足够杰出的音乐,其实只是曲子的一部分……   而约安妮丝先一步,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来合奏试试吧?”她自信的笑着。   骚动声在桌面上回荡,但细听,它们并不是有意义的讨论所构成。这骚动声不过是达芙涅“妈的,我没谱子”的叹息,喵喵“唉,女人”的感慨,和安·菲文“很期待”与高易羽的“折磨我?也行。”   并且,看着约安妮丝的笑容,感受着自己心中的期待,高易羽就这样明白了,如果世间有哪一位也许存在的神祇,能抵达此时此刻,约安妮丝抵达的音乐高峰,那自己献上信仰也将无妨。   而约安妮丝本人——高易羽想献上爱。   可惜那是现在水平尚不足的自己,还不足以表达的词。   “怎么啦,不想合奏吗?”约安妮丝忽然问她。   高易羽才发现,自己好像想太久,以至于大家都瞪着自己,怀疑吉他手要破坏这场合奏。   她只好小声说:“腿麻了。”虽然并没有。   于是迎来哄堂大笑,她就这样被众人合力,扛着走了。似乎,大家都对能光明正大摸到高易羽,感到开心。   ……   来到录音室,一种锐利的感觉将平日的散漫削碎。   包括约安妮丝本人,所有人都认真至极。作曲家拿出了这样的曲谱,将世间前所未有的音乐高度,勾勒在她们眼前,只等待她们去攀。   高易羽再度确认曲谱,在插电之前弹奏了半分钟,将一些重点抓在了手里。又根据这种触感,用数分钟选好了拾音器档位、效果器配置、还有自己——作为乐手的出力程度。   500%。   她放空了心灵,不再去想其他。   也没有思考技术上的事,如何演奏,或是自己是否能做到。   仅仅将灵魂寄托给了曲谱,将身体还给本能。   那个承载着天赋、承载着迄今为止所有努力的身体,她无条件的信任。   如果这样去演奏也不够的话,她会找德利多利来一趟历史旅程,在漫长的岁月里磨练技术。   ——鼓棒倒计时的声音,淡淡传来,高易羽她最后的念头撕去,身体只剩下空壳。   此刻,她仅仅为演奏而存在于世。   她的食指推动三弦四品,向上——以一个轻佻的半音作为开头,蜻蜓点水般淡去,随后是象征历史开端的一组鸟鸣。   旋律和音符的编排,像是振翅时切风而行。   贝斯融入了进来,它们是落在时间长河上的羽毛。   鼓点在伺机而动,因为它尚未揭开历史的雾。   随后——钢琴。   那架来自百年历史之前,所有电子琴原形的第一台电钢琴,奏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音符。   旧时代亡灵的音符——在无星的夜空里闪耀。   高易羽弹起下一段,那是——   可比起演奏本身,高易羽的意识在晦暗的深处,模模糊糊像是抵达了什么地方。像是……能感觉得到……某个伟大的、浩瀚的……哀愁的故乡。   而故乡——名为家的东西向外延伸,那是一条条路。   它们像线条,在世界上奔袭。   可最终,它们会绕行世界一圈,回到家……回到故乡。   线条——不,音乐,那旅行的音乐不甘心于世界的狭隘。   它向外继续奔袭,它走上了另一条路。   可最终,它依然绕了一周,再度回到了故乡。   数次重复,音符在旅行和旅行结束之中,在世界上留下了许许多多条,洒满音乐与魔力的道路,它们像线条一般,卷绕着这颗浩瀚的、无始无终的、圆且苍蓝的哀愁故乡。   高易羽回过神,她的灵魂前所未有的颤抖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脱感,将她的一切连在了一起。   她像是能看见采光井落下的光点,是经历了多少变迁,从宇宙的哪里抵达此处的。也能明白自身的肉体,是周而复始的命运灰尘所构成,即便消灭于此,它也会在万物的尽头再次构筑自身。   可她也看见,乐队成员们正错愕的看着自己。   “……你……为什么……要与地球共鸣?”达芙涅满脸是汗,“我亲爱的高易羽女士,您想干什么?”   “莱线……所有莱线,都在与您的音乐一起闪耀。”安·菲文同样如此,她的目光既热烈又惊恐,还带着仿佛无尽的敬爱,“您是无意识的吗?我去为您倒杯水。”   喵喵似乎体验到了跟高易羽一样的东西:“我感觉到了一个大到惊人的,但跟我一样是球的东西……很伤感,我想哭。”   “地球。”   放下吉他,高易羽坐在椅子上。   那种顿悟万物的通透感依然留存,甚至能让她感知到所有细胞的高度统一。   但她也有不解之事:“抱歉,大家,影响了合奏……刚刚我没意识,只是在努力弹琴,发生了什么……吗?”高易羽又立刻问,“还有,我刚刚弹得怎么样?”   “怎么样?你……你在疯狂给地球注入魔力!但魔力又通过莱线回到你的灵魂,地球差点回应共鸣,被你唤醒,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达芙涅擦掉了汗,小声嘟哝。   “你他妈……您是想成神?” 174·神们自己与人的旅行   噢,总而言之,我干了什么厉害的事情呗——高易羽已经明白了处境。   虽然不知道干了什么。   不过刚刚……感觉跟误食不好的菌子,似乎是差不多的体验。   “先上去聊吧,让我们暂时离开音乐。”是安·菲文的提议。   她先将贝斯轻轻放下,断掉了录音室的独立供电,然后走到楼梯口,回望着大家。白炽灯暗淡之后,门外休息室涌入的光变得自然和煦。   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因为除了高易羽,以及等于它灵魂分身的喵喵以外,其他人都几乎是零距离的,接触了刚才的东西。她们切身体验到了……甚至可以说是零距离的,体验到了那被达芙涅称之为“成神”的前奏。   那可不太简单。   但奇妙的是,没有人对这场本该轰轰烈烈的合奏被打断,而感到遗憾。只是前奏就足以满足吗?或是更期待接下来的录制工作,以及听到成品时的感觉呢?   又或者,仅仅是单纯的,觉得以后再合奏即可?   也许跟高易羽现在的所思所想一样,全都有吧。   回到客厅,达芙涅招呼着想去沙发的众人,干脆直接去了屋外的花园。   达芙涅安顿好大家入座,自顾自的念叨着“今天不要愚蠢的咖啡,那会加剧我脑子的混乱,应该整点安神的花茶压压惊”,跑到花园里一顿薅。   薄荷……还有高易羽叫不上名的什么东西,一点点被达芙涅摘下嫩叶,丢进竹筐。如果把这一过程全拍下来丢YouTube上,配上什么“幼女的花茶”标题,可能成绩会比第二曲还要炸裂吧。   高易羽摇摇头赶走胡思乱想,不再看达芙涅,而是转向键盘手与贝斯手。   “所以……刚刚我演奏的怎么样?到现在还没人回答我。比起成神或是炸了地球,我更感兴趣这个。”   但约安妮丝和安·菲文面面相觑,都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让高易羽心凉了半截,很像是参加学校的朗诵大会的学生,自信的上去一顿情感表达太过忘我,到出成绩的日子,老师尴尬的说“被拍下来传到抖音火了,大家都在笑你”前,犹豫不已的那种铺垫。   但事情也并非如此。   安·菲文如实陈述道:“很难描述,一开始的半音阶很美妙,但魔力立马将音符化为现实,与我们所处的世界本身……共鸣了起来。”   “所以……”高易羽另一种意义的心凉了半截,“没人听到我的演奏如何……是这个意思?”   “嗯,以我对魔力的理解,和在过往岁月的认知来看,如果您的演奏继续下去,魔力继续呼唤世界,确实会像月桂女神所说……可能以某种方式,做到某些神才能做的事。”   说话的同时,安·菲文目光飘忽,但她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高易羽接过话茬,并且一把抓住停在肩头的喵喵,像弹力球般在手里拿捏:“如果我刚刚跟地球共鸣成功,可能也会造出这么个东西?”   “……什么叫这么个东西。”喵喵抱怨道,“地球本来就是球,不用造的。”   “不,应该没办法发生什么。反而是您的灵魂会融入地球的振动之中……吧?所以挺危险的……但据我所知,只有可能存在一次不确定的先例,然后就是您这次未成功的……所以没办法说具体会发生什么。”   高易羽点了点头,大致了解了。   确实,她的意识毫无疑问从身躯中飘走了,如果共鸣继续下去,自己说不定就融入了也许存在的“地球意志”之中?而不是将其化为灵魂的分身。这么看,确实还是危险的。   达芙涅又知道什么呢?   高易羽看向正好端茶过来的小巧女神:“我能成神吗?”   “你继续下去就成了呗……但跟我这种不太一样,我们是万民祈祷之共鸣,所凭空诞生而出的意识集合……以及魔力的容器。”   “……第一次听你说这个。”   一杯杯热乎乎的茶,被放到众人面前。   各种各样的新鲜叶子,在热水里上下翻舞,它们将更多的气味献出,彼此交织着构成了一种闻起来非常美妙的平衡。   而在高易羽想喝一口前——达芙涅抬起手指:“没想到魔力浩瀚如你却一无所知,德利多利也不知道来干啥的……那我就多少讲讲吧……比如这样——”   很明显的,有淡淡的魔力被她使用。   所有茶的温度,被其剥夺了。   “我刚刚的个人意志是,希望大家不要被烫到,所以我拥有的魔力与我的想法共鸣,实现了它。”   “牛啊。”   “别他奶奶的牛不牛了,再说一遍,古希腊时代,甚至更早之前,我们的文明是以城邦——或者说是聚集点、定居地、村落之类的形态存在,而那时的人还或多或少拥有些天然的魔力,他们的祈祷和愿望与魔力共鸣,得以塑造了我们这样的神。”   “所以,他们当时祈祷的是胜利——于是有了象征胜利的你?”   “对——至于这幅外表,可能是当时城邦里某对家庭……刚刚失去孩子,于是掺杂进强烈的、对于孩子的追忆……”   这时,安·菲文问道:“月桂女神,其他神们呢?”   “你无法踏足罗马,不知道应该也正常吧……许许多多的神,会因为实现了祈祷者们的愿望,或是祈祷者们的死去而离开世界,有的则在历史变迁中,得到其他的祈祷,便拥有多重象征以去实现其他祈祷。”   “……等等,那历史上最热门的耶稣也?”高易羽不顾被茶水呛到也要问。   “没人见过,但据说是有的。”   “我也听说是存在的。”安·菲文点点头,“我还听说过,这些高于现实的神魔们,好像都很喜欢音乐。”   高易羽这次喝下了茶,才去开口:“我也老早发现了,以前我还跟德利多利遇到过一个叫梦中人的超级大怪物,德利多利都怂死了,但意外的,那位也是喜欢音乐的。”   “……您竟然还遇到过……这位……”安·菲文啧啧称奇,“以前我遇到过一个国家,他们的王和巫师为了知晓世界真理,将全国上下的人用于探求答案,最后写成一小张奇奇怪怪的乐谱,里面有一首就记载了这位梦中人。”   安·菲文如此称呼道:“大概,是全人类的根源性神祇。”   “这么牛……那乐谱呢?”高易羽也对音乐充满兴趣。   可惜:“不知道,据说后世怎么都无法识别,最后一次传闻是流落到了什么小组织里,而且意义多半不大,巫师们会将得到的真理传播出去,所以大致已经成了一些常识。”安·菲文摇摇头,并不认为那是太有价值的东西。   达芙涅盯着所有人喝了茶,而且脸色舒展。   直到她也随众人的好评而心情缓解后,她才渐渐开口。   “而你,你刚刚的行为就很独特了,像是地球对那些音乐很满意,于是决定召请你的灵魂一样……也许继续下去,你就会因地球的意志,而成为某种前所未有的神。”   “那我还挺牛。”因为话题太过离谱,高易羽反而没有实感。   “我也觉得——所以,你刚刚咋办到的?”   高易羽如实相告,自己只是希望跟上乐队的水平,所以忘我的弹了一次琴……之类的心路历程也嘀咕了好一阵,然后回过神来就这样了。   但她还是心情不错,这意味着自己的音乐,以某种方式被认可了!勉强配得上这支乐队吧?至少眼下是。   听完,达芙涅头疼了一阵,没找出其中的问题。   安·菲文沉默着,似乎是想问问其他人的意见,于是将目光看向键盘手。   但在此之前,达芙涅先咨询了另外一位的意见。   “历史与三全音的恶魔,你怎么看这件事?自己的契约者,与地球共鸣了。”对着那枚璀璨金币,达芙涅的声音富含魔力,犹如必定叫醒沉睡者的闹钟。   它奏效了。   历史恶魔从昏昏沉沉的暗淡里走出。   裹挟着全身的雾,在众人的注目下又一次现身,然后用唯独坦露在外的、漂亮的、少女的手,为自己拉开椅子,轻轻入座。   “我的茶给你,没动过。”达芙涅把自己的推给了她。   “这件事,倒没必要这样讨论吧?和她恐怕关系不大。”德利多利倒不嫌弃,轻轻喝了一口花茶,然后淡淡说,“难道不是因为……曲子太过于伟大吗?”   像是多云转晴,众人好像才缓缓理解。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键盘手,她因为觉得话题无聊而且听不懂,所以一直在晒太阳和品味花茶。   但现在,约安妮丝听到了夸奖。   她并没有谦虚,或是害羞。只是带着自信和一点点期待。   “哼哼,我也觉得这应该是迄今为止的最高杰作!但其实曲子还没有写完,还有词要加进去,再加一条人声旋律线、大量和声……还有——”   她唯独看着高易羽。   “还有定下曲子主题的吉他手,想为其而写的一笔收尾,对吧?”   “嗯。”   高易羽想为这首曲子,加上一段特别的采样。   德利多利喝完茶,开始了对约安妮丝的热情吹捧,一如既往。这让高易羽想到被德利多利找上门,签下契约,去历史之旅绑架约安妮丝的往事。   三全音恶魔居然是约安妮丝的粉丝……哪怕是现在,高易羽依然觉得这有点滑稽。被教会认定为异教与邪恶的三全音恶魔,以及为神而代言的路德宗音乐家。   “说起来,约安妮丝,你有过吗?”高易羽轻描淡写的问,“演奏到忘我的情况。”   大作曲家想了想,微笑着摇头:“那倒没有——只有弹着弹着睡着了,然后醒过来还在弹的唯独一次。”   “所以后来演奏前都要喝咖啡?”高易羽忽然明白了。   “哈哈哈,被你发现!所以我很喜欢咖啡,这样的话,就不会像那次一样错过音乐了。”   约安妮丝正打算讲讲自己和咖啡之间的更多故事,但达芙涅那微妙的视线投来后,便立马改口:“当然,这新鲜芬芳的花茶,我也喜欢上了。”   ……   在这之后,曲子的录制工作开始了。   因为那次奇怪的地球共鸣,高易羽被安排到后面再录,先观察观察以免再一次突然共鸣,进而出现岔子。   按达芙涅的话来讲,高易羽死了就死了,但这种水平的吉他手不好再找。倒不是说技术有多美好,只是长得太漂亮,以爱情维系着乐队的稳定。   高易羽也没有再尝试那种忘我的演奏,只是如常一样练习,也不去运用魔力,倒是什么事也没再发生。硬要说的话,就是德利多利来得频繁了些,却不是抓她去进行历史旅行。   有一次夜晚,德利多利来到现实,来到高易羽的房间。   在她说明来意之前,高易羽因为好奇而先问了一句——   “什么时候打流行乐恶魔?专辑做完?”   “急着送死?”德利多利平淡回应。   “没,反而是我感觉我们实力很强,喊流行乐恶魔出来挨打。早点打完,世界上早点少9成9的垃圾音乐。人类能进步的,而避免走向毁灭。”   德利多利像是惊讶,又像是理解,一种奇异的沉默化为一声大笑,从她嘴里发出。   她接着说:“我来是抓你,进行历史旅行的。”   “……妈的,终于来了?”高易羽头皮发麻,里头的脑壳都好像要碎开一样,“我不要啊,这第三曲做的好好的,突然又让我去历史里搞事情吗?”   虽然她已经放下乐器,准备去穿吟游诗人的装扮了。   这次是哪里呢?   “开玩笑的。”德利多利忽然又说。   “……你……真的还是假的,您说清楚。”   “真的历史旅行。”   “妈的,那我还是去换衣服。”   “那倒不必,这次是在这里。虽然只是玩笑话,但你不是正要踏上旅行吗?明明机票都定好了。”德利多利坐在床沿,声音很轻。   这倒是真的,高易羽用迄今为止的乐队收入,买了两张通往意大利的机票。   毕竟安·菲文负责的贝斯部分,很快就将录好,而高易羽的部分又是被安排到最后。这段时间乐队没其他事情要做,第三曲也即将面世……因此——   高易羽想去意大利,带安·菲文回家,回到罗马。   并且,录下那象征取消放逐的宣言——装点在第三曲的最后。   以作为……自己、世界、历史,接纳她的第一声“欢迎”。   “我是来祝你一路顺风的。”德利多利的声音毫无阴霾,“愿你创造与改写历史的旅行,能将她带回《历史》之中。” 175·寻诗旅人之歌。   今天——阴雨天。   不过有阴霾的只是天空,和被雨水青乌的地面。   乐队所有成员,静静站在录音室里。   监听音箱中,流出她的贝斯,而特意擦过的澄澈玻璃,则有她的身姿。   安·菲文是第一位开始录音的,因为她的技术到了奇迹般的水平,哪怕是约安妮丝绞尽脑汁谱写的东西,她也可以在第一遍时就精准无比的弹出来。她的音色,没有分毫错误。   像是覆在山林的厚雪,她的发色淡淡映在贝斯漆面上,和一根根琴弦被敲动时的光辉一起闪烁。   她的表情并非一成不变。   当其他旋律成为主角时,贝斯隐在深处时,她就会安安静静。但贝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作为亮点浮出水面时,她的演奏和笑容便会熠熠生辉。   光是聆听贝斯的独奏,包括约安妮丝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感叹世界上竟有这种音乐存在。   以及——对成品的期待,和对自己即将参与录音的期待。   录制这首漫长的第三曲,其实有点像是在讲故事。   一个古老的,有趣的故事。   它会随着人的交集、人们的迁徙、生育和死亡,语言与文明——而不断流转。故事既会作为流言,由大臣之口告知统治者,也会在睡前时,成为母亲向孩子所讲的安眠音。   而曲子就是一个将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乐器,各自讲上一遍的故事。   再然后——它会合成完整的样子。   至于现在,银发的贝斯手结束了演奏,属于她要讲的那部分,到了尾声。   达芙涅抬起手,做了个表示结束的手势,然后小心翼翼将刚刚录到的所有东西,以多重备份的方式存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安·菲文独自坐在录音室,沉浸了一会儿演奏的余韵,然后开心的收拾乐器来。   随后,她推开门,来到了控制室:“如何。”   “哎,真他妈完美。”   “哎,贝斯这种乐器之所以诞生,就是为了被安演奏。”   “哎,搞得哥们压力很大,知道吧。”   “主人怂什么?再成神给大家看。”   三声叹息,和小火苗被抓住的哀叹,变成了安·菲文感到有趣的笑容,她很乐在其中。   然后她问:“接下来是约安妮丝要录音吗?”   “嗯,我来——但是我要负责好多乐器哦……”约安妮丝并没有嫌麻烦,只是有一点担心,“我到这个时代之后,其实很少摸键盘之外的乐器,需要一点时间复健……还有——管风琴,这个倒是没问题。”   这时,高易羽向前了一步,轻轻抬手打断对话。   她四下看了看,用一种请求般的视线和约安妮丝交流过后,她才对着安·菲文。   “给我三天时间怎么样?让约安妮丝安静的复健三天,等我们去远处取个材,为曲子添上一笔点题。”   “取材?”   “嗯,飞机来回的票我都搞定了,回来之后,我们也不会错过约安妮丝的录音。”   达芙涅眨了眨眼,并不意外。约安妮丝也是如此,她之前就知道高易羽似乎想干点什么。既然是取材,而且又是为了曲子添上一笔——大概,还是什么有利于安·菲文的事……   “没关系,你们去吧。”约安妮丝同意了。   “喂,带点土特产给我。”达芙涅不害臊的开口,又补了个问题,“知道带啥不?”   “带异国花草的种子。”   “没错!既然脑子还清楚,那就去吧——倒是我们要如何称呼这段旅行?”   “有必要称呼吗?”高易羽避了一下视线,达芙涅的眼睛像是能长刀子似的,“它无外乎是历史旅行,只是带不回额外的美少女来壮大我们的乐队,但依然是一场历史旅行。”   达芙涅不屑道:“人活着本身就是历史旅行,无外乎是自己人生的旅行,或是时代前进的……罢了,既然不会再额外带回新的小姑娘,那就行。”   直到这里,安·菲文才好奇的问:“要去哪里?”   “为我们的专辑——进行采样。”   ……   高易羽挺久没出过远门了,虽然靠历史旅行去过各种各样的国家,但那一切都与出远门不符。   她带着一只容量不小的旅行包,简简单单的行囊。   每当踏上旅行时,都会嗅到一种非日常的味道,此刻也不例外。   她照着镜子,心想“哎,我是人们旅行时,能见到的最美风景”,然后戴起口罩墨镜,还有一顶不起眼的帽子。办完这些,她才招呼着安·菲文,坐上叫来的网约车。   司机:“一位?不是两位……哦,两位。”之后,才略感奇怪的开车。   高易羽立刻意识到,这是身旁的稀世魔法师在发功。   “这是那个啥,对吧,我记得刚来的时候也用过一次……”高易羽隐隐约约的想起。   “嗯,操纵我与世间的距离——可以避人耳目,低调行事,我称之为距离魔法,可以避免自身非世俗的样貌引来世俗的注目礼……您想学一下吗?毕竟您……”   “我?”   “应该能无条件吸引来所有人的爱情……从您的角度,或是我的角度,我都希望您能学会这个。”   高易羽无视那些夹杂感情的话,只是挑了重点:“行,学。”   倒不如说她很乐意多学点东西,据说自己拥有很庞大的魔力,但到现在为止使用方法很匮乏。以后对付流行乐恶魔,这类魔法肯定就是战斗力。   “不过,很难学吧?”   “嗯,所以我想好了办法。”   安·菲文伸出手指,用自己轻柔、温暖、略有低沉的嗓音,向其发出一种不成调的轻轻哼唱。高易羽感觉到,银白色的魔力随之涌出,像是海浪和贝壳一样淡淡共鸣起来。   一张淡白色的纸,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它看起来轻薄无比,却富有力量。   是的……高易羽认识它。   对她来讲,那是没多久前一次会面时,安·菲文所展示的东西。   她魔力的形态。   正如高易羽的魔力,会随音乐一起灌溉荒芜,将各种各样的植物凭空繁茂出来。安·菲文的魔力也有其独特的形态,那就是会构筑一张乐谱——能写入回忆的乐谱。   它能分毫不差的,将回忆里的景色录入其中,然后准确展示出来。   虽然录入和展示都仅限一次,它却是很美好的东西,因为能将珍贵的回忆再度品尝一次。   “我把我学会这个魔法的记忆写进去——”说着,安·菲文为乐谱的空白,谱写起内容,然后卷起来递给了高易羽。   “……那你会失去这个魔法吗?”   “不会呀,只是复制记忆,不是抽取记忆。”   “那就好。”   高易羽接过了那卷回忆的乐谱,淡淡的魔力像是能散发芳香,充满了安·菲文的气息。它里面的回忆并不是被囚禁于此,而是……对,只是在栖息于此。   就像蝴蝶停在枝头,蜜蜂暂留于花蜜。   回忆是自由的,而只要自己呼唤的话,回忆就会纷飞。   高易羽试着呼唤了——   那一卷乐谱轻轻展开,里面魔力与回忆构筑的光彩,一点点流入高易羽的脑海。   那是……安·菲文的心路历程,关于那个魔法的。   起初,是她的旅行——她旅行到了一个莱线节点,守护那里的人是弓箭手,为了能让每一箭都命中敌人,守护者便从莱线之中借用地球的魔力,演变成了这个操纵距离的魔法。   而在安·菲文的手里,这并不仅仅成为了操纵物理距离的东西。   她既可以用这魔法横跨大洋,抵达天空。   也可以用其延长美好时光,使其离枯萎之日变得遥远。   当然,主要被用来缩短与世俗的距离,可以使自己没有存在感。   如果她想,也可以反向使用,成为一切的焦点。这是个很奇妙的魔法——高易羽完完整整的经历了安·菲文学习、使用的一切,进而,掌握了它。   但仿佛是一种因果,当高易羽确信自己掌握魔法,达到了目的之后,那些回忆便淡去了。   即便高易羽想,也无法再将它们写入新的空白回忆乐谱。   高易羽摘下口罩和墨镜,将面庞无保留的展露出来——司机从后视镜好奇的瞄了一眼,但很快便不在意了。因为高易羽以魔力,拉远了这一切的距离。   “好珍贵的魔法……感谢。”   “这只是我能回报您的些许,希望,您永远也不会拉远与我之间的距离。”   “那么复杂的操作,我搞不来。”高易羽自己也笑了起来。   ……   如果高易羽想,那抵达目的地,也仅仅是消耗些许魔力即可马上办到的事。   但她们只是换乘火车、登上飞机、如所有旅客一样经历时间。   当然,也经历苦涩——   “有没有……治晕机的魔法……”高易羽满头是汗,面露难色,躺在头等舱豪华的椅子上。   头晕、心悸、反胃。本来美味的飞机餐和甜点,现在像是诅咒一样,在无时无刻的告诉高易羽“吃我?消化我?这就是我们的痛苦!”   高易羽本人则已经像个死人了。   但安·菲文其实也一样:“我……我很后悔没学。”原来……她在这方面也不咋地,“我曾经历无数浪花,在古老的航行里见证岁月!看来是隐居一千多年的问题……没想到我竟然也会晕交通工具了。”   她似乎想证明自己不是软柿子,对抗得了气流,但说得越多,情况就越糟糕。   “唔……呜——”   当颠簸平静了些,她俩就那么满头是汗的,用魔法吃力控制着反胃——到真反胃出来的距离,最后终于找到诀窍,控制了晕机到我自身的距离,又立刻满血复活。   并相视一笑——毕竟她们对魔法的掌握熟练度,是一模一样的。   “空姐!加餐!”   ……   而她们散去魔法,只是拥抱了落地时,异国他乡的风味,以及清晨阳光和风。   对于安·菲文来讲——这有点像是过往三千年里,时间旅行者和永生的自己,曾经历过的那一次次偶遇。   像是一眨眼之后,吟游诗人的美貌便会消散,然后需要再苦熬百年。   但她眨了眨眼——心爱的人还在。   高易羽正一脸嫌弃的捂着鼻子,因为正好走过一个浑身喷香水的老外,臭死了。   像是想品味这份珍贵,安·菲文合上眼,等了几秒,才再度睁开——高易羽不见了。   但转头后又出现,吟游诗人似乎去看正好路过的一位金发美女了,尤其是盯着对方的胸。回来后,吟游诗人盯了盯自己的,颇为深奥的说了句“男性特征”,似乎在怀念往事。   吟游诗人始终都在。   安·菲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在她的心与灵魂里回荡。   她下意识的,想将此时此刻记录在回忆乐谱中——可没必要了。   往后,这份心情——依然会常驻吧。   “走,办完手续了。”   “好。”   离开机场,高易羽像是安排好了一切,又带她远离了所有小偷和坏蛋的距离,上了辆不错的车。二人闲聊着异国的歌,闲聊着乐队的歌,还有彼此。   向着高易羽——安·菲文说了许多天气的事,还有大海。   树、行人。   手机、建筑、风中夹杂的气息与以前相同、晕车、红绿灯、行人的背包和相机。   但安·菲文只是在说——   “我爱你。”   ……   车停在了一个像村子般的地方,将她们二人与行李抛下。   高易羽伸了个懒腰,呼吸着正午的风。   农田,磨坊、大海。意大利民歌像是在土壤中扎根,长出了恬静,弥漫在目光所及的每一处。   高易羽拦下了一辆车——那是刚卸完货的、属于附近农场的小三轮车。   高易羽递出一张大额钱币,但对方掐灭烟摇着头,只是用大拇指和哼哼声指着后面。   两位旅行者乘上它小小的车尾箱,面对面坐下。   一点点柴油味,伴随着摇摇晃晃,浓郁的番茄味。   哪怕是从海边吹来强风,太阳正在头顶,刚卸完丰收番茄所留下的余味,也像是她们的好心情一般弥漫不散。   司机或是农场主,打开收音机唱起了歌。   慢悠悠的三轮车,向前驶去。   然后——   收音机悠闲的,用那模模糊糊的晶体管——   向整个世界、向一卷历史,如此宣告道——   「应吵闹的旧时代亡灵乐队所发出的呼吁,罗马市议会,在古罗马行政中心卡皮托利山上,一致通过决议。   撤销三千年前,流放诗人安·菲文的命令。」   “欢迎抵达你的家——罗马。”   吟游诗人指了指路牌,随那被农场主切换频道的收音机一起,哼起了歌。 176·旅行尽头   她回到了历史之中。   对此,高易羽非常确信。不用从金币里叫出历史恶魔,从那《历史》之书里确认,高易羽也知道这件事,成功了。   兴许是因为直觉,又或者是单纯的,她们已经旅行进了罗马城的地界。   高易羽松了一口气,因为事情已经办完。   她想采样的——正是从收音机、从电视、从各种各样的新闻媒体里发布出去的,宣告流放取消的声音。   高易羽会将它加到第三曲的最后,即便整个世界的人,都不清楚其中的含义,但至少高易羽知道,乐队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就够了。它不是什么创作者的浪漫,而仅仅是高易羽想为她做的事。   “这事还真是有点漫长,有点曲折。”高易羽看着天空,感觉心情开朗。   “……我……回到了……罗马。”   “是的,意大利首都,虽然岁月变迁了三千年,但那个名字仍然以其应有的方式存在于历史的此处。我不知道这片大地是不是你的故乡,但罗马是。”   安·菲文静静躺在车尾箱的稻草们上面,尘埃在阳光下纷飞。   结束旅行的她——回到历史当中。   她有一张懵懂的脸,但就像云,它变化着。喜悦、迷茫、无可奈何、以及打从心底的感受到高易羽的心意后,悠然在脸庞弥漫的快乐。   “我不再是被历史放逐的人了,是您代表历史接纳了我。”   “我还记得在莱斯波斯岛,你说过想回家,虽然迟了很久很久,但我也只会这么做。”   高易羽没有一起躺下,只是用手掌挡着越来越明媚的阳光。   但她的语气充满感叹,接着说:“对我来讲,从萨福的残魂拜托我去找你,再到现在,也确实是经历了很多……我挺对不起约安妮丝和你的,我也没什么办法,被德利多利抓到这种世界里,我其实什么都做不到……唯独这件事,我为你办到了。”   一股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高易羽觉得轻松了很多。   从今往后,安·菲文就不再是独立历史之外的漂泊者,而是被故乡、历史、乐队……以及大家所接纳的灵魂了。   “萨福老师?”忽然,安·菲文问。   “嗯。”   “……老师的……残魂?”安·菲文眯着眼,些许疑惑涌上了她的脸。   高易羽讲了讲整件事……说起来,哪怕是到了现在,高易羽还没跟安·菲文讨论过它的起点呢。   毕竟,这是源自一场杀人委托。   “那时,自称萨福的残魂敲了我的窗,希望我去历史彼端将你抹杀。”高易羽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单纯好奇是咋回事,所以跟德利多利一起去了,然后就遇到你。德利多利说你是怪物,独立于历史之外,又拥有大笔魔力,永远停在了被放逐的年纪。实际上德利多利好像也杀不掉你,当然我们也没这个想法。”   高易羽一句句的说着,安·菲文合上了眼,淡然的理解了什么:“原来是这样,那我猜,我的学生是不是也曾向您请求杀了我?还有受过我祝福的恋人、天鹅变成的公主、莱线的理解者,还有那位小画家……我想,大家都找过您吧。”   “……呃?”高易羽察觉到,似乎有点奇怪,“确实有一位你的学生找过我,后面这几位倒是不知道。”   高易羽的目光从蓝天上收回,看向躺在稻草上的旅伴。   而她正看着自己。   “我探寻过历史。”她说,“我想和您聊聊它们,虽然一直以来,您都对其不感兴趣。”   “……哦?聊啥。”   安·菲文下定了决心,并接受了什么:“我调查过自己,我的历史有一段本来的样貌,和一段被移调的样子——我一直感到奇怪,但现在听您提到萨福老师,我才解开心结。”   “是……不好的事情吗?”高易羽小心翼翼的问。   “不是,正相反。”安·菲文看着高易羽,以赤诚的、坚定的、理解和饱含爱的眼神,“我是历史之外的漂泊者,而您大概并不是行吟万千时代的吟游诗人,而是改写历史的移调。”   她没有给高易羽提出疑问的时间,只是接着说。   “在被您干涉之前,我本来的历史——大概是孤独无比的活了三千年,疯狂的想要寻死,或是寻求感情……为此,我甚至用魔法将我珍视的灵魂复活,只为陪伴我的孤独。”   “呃,也就是说……那就是萨福的残魂。”   “嗯——也许是讨厌被人打搅长眠,或是想报复我……又或者,是想为我这位糟糕的学生寻觅一条新的路,她才找到了您吧。”   高易羽怔住,那一缕萨福的残魂,实际上是想为原本历史的安·菲文做些事情,才找到自己的。   而杀了安·菲文——这种委托背后的意义,高易羽才第一次得以知晓。   “但我的历史为您而改变了呢……您向三千年时光里,洒下那么多次珍贵的小小相遇,虽然要耗费漫长的等待……我真幸运,移调到了这多么美好的历史当中。并且爱上了您,甚至开始希冀生命能继续下去。”   “居然是这样……即便是被驱逐到历史之外的人,也能被我改变历史……”   安·菲文从稻草上站了起来,没有拍走身上的灰尘,只是洋溢幸福的继续说。   她深呼吸着海风:“但这些,不过是我无可奈何的小小人生,与接下来想告知您的不值一提。”   “等等……要说啥?”   “该怎么开口呢,我想想……唉,先从提问开始。”安·菲文认真的纠结了好一阵,犹豫着问,“您被德利多利找到,然后呢?有思考过这个世界的样子——本质、真相、发展……该怎么说呢,您不对历史好奇吗?”   安·菲文那有些零碎的语言,忽然招来了异物。   世界像是被凝固了。   而缔造这一点的,裹挟黑雾的历史恶魔,将手、手臂、身躯、一起从高易羽胸前的金币里漫出。   历史与三全音的古老恶魔·德利多利,将世界暂停,并且将自身显现了。   哪怕是高易羽,也感觉到气氛完全不对。   “来啦?”安·菲文并不受其影响。   “贝斯手——你的历史已经回归了《历史》中,我并不想粗暴改写它们的美,我不知道你知道了什么,但没有必要。”德利多利诚恳的试着沟通。   但安·菲文摇摇头:“你尽管可以改写试试,我很强的。”   “我实际上不想和你起冲突,我们心平气和的谈谈?”   “我只是想把你隐藏的东西,告诉你的契约者,以作为……她接我回家的回报和祝福!如果你想干涉我们的爱情,我会连你与历史本身一起撕碎。”   德利多利沉默了,她的魔力吱吱作响,有一种乌云中电流密布的恐怖感。   高易羽看得心惊肉跳,因为这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好像真打起来的情况……   但比起这个,安·菲文想说什么?   本能在警告高易羽——不应该去听。应该一如既往,做个不想探究奥秘、不想鼓捣魔力的,简简单单的吉他手。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玩乐队,安安静静做音乐,与其他一切都不再有瓜葛。   “最初让我感觉奇怪的是,我与约安妮丝的合奏——每一次都契合无比,完美无缺,那就像是孩子在向母亲撒娇,或是家人之间知晓彼此习惯。我和约安妮丝并没有互相讨厌或是敌对,反而……我很喜欢她。”   安·菲文一字一句的说着,她无视了德利多利的所有警告。   她就像是被请上讲台的孩子,在念诚恳所写的作文。   “接着,是我一直以来,这三千年旅行里始终绕不开的问题。为什么,所有以神魔自称的怪物们,或是拥有魔力能改写世界的灵魂们,都无一例外倾心于音乐?甚至包括我。”   她的话音还未散去,沉默并没有延长之前——   德利多利收起了那浑身是刺的战斗模样,也将世界的进展解冻。   历史恶魔像是接受了:“伟大如你,自己探寻到了答案,我没资格阻止你如何分享答案。”   安·菲文对此很满意,于是开心的像个孩子:“嗯——吟游诗人,您认为我们这些家伙,是从何而来呢?”   她要分享小小的秘密给心爱之人。正如心爱之人,指引自己回到了故乡一般。   但高易羽自己,似乎并没有如她们所料的愚蠢:“约安妮丝,与世界的共鸣。”高易羽平静说着答案,叹了一口气。   “……竟然……呃?怎么会……”德利多利愕然不已。   “你嚷嚷啥,这是很难猜的东西吗?”高易羽白了历史恶魔一眼,席地而坐接着说,“魔力这种玩意儿估计本来地球就有,跟它共鸣的话可以获取……我猜的。”   德利多利像是很头疼:“因为那次成神未果,使你发现了吗?确实——它们从地球之中往外流淌,如果抵达了那个境界的话,就可以获取,进而改变现实。但迄今为止,历史上只有两个人做到过。”   “一位就是历史上的约安妮丝咯,她的音乐抵达了至高的境界……然后——她的管风琴吧。”   “如你所猜的一样,她的音乐从管风琴中化为音符——与世界本身共鸣了……那是她最伟大的演奏。”   德利多利不再遮掩,反而深感怀念。   “接着,她的信仰和魔力,为地球历史构筑了第一位非现实的存在。她的神,响应了她的共鸣……诞生于世了。”   虽然之前完全猜到了,可由历史恶魔亲自说出,高易羽还是感到头皮发麻。   这种事竟然是真的。   但德利多利玩味的说:“伟大无匹的音乐家约安妮丝!她的神——随其祈祷而诞生!但又因满足了她‘神是存在的’这一希冀,便圆满而消逝。”   “……这么哲学?”高易羽哑口无言,“那你们这些玩意儿呢?”   “她的演奏超越了时间、空间、概念——她所演奏的音符包裹着无穷的魔力,在无有起始、无有终结的历史之中纷飞!有的成为了人所拥有之物,只因为他正好在吟唱诗歌!有的则化作被实现的愿望,只因人们的祈祷在共鸣!”   高易羽愣了很久。   最后还是接受了。   约安妮丝那场演奏,将她的魔力送往了……各种各样的历史里。   而达芙涅之类的存在,想必就是因此而得以诞生。   “安,也是被约安妮丝的魔力所影响的吧。”高易羽自言自语。   “嗯——那天夜晚,响彻罗马城邦的旋律,应该也是约安妮丝穿越历史的音乐……”安·菲文自己说了起来。   她正式加入乐队之后,察觉到合奏时的违和感,才开始调查这件事。毕竟是她迷茫了三千年的事情,但真相却意外简单,不过是登峰造极的音乐家弹嗨了,因而使得一切神话得以成真。   至于自己为什么会染成银发,被当做替罪羊驱逐……   无外乎就是那时的自己,也在祈祷着什么吧。   而魔力与驱逐的敕令共鸣,使她甚至被放逐到了历史之外。   “哎,约安妮丝,一切的罪魁祸首!”可,高易羽羡慕不已,“我也想啊,听那场她拥有魔力时的至高演奏。”   不过高易羽忽然察觉到一丝违和感。   这些事情,其实不算那么重要,为什么德利多利要出来阻止?不,那是阻止吗?或许只是刷个存在感。可更让高易羽疑惑的是,为什么安·菲文的表情,是这样的?   没有遗憾了的……笑容?高易羽听见她开口。   “我不过是受她魔力恩惠,得以拥有这段非凡人生的……又脏又丑的小孩子。”安·菲文轻轻靠近着心上人,“我对她怀有无穷无尽的感谢,实际上没有资格与其分享或抢夺您的爱……倒不如说,这段日子已经足够美好了。”   “等等——你感觉不太对,安。”   “而您,将我接回历史中——这其实意味着……我不再是停滞不变的,我要回到历史的原本地方。被驱逐,然后死亡,从未出现过。现在不过是靠魔力强行停留罢了。”   她遗憾的叹着气。   “本想将我探究的秘密当做谢礼,没想到吟游诗人伟大的头脑,其实都已洞悉。无论如何,幸好我录完第三曲了……贝斯手永远是无关紧要的——我要走了。” 177·无处安放的历史起始   刚听到那些话的时候,高易羽并没有理解。   自家乐队的贝斯手,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呢?她想走了……是要回家吗?   已经录完音的乐手,可以坐在休息室或控制室,悠闲的一边喝咖啡,一边锐评还没录完的人。约安妮丝肯定广受尊重,而被嘲笑的肯定就是自己这位蹩脚的吉他手了。   那……也可以。   高易羽不介意回去录音,然后被整个乐队一起嘲笑,谁让自己就是不行、谁让约安妮丝那报复般的乐谱就是太难。   甚至,高易羽很希望它能成真。   ……是啊,为什么会希望呢?   像是落日余晖无可逆转的沉入地平线,寂静的天空失去了最后一点光,高易羽理解了。   因为……她要离开了。   安·菲文本来就是一位特殊的存在,她被驱逐到了历史之外,只是借由魔力,实现了个人历史的停止。历史与现世的规则,都无法约束她这一存在。   但高易羽只是想迎接她回家——因为她漂泊在历史之外三千年……只是想让她回家。   高易羽从来都没有明白——这还意味着什么。   就像眼前的景色这样。   被允许回到历史的灵魂,停下漂泊,要归还她正确的历史中了。   她的身影淡了,像是被正午的烈日炙烤而消融。   她洋溢爱情的目光,带着一点点遗憾和惋惜。   她试图说些什么,但声音再也无法振动现实,只有唇形的转瞬即逝,告诉了高易羽。   “我爱你。”   高易羽像是听到了她的贝斯声,也像是听到了从三千年里传来的每一次告白。   “等等——”   忽然意识到这将成为现实,高易羽本能的抬起手,本能的使用从她那儿学来的唯一魔法。   高易羽想操纵安·菲文与消逝之间的距离——想将它从概念上拉得浩瀚无垠,想拉近安·菲文与此世的距离——想将它变得无穷之短。   但距离无法被消弭。   当眼前空无一物,只剩毫无遮挡的碧蓝大海时——   高易羽意识到,自己完成了萨福残魂提出的委托……她将安·菲文,杀死了。   ……   “她走了。”德利多利说。   “做点什么,历史恶魔,将她从《历史》之书里翻出来。”   德利多利平静的站在高易羽身边,像是仆从又像是挚友。   像是要顺应高易羽的要求,她伸出漂亮的手,将《历史》之书从黑雾中抓了出来。   《历史》之书平摊于她与高易羽之间,她一页页的翻动。但不过是渡过了开头的那些页码,便抵达了目的地。那是一页特殊的……散发着强烈魔力的历史书页。   “安·菲文在接受流放后,漂流到了莱斯波斯岛,师从萨福,虽然没有作品流传下来,但后世认为她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与音乐家。   而奇妙的是,人们还认为,她是那位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的原形。这可能与王政时代罗马人的发色和面孔有关,而在二十一世纪,她被继承了罗马根源的罗马市议会取消流放,得以魂归故里。”   “她……真的回到了历史……”高易羽双眼放光,像是溺水者抓住救生圈,“好,德利多利,把她接来这个时代……不,让我去她的时代。”   高易羽准备好了一趟新的历史旅行,也许在时代彼端的安·菲文,完全不认识自己,丧失了她三千年的累积……那也没关系。她要改变历史!将事情扭转以通往正确。   那个时代的罗马是怎么样的?荒蛮的小城市……但莱斯波斯岛很不错,也许萨福还记得自己。   她还认识那座岛的管理者,吃饭的时候见过!   还有……   “有点遗憾,安·菲文的魔力太过强大,不是我能干涉的。”   “……什么?”   德利多利重复道:“她的魔力并没有回归大地,只是带着她本人一起离开了这个时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样,因为太奇妙了,但毫无疑问,历史之外的她……抵达了尽头。”   “……我们乐队,不是如你所说,将你的三全音传播给了世界,为你搜集了那么多魔力,你可别说不行。”高易羽愤愤道,“还有我的,我应该也有不少,去扭转历史,消弭历史的影响!”   “你杀死了永生者。”德利多利只是如此说。   高易羽合上眼,揉了揉被风卷乱的长发。   她呼吸着安·菲文几分钟前曾呼吸过的海风,然后呼出。   和话语一起:“我最后说一遍,她是我们乐队的贝斯手,不可或缺。无论你想干什么,多一位倾心于我的强大成员,都能为你提供便利……把她放出来。”   德利多利沉默了几秒,无奈道:“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并没有从旁指引过、干涉过。”   “是啊,是我的错。”高易羽咬牙切齿。   “不过我敢打包票,你知道结果是什么,你见到我订了机票、知道我和意大利外交官的谈话,明白我只是想接她回到家乡,容纳她!你知道的。”   “嗯,这倒是。”德利多利并没有否定。   就像临行前的夜晚,德利多利少见的现身,祝福了高易羽的旅行……啊,那是她内疚的暗示吗?高易羽忽然念头通彻……那所谓的祝福……实际上是德利多利想出声提醒?   但德利多利没有真正的指明……   “这个结果——这有利于你。”高易羽死死盯着她。   历史恶魔沉默以对,那像是默认。   高易羽咬了咬下唇,这要是回去了,跟达芙涅和约安妮丝讲,旅行没带回土特产和礼物,甚至还搞丢了贝斯手,自己还有什么脸面?   罢了,和历史恶魔之间,那些装糊涂的把戏——就到此为止。   “我可以帮到你,为你复活……或是成为流行乐恶魔。”高易羽说着。   “……怎么突然这么说?”德利多利罕有的愕然,那下意识的声音意外动摇。   “这个时代根本没什么流行乐恶魔,而你也根本没打算对付所谓的流行乐恶魔……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无所谓。”   高易羽接着说——   “但我们的乐队,我们饱含魔力和心意的杰出曲子,将会随着第三曲的诞生,而在全世界以无可避免的势头席卷一切,那伟大的音乐会不断在世界回响!然后——我们会成为流行乐。   无论是你想用三全音收集魔力,还是想单纯靠概念共鸣,最终我们都会无可避免的,为你诞生出流行乐恶魔来。你找到我们,让我们玩乐队,告诉我们流行乐恶魔这种存在,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高易羽直视着她。   哪怕是隔着那浓郁的雾,高易羽也清楚,自己正看着对方的眼。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可能只是单纯想为自己的权柄加一份,毕竟你是三全音与历史的双重拥有者。你想彻底的将世界侵吞?改变一切?那都无所谓,我都可以帮你,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做善人。   在今天之前,我其实很感谢你给我的这些经历与故事。   如果不是与你签下契约,我大概只是孤独的活在角落里,无趣的弹着仅我自己知晓的音乐。所以,其实我与你之间,并没有任何隔阂……你之前的所有谎言我从没当真过,一切都无所谓……   唯独——把安还给我。”   高易羽说出了迄今为止,自己的所有想法。   她确信自己的推测有个七、八成准确,只是之前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并且,她很乐在其中,那些历史旅行……那些乐队……还有那些与奇妙少女们之间的故事。   如果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高易羽也知道方向——   那就是她自身。   为什么她被改写历史之后,拥有被安·菲文和达芙涅,都评价为“庞大”的魔力?德利多利找上自己,肯定不是什么“因为音乐兴趣相似度极高”之类的玩笑话。   但这次,高易羽不得不较真了。   “我和她有过无数次约定,几年、几十年……甚至间隔上百年才见一次面……现在,我只恳求你,将这次分别……在《历史》之中改写为最后的、真正的考验……然后,让我去接她,改写我的错误……”   高易羽口干舌燥,不知道接着还能说什么。   她感觉很疲惫,比弹下一整场live还要辛苦……但更多的,则是对自己的懊悔和愤恨。为什么没有多想想?总以为什么都像历史一样可以随意揉捏?可以挽回吗?   