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档案,距离先生消失还剩100天 作者:杀人鲸 简介: 在碧蓝档案的世界里,当先生濒临死亡时,学生们会如何珍惜最后的相处时光? 第000章:序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所有的战斗,所有的纠缠,带来重生,带来死亡。那些重生与死亡的面孔中,有先生每日都能看见的,也有先生从未见过的。 我会为她们的重生而高兴,为她们的死亡而难过。 但此刻我的那些情感,就像是雾气中的花朵一般,迟钝而模糊。 也许对我来说,时间已经在那一天永远停止了。 第001章:100日·晨·夏莱办公室 早濑优香直勾勾地望着窗边。 先生就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桌上是她刚泡好的咖啡,晨间的金光洒在先生的身影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这是她平日里最享受的景色。 只属于她的景色。 先生身上那份足以令她发狂的平静,如同一份不切实际的美妙幻象。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一切都很正常,仿佛先生还没有在之前那场席卷整个基沃托斯的大战中,付出惨痛到无法呼吸的代价。 要命的代价。 名为数秘术的集团,为索求遗世独立的基沃托斯之真理,为雕琢一己之私眼中的理想世界,利用久已存在的学院之间的嫌隙,挑动天真无邪的孩子们,陷入无尽仇杀的莫比乌斯环。 颠倒因果,凭空造物,甚至破碎空间,数秘术的权能堪称无所不用。 更何况即使不凭借这些权能,以‘大人们’肮脏的做法和思想,对于生在乐园之中的孩子们的意识,也如同降维打击。 正如那个令人厌憎的多目女所言,基沃托斯的终焉已然降临。 那一日, 支撑着箱庭世界的法则摇摇欲坠。 学生们陷入无解的仇恨循环。 曾经碧蓝的天空,也被无尽血色染红。 那一日, 先生站了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愤恨,没有疲惫,只有明悟。 “既然乐园和经文,都是神与人之间的约定——” “那么,当旧有的约定因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不理解而崩坏之时,就是定下‘新的约定’的时候了。” …… 那一日的优香,并不明白先生即将立下何等的伟业。 以高维观测者的躯体进行献祭, 将自身的权能与生命一同解放, 将遍体鳞伤的基沃托斯所有的伤痕,所有的破损, 全,数,修,复。 那是连黑服都因惊惧与狂喜而战栗不已的,如假包换的,‘天国降临’。 那一日注定会在神秘学研究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战之后破而后立的学园之间,在先生和夏莱学生会的调解之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仇恨被弥合,伤痛被抚平,牺牲者得到了安葬,幸存者得到了新生。 而代价是,先生与整个基沃托斯之间的融合,已经无法停止。 先生所受的伤,并不是简单的丢失生命力——如果只是那样,基沃托斯的学生们即使拼上自身的光环破碎,也会强行把神秘注入先生体内,只求先生的一丝生机。 为了修补大战造成的法则损坏,支撑整个基沃托斯继续运行,先生以自身的生命、权能和存在为代价,强行介入了基沃托斯的运转循环。 如同滴入磅礴河流中的一滴墨汁,很快就会消失无踪。 直到早濑优香完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时,她眼前的先生,最敬爱,最依赖,最无法割舍,最……爱的先生, 已经不过是翻腾在河流里的,一道即将消失的墨痕。 因为那场大战,对早濑优香来说再熟悉不过的日常,也成了追之莫及的奢望。 此刻先生头顶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他身上散发出的温暖,更加诱人,更加致命,如同无尽长冬之前的最后一抹暖阳,哪怕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仍旧让早濑优香贪求着,渴望着,瑟缩着躲进先生为她营造出的,最后的庇护所。 她的理智正在向她发出嘶吼,不停地向她发出警告:贪求片刻的温暖,带来的只会是彻骨的寒冷,彻底的绝望,把她的生命抛进连一丝生机都不存在的,虚无恐怖的深渊。 但优香的本能,却将她按在了原地。 即使明知道是冬日最后的一份温暖,她也无法割舍。 不愿割舍。 …… 巨大的割裂感和不真实感,将优香的脑袋搅成一团浆糊。 如果几个月前有人告诉她,聪明的优等生优香小姐会陷入这种愚蠢透顶的纠结状态,她一定会给那个乱嚼舌根的人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至少那人所属部门当月的部费是别想了。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不重要。 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了。 “……” 闭上双眼,优香竭力想着有趣的回忆,以冲刷身上无法消除的绝望感觉。 有趣的回忆,有趣的回忆…… 对了。 优香曾经在游戏研究部那群吵闹的孩子撺掇下,看过一部挺无聊的电影。 电影里面,一位平时疏于关心孩子的母亲,在孩子横死于车祸之后,用无尽的工作,和永远喝不完的咖啡麻醉自己。 当时的优香只觉得女主角,既可笑,又不知所谓。 既然那么在意他,为什么不早点施加关心? 而当重视的人都已死了,埋头工作又有什么用? 当真可笑之极。 不知所谓之极。 