良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   高易羽不再开口,因为她已经把所有东西都说完了。   她不想低声下气的去恳求,那大概无济于事。   不过——她一切都想错了。   左边是海风吹荡的碧蓝,右边是夏日的田野。   德利多利的回应,远远超脱了这一切的现实之外:“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日子。”   她的口吻,是对不知有多遥远的怀念。   “要再无可挽回的,听个故事吗?”德利多利轻声问,温柔的像棉絮。   “……故事?”   “不过,听了之后,就像你失去了贝斯手,大概也将失去我。”   “那我能得到什么?”高易羽的声音比她所想的还要低。   “让我想想。”德利多利犹豫着,思考着。随后,如此告知她,“但你可以知晓历史——有关那些,曾停留在未来的历史,也对你挽回安·菲文……无济于事。”   没有半点犹豫,高易羽接受了。   哪怕会和迄今为止,一直相处愉快的德利多利告别。   ……   “从哪里说起呢。”   德利多利并未拿出《历史》之书,只是单纯的以声音、言语诉说。   那——也是历史的载体。   就像此时此刻的风,载着“现在”,飞往几秒后的“未来”那样。   “对了,就从——约安妮丝的魔力,与世界共鸣,缔造了所有的神话和非凡。这是你猜到的,但所谓的恶魔,并不是她的魔力所缔造……她美好的魔力与圣洁的音乐……是无法缔造我们的。”   德利多利轻声诉说历史,那是无穷无尽的怀念。   “在对你而言的未来,另一位伟大无比的音乐家,其孤独的音乐与世界共鸣了……然后以大地的魔力,缔造了其心中的所有。”   德利多利看着高易羽,轻描淡写的问——   “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天才吧?”   ……   夏末的小雨并不讨人厌,它省了达芙涅浇水的功夫,而且让气温变得很舒适。   只要推开窗,达芙涅能嗅到外面花园的味道。植物与雨水交织,有种奇妙的清爽,光是嗅一下都会让人愉悦。如果关上窗,那些本该跑出去的咖啡味,就会淡淡的涌来,则是另一种愉快。   “噢,我闻到了牛奶和咖啡在一起的声音。”   “哈哈,说得像是吃了蘑菇一样。”   达芙涅忽然想到:“对了,别又搞错,泡好多杯出来……”   “嗯,只有你和我的份,她们去旅行了,我知道的。”约安妮丝的语气一如既往。   作为诚实面对自己的人,现在的她,面对这段关系,已经不再感到不悦。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能接受,大概因为安·菲文很容易亲近?她形容不来。   “不过,她们是去干什么了?达芙涅女神知道点什么吗?”   说着,约安妮丝将一杯放在她面前。   雨水敲打窗户,然后滑下水痕。   但雨雾并没有遮挡视野,平平静静的午后时光。   “让罗马市议会取消流放呗,让安·菲文能回到历史里头,大概就是这样……没啥好担心的,历史是历史恶魔的领域。估计咱们吉他手会录下广播声,然后我们放到曲子的最后。”   “听起来……很浪漫。”约安妮丝由衷感叹。   “我也觉得,还好唱片公司没人敢催咱们,可以继续磨洋工……不过咱们的乐队有个小遗憾,大家伙都是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没办法举办live,听众们少了些乐趣,我们也少了乐趣。”   约安妮丝伸了个懒腰:“咱们也就两首曲子……您的歌词还无影无踪,明明是主唱,却一点不上心。”   “竟然在嘲讽我……你跟高易羽学坏了,吉他手真没一个好东西啊。”说完,达芙涅趴在桌子上,懒散的敷衍,“还得是……让提前录完音的诗人写吧,我看不得别人闲。” The Endless River -178·anısına,pt.1 历史   有时候,奇迹并非诞生自辉煌之中。   正如每个梦想——都曾寂寂无名。   ……   “失败了。”   男人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消瘦的手,捶打了一下墙壁。   他看着眼前的厨房,既对自己的辛劳付诸东流感到叹息,又对这灾难般的场景要如何收拾感到头疼。   像是煤炭一样的东西,以雾的形态飘得到处都是。   不成型、没有味道、也不鲜活的成品,就那么在平底锅里弥漫。   男人关掉了煤气灶,再度叹息。   不过奇妙的是,男人并不是在试图做菜,然后失败了。这里经历战争般的残骸,也并非食物残渣。他只是,在制造一种世上从未存在过的东西……或者说,是概念。   “传说中的约安妮丝,到底是如何实现这个的?我怎么学不会……”   “……——……——”   像是煤气泄漏发出的警告,又像是吹好的气球被松开了封口。   眼前平底锅中,那团恐怖的残骸,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声音。   男人吓了一跳,甚至已经将菜刀捏在了手里,疯狂的退后了好多步。不光如此,他还发现自己手里居然有磨刀棒……但也挺好,这东西应该可以用来砸人。   “妈的,连失败也失败了吗?”男人顺便磨了几下菜刀,“不要跟我讲,这个玩意儿是他妈半死不活的……我处理不了啊……”   “——……你……”   但事情的发展,与他的期待有些偏差。   他以浩瀚魔力,与无数黑暗材料一起,从平底锅中召唤的……那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恶魔”这一概念,似乎……没有失败?   男人听到,本该是恶魔失败品的东西,说话了。   “你……召唤了我。”   那是可以理解的声音,甚至富有韵律,可以称之为音乐。   而且……最重要的是——   很难听。   “哈哈……你、你说话……好他妈难听!一点和谐都不存在,你的声音是错误和弦与单数音高,是不谐律,多美好的一天——世界上,这个世界!今天迎来了……第一声……”   他的声音细小了许多。   “第一声,不好听的音乐。”   “可你为什么想杀我呢?你应该是我的主人。”那恶魔说。   并且,它一点点的接受了自己的存在,开始在现实里锚定自己。   虽然没有镜子,但它似乎拥有可以探究外界的一切感官。   黑色的、像是煤泥……或是烟囱里排出的黑雾。   这便是它——恶魔的身体。它们的密度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高,所以能折叠般的放在平底锅里……   恶魔似乎生来便具有相当的知识量,所以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便是仪式之所,你呼唤我、共鸣我、召唤我的地方?厨房……?”   “没其他地方了,忍一忍,伟大的……世界上的原初恶魔。”   原初的恶魔沉默以对,但也不觉得不满。它只是感到滑稽,这理应是人类做饭用的地方,这位神叨叨的召唤者——不,应该说是主人,这位主人看起来很像是失心疯,所以这种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若不是步入癫疯——他也不会召唤恶魔吧。   以及——他也不可能,抵达召唤恶魔的高度吧。   “我该如何称呼您?主人?还是?”   “哦,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也不是问题,如果你想在从今往后的日子,追忆过往,那我倒是可以介绍介绍我自己——但相信我,不痛苦的办法,仅仅是不去知晓。”   召唤者一股脑的,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这让原初的恶魔感到头疼。   这家伙到底想不想自我介绍?可问题又来了。   因为原初恶魔试图离开平底锅,所以它发现——自己有一只手。   类似人类的手,确切来讲,是少女的手。   它白皙、无暇、即便是掌纹也漂亮细腻。   它的每根手指,高度彼此排列像是艺术品,和谐到让人赞叹。   “……这是?”恶魔困惑不已。   “噢……这一步居然成功了?不容易,不容易,没想到真能行。”男人翻出手机,记录着类似于实验档案一般的东西。   就在原初的恶魔,已经放弃和召唤者进行沟通,并完全认定对方是个疯子之前——   他的躁动烟消云散。   他静静立于原地——以被夕阳余晖映照如火的,杂乱的房间为背景。   “我是个玩音乐的,你说话的声音既然增四减五,那你一定知道高易羽吧?我目前处境不妙。”   “高易羽……不错的进步,我至少知道了你的名字。”   “你不知道我吗?”   “我并未被赋予这种知识。”原初恶魔将手藏在黑雾中,轻轻飘从平底锅飘出,像人一样站在高易羽面前,“而且,即便知道,我也希望主人可以向我,亲口介绍自己。”   高易羽摸了摸覆着一层细碎络腮胡,并不老成——却非常俊朗的脸。   他思考了很久。   最后无可奈何的找出答案,并以如此的言语,自我介绍道——   “一言蔽之,我是即将毁灭世界的人。”   即便是原初的恶魔,也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压迫力。   并非来自高易羽说话时,平静如水的眼神,也并非是其弥散周身的强烈才气。   而是他的失望,他是以无穷无尽的失望与懊悔为伴了不知多久,才能渍出这样的语气。   以至于……原初的恶魔,想要回应他:“虽然我刚刚诞生于世,但我愿意与你同行,将你厌恶的世界毁灭。”   “不不不,误会了,女士。”高易羽摇了摇头。   “噢……我原来是一位女士?”   “这是一种非常古典的浪漫。”他笑着介绍,“世界上总要有的,特立独行的自由少年,和奇妙无比从天而降的美少女,他们会有一段漫长而俗套的故事,然后以或悲或喜为结尾。”   “你看起来和少年有点区别。”原初的恶魔笑了起来。   “那没办法,年轻时,我受限于人,无法发挥才华。所以,毁灭世界的步骤晚了很久……”   “噢?你被封印了?”   “没错——我楼上住着一位好他妈恐怖的大姐姐,我只要试图开始演奏音乐,她就会立马感知到,然后狠狠踹一脚。哪怕我弹的再好!唉……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开始创造内心所想。”   原初的恶魔愣了愣,既没想到毁灭世界是与音乐有关,也没想到,阻止这位音乐家毁灭世界的,其实仅仅是扰民了……   真是个奇妙的世界。   “我创造你的时候,当然按少年的心,想把你做成一尊完美无瑕的美少女,但有点失败。”   一边说着,高易羽一边坐向沙发扶手上,用手指梳缕半长的头发,解释着原初恶魔的困惑。   “我想来想去,意识也无法成形。我倒是知道怎么变出一只好看的手……因为我见过很多,毕竟我是弹吉他的,看过很多资料。于是我只成功了那一部分……抱歉。”   噢,原来如此。   原初的恶魔倒是无所谓,这黑雾是高易羽创造时的思想空洞,但即便如此,他也赠予了自己一只足够漂亮的手……   以及,这诞生于世的奇迹。   原初的恶魔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自己是无形无态的概念、是于流言与幻想中被描述的非现实之物。但这个世界上,却有高易羽这样的人类,唯独……与自己共鸣,将自己带到了世上。   她问:“我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要如何为你工作?”   “抱歉,这不是几句话可以讲完的事……还有无穷无尽的东西,需要你了解。”   “好,我会听完你所说的全部……每一个字。可在那之前——我最需要了解什么?”   高易羽对这个问题略有惊讶,随即陷入沉思。   几次,他都想开口,说出一些重要的东西。   但那些都不够重要……或是无关紧要。   至少在他发现,自己真正想说的东西之后,一切都不那么必要。   所以,高易羽只是诚恳说道:“我是个孤独的人。”这就是他最希望告诉别人的东西了。   ……   在这之后——   高易羽首先说出的东西,让原初的恶魔也吃了一惊。   “我是个非常富有的人,我相当有钱。”高易羽严肃道。   “很抱歉……我、我真的看不出来。”   但原初的恶魔对此难以置信。   比如说,这屋子!一百平不到,两卧一室,全部加起来只有一个卫生间!而且从墙缝可以看出其经历岁月,想必还有蚂蚁筑过巢。   不光如此,所有的玻璃都垢着经年累月的雨水与灰尘,即便是这么美好的夕阳,它也会黯淡了那些光……   还有——这屋子各处都杂乱无章,无穷无尽的脏乱杂物,在这里象征起宇宙本质的熵增,一种三十年家政专业的人来了都无从下手的气质,强烈散发着。   最重要的……就是那把键盘和吉他了。   那是很老旧的键盘,以及一把更穷酸的自制电吉他。   “所以我在这里知晓了孤独。”高易羽的声音很轻。   “……因为……没有女朋友?没有亲戚和同学?”原初的恶魔也挺惊讶自己还知道这些。   高易羽笑着摇头,否定道:“只是一位傲慢又自大的天才,在感叹世界无可救药,无人识货而已。”   它将其称之为孤独。   “然后,将所有因孤独而生的痛苦,都从我的音乐里剔除。并且,将所有能弥补孤独的和弦,都加入了我的音乐之中。”   “……它们成功了?”原初的恶魔问。   “很简单的成功了。”高易羽点点头,“它们飘向了全世界,而钱也从全世界飘来,我没开玩笑。”   那就好……那就好。原初的恶魔先是为他感到开心,因为世界认可了他。   可随之又有点困惑:“那你的孤独,不是已经被弥补了吗?”   高易羽接着说:“那些音乐夹杂魔力,夹杂来自心灵的共鸣,它们来自痛苦,所以全是象征美好的和谐音程,没有一点不洁的声音……它们变成了流行乐,它们被无穷无尽的模仿和再创造。”   目光里没有半点光,他低着头。   “它们感染了一切,从那之后的世界被无穷无尽的,由我而生的流行乐污染,它们否定了除那之外的一切音乐,一点不剩……世界变得很干涸,因为只剩下了虚无缥缈的甜腻音乐。”   甚至,它们自己也不知晓自己在演奏、在歌唱什么。   可那就是被高易羽缔造的现实。   他望着原初的恶魔,笑着说:“他们称我为流行乐恶魔,我也如此自称。”   即便他是人类……但——   原初的恶魔这才忽然发现,忽然理解,将自己从虚构中共鸣出来的高易羽,实际上是拥有多么庞大魔力,以及多么高位的存在。这让原初的恶魔感到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所有魔力都在顶礼膜拜。   可问题又随之而来。   “你为什么会……缔造我?”   “因为我的成果,世界上没有了不和谐音。在遍布陶醉和甜美的旋律线里,我只希望能有一声无调性三全音……在历史过往里,那是音乐家表达恶魔的手法。”   ——那便是你。   此时此刻,高易羽将这个意义,将这份权柄……化为一个名字,赠予了由自己共鸣而来的第一位同伴。   “三全音恶魔·德利多利(Tritone)。”   她也是第一声,贯穿于流行乐世界中的不和谐音程。   犹如婴儿第一次开始记忆世界,德利多利的灵魂被赋予了生存之理。   她成了世界浩瀚运作中的一部分,是世俗之外的非凡者,是一切和谐音的敌人。   也是流行乐恶魔的同伴。   “流行乐和三全音……呵,我应该一直与您唱反调才对吧。”德利多利笑了起来。   “很对——我们将是至死不休的敌人……嗯,很完美。”   “好,但别忘记……我也是你心中‘孤独’的宿敌。”   他们开心了很久,笑了很久。   既是从孤独之中被理解,也是从不存在之中被缔造。   以至于,漫长到德利多利恍然发现——夕阳始终没有落下。   “世界是停滞的吗?”德利多利半开玩笑的问。   “被我停下的。”却被他笑着承认了,像是炫耀自己的力量,又像是要纪念什么。 -179·anısına,pt.2 J·G·Faustus   德利多利并不觉得,这一刻的世界有多么美好,足以让高易羽停止它、挽留它。   那……这个时间点,说不定是某种值得珍视的时刻?又或者,是诞生了价值非凡的意义?   若非如此,时间为什么停滞在了这一刻?   如果是这样——德利多利只希望,它不是伤感的记忆。   可她又非常清楚,如果是在品尝喜悦的回忆,那为什么会召唤恶魔呢。德利多利俯瞰着自己身躯的黑雾,它们无法带来任何美好。   德利多利有很多想问的,想思考的。   可最终,三全音恶魔说出口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内容。无论停下此时此刻的原因是什么,德利多利都不希望去刺破。   “也就是说,你对时间,说了那句话。”德利多利装作开朗,也像是谈论文艺、居于艺术沙龙的高雅者。   她只是想让高易羽开心些,所以开了个俏皮的玩笑。   但不幸的是,这个玩笑没开成功。   “……啥?”高易羽只是一头雾水的反问。   “……呃,就是那句……与恶魔约定的……”   “啥?”   高易羽依然不理解,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脑袋不好使,于是从茶几上翻出一瓶清凉油擦着太阳穴,试图让它爽朗几分。   闻着那被高易羽允许,因而得以一点点晕开的味道,德利多利无奈的笑了。   “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啥?我这么帅的人。”   德利多利哭笑不得,但又乐呵呵的解释:“是与恶魔签订契约的人类,与恶魔立下约定用的话语——也就是‘你真美啊,请停一停’,是以前德国作家的作品。”   “……感觉这句话听起来很别扭。”   “翻译总是狭隘的。”然后,德利多利稍微介绍了一下《浮士德》,那是一本——   “半只脚步入神境的人类,被恶魔玩弄的故事。人类试图追求世界的真理,慰藉无聊的生活,于是染指了魔法的领域。而恶魔梅菲斯特便因此而来,带他开始了奇妙之旅。而它们有个小赌约,就是涉及这句话。”   到这里,高易羽才恍然理解,这好像是德利多利在用典跟自己说俏皮话。   自己之前正好介绍说,自己把时间停了下来……所以那意味着,召唤出恶魔的自己,对时间说了那句别扭的话?还真是复杂……   “那恶魔带他干啥了?”高易羽倒是有一点兴趣,“追求世界真理,慰藉无聊生活。所谓的恶魔又能做什么?”   “嗯……给他女人,带他经历戏剧化,然后……带他穿越历史,去亲历故事、去改变发展,去活在其他的时代。但其实,是浮士德自己,想体验时间的洪流与世界变化,将人类历史凝结的百般,融入自己的心。”   “那还挺牛——代价是什么?”高易羽稍微有点好奇了。   “当他寻找到最恰如其分的一刻,便会选择在那时终结生命……所以那句别扭的话,实际上的真正意思是:‘我清楚美好之幸福将抵达,所以我将尽情品味这一瞬间’,因此,它是‘你真美’与‘请停下来’。”   高易羽品味了很久,但最后还是一脸无趣的摇头:“德利多利,你好像误会了,我从历史的虚无中共鸣你出来,不是跟你排练几百年前的老戏剧。”   他又小声嘀咕“刚诞生的恶魔,咋还懂这个……”   “那是我们这一存在,在历史中被界定的一个重要原因,相当于我们半条根源,因此我们当然知晓。倒是自称流行乐恶魔的,这都不知道吗?”   “那只是个称号!就像打游戏里,加属性和拉高逼格的,挂在名字前面的玩意儿!又不是种族……”   “……这个我不就太懂了。”   高易羽感到满意,这才结束了这复杂而弯弯绕的闲聊。   是因为,德利多利是自己的空想与魔力构成的吗?还挺合得来……不知怎么的,高易羽就是这么觉得。   “算了,谈正事。浮士德停下的不过是自己的人生,我停下的则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嗯,因为什么?”德利多利试着问。   因为从之前的所有试探和岔开话题来看,高易羽并不觉得那是不可说的、会刺痛人心的,因此德利多利稍稍放心了。不知何故,她就是不希望见到高易羽伤感。   高易羽走到窗前:“这件事情,让我发现,我可能太牛逼了一点。”   “……啥?”   “我在这个停止的时间里孤独太久了,我也不知道咋好好说话,从何说起,你担待着点。总之事情要从我这个音乐家太牛逼说起,我真的很天才……”   “嗯嗯。”   “哎,敷衍吧你就,无所谓。但在那天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才华横溢,不知道是那么的牛逼……唉,其实是那天我收了个学生。”   听到这,德利多利也想用清凉油涂太阳穴了。且不说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逻辑,光是这个不害臊的自夸,就让德利多利感到想笑。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反正时间有的是。   高易羽嘀咕道:“那个学生的天才程度……让我震撼。她第一次摸乐器就像是乐理的化身,可以弹奏出极度复杂但准确的和弦。但最重要的是,她像是天生连接着莱线。”   “莱线?”德利多利问。   “你见过橘子不?”   “……我能理解橘子。”   “橘子剥开皮之后,它不是一个球形吗?上面遍布着脉络。莱线就是地球的脉络,是生命和魔力流动的自然结构,历史上的人又称之为灵脉、地脉、龙脉之类的。”   高易羽又说——   “但我当年不知道这个词就是所谓的龙脉,谷歌翻译也不知道这个词,当我从前卫摇滚的歌词里摸瞎时,它给我瞎几把按字面意义,翻译成了莱线……于是我就这么叫了。”   “噢……这个我理解了。”   高易羽又一次小声自语:“顺便,地表是橘子皮,而我们是活在上头的细菌、霉菌和害虫……”   “那地球的地表,要怎么晒陈皮呢?”   “……你真是刚诞生的恶魔?”   抱怨了一小会儿,高易羽摸着自己扎手的硬实胡茬,又说了下去:“而我收的那个学生,就像是天生能破开表皮,钻到果肉里嘎嘎乱吸汁水的虫子。”   “……和学生有仇?”   “总之,小光天生就像是能沟通莱线,摄取到一点点魔力……这启发了我,我回家也偷试了一下……发现我也能,而且远比她能。”   德利多利点点头,心想难怪刚刚开始吹嘘自己。   但高易羽的表情没有了嬉笑,也不再用凌乱的话语东扯西拉。   他平静的诉说着,由他缔造的故事。   “那是由灵魂、情感的表达,与地球共鸣引起的。世界被我的歌打动,愿意为我改变现实,于是赠予了我使用魔力的权力。”   “……那?”   “从跟小光的沟通来看,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其实那些发自内心、登峰造极的音乐,可以产生各自不同的……呃,我称之为特殊能力。”   德利多利安静听着,即便是诞生不过一小时的她,也深刻理解,这是主人在讲述重要的事情。   他并非是需要向恶魔请教答案的俗人,而是缔造者。   “我的音乐大致和时间有关,如你所见,我停下了世界的流动。”   “……这岂不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力量?”   “是的,但它也有相当多的局限性和复杂度,以及危险度。”高易羽换了个口吻,“停下世界流动的理由,就是因为它不受我控制的,缔造了一件危险的、不可逆转的事。”   “……能毁灭世界?”德利多利似乎想起刚见面时,他说的东西。   “我写的那些极致流行乐,实际上会不由我控制的,借由操纵时间的力量,飞到历史的左右两头。但它们尚未改变历史,因为我察觉……并停下了它。”   孤独音乐家的歌,伟大到能够跨越时间,飞抵不同岁月。   但它们是错误的。   “如你所知的那样,此时此刻的世界,浸泡在我的流行乐中已经废掉了。但,如果那些歌改变历史,会发生我最、最最不想看见的事——”   高易羽的口吻前所未有之严肃。   “意味着除流行乐之外的所有,古典、爵士、摇滚……尤其是那些在二十世纪诞生的非流行艺术们,恐怕都会被我的糖水溶解,我就再也听不到了。”   “……所以才停下了一切的运转。”   到这,德利多利终于理解了这个男人的逻辑,以及他在这孤独的时间里,在苦熬什么。   这并非是将地球毁灭、人类文明抹去、引发人魔大战——诸如此类的浩劫。   这仅仅是一位音乐爱好者,在呼唤艺术能停留于世。   虽然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但,他只是无数表达者之一,只不过恰好是位自己也没料到的天才罢了。   面对他认真而热诚的目光,三全音恶魔只有一个问题。   “您要抹杀的,是自己的所有成就……主人,您确定吗?”   他是一位坐于孤独,因孤独而创作的音乐家。   但那些寂寥的声音,却披上了幸福的外衣,飞到世界以及时间尽头。   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多半是孤独的。   因此,那些试图为你掩盖这一点,但本质空虚的流行乐,才得以被孤独的人们选择。   “我要将它埋葬,修正历史。”所以,流行乐恶魔,选择将自己抹杀,“由象征不和谐音的你,替我背负这一使命。”   ……   他的歌过于甜蜜,以至于不再需要其他声音。   但它们填补不上任何空隙。   ……   德利多利看着自己的手,全身都是失败品的黑雾,唯独这只手完美无瑕。   从被创造出来再到现在,不过一小时的时间,她却已经知晓了自己生来的命运。   于是,德利多利顺从命运——   用那漂亮的手,扼住了创造者的喉咙。   “我会随您同去的,当您离世,您伟大而永恒的流行乐恶魔称号会一直响彻,而我则在我们应存的虚构之中等待您,不要挣扎了。”   “等等——等——”高易羽一脸诧异,因为被掐脖子而满脸通红。   他不断的脚踢手打,幸亏男人的力气还算大,把毅然决然的三全音恶魔都按住了。   “你干嘛,噬主?”   “……不是您让我杀您的?”   高易羽咳嗽了好一阵子:“不不不,妈的,我感觉你不是我亲生的,你他妈是平底锅生的吧。”   德利多利感到很委屈,但又相当开心,因为自己的坚定决心实际上是个误会……还能光明正大的为高易羽拍背安慰……这就是现实的人类、这就是生存的触感……生命。   花了点时间,高易羽在隔她五步的距离,又找回了之前的从容:“我有个相当好的计划。”   “……您一开始这么说不就行了,你真有毛病。”   “理解理解,自己一个人搞了这么多年音乐,听了那么多年音乐的我,脑子早就完蛋了。”   “行,你讲。”   “我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直思考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是哪里出的偏差,以至于我和世界都走上了这种命运。后来我恍然发现,其实是我高中开始就没咋读书的原因。”   德利多利沉默了,她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也许就像刚刚那样一了百了,先杀了主人,作为仆从的自己再跟着殉道,一切就都OK了,也不用再受他这张嘴折磨了。   “我又研究了好久,为什么我当时会沉心在音乐里。可无论如何,都会导致这个结果,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这本质上是不可逆转的——唯独可以改变。”   “能不能具体点……”德利多利嫌弃不已。   “嗯,我是想说——高中的我是个对世界来讲无关紧要的存在,请你去杀了他。”   “……等等。”德利多利感觉不对,“那刚刚我不是直接掐死你就行了。”   “为什么?我已经位于这条世界了呀,你毁灭现在的我,一切也不会改变。但去杀了那时候的我,世界就会偏离,那才是它的正轨吧。”   为了安抚德利多利,高易羽耐心的补充道。   “放心,在那之后,我与此时此刻,会化为毫无意义的、无数被虚构的历史可能性之一,会无人知晓的消亡。我也会随之不再,也就相当于被你抹杀了。”   高易羽靠近了她,温柔的劝说:“三全音恶魔,世界有托于你,我要带你踏上历史旅行了。” -180·anısına,pt.3 Safari   这一天,对三全音恶魔来讲很特别。   ——她诞生了。   作为世界上、历史上、概念上的第一位恶魔,被赋予了“三全音”的概念,诞生于世。   不光如此,她还邂逅了自己的创造者。   能毁灭世界的音乐家,以魔力和心意,从虚构之中共鸣,唯独呼唤了三全音恶魔。   除此之外——她拥有了名字,虽然是个直白的名字。   但至少——   “德利多利。”   她的创造者,能毫无芥蒂的呼唤她,有求于她,看着她。   “去终结我的人生、我的历史,为我而改写世界。”   ……   这一天,对三全音恶魔来讲很特别。   赠予了她生命的主人,正要求她杀死自己。   ……   高易羽的背后是永不落幕的夕阳。   他不再是那个话语繁多,逻辑不清的孤独者。   他抵达了自己停下一切,之所以为求的地方。   可……他被拒绝了。   德利多利晃了晃手指,直白的表达了厌恶。   “恕我直言,你要带我去征服世界,或是毁灭人类,践踏道德,屠戮生灵、侮辱理想——任何事情都可以,我都会欣然与你同行。甚至让我杀了你,并允许我自杀,那也没关系,反正本来就是你赠予我的生命,至少这能葬送你心里的孤独。”   不过——   “我可不想继承您的孤独啊。”三全音恶魔哀叹着。   “呃……”高易羽的话语,被噎在喉头。   德利多利继续滔滔不绝:“也许你创造我出来,只是想当工具人替你办事,但我对此没兴趣。我还没有听过你所谓能毁灭世界的音乐有多甜美,也没有听你介绍自己人生的过去与未来。”   “……你不会是爱上我了。”高易羽忽然问。   德利多利笑了起来,用那仅有黑雾的外表。   那些笑意像是永远不会消逝一样,被装点在她接下来的所有话语当中:“那倒没有,只是刚出生的雏鸟在不安而已……”   “那能咋整……我唯一能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就是这个了。”   高易羽又坐在沙发扶手上,翘着二郎腿,将挺直的背和后脑勺都贴在墙壁。他的头发、衬衫和胡茬,都沾上了掉下的细碎墙皮。   “我遍历时间,发现很久以前,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约安妮丝,用音乐第一次将神话接引到了现实中。我模仿了很久,最终才办到将你呼唤而来……”   “约安妮丝吗……”她记下了这个名字。   “现在想想,这么不顺利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信仰。总觉得这种情节,被我创造出来的应该是天下无敌的美少女,所以死磕美少女嗑了好久。但很遗憾,我没能给你完整的美貌……”   “无妨,至少我是诞生自这种念头的……倒不如说我也不知道您执着于美少女干什么……万一看了特别喜欢,那不是不舍得自杀了?”   “卧槽还真是。”高易羽一拍大腿,差点把自己摔到地上。   可他又像是优柔寡断的少年在思考未来,怯生生的补充道。   “但现在我已经很不舍得自杀了,没想到被我召唤来的是你这样的……好孩子。”   “呃,这个就有点恶心了。”   “……唉,跟你掏心窝子呢,但我感觉是你先说自己是雏鸟的。”   “那没办法,我说出来就不恶心。”德利多利笑呵呵的。   唉,这倒真是。   但高易羽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不是俏皮话能解决的。也许,他真的可以在这被停下来的世界里,就这样孤独的一直活着,以避免世界被流行乐的侵蚀,和他所不可接受的毁灭。   可他也知晓,这一切都该有尽头。   德利多利也在思考。   凭借聊到现在所获得的信息,她已经对一切有足够的了解。她想了几个办法,可都不太好。   于是她开始转换思路——   “那,主人,你所谓的那个特殊能力,具体是怎么用的?”   “喔,当我弹奏音乐时,如果注入魔力与现实共鸣,就能高于时间,并且时间很乐意帮我的忙。所以本质上,可以借此回到未来的任意一处……或是——改写、影响它们。”   然而,正如高易羽前面所说,他的流行乐靠着这种能力,侵蚀了过往的历史。   这本质上,是一种用左右手互相打架的行为,即便他是大脑和这两只手的主人,也没有高明的办法可以解决问题。   “如果历史被改变,未来会怎么样?”德利多利又问。   “比如你到过去把我杀了,以此为例,会有两种情况。第一是杀我时,我是个普通高中生,那历史就会普通发展,没有我这么牛逼的流行乐音乐家,会符合我期待的正常百花齐放……大概吧。”   “但如果杀你的时候,你已经功成名就,比如现在杀你,结果是?”   “是我会英年早逝,然后以死亡为镀层,步入更加夸张的神境,什么也不会改变,反而会更恐怖吧。对历史来讲,这就是无可逆转的逻辑事实了。”   “……原来如此——那如果加以一些……不至死的改变?比如我把过去的你封印起来,你一辈子创作不了音乐,世界不就正常,而你又活着了。”   德利多利的想法倒是很有趣,可惜高易羽否定了:“那会导致我活着又没有创作音乐,未来功成名就的我将不复存在,进而也会导致你——被我创造的你随之消失。”   “……好复杂,那我消失后,他又会变回没人封印的状态?”   “是的,然后又会成为音乐家,抵达我所在的历史,你又会被创造,而我们依然会探讨这无意义的螺旋。”   德利多利揉着不存在的脑袋,感觉它已经烧了起来。换言之,高易羽一个人在被停下的历史里,自己个儿研究这些东西?难怪现在这么脑子有病的感觉。   可那也没办法。   既然自己追随的,是深陷这种窘境的主人,作为仆从也该如此。   德利多利想要找一条,既能阻止高易羽创造流行乐,又能存活下来的未来。不光如此,还要在存活下来后,再在未来创造德利多利,以确保过去的德利多利存在根源不被抹去。   不然,德利多利在历史里的所作所为,又会从逻辑上被否定,进而被修正成没有被影响的样子,一切就会照旧。   这到底该怎么办?   “是吧,困扰吧?其结果就是,你只能杀了年轻的我。”   高易羽拿出了一本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找了一页干净的,在其中书写了起来,想让德利多利更加深刻的认知其中的原理。   “然后,它会成为逻辑闭环,在历史里是如此呈现的:   我被你杀掉——否定音乐家的未来——否定创造德利多利的事情——否定德利多利杀掉年轻的我事实——年轻的我拥有音乐家的未来——但未来的我创造德利多利,年轻的我被你杀掉。”   因此,这种历史互相咬合、闭环后,便会全部消失。   这一切又是在流行乐影响历史之前做到的,于是它不会有任何影响。   “这和我活着是不同的,我活着的话一切都不会消失。该怎么说呢,这有点像是消消乐,两个同色的球会一起消逝,不同色的则会一直留着成为巨大的麻烦。而死亡——就是这其中的同色,但活着不是。”   德利多利已经放弃去听了。   这,他妈,究竟要怎么办?   德利多利抱着头,坐在塑料小板凳上。   像是父母出门旅游,留了两百块钱让他照顾好自己,正常吃饭作息写作业,但第一天他就把两百块全冲游戏,饿了三天打了三天游戏,人不人鬼不鬼、开始吃冰箱里生食,突然父母打电话来说已经到楼下时的样子。   “其实这也算你随我一起死了,所以没什么心理负担吧?”高易羽笑着问。   “才不是,这不是死,是否定我自己的诞生!你明白吗?!”   “……确实,对你来讲,是这样的。”   高易羽不再开口,因为德利多利说得是正确的。他能寂寂无名的死去,但德利多利则只能被从历史根源上否定,进而连死亡都无法拥有。   “可我没有其他办法。”   “——不,你之前说的……约安妮丝……”德利多利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作为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她的魔力……说不定……她曾经将神话变为现实、将非凡引至历史……”   察觉到德利多利忽然抬头,以及她的自言自语,高易羽皱起眉头。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好征兆,意味着事情大概正向别处偏离。   可德利多利走到了自己面前:“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你跟过去的自己见面会怎么样?”   高易羽想了想,然后说:“会被历史否定,哪怕我拥有时间的权柄也不行,抵达不了。”所以他没办法自己去否定自己,只能从虚构中召来德利多利。   “那还有一个问题。”德利多利又开口。   “嗯,多少个最后的问题都行。”   “你的力量可以外借吗?”   这倒是高易羽不太清楚的问题。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是可以的。因为这种能力能将别人一起带着进行时间旅行,本质上时间也可以认同其他人。   而且——魔力本就是用来实现梦想的。   所以,他进行了第一次尝试。   那些与时间共鸣的魔力,被高易羽写入了一个新的愿望:“为我灵魂的分身,与我共鸣而生的德利多利打开时间之门”。他灵魂内的所有魔力,都在浩瀚的沸腾。   在这二室一厅的上世纪老房,在永不落幕的夕阳红黄。   他的所有魔力,在他的手中构筑愿望。   那些魔力无形无态,仿佛在急于塑造自身,以抵达现实。被赋予意义,也是魔力本身的小小愿望。   因此,高易羽问道:“你说,时间是怎么样的?”   “一只钟表?或是……”德利多利如此说道,“对,更像是一卷《历史》。”   仿佛要认同德利多利一般,所有的魔力不等高易羽允许,便构筑起自身。   眨眼过后,又像是经历了世界毁灭与新生那样。   它成为了一卷《历史》之书,静静躺在高易羽手中。   然后——“借你。”   德利多利感到震撼,因为那本书蕴含着超乎想象的、颠覆万物的厚重。   庞大到无可计数的魔力,构成了它的全部意义。   若是翻开它,以时间为轴线被装订的、发生在这个世界的漫长历史,想必都在其中被记载。   德利多利甚至没有接住它的勇气——自己的主人究竟抵达了怎样的地方,弹奏了怎样的音乐,才能被世界赠予这样的力量?   “别墨迹了,拿走,然后上演那经典的情节。”   “……经典情节?”   “原本衷心的手下,夺走了老大的一切!然后杀掉了老大……抛尸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高易羽微笑着说,并夹杂希望在声音当中,“来吧。”   先前还在烦恼的德利多利顿时又气又笑,可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   她伸出唯独漂亮的那只手,握住了那本意外轻盈的书。   无可言表的强烈温柔,从书与手的摸索中被感知。是啊,这是高易羽的魔力,而德利多利自己,也与它一样是被高易羽创造的。从一开始,这本《历史》之书,便是自己最亲切的同伴。   “我不会让你死的,等我将世界与你一起留下来时,作为我今日诞生的庆祝——”   “——噢,一定是想听听伟大的我,究竟演奏了怎样的美好音乐吧?”   德利多利又一次暴怒,可立即变成大笑。   她本想否定高易羽这自卖自夸,索要别的。   可她做不到。   她只是在笑意未散之前,无可奈何,但饱含期待的:“嗯,我想听。”   高易羽的眼睛散发着光彩,像是要滔滔不绝,讲讲自己的音乐有多不错。可德利多利不想再给这个讨厌的主人机会,于是挥了挥手,准备为他而改变世界。   但在那之前——她献上了此行真正的最后问题。   “如果有人偷偷把你变成了女孩子,你会怎么办?”   “什么鬼问题?不过这个很好回答,我一定会假装愤怒的大喊大叫,又假装诅咒世界和厌恶人生……其实偷着乐呗。” -181·anısına,pt.4 Crab Cannon   三全音恶魔的历史旅行,就这样第一次开始了。   在最初的一次,时间的魔力曲折于她的视野中,令她着迷了很久。而魔力们纷飞的非凡景象结束之后,德利多利所目睹到的,则是平平淡淡的岁月一隅。   风沙,大地,繁星,夜空。   这里是哪里?她不知道。   哪里都无所谓,因为无关紧要。   德利多利只是想找个地方,试一试这种所谓操纵时间的能力具体该如何使用……但结果比想象要好得多,她甚至抵达了这种历史未曾记载之地。换言之,只要她想,时间的魔力便会将她送到历史中的任何地方……   她坐在沙漠中,在冷寂与浩瀚星夜的环绕中,唯独思念着自己的创造者。   他们现在相隔数千年了。   可与其离别,其实不过几分钟。   而时间的距离,也再也不是问题。   德利多利再一次翻动《历史》之书,将自己送回了原处。时间的魔力扭曲起现实,她在沙地留下的足印,也瞬时被风抹平。   她又惊又喜的回到原来的地方,回到高易羽和他染满夕阳的房间。   可高易羽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喂,醒醒,我试了,主人的魔力真的好奇妙……”   “……”   德利多利走近了过去,心想着高易羽应该是觉得无聊所以才睡觉——但并非如此……他没有呼吸。   察觉到之后,德利多利那不存在的心脏,瞬间仿佛被死亡揪住了一般。   她急忙靠了过去——可,他也没有死亡。   那种属于尸体的、生机丧失的、无可逆转的悲凉,并没有出现在高易羽身上。但他也并未鲜活……这……德利多利忽然明白了,高易羽也随被冻结的时间一起,停在了暂停键里。   因为他将自己的所有魔力,化为了这本《历史》之书,借给了德利多利。   理解这一点后,德利多利沉默了很久,以坐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被冻结般的方式。   不负责任的主人,找回了一个工具人,然后将麻烦事全推了过来。   但……   “你会希望被我唤醒吗?”而不是迎来从历史上荡然无存的死亡。   高易羽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就像吃饱喝足正在小憩。杂乱如狗窝般的环境围绕着他,成为了生活的平凡一幕。但这不过是博物馆中,被复原出来、被终结了的观赏品。   现在——   德利多利翻阅着《历史》之书。   “现在,只有我是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东西了,这就是您曾相伴的孤独吗?”   魔力与鲜活的文字,以不同方式记载着浩瀚无边的历史。   可真正的时间最前沿,则是一切历史都暂时抵达不了的地方。   她让其中一页停了下来。   那一页位于历史中后段,比起其他的一切,似乎都要魔力浓郁。   上面记载着简单的、有力的文字:于此,非凡的缔造者,以魔力共鸣自身的信仰,创造了所有。   德利多利凝视着它们,思考着念头。   在被召唤出来时,在跟主人的闲聊时,他曾提到过约安妮丝这个名字。德利多利知晓这个人,尤其是,在拥有了历史的权柄之后。   她——音乐之母,最伟大的登峰造极音乐家,以魔力真正意义上的改写了现实……说不定——能再改写点什么,来挽救这被流行乐浸泡到将要毁灭的、被作曲者本人讨厌的世界。   再然后——德利多利有个想法,决定去试试。   她呼了一口气,将烦恼与不安丢掉,轻轻挥手,向小憩的高易羽暂别。   向着一切非凡被缔造而出的夜晚——德利多利旅行了。   先去拜访一下,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吧。   ……   不过,三全音恶魔知道自己的名头,是意味着不和谐音程的。   要是以这个身份出现,大概会让约安妮丝不悦。毕竟人家正在弹奏历史最杰出的音乐,正在创造神明,那一定是无比美妙的东西。   所以德利多利模仿着主人曾说过的,为自己也换了个称号。   不是流行乐恶魔——因为高易羽本人只觉得这是讽刺。   而是,历史恶魔。这是高易羽的音乐与世界沟通后,被时间认可,才被允许拥有的权柄。   作为未来,最杰出音乐家的仆从,德利多利选择用“历史恶魔”的头衔,前去拜访约安妮丝。   可是——   那是出乎意料的、热闹的夜晚。   正如历史所记载,那是一座位于宁静城边的小教堂,有一台度过漫长岁月的小管风琴。   而此时寂寂无名的管风琴师,应该就在里面进行演奏——如此想着,德利多利靠近了教堂,准备聆听一下这神圣伟大的管风琴,看看自己这个原初的恶魔,能不能和据说曾显现过的至高神掰掰手腕。   她也做好了逃离的准备,毕竟高易羽辛辛苦苦捏个自己不容易,搭在这还把历史权柄丢掉的话,他可就真的完犊子了。   起初,德利多利先是在教堂外往里看。   但彩绘玻璃纯度太低,而且经年累月之后变得脏污,她什么也看不到。   并且,也还没有听到音乐。   作为好歹也是三全音的恶魔,德利多利当然知道管风琴动起来是什么样。   于是她又跑到鼓风机应该在的那个区域,如果约安妮丝要准备进行管风琴演奏,这里会有信徒或村民或是教堂的人,在帮忙配合着使用鼓风机——但这里寂静一片,甚至……鼓风机好像都是坏的。   德利多利纠结了好一阵,搞不清情况,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头走了。   她当然没敢选择走正门,只是像烟雾一样,从砖墙和石料的缝隙间飘了进去。作为恶魔,这种活当然还是会的。可预想之中的众神开会,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一切都很安静。   只有一点淡淡的烛光,微弱的、摇曳在观众席。   劣质牛脂燃烧时的气味,夹杂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教堂里。   而手捧那盏蜡烛的人,就坐在第三排靠外的位置,安静的合着眼。   ……是约安妮丝——德利多利甚至能看到一点点她的历史。   那被烛光映照,忽明忽暗的脸庞还很年幼,漂亮、冷清、虔诚。   但她看起来状态不好,既像是困了、又像是失眠,或是没有食欲以及无法进食。一切能在生活里击倒正常节奏的哀愁,似乎都萦绕着她。   德利多利看得更加仔细了,因为就是眼前这一幕、这个人,缔造了那些属于神的非凡。   但历史……是如此演绎的吗?德利多利仍然一头雾水。但她不会怀疑自己主人赠予的《历史》之书,也不会怀疑自己的使用方式。   历史恶魔藏于角落,静静窥探、静静等待历史。   如今——约安妮丝·塞巴丝蒂安·巴赫,是在向什么祈祷吗?因为她的唇,正轻轻动着。不成音节的振动微微在空气里荡漾,轻盈的声音构不成文字。   可她的乐器呢?她并没有坐在管风琴前……这里也没有羽管键琴或是其他东西啊。   但德利多利错了。   约安妮丝微微睁开眼,叹着气起身,将手中的蜡烛放在了前排的椅子上。   烛光摇曳——却一一穿过靠背的木头缝隙,将一条又一条昏黄与昏黑色构成的影子,铺撒到了所有椅子的尽头。   围绕着烛光,二色的键忽明忽暗。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列列随心所欲、随风摇曳的琴键。   