大人也有这么不理性,不堪入目的存在吗? 这样想着,早濑优香以机械般的动作,将关于各学生会的文档一一归案,同时条件反射般地,啜了一口咖啡。 “呵呵” 轻巧的笑声,以苦涩的音节收尾。 优香只觉得一大块冰滑进了自己的胃里。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向她的先生诉以衷肠。 命运在她的先生头顶上悬挂利剑,何尝不是为了看她惊恐万状,五内俱焚的丑态。 她是应该为自己那执念般的恋心没有暴露而安心,还是应该为缺乏勇气的自己感到愤怒? “优香。” 先生在呼唤她。 今天也是如此,她可以在工作上占尽主动权,但在工作之外的时间,就连主动呼唤她的先生,对优香来说都是一种艰难。 于是优香抬起头,正对着先生的侧脸。 那完美而温暖的线条,仿佛一尊先贤哲人的雕像,一派寂静无声的美丽。 一股莫名其妙的鼻酸,涌上优香的面容。 她忽然不想再戴着理智的面具, 想要大哭,想要砸碎办公室里的一切,想要捶打先生的胸口,想要扑进他的怀抱里,流干这辈子所有的眼泪,然后沉沉睡去。 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 “优香,优香?” 先生的呼唤,将优香从可悲的思想中叫醒。 先生的声音真好听,她想道。 真想一辈子就这么听下去,她想道。 “——!!!” 不能再思想下去了,不能再思想下去了! 仰起头,深深吸气,把所有的情绪和思想压下去,直到快要崩溃的表情重归平静,直到她的蓝色眼睛里空洞一片。 她忽然很庆幸,自己永远习惯于用言不由衷的话语,和聊不完的任务,掩盖着内心的真实想法。 习惯于用理性的外壳封闭自我,却探出小小的触角,接受先生的阳光。 “是,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什么。” 先生笑着,带着一如既往的无奈和温柔, “只是感觉优香最近工作更拼命了。” “因为先生最近看上去更不可靠了啊。” 优香习惯性地用一如既往的傲娇语调回应,轻轻拍掉了先生想要抚摸她脑袋的手。 虽然很想要, 虽然很想要,但如果就这么顺应先生摸她的脑袋的话,优香一整天都没法过了。 会沉浸在先生的温暖,和撤走温暖的空虚之中,被撕裂的。 “是吗,让优香觉得不可靠了啊。” 先生的黑眼睛转了转,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或许是沾染上神秘过多了,连说话方式都变得弯弯绕了起来……确实作为孩子们的指导者,不用简洁明快的语言传达信息,是不合格的指导者啊。” 才没有不合格,优香心里嘟嚷着。 顿了一顿,优香顺手抽出张单子,递到先生的面前。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先生最近都不乱花钱了?” 先生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发票,耸耸肩: “不乱花钱也是件坏事吗?” “是的。” “……呃?” “是的。” 先生猛然抬起头,看向优香的双眼。 少女那双悲伤,空洞的双眼中,透露出某种执着: “因为先生的一切,都必须让我来管理才行。” 先生的眉头中,第一次出现了温柔之外的神色。 似是痛苦,又似是忧愁。 他就这么僵硬的站着,侧开脸躲避优香执着的视线。 按照往常的情况,优香应该用尖刻的语言指出先生的浪费,冷嘲热讽以后得意洋洋地离开。 最好的情况也是轻拍着先生的胳膊,以示无言的抗议,或者娇嗔。 怎样都不应该是现在这种,两人都一言不发的情景。 已经开始上升的日头带着明媚的,辉光一般的灿金。 春风和煦,花海烂漫,优香的耳边散发轻轻飘动。 先生却像是一道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的,黑白分明的墨痕,无法染上丝毫的温暖和色彩。 他散发着温暖,却无法接受来自他人的温暖。 片刻过后,先生的眼里有什么透明的壁垒碎裂了。 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大人做派: “那么,还是像以前一样,需要麻烦你了呢,优香。” 没有给出任何答案,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只是一如往常的例行公事。 狡猾而胆怯的大人,甚至不肯为她流露出一丁点的情绪。 优香抬起头,回以一个明媚到虚幻的微笑: “嗯,包在我身上。” …… 碧蓝的天空中雪云绵延,如同神的油画板一样绚烂,悠悠长长铺展在高远的穹顶上。 因为遥远而美丽,因为美丽而格外遥远。 宁静祥和,轻盈透亮,好像多年未见的幸福,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并不是谎言。 “砰”的一声,出其不意。 优香感到空气微微震动,门口气流的涌动带走了先生的脚步。 先生要离开了。 她咬紧了牙齿,心一路沉到谷底。 连手腕也在微微发麻。 鲜明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优香却将自己蜷缩的更紧。 她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将脸深埋其中,无论如何都不能止住身体的颤抖。 “先生……” “先生……” “啊……” “啊……” 小小的悲鸣,渐渐演变成了不能压抑而溢出的抽泣。 先生以前那些奇怪的兴趣,扭蛋也好,变形机器人也好,为什么不见了呢? 为什么忽然间就不见了呢? 那毫无疑问是他的先生,但正在经历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变化。 是基沃托斯与他的融合,让他渐渐失去了属于原本自我的个性? 还是先生肩上的担子已经重到无法承受,被迫向着更无私的人格前进了一步? 但她无力阻止。 不,别说阻止了,优香甚至挤不出足够的力量,挣脱先生温柔的目光。 因为外面就是黑暗的悬崖。 绝对的黑暗应该是丧失一切的虚无,优香此刻只渴求把她所有的知觉全部带走, 可是她依旧感到寒冷感到疼痛感到绝望感到窒息 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像重锤一样沉重清晰,不堪纷扰。 渴求温暖…… 渴求希望…… 渴求…… 渴求! 渴求……什么? “呜!”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先生做过的座椅旁,哽咽一声把脸埋进了坐垫里去。 如同溺水之人渴求浮木一般,拼命往上攀爬。 如同沉入海底之人渴求空气一般,拼命往肺里呼吸。 温热的感觉催化了她压抑许久的眼泪,她的泪水擦在坐垫上濡湿一片。 黑暗中她看不见任何事物,只能凭借仅存的温暖感觉,确认对方的存在。 仅存的理智已经完全被撕成碎片,与其说是哽咽不如说是发泄。 发泄积蓄在内心的阴郁 发泄因得不到答案而愈发明显的猜忌 发泄因无法接受结果而不断逃避的压抑 发泄从初次见面就锁死的师生关系,而使他永远不让她真正了解他而产生的,已经像怪兽一般庞大的怨恨 “先生……你要去哪?” 这是优香在陷入昏迷前,最后一句自言自语。 第002章:099日·午间·三一学院咖啡馆 午间·三一学院咖啡馆 (我怎么抵抗/那苦涩欲望) 咖啡馆里幽幽的放着音乐。 那是一首悠扬的情歌,缠绵而苦涩,甜蜜中夹杂着些许无奈。 因为感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圣园未花的耳边,依稀听到那缠绵的歌词。 (再一杯/让我释放) 未花想起了那段埋藏在心底的记忆。 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天天都在流泪,太多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太多不愿承认的事实,如同滞留的货物般堆藏在她的心底,直到把她心灵的港湾,淤塞成一潭死水。 未花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着别人。 但她欺骗得更多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先生已经成为基沃托斯的救世主了呀。 未花寂寞地笑着,轻声对自己解释道。 她在心里编织着一个幻象,一个美妙的谎言。 先生抚平了这方天地间的一切伤痕,一切旧仇新怨,然后在一个开满鲜花的庭院里,遇上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 他们相爱,相守,在那里快乐的生活。 从此,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结尾一样,王子与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我挣扎过努力过/你依旧让我无处可逃) 故事的结尾,就应该是这样。 未花宁愿事实是这样的。 这样,未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他遇上了一个能够真正善待他的女孩子,而她,也可以如同很久很久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继续微笑,生气,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事实,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与未花作对。 那位先生,就在她的面前,微笑着献祭了自己。 她唯一真正在乎过的先生,已经迈上了为期百日的阶梯,通往天堂。 而她,空有一双洁白的翅膀,却只能在人间遥遥相望。 (你的诱惑/是我的毒药) 那是未花唯一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曾经以为,像先生这样的人,是不会死的。 就算要死,也应该死得十分幸福,十分光荣。 不管怎么样,在很多学生眼里,先生就是她们的英雄。 英雄,本不应该在平淡的生活中,被一点一滴地夺走一切。 当她接触到这个沉重的现实时,她的手仿佛一下子没有了力气,连茶杯都举不起来。 她还远没有坚强到,能够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面对他的死亡。 …… (败在你主场/再次坠入你的魔障) 沙哑的情歌,仍旧萦绕在圣园未花的耳畔。 即使先生就坐在她的旁边,感受着先生温软的、逐渐淡化的芳香,圣园未花还是没能真正接受, 那个她深爱的,深爱的先生,就这样被宣判了死亡。 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一丝挽回的机会,没有给她留下以命相抵的空间,他就这么从容不迫地,迈着极端温柔,又极端残忍的步子,走向了天堂。 甚至,甚至未花还来不及在这之前,告诉他,她真正的心意,她炽热的感情。 带着最为崇高的神秘光环,少女竭尽诚心地每日祈祷,祈求着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机会,能让圣园未花小小的心愿,被先生拾起,捧在手心里。 可是神没有听到。 真是可笑。 (我怎么遗忘/你深邃而醉人的芳香) “或许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的演员吧。” 上周末,是圣园未花的十八岁生日。 美丽的公主,在自己最重要的诞生之日,向自己最珍爱的王子,表露出最真切的心意。 这是圣园未花最后一个自欺欺人的剧本。 