这对约安妮丝来讲——已足够了。   她像是布道一般,用轻盈的身姿在座椅与光影之中行进。   因无人在此而随心所欲的双手,被从一切束缚中解放了出来。   她在弹奏光与影,有时烛光被风吹动——那就变调。   如果烛光将要熄灭——那就步入尾声!   可烛光又一次亮起——于是琴声从虚无之中再度明亮。   唯独在此的历史恶魔,遗忘了自己此行所为何事,遗忘了自己是谁,遗忘了故事。   唯独记得——以及目睹着、见证着两个人,两首歌。   那是——来自未来尽头的,源自孤独的流行乐!是高易羽的音乐!他那些随时间权柄而飘洒向历史的流行乐片段之一!目的地……居然是这里……   而恰巧在此的约安妮丝,听到了它……又或者是感知到了它。   新奇而凡俗、动听却孤独——抛开它们的甜美至极不看,约安妮丝唯独理解了,这不知何来的音乐有多么孤独。   以至于……会跨越历史,来试着寻求理解者……试着、寻求听众。   “无名的音乐家——你知道吗?”约安妮丝向跨域历史的流行乐呼唤着,“神也是孤独的。”   那是她理解了音乐这一神之语言后,所抵达的全部。   此时此刻,高易羽跨域历史的流行乐,与约安妮丝弹奏的光与影咬合,彼此交织,构成了一段奇异的音乐。   “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从约安妮丝说出这黑暗掩盖不了的话语后——   它们交织的、无声的、跨域历史的音乐——   它们从孤独的抵达此处开始,被逆向演奏了。   那些音符犹如经历时光倒流,被这个世界再度重奏。   它们互相追逐,从孤独退行。   不知不觉,从虚渺的流行乐开始,变成了与孤独反向对称的卡农。   “螃蟹卡农……”三全音恶魔认得这种音乐。   约安妮丝的光与影,高易羽散落历史的流行乐。   两个互相追逐的声音,以约安妮丝的寄语为分界线,互为镜像。   然后——   不存在的音符却撼动了遍布大地的莱线,时间与音乐的魔力像是从此起舞。   它们沸腾着、它们欢呼着。   所有魔力——   它们是这无声的螃蟹卡农的理解者,它们也是约安妮丝心意的实现者。   它们将被赋予了幸福、抹去了孤独的螃蟹卡农,从此处开始,再度运往了历史的一切。   怀着约安妮丝对孤独音乐的祝福——   那心意与魔力共鸣,传遍了万千岁月当中。   ……   人们渴望丰收,以麦粒和豆子来延续生命。   于是人们向天穹祈祷——只因它能主宰一切。   雨水、烈日、风、雷。   但约安妮丝祝福的音乐化为切开万物的羽翼,为祈求丰收的人民实现愿望。   于是魔力与心愿共鸣,掌管丰收的神祇顺应约安妮丝与人民的心,从虚构中诞生。   ……   人们希冀胜利,只因家人与朋友被送去了战场。   失败意味着死亡,胜利意味着归还。   人们不愿意死亡,所以向胜利祈祷。   但本质上——人们只是在祈祷和平。   约安妮丝祝福的音乐化为切开万物的羽翼,回应了那些愿求和平的稚嫩心声。   于是魔力与心愿共鸣,象征和平的少女自大地之中生根发芽,那既是埋葬尸骨的树下、也是长出新芽的庇护。   ……   人们的愿望,被孤独者与祝福者见证着。   它们的音乐乘风向前,又或者是向后。   ……   以及——   孤独的神,慈爱的俯视着音乐家、睥睨着历史恶魔。   为她们——实现了一个小小的愿望,然后便淡去了。   ……   很久以后,约安妮丝纯洁无暇的音乐,被允许弥留世间。   只因在合奏那首螃蟹卡农时,她曾有过小小的心愿。   向着未曾谋面的、不可思议的未来音乐家——   真希望,能认识写出这么甜美音乐的她呀。   ……   德利多利来到了高易羽的住所,但这里没有不灭的夕阳。   只是尚还年轻的他在逃课,用一块钱硬币谱写节拍,哼着熟悉的音乐片段。   如果想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使之焕然一新,其实没那么复杂,只需要强烈的冲击力。   在被高易羽召唤出来,听完他别扭的困扰后,德利多利早就这么觉得了。世间有一种不杀死对方,不囚禁对方,却能试着颠覆其命运的方法。   德利多利找了一大堆借口,编了一大堆假话,然后——   “你就自己变吧!”德利多利改变了他的命运。   其结果就是,高易羽真的如他所言的那样,在暴怒、在绝望了。   但也死死盯着自己脸的倒影——嗯,这是在偷偷窃喜了。   当然,除了替高易羽实现愿望之外,现在的德利多利,还想为孤独游荡在历史的约安妮丝,实现她小小的愿望。 182·她希望那是   德利多利是那场无声的演奏会,独一的听众。   在那座不知名的教堂、在没有管风琴和灯光的夜晚,历史与历史的音乐交织成了一首无名的螃蟹卡农——它们寂静的奏鸣,停在了那个夜晚,却纷飞到了历史的每个角落。   可对于德利多利来讲——   即便到了今天,那首螃蟹卡农依然在继续着。   她替约安妮丝——实现了那小小的愿望。   虽然见到高易羽的,并非是那位活着的管风琴师,而是她生前所有音乐结晶,借由神的慈爱所幻化而成的一位幽灵。   而幽灵所见到的高易羽,也并不算是将音乐逆流而来的流行乐恶魔本人,只是被德利多利转折了历史的吟游诗人。   可她们很高兴能彼此相遇。   即便彼此都不知道,原本各自应有的愿望是什么。   她们只是单纯的让音乐汇聚——这也足够了。   就像螃蟹卡农,有一个界定镜像的中心点。   从过去抵达未来的她,从未来再到现在的她。   她们的螃蟹卡农依然没有结束。   ……   而三全音的恶魔,仍想继续讲述历史。   她还有漫长的东西想讲述,不光是她诞生于世后几小时的内容。接下来的,是她接管了历史权柄后,穿梭于各种时代寻求理想的历史。   德利多利一点也不觉得烦闷,也没有感到疲惫,毕竟活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向人讲述自己的旅程。而非如以往那样,是其他人历史的见证者。   “接下来——不,应该说是在这之前,我借着您的历史权柄,倒是干了很多事情……”   “等等,求你了,明天再来,他妈的天都黑了。”   高易羽则又渴又累,又倦又疲。   她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差,因为之前安·菲文消逝在了自己眼前,而德利多利又开始讲述历史。   哪一件事,对她来讲,都有着惊人的份量,是必须要全部去细细理解的……   但即便再强撑着,高易羽也还是没办法继续了。   从正午开始、过了一个通宵,再看着太阳从东到西,直到现在。   不算漂亮的夜空,已悬于她们的头顶。   罗马方向映来城市文明的光,它们像是一层雾,淡淡镀在那边夜空之上。   它们遮盖着星光,但越是靠近这边,那些星光就越发明显,因为它们远离了人类的光。   高易羽就躺在沙滩上,在潮涨潮落正好接触不到的地方。因为之前的漫长故事,让她不得不找个地方换换心情。尤其是她听到所谓的“流行乐恶魔”,实际上是未来的自己时,高易羽差点被气的直接投海,追随安·菲文一起逝去。   似乎——涨潮了些。   海水微微涌上,将淡淡湿意轻轻触碰高易羽光着的脚。   她的靴子和袜子被脱在旁边,裤腿卷起,夜晚的夏风吹拂过来时,就会很舒服。   这,则是高易羽听到约安妮丝的螃蟹卡农时,正好从大自然中摄取的感受。   “——比如你现在头发下面,你枕着的沙滩,它们看起来虽然是一模一样的海沙,可细细去看的话每一粒沙则是不同的……这就像历史。”   “又来了……”   德利多利接着说:“无数人类在过往之中构筑了历史,从我们的角度看,它们是一个个的人类,可细分的话每一个人又都是不同的——这就是历史。”   “别念了,姐,我想睡个觉。”   “你以沙粒为床铺,而我则以历史为床铺——实际上它们没什么区别。”   “我不也算是你主人吗?能不能让我也休息一下。”高易羽抱怨了起来。   德利多利像是听到了笑话,由衷的笑了起来。   “如你所说,你确实是我的主人,这点我不会否认。但在一段段历史旅行里,你疯狂给我使绊子,疯狂搞事情篡改历史,一直留情勾搭女人,也让我想杀了你——这点我同样不否认。”   是啊,还有那些事……   但现在听来,所谓的对抗流行乐恶魔……不,仔细想想,还真是在对抗流行乐恶魔。   高易羽摇摇头,无所谓了:“哎,那不就是我本来的力量,我自己搞搞怎么了?”   “……也确实,所以你还活着。”   “那你给我杀了吧,我现在就想睡觉。”   事实上,高易羽之前一直在用从安·菲文那儿学到的距离魔法,控制自己和“疲惫”的距离,要不然也不能听一天一夜了。可最后,连控制距离都变得很疲惫,那就到没办法的处境了。   高易羽只想以星空为被子,以沙滩为床板,再以海浪涛声为安眠曲。   就这样安安静静——睡上一觉。   不去……想那么多。   可卷着泡沫而来的海浪,依然在搔动她的脚心。   “还有个问题。”高易羽问道。   “他妈的,你不是要睡觉?你这个小王八羔子……”   “对你主人放尊重点……其实我还有无数问题,唉,一个个来吧。”再熬上一会儿。   高易羽坐了起来,将手放在膝上,眺望着染有月色的海。沙滩上奇奇怪怪的小孔,往外冒着咕噜噜的泡,奇奇怪怪的贝壳,居然有许多是活着的。   她问道:“我为什么这么漂亮?”哎,这问题那叫一个问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真是个可憎的问题。”但德利多利诚实回答,“你还记得我所说的,未来的你在创造我时,是希冀着美少女。”   “嗯,然后捏了一坨……哦,别,我是说,为一位伟大至极的顶级恶魔诞生,铺平了道路,他的存在意义就是将您从虚构之中共鸣出来……”   “大概是,你将那份希冀与因果……留给了自己。”德利多利平静的回答。   “……是吗?难怪这么符合我的审美。”高易羽又说,“换言之,你在未来的我——不,你在我心中,就是长成我这样漂亮的。”   德利多利沉默了很久,不再就此继续,而是问:“其他问题呢?”   “第二个,为什么我有这么多的魔力?”   “你应得的吧。”德利多利稍作思考,放缓了声音,“当你的历史,借由变成少女而转折时,未来的可能性就被历史馈赠给了你。”   高易羽模模糊糊明白了,意思是,她本该成为流行乐恶魔的那条时间线被断,因此……历史补偿了本该有的魔力……给现在的自己?   倒也不是不可能……吧?毕竟,未来的高易羽,其音乐是被时间所钟爱着的。   这变成了高易羽的第三个问题:“可现在的我,魔力的能力跟操纵历史完全不一样,这会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说明命运已经转折。”   高易羽把玩着贝壳,居于其中的生物死死藏着:“接下来,为什么会把达芙涅也抓了过来?”   “她……其实包括安·菲文这种,连我都没理解的人物在内,除了你与约安妮丝,一切都是非我控制的。”   “噢,还以为是你喜欢她。”   “她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女神——可你知道吗?”德利多利笑着说,“我进行这么多历史旅行,操纵了很多故事,我还亲自创造了几只下位恶魔,让她们陪我一起在历史里耕耘。”   下位恶魔?也是,德利多利的音乐与魔力水平,想从虚构中共鸣出同伴,应该也是做得到的。既然如此,曾经的那位休止符魔鬼,应该就是这样的代表人物了……   仔细想想,那场与约安妮丝的相遇,那些蹩脚的戏码好像还真是她们演的。   达成目的后,那位休止符魔鬼就不再被提到了……是被德利多利抹掉了?   “如你所想,比如休止符——这一概念化身的非凡存在,她是为收集凡人魔力而生。”   “……收集凡人魔力?”   “你忘了?我不是和你说过,有一首叫《4分33秒》的实验音乐,以无数休止符为音符,构成了长度为4分33秒的音乐——它听起来是空白的,可实际上就是音乐。”   而《4分33秒》,本质上,是德利多利创造出来的反音乐。   它并非是演奏给听众的,而是聆听那些听众的。   这就是《4分33秒》收集魔力的原理。   而遍布世界各地的广播、音响、耳机——实际上都在连接互联网,在静止时播放着这首反音乐,聆听着世界各个角落的,来自人类的声音。   “这首《4分33秒》曲谱的休止符,就是那位魔鬼,她现在完成了逮捕达芙涅的历史使命,已经回到了《4分33秒》里。”   “……噢,原来收集凡人魔力的流行乐恶魔,还真是有这么回事。”   “嗯,是我在做,也是流行乐恶魔在做。”   高易羽叹了一口气:“我想,它被创造的初衷……实际上是搜集飘扬到历史里的……流行乐本身吧。”   德利多利笑着予以了肯定,又接着说:“还有约安妮丝的音乐。”   “那达芙涅?”   “她是一位特殊的女神,她生活的时代是众神最初诞生的时代,但只剩下象征胜利——实际上意为和平的她。她带着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魔力——那都是约安妮丝的音乐。”   因此,德利多利搜集了达芙涅。   高易羽琢磨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想用这些魔力还给约安妮丝,再一次……让约安妮丝……改变世界。”   “……是呀。”德利多利像个孩子,坦诚的告知老师自己不会难题,“约安妮丝曾祝福过世界,我只是想,让她……祝福未来的你,结束他的孤独,让冻结的时间继续……也……稍稍祝福一下我。”   从告别未来的高易羽,开始历史旅行,她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但终究只是源于最初的念头,那单纯的欲求。   希望自己的创造者,能有一条除了死亡之外的路。   而她目睹到了约安妮丝祝福万物的景致,想着如果再有一份魔力,约安妮丝的音乐,说不定能赋予流行乐恶魔以幸福……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安呢。”高易羽认真的问,“她的魔力回到了历史之中……你也打算用它实现目的吗?”   构成安·菲文这一存在的魔力,高易羽并不清楚,是约安妮丝的——或是……流行乐恶魔的。但毫无疑问,那是一份庞大的魔力,已经回到了《历史》之中,成为了可被那份力量支配的。   “乐队不能没有贝斯手。”高易羽说,“也不能没有主唱。”   聊到这里,高易羽已经非常清楚了。   德利多利一直在搜集魔力,甚至达芙涅,安·菲文本身就是被搜集来的魔力。高易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但至少贝斯手与主唱算。   而约安妮丝——她是几乎没有魔力的空壳灵魂。   如果将魔力赠予她,她那随心所欲的、真挚的音乐,恐怕能实现任何事情。   这就是德利多利的目标了。   “这就是我想和你聊的了。”德利多利开诚布公,站在海浪里,“你们的第三曲,还没有谱写歌词。歌词会化为音乐的思想、成为牵动所有旋律的念头。”   “……你想干啥?”   “你想挽留达芙涅,将安·菲文寻回,那就可以将自己的魔力成为实现愿望的燃料,以歌词书写愿望,然后演奏。约安妮丝的音乐,会替你实现愿望。”   德利多利稍稍向前迈了几步,俯下身——将高易羽手中的贝壳拿走,随海浪一起送走了。   她将高易羽最希望知道的东西,轻而易举的说了出来。   “然后。”但还没有结束,“我希望你——由你,亲自写一首第四曲,小小的收尾曲。”   第四曲——确实,如德利多利这样的三全音恶魔,她当然知道前卫摇滚的专辑编制。   许多乐队的专辑,实际上都是以一首隽永、短小的内容来作为终曲。   而经历了第二曲的漫长、第三曲其必将到来的瑰丽——乐队的首张专辑,最后需要的,就唯独是一首小小的收尾曲了。   “我希望那是一首安魂曲。”   德利多利道出了心愿,语气里再没有从容。   “用它来否定你曾抵达的,只有流行乐的未来。也否定为了寻死,而创造出来的三全音恶魔……并且……告诉他们——历史会走向有你们这支乐队的,美好的未来。” 183·遗   历史与三全音的恶魔,说完这些之后,驻足于原地久久没有再开口。   也没有看向高易羽。   比起大海,比起星夜,比起源自海平线——直达此处的,被植被包裹的山脉与农田……德利多利只是在看不存在于此的历史。握有时光权柄的恶魔,并没有一点点着眼于这个时代。   尤其是——旅行到了结束之时。   “其实我没有成功,没有办到什么。”   但德利多利仍想在说些什么,虽然试着开口,也道出了话语,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沉默。   她有许许多多想说的,那些话语代表着过往历史的种种。可到头来,再多的话语也不过是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在回忆和心灵之中杂乱无垠,理不清爽。   直到现在,德利多利才第一次切身理解,未来的高易羽说起话来那么奇怪,实际上……是他的心里也装着这样的一团毛线团吧。但唯一的区别是,高易羽的那一团,有一根象征起始的线头。   德利多利也知道——那就是自己。   “我没能帮他——帮你实现愿望,既没有从历史你将你抹去,与我生离死别……也没有让一切都圆满起来。”   德利多利也发觉了,眼前的少女也好,未来冻结在历史之中的他也罢,其实高易羽也是自己的起始。   所以,三全音恶魔变得健谈了起来——至少在最后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不再是无调性的,仿佛染上了流行乐的色彩,变得犹如调制过一般悦耳。   “我试了许多东西,也寻找了很多东西,哪怕将历史犹如玩具一般操纵,但本质上……想挽救你的命运却意外困难。仔细想想,也许是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喜欢流行乐恶魔吧……”   高易羽静静听着她说话——时而有涛声相伴。   “最后,我甚至只能将理想还给你本人,希望你去终结我们的命运。”   “喂,你不是自诩乐队的经纪人吗……”   德利多利笑了起来,没想到在这个时刻,高易羽还会聊起那些小孩子过家家时的玩笑。她没有顺着下去,有点担心自己真的会继续扮演那个角色,然后时不时的,再为她们向历史讨要点趣味。   她又一次向前,靠近高易羽,轻轻蹲在她身边。   高易羽有股很好闻的味道,那是远处海潮所盖不过的,大概是属于音乐与少女的淡淡气味。   可德利多利只是伸出手,触碰了那枚金币。   她胸前被做成吊坠的,来自几百年前、仍然光彩熠熠的金币。   “我曾说过我寄居于金钱之中,那确实是所有流行乐的居所。”   “……还真是。”   “而我并没有时时刻刻陪伴你,只是因为你与此时此刻,对我而言,其实都是历史旅行而已……我仍然居住在我的时代。”   高易羽不禁问:“哪怕那是个被冻结的时代?也没有人会回应你?”   “嗯,但那仍是我的时代。”德利多利收回了手,金币没有染上任何残余的温度,“虽然它不被成为《历史》之书的一部分,也不是什么别册、外传……仅仅是寄托于金钱之中的流行乐,以此为依托而勉勉强强得以存在罢了。”   高易羽的双眼,因为惊讶而微微瞪大。   三全音恶魔从一开始,就告诉了自己真相。   寄居于钱币中、以此为依托的,其实就是仅为商品的流行乐本身……如果当时稍微细想一下的话,应该可以在刚认识那会儿,就轻易的戳破德利多利所说的谎言吧……   所以,无论是最开始的那枚一块钱硬币,或是现在胸前挂着的、一直以来的金币。   实际上,高易羽只是将未来的自己所属的,有流行乐恶魔的这一未来给握在手中了。   “从你成为「行吟于万千时代的吟游诗人」开始,属于「流行乐恶魔」的时代,就已经被否定了,不再是《历史》的一部分。”德利多利对此无可奈何。   “但为了维系未来……”   “如你所想,需要你本人来维系——以流行乐应属于的金钱为象征,将它延续在你的手中……事实上,那也是我的家。”德利多利哀愁的说完后,便将目光眺向了不存在的未来。   听她讲述完最后的故事后——高易羽明白了,击败流行乐恶魔的方法,其实从一开始就在自己手中。高易羽忍不住笑了,可到一半,又立刻变成叹息。   每一次德利多利所谓的回到金币睡觉、回去休息、回去积蓄魔力,只是回到了残阳般的历史之中,回到了自己诞生于世的家。   但现在,历史恶魔只希望——   “知道全部的你,将为错误的未来埋葬掉吧——然后以正确的音乐,为未来哀悼吧。”   ……   今天,《历史》之书被翻阅结束,被还给了原来的主人。   它一直都被爱护得很好,漂亮的封面、丰富的内页、珍贵的文字清晰且细密……   虽是小小一册——但又是一切。   它的出借——结束了。   而结束完书中旅行的历史恶魔,只是找回了自己简短的三全音之名,安安静静告别——   回了家。   ……   “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了一个瞬间,能让你感叹着、由衷的渴望时间停止于此,将那份美妙永远留在心头——”   那么历史与时间的魔力,便会因此而生了。   缔造那份美妙的——有时,是音乐。   大多数时候,是甜美至极、希望可以慰藉孤独的流行乐。   ……   “有时候,你也想挽回什么,于是希冀时光倒流,自己去将命运改写——”   那么历史与时间的魔力,便会因此而生了。   因为这是做不到的事,可却无比相似,曾发生在许多凡人身上。   因此,它们会共鸣——会随孤独的流行乐所吟唱的内容,而共鸣。   ……   所以,历史与时间,选择了你。   ……   当高易羽捡起那本《历史》之书时,浩瀚无垠的孤独感从中席卷……可它们却立刻变成了一种蜂蜜似的感触,温柔的接纳了高易羽的灵魂。   世界的权柄,从未来至此——落入了她的手中。   所有构成这本书的魔力,都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经历。它们是时光的丝线,被纺织成了这其中的每一页。而血与泪则是墨水,被时光所研磨,然后被人的心所蘸取,最后被一幕又一幕人的本能誊写于此。   这一切,都选择了最能唱出它们孤独的高易羽。   它们欢迎着高易羽重新握住它们,也惊叹于她的人生悄然转调、移宫易羽。   和能赋予大地繁茂的魔力不同,这象征时光的魔力像是活着的,它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幸好,高易羽感觉她们很亲昵,愿意回应她的任何想法。   而眼下……   “带我去一处能安静睡觉的地方吧……我想睡上一小会儿,然后……”高易羽眺望着罗马的方向,然后摇摇头,“然后回家。”   历史回应了她。   随着轻柔的变化,时间的丝线编织出了新的景色。   在淡淡的月光映照下,一座小小的木房,坐落于暖春将至的前一夜,门前有一条涓流的溪水,种着稀稀疏疏一片豆田。高易羽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于是她推门而入。   《历史》之书像是精灵一样,告诉了主人这里的所有者暂时不在,要很久后才回来,这里会安静挺久,所以她可以舒舒服服在这里睡个够,不会影响任何事情……而且,主人应该很欢迎她。   高易羽感叹着这能力的不可思议,于是接纳了它们的好意,攀上松木嵌合的梯,抵达了二楼。   那是像阁楼似的房间,有些狭隘,但有月桂的味道。   一张麦秆铺的床,兽皮与棉花做成的枕头与被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摆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它们似乎来自不同的历史……而且驳杂、奇怪,却意外的每一件都很珍贵。   墙壁上还挂着一把乐器——除此之外,高易羽还见到了羊皮纸般的卷轴被堆放。   高易羽拖着疲惫的身子,就那样躺在床上。   硬但扎实、且温暖。   历史精灵们真会找地方啊……高易羽关上了伸手可触的窗,贝壳做的窗户被月色染的像是水晶。   眺望着它的色泽——高易羽再也扛不住意识的模糊,带着一点点抓不住源头的怀念,沉沉睡去了。   她为安·菲文寻乡而踏上的两人历史旅行,至此,独自结束了。   ……   然后——她是流着泪醒来的。   在神清气爽到极点的、被阳光暖意包容的上午,高易羽睁开了眼。   但一点点泪水——在她的眼角挂着。   是哈欠吗?起初,高易羽这么觉得……可这个念头,立刻就被接下来的思绪卷走了。她感到了一丝惆怅,随后它变成了前所未有的伤感,在内心里弥漫。   而理性则比这一切都要迟上一步,才终于告诉她,这哀愁来自何处。   墙壁上挂着的,是那把巴洛克吉他,羊肠弦、被冬日的沙俄河水浸泡过。可它已经老旧、腐烂得惊人了。看得出,那把巴洛克吉他被尽心尽力的精心保养过多次,可它的衰老仍是不可逆转。   “……是你在某段历史里……的居所。”高易羽擦掉了眼角的泪光,麻木的看着阳光。   但光线却更希望她看看别的——比如那只墙角的小柜子。有几张卷轴,被整齐摆放在上面,它们散发着一种非常亲切的魔力。   甚至——高易羽认得其中的一张……   那——是她自己所写的。   在无数次时光旅人与安·菲文的相遇中,后者领悟了自己的魔法,然后用那可以承载回忆的乐谱向高易羽炫耀。而高易羽曾将自己的心声,写入其中赠送给了安·菲文。   那其中洋溢着的回忆,是高易羽记载的美好重逢。   高易羽按止住心灵的动摇和伤感,却阻挡不了弥漫在灵魂中的空虚。   她先是咬了咬下唇——然后又变成想说些什么。   可唇瓣最终呼出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呼唤出了《历史》之书,其中的时间魔力开始跟她共鸣、沟通。   “是吗?她虽回到了历史——但历史之外,她向未来而去的旅程,却留下了一路不可抹去的足迹……但再也没有了她。”   高易羽再次感叹这些时间魔力真会搞事情,可也只能受用。   兴许是它们本能的感到不舒服,毕竟安·菲文是历史之外的人物,留下了这些不合规矩的痕迹……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希望帮上高易羽?   但高易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犹如收拾遗物一样,将这里能代表安·菲文的东西一点点收好,尤其是那个卷轴……那载有回忆、象征着她第一次学会使用魔力的卷轴。   取而代之,高易羽留下了新的东西。   躺在旅行包里的头等舱机票——那既是前往的,也有本该载她们回家的。   高易羽将它们留在了这里。   而自己,前往了未来——自己所属的地方、自己的家。   ……   “女神不愧是女神,这哪里搞来的好东西。”约安妮丝对眼前的东西赞叹不已。   “你不知道,周末的时候,郊外其实有集市可以赶。”   “喔!赶集!没想到这个时代也有这种美好。”   达芙涅搬到院子的,其实是一个简单的烧烤架。它们由铁丝和铁皮做成,下面有一层平整的铁板用来放炭火,看起来无论烤什么都很不错。   当然,达芙涅还带来了木炭——以及食材。   “这个时代的集市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各种各样的小农产品,没见过的稀罕货,尤其是这种现杀的肉和自家的火腿,还有这种村子里做的小豆腐,自酿的果酒……还有这么多蘑菇!”   达芙涅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将它们一一变了出来。   它们被堆放在桌子上,越来越多,内容比她描述的还要多。   “我算了一下,差不多是她俩要回来的时候了,所以这个是乐队四人份,再加上也许有兴趣的德利多利五人份,用来告别夏天吃的东西,怎么样,烧烤一场?”   “好好好,这个香肠!哇,好多小土豆!这个一定非常美味……但是这里赶集,没有咖啡吗?”   “这个真没有。”达芙涅一脸嫌弃的看着约安妮丝,又马上换上了抱歉的表情,“对不起喵喵,你也是乐队的人,但你又吃不了东西……不过你肯定能参与——来,让我试试你的火力。”   说着,达芙涅就开始捕捉喵喵,想将它丢到木炭里头,先烤点小土豆试试手。 184·唉   想让炭着起来,然后持续的、充足的燃烧,实际上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至少,现代这些活在城里的人,几乎对此一无所知,但月桂女神并非如此。   “约安妮丝,你知道吗?”摆弄着烤架和木炭,达芙涅眼神迷离。   “不知道呀。”   “……我还没问呢。”   “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嘛。”   也是……达芙涅笑了笑自己,又对一脸淳朴的约安妮丝感到好感,便就手上的木炭,开始聊了起来:“它曾是一棵树的木质素,它诞生自大地之中,但在此之前,它是其他样子的。”   “种子?”约安妮丝问。   “嗯,种子。但在成为种子之前,它曾是一些营养物质,被其他的树木转化过后,成为了承载其历史的种子,又一次来到大地之中,被其他的营养所灌溉,然后成为树木。”   “那营养是什么变的?”   “是各种各样的其他物质——这些物质也曾是各种各样的树、矿、石头、动物、灰尘、雨水……它们在地球以魔力与莱线构筑的矩阵里,遵循着其中的逻辑,诞生自我。”   约安妮丝倒是很清楚其他的事情,于是她盯着木炭说道:“这些都是神创造的。”   “但所谓的神,可能也只是被谁创造出来的,说不定是你的音乐。”   “如果有那么一幕,应该是神回应了我的音乐,毕竟那是祂的语言……而非它创造了神。”   达芙涅没再继续聊,因为约安妮丝似乎对此非常清楚。   在月桂女神的手中,木炭在铁皮桌子上写写画画,那都曾是她熟悉的城邦里,人们使用的古老希腊语……可文字很快被她抹去,因为它们不成韵律、也没有意义。   直到此时的无心之举,达芙涅才恍然发现,其实自己比想象中的,要更对第三曲上心。   她依然惦记着——那一字未有的歌词。   罢了。   她将木炭放进烤架下面,并且,让更多的木炭彼此靠近。然后抓来乐队鼓手,将它丢到最中心的地方。这奇妙的火苗已经认命,任由自己旺起来,它既可以燃烧氧气,也可以用魔力来加强火力。   达芙涅将一根根稍细的木炭放在喵喵上面,但没有盖过和完全压住火苗外焰。   “好,先整点烤肉吃……”达芙涅这才开始准备食材。   没过多久,炭火的味道伴着一缕缕烟,从烧烤架里往外弥漫,让人流汗的热度也从中往外扩散。   可以见到漆黑的木炭有的开始变红,而最靠近喵喵的部分,已经被烧得发白——达芙涅对此很满意,便让约安妮丝开始为烧烤架刷油,然后放上串好的各种食材,哼着歌——开始调制蘸料。   而回应她们唇中轻歌的,并非仅有炭火崩裂的响声。   还有归人的脚步。   以及推开铁门的长鸣。   是高易羽,拎着行囊回到了乐队的家。   但她看起来不太好,疲惫、脸色苍白、头发和衣物都并未打理。既像是欢愉了一夜之后发现钱包手机全没了,也像是准备去流浪一样。   但即便状态如此糟,这些却成了她不同以往的魅力,配着她的面容,足以让乐队成员们忘了烤架上的豆腐,而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主人……”   喵喵感到兴奋,从烧烤架和炭堆里飘了出来,然后飞向高易羽。   但在落到她肩上之前,喵喵顿在空中,抖了好几下将灰尘散去,这才落到她的肩头。   “烧豆腐啊。”高易羽嗅了嗅,高挑的小鼻子闻到了美味。   “噢,回来了,来来来。”达芙涅没有多问,将木制的长条凳摆好,便招呼着她上桌。   “不是吧,你还要烤菌子吃?”她本能的缩了缩脑袋,感到害怕。   “你看,全是松茸和鸡枞!放心,这次没有见手青了。”   勉强接受解释后,高易羽将背包随手放在花园的秋千上,抹起碎发入了座。   她扫视了一圈,很满意烤架上逐渐胖起来的小块豆腐们,也对腌制过的五花肉和猪皮兴致满满,唯独不太喜欢被达芙涅当做主菜的松茸。   “唉,外行人。”高易羽评价道,“这玩意儿根本不好吃,本地人谁吃这个……”   “那吃什么呢?”约安妮丝一边问,一边从她的位子上,挪到高易羽身边。   高易羽向月桂女神提问:“竹荪有没有。”   “没有。”   “干巴菌有没有。”   “没有。”   “唉,鸡枞烤起来也浪费了,能不能炒了或者是做鸡蛋羹。”   说着,高易羽将一枚表皮染上焦色,胖到像是要飞起来的豆腐,夹到了约安妮丝的蘸水碟里。   接着,她一边翻动豆腐们,一边跟达芙涅讲着烧烤的事。   炭火与食物——   被烫到吐舌头的键盘手、帮忙让食物受热均匀的鼓手。   端来解腻花茶的主唱,寻找着鸡脚筋、鸡胗、鸡爪的吉他手。   和——   “她回家了。”被叹息声描述的贝斯手。   ……   在这之后,高易羽轻轻讲着安·菲文的事。   明明是希望世界能接纳她,却导致了她的消逝。   高易羽没有说别的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也就是说,安现在……距离我们有三千年。”   约安妮丝将筷子被放在一旁,辣味丰富的蘸水也变得寡淡。   她抬着头,目光向安·菲文的房间看去。   “前几天她才在这里录音,现在就回到了三千年前。”   “等等。”达芙涅将烤脆的肉皮丢到自己的碗里,斟酌了几秒,又问道,“那你就这么一个人回来了,而不是跟你的历史恶魔,一起去追逐她,挽回她,改写什么历史?”   “这是另一件事了。”   在乐队成员们的瞩目下,高易羽将左手的袖子挽起,伸向虚无之中。   然后——从中取来了《历史》之书。   它比之前要厚重得多,因为容纳了整整一位永生者曾经的三千年历程,将她的魔力与浩瀚的经历——还有爱,写入了其中。但却仅是浓缩成了一两行文字,简单记载了她和被取消的流放。   见到这本书时,约安妮丝和达芙涅,并没有第一时间感觉有什么不对。   但她们却本能的,感觉有一些违和感。   是书里的魔力?不,并非如此,她们的理智可以理解,那是安·菲文回到其中之后的变化。   那究竟是哪里不对……?   直到约安妮丝忽然瞪了眼:“德利多利呢?历史与三全音恶魔呢?这本书不是她的吗?”   高易羽将烤架上,最后的豆腐翻了面:“我是如此听到的——”   她讲起了自己听到的,那关于未来自己,以及三全音恶魔的故事。   ……   当事情讲完,已经是将要入睡的时候了。   达芙涅听到一半,就捏着下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约安妮丝则自言自语,说似乎有这个印象,似乎这就是自己曾睡过去,醒来将其当做是梦的一场合奏。但这很快就对她无关紧要了,她只是注目着高易羽,眼中荡漾着难掩的光。   只因为她们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音乐都是契合的、共鸣的。   而一旁的喵喵却聒噪起来:“哼,三全音恶魔,那么趾高气扬,那么嚣张,将自己装作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实际上跟我好像是同一定位……难道我也这么强?”   当然,没人去理喵喵试图活跃气氛的行为。   而高易羽总结着:“如果我们想将安·菲文以她原来的、我们所熟悉的样子,召请到我们身边,继续成为我们乐队的一员……需要一笔……庞大的魔力。”   “不光如此,还得让约安妮丝用音乐来实现吧?”达芙涅忽然开口,“这可不好办。”   “是啊。”   虽说她们知晓,以魔力来发自内心的演奏,便能共鸣出一些奇妙的能力以改变现实。   但现在的约安妮丝,似乎是一具没有魔力的、仅是由其音乐构成的亡灵。   高易羽并不确信,约安妮丝是否能办到这一点——再说魔力的数量也很难确定,至少高易羽对此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哪怕拥有了《历史》之书的权柄,也不过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但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唯独重要的是,约安妮丝……是否会发自内心的,将魔力与音乐与虚无共鸣,呼唤一位对她来讲,处境尴尬的存在,让其复生?   而安·菲文自己呢?她是否真正希望,在结束了数千年漫长永生后,依然又一次的在现实里,于浩瀚时光为伴?   以及——高易羽呢?   她什么也不知道。   可问题不仅仅如此——   被做成吊坠挂在胸前的金币,实际上通往了未来的自己。那名为流行乐恶魔的怪物,与在其中等待的三全音恶魔,他们的命运冻结于此,仅仅等待着高易羽。   如果她希望拯救未来——或是拯救安,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庞大代价。   她唯独只能将目光寄托到达芙涅脸上:“月桂女神,你能帮上忙吗?这一次。”   象征胜利的、美丽动人的、总是可靠至极的月桂女神,将她的观点娓娓道来。   “说实话,我想给自己一刀……乐队吉他手,是他妈毁灭世界的流行乐恶魔。键盘手是创造了我们的神话音乐家。贝斯手更牛逼,永生了三千年,然后他妈的被吉他手玩脱了误杀了,经纪人则跟他妈未来的吉他手殉情了,我他妈怎么搞,你他妈说啊?”   高易羽琢磨了一下,心想月桂女神更应该象征智慧吧,竟然理解的如此通透……   …… 185·凡人   聊到这里的时候,乐队众人正在屋顶花园,伴着刚升起的月。   夏末未散的暑热,被花园的水分,和植被们挡下的风所淡化,凉爽的感觉并不坏。   但无论如何,她们在聊的,依然是一件沉重的事。   那是关于超现实的死亡,以及现实范畴内的驳杂。   “唉。”而这种话题,往往是以一声叹息开场的。   “你唉你妈呢,我在冬宫住得好好的,被你这个漂亮麻了的娘们拐到这个时代,然后感觉人生就再没有顺利过,你到底是从哪里搞这么多麻烦来烦我的?好好组个乐队有那么奶奶的难吗?”   高易羽被骂的一脸都是月桂女神唾沫,她匆忙擦了擦,想找点借口离开被骂的地方,干脆起身去摘番茄了。   屋顶花园种着些瓜果蔬菜,但番茄熟的日子不一致,长得也奇奇怪怪,唯独汁水里有饱满的番茄味道,酸甜而浓郁。高易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来,摘下,咬上一口。   也许是想品味现实里的滋味,而非缠绕自己的那些虚渺之物。   可月桂女神跟着她来了,揪着她的衣角:“所以,你搞清楚需要多少魔力了没。”   “魔力?”   女神一脸不耐烦:“废话,当然是把咱们的贝斯手,从那渺小的书里,呼唤到我们时代所需要的魔力啊。”   高易羽摇了摇头,她刚刚掌握这份历史的权柄,但无论如何,在此之前也是纯粹的外行人。   只是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由直觉所发出的判断,告诉她那需要规模庞大的力量,以至于会溶解乐队的其他人。   达芙涅伸出手,更不耐烦了:“将《历史》之书让我摸一下,我大概就知道了。”   “……还能知道?”   “作为女神,我的权柄是知晓通往胜利的条件与距离,为了安使用一次没什么不可以的。”   与此同时,高易羽已经将《历史》之书呼唤到了手中,那些诞生自时间之中,拥有时间根源的魔力,萦绕在书的周围,像是能编织出一团美好之茧。   达芙涅闭起眼,用小拇指——以与人拉钩立约般的方式,轻轻碰了碰书皮。   魔力们——并没有拒绝达芙涅,而是以一种对待客人般的亲昵方式,轻轻触碰了回去。   几秒后,她睁开眼,细声低语:“有点麻烦了。”   “需要的量太大吗?”   “我本来以为,安本身拥有的魔力,被《历史》之书给收缴了,但并非如此。《历史》很尊重自己卷中的人物啊……它只是个容器,所有故事与人物都是独立于其中的,它并没有索取任何存在的费用……”   高易羽模模糊糊明白,意思是无法借用安·菲文自身的魔力,来呼唤她本人。   达芙涅抱着手,接着说:“如果是呼唤三千年前,刚刚被流放时的那个小姑娘,其实应该还好,但她走了很长的路,花费了太多时光和因果与历史纠缠,想将其脉络剥离和重构,需要的魔力……很恐怖。”   “我的全部够吗?”高易羽问。   “不够,大概。加上我也不行,加上喵喵可能够了——但意味着我们仨都要为此而丧失存在。”   高易羽没敢去想那种梭哈一切的结果,只是询问起其他可能性:“我能跟地球共鸣,获取魔力吗?”   “应该做不到,这不是那种能打动莱线的音乐。我们归根结底,只是想凭空创造一位活了三千年的旅行者,想将其人生再构筑,赋予其美妙深奥的贝斯技术,以及那对你赤诚的爱恋之心,这有点过于夸张了,等同于捏造一位从未有过的神。”   硬要说的话,她们似乎也有办法。   如同安·菲文诞生时那样——将她驱逐于历史之外,将她安放在时间彼岸的莱斯波斯岛。   然后,就像之前旅行开启时那样,高易羽再与她进行一场贯穿历史的纠葛,然后再相逢于现在。   可这意味着,又会有一段苦楚至极的旅程,因为她们乐队缺个贝斯手,而不得不启程。   且不说有没有足够的魔力、聪慧的方法来将她唤回,就是要不要将她接回来,高易羽也无法知晓。归根结底,安·菲文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历史,而她关于旅行的一切,似乎也已经圆满……   “假使,我们花掉了所有人的魔力来呼唤她,但我们就没有余力,来处理你的未来了。”   达芙涅接着说——   “那步入孤独的你,在未来谱写的东西,要由你本人来否定或是承认,这无论如何都要动用《历史》的权柄,以魔力浇灌结果——除非你想让你的未来、德利多利一直冻结在金币里,将其置之不理。”   说完,她摘下一个歪歪曲曲的番茄,用袖口擦掉表皮的淡灰,坐回了原位。   将利弊和一切讲完,睿智的月桂女神用虎牙刺开了番茄表皮,接着咬下它酸甜多汁的肉。   以此,来告慰自己滔滔不绝的小嘴巴。   达芙涅时不时看一看高易羽,想确认这位一切麻烦的缔造者,接下来想怎么办——但没啥进展。   困于多份爱情纠葛之中的人,无外乎都是她这张脸,迟钝、优柔寡断。   但达芙涅无法责备她什么——她本想回应这些情愫,却换来了乐队贝斯手的终结。换了是谁,应该都不会再轻易的做出什么决定,轻易的去推进什么事了。   应该是这样才对吧……   而喵喵从达芙涅的眼前飞过,飘到高易羽身边,将她正靠着围栏吃番茄的沉思表情,映得像是月亮般清晰。   喵喵的态度十分悲壮:“主人……我是您创造的,若是想把我当做祭品去消耗掉,召唤喜欢你的女孩子,我是不会有意见的。”   听完这小家伙的发言,高易羽把喵喵捏住,丢到了旁边的池子里。   “咕嘟咕嘟……主人……咕嘟果然不想要我了。”   “哎,小笨蛋。”   高易羽意外的清楚,喵喵是认真讲出这些话的,而实际上,这一步也并不是在开玩笑。   毕竟,那是要把一位在历史外游荡了漫长岁月的音乐家——凭空创造。   按照高易羽的理解,这要比未来的自己,从虚构中共鸣了三全音恶魔还要夸张。但如果需要喵喵也开始贡献魔力,则意味着乐队又要失去鼓手。   兴许是月亮皎洁,高易羽的脑子比其他时候都要清晰。   她意外的有些想法……   当一个念头成型之前,直觉会在心里,先一步惊呼。   它会比理性更早的告诉脑袋,这个想法是“可行的”。   随后,脑子才会接受这个指示,开始动起来梳理想法,从理论上印证它是否可行。   而现在——高易羽甚至抛弃了理性,她担忧自己的脑子一旦运作起来,就会否定这虚渺的、却抵达了脑海深处、被直觉认可的唯一想法。   她仅仅是提了一个问题:“胜利女神,如果我将我的历史让渡出去,我会怎么样?”   “……奇怪的问题。”   达芙涅有些困惑,三下五除二的吃完番茄,稍稍思考片刻后,她认真回答了起来。   “芸芸众生虽然无名无姓的活在现实里,不被掌管历史的你所认知,但他们依然活着……有朝一日遇到了你,也许会和你认识,也许不会——但都不影响他们活着。”   “好。”   高易羽结束了这场夜谈,将《历史》之书珍贵的收好,又把喵喵从水里捞起,摆正胸前的金币。   来不及跟她俩告别,高易羽向自己的房间步去。只因她有想要调查的东西,越快越好。   ……   晚间,十一点半。   月亮比它攀起时的位置,要更接近夜空中心。   它映着亮光,将一丝雾霭也不见的夜幕,染的只剩零碎星点。   但高易羽的手机发出的光,要更吸引她的眼睛。   这个时代很讨厌,高易羽特意从录音室搬来的笔记本电脑,检索国外资料时大致是没问题的,但到了国内就荒芜一片,而偶尔遇到那些似乎有用的东西,它们往往需要你用手机来浏览。   就像一片荒漠上的部落,互相敌对、互相提防,并且贪婪的想将自己部落内,别人搬运来的垃圾以高价卖给外来者,并且需要你留下足够份额的代价——至少也是要留下个名字。   花了很多时间,高易羽才整理出一份模模糊糊的资料,但还差得远。   回过神来,她才感觉到身体的僵硬和疲惫,于是站起来扭了一会儿,想接着用漫长的夜晚完善内容。   不过——   “咚。”   有敲门声。   高易羽并没有因工作被打断而焦躁,只是担心这敲门声,意味着有更残酷的事要发生。   “……门开着,进。”她忐忑的喊道。   随把手拧动,门缝逐渐变大,将身着白裙的约安妮丝的身影,和走廊的光照一起接纳了进来。   她的脸颊——有一点点红。   “怎么了,约安妮丝。”   “嗯……”   她没有立刻作答,只是走进房间,将小熊拖鞋脱下抵住关好的门,用穿着长袜的双脚,缓缓靠近高易羽。她甚至没有想去开灯,也没有说明来意。   高易羽察觉到——有些不对。   就像在教室读书时,实际上你是能感觉到喜欢自己的女孩子,在一天里频繁投来目光的……只是不会去揭穿。   不过,偶尔,你会假装扫过,故意去对上那视线——然后看她惊慌的脸,用装出来的莫名表情,只为多看她一眼。   而现在,高易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氛围,似乎到了比那更遥远的下一步。   “……约安妮丝?”   “我……想好了。”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含糊不清的音色像是揉到最后的弦。   高易羽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想……想好什么了?”   “我想好了如何从历史里,将我们的贝斯手赎回来。”她有些扭捏,但却坦诚,“因为我很喜欢、很喜欢她……也喜欢我们的乐队……还有……如果一部作品宣告完成,创作者之一却无缘目睹,那会是很悲伤的。”   但约安妮丝并没有说完自己的心。   她轻轻靠近高易羽,缩短了最后的半米距离。   不是如以往那样,自然而然来共享同一张床,也不是相邀一起喝杯早晨的咖啡。   “我还想好了另一件事。”   “……您说。”   约安妮丝却穿过她,去到了窗畔。   但约安妮丝轻盈、纤瘦身体卷过淡风,有若隐若现的松香和瑰夏气息,像是音乐的甜美。   她站在那儿,抓着窗帘,月光的淡白色也无法遮住她绯红的脸。   