她本来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对白,在心中排演了无数次。 在圣三一学院的监狱里, 在阿里乌斯的旧校舍内, 在染满鲜红的祭坛之上, 她都从未忘记,也从未放弃这个机会。 她想,如果先生拒绝她,那么她就淡淡地笑,绝不表露出任何哀伤。 而如果,如果上天真的垂听了她卑微的祷告,先生没有拒绝她,那么她也绝不哭泣。 她要从头快乐到底,从头甜蜜到底。 (再度尝一口/让你的幸福驱散忧伤) (你的诱惑/我来品尝) 她就这么忐忑着、纠结着、痛苦而热烈地排演了一个月,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只等待那场戏开演。 可谁知道,王子在戏还没有开演的时候,就已经被宣判落幕。 于是整出戏,都没有了上演的资格。 圣园未花用自己的小聪明编排好的所有表情,在看到先生苍白的身影时,竟然没有一个能够用上。 她的告白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一出蹩脚的,一厢情愿、自导自演、自欺欺人的戏,就这样落幕了。 咖啡凉了,可以续杯。 心凉了,又该如何呢? 夜幕降临,在三一学院的花园中,圣园未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裙摆上。 她哭得声嘶力竭,哽咽到不能自已。 他这样,算什么? 在先生的心里,她到底算什么?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背叛我,攻击我,咒骂我为魔女,只要有先生,我就不会放弃。 可是现在连先生也要离开了,那么,圣园未花该怎么办? 放弃先生?还是放弃所有的回忆? 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走回去的,只知道,她把自己的心,遗失了。 …… (磨碎幻影/滴落清醒) 后来发生的事情,理所当然到令未花笑出声来。 她是魔女,是祸乱的主谋,是基沃托斯和平的最大隐患,意图挑起无尽仇杀的狂人。 哪怕先生绞尽千般口舌,身为基沃托斯调停者的他,概不可有丝毫的偏爱和偏帮,更无法阻止未花被送到那个可笑的审判席上。 责难,咒骂,谄媚,狂热,观众席上的学生们,带着浑身血污和胜利的喜悦,来自不同的学园,输出的情绪却如出一辙。 未花闭上双眼,笑容中隐隐现出一丝疯狂。 一群乌合之众能起什么风浪?有什么监狱能关得住自己? 若是当日战争的胜利者是她,这些见风使舵的学生们,怕不是要立刻跪下来献上自己的忠诚! 面对这些色厉内茬的喧嚣,她不会在意,更不会为其所伤。 历史的洪潮,并不是区区一些学生,一个魔女,甚至是一个学院可以左右的。 被卷入其中是偶然,身不由己则是必然。 圣园未花只是担心,那个时候的先生在哪里。 (是这种阵痛/为你我正名) “我只是想提醒在座的各位,如果你们是想用审判的方式来‘消除仇恨’,那我不得不很遗憾地提醒你们——不是仇恨选择了人,而是人选择了仇恨!” “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清,那就请你们退下旁观席,从扪心自问开始重新做起吧!” 审判席上一片哗然。 未花睁开了眼睛,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 先生就在那里。 先生温柔而坚定的嗓音像是丝绸划过琴弦,当她望过去时,他已经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从位置上站起来,挡在未花身前。 如同一位坚定不移的骑士,为身陷囹圄的魔女辩护。 “先生……” 仅此一次,唯独这一次,她不想再流泪。 也许一生都不会为先生知道自己的心意,也许永远都不能说出那三个字。 她想要在最后的审判上,当着众人的面,和他并肩作战。 …… (不要看曾经/不要再憧憬) 咖啡厅里的歌声,将圣园未花从回忆中唤醒。 未花觉得喉咙里一阵干涩,她痴痴地望着坐在身旁的先生,耳边似乎又想起了他在辩护席上低柔的嗓音。 明明那么温柔,那么好听, 却让未花的心里如同结了冰霜一样疼痛着,说不出是眷恋还是悲伤。 先生或许真的是世间一切美和善的集合呢? 她没来由地胡思乱想着。 毕竟当他站上了辩护席,所有针对未花的指控,都如同冰川崩塌一般破裂消融了。 偷换概念,转移目标,巧舌如簧的先生,没有依赖任何力量,只是凭借大人的口才,将针对未花的审判,转变成了一场拷问所有在场学生内心深处偏见的反思会。 “未花,从今天起,我毫不怀疑,哪怕整个圣三一学院都被空对地导弹炸成平地了,先生都有办法说服我们,让我们觉得被炸成平地的圣三一学院对我们更有利。” 事后,桐藤渚——现任圣三一学院茶话会首席,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对未花说道。 “只是他当然不会这么做的啦,渚酱。” 未花眼角含笑,那瞳仁清澈的颜色,好像擦过薄云的满月。 不是每一个公主,都能等到属于他的王子。 但谁说一个魔女,就不能拥有保护她的骑士了? “先生。” “……” “先生。” 身旁的他抬起头来。 “有什么事吗,未花?” 未花笑盈盈的看着他。 “没有呀,只是想继续这么叫你而已,先生。” 先生轻轻点点头,便继续折腾他面前那杯咖啡了。 (不要再憧憬/快按住我那憧憬的心) (我要怎样把你戒掉/不如回头向你奔跑) (不再挣扎/不再苦熬) (你永远是我的宝) 咖啡厅里,情歌的声音还在回荡。 未花看向老师的眼神中,有一种甜蜜之极的绝望。 很多人都以为,未花是易怒的,善变的。她们以为,掀起暴乱的魔女,很快就会不满于先生对她的监护,然后诉诸于新一轮的暴力。 可是她们不知道,未花是一个念旧的女孩子,用情至深,耿耿于怀。 圣园未花睁着澄明的眼睛,淡淡地笑。 她的世界中所有的美与善,很快就不会回来了。 并且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还记得,她与先生走过的路,说过的话,笑过的话题。 可是先生呢? 先生会不会忘记她? 也许若是有来世,当未花与先生在茫茫人海里相遇时,会擦肩而过吧。 乐园的存在无法证明,人们只能坚信乐园确实存在。 圣园未花也无法证明,她的先生是否也喜欢着她。 最怕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爱情,她是,他亦然。 最怕倾尽一生,他们都没有相爱过。 圣园未花突然泪如雨下。 她终于明白,有一种距离,叫做咫尺天涯,有一种故事,注定只能是童话。 第003章:098日·黄昏·格赫娜校区边境地带 黄昏·格赫娜校区边境地带 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飞速变化。 当新的规则,新的约定已经变为既成事实,整个基沃托斯都需要充足的时间,来适应游戏法则上的改革和变化。 权力讨厌真空,而争权夺利的游戏,更是一场永无终结之日的博弈。 总会有人擅长钻空子,总会有人试图利用新的秩序,来攫取属于,或者不属于她们的一份猎物。 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也是一个树立新秩序的时代。 旧时代的大厦即将崩塌,新时代的理想大门内,也是暗潮涌动。 在新伊甸条约的签署完成后,圣三一学院与旧阿里乌斯校区已在准备艰难地冰释前嫌。 基沃托斯里的不同校区,几乎相当于不同的国家和文明, 从训练标准、衣食住行,到校区信奉的理念之间,都有极大的差异。 尽管圣三一学院的上层,以及阿里乌斯的新掌权派,都希望极力促成融合, 然而个人层面上的擦枪走火、地盘纷争,仍然令她们焦头烂额。 至于格赫娜的情况也并不乐观,甚至可以说,更加不好过。 和平条约虽然充满了理想主义,但理想主义不能当饭吃。 小恶魔们与小天使们之间的嫌隙,几乎从基沃托斯诞生之初就已存在。 学生们住在前辈留下的宿舍和学院里,享受着历史带给她们的馈赠,自然也要承受历史带来的负担。 现在的格赫娜,由主和派彻底掌权,并且将万魔殿与风纪委员会,这两个一文一武的组织,强行合并,组成了新的格赫娜掌权机构—— “临时军事管制委员会” 冷硬的法律,严酷的规则,便是这个时代的主轴。 但是为了基沃托斯不再伤亡惨重,为了来之不易的和平条约不被破坏,更为了格赫娜中蠢蠢欲动的大量主战派不会脱离组织,强行独走, 这样的变革是必须的。 理所当然地,在格赫娜校区内部,反对的声音从来不少。 主战派们私底下痛骂格赫娜现在的机构,是暴政,是集权,忽略了她们的声音,也忽略了她们不想与圣三一学院共存的想法。 但她们也只能在私底下咒骂了。 因为新的委员会,权威不容置疑,力量不容置疑, 更重要的是,格赫娜现今的掌权者,对先生创造出的和平未来的执念,绝对不容置疑。 在这个变动的时代, 在这个宛如走着钢索,却微妙地维持着力量平衡的时代, 各色佣兵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崛起。 既然亲自下场已经被杜绝,和平共处已经初步成为了基沃托斯的共识和主旋律, 那么伴随着大环境的和平而来的,便是一个现代人再熟悉不过的名词: “代理人战争” 相互交错的势力不能直接下场,改变平衡的角色,就变成了各大势力的代理人。 更为隐蔽,更为巧妙。 冲突隐藏着自身,但冲突永远会以某种形式存在。 在这个时代,佣兵组织的数量和质量都飞速崛起,其中更不乏掺杂着名门大校身影的团队存在。 而要数佣兵组织中最耀眼的一颗新星, 就不得不提到‘便利屋68’ 她们,与震动基沃托斯的悍匪团伙‘蒙面泳装团’结成了战略合作伙伴, 再加上来自格赫娜正规武装部队的全套武器装备补给, 甚至,传闻中她们还与基沃托斯的调停者,夏莱的先生,有着暧昧的关系。 活动于各大校区边境与交界处的她们,已经打响了‘便利屋68’的名号,成为基沃托斯一股不可小觑的新势力。 今天,‘便利屋68’就接到了来自夏莱的先生的委托。 …… 暮色四合,逢魔之时已至。 晚霞鲜红而炽烈,给即将暗淡的大地增添了最后几分暖色。 夏莱的先生站在一处荒郊的十字路口,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他委托的人。 忽然,一道长长的黑影在他脚下出现,像一根十二点钟的指针一样,与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抱歉,先生,我们来的有点晚了。” 一只手搭上了先生的肩膀,随之而来的还有沙哑的嗓音,几乎强迫着他回过头去。 陆八魔阿露就在他的身后, 她身上有种凝练的气氛,明明是刚来,却仿佛她站了许久。 在她身后,是25名全副武装,‘打扮一新’的便利屋68成员。 这些从格赫娜训练基地招来的精英,人手一把黑色的M16,穿着复合防弹衣,扣着精美的钢盔,身上还缠着手雷和子弹带。 先生揉了揉太阳穴,有些难以置信,又好像在预料之内。 (便利屋68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阿露此刻披头散发,背后的披风下摆布满弹痕,显然是刚从上一场战斗中脱身,就立刻赶了过来。 身背狙击步枪,腰上别着一把战术短刀,阿露的眼神就像一潭深邃的湖水般平静。 曾经的她,看见电影中的不法之徒,都要双眼亮星星个半天。 现在的她,已经可以随手用枪托砸烂别人的脑门。 是什么改变了从前傻得可爱的阿露,是时局,还是生意? 先生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虽然阿露如今确实有了大组织话事人的气势,但他实在不能发自内心地,为阿露身上发生的‘成长’而鼓掌。 “先生,今天的委托是什么?希望是个大单子。” 