而风声,更吹不散她羞涩的话音:“在安回来之前——我想……和你索要代价。你骗我的代价,请我为她而演奏的代价……还有……这份心意的代价。”   她将窗户关上,并拉起了窗帘。   在高易羽的眼,适应黑暗之前——她的鼻子先一步,在没有了空气流通的房间里……   嗅到了——   她靠近、然后拥抱住自己的气味。   “你是个骗子。”约安妮丝的声音近在咫尺。   “我感觉你被恶魔附体了,等等——”   和以往同眠时听到的梦呓不同,现在的约安妮丝,声音裹着来自内心的热烈。   “明明说好,要跟我一起取材,写一首关于跟帅气、漂亮、充满才华的美少女谈恋爱的音乐……我们却写了让安回家的悲歌……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一起取材,毕竟我也非常喜欢她……但你在那之后什么都没有表示过。”   高易羽试图说些什么,可舌头与喉咙都快要失效了:“我只是觉得……我这种凡人……还没办法……”   “凡人吗?”她问。   就像直觉会比理性更早一步,抵达答案的真谛。   心意——也会凌驾于理性之上。   高易羽唯独知道,自己要葬送在这一晚了。   旧时代的亡灵,轻轻解开凡人衣领上的第一粒纽扣。   她的手却拥有夏日般的热烈,一路向下,留下了炙烤道路般的痕迹,高易羽炽烈的心脏跳动,则回应着她的食指。   “在她回来之前,我唯独能拥有这一点点时间,原谅我的急切。”她的唇也是如此。   漫漫长夜,她们探究着凡人的身心,抵达了关于最深奥的、恋爱之歌的尽头。 186·无形的触碰   早晨,高易羽躺在约安妮丝的房间里,感觉脑子全是浆糊。   她模模糊糊,听见走廊上有声音,应该是约安妮丝拿被褥去洗之类的动静……而且听起来,约安妮丝相当的神清气爽……   唉,明明跟自己一样,都是一晚上没睡觉……但高易羽的脑袋比任何时候都要沉,她甚至没办法去思考其中的差异。   唯一在运作的,只有本能。想睡觉的本能,现在是排首位的。   高易羽遵循浓烈的困意,将脸往枕头上深埋了。   可——从约安妮丝的床上,闻到了一点点气味。   跟她身上的一样,和昨天晚上一直闻到的一样……   不知不觉,那首关于爱情的歌谣,随着气味漫入高易羽的心,再度从她的身心里缓缓升起。   另一种本能,不知不觉已压过困意,住进了她一团乱麻的脑袋。   而凡人的心性,则让她纠葛了起来。   但——回过神来,约安妮丝的枕头……已经被她不自觉的蹭到了腿间。她羞愧难当,但停不下那轻轻夹动的该死本能。   不不不,这样不对,我究竟在做什么?   她试图以强大的理性,和对这美好清晨的赞颂,来对抗昨夜残留不散的醍醐味。   世界是如此美好,不是吗?那些……比如……而不是……   可——   ——“你的床被和枕头我都拿去洗……呃。”   是约安妮丝,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床上,自己心爱之人,在搞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   “……”   高易羽羞愧的想死,但更该死的幽灵,是怎么能无声无息出现的?   她正在努力编造借口,思索度过难关的种种办法……   不过——当她听到房门被关上、锁扣合起的声音后——   她唯一知道的事情是,约安妮丝房间里的这一床,大概也要去洗了。   ……   达芙涅不知道叹了今天的第几口气,思考着乐队的未来。   她正在给花园浇水,虽然晨露丰盈,但还不够。   如果透支全部去挽回贝斯手……安·菲文拥有的魔力,应该可以反过来支持她们,乐队将以半残的状态继续下去,虽然挤不出更多,但大家都能继续存在,这理论上是可行的。   唯独一点就是,高易羽将拿不出更多魔力,去决定未来——流行乐恶魔的结局。   这也许很关键……也许又不关键,没人知道关键与否。   “嗯?”她察觉到了什么,随之抬起头,麦秆帽也被扬高。   乐队贝斯手都被送回历史的当口,居然还有人拉上窗帘,准备赖床?约安妮丝的房间啊,很罕见,她居然也会想避开晨曦,去多睡会儿?   达芙涅本能的想喊一嗓子,让大家上工——却止住了。   “罢了。”   估计,她们跟自己一样,都彻夜去思考破局之道了。   约安妮丝,应该也非常想将安·菲文带回来吧……并且,她也希望高易羽,能决定流行乐恶魔与德利多利的结局。琢磨这些事,确实是需要很多脑浆来浇灌。她打了个哈欠,换了片田。   就像这座城市,于今天苏醒,再一次写下新一天的历史。   而安·菲文则离她们又远了一天——说不定要耗费更多魔力,所以需要尽快做出决定。   不过,透过一晚的沉思,达芙涅还有个想法,那就是直接扮演恶人。   去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收割、借用、抢夺魔力,虽然这不好,但达芙涅很清楚这些事情的做法。毕竟她是从希腊城邦时代活过来的,那些神与神、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她熟悉得很。   这个时代,应该也有些拥有魔力的人……   她最先想起的,就是曾接触过的,那个自称为世界牧羊人的家族,他们一伙似乎有不少秘密。   除此之外,去历史里掠夺魔力?说不定也可以。   只要能确保掠夺来的魔力,大于修改历史所用的就可以。   可终究是修改历史,这不知道又会导致什么糟糕的后果……还需要稍微认真的考量一下。   然而后者需要的条件也太过严苛,达芙涅明白,这支乐队没有任何战斗力。她唯一想到的,那经历三千年历史,自学了无数魔法的怪物永生者,肯定是战斗力爆棚……但人没了。   唉。   她干脆放下花洒,在椅子上打起盹来。   至少找回一点精力,去对抗残酷的未来。   ……   约莫中午时分,高易羽使出最后的力气,让喵喵去帮她找了根树枝,勉强能当拐杖用,撑着自己勉强来到餐厅。   在强烈的打击和失眠状况下,她身心俱疲,如果不补充些食物,今天就得惨死。   她走路不大稳当,她甚至不敢去想为什么不稳,否则脸便会泛起潮红,而心也将随之跳动,鬼知道会被怎么看待。   在昨夜与今天之前,她可都是以帅麻了的美少女姿态,来与世界打交道的……但现在全完了。高易羽唯独知道,经历了这一切后,她彻底失去了孤独到化为流行乐恶魔的可能性……   当然,也许会走上其他邪路?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也许有机会再讲。   打完哈欠,她看向玻璃外,有两套床单、被套、枕套在花园里迎风飘扬。   “唉。”   这景色,像是连同她的心一起洗涤过,她总算恢复了理智,多多少少感知到了现实的美好。   而厨房飘来的淡香,也唤醒了人类唯一能战胜其他本能的食欲……安全了。   “今天吃水果派,大部分营养都在里头了,趁热会很舒服。约安妮丝,再给大家泡一杯咖啡,里面加三勺鲜奶,再帮我去花园摘一点薄荷,我用来做个薄荷鸡蛋汤。”   “好。”   约安妮丝小跑着去办事了,看起来和平常一点区别都没有。   达芙涅哼着不知名的歌,似乎是看出高易羽的饥肠辘辘,便先端来了一碟小菜。   那清淡的蔬菜沙拉被放在高易羽面前,还有女神的玩笑话:“你今天感觉有点少女,跟以往风格不一样呢。”   “你也没骂脏话了,感觉好多了。”高易羽立马回嘴。   但达芙涅却以为是在夸自己,如同自己夸她那般,便爽朗的回了厨房。   直到她将料理端上桌,约安妮丝也将咖啡带来,唯独少了一位寡言贝斯手的餐桌,恢复了些以往的感觉。   约安妮丝并没有感觉太尴尬,言行举止和以往没有区别,唯独,看高易羽的目光里,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珍爱。以及,她是最先谈论那件事的。   “我们的第三曲,还有待定的终曲都还没有做完。”她平平淡淡的说,“因此,我希望能把我们的贝斯手找回来……我仍想在那奇妙的低音部里演奏旋律。”   “嗯。”达芙涅没停下吃东西的嘴,就那样不讲礼仪、声音模糊的接过话,“我大概估算过,捐出九成魔力都是没问题的,我可以在保留一成的情况下如常工作、生活。”   喵喵也不知不觉钻了出来:“我也愿意献上自己……虽然我好像没多少魔力。”   达芙涅接着说:“我们再出趟门,去找这个世界的其他非凡存在借点,还有,我们伟大的、能毁灭世界的吉他手,之前是不是跟梦中人有过缘分?能不能再弹奏音乐,找那位借点?”   像是老父亲在帮孩子规划结婚的彩礼钱,达芙涅一笔笔的算着账。   但——   “我昨天查了点东西。”高易羽擦掉嘴边的食物碎屑,将从作业本上撕下的一页,摊在桌上,“我仔细的调查了‘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这一存在。”   这倒是挺奇怪。   不光达芙涅和约安妮丝,喵喵也好奇不已。   因为众人皆知,那在历史留名的,「来自东方的吟游诗人」、「行吟于历史的吟游诗人」以及其变种的诸多称号,本质上就是高易羽在历史中搞小事情,因此而对历史进行污染,所留下的故事。   它描述了一位美丽到惊世骇俗、音乐造诣夸张至极,永生于历史之中,藏在一切大事之后的,自称来自东方的少女。   这些东西,在历史恶魔德利多利的收尾下,于时代最前沿的现在,已经不再是野史传闻,而是一项非常耐人寻味的正经研究内容。关于这个题材的研究层出不穷,人们甚至将它当做是一个文化符号,一个经典的形象。   但现在:“我高强度自搜了。”高易羽不害臊的说。   “……然后呢?你是要推荐哪个以你为原型的电影,改编的很好?”达芙涅啧了一声,嘀咕起,“我月桂女神达芙涅的文化影响力,也不见得就比你低。”   “不——我是说,你认得安·菲文吗?”高易羽问。   “当然。”   “你描述一下她。”   达芙涅不假思索的回答:“被从历史驱逐,没有留下任何记述,被停滞了时间,因而永生的银发少女。她唯独爱着你,想要见你,于是在三千年时光里追逐你,磨练音乐与魔力……最后被你杀掉了。”   高易羽点点头,一丝绞痛窜过心脏。   她还记得安·菲文消逝的一幕。   可她有深刻的想法:“我们想复刻她的历史,将她创造出来很困难,需要庞大的魔力……那么,让她继承这‘吟游诗人’的头衔与历史呢?它们很像,不是吗?”   “……这——”   达芙涅顿了一秒,忽然,眼神比前所未有的澈亮起来。   “……还……真……非常可行,相当于……”   “就像未来的我,过去的约安妮丝,从虚构的神话与故事中,缔造神与恶魔那样——现在,我想将我散落于历史中的名号,赠予我同样心爱的安,然后……将她唤回我们身边。”   听完,沉默的达芙涅盯着高易羽,盯着那枚金币。   「仿佛在过去的历史旅行间   旅人所谱写的一切   其实,都仅是献给孤独于历史之外   无名无姓永生者的诗。」 187·开始   历史并没有记录清楚,这个故事的起点在哪里。   正如它并没有写清楚,它的结局如何。   但对于那些活在各自所属时代的人们,所见证的,所记载的,都成了历史中的点滴。   唯独——创造历史的她们,知晓自己的第一站是何处。   也期待着——这轻盈的旅行,将通往自己所期待的地方。   ……   奇怪的是,即便走了半天路程,口渴到嘴唇发干,孩子也不会对远眺可见的海水,产生多少饮它的想法。   十三岁的忒奥多拉,正站在半山腰的位置,用手里粗糙、但在长年使用下已磨得光滑的木棍,拨开眼前从树上垂下的草丛。   而被近处草木遮挡的景色,得以露出了一片湛蓝。   她睁开眯着的眼,凝视着它们,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奇怪,之前的登山路程里,这大海从叶隙间时不时便会闪烁磷光,它们刺得眼睛不舒服。但拨开草木,去直视那更加闪耀、更加浓郁的一汪蓝色,眼睛和身心却变得很舒服。   忒奥多拉改变了手里木棍的轨迹,随之,又看向近处一些的地方。   平静的盐田绵延着,同胞、长辈们,在里面繁忙劳作。他们对天空的晴朗与大海的平静感到安逸,相较于这灰白色、能产出盐粒的静谧幸福,他们的汗水不值一提。   忒奥多拉想从繁忙的人群里找到自己的父母,或是跟自己玩得来的伙伴们——但没办法,她的眼没那么利索,眺望不到什么。她只得耸耸肩,转向身边的同行者。   “克桑蒂佩,你帮我找找——”   “找什么?”   但忒奥多拉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因为即便借由这位同伴的眼,找到了父母,在这里挥手致意或是高声呐喊,也不会传达到他们那儿,所以毫无意义。   更何况,这家伙还在吃东西……那是腌制肉片和熏鱼片,夹着一点点香料碎片,用油卷起的麦饼,是他们上山路程的一日口粮。   忒奥多拉也想要一点——但她放弃了,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同伴,是位十足小气的女孩子,还因为离目的地不远了。到了那里再吃,会更开心一些。   “怎么了?又想那么多吗?”克桑蒂佩一边嚼着,一边问。   “没事。”   “有事就说出来,无论多小的都没关系,我觉得烦了会说你烦,那时你闭嘴就行。但更烦的是你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半句话都不说,却自己在那想这想那。”   忒奥多拉不言不语的上了路,只是对立刻跟上的同伴小声嘀咕:“……明明跟我同岁,你也没读过书,却好像能说出很有含义的话。”   但克桑蒂佩一点也不在意。   当太阳的光偏了几度时,她们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这座山的高点。   也是流淌山泉,植被最为丰饶的地方。   草像毯子一样,批在这山丘之上,其中装点满了五花八门的花与植物。沿途的树木更是繁茂,以至于这里靠海而生的人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捡拾枯枝。   她们吓走了些鸟儿——也听得到泉水流淌的淡音。   那种仿佛伴随甘甜的声音,勾动着饥且渴的女孩子,和咸苦的波涛声截然不同。   “说起来,克桑蒂佩,你知道为什么山泉会从这里开始向下流吗?”   “不知道,但它既然存在,就有其道理,可能就像我的心情。”   “……不理解你在说什么——嗯?”   动物们也会自然的、遵循本能的,来聚集到一汪泉眼旁。但偶尔,这些动物间会有罕见的物种。   比如——某位旅人。   起初,忒奥多拉和克桑蒂佩,并没有理解眼前的景色是什么。   她们只是见到了一位大她们几岁的少女,在泉边的石上半躺着。   因风、因阳光、因凉爽而一脸惬意。   少女有着黑色的长发,细长睫毛下闪亮的黑眸……她来自哪里?   她穿着从未见过的轻薄衣物,将其之洒脱与甜美装点得淋漓尽致。   以及——乐器吗?   可更奇怪的是,她的肌肤、她的手,没有因哪怕半点的辛劳,而积累出贫穷的痕迹,她就如婴儿一样完美无暇,其存在感却比这丰饶山丘还要强烈。   忽然,少女发现了拜访此处的她们,或者说,她才是不属于这里的旅人。   “你们好。”少女用她们听得懂的语言开口了,笑意盈盈。   “……你好。”忒奥多拉试着回话,眼睛不自觉的眯了起来,像是无法直视耀眼的她。   “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坏人——也不会毁灭你们的城邦,或是终结你们的文明,我只是随处可见的吟游诗人——和我们的同伴一起,在这里歇脚聊天,然后准备合奏点什么,再找几位听众。”   同伴?聊天?   忒奥多拉与克桑蒂佩面面相觑,不是很理解。   因为在她们看来,眼前的异乡少女,就是这儿唯一的存在。   可奇怪的是,自称吟游诗人的少女,站了起来,向她们介绍起空气。   “这位是我们乐队的主创灵魂,她身兼数职,但总的来讲是键盘手——键盘乐器是一种很久以后,才会出现在你们文明当中的东西,它们靠击打琴弦而发出声响。”   “……”像是所谓的键盘手行了一礼般,空气里诞出如此的氛围。   忒奥多拉与克桑蒂佩不能理解,却无法说出“那儿有人吗?”般的问题。   接着,吟游诗人指了指更低矮的地方:“这位是我们的主唱。”   还有身旁、比她要高一些的空气:“这位则是鼓手。”   最后,吟游诗人指着自己:“我是吉他手——你们呢?”   忒奥多拉与克桑蒂佩再一次打量起彼此的脸色,似乎觉得这是神话般的奇遇,又有一种遇到神经病的感觉,还是说这是做梦?但没办法,这位少女的声音举止,都像是充满魔力,能诱惑人心。   不知不觉,她们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吟游诗人——不,吉他手念叨了一下,像是为了确认对文字的掌握程度,摘了一根木棍,蘸了些泉水,在石上一点点的写起来——   “Ξανθίππη、Θεοδώρα。”   写完,她似乎在跟身边所谓的主唱确认,交谈了几句。   忒奥多拉与克桑蒂佩感到了恐惧,因为这种奇怪的遭遇,很可能导致她们没办法按时带回泉水、树枝,以及野菜。但更可能的是,她们会被这位吉他手抓去进行神祭,或是杀了吃了。   就像古老传说里,野蛮人城邦会做的那些事……   吉他手的笔迹,被太阳轻而易举的蒸发。   她迎着风回过身,笑意不减:“其实,这里还有最后一位,我们乐队的成员——她是贝斯手,是永生的、将往东方而去的吟游诗人,也将是你们文明的缔造者和指引者。”   “请放过我们……”   高易羽一脸头疼:“……我、我看起来像是要害你们的人吗?”   “可——您明明是在介绍空气……”克桑蒂佩鼓起全部勇气,说出了真相。   但高易羽摇了摇手指,否定了她。   “不。”随着她自信而理所当然的声音,一丝乐声,和着她的嗓音。   那是提琴的鸣响。   弓与弦,奇迹般的一组跳音。   为了勾起孩子的心,轻盈到犹如睡前故事,却萦绕着不散的哲理。   这从空气中发出的声音,震撼了她们二人。   “这是我的键盘手在表达不满,因为你们否定了她们。”   接着,鼓手的敲击声,以奇妙的动静一点点扩散开来。主唱则以她们能理解的古老语言,唱着与她们同根同源的小小故事。直到高易羽弹起吉他,与来自空气的所有鸣响和音。   那是不插电的,被即兴改编的,发自内心的呼唤之音。   旅行到旧时代的亡灵音乐家们,在向时光一隅献上演奏。   也是她们乐队首张专辑的第三曲,那描摹历史与回家的长曲中,意为序曲的部分。   仅仅为了偶然遇到的两位女孩子,和这丰饶的山丘。   乐队只有吉他手可被目睹,但音乐们却缤纷而来。   短短两分钟出头的序幕,编织着曼妙的梦,将在忒奥多拉与克桑蒂佩短暂却漫长的余生间,在她们的心与灵之中闪烁——至死。   停下演奏后,高易羽倾听着身边乐队成员的闲聊。   约安妮丝在确认自己的音乐,因为它饱含了达芙涅、高易羽、喵喵所捐赠的魔力。只需要她寄托愿望于其中,就能实现非凡的、改变世界的奥秘。   “请问……”克桑蒂佩擦掉了不知何来的眼泪后,大声的问,“我只听到了……四种声音……并没有听到您所说的贝斯手的演奏……”   高易羽温柔的点点头,如此问道:“你希望它存在吗?”   “嗯。”忒奥多拉与克桑蒂佩都肯定不已。   “那它便会存在,我们的贝斯手,会为你的希冀而弹下琴弦——但或许你察觉不到。只需要,你也寄托愿望给我们。”   从这开始,忒奥多拉与克桑蒂佩将吟游诗人们的乐队,描述给了历史。   那由键盘手、吉他手、鼓手、主唱——和贝斯手组成的乐队,留下了一笔淡淡的痕迹。   虽然忒奥多拉与克桑蒂佩再没有办法,证明这故事是存在的。虽然此时此刻的它,仅仅是不被任何人相信的玩笑。   但偶尔——故事便会以此为开端。   …… 188·行记   正如她们的歌。   她们的足迹,开始在历史之中播撒种子——呼唤归人的种子。   ……   时而,是在远航的船上。   当坐在帆船的最高点眺望天空时,高易羽能清晰见到天空的层次。   最低矮的云总是一朵又一朵,空气里像是有看不见的托盘,令它们平行在离大海最近的地方。   那是仿佛伸出手即可触碰的位置,但只有试着伸手的人,才能发现自己的渺小。   然而,高易羽的音乐能传达到那儿。   如果思想和目光也能乘着吉他声向更高处漂泊,那便会抵达透明托盘的第二层,更多的云被聚集在这一层次。它们像是细雪上留下的兔群足印,在湛蓝天空里烙印、变幻。   这儿,则是需要乐队所有人合奏,音乐才能飘向的高度。   也是人类不会伸出手,试图碰触天空的高度。   然而这些云也并非细密至极,它们仍会在风中拨开一扇扇门,那便是再没有云层的地方,只有无穷无尽的蓝。   “——那里总是晴朗的,无论白天或夜晚。”海盗船长说。   他手里有一只角杯,上面刻画着达芙涅的熟人们。   里面的酒并不怎么样,但至少比海水甜美。   “你的船能驶向那片天空吗?”从虚无一片之中,少女问道,像是歌词。   “天空虽然也是蓝色,但我无意航行于那儿,一切都倒过来的话,酒会撒的。”海盗船长用浑浊的眼看着虚无,应声回答,“不过我很确信,你们如果想的话,你们能抵达那儿。”   高易羽偶然搭上了这艘船,没什么,只是心血来潮。   像是为了纪念天空,乐队为他们的旅程和永无尽头的战斗,献上了第三曲的片段。   海盗们比任何人都能接受这支幽灵般的乐队,无论他们是否因酒精而清醒。他们不太在乎伴行的是谁,只知道那是从未有过的音乐,甚至令他们想要跌入海中,去追回散落其中的音符。   但,那不过是时代的碎片。   是历史之中的他们无法抵达的。   而意外的是——   “吟游诗人小妹妹,您在登船时,曾介绍您这些如云般虚渺的同伴,说还有一位贝斯手……我虽然理解不了那是什么音乐,但在我听来,这音乐里缺少了点东西,应该就是您所谓的贝斯手了。”   海盗船长能分辨海鸟、海浪,战斗中的呐喊所代表的不同含义。   似乎也对这奇妙的音乐,有自己的理解。   他摸着胡须,用手指捻卷着它们:“不过我猜,这就是你们遗失的东西……你们航行应该就是为了找这个……因为你们的音乐里,夹杂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呼唤……”   说完,他将角杯举起,像是要邀请碧空伴酒。   殷红的酒水微微洒出,它们在阳光下闪耀。   他的眼则眺向不可抵达的天空:“就像我知道哪些宝藏,埋没在这无穷无尽的大海的何处,你们也知道所寻的东西在哪里。”   船长的嘹亮嗓音,波涛涌动的低音,都是在为乐队的尾音欢呼。   随之,她们的演奏自然结束。   只留下整船的欢呼,在历史之中,为她们的愿望献上了一丝着色。   ……   时而,是在驿站酒馆。   它坐落于四通八达的地方,来往的人,都会在此歇脚。   偶尔,旧时代的幽灵们,也想成为听众。   这家酒馆,正好迎来了一位精湛的吟游诗人。   连高易羽也叫不上名字的乐器,在他的手中像是那开花结果的季节。   不算高的声音,却在热闹酒馆中,清晰传到了每个角落。哪怕是买不起一张酒桌,只能坐在墙边歇息的农人,也可以眯着眼听上一段,津津有味。   高易羽为他的演奏喝彩,也丢了一枚大概不属于这时代的金币,到他放在身前的帽子里,毫无疑问,那儿已经累计了浅浅一层钱币。   那顶麻布帽子里,插着一根丰满羽毛,被各种各样的痕迹涂得色彩斑斓。而吟游诗人手中的琴弦,嘴里的口簧琴,则都会通过这根羽毛——因而得以染上丰满的色彩、奇异的听感。   当演奏结束后,吟游诗人戴上帽子,迈着轻快步伐向高易羽这儿赶来。   越是靠近,就越没有人再去看他了。   “感谢您无比慷慨的金币——和这……不可思议的魔法。”吟游诗人行了一个非常夸张的礼节,语气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高易羽点点头,目光仍在酒桌。   但桌上没有饭菜和酒,只有一张张的牌。   “顺子。”她将手里的牌清空了。   乐队成员们的唉声此起彼伏,高易羽轻松赚回了刚刚打赏出去的支出。   而结束一局后,她们空出一张椅子,并不介意吟游诗人入座。   “请问您是在……与灵体……玩乐吗?”吟游诗人鼓起勇气问。   “嗯。”高易羽轻松的点了点头,“你的音乐很美妙,那根羽毛是?”   但凡拥有魔力,接触过世界非凡的人,都可以看出吟游诗人帽上的花样。   那根染着各种各样色彩的羽毛,像是电吉他插电后的效果器,很奇异的能将他的演奏变得美好。而且散发着魔力,是由魔力催动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师父从遥远的莱斯波斯岛得到的,它为我赚了许多钱,而作为回报,它需求我向世界回赠音乐,自己却分文不取。”   “……是吗?”高易羽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   即便从一开始就对自身施加了距离魔法,将自己远离俗世,可那依然是甜美到无视一切限制的迷人笑容。   吟游诗人被这容貌击溃,心神涣散。   可高易羽很快调整好了魔法,只是如常。   “关于这根羽毛,你的师父还说过什么吗?”从虚无中,乐队成员问。   “……没有,这种羽毛据说有很多根,被赠予了许多以音乐为生的人,我们称之为神的赐福,而它从未危害过我们,只是希望我们演奏,然后在结束音乐生涯时,将羽毛赠予其他音乐家。”   “原来如此。”   高易羽笑容满面的看向约安妮丝,以及达芙涅。   她们都淡淡理解了其中的含义,然后浓墨重彩的笑了起来。   达芙涅洗好了牌,准备为这小憩再开一局。   而吟游诗人则好奇起来:“这些纸牌……究竟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手感这么滑顺,却很顺手,又这么坚固——为什么唯独这张牌不同?”   那是被达芙涅单独放在旁边的纸牌。   “扑克牌——在很久以后,会因为「将往东方而去的吟游诗人」将骨牌带到你们的世界,然后结合塔罗牌而被不断优化、修改,最终成型的东西,它叫扑克牌。”   吟游诗人听到了自己的同行,立刻反问:“将往东方而去的吟游诗人?”   “是的,我们乐队的贝斯手,同时——”高易羽举起了桌面上,那张由她亲手画的牌,“也是这张牌所象征的人物。”   一整副扑克牌的形制和规则,一如既往。   唯独在历史的间隙,高易羽画了一张象征安·菲文的牌,将它加了进去。   那是她们打牌消遣时,临时起意用来作弊的,拥有“万能牌”功效,可以作为任何牌替身来使用的,独一无二的牌。   却是扑克牌整个体系之外,又能影响体系之内的牌。   ——就像安·菲文本人一样。   “要学扑克牌吗?作为那根羽毛奥秘的回礼。”高易羽问道。   “请教授于我。”   “那就从这里开始吧——它是世界规则的简略化身,是……”   从此开始,这个世界的扑克牌,被她影响,始终多了一张“万能牌。”   而它被称之为吟游诗人牌,后世未来的所有人,皆知其代表了「将往东方而去的吟游诗人」。   可仅有乐队的她们知晓,那是象征接纳与爱的呼唤。   ……   时而,是在迷雾缭绕的森林。   乐队众人行走在漫长的、湿滑的小径。   “这地方还怪阴森的。”比起音乐,高易羽的言语要更响亮,“我有点怂了,这几把是人住的地方?”   “我们不就是阴森本身?”旧时代的亡灵键盘手问道。   “只有你才是阴森的幽灵,我可是吉祥如意的月桂女神……”   “我是驱邪、打破黑暗的热情火焰……”   主唱和鼓手都不希望和阴森幽灵同流合污,纷纷调侃了起来,惹得约安妮丝一脸不高兴,但高易羽悄悄戳了戳她的腰窝子,很快她也就开朗回原来的样子了。   在此之前,她们抵达了许许多多的时代,将音乐和希望描摹在了历史的诸多地方。   她们演奏的,是缺少了贝斯手的、没有电力的第三曲,那是在录音室里未完成的长曲。   高易羽将自身的许多魔力,刻入了自己的音乐之中——而那些东西却并没有构筑出繁花盛开,因为它们遵循了主人的意愿,实现的,是约安妮丝的音乐。   而约安妮丝的歌,唱的则是众人的期望。   她们邀请安·菲文回到这儿,回到她们身边。   仅此而已的愿望。   虽然,为此她们改变了许许多多的历史,将一个新的身份写入历史,虽然它尚是一行空壳,没有冠名在任何人的前缀上……但她们以音乐和愿望,希望她们的贝斯手能回来。   现在,她们抵达的,是一段新的历史痕迹。   她们将要拜访一位作家。   比起口口相传,故事也能以文字的方式,在世界上漂泊下去。   一开始,高易羽其实并不知道找谁才好,甚至在乐队众人的讨论之中,感觉这种廉价的笔头工作倒不如自己来,然后以佚名方式流传到历史当中。   但众人都尝试了一下,撰写故事这种工作,居然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到现在她们才想起来,自己不过是甚至写不出该死歌词的音乐家,并没有办法染指其他领域。   于是她们决定拜访一位作家,提出邀约——至于找谁,则是随便从历史里抽到的名字。虽然高易羽能对十万首歌侃侃而谈,对历史轻而易举的以魔力扭曲,可她对写作行业则是毫无了解。   因此,比起从头学起,还不如听从命运指引。   其结果就是,她们要在阴沉黄昏时分,行走在一处相当偏僻的乡下小路上。   高耸的树木们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长成森林,使得风声变得诡异。   空气里,弥漫着让人烦躁的、散不去的湿意。   石子路少有人经过,每过几阶就会有苔藓让人脚下一滑。   还有乌鸦栖息的路牌,所指引出的、爬满藤蔓的小屋。   肮脏的玻璃,勉勉强强透出一点烛光,这象征人类存在的痕迹,反而让众人不安起来。   高易羽咽了咽口水,虽然知道自己是掌握魔法、掌握历史、掌握大自然的音乐人,但在此之前的人类本能,却依然在疯狂的报警。   达芙涅也眯着眼,感受起空气里是否有敌对魔力的痕迹。   约安妮丝则啧啧称奇,比较起自己生前工作的地方,结论是这里好点。   怀着不安,高易羽走到门前,终归还是伸手敲门了。   然后立马退后好几步,随时做好要逃窜的打算。   “——谁?”当太阳的微光终于彻底沉没,黑暗之中,隔着木门,终于有人应声了,“如果你是来拜访我的,请再敲门——以免我听错,以此辨认你是人类。”   虽然沙哑、虽然像是被苦水浸泡过,但这声音依然很清晰。   高易羽说道:“请问是蒙·克洛丝·克洛尔女士吗?”   “……还真是人类?”   伴着惊讶的声音,作家打开了门。那门的吱声长鸣,十分刺耳。   门内的女士——或者说是妇人,比想象中要苍老些。   她驼着背,约莫五十岁,穿着随意。兴许是少见太阳,她整体散发出阴冷、过度白皙的气质,以至于看不见多少皱纹。   高易羽有一种:这他妈是吸血鬼,要夺走自己青春年华!的感觉……但在作家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那儿插着一根古旧的、斑斓的羽毛。   “做什么的?小姑娘。”作家问。   “我是想委托你写一本书。”   “代价很昂贵。”作家平淡回答。   高易羽点了点头,准备掏金币。毕竟一路走来,她们用来呼唤安·菲文的音乐,在历史上如吟游诗人们的老本行那样,得到了许多金钱酬劳。   但作家对黄金摇了摇头:“我要的是魔力——不然,谁会孤独守在这莱线节点上呢?”   “你是……呃,一位莱线守护人?”高易羽惊讶的问。   “正如你所说。”作家退后了半步,那深邃的眼像是在邀请高易羽入内。 189·是   作家点起了一盏煤油灯——   它燃烧的味道,淡淡混入了木屋中的杂味,在霉、潮,以及厚重的书本气味当中若隐若现。   门窗紧闭,因而,灯的摇曳,在被放在书本上之后,便已经停下。   不偏不倚的昏光,也无法染黄作家本人的苍白肤色。   “你知晓魔法?”坐稳后,作家问。   “当然。”   高易羽自己搬来了一张看起来会散架的椅子,翘着二郎腿,像个流氓般坐在其对面。虽然这不雅的姿态,反而令她像是能勾搭到世界所有美少女的混蛋。   她瞟了一眼周围——乐队的众人也都各自找了位置。   约安妮丝是唯一没有落座的,她对这间古朴的屋子相当感兴趣,更别提它散落着大量的稿子。虽然那些纸张上并未记载音符,但有一种共通感,让约安妮丝对它们很有兴致。   达芙涅的小嘴巴轻轻张合,应该是在感叹,作家在任何时代,都无外乎是这般的形象。   “你的居所建立在莱线节点上。”高易羽如此断言。   “是的。”   作家点点头,彼此都没有过多反应,因为彼此都是这非凡世界的触碰者,能感知到什么也很正常。   高易羽一开始并未感觉到,主要是进了屋子后,喵喵的火苗忽然变得旺盛,而那并非是源自它的魔力,或是自己这个主人的支援。这么说,就只有一种可能性,这场景之中蕴含着助燃的魔力。   并且,高易羽也在冥冥之中有些许感应,如果自己使用某种魔法、或是借由魔力演奏音乐,结果将会比往常的时候要好。   这些弥漫在空气里的魔力有一种粘稠感,它们应该是自大地之中飘荡出来的。   高易羽曾与其共鸣过一次,所以不知不觉能够分辨了。   而将屋子立在此地的,当然也就是莱线守护人了——在此之前,高易羽对于这种存在的了解,仅仅限于和旁人闲聊时,听别人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偶然提及。   但即便如此,高易羽也基本能猜出个大概。   这种职业,应当是类似隐士般的存在,无一例外都是擅长魔法、对非凡有了解的。   他们也许是一个组织?也许只是随遇而安的个人,但都居于莱线节点上,守护着这喷涌魔力的地方,以免其受到祸害,或是魔力被盗用……大概吧。   至于眼前的这位……倒是很容易理解。   高易羽问:“你在守护莱线的生涯里,用写作打发时间?”   “不,是写作的闲暇,以非凡和魔力打发时间。”作家摇摇头,但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双方都无意就此多聊几句,高易羽犹犹豫豫,想着如何提出那个写作邀请。   她寻思着,这应该和邀请某位音乐家来作曲是同一码事,想必可以用同样的聊法……但高易羽又陷入踌躇,她对眼前的作家一无所知,事实上也对写作一无所知。   但对方先开口了:“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表达什么故事就行了。”   “那收费呢?”   “我会按要求来定价。”   高易羽点点头,组织着话语。   而在此期间,作家从不知道哪个抽屉里,摸出一只瓷瓶,将软木塞摘掉,倒出一枚淡红色的药丸丢进嘴里。经过几秒面露苦色的咀嚼,她又摸出另一瓶散发酒味的浑浊液体,和着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当酒水落入胃袋,作家的脸色舒缓,且长长呼出一口气。   “在今夜结束之前,你都可以思考,我可以清醒到那时候。”作家的声音洪亮了几分,眼神也不那么飘忽,“但过了那会儿,就请明天中午再来,要不然我分不清现实或假象,你很可能被我杀了。”   “……你的……精神方面,存在疾病吗?”高易羽斟酌着词句,尽量礼貌的询问。   “当然——否则谁会成为作家?”作家用鼻子嗤笑,接着说,“我从小便被噩梦缠绕,它撕裂着我的精神和思维,时不时的中断我的现实,将假象的碎片灌入我的每一天当中。”   此时,似乎是感觉到危险,达芙涅现身了。   她不再以神的权柄,将自身的存在拒绝显于凡人之眼,而是允许了被现实所目睹。   作家感到相当惊讶,但并非是因为突然出现一个人,而是:“……能走入现实的灵体……等等,你拥有这么庞大的……魔力吗?”   “我是这位的同伴,从一开始就在,所以并未干扰你们的对话。”   “……这……我倒是理解……你……用了什么魔法修饰自身的魔力?这简直像是神。”   “随你怎么想。”   达芙涅兴许是单纯的好奇,兴许是神爱世人的善心,又或者,是因为想借此抹去所需要支付的报酬,但她还是伸出援手了。   “所谓缠绕你人生的噩梦,详细讲讲你的故事?”   “……也好,我现在是清醒的,因为我被魔法师治疗过,因此每天大致有一半的时间脑子是正常的。魔法师觉得我会危害世人,便将我安排到了这儿,让我代替她履行职责——这是前话。”   “如此,莱线节点的守护人基本都是各有遭遇,我可以理解。”   “从小,我就能看见飘入我脑海里的故事碎片,也能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试图让我去做些什么。我误以为那些是现实的一部分,在小时候与家人分享过,但在他们听来,那不过是奇怪的呓语,因此我的童年相当悲惨。”   一边聊着,作家伸出手,勾动手指。   一丝清淡的魔力涌出,它像是呼朋引伴,将周围莱线的魔力共鸣,进而实现了一个魔法。   一只散发淡淡光芒,只有手掌大小的妖精,从虚无中被召唤了出来。   妖精回应了作家的最初愿望,去了另一个房间。   而到这,作家继续讲起自己的故事——   “后来,旅行在城市中的某位魔法师,发现缠绕在我身上的,是前所未见的超凡魔力,于是将我当做研究品买走了。在那之后,我随她漂泊,她时而会以羽毛和演奏,在世间赚取钱财,我也为她工作,以换取她出手,为我理清思绪。”   伴着话语,妖精折返了回来,艰难的抱着一个袋子。   它从作家那儿索要了一笔额外的魔力,这才接着干活。   先将袋子解开,取出里头的银盒,将一张粗大的烟叶抽出,又在里面撒上细碎的烟丝,像是播撒种子般艰苦。做完这一切,妖精将它卷起,并以妖精的口水和身上的汗水粘合。   一支新鲜的卷烟,但落到作家手里时,实际上只有纤细的尺寸。   不顾小家伙的抱怨,作家用魔力点燃它——然后对妖精喷出一口,赶走了任劳任怨的小妖精。   这烟味相当奇妙,也许是混了妖精体液的缘故,有种高易羽从未嗅到过的异样香气。达芙涅没做表示,看来这烟味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在那之后,我开始能自主选择清醒和混沌的时间,也开始渐渐能跟呼唤我的声音对话了。”   作家又吸了一口,眯着眼很是享受。   “我才明白,它之所以浑浊不清、混乱的袭扰我的人生,是因为它——乃是穿越时光而来的……不可思议的魔力,横贯历史,被时间的魔力承载……抵达了我的人生当中……”   “……时间吗?”   “而它被时间的杂音、底噪切得支离破碎,以至于被我解读成了各种各样的破碎……但我总归是用半程的人生,解清了那来自不同时间的声音,希望我做什么——写作。”   她狠狠抽了一口,将整只烟燃成白灰。   烟雾在她的身体里停留了数秒,才从鼻与口中往外吐出。   在这之后,她又往外吐着烟丝渣子,但这支烟对她而言相当愉悦。   “那遥远的……有着古老、璀璨色彩的声音,将支离破碎的故事嵌入我的人生,赠予了我这自由而远离喧嚣、触及非凡领域的生活,仅仅是希望我将故事们撰写出来。”   作家凝视着高易羽,又看了看达芙涅。   她在等待,而来访者的她们,则明白接下来该问什么。   “那是些怎样的故事呢?”高易羽如她所期待的,提问了。   “讲了一位永生,但暂时迷了路,只知道自己将往东方而去的吟游诗人……想要回应呼唤的故事。”作家说。   高易羽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那也是我想让你写的。”   作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用迷茫的眼,想眺望时间的尽头。   ——虽然一无所获。   “故事在我往前的人生里,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仅仅剩下最后的结尾吧。那是被时间魔力们承载,抵达我的人生里的碎片之中……所没有记录的。”   她试图召唤小妖精,想再来一根烟。   但再没有小妖精回应召唤。   她习以为常的苦笑了一阵,轻轻问道:“故事主角的吟游诗人,她抵达了自己的家吗?”作家确信,眼前的人,有这个答案。   高易羽想要开口回答——但她合上了嘴。   喉咙里的话语不是确定或否定,仅仅是伸出手:“给我们一张稿纸吧。”   ……   于是,她们在作家递来,本该写有结局,但仍然空白一片的纸张上——   写下了音乐的片段。   约安妮丝清秀的笔迹,在其中留下几行键盘与弦乐的谱。   高易羽则在其中补着吉他谱——尽可能简单的吉他谱。   喵喵不太会这个,于是有模有样的学会了自己的第一个魔法,召唤小妖精来代笔,替它写下一些不知所谓的鼓谱——这惹得其他人发笑,但没人去修改它。   而达芙涅,则无可奈何的,以贝斯手的家乡文字,写下了难为情的、简短的词句。   「我亲爱的子民,也是伟大的贝斯手同伴   抵达故乡的你   也许已经休憩足够,想要再次远行了?   倒不如说,再不回来的话   你心爱的吟游诗人,就要被——」   按住了古希腊女神的头,高易羽抹掉了那些可恨的句子,将它改成了自己的愿望。   仅仅一行。   「我们想见你。」   就这样,这些以魔力、以愿望写下的音乐片段,烙印在了作家的书中。   这故事于世界之中散落——不为其他任何,仅仅为了抵达被思念的人手中。   ……   离开之后,在历史旅行的间隙,她们探讨了起来。   因为在她们抵达之前,这位作家便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甚至还被告知,要书写出这个故事来。   而这又是能穿越时间的魔力,怎么看都跟高易羽有关。   “所以,是未来的你干的?”达芙涅问,“所谓的流行乐恶魔,想帮助过去的你,救回你女朋友之一的安?”   “好像只有这种可能性了。”   高易羽也不清楚,但还是尽可能的动着脑子。   “也可能,是德利多利……但按理来讲,他们都沉睡在被冻结的历史篇章之外……不过除了他们,又有谁能知道我们的处境,又让这种事情跨越时间而来呢?”   或者是啥时候的自己,来帮现在的自己一把?   高易羽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啥情况。   但这个忙,实际上又很小……即便没有这种做法,高易羽也能稍微写个大纲,抓个作家丢点金币,让人家七七八八的写出来,自己再审一遍、修修改改,也就差不多了。   高易羽又觉得这不是自己——不是流行乐恶魔,不是德利多利所做的。因为,这污染了一位作家的人生,将它的历史变成半清醒半浑浊的莱线守护人……这违反了她的道德。   不过,想探究这个答案,也得是在这之后的了。   转眼,她们已经抵达了新的地方。   ……   有时——是在不知名的花园广场。   在空气里飘荡着昨夜水汽,在阳光之下人们互相问好、致意,笑容满面的晨曦。   宽敞的广场——   是修整漂亮的草坪,是壮硕向阳的大树。   是鲜花与冰淇淋车,是气球和孩子们。   是坐在椅子上眺望远方,静静等待时间又翻过一页的老人。   也是晨跑的年轻人——与试图挽留年轻的人。   和正在进行历史旅行,想在这里小小轰鸣一阵的她们。 190·修罗之路   高易羽望着眼前的景色,心里闪烁出一丝油然而来的惬意。   她不禁想,如果世界上,有哪一位音乐家的魔法能力,是可以缔造美好至极的万物,近乎天堂的碎片……那么此时此刻的公园晨曦,一定就是被这么创造的。   二十世纪末,安静的、无名的公园。   晴朗的晨风,吹拂着一切的悠然。   这里是历史旅行的最后一站了——虽然她们仍没有,从历史当中,将乐队所缺的贝斯手呼唤而来……但无论如何,这大概是最后的演奏了。   高易羽的心思像是要随公园广场的欢笑声一起融化,似乎都要忘了此行的目的,似乎也要沉入这尚未步入新世纪的恬静当中……但她忽然清醒。   如果安·菲文也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自己的家……她的日子,也会这么幸福吗?   高易羽不由想起了她的故事,被驱逐之后,甚至无法回到罗马,见一面死去的父亲,也无法陪伴孤独的母亲……但现在,回到历史当中的她……做到这些了吧?   高易羽由衷祈愿,只希望她的历史充满幸福。   如果是因为那平凡的家庭幸福黏住了她,使她不必再行驶浩瀚历史再抵达这里,跟她们一起玩乐队过家家的游戏……   那,高易羽能坦然接受。   既能由衷的愿她一切都好,也会隔着这三千年时光,向她献上祝福和不舍告别。   想到这,高易羽合上眼,感受着公园广场吹来的风。   当风让面颊微微发凉时,暖阳便会穿行而来,抚出温暖。   它像是染上了光芒,被所有幸福的碎片浸泡过。今天在这里的、历史当中的凡人们,恰好没有任何一位是伤感的,恰好是一年当中最恬静的季节。   如果安·菲文在历史彼端,也能时常唱出这般的欢声笑语……高易羽睁开眼,只希望自己的心愿成真。   但如果没有……那——   高易羽调好电吉他的音,拨好了拾音器档位,并将效果器与音箱摆弄到最心仪的情况。   ——那就由自己,将此时此刻的幸福之风,送到历史彼端吧。   她与乐器都准备完毕了,在遮阳的树下,面向广场上的所有欢笑。   在和同伴们确认好状态后——   在二十世纪末的最后演奏,轻柔的,以淡淡的钢琴声揭开了序幕。   高易羽的魔法操纵着距离,她们不再疏远现实。   起初——   那清脆成串的钢琴声,并没有被往来的人们发现。   因为约安妮丝的琴声,悄然成为了这晨日恬静的一小部分。   它就像呼吸、它也是心跳。   那些宝贵的音色——它活在了这儿。   但还是有吃着甜筒的孩子,发现了这声音不是从任何喇叭中传出的……而是由幽灵的琴键所奏鸣,从虚幻之中而来,潜入空气当中而去。   接着,是鼓。   小军鼓以沉稳的节奏响起,它没有感染大地,仅仅是轻柔触碰泥土、草坪、花。   但它很快将曲子的框架塑造,进行曲的骨与血将要勾勒第三曲的最终一幕。   于是,贯穿了许多历史的吉他,响应了它——   高易羽的吉他像是线,将之前散落的每一声钢琴捡起,串联——然后拼成恣意妄为的首饰,献给了世界和历史。它漫长的延音简简单单,却饱含着无数。   当高易羽按下琴弦,停止经由弦鸣而被电气化为的长鸣,她便会立刻用拨片撼动另一根琴弦。   那些不张扬的和弦,在升调和变调之中不断绽放出新的色彩。   它是既有枝叶,也有花瓣的歌。   很快,钢琴与合成器一起演奏,它们互相勾勒,有的是绘画巨著的底稿,有的则是浓墨重彩的加笔。它们时而成为拔地而起的山,但很快便有比起更高远的月亮升起。   高易羽忘记了曲谱长什么样——也不需要了。   她尽情的将魔力宣泄其中,但没有任何一粒被荏苒成植被。   因为它们之中最绚烂的音色,那位旧时代亡灵的钢琴演奏家,她寄托出的愿望,正被这些能实现幻想的魔力支撑着、书写着、吞食着、改变着。   现在,这首主题为“回家、归乡”的长曲,步入了其最终的一幕。   本该被写来庆祝游子回家的歌,成为了呼唤她的歌。   ……   然后——   有时,音乐能穿过历史。   就像管风琴师的歌缔造非凡,就像流行乐恶魔的歌侵蚀世界。   就像万物之外的贝斯指引世界,就像胜利的凯歌伴随历史。   有时,一个羞人的愿望,才能打动时间,才得以穿行千年。   ……   稀稀疏疏的人们,围堵着那棵大树……但这已经是这美好晨日的所有人了。   没人叫得上树的品种,但不妨碍他们聆听树下乐队的歌。   没人见得到键盘手、鼓手、主唱兼合成器演奏者,但她们的旋律清晰无比。   不过那也无所谓——   他们能见到不孤独的吉他手,无暇擦拭汗水,享受着自己的演奏。   当电吉他发出哇音,她的身姿便随之挺拔。而无论是揉弦、点弦,或是用摇把来一段自由自在的旋律,她也会随之喜悦,她正奏出人生中最好的歌。   但他们也都清楚,这音乐并非赠予他们,也并非赠予这个清晨。   没人搞得清音乐要去哪——但不妨碍他们和历史一起聆听。   有人意识到这音乐像是空中楼阁,有些虚渺——于是祈祷着要是有贝斯手就好了。他们的愿望淡淡卷入音色之中,他们也乐意如此。   像是拼图缺少的最后一块,被不知不觉的找到那般——   当最后的部分,进入了键盘独奏之后——   所有人都似乎听到了一声无可奈何的笑,以及自历史而来的低音。   这一刻——音乐被写入了一句休止符。   流畅的键盘旋律戛然而止,那不知何来的低音也同样停驻。   月桂女神、普通玩吉他的女高中生、旧时代的亡灵、热情无比的鼓手——都睁开眼,盯着因为难为情,所以站在乐队最后面,低着头的她。   “……啊。”   高易羽小小的惊呼——将休止符盖过。   而约安妮丝又一次按下琴键,那是一组由HighC起始的、飘扬着仿佛要卷入天穹,化为高积云的乐句。但它哪里也没去,仅仅是从约安妮丝笑意满满的嘴角落下来的。   贝斯声缓缓跟上,像是在表达什么——但却自然而然。   高易羽干脆的也加入了即兴当中,她安心的微笑着,但又有些担心,是不是乐队的强烈呼唤,让安·菲文不得已告别了自己属于凡人的幸福……   不过达芙涅用辉煌的电子音,和那不再停滞的鼓点,将高易羽的思绪拉住。   而那沉默的贝斯,则嘹亮在所有人的音乐之中。   她们第三曲的最后——在一次升调返场,又一次的升调即兴之后,在无可抵达的音域宣告了演奏的终结。   高易羽擦掉额头的汗,装模作样的对众人行了一礼,然后挥手告别。   乐队与这历史一隅的平凡,拉开了遥远距离。   并远行,回到了她们的时代——就像曲子所写的那样。   而余音缭绕的、晨日的广场上,众人恍惚着、甚至忘了去鼓掌。这平凡几十个人,在这之后将用一生去讲述这场演唱,虽然不会有人理解、不会有人相信。   ……   就像第一次相遇之后,气氛有一点点尴尬。   大家都不太清楚该说什么,不过却都很开心。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乐队成员们站在家门口,面面相觑,但都像是憋着笑。   高易羽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来打破僵局,但比她更先一步的,是约安妮丝。   她靠近了安·菲文,用不怎么检点的手,忽然摸到了眼前少女的肩,她的手指像是害怕将名贵珠宝弄掉一般轻盈、认真。   细瘦、高挑,被散漫的银发覆盖。   这肩延伸着那双手,可以奏出支撑万物的低音。   往上则是她的脸,清冷、美丽、孤独而神秘的少女脸庞。   但现在,则多了一丝羞赧。   兴许是因为被约安妮丝捏来你去,兴许,则是因为久别重逢。   “……感觉是真的。”约安妮丝小声说着,“感觉不会一捏就没了。”   “嗯——我听到了您的呼唤。”   直到安·菲文开口——那是所有人都熟悉的,带着一点孤高的声音,众人才一点点意识到,这一行好像真的把人家唤回来了。   高易羽犹犹豫豫又想开口——但这次比她先的,是古希腊女神。   “看来你还是原来的你……对吧?”   “嗯,一切未变——”   安·菲文的语气缓慢,宛如在给心爱之人倾诉心意,或是给孩子念诵睡前故事。   “不过,为了抵达你们身边,我看见了一席空缺,它摆着‘将往东方而去的吟游诗人’这一头衔……它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   达芙涅摆摆手,骄傲的解释道:“因为你的存在太特殊,想凭空创造的话要榨干所有人。我们便将一个现成的、没有人认领的身份摆出来,这样能节省一大笔魔力用来创造你,它将你锚定于现在。”   “是呀……现在的我,得到这个头衔……在历史里也存在了。”她感叹着。   “那你……回家了吗?”约安妮丝问。   “回了——那儿一切都好,我的故乡。”安·菲文一边想,一边说,“我好好的了却了所有心愿,体会了平凡的家人日常,安置好一切……才回应的……那个……不太美好的……呼唤。”   她越说越难为情,脸色忽明忽暗。   高易羽这才向前一步:“欢迎回来……抱歉,之前把你……”   但贝斯手摇了摇头,不愿心爱之人再说什么,而是用无比热诚的口吻,低语着心声:“谢谢您将我迎回历史,谢谢您又一次愿意接纳我。”   “……那就好。”高易羽又问,“你之前说的呼唤怎么了吗?”   这里可能存在什么问题吗?高易羽有点困惑。   她们将魔力贡献出来,让约安妮丝使用,在历史里一路留下吟游诗人的痕迹作为路标。   而且,她们作为游方艺人般,也在历史之中一路演奏——将愿望作为路标,散落在历史各地。   按理来讲,这个做法应该是没错的……也确实呼唤来了安·菲文。   但看她的态度,好像这存在某些问题?   这时,达芙涅打了个哈欠,从众人之中走开,用背影和挥着的手叹道:“这屁事总算搞定了,我去睡会儿,明天喊你们起来录音,别再突然玩消失了……”   众人又忙着和她告别,说晚安。   空气中寂静了几分——但也正好合适安·菲文,她以低语凑近高易羽的耳。   “那个呼唤我的愿望,是您想出来的吗?”   “啥愿望……”   “那看来不是了……”   “——是我想的。”   在高易羽一头雾水之际,约安妮丝站了出来,奇怪的是,她也有了那么一点害羞,但还是坦荡的解释着。   “我们不是唱了一路嘛……我一直在用‘安快点回乐队、快回来录音、接受你的新身份回来、大家都想你’之类的呼唤和愿望,但都没收到回应……我感觉是不是愿望写错了,于是……我试了一些新的愿望。”   高易羽瞪着眼,等着她说出下文。   但很快,她后悔听到下文了。   约安妮丝拉着吉他手,拉着贝斯手到自己身边,小声说出了新的愿望。   “我许愿道——‘让乐队的贝斯手回来,让我们比试看看,究竟是键盘手、贝斯手,或是吉他手的手指……要更灵活’。”   “……果、果然是……我就是听到了这个……”   “啥?”高易羽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她寻思着这几种乐手之间,肯定贝斯手的技术难度要低些吧?按理来讲应该是吉他手……但键盘手的协调性要更加……等等?   高易羽忽然惊觉不对,脸色铁青。   “不不不,等等——”   回过神来,她已经被满脸通红的键盘手和贝斯手架着,踏上了那恐怖至极、修罗道般的比试之路。   …… 191·看前刷新!   能听到雨点的声音。   当晨风吹来,它们便会斜行向窗,点出细密的声音。   但风停下时,它们则会径向大地,去与植物们拥抱。   即便如此,它们还是沿着不知哪里的窗户缝隙,将微微的湿气与静谧,漫入了高易羽的寝室之中。就这样伴着雨声,高易羽懒散的醒了过来。   安静的日子……   这是她的第一念头——虽然睡梦时的残余还留着些印象,在脑子里等待散去,但她依然能有足够的理性,来理解这个早上的恬静。   她睡得很熟——每当下起细雨时,她总能睡得很熟。这也是高易羽最喜欢的日子,尤其是人生仍然无拘无束,可以自由散漫的消磨接下来的日子……嗯?无拘无束吗?   高易羽试图移动自己的双手——因为它们正感觉热乎。   那种温度不属于被子,而是……夹杂着温柔。   高易羽的理性苏醒得越来越多,终于有足够的空间来理解,自己其实正被左右两边,两位女孩子抱着手的事实。   呃……还真是,昨天被弄得好惨。   那些极度浑浊的记忆,以碎片般的形式,告知着高易羽昨天一夜是如何受苦的。唉,事实证明,吉他手什么的,实在是不值一提……   高易羽看向左边——是约安妮丝,她正熟睡着。   但薄被并未将她裹得严实,肌肤的细腻色泽,从她的脖颈、锁骨,细瘦的肩,再到往下的意外丰盈。它们像是映有水色,而水色,则是从被雨点打湿的窗所投来的……吗?   不——高易羽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那并非窗与雨的倒影。   只是昨夜恍惚时留下的、关于汗水和红晕的记忆残痕。   结果在那之后,大家都累了,因为又累又热乎,也顾不得穿什么衣服,就三人一起挤在这张单人床上,不知不觉入了梦。幸好她们都是娇小、消瘦的女孩子,要不然半途得有一两个被踢到地上去。   高易羽倒是先醒的一位。   她努力将目光从约安妮丝的唇、半遮的肌肤上挪开视线,想去看看生活里的平凡景色找找凡心,但恐怖的是,她们亲手从历史里挖回来的另一位,此刻占据了右边。   属于安·菲文的银发,一缕缕从她的脸蛋旁垂下。   从中若隐若现的细嫩耳垂,微微张着的嘴,随每一次均匀呼吸,所传来的温柔热息。   还有被高易羽压在肩下,和自己的黑发相互织在一起,来自枕边人的银发。   高易羽不敢动弹,但目光也不舍得从她身上挪开——归根结底,她知晓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凡人,仍然有那颗无可救药的贪婪凡心。   它自以为孤傲,它自以为可以办到一切。   但它不过是一颗普普通通,被珍贵而美丽的少女呼出爱意,便会怦然跳动着,回握住她们小手的凡心。   纵是现在——它也在高易羽的身体里跃动着,只因为她知晓。   自己如果稍微动一动手臂,去索取和昨夜同样的事情,去探索左与右的亲吻,她们的早晨,便会变得更充实、更浓郁。   那颗心正在强烈的呼唤,让高易羽就那么去做——   但无可奈何,那也是一颗实际上十分胆小的心。   她也担心着,自己在对抗两人的战斗中失利,结果会是拖着疲惫和脱力的身体,去虚度这一整天。   并且——接下来的人生尚还漫长。   她总算将目光收回,唯独看向天花板。   伴着不会再消逝的、编织了这奇妙爱意的温热——再小憩一会儿吧。   ……   雨过天晴的中午,时隔很久,甚至隔着一段浩瀚的、复活亡者的历史旅行——   乐队又一次恢复了工作。   约安妮丝正在录音室里恣意弹奏,录制着属于她那部分的音乐。   她的每个音符都被精雕细琢,却又随兴而来。它们大多数是如谱子所写,但时不时便会有上几句、仿佛太阳般辉煌的临场发挥。   她的灵魂之中,除了支撑她存在于世的魔力外,其他一滴不存。   如果有人寄托魔力给了她的演奏——那她便会为你颠覆世界。   高易羽坐在那儿,戴着监听耳机,但只有七成的心思在她的音乐之中,还剩三成,则在回味昨天晚上,约安妮丝借走了她一点点魔力,去为自己创造了些新衣服、新的小装饰品、和一些鬼知道她从哪里看见的袜子。   以至于,现在高易羽在听她演奏时,总觉得她在哪里埋了些心思不纯的乐段。   可回过神来——   她也会发现,约安妮丝的音乐,本质上……全部都是在表达爱意。   唯独向她。   当然,似乎也有还不知情的人。也许是她有自己的烦恼,或是将心思全投入了其他地方。   到约安妮丝的演奏暂告段落,她需要换乐器和休息一下手指的间隙,摘下监听耳机的录音师本人——“唉。”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女神。”   “我们的历史旅行又收获了不少啊。”   “啥?除了安之外还收获了啥。”高易羽不太明白。   倒不如说,其实倒贴了出去很多。因为他们的旅程,历史变得更加复杂,之前的吟游诗人名号被一次次颠覆,现在已经成了高易羽不好意思去调查的内容,因为它们太夸张、太花哨了。   但在魔力的左右下,历史本身,大致上还是维持着原本的样子。   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   她们依然活着——大多数人,也依然活着。   但达芙涅揭露了自己的小小收获,她点开电脑文件夹,里面装着几十个或长或短的音频文件,高易羽大致能猜出,这些玩意儿应该是某种采样。   “我在历史旅行里,录了好多音……什么海盗的、公园的、国王的,还有你没控制与凡俗距离时,你被告白的……也有遗失在古老之中的宗教圣咏、民间艺人、街头吆喝之类的……”   “我去,你悄悄带的录音笔?”   达芙涅白了高易羽一眼,说道:“你不是都录了罗马市议会,宣告安·菲文回归历史的采样,我录点怎么了?”   “也是。”   反正,第三曲是名为《历史》的故事。   那些来自历史的采样们,想必就是编曲的重要部分了。   但达芙涅之所以叹息,是因为——   “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该唱啥。”   “哎,主唱的烦恼。”也是,她们有许多故事可讲,但没什么是该写入曲中的。   毕竟,那一段段的乐句本身,便是她们的故事了。   但要从中浮起,化为可被理解的文字,面向世人的句子们——则是任何乐队都在烦恼的。   虽然这也有几个偷懒的办法,比如直接摘抄一些老诗集,或者以乐队的名义,向社会上征稿……再不济,找安·菲文这种永生般的存在,索要一些神秘密文,其实也是很足够的。   可它们——并非是她们的歌。   “我知道你帮不上忙,反正也就听我牢骚牢骚,到时候估计我还是会找安,让旅行了那么漫长时光的她,找些符合曲子的诗文出来。”达芙涅倒是说得很直白。   “嗯,毕竟她是大诗人的学徒。”   “倒是——”达芙涅想起了另一件事,“你也有自己的烦恼要处理吧?”   我的烦恼?高易羽一时间没想明白,在她脑子飞快旋转着,试图从对抗约安妮丝、对抗安·菲文、抵抗自己之类的东西里,找出真正的烦恼。但都不是。   高易羽眨了两次眼,达芙涅则揭道:“你的未来。”   喔——是啊。   一丝冷寂,将高易羽的所有胡思乱想降温了。   虽然那些女孩子之间的事情也很重要,但确实有这么一缕故事的起承转合,仍被冻结在未来。   那效仿炼金术师的流行乐恶魔,正将他所属的时代,他所颠覆的世界,他即将要改写的过去,还有因他而生的三全音恶魔——这一切,冻结在不远处的未来中。   那是一条仿佛不会停滞的河流。   它在起源与终结之中停摆,收起了帆——哪怕那儿没有风。   那也是高易羽的烦忧,是应由她去否认——或是她去承认的未来。   “如何,有考虑过怎么处理吗?”达芙涅问。   “嗯……但在录完第三曲之前,我都还有时间去思考。”   “可以——知道自己的死线在哪里,便意味着会有结果。无论是摆他妈的烂,还是拼死去搞定,那都行……只要你能接受。”   说完,达芙涅便摆摆手,不想再聊二人的烦恼。   高易羽有点想念阳光,于是走了出去。   正好,安·菲文正在帮约安妮丝定音,她俩融洽的、靠得很近的坐在休息室。   被打开的采光井,将风和落叶也向下飘来,她俩就在光之中,聊着琴弦的事。一根根弦被拧紧或是松弛,向着乐手满意的律制而微调。也像是一句句话,在试探之中变得聊得来。   当她们见到高易羽,约安妮丝大咧咧的投来笑容,安·菲文则想到了什么,微红着脸打招呼。   “吉他手的部分,什么时候录?”键盘手问,“我想听到你的音乐。”   “在你之后吧。”   “好——我会很快录完的。”说完,她拿着调音结束的乐器,像是被风寄宿了灵魂般,轻盈的流向录音室,将变得宽敞起来的休息间,留给了她们。   和安·菲文的独处——   高易羽也不知道说啥好,毕竟那些害臊的、欢迎或是表达喜悦的话,昨天已经说得够多了。   总的来讲,只要安·菲文不忽然蹦出一句“没想到您这么好欺负”之类的话,高易羽都能接受。   也幸好——对方没那么说。   而是谈起了一件小事:“那个……其实,在回到历史之后,我见到了一丝轨迹。”   “……啥?”   贝斯手订正道:“像是一条艰难被开辟出的小径,我不确定是什么情况,但它确实到我的足下,并且通向约安妮丝的呼唤……这让我更轻松的听到了约安妮丝的呼唤,抵达了您赠予我的历史身份。”   虽然高易羽还是没太理解,但持有《历史》之书后,她的本能已经超越从前,变得能从本质上理解一些非凡的概念。这一次的理解方法,则是联想。   因为她们的历史旅行——并没有构建过道路。   但在途中,她们拜访过一位作家,那位作家曾说,自己被和时间有关的魔力污染,以此写了一本同样被用来呼唤安·菲文的书。高易羽也很确定,那并非她们任何一人所为。   现在——高易羽的直觉,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了一起。   嗯……看来有点问题。   稍微组织了一下言辞后,高易羽得出结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一位存在,希望我们成功将你呼唤回来。为此,这位存在为你修了一条小径,也为我们提前写好了那本关于你的书。”   安·菲文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进而思考。   “我并不认识什么人,能从历史的角度干涉我们……”她的面容染上困惑,“甚至,以我的认知,能干涉历史的不过只有您,德利多利,流行乐恶魔……我不认为世界上还有额外的存在,能办到这种奇迹般的行为。”   “那……约安妮丝召唤的神之类的呢?”   “每一位神都有其存在的权能,毕竟是按照愿望而生的。可能会存在能逆流时光,挽回什么的神祇,又或者是全知全能的神祇,但您认识这些存在吗?”   “不认识。”高易羽否定道。   安·菲文也以同样的频率晃动脑袋,表达否定:“我也不认识,很难想象会有谁,为了毫无瓜葛的人物做这些麻烦事——甚至不惜干涉历史。”   这倒成了一个困惑。   虽然不想这么认为,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德利多利?也许她在过去预知了现在,于是提前铺垫,提前做的好事?或是更加厉害的流行乐恶魔,他知道被改变历史的自己,有这磨难,于是——   但无论如何,高易羽的直觉仍在呐喊,她们都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污染他人人生。   “我是个没用的吉他手。”无可奈何,高易羽向永生的她寻求帮助,“如果我们想探究这件事,知道具体是谁做的……有办法吗?”   安·菲文点了点头,甚至双眸随之亮起色泽。   像是花了一个暑假练习游戏技巧的小男生,在开学之后发现喜欢的女生已经不玩这个游戏,而又过了半个学期,她跟小伙伴忽然回坑,还听人说男生这个玩得特别好,特意来让他带飞,努力即将化为成果时特别激动,却故意表现得冷淡。   “我可以溯源它——毕竟,托您的福,我不再是历史之外、无名无姓的游魂野鬼……而是享有您的身份、您的称号,烙印在历史里的非凡吟游诗人。”   “懂你意思,你就是满状态还加了buff呗。”   贝斯手轻轻笑着,但立刻换上了认真的表情。想溯源这种内容,对她来讲其实并不难。   事实上,只要魔力足够的话,即便是高易羽,也可以用那个距离魔法,控制她与“这件事真相”之间的距离,进而得以窥探答案。不过,对于行走历史三千年的怪物来讲,她有更简单的方法抵达真相。   “使用魔法会留下痕迹,这些痕迹是不可抹去的。”   于是她拿出平板电脑,翻墙搜起eBay二手市场,魔法的痕迹就在其中。   很快,她在古董书籍分类里,找到了一本书——   古旧的书——封面上刻画精美的女性吟游诗人形象,以背影和魔法示人,她行于月下。   卖家拍了一些其中的书页,包括尾页的乐谱,书页里的损伤、笔记之类的。   高易羽一开始以为这是原本,但读了一下介绍才发现并非如此,诚然,这确实是那位作家的书,但是誊抄本。不过即便如此,这依然是因那个魔法而诞生的枝节末梢。   那本书,是不知名的存在通过梦境干涉作家,因而诞生。   而这本书,则是因此而被世俗誊抄。   它承载的故事、承载的意愿,则毫无疑问可以逆流追溯到那位不知名的存在。   高易羽看着那五位数美刀的拍卖价,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但安·菲文并没有花钱买下,只是直接对平板电脑做起了法。倒也确实,这本书被拍了照片,传到网上,可它依然是枝节末梢的枝节末梢。   安·菲文以魔力勾勒出一面铜镜,对着电脑屏幕。   二者互相映照。   但淡淡的、寄托了愿望的魔力,则被贝斯手散落其中。   就这样——它映出了些许模糊的、本不该存在的、遥远的痕迹。 192·看前继续刷新!   镜子当中,渐渐出现了一些影像。高易羽和安·菲文凑得很近,都在细细观摩着,同时戒备着是否会产生什么意外。   但这面镜子,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它像是梦里所见的故事脉络,它像是心中回忆的曾爱过的人,它像是雾天眺望的地平线,以及,它是她们的眼,从遥远窥探现实时,所见到的一丝所得。   镜子当中的黑色景色里,出现了一丝轮廓。   不——更像是线条。   起初,线条笔直的从下往上,看不出其他轮廓。但能看见它透着淡淡的、雍容华贵的气质,以至于高易羽在理解它的颜色构造前,便似乎明白了这是金色的线条。   随着高易羽对它产生了这种印象,镜中的黑雾很快褪去,将景色一点点涂抹了出来。   起初看见的,拔地而起的金色线条,实际上是椅子腿。   它们被打造得极尽奢华,但却染着一种该陈列于博物馆中的沧桑感。   这把椅子是背对高易羽她们的,如果想窥探椅子上坐着谁,镜子便会多出一道裂痕。幸好这是以魔力勾勒的、近乎于术式的东西,而非什么稀世的魔法之镜,所以安·菲文并没有露出心疼的表情。   不过,这豪华椅子上端坐的人,想必便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了。可惜,那是这个魔法所窥探不到的……仿佛深渊一般只有无尽黑暗凝固的景色——窥探不到。   这个魔法已维持到了极限——遥视之镜很快破碎,然后变成魔力回到了主人手中。   虽然有所收获——但不太够。   “情报不足。”安·菲文有点严肃,“对面的能力比我想象中还要高,以至于我的魔法甚至无法窥探……仅仅探究到对方的座椅……要么对面是稀世的神秘,要么就是登峰造极而且严密小心的非凡魔法师,都不太好对付。”   高易羽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自己终究还是卷入了这种奇幻事件。   要知道,安·菲文在世界上走了三千年的路,现在又被她们呼唤,冠以了新的名字,拥有了浩瀚的历史传承,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传奇……结果她仍然对此感到棘手。   “不过,对方不一定是我们的敌人吧?”高易羽说道,“要不然,不至于会那么别扭的帮我们一把。”   “很难说,那也可能不是帮忙,而是在试图用类似这面镜子的手段,窥探我们——然后留下的痕迹。”   “那现在?”   安·菲文想了想,回答道:“我认为最好去跟对面见一面,消灭对方,至少也是去展示武力然后弄清因果,缔结和平。因为这个世界很复杂,拥有这般非凡造诣的存在,不可能是纯善而无害的。”   “……喔,要打架,我不太会。”高易羽不太好意思。   安·菲文小声说:“嗯,昨晚已经知道您不擅长这个了。”   “啥?”   但在高易羽理解意思之前,她便立刻换回正经的口吻:“只要对方不是创世神化身之类的级别,我都能跟它交手,届时您在《历史》之书上,以魔力书写我的胜利——应该就够了。”   “如此……倒是胜利——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喊上达芙涅。”   “嗯,毕竟是去办正事,这倒是和月桂女神有关系了。”   决定好接下来的方针之后,高易羽有那么一点紧张。   虽然安·菲文的脸色不错,说话也有相当的底气,但毕竟是打架……肯定会存在败北的结果。不过她也对自身有点自信,大部分的情况,都可以靠在《历史》之书里改写现实来解决。   之后,去咨询咨询同样经验丰富的月桂女神,应该可以再做进一步判断。   于是——   “打架?好,干他妈的。”   如此豪言壮语的,是小学生外表,正在处理干音片段的月桂女神。   对于电子器材的复杂和繁琐,她已经有些心生厌倦,而听到要去揍人,她不问前因后果,便闪耀着小虎牙和小拳头,像是已经呼唤胜利。   她放下耳机,并且理好互相拧巴、打结的线材,这才询问起具体内容。   “去哪,打谁,几个人,有多强。”   高易羽生怕她问出报酬有多少,于是赶紧开口解释:“我们之前不是去历史旅行,那个作家的人生被污染,进而帮我们写了那本吟游诗人的书。安·菲文说她在回归乐队的时候,也见到了类似的,非我们所为的东西在帮她……所以……”   “喔,所以去揍帮我们的好心人?”   “……也不一定是好心人。”   “无所谓,揍。”达芙涅又问,“那对方是谁?”   安·菲文有些惋惜:“很抱歉,月桂女神,我的实力不足,并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仅仅是知道对方坐在一把椅子上,无法被继续窥探——不过,我有个魔法,能确定对方的位置。”   “连你都调查不了吗……那我做一点准备。”   理解了这件事的严肃性,达芙涅眼神锐利,思索了片刻。   “这样,我下午继续帮约安妮丝录音,晚上吃完晚饭后我去准备,然后晚上11点我们启程,如何?”   “可以。”   “嗯。”   互相认同之后,众人各自散去,忙起了这件事的准备工作。   ……   高易羽也不例外,毕竟是去找神秘人打架。   回到个人房间后,她本能的想捏住胸前的金币,将里面寄居的历史恶魔唤醒,跟她谈谈这件事要如何处理——但那是一枚冰冷的、不再有温度的居所。   有点像是被抚养长大之后——放归荒野。   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高易羽仅仅感觉到无所适从。   但她也清楚,很快便会有新的规则、新的阻碍、新的收获——这些源自世界与历史进程的东西,来塑造她的自由,但在那之前,她仍然感觉虚无。   本该填满此处的德利多利——正在未来等待。   她坐在床边,眺望着窗外树梢与鸟,轻轻呼唤了另一位。   不谐音的恶魔,是未来自己虚构出的同伴——但现在的自己,拥有的同伴,则是它。落在高易羽指尖,带来一丝温暖,忽明忽暗的火苗。自大又聒噪,喜欢胡思乱想却没什么本事,但练鼓很勤快。   “主人,干啥。”   “去打架不。”   喵喵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打得赢吗就打……”   “有点道理,那把你丢在这,我自己去咯。”   “……哎,我也去。”   最后,喵喵把自己烧得热烈了些,仿佛那就是它所预言的,关于自己主人的结局。   高易羽将栖着它的手指举高了些,向着窗外的日头。   指尖的火苗,与遥不可及的巨大火球,以这样的视角对比,看来也差不多大,差不多暖和。   “喵喵。”   “……嗯?”   “如果有朝一日,我要抹杀自己,要你来动手,你会怎么办?”高易羽问。   “感觉……我会想办法避开这个选项。”   不知道是它洞悉了高易羽想问什么,因此抄袭了德利多利,或是单纯的发自本心作答,但那都是颇为有价值的回答。未来的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将命运托付给德利多利呢……   高易羽又问:“那你想陪我死去,还是想陪我活在陌生的世界里。”   “那当然是都不想咯,如果可以,我希望牺牲自己就行,好让主人活在开开心心的日子里,每天跟爱你的美少女们白天弹琴唱歌上网做饭吃,晚上就探究探究她们有多爱你,主人既然喜欢荒废时光,那就徜徉在这些美好里,我也觉得很美好……”   听完喵喵的话,高易羽呆滞了几秒。   然后她失笑出声:“原来如此,难怪我会成为流行乐恶魔,只会写甜腻的音乐污染世界……”   作为自己灵魂的延伸,喵喵为她缔造了答案。   ……   晚上,11点,约安妮丝悄悄摸到了高易羽的房间。   她敲了敲门——   但过了几分钟,还是无人回应。   即便是开口问话,或是跑到隔壁敲墙壁,高易羽的房间也没有反应。   无可奈何,约安妮丝用大家都有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高易羽的房门——里面空荡荡的。那位好欺负的吉他手,既不在衣柜,也不再床下,当然,更没有在浴室躲着。   她不见了……   约安妮丝退了出去,干脆去敲安·菲文的房门,心想今天换地方了,那应该也很有趣!但结果,这里头也空无一人。不光如此,她搜遍了整栋房子,哪里都没别人。   这事情不太对劲。   ……   与此同时,花园里,达芙涅总算到位了。   今天的月桂女神并没有如常,而是换了一身轻便,但看得出相当考究的绸衣。不知道材质的丝线被绣在上面,串成一片片奇妙诡谲的图案,散发着高贵的魔力。   她还背着一柄细长的剑,正好和她的身高一致。   “你们的准备如何?”她问。   “我状态很好。”安·菲文点了点头。   现在,这位回归历史的旅人,也和往日的散漫不同。   她将银发扎成便于行动的麦穗辫,穿着一件黑色长衣,淡金色的线勾出纽结,从上至下,不怒自威。不光如此,她的左手,拿着一本封面不知材质的手写古书,她的右手,则握有一柄双蛇盘绕的权杖。   “最古的律法书和生命正与逆的象征,这些东西都在你手里吗……”达芙涅难掩惊讶。   “我还准备了一只承接契约的金柜,一座天居其中的地上之房,必要时会借用其力量。”   “原来如此,和你亲历的故事,应历史与人民沉淀而出的非凡们不同,我只带了这把剑——”   “我知道……拔出它的话,应该会唤来灭世般的雷霆……”   达芙涅沉默,仅以点头回应她的眼界。安·菲文则对那把剑落入了她手中感到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摇头释然,那些神话纠葛的最后,还是只剩下了象征胜利的她。   她俩都有些唏嘘,然后同时看向第三者。   “未来的流行乐恶魔,现在的《历史》之书拥有者,你的准备如何了?”达芙涅问。   高易羽点点头,缓缓介绍:“我喝了咖啡,晚上也会精神,还往太阳穴擦了风油精,感觉确实很精神,待会路上吃点葱香苏打饼,肚子也不会饿。”   “……那确实是准备充分了。”   “也……分我一片。”   ……   就这样,三人启程了。   说是启程,其实并非是乘上飞机、呼唤来天马之类的。   安·菲文用纸巾擦掉手上的一点点油后,将世界地图摊在草地上。喵喵赶忙跑来照亮,就这样,又借着月光,她在其中勾勒起魔法。   正如昨天的她,以魔法追溯痕迹,现在也无外乎如此。只不过,昨天用来承载源头的是镜子,以映出景象。而现在承载源头的,是地图,以揭示位置。   很快——   “……欧洲……奇怪的地方,但魔力的厚重程度比我想象中要低得多,连这也防备到了吗?”   魔力聚集到了同一个地方,在那儿凝成一个小点。   达芙涅也看了过来,皱着眉:“这地方……感觉有点熟悉……我记得这里的气候……应该有一棵……呃,想不太起来……但这片土地应该是被世界刻意忽视掉的……不可提起的才对。”   “我去,没听说过的国家,这几把是哪。”   但既然已经确定位置,三人也没打退堂鼓。   而是都做足了准备,迎接安·菲文的第一个魔法。   那是高易羽也会的距离魔法——在安·菲文的手中,一瞬间拉进了她们与目的地的距离,但同时无限的拉远了她们与“暴露行踪”这个概念的距离。   只是刹那间——她们便抵达了。   是室内——所有人,甚至包括高易羽,都在第一瞬间理解了这一点,并且嗅到某种厚重的自然味道。不过更多的,则是陈旧和不畅的感觉。   犹如镜子所展示的景色,这里一片漆黑。但喵喵很快亮起自身,挥霍着高易羽共鸣过去的魔力,将意外狭窄的房间照得灯火通明。   但这间屋子……没等高易羽做出判断,她的眼睛被什么晃了一下。   “嗯?”是达芙涅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高易羽眯着眼,发现晃自己的,是椅子的反光。   确实——正如镜中所示,那是一把考究的、古老的,通体被黄金打造的椅子。而她们要找的人,就是坐在这上面的人才对……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可高易羽又多看一眼后,也情不自禁的“啊?”了出来。   这把椅子上——谁都不在,无人端坐。这房间也是如此,除了椅子之外空荡无人。   安·菲文以为是扑空了,但又感觉这屋子里,确实有不加掩饰的魔力弥漫……她细细的、顺着魔力感受了一下——   “唉?”她也惊讶的做出反应。   因为那些魔力,虽然古旧程度不同,但……居然是高易羽的魔力?她能分辨出来。而所有魔力的源头,指向了那把黄金制成的长椅。   达芙涅揉了多次眼,呆呆的看向高易羽,后者则一脸木讷,最后在回忆当中——突然顿悟。   “喂……这不是……”   “这还真他妈是……”   她们难掩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距离,将房屋的主人、事情的源头唤醒。   那把椅子沉吟着:“……打搅我长眠,便要有长眠的觉悟。嘉莉娜·阿姆斯洛·罗蒙诺索夫,又是你,来寻求我孤独的智慧——嗯?啊?啥……啊?”   那把黄金之椅,面对全副武装的三人,呆愣住了。 193·黄金之影   房间里弥漫的气氛,有点奇怪。   这并非如旅行前那样,是宣告战斗钟声敲响的突袭,即便来访者手中都带着来头不小的武器们,但它们的锐刃并未亮出。   但这也并非是什么误会。   并不是两边摇了人,约好时间,在学校后门拐弯进去的老旧居民楼下摆开阵仗,双方领头开始互呛,然后发现彼此队伍里都有认识的人,于是发发烟、聊几句,就这样化敌为友。   反而是一种僵硬的、双方都很难堪的气氛,正刺着所有人的肌肤。   硬要说的话——像是被逐出小团体的跟屁虫,在下学期忽然被老师调去跟小团体头头做同桌,他们便会散发出一种扩至全班,令所有人都感觉不太舒适的沉默。   而眼下,最先打破僵局的,是安·菲文在高易羽耳边的呢喃。   “这把黄金椅子,果然是您的造物吧……”   “……某种意义上,是的。”   高易羽也以低声,肯定了这一目了然的事实。   那把散发着古老、典雅、奢侈气息的黄金椅子,正散发着和高易羽同质的魔力。   它的魔力规模,说大也不大,并未接近高易羽或是达芙涅,但也并不渺小,是那种放到俗世或历史当中,也可以拥有一个耸动名称的高水平层次。不过,这无法改变它和高易羽的魔力近似度极高。   但也有细微差异……犹如家养的好脾气布偶猫,与乡下放养的野狸花猫。   高易羽稍稍擦掉一点额头的汗,那是她想起整件事原委,而流出的一点难得羞愧。   “这把椅子……确实是我用魔力共鸣,赋予了其生命的。”   “……我也脱不了干系,这曾是我的椅子。”   两位当事人面面相觑,一言一语的,向安·菲文开口,准备介绍一番——   但令人意外的,黄金椅子本人,却以低沉、沙哑之音,盖过了她们。   “……呵,生命?您是指我?”椅子的音调像是在嘲讽整个世界。   它以不知道在哪里的视觉功能,唯独向高易羽投来注视。   那是谦卑的、遥远的、又哀怨的目光。   伴着那金黄色的光,椅子拖长的音调,也镀上了久远的金光。   “我并未活着……我不过是被一个随性而为的念头,开启了可悲的灵知,然后便被彻底否定、彻底遗忘、彻底侮辱的,一把随处可见的破烂座椅。”   高易羽感到不好意思,不太敢回看对方。   但对方那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冗长话音,却依然振聋发聩。   “而您——居然……称呼我为生命吗?我有吗?!我不是被您随手创造,便被您直接遗弃……然后在永久的孤独和未知当中,随波逐流吗……您真残酷,启迪了我这区区家具的心智!让家具知晓被主人抛弃的痛苦!”   “……我没打算反驳,这倒是事实。”   高易羽擦掉又渗出的汗,难免的叹了一口气。   当初去接达芙涅的时候,达芙涅作为当时沙皇王朝、政府机构的秘宝,也是国家底蕴般的东西,被安排在宫殿的最奥秘之处。   并且,沙皇理所当然,为这位象征胜利的月桂女神,象征罗马正统所在的非凡月桂冠,安排了毫无疑问的最佳待遇。其中就包括这把纯金打造的椅子,当时被达芙涅用作梳妆椅。   它本是一把无意识的、物质的凡俗家具。   但高易羽——跨历史而来。   因为一个“值钱”的简简单单理由,便在那时一切都不成熟的眼下,以一丝魔力,试图将这价值不知几何的黄金,全部化作乐队的启动资金。在这之后,当然没带回去。   就这样,这把黄金椅子,虽然如喵喵它们一样,被高易羽变成了灵魂分身般的存在,被赋予了意识,它也本该一直服侍主人左右——但被留到了沙俄,而它家主人自己跑回了现代。   时过境迁,从那个时代再到现在,这把椅子存在到了今日。   且——它的寿命,等同于被主人遗忘的时光长度。   “您,害了很多灵魂。”对此,安·菲文感同身受的评价道,“唉。”且补上一声充满共鸣的叹息。   无奈,高易羽无法反驳。   而这把椅子,现在的处境似乎尚可。起码它安稳的居于此,身上没有一丝尘埃,很是非凡。   对此,达芙涅产生了一丝兴趣:“我是你前主人,我能跟你聊几句吗?”   “……是想问我的遗言吗?月桂女神——你同样遗弃了我。”哀怨的椅子,语气中有着诉不完的无奈,“我不希望搭理你们所有人……但你们是来抹去我的,这倒是对我的唯一怜悯。”   听完,众人一脸难为情的收起了武器。   包括喵喵,也早已藏到高易羽头发深处。   它被高易羽创造到现在,一直都是带在身边,它很同情这把椅子,但是也不敢露面,因为它觉得自己是被主人宠爱的,这会伤到对方——因此,它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把武器。   “看来这架没必要打,我们之间存在某种误会。”达芙涅开口,反正高易羽在那一脸难为情,于是她便代劳了,“是你吧,将噩梦带入那位作家人生当中,在历史里留下路标给安的人。”   黄金椅子沉吟着,以自问般的口吻喃喃:“是吗?这些描述……便是那些行为的……意义……它们传达到了……而且奏效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的确是我的行为。”但它很快消沉,“但在最后,它依然是我的呼唤奏效,而非……被主人……不,被抛弃者想起。”   它变得比之前更加悲伤、更加哀愁。   它身上的雍容黄金色泽,也变得黯淡。   达芙涅继续探究道:“你干了什么?”   “这是个无法以简短答复的问题,它代表了我的一生……也罢,在死前,将自己称述给抛弃者,也算我存在过——”黄金椅子从悲伤中振作,淡淡谈着往事,“就从一开始讲起。”   于是——它升起魔力,魔力则唤来风。   四面的窗,被轻柔推开。   氤氲在房间中的所有尴尬和回忆,都被涌入的、有着浓郁自然色泽的风吹散。   阳光也是如此,它清爽的像是来自不同的太阳。   高易羽向外望去,每一扇窗之外,都有浩瀚迷眼的森林,它们的茂盛仿佛来自一个新的地球。   “这里是一个欧洲小国……对吧?”达芙涅不禁开口,因为她记得出门之前,地图上毫无疑问显示的就是如此。   那个国家在世俗的印象里,是个低调、以人文和艺术为主基调的地方,虽然提起名字不太有人记得,但依然是个有名有姓,幸福且富裕的地方。   换言之,绝不会有这样茂密连绵的森林之境,而不见半点人迹。   “这里曾是一个国家的遗址,但在一战之前,这片土地便被我拿下,成为了我的圣堂,我在这儿寻求实现梦想的方法。”   黄金椅子缓缓说着。   “我为了它不被世人打搅,便和罗蒙诺索夫家族合作——请问,抛弃了我的您,还记得这个家族吗?”   “……记得,那位贵族小姐听了我的预言,然后把家族发展壮大到了极致,以至于在这个时代,罗蒙诺索夫家族成为了世界幕后的一切主导者,甚至自称为世界的牧羊人。”   “而您本人,则站在一切的幕后。”黄金座椅又哀怨道,“您记得那随口预言缔造出的世俗家族,却唯独不记得我……”   高易羽又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毕竟当初那位贵族小姐长得相当漂亮,他们家族的后人,那位嘉莉娜小妹妹也是接触过不止一次的……至于这把黄金椅子,高易羽真不知道它的意识能一直存在。   她甚至还以为,离开时代后,这些自己的恶作剧便会被德利多利一笔改写,然后全部淹没。   但没有借口——它就是这样发展了。   黄金座椅接着说:“罗蒙诺索夫家族是被您点化的,我也如此,我们同样源自那片冰雪的土地,于是我们理所当然的联合起来,亲密无间。   他们在世俗中不断耕耘投资,而我则以您馈赠的魔力,试图实现我之梦想。我们互通有无,互帮互助,在这个国家扎根,然后改造了这片土地……简单来讲,将这里变成了一片圣地,无人可冒犯的、远离一切凡尘的圣地。”   当它介绍期间,达芙涅拿出手机试图调查东西——但这里一点网络信号也不存在,就连她试图连接卫星网络也办不到。   达芙涅感到有点困惑。   因为按她的地理知识,脚下的位置……应该正处于某个规模不大的小镇。   “我们赶走了所有人,操纵了所有情报,将这片无污染的纯净大地,伪装成一个正常运作的国家……但这儿什么也没有,仅有我的梦想,和罗蒙诺索夫家族的核心成员居住于此。”   听到这,高易羽不禁挑眉。   纵然是拥有《历史》之书,几乎可以说支配了世界、时间的一切后,她也会为此感到诧异。   她不禁从虚无中,将那本《历史》之书取出,然后翻到了最新的页码。她试图调查这个国家的信息——结果如她、如达芙涅所了解的那样,这儿就是一个正常的欧洲小国……   本该有人生存、有城市、有村落。   有产业、有牧民、有山民、有渴望外界的人、有愿意将尸体归于山中的人。   本该是这样的国家才对。   但他们甚至连《历史》之书也瞒过了。   这里拥有的,仅仅是一片自然净土。   和一把被遗忘于此,介绍着自己被遗忘的、不被任何人端坐其上的黄金之椅。   “那你缔造了这样一个天大的谎言国家,也想实现的梦想是什么?”高易羽问了。   黄金座椅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向她诚实告知:“……希望回到主人身边,因为那是我的根源。”   它找回了那健谈的样子,接着说——   “在过去百年、两个百年,甚至更多岁月里,我和罗蒙诺索夫家族一起尝试了很多。最初,我以自身的魔力,搭建了一些世俗之外的组织,我们称之为秘密结社,独立于社会之外,却高于社会和凡俗。   它们为我收集魔力,搜刮可能性……我也做出了无数尝试——但没有一个是抵达梦想的。   后来,我多了一个梦想,那便是毁灭自身,以拒绝存活的姿态,来向您发出质疑,发出呐喊……否定您创造了我、给我生命的行为!但那本质上,也不过是想寻回根源的行径。   为此,我的秘密结社操纵、改变、引导世界,它们传播我需要的价值观,修改人类的认知——   ‘将华丽的辞藻搁置一边,我们应论述每种思想的重要性’、‘自由的抽象意义,能够使我们说服所有国家的暴民’。   ‘我们应给各党派、势力贴上「自由主义」的虚假外貌,应赋予这假象「自由辩论者的声音」的特征——它们将说得太多,以至于耗尽民众的耐心,并产生对于言论的厌恶与憎恨。’   我们做了很多很多,但本质上仅仅是为了从世界上搜集恶意,以毁灭我的灵魂。”   ——讲到这儿,黄金座椅沉默了很久。   它没有眼的目光,向着窗外的绿意。   最后,向着高易羽。   “但一切都失败了……至少在今天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且,在今天之前,有一位自称梦中人的高位存在接触过我,给予了我一点启示,我花了巨大的代价照做……看来是成功了。”   “……你做了什么呢?”安·菲文问。   “梦中人赠予了我一点魔力,称之为‘对未来某件事的谢礼’,那魔力能操纵梦想,而我的魔力似乎能隐隐约约沟通时间,它载着一个梦的片段回到了过往,污染了一位凡人……除此之外,它还飘向了其他时间……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众人沉默了下来。   至此,她们得以明白,那引导安·菲文回到乐队的两缕线索,原来是这样发生的。   但本质上——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引子。   即便没有,安·菲文也能回到时间,因为约安妮丝呼唤了。   但它却存在,也因此,高易羽能循着它——找到这把椅子。   像是梦中人在告诉高易羽:“这里,也有一位被遗忘的孤独者。” 194·辞   犹如钱币落入商家手中,而商人将货物递交而来。   安·菲文向前的脚步,仿佛就踏出了这样的和谐声音。   然后,她在那把黄金椅子前停了下来,轻轻将手放上它的靠背。   “谢谢你照亮了路。”   这是一把高贵的椅子,不光因为其材质,还因为它的魔力、它的非凡,然后在世界耕耘而来的地位。因此,它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使用痕迹,仅仅是岁月留下的自然变迁。   但安·菲文的手指,一一从其中划过。   “时间的足迹。”并且,她温柔的说,“但还没那么深刻,你还相当年少。”   “……年少?”座椅反问之后,便沉默了。   它能感觉得到,眼前这一位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而在之前,种种旅行在历史谱写的那些故事,都已经将吟游诗人的形象变得伟岸、响亮、神秘,但任何触及非凡的人在目睹了安·菲文的脸庞、身姿之后,都会明白。   所有历史中的痕迹——都仅仅是为她的存在而着下笔墨。   因此,黄金椅子非常清楚,她是自己不可匹敌的至高存在,它也只能任由对方恣意妄为。   “我还能在世界上游走,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你却只能孤独的立于四面墙、地板和天花板所构成的方块中……哎,我们的吉他手害了不知道多少灵魂,收割了不知道多少珍贵心意。”   “……您……也有类似遭遇?”黄金椅子试着问。   “我的故事很长——有机会的话,让你主人讲给你听。其实,她是个很心软的人。”   “我……”黄金椅子思考了几秒,又说,“这一刻对我来讲,跟想象中完全不同,您那时候呢?”   “这一刻?”   “与整个生命中的唯一相遇——的这一刻。毕竟,我的一生,完完全全是因为她而存在……但跟我期待中的完全不同。我本以为自己会暴怒着叱责、怒骂、怨恨和诅咒,然后拼着玉石俱焚……但我意外的……没有那种心情。”   安·菲文将手从黄金上挪开,颇为认同的笑了笑,就那样说了起来。   “你只是希望自己死在她手里,那也是在追求幸福和圆满罢了,本质上并不是憎恨。”   “……原来……是这样。”   “如何——?”安·菲文走回了心爱之人身边,轻轻挽起她的手,那已是自然而然的、彼此都会接受的小小举动。然后回过头,问它,“你期盼了很长时间的她,来见你了,你其实很高兴吧。”   即便贝斯手的声音没有夹杂魔力,它也依然有着魔法般的说服力。   