阿露用平淡的语调问道。 先生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把各种疑问和思绪抛在脑后。 “好吧,阿露……距这边两公里的陆上货港,有个凯撒PMC的废弃工厂。” 阿露挑了挑眉毛: “军工厂?还是制造重型武器的那种?” “没错。”先生叹了口气, “现在那里被头盔团占领,利用学园边境地带的优势,征召那些没被新政策收编的不良学生,强迫她们生产已被伊甸条约禁止的重武器装备。” “你懂的,轰炸机,重型坦克,榴弹炮,自行火炮……如果把这些玩意儿开进市区,新建好的学生宿舍和商业区都得完蛋。” “所以,” 阿露打断了先生的说话,直直地盯着他, “你想让我仅仅带着一个轻武器中队,就去捣毁至少拥有150个人,可能还有重型坦克和火炮支援的头盔团军工厂?” 先生慌忙摆了摆手:“当然不是!我们可以请求附近的格赫娜支部火力支援,对了,我再从夏莱直属分队中调几个人……” “别急呀。” 阿露拍了拍先生的肩膀,脸上带着低沉而残虐的笑意, “我只想说,你找对人了,先生。” …… 剩下的事情,简单到令人哑然失笑。 阿露带领的‘便利屋68’中队,就像是一股暴虐的火焰风暴,用最基础的轻武器,就轻松碾压了兵力数倍于己,拥有重火力和战术载具支援的头盔团。 对于许多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的头盔团佣兵来说,‘便利屋68’的战斗方式也太过惊悚了点。 头盔团们不是士兵,她们从未上过战场,但对方货真价实,宛如实质的杀气,简直就像把真正的战场带过来了一样。 这场面让很多人吓得呆立在原地,还有更多胆小的,把手里的武器一扔,转身就跑。 不过她们还没有跑出几步,就听到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 在黑夜中,新的‘便利屋68’中队成员们,骑着十几辆经过改装的喷火摩托车,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冲入头盔团早已崩溃的阵地里。 那些慌不择路的佣兵还没从刚刚的冲杀带来的震撼回过神来,全自动的武器就朝着她们,倾泻无情的火力。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枪械的鸣响,将这里渲染的简直如同中东地区交火的阵地。 头盔团的老巢在阿露指挥的疯狂攻势下,不到五分钟就宣告了瓦解。 尤其是当阿露徒手拆烂了一台直升机,卸下机门上的航炮,将工厂里三个负隅顽抗的据点扫射成筛子之后, 剩下的佣兵们就颤颤巍巍地扔下了武器,双手抱头的选择了投降。 对此,阿露有些无聊地扔掉手里的航炮,歪着脑袋,淡淡地丢下一句: “快滚,我没有时间俘虏你们这群废物。” …… 收拾战场的残局,并不会花费阿露多少功夫。 当然,也不会轮到她亲自来做。 只消一通电话,格赫娜的协助人员就会飞奔而来,对战场残骸以及工厂剩余设备进行简单的估值。 而后,改组过的格赫娜建筑队,会在几天之内轮番跟进,将原本属于头盔团的废墟铲平、 至于这片荒地的归属,则会由各大组织的调解员们待价而沽。 “新组织的效率就是高,要是放在过去,怎么也得扯皮上半天。” 阿露挂断了电话,用一个眼神支退了下属们。 她看着眼前怔愣的先生,嘴角自然地向上勾起, 那笑容很熟练,但先生不熟悉。 “先生应该有很多问题吧……不过不用急,我们可以边走边慢慢讲。” 先生有些沉默。 他感到心脏左侧的位置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感,先生不适地动了动肩膀。 他看向她,仿佛看向一堵灰暗的、结满了蜘蛛网的墙壁,墙上立着一支火把,火光暗淡,看上去随时会熄灭。 两人肩并肩地走在荒郊的道路上。 焦黑的硝烟散去,露出了碎钻般铺满天穹的星空。 道路两旁种植了枞树,柔软的枝叶轻轻摇晃,树脂的清香洗濯着阿露的发梢。 一切都仿佛是从前,但身边的人,对他和她来说,可能都不是同一个人了。 改变,是好事吗? 如果改变真的是好事,那世上为何又有那么多人向往童年? 先生思虑了良久,纠结了良久,牙齿紧紧抵在嘴唇上, 终于他开口了,问出他心中恐怕最不容易冒犯到阿露,又最想知道的话题: “睦月,佳代子,遥香她们……去哪了?” …… 阿露倏然间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来,微微抬头,与先生对视着。 少女琥珀色的瞳孔里,散不去的硝烟,汇聚成浓厚的乌云,让先生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曾经这个傻女孩,连个装模作样的恶党都做不好。 现在呢? ‘便利屋68’的威名与恶名,已经在整个基沃托斯都排的上号了。 片刻过后,阿露嘴角含笑,眼帘低垂,如同悟道一般叹了口气: “该说是……和平分手……吗?” 和平分手。 旧友没有逝去,只是相忘于江湖。 这个答案并未出乎先生的意料,他松了口气。 只是他旋即心里又开始收紧。 生离,亦或是死别,这两者哪个更令人痛苦,就连先生也说不清楚。 阿露继续说道: “睦月和佳代子在格赫娜东侧边境,负责管理便利屋68对阿拜多斯业务的支部。” “至于遥香,她这几天又跑到她的植物园里去了,可能这辈子就死在那里面不出来了吧。” 阿露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已经派了手下天天给遥香送饭,不过……” 她忽然间深深吸了口气,用平淡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想,她们应该不想再见到我了,而我也一样不想见到她们。” “……为什么。” 先生的手都被握得发疼。 不忿,伤心,懊悔,这些情感如同山洪般在先生心里爆发。 即使这应该是那场席卷整个基沃托斯的大战之后,他和阿露的第一次见面。 