它是黄金椅子的完全理解之声,也是必然正确的引导之声。   以至于——   “当然高兴啊……无论如何……我的祈祷奏效了,我的创造者来见我了。”黄金椅子,道出了所有心声。它怔住,然后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心被解构了。   这时,安·菲文又发现了一点。毕竟是高易羽灵魂分身的原因,这黄金椅子,灵魂上的性别和自我认同,都是女性的角色……   她有一点点担心,于是连带着现在应该安眠的约安妮丝的份,试着问道——   “你有什么能变成人类的魔法吗?”   “有,我最初学习的就是这个——因为我期待着,主人来接我时,我可以变成同类的样子陪伴左右。不过仍然是这黄金的材质……很抱歉我学艺不精。”   听到这,一直内疚的高易羽,脑子里不由得浮起景色。黄金材质的人类,在家里干家务……并且把这种魔法教给了喵喵,然后它身边多了个火焰造的人类……于情于理,应该穿的服装是——   但她的念头,被达芙涅打断了。   事实上,内疚的不光是她。   “作为你曾经的主人,我也向你致歉,当时我本该关心你的处境,但我还是疏忽了。虽然借口有许多,比如我认为历史恶魔会解决、比如我刚结识约安妮丝过于开心,对将到来的流行乐恶魔战争感到兴奋……但我确实忘了你。”   “……没关系。”黄金椅子小声的,与她和解了。   “那就好——作为小小的补偿,我会逼迫咱们这位吉他手,实现你的梦想。你想随我们而行吗?或是……在此结束一生?”   房间里,本来渐渐缓和的气氛,被这个问题冻结了。   高易羽看了看自己的手,如果是现在,应该可以做到终止与它的共鸣。和曾经会不计后果,随意使用魔力时不同,现在的高易羽也已经走了很多路,会了很多。   届时,它的生命将终结,然后变成一把普普通通的椅子。   但如果它愿意回到高易羽身边,那她也很乐意,家里的大房子会多出新成员,喵喵应该也很高兴。高易羽喜欢热热闹闹的,哪怕这本质上,是自己灵魂分出去的一丝虚构。   不过——   黄金椅子的答案则是:“既然如此,我选择结束。”   这是沉重的回答。   但它接着道:“我希望,我能自由的结束生命。不是无法自我毁灭,也不是虚度光阴……而是由我的意志,由我被您赋予的生命意志……来决定。”   “那,在你想步入终结之前呢?”   “当然是追随您了!然后当我派不上用场,或是感知到被您厌恶……又或者是惹您生气时,我会选择被您终结生命,回归我这物质该有的虚无之中,不再以生命自居。”   它诚恳的说着,不再是那哀怨的、居于阴暗之中的它。   “您的魔力浩瀚无垠,您能操纵历史的全部,甚至收编了象征胜利的女神,以及传说中的吟游诗人……敌人想必强大到不可思议,而征程肯定遍布惊涛骇浪!”   “那倒未必。”高易羽乐呵呵的摇摇头。   而达芙涅忽然走上前,捏住了黄金椅子。   暌违许久,依然存在的熟悉感,令她笑了起来。而实际上,她也达成了自己的小小私心。   “黄金椅子,我们该如何称呼你?”她先这么问。   “主人应该赐予我名字。”   “喵喵你来。”高易羽把喵喵掏了出来,“这是你以后的手下,你是第一个诞生的,所以是这群玩意儿的老大姐,现在我要你给它取个名字。”   高易羽就这样把责任甩给了鼓手,甚至暗暗感叹自己聪明。她可是完全不擅长取名的,要不然就会叫出什么黄黄、金金、富贵之类的名字,跟村里的小狗似的。   喵喵被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心虚不已,但还是得硬着头皮上:“椅椅怎么样。”它没底气的问。   “不愧是我灵魂分出去的一坨……”   “哼,不然您自己来?”   “那就这个吧……”   虽然黄金椅子本人对此感觉不妙,但氛围到这,它还是很高兴能被赋予名字,也对于接下来的旅程充满期待。暌违百年,它的人生终于揭开了第一幕。   当然,它也对这乍一看仅是火苗的大姐很尊敬,它知道,就是这玩意儿在沙俄冬宫里,干过一些很恐怖的事情,肯定是个强大战斗力吧……   但先跟它商量入职问题的,却是那位前主人。   “椅椅——你是各种秘密结社和世界幕后的真正头领,对吧。”   “勉强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见多识广,经历丰富,作为非人之物,对于人类和社会都有旁观者的俯瞰视角,因而有深入认知,并且经历过两百来年的历史变迁,还成功让各种各样的人类为你工作?”   它的直觉感觉到一丝不妙,但又不能说谎,于是怯生生的:“也不能说不是这样。”   “我们刚刚见面时,你的遣词造句都有很高造诣,并且你还是一位伟大吉他手的灵魂分身。”   “……然、然后?”   达芙涅脸上闪过讪笑,像是泡妞得手那样:“我们需要对你进行一些检测,这里有一首长曲,你来写个歌词看看水平如何。如果不行,我就要丢掉你了,但如果行,以后我罩着你,没人敢再遗弃你。”   “……写……歌词?”它没搞懂,不过既然达芙涅女神这么说,那也可以吧。   歌词就像诗,凝练了许多。   人生的痕迹会不自己的,被其中的字句阐述。   大概——主人和女神需要的,就是检测一下自己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我觉得……可以吧。”于是它一半自信、一半忐忑的同意了。   而乐队众人,眼中都闪着精光,暗暗感叹起来,没想到还有这种收获。   不管这家伙写得怎样,总比没人敢来写要好得多。   只有喵喵,秉着自己作为大姐头的担当,悄悄来到了手下那儿。   它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比写歌词重要百万倍的事,必须跟它通气。   于是,喵喵对它千叮咛万嘱咐起来:“听我的,你可千万不要变成人类外表,也不要教别人,尤其是不能变成美少女,否则主人那边……”   可惜,未能说完的话语,以及所有人的身心,都在安·菲文那擅长的距离魔法之后,变幻到了那月下的家。   至于独守空房的约安妮丝一夜未眠,以及不打招呼就旅行的二人,为什么也没能一夜未眠,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195·前往   翌日——和风细雨。   高易羽稍微在床上偷了点时光,和自己脑海里的东西作伴。   然后才掀开被子,打开这新的一天。   ……   这栋房子,如她所想那样,在黄金椅子加入之后,变得热闹了几分。   大概是因为,它被指派成了乐队的词作者,所以要格外多嘴,见到谁都想聊上几句,谈谈曲子的内涵、故事的答案、未来和过去交织而出的种种——以及每个人心里的诗。   虽然没人会愿意将它分享出来。   除此之外,黄金椅子也听从了喵喵的嘱咐,并没有变成人,尤其是美少女的模样。   现在的它,只是一张会漂泊在家里的椅子。   除了这多嘴的毛病,它还有些缺点。   首先,它不能晒太阳——哪怕只是在太阳下晒晒身体,它的黄金材质也会变得发烫。以及,它很想黏高易羽,但它不敢。只能目送着高易羽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揣摩主人的动机……就像现在。   刚吃完早饭的高易羽,她的拖鞋正向录音室而去。   她走得很飒爽,表情也坚定,是那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以及,确信自己能做到时的气质。   因为曲子的制作已经步入尾声——她要去演奏、录制,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了。   走下楼梯,再穿过摆满杂物和乐器的休息室。   她将门推开,里面便是制造音乐的地方。   不过,她没有预约。   “你来干啥?”正在调试器材的达芙涅,一脸奇怪的看着高易羽。   “……我来录音啊,吉他的音轨不是还没搞定,第三曲拖这么久,我这不是想来赶工。”   高易羽动着灵活的十根手指,跃跃欲试。   “和以前不同,那会儿我觉得约安妮丝的音乐难度太高——但现在的我,历练丰富,应该没问题了。”   “既然你想赶工,那你有没有觉得,实际上咱们的第一张专辑,还差点什么?”   说完,达芙涅便不再看高易羽,而是回过头吹走麦克风上的灰。   高易羽扫了一眼,那并非是录吉他时的设备状态,反而像是要进行人声录制了。   录音室的声学细节,和之前有一点区别,音箱们也被搬到了不占地方的位置。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个箱子,用来给身材娇小的女神垫脚——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您要一展歌喉了?”高易羽不禁问。   “嗯,既然有人在动歌词,那么写好多少就唱多少——托你的福。”   “……托我的福?”   达芙涅又转了回来,郑重其事的点头说:“那把椅子不是外行,并不需要我们教它读谱,所以很简单的来讲,你的灵魂所共鸣出的它们,为乐队帮了很多忙,因此作词那一栏,实际上可以再写个你的名字。”   “……不错不错。”高易羽这才发现,好像的确如此。   虽然昨天抓来的作词者也好,以前就在的鼓手也罢,都是凑数的,但又确实都是自己的灵魂所共鸣而出的产物。倒不如说,从一开始的德利多利,那位历史恶魔也是如此。   因此,达芙涅眯笑着:“那身为这些音乐仆从主人的您,天才如您,想必是很希望把专辑做完吧?”   “当然。”   “那第四曲——也就是终曲,进度如何了?”达芙涅笑意更深了。   这让高易羽噎住喉头,里面本该有的话语也被挤兑回了肚子。   这是自己的工作吗……她都忘了。   “我……”她试着推让一二。   但达芙涅仅仅是平淡着脸,如此向她说:“这是你的故事,当然要由你来画下句号。”   “……我的故事吗?”   “不然呢?你戴着的金币通往的未来里头,还有需要你决定的东西。听好了,这个世界该如何向前,该走到哪儿——都是由你所决定的。”   讲到这,达芙涅补充了最后的话。   “而你自诩为玩音乐的,那么要做的事就很简单,去为我们的专辑,为你的故事,为此时此刻的历史……写一首终曲。”   就这样,高易羽被赶走了。   在她能将终曲掏出来前,这里将不对她开放,希腊女神是认真的。   没办法,高易羽只能先坐在休息室,思考接下来的路要咋走。但心思却很快被门缝里传来的,极其微小的试音声吸引。   那虚渺的、古老的、童稚却优美无比的嗓音。   想在终曲时,唱出怎样的词?   ……   现在——   高易羽不是穿行历史的旅人,不是赖在家里的废人。   不是拿起吉他的音乐人,也不是和女孩子缠缠绵绵的罪人。   而是思考着终曲的,将写完一切的定调人。   ……   为了心无旁骛,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门紧闭,想写点什么。   但回过神来,自己只是睁着眼,眺望流云。   借来的笔记本电脑敞开在那,笔帽没摘的笔与记事本,则空无一字。   大脑漫无目的,什么也没装。   “写不出来。”   她虽然想试着哼点音乐,来让自己找到某种开头,进而引申出浩瀚的、可与约安妮丝匹敌的音乐,然后顺利交差——可办不到。   虽然曾经的她也算个创作者,事实上也自己写过很多东西,但遇到约安妮丝,作曲的事全被她承包之后,高易羽便已经脱离作曲状态很久了。比起编织音符,她更是一名专注的吉他手。再回去……很难。   现在,她的意识轻盈无比,即便是发自内心的努力,伸手去抓住念头,让它回到作曲的节奏里,也会不经意间便飘走,留下的只有胡思乱想和空白。   不经意间,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   虽然涂涂改改,但笔记本电脑与笔记本,上头本质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灵感支撑的创作,只是写出一些拼凑的、徒具其表的东西,它言不出任何一物。   唉,约安妮丝究竟是怎么写出那些东西的?高易羽意识飘离的大脑,仅仅思考着这一点。   她干脆戴起耳机,听起自己喜欢的那些东西——   “Come on you raver, you seer of visions”   “And I'm still the child,Cos the only thing misplaced mes was direction”   然后沉浸其中,觉得什么都很美妙,都能打动自己。如果以它们为灵感扳机……但又不太对。没有任何一首曲子,是能衬托现在的。   归根结底,她要写的是未来,而不是那些躺在上世纪,这个时代无人知晓的曲子们。   放下耳机,耳朵再次倾听回世界的动静,她花掉一个下午,试着去城里走了一圈。   城市的一切都很熟悉,它飘荡着和童年并无区别的味道,虽然时有时无。   城市有很多改变——热闹的地方开起了不同的店,不知什么时候有的麦当劳,或是一家家展现部分年轻人大脑贫瘠的奶茶店……但这些都是熟悉的地方。这些改变,不过是一成不变的一部分。   但它们都不是能向高易羽展示未来的东西——当然不是。   到了日落,高易羽坐在湖边,看着下班和归家的足迹们,感受到失去太阳的风一点点变凉。   但它们之中,依然不存在能启迪高易羽的答案。   “……”她的心也不由沉默。   只因为,高易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在哪里有。   只因为,她不太愿意去摘取那儿的答案,她不知道那是对是错。   “……”   她终究还是前往了。   ——前往被冻结的未来,这是最后的历史旅行。 196·为啥越写越写不完了   在三全音恶魔的叙述中,高易羽知道了有那么一个未来存在。   那是自己孤独向前,然后以孤独为题材创作音乐,最后取得不可思议的成功……然后成为流行乐恶魔的未来。   说是恶魔,其实并不是什么恐怖的玩意儿,仅仅是用甜蜜的音乐浸泡了世界和历史。高易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也不知道那些音乐甜到什么程度,倒不如说,她无法想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   三全音恶魔,曾希望由现在的高易羽去决定未来。   因为现在的她,不再是什么孤独的音乐家,有了一颗饱满的心。   可高易羽一直没说,因为从知晓流行乐恶魔的那一刻起,她其实便已经有了答案。   ——她想去听听看。   所以,抛开那些驳杂的、装模作样的思绪,她终究只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抵达了自己的未来。   ……   世界是冻结的,时间也是。   她来到这儿的第一反应,是熟悉。   就像再次踏足搬离多年的家,所有的一切都不陌生,但自己并没有日日陪伴它们,以至于能看出它们身上被岁月剥离的色彩,和积出的灰尘。这一切构成了一种熟悉感,以及疏离。   这是高易羽居住了很久的小屋子。   在未来,即便是功成名就到那种程度的高易羽,在最后,还是回来了。   “……你们好。”高易羽抬了抬手——并不是和任何人类打招呼,而是向那些时间魔力。   它们遵从了高易羽的意志,将整个世界都冻结至此,成为了历史中的别册。   正如史书和史料会被一把火烧灭,或是因无人知晓的遗失而湮灭。这儿,也不过是一册隐秘、不为人知的历史——虽然位于未来。   时间魔力们对于有人拜访感到惊愕,但很快感知到,这位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少女,实际上拥有着它们的权柄,也拥有着它们所倾心的灵魂。于是它们在地球的脉动中翩然起舞后,便沉寂了下来,因为一切如旧。   高易羽独自走着。   “先来看看,流行乐恶魔有多帅——噢。”她有些失望。   因为手中的《历史》之书也好,还是眼前的一切也罢,都告知了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因为过去的她干涉、揭开未来,所以他荡然无存了。   高易羽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早知道就把达芙涅或者安·菲文一起叫来了,至少她们会解释解释……吧?不过无所谓,即便见到了,彼此也应该只对音乐感兴趣。   ——你改变了过去,然后写出了怎样的曲子?   不用想也知道,届时迎接自己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而不用想也知道——   “这是我在孤独中写的东西。”自己也会如此准备。   所以,高易羽没有半点怀疑,没有哪怕丁点踌躇,向电脑走去。   它被换了新的,不过也没有太新,键盘和屏幕都很干净,桌面也是,这符合自己的作风。虽然在看不见的地方,线材和奇奇怪怪的东西混乱无比。   高易羽敲了敲回车——   这台电脑像是星际旅行中,那些被冷冻以熬过三百年时间的人类刚被唤醒,以一种缓慢、迟钝的方式,闪烁出了光。   不出意外,一切都没变化……   有几个没关闭的网页,高易羽瞄了一眼——   “啧啧啧,真有品味,《The Meeting》。”那是能让高易羽立马就惊叹出声的YouTube页面,是承载着这个世界最懂音乐的人,才能抵达的终极答案。   是某位钢琴演奏家的曲子,和安德森的歌重新混音的版本,Yes乐队的伟大曲目。只有走完正确而美好的音乐旅程的人们,才能在最后回到它的怀抱,知晓它的意义。   但惊喜并不止这个。   “还有——这首……吗?”   高易羽见到了另一个网页。   根据自己的习惯,高易羽知道,在最后,流行乐恶魔应该听的是这首。   目光扫到曲名之后,高易羽瞪大了眼,但又释然的躺在椅子靠背上。   世界上有一些曲子是不朽的——大多数是人造的不朽,但即便不为人知,它们生来便是不朽的曲目里,便有这一首:《I AM WAITING》。   高易羽播放了它——像是孤岛般的歌。   当春天来临,一无所有的孤岛漫着雪色的花,然后在夏天燃起芬芳的火,无垠的湛蓝也将蒸发于其中。这里没有枯燥的秋天,它也不会结出丰收。它会跨过不曾到来的寒冬,又一次盛开群花。   高易羽再次看向它的曲名,释然的笑了。虽然那些象征时间的像素,拼凑出了一个陌生的,属于未来的时间,但归根结底什么意义也没有。   哪怕是步入未来,化为流行乐恶魔的自己,其实也什么都没变。当熟悉的东西在过去和未来依然能打动人心时,展示它们的屏幕,便将映出同一张脸。   随后——   高易羽点开了一个文件夹,倒不如说,高易羽只找到这一个。这台电脑里,关于创作音乐的痕迹就仅此而已。   文件夹写有“曲子”,那里,装着一首时长十三分钟的歌,没有名字,只是写了个♪的符号。   于是,高易羽习惯性的想点进去——可理性却站了出来,制止了手指的动作。无论如何,这都是流行乐恶魔的创作,它很可能有害……可那又如何?   高易羽只是想听而已。   调整好心态,高易羽点开了它,没有犹豫。   一开始流入耳中的,仅仅是音乐。   那是清甜的古典吉他声,将自己伪装成了仿佛钢琴的音色,有种透明的、琉璃般的质感。   它飘扬在空中,像是秋叶。高易羽很快意识到,它加入了一些钢琴低音,使得这音色之间产生了淡如水的有趣过度和混淆感,相当美妙。   它们舞完一分零六秒,然后踏入了重音后的休止符。   然后——秋叶落地了。   钢琴剥离了,吉他也剥离了。   低鸣的音色浑浊像泥。   但很快,从泥沼之中,有什么振奋而起,那是一段插电后的吉他奏出的旋律线。高易羽大概知道,是玻璃指套在弦上滚动。这个音色醇厚而古旧,毫无疑问是Fender Dual SHowman这只伟大的箱子了。   这个过载,应该是元年TS10……唉,写流行乐有钱了,买得起这种单块?   但随着音乐舒展,高易羽不再对这首曲子有任何抗拒感,因为它就像是自己生命的延伸。   它不是什么污染世界的流行乐,而是一首,被自己竭尽全力创造出来的前卫摇滚。   它的每个细节,都被编排的丰富精致,它的整体表达又充沛浓郁。   高易羽能理解它的大部分创作动机,因为那是来自自己的灵魂。也能摸得透大部分器材和演奏手法,再比如说充裕其中的Moog合成器,它们从过去到现在的不变力量,丰润着编曲的每个细节。   这是一首竭尽全力,然后打磨了很久的曲子……但是它的制作,并不算富裕,像是在有限条件里创造出的极致。   无论如何,这是首抹不去美妙感的曲子。   它精美得让人诧异,它有无数的甜美藏在编织出的厚重之下。   可高易羽没办法随之微笑,因为在她听来,这是一首孤独至极的歌。   从头到尾,仅仅只有创作者本人的力量在其中激荡。   所有乐器和音色,它们都是出自同一种手指,它们承载的仅仅是独自一人的孤独,然后虚假的交织,虚假的合奏着。那是一种苍白的、虚无的听感。   如果是以前,高易羽大概听不出这一点——或者说不会在意这一点。即便被谁要求评价它,也只会称之为一种创作者一致性的风格,是乐曲的美感部分。   但遇到约安妮丝,再到今天,体会过合奏时,音乐互相交融,然后飘散到灵魂中的感觉后,高易羽再也难以接受这种孤独。   这首孤独的歌……就像是这个停滞的世界。   当最后的鼓声结束,最后的延奏,最后的分解和弦,也抵达了进度条的末尾。   高易羽摘下耳机,即便再没有任何振动会化为音乐,但它曾存在的孤独,仍在高易羽心里荡漾。而这挥之不去的孤独,就是自己此行的收获了。   她闭上眼,想从中走开,想些其他。   但那十三分钟组曲的乐段,支离破碎的在脑海里浮现。   哪怕它们被编织成了绚烂、美妙的音乐——却只愿留下孤独的痕迹。   越是想要忽视它,高易羽便越被这浪涌般的感觉萦绕,然后沉入其中。可悲的是,这首曲子的作者和自己是同一个灵魂,它带来的炽烈,自己则比任何人还要能够体验。   这时——   她睁开的眼眸,看见了一丝奇异。   这文件夹明明只有这首歌,但磁盘空间却意外的小。而根据刚刚的听感,这又不是体积庞大的未压缩母带……高易羽忽然想到什么,然后将鼠标挪向了回收站。   当那个环保循环的图标被点开,里面的内容倾泻入目。   ——里面躺着的,是密密麻麻的音频文件。   并且,它们都有一个个漂亮的名字——虽然高易羽一眼便可以看出,它们是摘抄自何处。它们有着正常歌曲的长度,如那些因一段主旋律而扩张成数分钟,无力的只为凸显这区区一段乐句的歌一样。   高易羽本能的想将它们回收,然后一一聆听。可那种源自本能的警示随之而来,又一次警醒自己,这些将是动摇世界的流行乐。   除了本能——高易羽的手,似乎被什么纠缠着停了下来。   慢了一拍她才意识到,那是孤独感。   是那首曲子留下的,散不掉的孤独感。   它像是束缚着灵魂,格外的,不愿高易羽去点开它们——去选择它们。   “……好吧。”   她松开了手,然后伸向虚无。   伴随着世界的微微振动,《历史》之书落入她的掌心。   她要查阅的,仅仅是此处的历史。   孤独感并没有蔓延至此,被翻开之后,那些文字依然清冷而精准。当高易羽踏入这个世界后,这里便不再是尘封的、秘密的……而是已可被揭开的。   而——   「我曾做了一首竭尽全力的用心之作,作为我高中毕业给自己的纪念。」   《历史》之书,被以第一人称撰写。   「不过,它哪里也没有抵达,仅仅是在我的电脑里躺着,这也没什么不好。」   看到这里,高易羽总算失笑了一声,那弥漫的孤独稍稍淡去。   按年纪,她现在刚刚高三,而自己究竟干了啥,一年之内就把这曲子搞好了?估计是被什么富婆看中了……也很合理吧?看来,怎样的人生,至少都会有些故事存在。   但比起这个,高易羽继续看着。   「而这首曲子成为了我人生的终点和起点,它是我追求音乐的终点,也成为了违心事业的起点。   从那之后,我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敷衍世界,从这首终点之中自我抄袭。   就这样,这首曲子,以我不愿见到的方式,被我肢解成一片又一片简单易懂的东西,倒是抵达了所有地方。」 197·Final Deal   高易羽合上了书。   她的目光也已经飘离文字,那些以第一人称记述的历史,已经看得足够了。   至于后面的事,高易羽已经很清楚了。   位于回收站中的曲子,一首接一首的在世上畅销,然后自己成为了那所谓的流行乐恶魔。   然后便是自己的故事了——无外乎如此。   于是,高易羽将《历史》之书放在桌上,不知眺望哪里才好。她将全身重量压向靠背,仿佛要倾倒过去一样,但即便如此,身心缠绕的孤独仍比之要厚重。   但她几乎都要忘了——   这散不掉的孤独,也有解法。   “如何。”有人在提问。   因为太过熟悉,高易羽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感到有什么不对。   但过了一秒,那过于理所当然的、清亮而不和谐的声音,才在高易羽心中种下诧异。   这被冻结了时间的世界,这历史之外的隐秘别册,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能发出声音呢?   可答案是很简单的:“三全音恶魔。”高易羽心里的疑惑烟消云散,这位纵贯历史的恶魔,最后确实回到了这里。这里,更是她的诞生之地,她的家。   那裹挟黑雾、模糊一片的身影,就站在高易羽面前。   她们对视着。   桌面上的《历史》之书,其萦绕的时间魔力,欢呼雀跃着想要去跟前主人亲近亲近,不过德利多利则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注视着高易羽,又一次提问了——   “怎么?你像是看见死人一样。”   高易羽点点头:“……差不多吧,我还以为你被冻在了哪里,或者陪葬了。”   德利多利不禁笑了一声,但很快便淡化在空气中。   “我只是在这里等待。”   “……看来也是了。”   “如何,在我离开之后——你的故事走向哪里了?”   问完,德利多利本想静静等待,但她跟高易羽相当之熟悉,所以察觉到了后者脸上的一丝情绪变化。那是如少女般羞涩的一抹闪动,虽然本来就是少女。   但德利多利来了相当的兴趣——   “我自己看看。”说完,她便伸手向桌面上的《历史》之书,即便是书的主人,其故事也会记载在这。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有很多好东西可以看。   但高易羽立马按住了它。   “在你离开之后,我们也没干啥。”高易羽努力不去提别的,“我们把安召唤回来了,托你的福,花了我们好大力气。”   德利多利有点意外,但琢磨了一阵便释然了:“喔,你们向约安妮丝许愿了。”   “是啊——以魔力许愿,然后她的音乐实现了我们的愿望,虽然过程曲折。”   高易羽正想从头到尾,将曲折的历史旅行一点点讲给她听。   毕竟,德利多利也是陪伴乐队众人很久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企划发起人,不过中途闹掰,和平分手了。无论如何,她都会喜欢听那些事的。   才对吧?   可德利多利抢先了一步——“我明白了。”   “啥?”   “唉,你这个人渣,害了多少楚楚可怜的少女之心。然后做出了恬不知耻的选择,哎……”   高易羽立刻想要呵斥回去,比如用“我们是真爱、我们都没意见”之类的话来反驳,可没有哪一句,是真正能说出口的。最后,经过冗长的沉默,高易羽还是低着头、默认了一切。   毕竟一切都是事实。   但德利多利并没有指责:“无妨,这也是音乐人的宿命。也怪我,似乎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她也沉默了一小阵,才继续开口。   “看来,我改写你的命运,改写的很成功。从甚至要虚构我来终结的孤独中,变成了邂逅许多美好的灵魂。充实的日子和孤独的日子哪个好呢?你觉得呢?”   “孤独的人不会理解充实的日子有多好,后者倒是会更加畏惧前者。”   “……是吗?这就是你给出的答案。”   这里——这个世界,这本历史当中,只剩下了高易羽自己。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要跟我回去吗?德利多利。我知道你的音乐水平很高……也许?”高易羽问。   “我打算抱着这个世界直到死去,毕竟我的目的已经达成,虽然和我的愿望本身不同,但身为我主人的流行乐恶魔,已经被我们打败。而我总不能立马跳槽到对手那儿……虽然对手是我搜集来,然后亲手扶植的。”   高易羽很理解,和喵喵、黄金椅子它们不同,德利多利的诞生是源自未来的自己。   不过——   在揉碎了流行乐恶魔的孤独后,高易羽不希望它有碎片存在。   ——就像她的名字那样。   “我打算改变未来——虽然对于我们来讲,是现在。”   “什么?”   “这个时间点离我生存的时代没多远。”高易羽接着说,“你也想听吧?总计四首的,我们乐队的首张漫长专辑。就像我们乐队名那样——来自过去的亡灵,也希望抵达未来。”   高易羽平静的,一字一句的,对一言不发的三全音恶魔说着。   “你是原教旨的高易羽造物,但本质上,我们都不过是地球因为孤独,而共鸣出的生命……对吧?所以,被移调的过去,将如你所愿,抵达这个未来……然后为你改变世界。”   就像三全音恶魔——总是自诩历史恶魔时的那样。   她改变了高易羽的人生轨迹,赋予了她罪恶的美貌,以及无可奈何的身材。   她从历史中将约安妮丝的亡灵接来,为其改写历史。   她将古老的桂冠保存至今,让她能歌唱胜利。   她与高易羽一起,在旧时代探寻着历史之外的灵魂,然后终结了其漫长的漂泊。   就像她曾在书本上写写画画,便以文字支配世界——   为庭院种下一株丰茂的树、赠予了一栋舒服的房子。   凭空而起的管风琴教堂,和被修好、寄托了时间和思念的钢琴。   现在——高易羽也想反过来,为她改写些历史。   ——她那孤独的历史。   “我们的音乐,会带着为你而唱的祝愿,从对你来讲的过去,抵达我们的未来。”   高易羽将手从《历史》之书上松开了,取而代之,她拿走了那首十三分钟的孤独之歌。   “你就等着看,世界被改变的刹那吧——”   “……那我倒是见过很多了。”德利多利发出了笑声。   “也是。”高易羽也对她面露笑容,“但到时候,你就能在这孤独的世界里,买到我们的专辑了。”   德利多利很快不满起来:“不是送我?我可是乐队的创始人!”   高易羽笑着挺起胸膛,像是拥有伟岸的身高和灵魂般:“那到时候,就来求我吧!央求我这位伟大的吉他手,赠你一张签名专辑。”   “……好。”德利多利意外诚实。   些许的寂静,填补了这停滞的时间。   那却是临别了。   “那么——请在未来等我。”但高易羽希望那是“再回”的前奏。   “好。”恶魔也如此希望。   ……   高易羽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手里——多了一首歌。   和被冻结……不,和静静等待的未来不同,这前行着的时代气候正好。   屋子里能听到些许音乐的响动,还有黄金椅子与喵喵讨论歌词的声音。如果打开窗,也许庭院之中的咖啡,会飘进些许味道来。   还有高易羽书写曲谱的声音。   她没有改写音符,只是将它分解。   然后为每一行、每一段,写上理所当然的注脚。   键盘部分由约安妮丝来,吉他部分当然自己来,合成器和主唱交给非暴躁形态的达芙涅女神,鼓手则是那团火苗。贝斯手是已经回到历史的安·菲文,她会喜欢这首歌吗?   但在最后——   她自己动笔,在看起来格外空白的地方,写起了自己的音符。那是一小部分合唱谱,人与人的声音会相互交织、相互支撑、相互矛盾……但却相互理解。   高易羽为这合唱,写下了最后的注脚。   情感——温和、抒情,以及强烈的。 198·high c   日子仍被散漫的暖意包裹着。   置身其中,高易羽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并不快。   她刚从学校出来,今天是暑假结束,开学的日子。   虽然是踩着秋季的尾巴,但正如现在一样,无论是今日也好,还是她的身心,都被仍未褪去的夏季暖意包裹着。   对于大部分同学,这多半是今年最后的懒散,以至于无暇去品味挥霍时间的滋味。但她不太一样,她没有想好的未来,也没有什么东西逼迫她选择未来……即便有,她也不会焦急、不会被牵着走。   所以这回家的路,她也走得很慢。   没有书包,手里的袋子空空如也,去学校报道时,里面倒是装着大量的假期作业,但她一字没碰,一如既往。   但这漫长的、属于她的暑假——却要比任何时候都充实。   对于任何人来讲的一天时间,足以她去历史之中行吟百年。   但她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人生里。   就这样一点点的走着,在行道树的荫蔽之下、在满地的一心堂药店、电瓶车、中老年人,还有一样踏着回家之路的同学之中。   城市倒是有点变化,本以为永远修不完的建筑工地,不知不觉长出了一个还算漂亮的广场。   本来是一片废墟的地方,被不知道哪里移植来的花花草草装点。人就像闻到味的苍蝇,自然而然便会长出来,然后带着风筝、篮球、收音机、空竹之类的玩意儿,将广场自然而然填满。   ——日子的暖意,也眷顾着他们。   可惜,这个世界上多了一层高易羽不愿意接受的异物……   她听见了自己的歌。   自己的吉他声、自己献唱的声部、自己提议的编曲……这些东西,不知不觉变成了世界的一部分,唯独是这暖洋洋日子里,让她尴尬且手脚冰凉的东西。   讨厌啊……   但也无可奈何。   因为专辑简简单单的发行了——来自过去的专辑。   ……   即便再怎么让脚步慢下来,路还是会有走完的时候。   即便再怎么停在原地,时间也依然会牵着你走。   ……   走过转角的十字路口,高易羽回到了自家,并且走到了门前。   意外的,今天这儿的音乐并不如常,它们没有被关在地下的录音室,而是在庭院中淡淡飘出。   是钢琴声,一枚又一枚音符,它们在光与空气中起舞。   它们融入了其中,然后构成这夏末季节味道的一部分,像是能从嗅觉、视觉和肌肤感触之中听到。   它们是随心所欲的旋律,前面还是优雅的小夜曲,接着就会变成某种奇怪的硬摇节奏,像是穷街。高易羽在门口特意等了几个拍子,当左手的黑键织出进行曲,她才推开铁门,用需要喷WD40的吱吱呀呀,为钢琴声献上伴奏。   但这也成了即兴钢琴曲的收尾。   取而代之——   “回来了?”是演奏家的问候。   约安妮丝坐在树荫下,坐在钢琴前,目光与声音一样柔和。   高易羽点了点头,朝她身边走去。   她将那架钢琴从录音室搬了出来,像是要给它透透气。   但奇妙的是,高易羽好像理解约安妮丝的想法,因为整张专辑的钢琴部分,都是用它弹奏的,现在专辑已经发行,似乎钢琴也得以休假,便从工作场合搬到了外面——享受着舒适的午后。   “其他人呢?”她问。   “主唱去赶集了,说是哪里的周末大集很厉害,你的女朋友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高易羽小脸一红,这种调侃仍然不太习惯。   不过约安妮丝毫无恶意的笑了一会儿,又将身子转回钢琴那边,还特意挪开了一些位置,无声的邀请刚回来的她也入座——当然,高易羽没有拒绝,这总比晚上被邀请同床共枕要好得多。   不过她俩都没有弹琴,只是默契看着月桂树的叶影,被投在这黑白键上。   “学校,如何?”约安妮丝问——按下了一个最低音。她的力度轻盈如蜻蜓,但延音和响度却仿佛能传达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有点尴尬。”高易羽诚恳回答。   “尴尬?”   “嗯,今天开学报道,我跟咖啡女同学一起去的,但是不使用魔法的话,一路上就会有无数人盯着我看,我还以是暴露了自己是吉他手的事实……但后来想想,只是挺稀奇吧,应该所有人都觉得我退学了……之类的。”   想到哪说到哪,高易羽没有顾忌,也不用纠结词句,反正意思会传达过去。   约安妮丝笑着回应:“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高易羽很习惯被夸,已经免疫,倒是接着说:“不过大家都在聊音乐的事,很尴尬。”   “音乐?”   “我们的专辑。”   “……噢——什么时候发行的?”   约安妮丝是世界上最习惯这个的人,因此对她来讲,这只是一张格外自信的专辑得以发布……但这一切都是出版商要头疼的事情,她也对其中的流程感兴趣。以及,她其实对听众不感兴趣。   无论是亡灵之前,或是亡灵之后,她只是为心里的存在演奏和创作音乐。   曾经是被自己化为现实的神,现在则是就在身边的人。   但她很乐意听身边人讲——后者也如她所愿。   “录完所有干音,然后大家大合唱了最后一曲,就交给那边了。他们的流程已经准备得很妥当,然后光速做完了……毕竟,算是这世界期待了很久的东西,他们也能从中赚到大钱。”   “嗯……嗯?那怎么没人放给我听。”   约安妮丝先是觉得高兴,后来又陷入了困惑。   因为乐队的日子一如既往,甚至没人讨论这个——否则她就不会到现在也蒙在鼓里。   这点,高易羽倒是清楚得很。   虽然来自历史各地、拥有各种各样奇妙身份的乐队成员们,都并不是羞赧的青春期少女了,但首张专辑的发行,却意外带来了一种疾病。   那是初次踏入创作者领域的人,都必将患上的、无可避免的疾病。   ——羞耻感。   对于自己的作品暴露于世人面前,被人评头论足时,所本能而生的巨大羞耻感。   毕竟,当用心创作之后,将内心的真挚全情投入作品之后——那便是等同于自己灵魂的东西,也等同于将自己的一切展示给其他人,因而就会有巨大的羞耻感伴随而来。   所以,大家都意外的不想去讨论。   而是自己悄悄的,鼓起勇气去听听成品,或是去试图阅读一点世间评价。   高易羽也不例外。   但想描述给约安妮丝:“该怎么说呢……简单来讲就是,我们赚到了很多钱。”她也只能如此形容。   不过,她也想到了新的部分。   “以及,我今天去学校报道的时候,大家都在聊我们的专辑。”即便是各种各样的同学,也都因为不同原因,知道了它的存在。并对它足有一小时的长度清清楚楚,能聊得来任何一首。   如高易羽自己的感受一样,第三曲是评价最高的,甚至达到了很难找出一条差评的地步。序曲、第二曲自不用说,在重新录制和混音之后,它们抵达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   而最后一曲——并非约安妮丝,而是由高易羽自己操刀的最后一曲。   人们对它的评价却是最直白的。   “——感觉这首歌,是孤独的反义词。”   人们找不到具体的词、具体的描述,却仅仅是形容了自己感受到的意向。   但那却描述了所有听众的心。   总的来讲,首张专辑已经板上钉钉,成为了音乐历史的新高,拥有前所未有的口碑……虽然高易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也觉得自己是配不上的……   但这样就好。   它偏离了那孤独的历史——会载着如今天一样的暖意,抵达未来,迎接乐队的创始人。   但问题随之而来——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约安妮丝问。   “世间也在这样问。”   神秘的乐队横空出世,书写的第一张专辑便如此恐怖。   按理来讲,它们将立刻拿下各种天价出场费,在世界上频频亮相,然后趁热打铁的继续创作……   如果高易羽是听众,听到了这样的音乐,也必然会期待见到、听到、了解更多。   但听众迄今为止,能做的事情屈指可数。买专辑,以及在乐队的社交平台留言……就仅此而已。   “但我不是世间的人——我只是来自过去的幽灵。”约安妮丝弹着轻盈的旋律,“我也是乐队的一员,我想知道的,仅仅是今后是否还有幸,为你书写音乐——而不是为素未谋面的人们。”   “当然。”   “嗯,那就够了——那我等着你告诉我们方向。”   约安妮丝停下演奏,心满意足的眯着眼,对着太阳。   光带着暖意,是一层眼睑也遮不住的。   她的声音也懒散了起来:“你不用考虑我们,只要想自己的未来就好,反正我们都会伴你左右,与你走完漫长的人生……你想的话,你也可以赋予自己永远,对吧。”   确实如此。   连同自己的历史,也可以在其中修改。   不过,即便不用翻阅《历史》之书,高易羽也是个清楚的人。   她将手放在琴身,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对身边的人说着心声。   “作品是创作者人生积累的再构筑——我此前短暂的人生,加上未来的我,积累出的不过是这小小一张专辑……现在,我想再去经历、继续积累……直到有新的灵感到来……”   “嗯。”   “乐队不会停止运营,只是备战下一张专辑——虽然要很久吧。”高易羽一点点说着,“幸好摇滚乐队的寿命比世人认知的要久得多,尤其是前卫摇滚。”   她能掰着手指,数出至少十个,从70年代活到现在的乐队。   哪怕是几十年的时光,乐手们仍然会在同一个名字之下编织音乐。   这似乎也早已注定了她们乐队的轨迹——多好的未来。   高易羽将目光和心从遥不可及的未来收回,拨走一片正好落下的、似乎宣告夏季结束的叶子,轻轻说着:“为了备战下张专辑,我得先提高吉他技术,以至于您在写歌时,不必顾忌我的技术。”   “都已经能弹出那些故意刁蛮你的东西了,却还觉得能进步,难怪会成为流行乐恶魔……”约安妮丝笑着摇起头来。   高易羽假装没听到,接着说:“我又正好是个高三学生……我打算正儿八经的……去报考一家音乐大学,深造一下电吉他和音乐造诣。”   “原来如此,重走一遍来时的路,找回初心……之类的吗?”   “世界很大的,我不过是其中小小一位——总会学到很多的。”   “对你来讲,世界不过是手里《历史》之书那么大吧?”   用更深的笑意堵住了高易羽之后,约安妮丝望着远方,说起了自己的话语。   “那意味着,你要读一年高三,然后选一家有趣的学校去读,积累新的人生历程获取灵感……那在此期间,我就来教小朋友弹钢琴怎么样?你不是有个学吉他的天才小徒弟,我感觉很有趣哦。”   “……感觉不加高考分、不能过考级的话,应该没啥人会来学吧?”   “这么功利吗?总有想弹出心声的孩子吧。”   “应该没有吧?现在的孩子又——”   高易羽停下了本能的反驳,却在想到什么之后,露出释然的笑容。   “不,最近那个乐队,旧世界亡灵们的音乐在世间传播着,他们乐队键盘手的琴声过于美妙,兴许便会激发哪个小家伙的兴趣,也说不定呢。”   这时——   “喔,不错嘛,我去打印个招生信息,帖到居委会板子上。”是嘹亮、饶有兴致的声音,是达芙涅的声音。   不知何时,她和安·菲文,已经拎着大包小包、稀奇古怪的云南小农商品回了家。   而且——   “您要报考哪里的学校?我提前准备一下……”乐队的贝斯手,也兴致高昂,“您希望我作为同学陪您度过大学生活,还是当老师要有趣一些呢?”   “好像很有意思,那我也想当学生!”约安妮丝似乎已经想象到未来了,“正好,可以来学一门新乐器。”   高易羽一脸无可奈何,任由她们热闹不休的声音,融化在夏末的暖意里,然后消逝。   她阻止不了这些家伙的闹腾,只得找些其他事做。   她按下了琴键上,小字三组的C——   就像这架来自旧时代的琴,依然会在历史最前沿奏鸣。   现在淡去的暖意,也将随着四季流转,在不久的未来,回到她们的手心吧。   ——THE END♪ 后记、新书   虽然拖了很久很久,但这本书还是写完了。虽然很久没写后记了,但还是又有机会了。   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我断更过很久,从少奶外开始再到螃海,更新的节奏离我远去,找回来花了挺久。甚至最后一章也憋了好久,才总算写出来。   大概21年开始,疫情其实对我的影响蛮大的,现实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事情,留下了去不掉的痕迹,以至于让我更加偏离撰写故事。   虽然写作不是本业,但毕竟也是从小坚持到现在,是能用来写写那些脑子里,飘荡不散幻想的渠道。而且还能与读者相遇,看看恶评和好评,甚至能靠这个收入一点钱,所以我一直乐在其中。   少奶外,当时真的写得很开心,我那会儿一天能写两万八,还一天十更过,但离心里最期待的那段剧情一直迫近不了……   后来,虽然那些故事,会在脑子里让我开心,但开心的份额被透支完,它不再能成为燃料,支撑我将它书写出来,于是我中途开始写这本书。   说来惭愧,这本书一开始,只是想写我自己的本业和最喜欢的前卫摇滚,只是从一个类似我自己的角色开始的,没有想过任何东西。   然后它以浮士德般的进展,自然而然的自己动了起来。不知不觉,故事还会自己成型,变成了为约安妮丝,为安,贵族小姐、为主角自己的那些历史改写。   这本书却意外成了我写作至今,觉得最好的一本。   当我写得开心时,我能一个小时四千来字,然后心流嘎嘎的往外冒,但这种状态很少,可在写螃海的时候,每次剧情到了就都能进去,在那会儿就能有极佳的体验。   但相对的,写完之后就会陷入一段虚无,因为离下一个我期待中的剧情又要很久。   这种状态周而复始,再加上疫情期间的悲欢离合,构成了我始终断断续续的主要原因。   很抱歉中途加了安·菲文的故事,但她故事的起点,其实是我自己的一点遗憾。我想来想去,除了这种办法之外,也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弥补心里的痕迹。   最后,安·菲文替我回到了历史,也许替我完成了遗憾……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让这个角色遗憾,所以变成了这样的感情发展。   很抱歉有私心,也很抱歉写得如此矫情和掺杂了太多个人色彩,毕竟网文这种娱乐故事不该有这些痕迹。但毕竟我是月鸦,本质上还是一位文艺作者,请多担待吧。   到现在,这本书彻底完本了,我对它非常之满意,甚至觉得是我迄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东西,随着将它写完,我感觉自己作为作家的水平UP了一大截,趁着热情,开了新书。   而关于少奶外,当我写完新书之后,我会回去填坑的。就像我填完了螃海,我能办到。   毕竟,今年开始时间多了起来,我每天也能睡够至少6小时了。   对了,这本书是有个番外的,虽然在第一卷的前面。 I AM WAITING[番外] 番外·1   不愿起床的原因,有很多。   试图对抗现实,以为躺在安全温暖的被子里,就可以防御住不去上班、上学所带来的痛苦,这种自欺欺人往往是原因之一。   当然,也有一些美好的原因。   比如自然醒来,发现今天不必去任何地方,于是懒散的再多睡几分钟。又或者,贪恋床的温暖、枕边人的柔软、晨光的和煦……再或者,是去细数,在窗帘缝隙涌入的晨光之中,那飞舞的尘埃究竟有几粒。   除了上述的两种以外,高易羽不愿起床的原因,还有另一个。   ——她在回忆昨夜的梦。   “那是一座孤岛。”   她似睁未睁的眼又一次眨动,不再去细数光中尘埃,转向枕边人又开口。   “我梦见了一座孤岛……还有一片大海。”   “嗯?昨晚我倒是什么都没梦到,所以很乐意听你分享……你做了什么梦?”约安妮丝的声音被睡意包满,但就在耳边,很近的地方。   高易羽闭上眼,想去回忆更多的细节。那是个奇妙的梦,她心中还残留着梦境带来的余韵……既撼动灵魂,又像是被洗涤过,只留下浓浓的失落。   她说:“那座孤岛上什么都没有——但周围的大海浩瀚而没有边际。我追随它……想看看它的海平线在哪里,但就算看上多远,都没有尽头。”   “还有什么吗?”   “还有浪花,整座大海都在用四四拍涌动,孤岛在其中随波摇曳。”缓缓说到这里,高易羽揉了揉眼,“夜晚来临时,海浪插上了80年代的激励器,看起来很遥远……晶体管们编织着和谐的,一次又一次的涌动,那就是浪花。”   “听起来像是伴奏和弦……那座岛是唱词吗?”约安妮丝的声音再无懒散,满是兴趣。   “应该是。”   高易羽又说。   “当春天来临,一无所有的孤岛漫着雪色的花,然后在夏天燃起芬芳的火,无垠的湛蓝也将蒸发于其中。这里没有枯燥的秋天,它也不会结出丰收。它会跨过不曾到来的寒冬,又一次盛开群花。”   “感觉这座孤岛很动听。”   “可惜,我不知道这是哪首歌。”   高易羽遗憾的摇摇头,老旧的木床因而发出些许吱呀声。   确实,她昨晚梦见了一首歌——那首歌化为了时间、化为了光景,在她的梦中绚烂上演,单独为她而上演。美妙而动人,甚至令高易羽不愿醒来,不愿结束聆听——   唯独遗憾的是,她醒来了,却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就连这首歌是不是自己听过的,是不是现实中存在的……都成了未解之谜。   无论是多漫长的梦,在醒来之后都会短的不值一提。   可如果闭上眼再睡过去,或许能得到解答?但回笼觉是堕落的象征……再者说,这床铺已经没有让人留恋的枕边人了。   约安妮丝已经起床了,动作快的像是被黄瓜吓到的猫,甚至顾不上梳理长发,只是轻轻舒展开那既用作常服、也用作睡裙的幽灵连衣裙后,就小跑着去寻觅纸和笔了。   不必她出声解释,也不用高易羽特意去问,她们都知道,这是作曲家想要勾勒能在现实演奏的梦境了。   高易羽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是刚刚的口述给了她灵感吧?又或者……是因为自己不知道曲子是什么,所以作曲家想用钢琴来一场解梦?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挺幸运的。   打了个哈欠,高易羽也起了床,脱去睡衣,再无视掉最近总算看习惯,不必多看几眼的自家身材,换上宽松舒适的衣物。她不想打搅作曲家工作,于是蹑手蹑脚去洗漱,扎了个粗糙但实用的马尾,又去准备早饭。   晴朗的早晨。   没有工作和学业。   有能吃饱的食物和音乐。   并且——并非独自一人。   “至少,梦里的歌不是我们的。”高易羽轻声说,“因为我们不是孤岛。”   ……   约安妮丝打算用一个上午来写曲子,当然也吃过早饭,高易羽还给她留了足够的零食用来配咖啡,所以,后者便自己一个人出门了——背着电吉他。   虽然虚度光阴是非常美好的事,可让其充实起来则是另一种美好。   高易羽打算去练琴。   遇到德利多利之后,总是隔三差五就开始历史旅程,令高易羽对乐器疏于练习。虽然组了乐队之后,能靠着之前人生的积累来吃老本,然而每当演绎约安妮丝的乐段感到吃力时,技艺在退步的事还是会刺痛心灵。   努力——这是人类为数不多,可以完全信任的东西。   它能积累成果实,一步步、稳扎稳打的。   它不会背叛你,除非你自己舍弃它……也就是荒废时间。   努力并不完全是痛苦的,尤其是投入热爱时,它反而能给人带来每一天的充实与满足。高易羽唯独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在很久以后,自己的热情会在哪里燃烧殆尽?   反正不是现在,她仍能开开心心的去练习技艺。   没过太久,这本就熟悉的路就已经走完,废旧工厂改造的录音室出现在眼前。当然,旁边还有一座名为管风琴的乐器教堂。   每当天气好的时候来,这里的感觉会很愉快,正如今天。   被人遗弃杂乱自然于此生生不息,它们会在暖阳和微冷的风里吐露娴静,轻轻包容再来的访客。   在墙边,高易羽摘下一粒饱满的黑色龙葵果放进嘴里,心想下次让达芙涅来种些水果。   就这样悠悠闲闲的花了十来分钟,她把插座带上屋顶,又找来工厂遗留的破旧折叠椅扫去灰尘,摆好音箱,整理好线材和效果器们。   电吉他的背带松紧度合适,拨片也很顺手。   她就这样站在初夏的风里,轻轻踩在三楼屋顶的房檐。   她扶着琴颈,哼起旋律寻找心仪的起调……兴许是昨夜的梦还在遗憾,她总觉得有些空洞,进不去状态。看来就算是开始爬格子,或是弹几组音阶,都会感觉很不顺手……   得找找感觉。   幸好,这是美好的一天,她没有急躁,只是深呼吸,然后眺望街道尽头。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孩子正在附近墙角乱写乱画,停车在附近抽烟的保险推销员看着他们一脸苦恼。在更远的地方,骑自行车的人背着竹篓,扛着长杆,仿佛能闻到其中的鱼腥。而从市场回来的家庭支柱们,似乎还在计较贵了几毛的事。   然后——   不知不觉,高易羽弹起了第一个音。   ——♪。   电吉他的木材随之振动,琴弦的微弱已被拾音器知晓,经过Blue Sky的解构重组,化为了这晨日的第一缕轻柔之声。   只要不去制音止弦,它的振动就会弥留上很久,在它淡入空气化为乌有之前,已经足够让高易羽思考下一个音程要弹什么了。   似乎——   也足够唤来听众。   “——您好。”   这声突如其来的问候,像是高易羽琴声的和弦,自然无比、精准无比,就这么与之共鸣起来。   有什么人来了……   这问候声太过和谐,以至于高易羽第一时间没能察觉,即便在下一秒察觉,也没能感到惊讶。   也是,没什么可惊讶的,自己都在历史踏足了那么多的故事,结识了那么多不是人的家伙,现在不过又多一个唐突出现的陌生家伙,也没啥吧……可能是德利多利的朋友呢。   如此想着,高易羽轻轻扫弦,自然的为演奏收尾,循着问候声发出的方向回头。   “您好,很抱歉打搅您的演奏了。”来访者又说。   “你……”   高易羽噎住了。呃,倒也确实是个……陌生的……看来不是人。   但——它是什么玩意儿啊?   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没有美丑。   他只是“存在”于那儿,既拥有一切性别,也可被定义为一切外貌,当然年龄也横贯老幼。   他散发着一种亲近感,令高易羽认识它,却又不认识它,只感觉陌生。   硬要说的话……就像是……   “我是谁都曾见过的,梦中出现的人。”对方轻轻开口,自我介绍,“您好,历史旅行者,我是您的乐迷。”   “梦中人……确实有点这个意思。”   梦中人很惊讶这么快就被理解,转而十分开心:“很高兴您见到我之后没有大吃一惊,或是攻击我什么的,能与您和平的聊聊可真好……看来我找对了,感谢。”   高易羽确实很冷静,一方面自己还是挺有来头的,另一方面这家伙看起来没有敌意。   兴许是音乐上有天赋的原因,高易羽一直都能从一个人的声音里,分辨出额外的信息,比如确认谎言或是真实,不怀好意或是单纯担心……只希望这次也能正确。   “所以,你也是恶魔之类的玩意儿吧?”高易羽问。   “我确实不是人类,而是掌管世界梦境的……某种存在,我只能这么说了,我经营着这个世界的梦境生意。”   嚯嚯,感觉是个大有来头的伟大家伙。这家伙象征的意义、规模,都跟历史恶魔有一拼了吧?掌管梦境……等等,高易羽恍然想起,自己早上做的那个梦。   高易羽干脆的问:“我梦到了一首歌,但我搞不清楚哪首歌叫什么,看来是你搞的鬼?”   “是的。”梦中人怯生生的同意了。   “……很难受啊,你这样搞。”   高易羽正打算生气的一顿指责,给他解释解释他这操作有多糟糕,但对方却滔滔不绝的先声夺人。   “是吧!那种明明已经到嘴边,但就是叫不出名字的感觉!明明记得一段旋律,明明铁定是听过的!隐隐约约知道出处,但却抓不到!花了一天时间翻遍所有可能性……但都不太对!可那曲子明明已经在嘴边,呼之欲出!却还是没能出来的感觉……很难受吧?”   还真是。   高易羽感觉自己青筋暴起,随时都要抡起电吉他去杀掉对方,这不知道哪里来的狗日玩意儿竟然用梦境的方式,给自己下了这种猛毒……   与之相比,被人操纵梦境和入侵梦境,这种事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如果不是一觉醒来,枕边的约安妮丝治愈了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能听到约安妮丝以此为灵感要做的新曲,自己现在应该还憋在家里,废寝忘食的在电脑里搜索整个世界的音乐吧?   翻遍所有关键词、音乐库,只为了找到符合那孤岛、大海感觉的歌……然后一无所获。   接着,自己会试图转移注意力,来想办法不去计较这个,可这没用,自己会用上一整天来纠结,然后还是找不到。   是了,一定会这样……   “唉,其实我也很难受啊。”梦中人相当沮丧,犹如快速衰老的小老头,泄气在那儿,“所以,才来找您,只能指望您了。”   “对我做了这么恶毒的事,还指望我帮你?说吧,拖我下水是要干啥。”   高易羽忍住了脏话,心想一个不对就随时摇人来干这家伙,自己电吉他还在手里呢,到时候还能给队友上个音乐buff什么的。   然而,梦中人是懂行的人。   所以,他能仅用一段话,便消弭高易羽的愤怒。   “但您同时也知道吧,真的找到了那首歌时,那种记忆贯通,头脑豁然开朗,心灵的郁结烟消云散……浑身爽朗的感觉。”   “……这倒真是。”   “我来,正是想邀请您,一起去好好的爽朗一下!”他接着说,“我正在寻找一首歌!请您协助我!只有您能帮忙了!作为酬劳,我会告诉您那首歌的名字,出现在您梦中的那首歌!我保证,它非常美!”   这位掌管整个世界梦境的高位存在,突兀的出现,并非来商量征服世界或是夺取魔力,竟然只是为了这种烦恼凡人的烦恼,为此,还下了如此懂行的毒咒!   高易羽揉了揉自己的小鼻子,明明眼前这家伙很坏,可就是有一种有趣的感觉,很难对他真的生气。   这也是他这个身份带来的权柄吗?有可能,在梦里想打架的时候,全身都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犹如陷入泥沼……很可能就和这类似。   高易羽认真的思考之后,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你找到,不过我确实听过许多音乐,来吧,试试……但我要提醒你,我和掌管历史的三全音恶魔相当熟,我们还有更多你很难惹的家伙,单纯的交易我乐意,但再使坏就要敌对了!”   “噢噢……果然是德利多利……果然,你们乐队的音乐PV内容,果然就是回归历史去拍摄的……啊,真好。”这位梦中人看起来非常激动,“事情结束之后,请务必给我签名。”   “怎么不说正事?”   “抱歉抱歉——其实是这样,无论您多精通音乐,恐怕都没办法这样简单的帮上我。”   梦中人靠近了一步,坦诚的讲了起来。   “我有一位非常心爱的人类……她是一位藏在音乐行业背后的作曲人,经历了几十年的时光,为世界创作了很多好歌。现在,这位人类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想为自己做一首曲子。”   “心爱的人类……?”掌管梦境的高位存在,和人类之间也会有这种故事吗?   梦中人接着说:“她希望这是一首终结其人生、定义其人生的谢幕曲。事实上大部分编曲都已经完成,唯独主旋律的部分,她怎么也写不好,甚至为此每一天都在郁闷。”   “人生最后的瓶颈期?”   “不不不,她在童年时,哼唱过一段美好的旋律,她还记得这件事,正是那段美好旋律带来的自信,令她发现自身天赋,踏足这个行业,才成为如今这样的杰出人物……但那时不会读乐谱的她,并没有记录下那旋律的样子。”   “……我懂了。”   高易羽感觉头疼,这位作曲人在生命最后时分,想写的曲子,所缺少的主旋律,看来死活是要填上童年的哼唱了……   但现在,那位老作曲人死活想不起来是什么内容,即便想了起来,也会陷入自我怀疑,究竟是不是对的?然后就死活写不出。   于是——   自称心爱着这位老作曲人的梦中人,便找到了和历史恶魔缔结契约的自己……就是这样吧?高易羽感觉已经把握的差不多了。唯独一点,高易羽不禁开口问。   “你并不确信我们能历史旅行,而是看了我们乐队发在YouTube上的PV,才将信将疑的找了过来?”   梦中人频频点头:“对的!没有到实地拍摄,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所以,我希望您能前往历史的彼端,看看她当时哼了什么!然后录下来带回来……可以吗?”   这倒是个有趣的提议。   可有一点,对高易羽来讲像是一根刺:“说得很好听,实际上你只是在威胁我。”   “您误会了。”   “没有误会吧,你悄悄操纵我的梦,强行让我陷入‘究竟这首歌是啥’的烦恼,然后宣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明明是你制造的问题,却当成报酬给我吗?” 番外·2   但这件事有点奇怪。   高易羽在停下话音的同时,又一次观察向对方。   梦中人——姑且如此称呼。正如名字一般,对方毫无疑问是一位特别的高位存在。   如今的高易羽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和这些非人的、概念性的神魔之类的玩意儿,也算接触过一大把了,所以,可以判断出这家伙的来头……恐怕大得离谱。   就像是沿海小县城,老道的家庭主妇在早上五点去逛当地海鲜批发市场,然后发现泡沫箱里放着一只全须全尾的蓝鲸,还彬彬有礼的向你问好。   如果说世界上存在光芒与阴影之外的第三概念,那么便是眼前这位——象征着整个世界的梦所汇集而成的梦中人了。恐怕比起历史恶魔还要高一些?高易羽不禁如此认为。   “我并未威胁您,只是有求于您。”   梦中人的态度依然诚恳,它像是昨夜的噩梦并没有结束在夜晚,而是随清晨一起,融入在了刚刚苏醒的世界之中。   “确实,我干涉了您的梦,但是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因为我不太擅长在你们的现实里与人接触,因此需要一点契机。”   梦中人想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也只有踏足您的梦,才能像现在这样,在白天的现实世界里拜访您,向您提出这个小交易……您现在与我的交流,像是梦在现实里的延续。”   “既然如此,那我们在梦里聊不就行了?”   “在认识您之前,那样做就等于是入侵您的精神领域,历史恶魔可能会对我不满。所以我只是稍稍干涉了一下,缔造了一个契机——然后在现实里,更直白的出现。”   好吧——高易羽点点头。   梦中人到这里没有任何一点不耐烦,只是态度认真诚恳的讲着一词一句,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有诚意想来聊什么的。不过,这都是高易羽不想管的麻烦事,处理方法就只有一个。   她碰了碰口袋里的金币,寄居其中、与自己签订了契约的历史恶魔,想必会出来应付这些麻烦事——不过,一秒过后,并没有任何动静。高易羽又抓了一下金币,在心里喊了“德利多利”的名字,试图呼唤这家伙。   但依然不奏效。   这有点奇怪,自从她们的乐队走上正轨之后,魔力相对充盈的德利多利基本不会有这种睡过头的情况,倒不如说有事没事都会自己冒出来……   这时,梦中人不带恶意的、轻轻的笑了笑。   “历史恶魔并没有在你的梦中吧——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能在这里相遇,是因为这是昨夜梦的延续,我们本质上是在非现实之中的。”   “……哦,昨晚我没梦见德利多利,所以她掺和不了咱俩的生意?”   “现在是这样。”梦中人又一次轻笑,“所以,您得由自己来告诉我答案,是否愿意接受这个请求?”   看来得自己动动脑子了……这可有点麻烦。不太想动脑子的高易羽,将金币轻轻放回口袋,细想起整件事。   如果照梦中人所言,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去历史的某个角落,录下一段将来会成为大音乐人的孩子,在童年时的轻轻哼唱,那倒不麻烦。只是需要拜托德利多利,让她开启历史旅程。   因此……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德利多利才是能带我进行历史旅行的人,本质上这是你向她进行委托,你还得额外准备两份报酬。”   高易羽很有恶魔契约者的自觉,不管事情具体如何,总之先多要好处。   “一份是给德利多利的大头,另一份则是我的介绍费,你看怎么样。”   高易羽叹了口气,摊开手,忆苦思甜起来。   “想当年,我一个落魄的穷小子被历史恶魔绑架,变成了穷小姑娘,然后经历了好多我现在都忘了的磨难,才勉勉强强变成现在这样。但每次历史旅行都要耗费很多魔力,而且还有很多干涉历史的行为和风险,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行的。”   梦中人乐呵呵的笑着:“嗯,那今晚,你们时间的凌晨一点,我向您和历史恶魔发出邀请,来我经营的小店详聊吧。”   “好。”高易羽松了一口气,“我猜是要我睡着,在梦里过去是吧?”   “是的——我的使徒之一会去接引您,因此,您只需要在那时入睡即可。”   等高易羽点完头,梦中人露出意外美好的微笑,似乎他也卸下了某种重担,变得随和起来。他望着高易羽手中的电吉他,还有脚边的器材们,足足凝视了五秒。   高易羽困惑起来,明明都聊完了,这位掌管梦境的怪物还赖着不走,是不是想听自己弹首曲子啥的?也不是不行吧,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写故事的初中生,羞涩于将作品示人。   不过,梦中人只是如此提问:“作为一名在现实之中,真正有所成就的音乐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语气柔和而遥远,像是能被夏风吹散,然后落入土壤中长出嫩芽。   高易羽微微一愣,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吗?是某种恶魔的圈套,或是交易漏洞的试探?还是在考验人心……或是检测灵魂?高易羽搞不明白。   但却很好回答。   “我来这里练琴,就是要成为你口中的那种人。”   良久的沉默过后,梦中人静静点完头,如风一般结束了延续至今的白日梦。   ……   不太专心的练了一小时琴之后,高易羽将器材们放回录音室。   最近这里建设的越来越好,没什么风吹日晒,也不会有蚊虫落叶,甚至还通自来水,最近还有搞个热水器的计划——幸好,现在用不上。   时间靠近夏日正午,汗水和暑气浸透高易羽的衣裳和长发,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颊一定红彤彤的。也幸好这里没镜子可以照,要不然,自己多半就会沉迷于自己的脸蛋了……唉。   来到院子,她将透明水管接上水龙头,用脚上的凉鞋拨开落叶,以及藏在其中来喝水的小动物们,轻轻旋动把手。   起初,储存在水管里,被太阳烤得温暖的水轻轻流出,顺着她的头顶往下流淌,然后是凉爽的水接着涌出。   一阵夏风从西而来,卷起她发梢的水珠,有些进了眼睛,她赶忙像是长毛的动物一样,甩起身子让水珠四溅。但只要抹起长发,面向高悬的太阳,它们很快又都会回归天穹、汇入云层。   全身湿漉漉的,但很爽快。这里也没别人,无所谓。   “唉,不检点。”熟悉的声音从旁传来,不知何时,德利多利坐在树下,朝高易羽看来,“女生不能这样冲凉的,不然都被人看光了。”   “你不来不就行了……”高易羽哼了哼。   “不说这个,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德利多利那被雾气包裹的身体,像是被阳光镶边,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复杂,“我感觉到你呼唤过我,总不能是喊我来看你这落水狗的模样吧。”   “这不是又回到这个话题了吗?你就不能形容我为夏日、湿透、美少女之类的吗?”   “哎,虽然是事实,但熟人之间很难为情这么说。”   高易羽也挺怕尴尬的,再加上冲凉过头,好像有点想打喷嚏,干脆就关了水龙头,朝德利多利走去:“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家伙,它好像掌管着梦啥的,它昨天干涉了我的梦。”   “……什、什么?”德利多利明显的震惊了,甚至有种被年糕噎住喉咙的感觉,“……你没开玩笑吗?不对……你不应该知道这位的……奇怪……难道是真的来了?”   “没有。”高易羽站在阳光下,想要描述一遍梦中人的特征——但她卡壳了。   仔细想来,梦中人是什么样子的?那家伙的外表应该是……是什么样的?本该毫无疑问存在的记忆,一点点消退,所有细节都经不起推敲,只是迅速的支离破碎。   最后,只留下一份印象:“它……很暧昧不清,像是一个遥远的、隔了太久的白日梦。”   “那就是了。”德利多利语气凝重。   “它是掌管梦的恶魔吗?”高易羽问。   “并不,它就是‘梦’本身。它比我们要高位许多,是一种难以被理解和形容的存在,甚至有说法,说它是另一个世界的全部,很遗憾我对它了解不多,因为它不属于我所知、所管的历史。”   听起来好像是打不赢的存在……高易羽随后将自己和梦中人的种种叙述了一遍。   听到梦中人不是来打架的,德利多利松了一口气。   听到梦中人在为某个人类而委托她们进行历史旅行,德利多利很是困惑。   听到最后,梦中人诚邀她俩凌晨一点去梦里谈生意,德利多利看起来就像是以前的年代里,被发配澳大利亚或是海南岛的那种罪人。   讲完,仿佛赛后总结一般,高易羽有个问题:“所以,为什么你们这些恶魔之类的玩意儿,各个都跟音乐有缘呢?”   “和音乐没缘分的,也不会找到你了吧。”   德利多利本想说什么,但冗长的沉默则占据了聊天,过了很久才平静的作完答,接着说道。   “比起这个,咱们还是想想,晚上怎么向那个怪物献媚吧,否则它会将我们永久的流放在层层叠叠、迷幻且荒唐的噩梦中,将灵魂与精神永久的融化成梦魇本身……说起来,你跟它聊天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吧?”   “没有,只是说您这高贵的历史恶魔很难请动,胃口又大,要替人办事,得先要一份大报酬才行。”   当然,高易羽绝口不提自己的介绍费,就是太阳没那么暖和了,感觉身上湿漉漉的,很冷。 番外·3   谈完梦中人的事,德利多利没兴趣看高易羽爬格子,说着什么要备战凌晨,便从属于她们的废旧工厂烟消云散了。   独自一人站在夏风之中的高易羽,也开始稍微有点担忧晚上的事。   如果按德利多利的说法,这位突然出现的梦境化身,恐怕正如自己感觉的那样,是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高位存在。这也理所当然的意味着,会有麻烦事情发生,这段历史旅行恐怕没那么容易。   当然——也没哪次容易过。   但比起过程本身,高易羽更在意另一点,那就是梦中人口中所述的,它深爱着的人类。   根据描述,这位人类是音乐界的大人物,从小因为展露了强烈的才能,走上这一行,然后在其中耕耘了恐怕很漫长的时光。哪怕是到如今,步入这垂死的年纪,也还想着出一张诠释人生的专辑来做纪念。   整个音乐行业,能到这个级别的基本没几个,结合这些信息,高易羽觉得,自己这般的音乐爱好者,应该可以判断出对方是谁。   她抖掉长发上尚未蒸发的水珠,从树下离开,一边思索着、一边迈开脚步。   如果正好是自己非常喜欢的音乐人,那进行这趟历史旅行的动力也会十足,要知道,这可是相当于参与了对方人生最后一张专辑的制作,这意义颇为重大。   当然,如果对方的音乐自己不喜欢,那也不会影响到高易羽的热情,作为熟练到家的历史旅行者,她可是相当敬业的。   至于现在……和梦中人约定的时间是凌晨一点,时间刚刚中午,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到了现在,这座曾是废旧工厂,如今既拥有管风琴教堂、又拥有一个准专业录音室、还有大片花园菜地的无人区域,已经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使用,遵循熵增原则变得繁杂了起来,换言之,甚至有做饭的东西了。   她从一楼的储物间掏出了太阳炉——这名字是那位古希腊女神达芙涅起的,但很贴切,就是几块反光板拼成的,跟放大镜烧纸一个原理的玩意儿。   这东西的长相很像是十五年前,用来接收奇怪电视台用的卫星锅,但它没那个用途,也只能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为乐队成员提供一顿粗糙的午饭——这也足够了。   架好太阳炉,找出了那口正好可以卡进去的锅,高易羽又去月桂树旁的小田地,用钥匙割了一撮不知谁种下、又或是自己长出来的葱花,当然还薅了几片月桂叶。   虽然树上有鸟窝,但很遗憾没有鸟妈妈粗心忘掉,可以用来捡走吃的蛋。   接着,是储备在这的方便面、午餐肉。高易羽本可以去住在附近的咖啡女同学家里蹭饭,然而遗憾的是对方要上学,可高易羽习惯性的翘课了。   刚刚她用来冲凉的水龙头附近,积水洋溢在青葱草地上,远远映着蓝天和流云。蜻蜓萦绕在周围,似乎想来点几下水,但可能也觉得这地方不大合适。   拎着锅,高易羽一边琢磨蜻蜓是否能吃?一边接足了水,然后在蜻蜓仓皇逃跑的微微振翅声下,她架好锅,丢够了所有勉强能吃的东西,静静等着太阳帮忙煮出一锅有趣的味道。   在光影斑驳的树下,饿肚子的高易羽弹起空气吉他锻炼手指。   她没让喉咙闲着,像是要跟麻雀较劲,唱起了杂乱的即兴乐段。   而在历史的彼端——那位音乐人,轻轻哼唱了怎样的音乐作为人生开篇?   ……   在夕阳结束之前,高易羽背着琴回家了,久违的练琴收获颇多,不过在此之外的事都不太顺利。   她既没有想起来,梦到的那首曲子叫啥,也没有查到那位年老的音乐人,究竟是谁。   高易羽推开了门,和楼梯间的陈旧气息不同,屋子里弥漫着一如既往的咖啡味。它淡而平静,衬托着那位动笔的少女。   在堆积成小山的纸稿间,有一张老旧的桌子。它既承载过高易羽父母的学生时代,也承载过高易羽的学生时代——虽然现在仍是学生。如今,它已被寄托给了一位幽灵,用来谱写音符。   用来填答题卡的铅笔被削的圆润,在作曲家的手里缔造着一段段旋律。   它们有的可以诞生于世,离开谱面,被乐器缔造新生,但大多数都成了橡皮擦下的亡魂。   “顺利吗?”高易羽甩掉鞋子,有点邋遢的摊在沙发上。   “你呢。”约安妮丝没有抬头,“想到那首像是孤岛的歌是什么了吗?”   “没有。”   约安妮丝的背影就在眼前,透过裙子半透明的纱,可以看到无暇的肌肤,但她的体态并不挺直,反而时常扭来扭去。有时是因为写到开心的地方,有时则是因为没写出开心的地方。   高易羽还发现,这位幽灵的头发乱糟糟的——噢,毫无疑问,是因为写不出来所以用手搓的。   一切如常。   “不过我知道了是谁在搞鬼,把那首仿佛孤岛的歌,趁我睡觉的时候放到我梦里。”   “……首先,不是我。”约安妮丝的背影僵住了,似乎深思了一遍,“虽然这两天家里就我们俩,但我昨天睡得很好……应该不是我。”   高易羽本想说说梦中人的事,但现在只是乐呵了起来:“说不定是你梦游了。”   “才没有。”作曲家没有回头,但高易羽像是能看见一脸怒容的幽灵,在愤愤低语,“人类要么是由咖啡支撑出清醒,要么是咖啡失效的熟睡,才没有梦游这种第三选择。”   “那可能是电气小精灵。”   “……你们不是说没有这种东西吗?”约安妮丝的笔停下了,惊呼着回首,“难道真的有?”   可是当她见到高易羽懒散的笑容,就知道自己似乎又被戏耍,于是一脸委屈的又回去盯五线谱了。当然,她的愁容很快便被笑容舒展了。   “我很快就会写好一首新曲子,很像是你早上刚睡醒的梦话……应该能多多少少帮你找到点感觉。”   “嗯,到时候你亲自演奏?”   “声部很多,我们一起来。”   “好。”   夕阳没入山间,而也许存在的电气小精灵们,用它们的光辉取代了太阳,为每家每户筑起光芒。   她们的家也是如此。   “那……要一起喝一杯咖啡吗?”   “好。”   ……   “我明白了……所以,您是说,您迟到是因为家里的幽灵音乐家纠结了两小时装饰乐段,作为补偿给你泡了两杯咖啡,然后你惊叹于谱子的美妙,所以喝完和她合奏到凌晨两点也没有睡觉?”   “……是、是的……我对此极度抱歉。”   梦中人的视线转向另一席,正坐在那儿的是德利多利。   有些尴尬的情绪弥漫在梦中,但梦中人还是开口了:“而历史恶魔,您是说,凌晨一点的时候您是来催人睡觉赴约,但是看了谱子之后也惊叹于谱子的震撼,所以干脆加入一起合奏?”   “……我很难说这是错误的描述,因为这基本上并没有偏离事实,可其中有本质上的误解导致了事情与描述不符,总而言之伟大音乐化身的时代外幽灵,其所缔造的乐谱确实是有这样的魅力……”德利多利语气也很虚浮。   凌晨三点时,历史恶魔与其契约者,挣扎着入睡了。   然后理所当然的迟到了。   高易羽的心态经历了数个转折,先是觉得德利多利应该有什么恶魔的办法,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准时抓她赴约,所以没有任何负担的和约安妮丝一起玩了个开心。   再是德利多利来了——结果看了谱子之后也加入了……接着就是高考睡过头,进不了考场式的自暴自弃。   梦中人的态度像是梦一般暧昧,看不出喜怒哀乐。   “我们为迟到致歉——我有用来消弭这个错误的礼物。”德利多利平静的说,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胸有成竹,“希望您可以谅解。”   “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好奇那是首什么样的曲子……不过比起这个,现在我对您所说的礼物有点兴趣。”   在德利多利和梦中人聊天的间隙,高易羽观察起周围。   或者说——观察起这个梦来。光说来到这里的过程,也很奇妙了。   当她们觉得大事不妙躺在床上挣扎入睡之后,高易羽能清晰的感觉得到,有一只蓝色的鸟儿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灵魂便像是找到模仿对象一般,学会了如何长出翅膀。   借着那崭新扑展的丰羽双翼,追随着那只蓝色的鸟,她飞跃了黑暗与像是世界的东西,变得能够俯瞰一切——然后,回过神来,便已经见到了笑容满面的梦中人。   高易羽能感觉自己的意识足够清晰,而周围的一切却是超脱于现实的梦。   至于这里——与梦中人见面的地方,则是一间唱片店。   店主静静坐在万物与时间的彼端,在歌声所织的摇篮里安静度日。而作为访客的她们,则徜徉在每一句饱含爱意道出的晚安所汇成的椅子上,安宁消磨着灵魂里的百无聊赖。   高易羽理解不了这家店的一切,唯独能理解身为店主的梦中人,所提的问句。   “你们有想做的梦吗?” 番外·4   对于这个问题,高易羽和德利多利都并没有吭声回应。说不定,这是梦中人在含蓄的表达“你们想怎么死”之类的意思?   然而,不是。   “虽然与我们约定的时间不符——但这并不会改变我欢迎二位的本质。”梦中人是位热情的店主,随后,她解释道,“这里是所有梦境的汇聚之处,时间或是世界的运行都与这儿无关,所以我并不介意时间的问题。”   比起话语本身,高易羽像是能更加直观的,去理解梦中人想表达的意思。   确实,她也经历过那么几次,总觉得梦里的时间和现实是有些区别的,一段高浓度的梦境实际上在现实里不过是闭眼熟睡的几秒——这种事并不难理解。   除此之外,高易羽也开始好奇另一件事。   “请问,您的这家店,主营的就是……能让人做想做的梦……吗?”高易羽不太确信自己的言论是否准确。   “倒也不是。”梦中人否定道,“这里在你看来,是一家唱片店吧?”   “的确。”   不过,这是过于光怪陆离的店。构成这里一切的,本质上是各种各样璀璨的、无法理解、不构成概念的梦。犹如解构了整个宇宙,然后将其改写,凝聚出了另一种,不被人类感官所理解的概念。   可即便如此,在高易羽看来,这就是一家唱片店。   梦中人有些得意,像是清苦的匠人,对采访者表达含蓄的自傲:“我是音乐爱好者,也是观赏者,因此成为了一名配乐师。这家店就是如此,我在搬运人类的梦,为它们配乐。”   “具体是什么意思?”高易羽谦虚提问。   “你们人类都会做梦,我正是这个概念的化身,但实际上你们的梦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高易羽静静听着,当然,已经放弃去理解了。   梦中人继续介绍道:“你的梦是什么样子的?色彩斑斓的?有声音的?清晰的?”   “你的意思是,实际上这有区别?”高易羽有点惊讶。   “正是,人类的梦也是各种各样的,有些人的梦是彻头彻尾的黑白色,丧失了颜色这种概念,有些人的梦完全是默剧,一切不经由语言承载,而是直接表达意思……”   它接着说——   “有些人则能在每一个夜晚,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在做梦,有些人则沉溺在梦中,又在梦中做梦……实际上是不同的。而——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所有人类的梦都是更简单的样子。”   高易羽忽然顿悟,身处梦境之中,因而本不该有的心脏忽然跳动。   她试着总结:“你……您的意思是,是您一直在修饰人类的……梦?”   “如您所说。”   “在恐怕我难以想象的时间长度里,您一点点赋予了梦境……颜色、故事、转场、台词、甚至是配乐?”   “您完全理解了!”梦中人相当高兴,“而抛开这些所有,就是原原本本的梦的模样……你猜,那是怎样的词汇?”   “噩梦。”高易羽断言道,“因为您不像是……会为梦境附加以恐惧……”   “正是。”   高易羽看了看德利多利,历史恶魔并没有做声,恐怕这一切都是彻底的事实。   这位世界梦境的化身,在浩瀚的时间历史当中,将人类本来的噩梦一点点修饰,变成了时而美好的东西,它会色彩斑斓、它会弥补遗憾、它会告知答案和预示未来……   然而——它的本质依然不变。   高易羽有些失落:“无论被您修饰的再美好,本质上,梦都是一种不变的噩梦,因为再怎么美好都会醒来,都无法挽留……都会轻易的被终结。”   “是的。”梦中人平淡开口。   噩梦——恐怕那也是它的本质。   高易羽极为忌惮的看了它一眼,随后移开视线:“那这家店,就是您的配乐工作室?”   “你们现实的进步也会反哺梦境,经常有人会把现实的音乐带到梦里,或是干脆在梦里演奏,而我的使徒们会搜集这些,然后汇聚到这儿,将它们分类、整理,之后则运送到没有配乐的梦里,为它们添加一些美好——或是惊吓。”   至此,高易羽完全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梦,原来都是这么运作的……这恐怕是世界本质级别的奥秘,自己知道这玩意真的合适吗?   她的担忧被洞悉了,梦中人乐呵呵的说:“您虽是第一位踏足这儿的人类,大概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知情人,但这并非什么秘密,所以无须担心。”   “最后一个问题。”高易羽按捺不住好奇,“做这些麻烦事,您能获利什么?”   ——“它,噩梦,象征着超越现实的恐怖与未知。”是德利多利,在经历漫长的谈话后,她第一次开口,“它做这些,只是想把自己的本质……打扮成美梦罢了。”   高易羽不再说话,因为这有些耐人寻味。   同时,高易羽也从德利多利深深的忌惮中,再一次感知到梦中人的存在有多么浩瀚。   德利多利摇摇头:“还是聊聊正题吧,噩梦,你不是要委托我们做点什么吗?”   确实,来这儿是有事要做的,高易羽差点忘了这个。   在历史恶魔与其契约者的注视下,梦中人不再介绍自己,转而叙述起另一件事。   柔和而遥远包裹了它的话音:“在漫长的修饰工作中,我被一名人类的梦深深吸引了。她偶尔会将音乐带到梦中,那是她自己所写的,十分的……与我的心弦共鸣。”   “噢,所以你所说的,你心爱的那位老音乐人,实际上是被你偷窥了梦境,所以才认识到……”   “所有的梦都是我的一部分,我可没有偷窥别人的灵魂。”   梦中人笑着解释完,继续对高易羽说道。   “她并不如您一般,是历史独一的音乐天才,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心,在谱写凡人的感情。但对我来讲,就像是鸟儿的飞羽一般特别,我非常、非常热爱她的音乐。”   “明白了。”   “作为报酬——我会告诉您,那首困扰您的音乐是什么,当然还有额外的酬劳,就让我为二位缔造一个梦吧?事实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缔造一个梦……高易羽和德利多利都盯着梦中人,各有想法。   而梦中人坦然的说:“我能实现这世间所有的梦想,无论那是多么漫长、多么璀璨、多么不可思议的梦,我都可以为你们缔造一份。二位可以徜徉在梦里,在被无限拉长、遗世独立的梦中体验无穷奥妙。”   随着梦中人的呢喃,高易羽想了许多。换言之,她能做上一个极其庸俗、可以非常漫长的梦。   身为人类,最凡俗且最根本的念头,当然是最先涌现的——   我能在家里自由自在的歌唱、演奏、练琴……也没有任何人会带着菜刀来敲门吗?!   高易羽双眼发亮,觉得这过于美妙了吧?但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做的梦……她只能用叹息收尾,不得不开始琢磨其他选择。   比如,用这个梦,前往自己第一次聆听《The Road Of Bones》的时候,再体验一次当时得到的情绪起伏?不不不,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更根源的专辑和乐队要更值得体验,比如《Islands》、《The Division Bell》……   能洗刷掉已经积累多年的心路历程,用崭新的心灵去再度体验那些音乐的话,可能才是这个梦的正确用法。   但这样的话,还不如用这个梦,再从自己第一次听启蒙作开始,将人生原汁原味的经历一遍。那又会有很美好的体验,因为第一次做了吉他之后,每一次演奏水平的上升,带来的满足感也是相当丰盈的。   可——   那有些孤独了。   因为离遇到约安妮丝……有很远的日子。   高易羽的心情平淡了许多,她轻轻呼出叹息,但那并非为什么而遗憾,正相反,她发现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什么遗憾可言,也并没有什么执念,需要用一场终会醒来的梦挽回。   “我就不用了。”她干脆的放弃了,并不遗憾,“当然,历史旅行我会帮忙的。”反正只是拿个录音机去录一段孩子的哼唱,没什么难的。   对此,梦中人相当惊讶:“没有……吗?”   “嗯,没什么需要的。”高易羽看向身旁的德利多利,“说起来,你们这些非人的怪物也能做梦吗?”   “能啊,我现在就在做着挽回遗憾的梦。”   笑着敷衍完,德利多利平静的看向梦中人,告知了自己的答案。   “为我保留即可,将来会用得上的。至于现在,告诉我历史锚点的位置,我让这家伙去一趟,事实上我们都挺乐意帮忙的,毕竟是为了象征其一生终点的专辑,去录制童年的历史采样。”   “什么意思,送我一个人去?”高易羽不太高兴。   “顺手的事罢了,为什么要劳我大驾?你小子……你这小丫头片子又不是第一次历史旅行,老手如你就一个人去呗。”   “也是。”这话,高易羽倒是很受用,历史旅行,人类里没谁比她有经验了。   于是,在客客气气的告别之后——   高易羽回到了现实。   ……   熬夜、睡眠不足、劳累、摄入过多咖啡因的多重感觉,交织着折磨起身体。   房间里弥漫着生活的气味,不知名的蚊虫被灯光吸引,试图闯入其中。   压在脑袋下面的头发,在想换姿势时拧着自己。   还有——高易羽认识这个世界、这个现实之中的一切。   这里并非梦境。   刚刚拜访梦中人唱片店的记忆,犹如碎片一般在脑海里被现实稀释,它们平淡的消融在时间流逝当中,显得遥远。但这却是一个现实的梦,至少在今天,它将引导高易羽的旅行。   高易羽揉揉眼睛,在家里扫视一圈,发现了约安妮丝。她昨天太过劳累,现在正蜷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兴许是没人知道幽灵是否会着凉,所以并没有毯子盖在身上。   就先不去吵她了。   毕竟历史旅行对于此时此刻,只是眨眼的事。   于是高易羽也起了床,她有事要做。   首先是准备——   她习惯性的想扎起头发,但又将头绳放下,转而去衣柜里翻出适合的装扮,穿好之后才开始扎头发,否则穿T恤的动作会弄乱它们。   要去的时代并不遥远,毕竟是一位当代、此时此刻还活着的人,虽然年纪到了将死……这些信息都是梦中人提供的,高易羽因此能判断出很多。最重要的一点,没必要穿上吟游诗人的打扮,而是用现代人的着装即可。   用来录音的设备嘛……高易羽琢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用手机即可。   提供给对方的、从历史一角录的音,应该只是用作唤醒回忆,肯定是要多次加工的,所以没必要录制一段高质量的干音回来。   说实话,高易羽不太擅长和小女孩交流,也无法从自己的童年里找出参考,不过这方面有个万能的解法——她带了点几块大白兔奶糖进兜里。   说来惭愧,这恐怕还是不知道哪年哪月,自家爹妈去做客不知哪场婚礼给抓回来,然后顺手丢给高易羽的。但这玩意儿咬起来极度嗑牙、粘牙,很硬邦邦,高易羽不喜欢吃。   但这事也挺怪的,自己得揣着糖果,去大几十年前的历史彼端,用来哄骗小女孩,录下人家的歌声……   “唉。”她不禁叹息,活计是越来越糟了。以前都是为了对抗流行乐恶魔,去绑架约安妮丝、月桂女神啥的,现在则如此行情萧条。   准备周全,高易羽走到了门口,握住了门把手——打开门。   历史恶魔已为她撰写了道路,门框内的并非楼外,而是现实彼端。   时间的经纬线编织着世界的片段,将万物扭曲为浩瀚的白色。   而高易羽——俯瞰着历史。   她踏出了一步,并未跌落其中,反而历史像是找到了主人一般,亲昵的为她的足迹献上阶梯。   转瞬即逝之后——高易羽来到了某一页过去。   ……   ps   (今日小鸦状态不佳,先写一章,明日看情况也许会多写点。   番外大概7、8章写完,不知道手感是否能回来。) 番外·5   在高易羽以往的认知当中,能成为音乐家的人,有许多门槛要跨过。   其中一项颇为重要的门槛,则是颇为看投胎运气的家境。   想要获取音乐——这个过程本身倒不昂贵,然而能静下心来去细细品味它,这则需要一种叫做“安全感”的东西,它很昂贵。   安全感能梳理人的内心,使人可以在安宁之中与自己内心、与自己的灵魂对视,细细听它对每一段音符的回响。在这之后,人才会拥有创作欲望。   接着,想要将内心的音乐化为现实,就需要物质支撑了。   即便是乐队走上正轨的现在,高易羽也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音乐家,但不可否认,她也勉强是过了家境这门槛的人。因此,她理所当然的认为,这趟旅行将要邂逅的,至少会是不愁吃喝的,将会成为音乐家的人。   不过——这里……是这样的吗?   刺鼻……   当历史旅行化为现实,高易羽对此时此刻的第一印象,就是刺鼻。   某种让人不适的气味,若隐若无融在空气中,哪怕风吹来也散不去。这种气味有着“非自然”的感觉,并非是来自土地所孕育的物种,而是一种经过工业加工、提炼所诞生的味道。   然后,除了嗅觉之外的另一种感官,让高易羽见到了绵延的垃圾,堆砌在可以称之为荒芜的大地之上,从这端,再到彼端。   她捂着鼻子,试着用理性的目光眺望这片世界。   垃圾们有大有小,但基本都是些电子垃圾。它们被风雨、泥土,还有杂七杂八的液体浸湿着,或新或旧、或脏或更肮脏的到处都是。   高易羽忽然发现,自己所认为的大垃圾,实际上是和编织袋、化肥袋一起搭建的住所。自己所认为的平整垃圾,实际上是粘稠而发黑的水塘。   这是到哪里了……妈的。   高易羽眼睛一大一小,心情格外惊愕。   恐怕是德利多利弄错了,或者是梦中人的委托下错了吧……这种地方像是会有音乐家诞生的吗?但高易羽收回了自己的偏见,任何地方都会有故事上演,这才是现实。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靴边的垃圾是些以塑料为主,偶尔能见到廉价、薄薄的一层金属,但它们的制作都规整,偶尔能见到的语言则是五花八门。   冒着风险,高易羽走了一段路,偶尔出现的收音机、电视、还有不知名的各类部件,让高易羽明白了这儿是座电子垃圾场。   奇诡的电子垃圾散发着发酵后的理性臭味,人类腐朽过的痕迹在这里比比皆是。   但别说是看起来像是会成为音乐家的人,就连影子高易羽也没见到一个,只有在垃圾堆中偶尔发出吱吱声,窜动着的老鼠罢了——真难为老鼠能在这里活下来。   高易羽捂着鼻子,想远离有老鼠出没的地方,顺便寻找寻找出口,可垃圾的荒原漫无边际,更没有路牌。更不幸的是,老鼠的动静越来越近了,像是察觉到有人类,想来啃啃……   她倒不害怕这类事情,她好歹也能用音乐和魔力操纵植物生长什么的,放古代要是露上一手,高低也能以“植物魔法师”之名,在历史文献……或者近代神话里,有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者摸摸金币让德利多利接自己回去,也可以高枕无忧。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加快脚步,然而老鼠触碰垃圾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吱吱声也——嗯?   高易羽忽然发现,那略微尖锐的鸣响,似乎不是老鼠发出来的,有点像……慢了几拍,她才想起,那是小时候乘坐桑塔纳出租车时,司机偶尔会调电台频率时发出的噪音。   而已经来到身边,发出这声音的老鼠,尺寸更是比想象中大得多。   ——“叮叮……咚咚。”   高易羽仿佛见到了浪花翻涌——但那不过是电子垃圾在脏污的大地上溅落。   因为,老鼠从中钻了出来。   犹如被囚禁在池子中,被人类的塑料圈和食物挑逗的海豚一般,那只像是老鼠的生物,从垃圾堆中鱼跃而出,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高易羽,死死不放。   隔了数米的距离,在互相都忌惮的氛围中,高易羽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是个……人类,大概十岁?   明显是自己割出来的短发,用机油或是泥巴,拧成一撮又一撮。   大片茶垢般的斑块、伤痕,则在对方的皮肤上扎根了很久。   这个小男孩穿着一件背带裤工装,牛仔布肮脏的仿佛镀了层塑料。上面零零散散,挂着几件明显自制的工具。   “你……”他试图交流,却意外的能听懂,“你……你来……你是来收料子的吗?”但掩盖不住的,是他对高易羽的存在感到不可思议。   “我是旅行者。”   “噢,你系……来旅游的。”他有点口齿不清,没变声的稚嫩嗓音,却透着一股机灵。   高易羽不知道怎么搭话,但这里唯一的活物,就是眼前这只脏玩意儿了。这家伙的外表,脏到再怎么圣母的流浪猫救助者都会严词拒绝,说实话,高易羽也不太想跟他打交道。   但还是得试试:“小弟弟,你——”   “我没有这个。”对方像是急了,赶忙招手,在垃圾堆上蹦起来,指了指双腿中间,“我不是小弟弟。”   “……小、小妹妹。”   “对,这个我有。”小女孩感觉解开误会很开心,或者说是讲了个不文雅的笑话,令她相当得意,她的语气放松了很多,“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前几天记者来过一次,上面把项目砍掉了,你来晚咯。”   “项目?”   “不是为了收材料才旅游过来的吗?”小女孩很惊讶。   “什么材料?”   “我们这里的大人会拆出那种,能炼东西的好货,会有能炼东西的人来收那些。我们前段时间也自己炼过,但是搞出火灾和什么毒死了好多鱼,被上面叼了,还说以后不倒货到我们这了。”   高易羽沉默了一阵,不再去追问,只是:“那这里的大人们呢?”   “炼东西的几个被抓了,他们说去闹……我不想去。”   “那这里,有没有一位叫松鼠的。”   这是梦中人告诉她们的名字,是将会成为音乐家,然后在行业里耕耘几十年,并且被梦中人深爱的艺名,当然,也是这一趟的目的所在。   可高易羽觉得这是个徒劳的问题,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就是你吧。”   “……他们确实是这么叫我的。”   名为松鼠的小姑娘,擦起脸上的机油,露出了换牙到一半的笑容。   ……   松鼠的住处,比高易羽所想的要好一些,并非是搭建于垃圾堆当中的棚子,而是离得要稍远一些。按这里其他人的居住条件来看,甚至可以称之为高级住宅区了。   有一堵红砖修的墙,围了一小块地,有一栋勉强能挤进三个人住的平房。   不知哪年贴上的招财进宝挂画,石棉瓦、自来水管、红色的塑料凳子。旁边种着些绿叶……但似乎不是蔬菜,作为云南人本地人,高易羽看出那是烟叶。   现代人追求海景、江景、湖景、山景作为房子的景观,但实际上这过于奢侈了,如果他们来过这里,便会将“不要看出去是垃圾山”作为第一目标。   但这里有音乐的痕迹。   木桌上放着一台老旧的随身听,用来放磁带的——这可是现在非常罕见的东西,高易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个不卖的。”松鼠紧张的说。   “我又不是收货的……”   但这个年代……跟高易羽想的不太一样。她还以为,要用历史旅行追溯一位老人的童年,至少也是要跑到差不多一战的年代……但这里毫无疑问已经到二十一世纪了呀。   想着这些,高易羽瞄到其他地方,意外的有几张CD。   它们的品相杂七杂八,但靠近内圈的地方则有个小小的圆形痕迹……打口碟!高易羽不由得心情高了些。   打口碟这种东西,是特殊时代流动之下的特殊经历。   海外的世界里,发达音乐国度里,制作过量的CD无法处置,就会用节省成本的销毁办法,打个印记以表示物品被销毁、弃用,接着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式的,当做电子垃圾被走私到各种各样的地方。   当然,它们虽然是名义上的废弃品,实际上绝大多数都还拥有实用价值,甚至是一种能物美价廉、种类丰富,体验到异乡原汁原味音乐的渠道。   其中有相当多打口碟,是那种流派影响过于狭窄,因此经常产量过剩的小众摇滚、小众金属乐,但这些东西往往是非常具有音乐价值的。   甚至可以说打口碟这东西,和贴牌的假丹麦音响一起,撑起了这个国家的流行和摇滚乐发展。   “你听过这些吗?”高易羽问她,尤其是EMO那张大名鼎鼎的《Bleed American》,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否能理解它……   “我爸爸做它们的生意,留下来的都是他喜欢的,所以跟着听过。”松鼠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却不打算收拾仍然脏兮兮的自己,“姐姐,你跟我到家里是要问我些什么?”   高易羽用一颗奶糖贿赂了她,跟着过来,就是为了找点关于音乐的线索。   否则的话,高易羽不是很相信,这样的小女孩将来会成为令梦中人着迷的音乐家。   不过这么看来,线索还是挺多的。   这里大概是某个经营走私和进口的小口岸,高易羽已经大致猜到,因此会经常有洋垃圾进来。而相对的,电子垃圾里又有一个小众分支,也就是音响器材和盗版、打口碟,甚至是磁带。   “你们是怎么听CD的?”   “自己做的,有种电视里可以拆出喇叭来,可以跟一个板子连起来,然后我爸有台什么解码器还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不过他做了一台能出声的东西……但我不敢去碰。”   松鼠的语气里有些畏惧,可也有小声的自信。   “我明明拆了也能复原好的……不过,那种太大了,我打算做一台能带在身上的。”   果然!   高易羽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正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一位特殊如她的脏孩子,却能真正一手接触音乐……她正是如此坚实成长的天才吧。   “果然,你也喜欢音乐吧。”   高易羽的感叹却遭了白眼,松鼠拼命摇头:“我讨厌,好烦,叽里呱啦的唱些洋鬼子的资本主义噪音!它们哪里来那么多锅碗瓢盆给他们打的,声音好烦躁。”   “……也、也合理,那想必你喜欢的,是那种女孩子唱的动听音乐?邓丽君听过没有?”   “哼,绵软无力的靡靡之音,黄色歌曲!低俗下流,假日本鬼子……我爸是这么说的。”松鼠又望着高易羽,“什么是黄色歌曲?”   “不说这个。”高易羽翻了翻那些打口碟,“那你有喜欢的音乐不?”   “……没有,为什么要听这些?能变成吃的吗?”   “短时间内是不行。”   “长时间就可以?”   “就像种地一样吧。”高易羽随口说着,“锻炼技艺、学习音乐、了解音乐,然后化为自己的东西,借着凭借一个偶然出现的共鸣,将自己的心声化为旋律……得到听众的话,就能吃上饭了。”   松鼠不太理解,或者说是不太想理解。   她一脸嫌弃,却对其他事情立刻来了想法:“姐姐,人要吃什么,才能变成你这么美?我都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这辈子都没……长这么好看应该就一辈子不愁吃喝了吧。”   “首先多洗澡。”   “那他们下次再去洗零件,我跟着去河里泡泡。”她很认真的记着。   高易羽一边敷衍她,一边深思起这件事来。   梦中人给的时间节点应该是没错的吧?德利多利也不至于会乱来……这里确实有个从小接触音乐,可能成为音乐家的孩子在……而且名字也对得上。   但并不如她们所说的那样,只是来录个音即可……反而,这家伙很讨厌音乐的样子。   甚至现在还有种历史要被修改的兆头,小姑娘见到垃圾场里突然出现一位美少女,然后决定自己也要变漂亮,以后靠脸吃饭?且不说这种事能不能做到,反正跟预先说的不符。   最主要是,这个时代是不是太近了……   罢了,还是问问发任务的人吧——高易羽摸了摸口袋里的金币。 番外·6   “伟大的历史恶魔阁下,这事儿不对呀……”   “——确实。”历史恶魔从金币之中,发出了一声低语,“既然如此,我也来看看情况吧。”   幸好,这次德利多利没有置身事外,将一切稀里糊涂的交给高易羽去处理,而是罕见的回应了契约者的求援。   从她喉咙根部发出的,略带沙哑的声响,很快便犹如烟雾一般,四散飘逸在整间屋子里……不,是整个世界里。   高易羽的视野内,一切染上了无瑕的黑白,以及停滞。   这是历史恶魔动用权能,将历史进展整个停止。   时间流动推进世界发展——这个过程、这个本质,在德利多利的手中,则是在她手中被翻动的,名为《历史》的书页,而她想要停下它们,也是理所当然只需合上书本即可做到的。   不知是从哪里登场的,她悄然而至。   德利多利并未同高易羽打招呼,就连一声致意也没有,毕竟彼此相当熟悉,而是直奔主题,走向松鼠。她也随时代一起,被暂停在时间之中了。   “这脏不拉几的小小人类,说不定是挺有才能的,感觉得到有点才气。”德利多利稍稍俯下身,像是来到博物馆,打量某件展品的访客,“嗯,应该就是噩梦所说的那个人了,但这事确实有点奇怪……”   高易羽立刻接话:“梦中人说,目标是一位在音乐领域耕耘了几十年的人。而这个小姑娘,还有这个时代,这一切确实不像吧?或者说是梦中人的时间概念跟我们不太一样?”   “不好说,那一位的存在过于特殊,摸不准我们所处的现实时间也是正常的。”   德利多利抱着起手,走了几步,接着开口说出自己的推测。   “你活在历史的最前沿,我的《历史》之书本质上则是不记录未来的。但……噩梦,那一位不太一样,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谁是主宰‘未来’的,除了它也不会有别人了。”   “有这么厉害吗?”   德利多利点点头:“你知道,世界上偶尔会有一种叫做‘预知梦’的东西吧?”   “噢……所以它=……拥有关于未来的权能?”高易羽恍然大悟,心说这梦中人真他妈的叼,又浮想联翩起来。   比如自己,自从跟德利多利缔结契约后,乐队走上正轨,用三全音从世界上收割了相当多的魔力,而且还在源源不断的产出,可以说是已经对历史——也就是“过去”这个概念,拥有了相当的掌控力,那么……   如果再跟掌管未来的梦中人熟悉熟悉、走动走动、握手当个好朋友呢?   这样,同时拥有过去和未来,往后跟流行乐恶魔打架的时候,岂不是再不需要害怕?   “所以说,噩梦很可能是忽略了时间线位于未来……总而言之,时间上的问题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这个脏不拉几的小小人类,确实是目标——你在听不?”   “在听在听,反正就是找对人了,但是人家不哼歌呗……我们完不成任务。”按高易羽的理解,如果完成这件事,说不定能刷刷梦中人的好感,触发触发事件啥的,然后就是解锁入队?   和她的一心二用不同,德利多利仍专注于眼下:“但理性来讲,这可能又是一次历史污染事件,你有想法吗?专家。”   历史……污染?高易羽本能的闪烁目光,挪开视线。   她确实干过很多次——倒不如说没有哪次是不干的,被揶揄成专家也不能说是错的……   而眼下的情况,还真是对得上——   高易羽突然出现在这个时代……不,换种说法,应该称之为:美少女从天而降,在垃圾堆和残酷的现实之中,与位于生命最低谷的小女孩相遇,交流,导致对方没有在今天哼歌,没有发现自己的音乐才能,然后没有走上这条道路。   但无论原因如何,没能录上音,就没办法交差。   不过,高易羽觉得,解决这件事颇为简单:“那您出手呗……您在《历史》之书上涂点涂改液,把人家的人生掰成音乐家路线不就行了。”   “不,有个更容易的方法。”德利多利好像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也是音乐人,你应该很清楚,能勾起创作欲望的东西是什么。”   “感动?”   “是了,当你的灵魂被感动,你也会有表达欲的。而最能触动人心的音乐,是什么你也很清楚吧。”   “约安妮丝的?”高易羽立刻回答。   德利多利沉默了数秒,改口道:“罢了,我换个问题,自己的喜好……谁最清楚?”   “喔,是我自己。”   “没错!所以,我们无需花费过多魔力来修改她的人生,也许可以用更节省魔力的办法。”   从包裹身躯的黑雾之中,德利多利唯一展露的手伸了出来,指着周围被冻结的黑与白。   “我暂停了这段时间,我们回去一趟吧。”   “明白了,走。”高易羽没有愚蠢到会问“回去干啥”,因为答案相当简单。   世界悄然改变,时间载着二人,回到了历史的最前沿。   德利多利站在高易羽身边,像是使唤丫鬟一般摆摆手,后者当然也清楚该做什么,所以立刻跑到电脑前敲起键盘,搜索起名为“松鼠”的音乐人。   高易羽很清楚,打口碟仍是一门生意的时代,距今的时间跨度,足够一位小女孩成长为崭露头角的音乐人。而且毫无疑问,松鼠在这个时代,年纪要比她还大不少,恐怕已经是个大人物了。   而可能发生偏差的世界,被历史恶魔冻住,尚未影响到这儿。所以,她们可以找到松鼠的作品。   对高易羽来讲,最激动人心的一点在于,现在松鼠处于最黄金的年纪。热情尚未熄灭、理论已然扎实、创作走向成熟时、生活也已经稳定,所以,在这样的条件下,音乐家会创作出人生中最巅峰的作品。   高易羽和德利多利都想听听看。   但——经过大概二十分钟的调查,高易羽抱着手,有些困惑。   “如何?”德利多利问,并未感到不耐烦。   “……嗯……松鼠,取这个名字的网络歌手挺多的……但都是臭鱼烂虾……”高易羽用困惑的声音下了结论。   事实上,音乐是什么性质,不需要打开去听也有办法判断出来。可以从歌名、专辑体量、封面设计,以及创作者选了张什么照片放在介绍栏里,综合判断出作品的好坏。   然而,经过中、英文的大量检索,并未找到合适的。不甘心的高易羽,又加了各种各样的限定描述,试着拜托bing来调查,然而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换言之,找遍世界,也并没有哪一位叫“松鼠、”的音乐人,拥有足以令梦中人着迷、深爱的魅力。   这条路错了。   “……会不会是叫其他的艺名?”德利多利问。   “应该是了,要么我们回去问那小姑娘的真名叫啥,要么去问梦中人……不对,你翻翻《历史》之书,查查人家叫啥名字,我直接检索真名呗。”   德利多利犹豫片刻后,照做了。   那本奇妙的书卷在她手中出现,黑雾如同手指般挥舞起来、拨动页码,寻找着答案。   大约一分钟过去后,页码的翻动忽然停下,答案显然就在其中一行里。历史恶魔阅读了片刻,可明显的惊讶出现在了她的声音里。   “她没有从事和音乐相关的行业……比起音乐来,更不用说的是……算了。”德利多利合起书,在淡白色的晨光里,她的雾气渐渐淡去,“她的人生被我们污染了,走上了一条与梦中人描述不符的道路。”   高易羽犹豫了一会儿,也把电脑关上。   事情的走向倒是如她们所想的那样,可是解决的办法,碰见了些许困难。   她们回到历史的最前沿,本来是想将松鼠在未来创作的音乐带回去,给童年的她听。   未来的自己,是否能触动过去的自己,以至于改变其人生呢?高易羽本想探寻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她的猜想里,也许是能的吧……如果一个人扎扎实实的付出了全部努力,无愧无悔的走向未来,那么……来自未来的心声,哪怕是穿过蒙尘的时间,回到褪色的过往,想必也是能回荡在童年自己的心中吧。   但现在别说是带音乐给她了,她们的错误接触,似乎导致“松鼠未来成为音乐家”的这条历史走向,整页不存在了……   “没办法了,只能找其他出路了吧。”高易羽有一点内疚,“比起让这世界上少掉一位音乐家,我更希望能多出一位。”   高易羽看着历史恶魔,希望她没打算就此放弃这件事情,潦草的找梦中人交差……而是,将历史改回来。   在她的目光之下,德利多利犹犹豫豫,但最后还是点头了:“……也是,那就试试吧。有三个办法,第一是你——由你来。”   “我?”   “你好歹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音乐人,不说别的,我可是认可你的,你的技术、审美、了解程度,都是经过我这位历史恶魔所鉴定过的!要不然咱们也不会相遇。”   “这种时候应该说自己是三全音恶魔吧?”被这么一顿夸奖,高易羽还是有点高兴的。   “也是。”德利多利笑了笑,“所以,由你来回到过去,演奏能打动一位小孩子的音乐,如何?”   高易羽沉默着,因为这很难。   单纯想要打动人心的话,其实不算困难。   有很多甜美或深刻的和弦结构或是乐段,已经在历史里承受住了时间考验,哪怕到现在还经常被音乐家、乐队们使用。   事实上,如果器材与乐手都足够优秀,一位电吉他手可以只用一个音符来感动人心。   因为电吉他本身就是一种将音符加工成谐波的音乐,通电之后的音符会被分解为细细的频率,然后自己与自己共鸣。如果用上非常好的晶体管箱子、混响效果器,音符扑面而来时,甚至会有一种能融化心灵的感觉。   但是,这并不足以动摇人生。   想要创造出一段足够美妙的旋律、一首歌,来打动一位吃不饱饭的小女孩,使其灵魂之中,铭刻上“我也要成为这样的音乐人”,且将这个念头坚定到人生的尽头……这实在是太难了。   高易羽又不想麻烦能做到的那位音乐家……毕竟,向她开口的话,约安妮丝肯定会高兴的接下来,然后花上一天精心雕琢,带着写好的音乐跟她们一起进行时光旅行,去亲自演奏。   可是,高易羽不想让她见到那片无垠的垃圾堆,死在里面的、诞生在里面的。   “第二个办法。”德利多利俯瞰着高易羽的纠葛,平静说道,“由我来直接扭曲历史,将她的人生变成璀璨的音乐家生涯。”   “……更不真实了。”   “是吧。”   “被这样扭曲之后,还能做出能感动梦中人的音乐吗?”   “嗯,那么结论有了,既然你不打算弹奏吉他,去震撼、去改变一段人生,那就去真正寄存了她音乐的地方吧。”   啊——原来如此。高易羽关上了电脑,但她的心已然敞开。   独立于世界之外,不受时间侵蚀、不被时代卷动的,在梦中的唱片店。   在那里,无论现实与历史如何被扭曲,哪怕将音乐人的生涯整个抹去——她的听众,也一定存了一张不会消逝的唱片吧。   “唉,可现在是早上。”   “睡回笼觉不是挺合适?”   “一点也没错。”   高易羽回到寝室,趴上床。哪怕是她这样的少女,轻盈的体重也足以让布料上的些许灰尘随之跃起,飘向晨光里若隐若现。但能照耀它们的亮度,则被历史恶魔拉起的窗帘隔断了。   “能睡着吗?”德利多利叹道。   “我们学生,很会倒头就睡的。”   “说得你好像去学校一样……”   “人生也是学习的一环,只要有颗求学的心,哪里都是学校。晚安,梦里见。” 番外·7   当抛下了疲劳和痛苦,人的灵魂可以轻轻来到梦中。   然后,不再有肉体的拘束,只需要感受思想与灵魂的清浅,随一只蓝色的鸟儿一起,振翅飞向更深邃的地方。   这里是梦中——没有时间和历史的概念,没有广义上的音乐和大自然的声音,但在最深的地方,有一位听众。高易羽隐隐约约,有一种自己不该多来这儿的感觉,但灵魂所造的羽翼已经向下扑展。   她又一次来到了这家梦境之中的唱片店。   那位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无人认识,却人人都认识的梦中人,就坐在所有梦想的最高点,静静欢迎着她们到来。   “很难想象,人类的灵魂……又一次来到这里了。”梦中人对此相当感叹。   “即便第二次来,还是会觉得这里真奇妙……”   在高易羽看来,这家唱片店一如既往的诡谲。幸好,她不是孤身而来,至少还有一位历史恶魔跟着。接替了沉默的高易羽,不愿久留的德利多利,也直接开门见山。   “我们这次来,并非是来报告完成委托,相反,遇到了一点小问题,于是想来借阅唱片。说起来,不知道您是否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和事情进展了多少?”   “并不知道。”梦中人诚实作答。   “好吧,反正我们需要借那张专辑……也就是名为松鼠的音乐家,为自己人生所谱写的音乐。”   梦中人沉默了起来,在这久久的寂静里,高易羽在努力管住自己的眼睛和思想,不去观察唱片店的一切……要不然,这无限密度的梦境所构成的种种,恐怕会把人弄疯。   幸好,梦中人的回答,听起来还算理性。   “但那是一张未能完成的专辑,二位也知道吧?”它平静道,“正是因为缺少最后的一首,最后的一段旋律,我才委托二位进行历史旅行的。”   “诚如您所言,但这是必要的。”   德利多利清了清嗓子,打算把来龙去脉、还有致歉的话说一通,毕竟作为历史旅行的专业人员,却意外的发生了这种污染历史,导致不得不求助委托人的事,这可是有点丢人的。   同时,高易羽也做好了在旁边帮腔的打算,这事可能不好得到梦中人的点头。   可——   “这倒是可以。”对方却宽容的点头了,“只要能帮上忙的话。”   “……谢谢。”   “为什么要对我道谢?本来就是我向你们提出的请求,你们想听未完成的专辑,也是合理的一部分。”梦中人用一种宽容的声音说着,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惹怒它。而且,它的声音还充满关怀,“只是,你们要知道,这专辑是带不到现实的。”   “……这。”德利多利沉默了。   高易羽想了想,似乎也挺合理。   松鼠成为音乐家的那条历史,已经因为污染而消失,这里保存的就是唯一一份——甚至可以称之为母带的存在了。   想将其带离梦境,本身就相当于一种将梦想化为现实的浩瀚举动,做不到也是正常的。同理,就算高易羽想带手机或是录音设备进来,记录下梦里的专辑再带出去,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您作为一切梦境的主人,应该能解答我一直以来的问题。”高易羽无奈的问,“为什么有的梦记得住,有的记不住?”   “并不,而是所有梦,都沉睡在你的记忆里。”   梦中人——这方面的唯一权威,也是唯一能给出答案的存在,正以非常友好的态度,以及柔和的语速在向高易羽解释。   “被暂时遗忘的梦,也许会在现实推进到某一天的时候,从沉睡中醒来,与现实共鸣。而有的则是一辈子也不必想起的梦,价值并不高。无论如何,它们是人的灵魂,位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录,所有都在。”   “那我听完专辑之后,能记下多少?”她问出了核心的问题。   “这取决于您想记下多少。”   “……明白了。”   既然无法将专辑带到现实,就只有靠旅行至此的灵魂,也就是自己铭记下来,再到外面写成曲谱了。当然,高易羽也清楚,自己不可能记下所有的器乐安排与和声,只能说是尽量了。   自己就记主旋律吧,和弦与其他声部,就让德利多利来……堂堂历史恶魔,记忆力不知道咋样。   正当高易羽想去找德利多利商量时,梦中人抬起了一根手指。   明明没有灯光,也不存在太阳,可那根食指笔直的映上了斑斓的光辉。   像是接纳了宇宙最初的光,又像是宣告黑暗到来的最后一盏蜡烛……不,高易羽忽然明悟,它是在挑选……唱片。   在下一个刹那,梦中人的食指上,光芒不再更迭。   而是常驻了一缕清雅的幽光。   那不是光——本质是一张专辑。   更是一场梦境,或是一段人生,也是一份未完成品。   它寂静的闪耀着,却嗡鸣着丰富圆润的音色。   不知不觉,它已经被播放了起来。   仅存的理性试图分析音乐……可做不到。那就是别人的梦,别人的人生,这就是在梦中聆听音乐的方式……而高易羽犹如长出了某种新的感官,将这张专辑的所有音乐开始浓缩,将他人的一生和十亿乐句,融成了四分钟的答案。   它并未经由音符,也不经由演奏。   没有编曲、没有旋律。   没有歌词、没有唱法。   只是创作者将灵魂展示在那儿,只有其他灵魂前去触碰。   但它缺了些什么。   而不知不觉间——   “如何?”梦中人问。   “……这就是全部?”高易羽刚问完,就知道这是愚昧的话语,因为梦中人指尖的幽光已经不见,而且,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不完整的音乐,需要她们去补完。   于是她沉默了下来,犹豫着,困惑着。   虽然这是在做梦,但这种听专辑的方式还真是……这玩意儿要怎么记下来,再带到外面?可高易羽看见,德利多利身上的雾气,染着一点点幽光。   “……喂,三全音恶魔,你——”   高易羽停住了呼喊,因为她发现,在自己手中,也握着同样的一缕。   这是……刚刚的人生专辑。她试着去感受那光芒,立刻就感到了庞大、崭新而且美好的体验。   “原来如此,它可以是一个非常原始的灵感。”高易羽瞪大了眼,这可真是……   这专辑变成了更为本质的存在,就这样被高易羽和德利多利记录了下来。只要带它回到现实,再感受着这灵感,它就会被理性所定义,然后变成根源相同的音乐……那足以将它原汁原味的展示出来了。   高易羽虽然大致有所了解——可她很发愁,这些要怎么跟外头的约安妮丝解释?她才能听得懂?算了,这是不可能懂的……   高易羽唯独知道一点——这张专辑,这些音乐……很奇妙,是某个人一生的浓缩。虚渺、不真实、但无比炽烈……唯独缺少一笔决定性的收尾,足以令听众发狂。   这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当然,正是梦中人追寻的东西。   “那么,还有什么需要吗?”梦中人问。   “没有了。”   “由衷希望,我们能聆听到这音乐的全部。下次再见了,行吟于历史的吟游诗人,以及——”   高易羽醒了过来,一切真实无比。   阳光的温度、身上不知源自哪里的痒、眼睛发干、唇边的口水、嗅到的家的味道。   我活着,活在这里——高易羽在心中重复着,并切身感受着。   而刚刚的所有经历,都成了与世隔绝的虚渺。   唯独有一缕灵感,随灵魂一起带到了这儿。   “德利多利。”高易羽试着呼唤。   “嗯。”历史恶魔坐在书桌上,点头回应,“看来这次只能我们俩来了。”   “……确实。”   只有在梦里旅行到那家唱片店,听到了松鼠人生专辑,并将灵感带回来的她们两位,才能从本质上将音乐写出来、演奏出来吧。这次,即便是约安妮丝这种音乐家,恐怕也帮不上忙了。   感受着那未褪去的灵感,高易羽从床上爬起来,翻出空白的作业本和油性笔,想要开始作曲……但自从遇到约安妮丝之后,这种事变得陌生了起来,以至于她搞错了作曲的流程。   音乐并不是凭空出现在谱子上的。   首先是节拍——德利多利寄居的金币,在她手中有规律的敲打。   然后,她的口哨声,在不知何时迎上了其中一拍……   在两个小节过后,忽然,并非来自她的旋律,从身边响了起来。高易羽起初以为是约安妮丝,但不是,而是略有沙哑的轻吟——三全音恶魔。她的音域既狭窄又空旷,精准的在每一个节拍里,与高易羽随灵感而吹响的口哨呼应。   她们的音乐来自同一缕灵感。   她们的音乐为了同一个孩子。   高易羽将每一段粗糙的旋律,从空气中捡走,用笔磨成音符,刻在格子之中。   像是又一次在做梦,在阅读松鼠不属于历史之中的人生专辑。   令高易羽惊讶的是,德利多利第一次展示出了自己关于音乐的能力……不是用刺耳不和谐的无调性三全音,而是和她一起,谱写这首长曲……   “你明明是历史恶魔,却很擅长音乐呢……”   “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讲,我可是约安妮丝的头号粉丝,不是高手的话怎么能理解她的伟大呢?”   高易羽将写好的曲谱,从作业本里撕下。   “还挺自信。”她笑着对德利多利说。   “你不自信吗?”历史恶魔反问完,在得到响应之前又开口了,“倒是这件事,我也非常好奇结果会如何,所以久违的出手一次。我来唱歌,你就弹琴和为我和声吧。”   “……好。”   德利多利这家伙,平常总是以乐队经纪人这个头衔自居,虽然身为三全音恶魔,但却没有参与过乐队的实质内容。   可这次不太一样。只有得到那一缕灵感的她们俩,才能演奏出正确的音乐,传达正确的东西去触动走向其他历史的音乐家……   不再有步入神境的键盘手、歌颂一切胜利的主唱、贯穿历史的贝斯手,以及永远闪耀火光的鼓手……只有跟经纪人一起单飞的吉他手了。   高易羽放下乐谱,准备去拿乐器。   不过家很小,她们的动静,也当然吵醒了那位。   当高易羽走到她身边时:“早……早上好。”约安妮丝抬起头,迷迷糊糊。松软的脸颊上,印着些许笔墨和咖啡……还有发自内心的笑容。   “早。”   “有早饭吗?”约安妮丝问。   “暂时没有,我要出一趟门,回来就帮你做?”   “其实我自己也会做的。”   “嗯嗯嗯。”   一顿敷衍之后,高易羽找出一张湿纸巾,跑到她身旁。约安妮丝稍稍直起身子,把脸蛋主动递了过来,很乐意被高易羽擦一顿。当然,凉意传递到肌肤上时,她小小的“呀”了一声。   “或者,有什么想吃的吗?”高易羽又问,“我路上帮你带点。”比如,抽空去一趟几年前,十几年前,买点豆浆油条包子啥的……   “吃什么都行!不过,其实刚刚我有听见你们的曲子——像是一首葬礼进行曲。”   葬礼进行曲吗?高易羽没有否认,对于松鼠原本的历史来讲,确实是葬礼进行曲吧……可那也应是一首序曲才行,她们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谱写出来的。   脸蛋干干净净之后,约安妮丝虽然想多聊几句,但还是一边打哈欠,一边眼泪闪闪的目送高易羽离开。   吟游诗人背起那把巴洛克吉他,随德利多利一起上了路。   从历史最前沿离开——向时间的彼端回溯。在逆行光线所编织的道路之上,旅人的靴子无需踏步,只需等待岁月自己倒流。   然后,光芒淡去,高易羽与德利多利抵达了目的地。   在黑白的颜色之中,时代被冻结着。走上错误历史的小女孩,正在其所属的时代,静静等待未来的到来。 番外·终   真是奇妙的一天……松鼠由衷如此认为。   在今天之前,每一日都是那么臭不可闻、从未改变——但是习惯了。   她知道大多数电子垃圾的用途,知道各种各样的螺丝,究竟该如何拧才能不会滑丝。也知道哪一些垃圾是会毒死人的。因为有很多在这里拾荒,或者是做废品回收生意的叔叔阿姨,用死亡验证了。   但松鼠不认识植物们的样子。   只有偶尔,会混杂在电子垃圾里的书,能告诉松鼠关于这个世界的其他知识。很奇妙,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可却与垃圾一起,从父母口中“海对面”被运来,倾倒于此。   然而,松鼠并不对所谓的鲜花,所谓的森林,所谓的春天感兴趣……即便它们被描绘得如何美好。毕竟,来到世界上到现在的十年间,她对此毫无概念。   不过,在今天——在这奇妙的一天里,她见到了一位……长相好看到不可思议的姐姐。而且还有一种……气质,对,仿佛她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小时候,松鼠有位认字的哥哥,会给她念一些没办法处理的小人书,故事无外乎是孔老二、雷锋、林海雪原之类的……但也有讲大闹天宫的。因此,如果说那位姐姐说自己来自天穹之上,松鼠一定会由衷的认同吧。   那位姐姐说自己是旅客。   也许旅客都如她一样,能在一瞬间便消失不见吧。   对此松鼠挺纳闷的,只是走神的功夫,那位姐姐一下子就不见了!但兜里的奶糖却是她来过的证据,这并不是白日梦。   罢了,无论再怎么奇妙,今天还有工作呢……她心想,趁着大人们去闹事,整座垃圾山都是自己的游乐园……她要捡到足够的零件才行……要去换钱。   不过——   她所推开的门,通向了花儿。   并且,花瓣们在歌唱。   啊……是那位姐姐——她没有离开啊,她还在。   高易羽站在不远处,以背影示人。混杂垃圾气味的风,卷着她马尾辫的末梢。   此时此刻,这个世界像是走到了自己的尽头。人类的文明被毁灭、被拆解,然后堆砌在她的脚下,铺成遗骸的海。   时间洗刷了它们的锃亮,剥离了它们的功能,将它们原本的存在完全解构。本是用于连接世界的电脑,成了花园的装饰品。本应记录世界过往的相机,则仅仅反射太阳……所有事物都在这里死寂,被时间荡涤成为了垃圾。   唯独她是立于这一切之外的——还有她的音乐。   绵延如山脉的垃圾,则被赋予了新的用途。   为她的音乐,献上聆听。   染了蜡的牛皮背带,将巴洛克吉他与她细瘦的肩相连,来自过去的羊肠弦,则随她的轮指一同歌唱。起初是五弦六弦的根音,接着她的食指横按住三根弦,小拇指紧紧将另一根定在木板上。   她的手指传递出力量,而琴弦将其化为震动,木头则解答了每一份力量所代表的意义。   于是,音符从每一根弦上相继流转,共鸣——化为清甜的弦音降生于世。   高易羽并没有赋予它们魔力,事实上这不过是在测试音准。可这即兴的一组和弦,已经将身后的听众吸引住了——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属于小女孩的机灵脚步声,已经停在了身后。   她不喜欢音乐吗?走上了其他的道路,想要通向不属于音乐的未来?那都无所谓。   高易羽带来了能改变她人生的东西。   然而,虽然是吉他手的独立企划,还需要另一位乐手参与才算完整,虽然人类看不到德利多利的存在,但只要三全音恶魔想的话,她的音乐必能传达到现实之中。   她们没有用上谱架,因为昨天透过梦得到的灵感,仍然鲜明的在她们心中。   那个梦,那个属于音乐家的、来自未来的梦——   将会在数十年的漫长时光之后,由她在未来奏响吧?   但今天——就由我们来转达,让未来的你,指引现在的你吧。   如此想着,高易羽和德利多利目光汇集,随后像是合作了多年的伙伴一样,开始呼唤音乐。   高易羽用一组击弦作为开场白——它们幻化出轻盈的音符,犹如跳跳糖般在世界之中轻轻炸开。而且,每一个音符都洋溢着来自高易羽灵魂的魔力。   随后——   她勾弦的声音即便停下,这宛如世界尽头一般的垃圾场,也会予以回应。   那是——歌声?不,并非如此。只是一台已经报废的日本电视,缓缓掉落在地的声音。玻璃、显像管、天线……它们碎裂开来,发出了和谐的打击音。然而,它仿佛是自愿的,因为是一株从地下长出的枝丫,将它接来地面的。   是绿色。   是这片大地之上,很久未曾有过的青葱嫩绿。   一支因高易羽的弦音,回应了她魔力的嫩芽——所成长为的树。   它孤独的立于垃圾之中——很快便不再孤独了。   只因高易羽奏响了下一段旋律。   她合着眼,眼睑却并未完全闭合,世界的光景被微微模糊,流淌进轻轻摇摆身体的她的眼中。她是在回忆那个梦,也是在在享受音乐,享受这位于其他时代的演奏。   弦声能抵达到哪里?花草诞生的边际便在哪里。   藏在大地之中的枝叶们,褪去自身的羞赧,为枯寂的土壤装点色彩。   然后——   她唱起了歌。   拥有历史权柄的恶魔,不知何时坐在了最高的树枝上。被雾气遮住全身的她,犹如没有体重一样。   ——她就在那儿唱起了歌。   但并不是发自喉咙的、表达了语言的歌声,而是借由一支有些旧的哨笛。   哨笛的音色丰润且绵密,取代了本该有的人声部位,跨过描述梦境的唱词,而是用被浓烈气息包裹的笛音旋律,唱着属于小小听众的梦。   当她开始创造音乐时,高易羽便将自己的演奏转入伴奏,可奇妙的是,她已经忘掉了早上写的曲谱,手指却像是被德利多利的音乐指引,在随她而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演奏体验,在高易羽的胸中荡漾。   这是……什么?   那笛声时近时远,明明音域并不宽广,却随着每一次双音而勾勒出浩瀚。   但这奢侈美妙的笛声,很快便不再响起。   而是——   德利多利唱起了歌。   真正的,用跨越历史的,饱含强烈魔力的嗓音,在歌唱——   “You won't hear them calling to you.”   这嗓音并不算高亢,所唱的内容,也并不是之前她们写好的……可是,是一种解读、一种诠释。是身为历史恶魔的德利多利,逾越了自己身为转述者的身份,而是在书写注脚。   为未来的音乐家的梦,所写的注脚。   当高易羽再度睁开眼时,她意识到了世界的改变。   她不再是参与者——而是一位俯瞰者。她在俯瞰参与这场演出的自己,却仍然无可挑剔的演出着……弹奏着那优美惆怅的旋律。   这一切成为了历史之中的一页,而作为时间旅行者的高易羽,在阅读有自己的这一页。是……对,是德利多利的魔力混入了音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改变……   而歌声依然在继续——   “Close your eyes you won't see them fall.”   不仅如此,她的歌声回荡在历史的书页之中,从过去抵达未来,从未来为过去的自己和声、伴唱。   此时此刻,高易羽像是被历史牵动……又或者——本身就知道歌词,不……是缔造了歌词一般,她在拍子结束、在伴奏循环的下一段开始时,也献唱了低声部的下一句。   “——Take the choices, spin them round.   ——Let them fall to the ground   ——Look them over what can they say,   Jump the broomstick or walk away.”   犹如秋日来临,两片从不同树上同时掉落的叶子,在地面上不再能摄取养分,不再能拥有青葱,却是同时凋零。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高易羽的灵魂像是被溶解,成为了演奏的一部分……可当意识回到现实时,一切都不再了。她忘了歌词,甚至忘了自己刚刚唱了什么。   世界也并未成为《历史》之书的区区一页,她也没有在俯瞰世界。   她只是在单纯的演奏……并和声。   然后——让音乐美好起来的……来自那个梦境的灵感,也于此时滴落了最后一滴。最后的灵感从她的灵魂里涌出,无形无质,却轻柔的推动她的食指,弹动最后一声泛音。   她们的演奏结束了。   不再有歌声、弦鸣、笛音。   只有无穷无尽的失落、哀愁、满足……   还有——延绵于大地之上,和垃圾们融为同一景色的庭院。有一个俗不可耐的词汇,正好用来形容这片由高易羽的魔力与演奏,所浇灌而出的景色——梦想花园。   高易羽擦了擦汗,然后小心翼翼的擦着琴弦。   她没有开口,因为事情毫无疑问的结束了。   恶魔与契约者,将未来的梦转交给了过去的她……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高易羽站在庭院的芬芳中,阳光似乎也染上了一种鲜明,她依然只将背影留给唯一的听众……或者说,并不需要回头致意了。   “历史会改变了吧?”高易羽轻声问,德利多利已经走到她的身边。   历史恶魔手中拿着一本书,翻到了某一页。   她洁白、纤长的食指,在纸张上追逐文字,并念了出来:“在聆听完这不可思议的、改变了整座垃圾场的演奏之后,松鼠的心被深深触动了。然后——”   “我们在未来相见吧——音乐家。”   “然后,吟游诗人挥动手,笑容满面的高声告别,与年幼的她立下了单方面的约定,并与历史恶魔一起回到了她们的时代。”   德利多利合上了《历史》之书,有些疲惫、也有些满足。   ……   遗憾的是,高易羽回到历史最前沿之后,被约安妮丝瞪了一眼。   “唉。”甚至还夸张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嘛。”   约安妮丝反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趴向靠背,将小下巴枕在小臂上,就那么可怜巴巴的朝高易羽抱怨:“真羡慕,你脸上有满足的汗水。”   “确实!我们弹了一段很牛的音乐。唉我的技术真是长进了,而且你知道不,德利多利居然唱歌了……她的魔力很奇特,混入歌声之后有种我形容不来的感觉。”   “真好啊,不喊我一起……我也想的,好久没弹点什么了。”   “说起这个,我们这段历史旅行也有收获!”   “你们又改变了什么样的历史?”   高易羽拉起约安妮丝,一起走向电脑。当然,并不是从历史里抓到什么电气小精灵。开机之后,高易羽检索起“松鼠”这个名字,毫无疑问,历史已经发生改变。   “我和你说,约安妮丝,这个音乐家的音乐很厉害,不过更厉害的是那个叫梦中人的怪物,你知道吗?这个梦中人更厉害。”   “……到底是什么厉害嘛。”   “总之这个梦中人比德利多利还厉害,然后这个音乐家的音乐,厉害到能让梦中人爱上她……虽然我不知道是哪种爱,但是很厉害。”   约安妮丝轻轻笑着,然后翻出一张湿纸巾,帮高易羽擦起汗来。见到高易羽被突然冷到,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约安妮丝笑得更深了些。   她也很期待:“嗯,让我来听听,你们背着我去为之改变历史的结果。”   “……咦……稍等,我再找找。”   一如既往,松鼠这个名字,并没有冠于任何伟大音乐家的头上。   高易羽喝了口水,用英文的方式继续检索——但依然没有。   和改变历史之前一样,什么也没有。   “德利多利,怎么回事呀。”   “很简单——”德利多利叹了一口气,“梦想并没有成真而已。”   “……什么……意思?”高易羽刚刚擦掉的汗,变成冷汗,似乎开始泛滥于额头之上。德利多利清冷的声音,还有这仿佛预见到了的态度,化为一种直觉,在高易羽的脑海里泛滥。   她不再追问德利多利,而是干脆的向着空气——   “梦中人,请出来,你干涉我的梦还没结束吧?”   “……如您所说。”   那一位确实出现在了现实之中,并非是高易羽和德利多利在睡梦之中,追随蓝色的鸟去拜访,而是如第一次相遇时那样,出现在高易羽的眼前。   的确是它——那并不属于任何人,却仿佛认识所有人的样子。   “我们应该改变了历史,改变了松鼠的人生,让她立志成为音乐家,走上了音乐家的道路才对,或者说其实是有其他艺名吗?你应该知道吧?”   “……看来并没有成功。”梦中人犹豫之后,叹了一口气。   “你们在尝试什么东西吗?”   此时,德利多利翻动书页的声音,混着她念诵的声音,一起盖过谈话:“松鼠死在了十一岁的生日前夕。”   “……什么?”   “目睹了那场不可思议的演唱会后,松鼠立志走上音乐的道路,想要去见那位吉他手……并且开始展露才能。”   和歌唱时截然不同,德利多利平静的念着。   “因为常年跟父亲一起听打口碟,她有丰富的音乐积累,涉猎了许多风格并且有充足的参考。从小在电子垃圾陪伴中,她非常擅长机械,甚至自己东拼西凑试着做乐器……”   “……那是因为……家庭……吗?”高易羽问。   “她的父亲并不反对,毕竟本就是爱好者。发现女儿的兴趣之后,每天更积极的回收垃圾,倒卖走私打口碟生意,积攒着金钱,准备培养同样热爱音乐的女儿。”   “……那?”   “但从小营养不良,每天都活在电子垃圾之中,早已剥夺了她的健康……”德利多利翻起另一页,“即便是在未曾改变的历史里,她也死在了同样的日子……”   即便是夏日上午,寒冷的气息依然贯穿屋内。   高易羽盯着德利多利,又盯着梦中人。   她并不迟钝,反而相当锐利的明白了整件事。   “梦中人,你所说的……你深爱的人类,在音乐行业耕耘几十年,创作了无数好歌——这些事情……其实是……松鼠临死前的梦,是她的幻想,是她对自己的告慰。对吧?”   “……是的。”梦中人并未否定。   高易羽接着说:“但那个梦并没有做到最后?”   “嗯,在梦中谱写完最后的……诠释人生的曲子之前,她就已经离世了。”梦中人怀念的、爱恋的、珍惜着的低语,“唯独只留下,这个不被世界上任何人知晓的梦,来到了我的唱片店里。”   像是被剥夺了语言能力,高易羽陷入寂静。   她试着再说些什么,但并未比心声更响。   德利多利从旁开口:“你只是想让她在死之前,听到自己的歌被演奏出来。”   “因为我爱她。”梦中人说道,“谢谢了,德利多利,您的歌声很美。”   “无妨,那是首好歌,我很愿意为她歌唱。”   就像音乐被留在了历史之中,那位不为人知、不曾诞生的大音乐家,结束了人生的梦,悄无声息。   高易羽有些不舍,但还是关掉了搜索界面,即便上面还有一个叫做“松鼠”的名字……可它不再存于现实里的任何地方。   松鼠的梦所化作的灵感,从历史恶魔与吟游诗人的灵魂中消失殆尽。   唯独那个梦——那残缺的梦,则静静躺在梦境的唱片店里,成为了不被发行、无人知晓的一张打口碟。   ……   在这之后,梦中人道了歉,因为她没有把委托说清楚,可也因为这样,高易羽与德利多利,才心无旁骛的奏了一首好歌。   然后,它结算了酬劳。   德利多利不知道和梦中人有什么沟通,她并没有去索要一个随心所欲的梦。高易羽也没有索要,只是暂存了起来。   倒是那首歌——那首化为梦境,被高易羽梦到,然后死活记不起名字的……只有一个“孤岛”印象的歌——梦中人表示,可以说出名字了。   起初的高易羽有点激动,但很快冷却了下来。   在奏完松鼠的梦之后,她对一首记不起来的歌不再那么执着。   其实也不是不想知道,只不过——   “有位大音乐家在为我创作一首新的孤岛,所以这首记不起来的,就和那个梦想一起暂存在您的店里吧。”高易羽是如此答复的。   而德利多利回到金币中,梦中人也离开现实归回梦境。   又在经历五杯咖啡、两顿泡面,还有大量的键盘与吉他声之后。   盛夏洋溢于空气的每个角落,她们的到来惊走了松鼠。   约安妮丝在围绕植被的钢琴旁,端正身子并坐在琴椅上。白纱的连衣裙和肌肤之上,洋溢着叶隙洒下的光斑。她用笑容和琴键,诠释起高易羽所说的那个梦。   “那是一座孤岛……”她的琴声仿佛是这么在说。   但在高易羽听来,那并非是一首孤独的歌。 Whiter Shade of Pale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