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睦月、佳代子和遥香,这几位从便利店68初创时就一直跟着阿露的伙伴,对她有多么重要。 而过去的阿露,又是有多么不可能抛弃她们。 “为什么?” 阿露看向先生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便利屋68的众人早已各奔东西,但只有先生这个‘外人’,眼巴巴的幻想着破镜重圆,旧梦重温。 她微微想了一会儿,淡淡答道: “可能是她们感觉得到,我对她们的事,可能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了吧。” 少女波澜不惊的回答,让先生眉头更紧。 但她似乎浑然未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不,不仅是她们的事,” “自从你……不,自从那一天之后,我似乎对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变得,不是那么在意了。” 阿露低声地笑着,分不出那是嘲讽,还是明白。 “你知道吗,先生。” “我以前呢,一直以为,做一个不受约束的恶党,做一个潇洒的法外之徒,是一件很炫酷,很闪耀,也很有难度的事情。” 她的声音,仿佛一位孤独的歌者,在唱着一首悠伤的咏叹调。 似是在嘲笑过去的自己,又似是在怀恋。 “但是后来啊,先生,” “我明白了,做恶党根本不需要任何条件,也根本没有任何难度。” “只要——我对别人足够的,漠不关心就行了。” 阿露的眼神中,透露着某种命中注定的神色。 “当我对我的员工漠不关心,只为了便利屋68的扩张而学习经营技巧的时候, 我发现,她们已经像对待一个真正的会社总裁一样,尊敬着,畏惧着我了。 当我对我的敌人漠不关心,只为了更快地完成任务而击溃她们的时候, 我发现,她们已经像对待一个无情的杀戮机器一样,逃窜着,躲避着我了。 还有,当我对我自己也漠不关心的时候, 就连徒手拆烂敌人的载具,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说到这里,阿露对着先生微微一笑,那笑容中透着丝丝悲凉, “只是,我的先生啊——” “这世界上,明白这一点的恶党,是不是,都是,十分悲伤的人呢?” 第004章:097日·午后·KV高速公路 午后·KV高速公路 【生活里没有什么宏大的故事,只有一些微小的细节】 曾有一段时间,怀抱着‘小确幸’的基沃托斯高中生们,总是把这话当做真理,坚信着,传唱着。 “嗯……小确幸,是吗?” 砂狼白子哂笑着,对于她们的生活哲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因为她早已亲身体验过,一场宏大的悲剧,如何将她身边那微小的幸福,毫不留情地席卷干净。 在那场席卷整个基沃托斯的大战中,她们输给了数秘术,输走了老师,也输走了她们生活当中的一切。 对她来说,宏大叙事与小确幸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矛盾。 因为,若是在宏大的战场上打输了,身边的小确幸真的无从谈起。 只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们的幸福并没有被宣判死刑立刻执行。 而是死缓。 比如说此时此刻, 当浑身濡湿的砂狼白子,与慌忙躲雨的先生,在空无一人的高速路桥洞下,肩并肩地靠坐在一起时, 白子的心中,腾然升起一股小小的窃喜,小小的幸福。 或许这便是她们所说的‘小确幸’,尽管她的内心早已悲凉得如同月面的荒野, 但她同样无法斩钉截铁地否定,幸福在心中萌芽。 …… “哗~~~” 白子和先生,倚靠着彼此的身体,在桥洞下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 天空被云压的很低,浓重的云层似乎快从天穹中掉下来,一直砸到砂狼白子的脑门上。 空气沉闷得让人浑身不舒服,迎面而来的风一阵冰凉,一阵燥热,极不稳定的气流里,几根零星的雨丝被风吹到两人的脸颊上。 若在平时,白子最讨厌春夏之交的这种天气。 风和雨,将来与未来,在冷热混杂的空气里交织,像一盒融化的冰激淋,粘稠又温吞,实在让她提不起精神。 背上的汗还没有干透,离宿舍还有很远的距离,又碰上这种糟糕天气。 “嗯……” 白子忽然抬起了手,拨了拨垂落在眼前的细碎刘海。 不知为何,今天这种粘乎乎的温暖天气,并不让她感到烦躁。 就在白子望着桥洞外的雨点出神的时候, 先生忽然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她表情复杂地愣了几秒, 而后她才想起来,她曾经在先生的面前,明确表达过对自己体味的在意。 白子以前可不太想让先生闻到她的汗味,每次运动完后,都非得清洗打扮好一番时间,再去见她的先生。 所以,先生那只搂住她肩膀的手,只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白子: 他根本不介意她身上的汗味。 “唔……” 砂狼白子紧闭着嘴巴。 肩上传来的温暖让她很开心,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又多了几分失望和不爽。 …… 风势毫无征兆的大了起来,密密匝匝的雨点一瞬间落到了二人的脚边。 在砂狼白子反应过来之前,硕大的雨滴就已经浸湿了她的刘海。 一阵凉风翻腾着吹入桥洞,吹得她骑行服上的V字领口起起伏伏。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去。 对面的先生不出所料地移开了视线,大拇指甲紧紧地掐在食指第二关节处, 白子看得很清楚,她的先生把手指掐出了红痕。 “每次都是这样呢。” 白子的眉头有些发酸,抿紧了嘴唇。 她虽然对男女关系知之甚少,但也早就注意到了。 她的先生,总是对她们保持着安全距离,总是在即将更进一步的时候推开她们,总是在若即若离的那一刻移开视线。 为什么,不能等她追上来? 为什么,总是要挣脱开她的感情? 砂狼白子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导致先生每次都在这种关头选择后退一步, 但她很明显地感受到,先生的心中,可不是毫无波澜。 她不知道先生心中压抑的感情是什么,她更不知道,如果把他的压抑释放出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 “可先生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一百天了啊……” 砂狼白子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怅然地,她缓缓垂下眼帘。 长久的沉默,没有回答。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思绪万千。 数次抬头,望向她的先生, 但每一次,总是欲说还休。 要她怎么说,要他如何回答? 明明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冒险,相处了那么长久的时光,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压抑已久的话语就是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她期盼着他能懂。 她期盼着他想懂。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啊!先生!” 白子的表情终于崩溃,朝着她的先生大吼去。 她的声音里复杂汹涌的情绪,一度翻来跌去,像一团永远理不顺的毛线,堆叠交错,打成死结。 …… 先生怔在了原地。 他有点没跟上她的思绪,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的情绪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起伏这么多次。 并且,说出来的话总是有些匪夷所思。 但他已经没时间去细细思考了。 外面的雨已经下得越来越大,风还是从白子那边的桥洞吹过来的。 对面的砂狼白子头发几乎已经湿透了。 作为贴心的老师,他知道不能让白子再这样坐在雨里。 因为这样下去她一定会感冒。 先生叹了口气,走近砂狼白子,将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白子,至少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她在他的目光里垂下头,终于,选择了妥协。 白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是,有的感情,却似乎总是不肯妥协。 老师和学生,都在挣扎,躲避着无法直面心心念念的人。 想要的回答,也不应该是蒙混过关的关心。 …… 砂狼白子觉得空气里充满了尴尬。 她不敢想象,自己居然扛着自行车,和先生一路无言的跑出了桥洞, 他们在瓢泼大雨中勉强登上了附近的电车,然后在全车人目睹两个仿佛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人的注目礼之下,如芒刺背地回到了阿拜多斯。 本来她还以为,会像自己以前看过的动画连续剧一样,先生会带她就近找一个旅馆什么的。 结果并没有。 “基沃托斯新闻速报,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袭击了市中心大部分地区,并且伴有随时可能会发生的雷暴,请各位学生注意用电防护,注意用电防护……” 盯着电视里的画面,白子突然发现,他们之前呆过的桥洞,早已经被汹涌的河水淹没了。 “所以雨中跑一趟也不亏吗。” 不知是天意,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在作祟。 她用格子图案的毛巾拧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双眼失神地盯着浴室里暖黄色的灯,以及先生的身影。 “啪嗒” 很快,先生洗完了澡,拉过一张办公椅坐下,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着她。 至于白子,刚刚桥洞里汹涌的感情似乎已被大雨打蔫了。 既不好意思和先生打照面,又不好意思开口跟他说点什么。 其实,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先生。 比如为什么会在本该上课的时间段突然跑来桥洞,又比如,他是不是刻意的跟着自己。 “抱歉,白子,连累你的躲雨速度了。这周有个基沃托斯水质检测报告,我得帮优香她们在桥下的河边采点样。” 先生忽然开口道。 好吧,一切的悬念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想到自己对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纠结那么久,白子烦躁地晃了晃头发。 白子的目光在四处停停落落,然后最终留在了头顶上暖黄色的灯光里。 两人都刚洗完澡,雾气在房间中有些朦胧, 暖黄色的灯光就在朦胧的雾气中扩散开来,像是海中的月亮,又像是盘中的糕点。 她睁大了眼睛,就那么望着,望着,任由灯光占据了整对蓝色的眼眸。 “咔嚓” 光芒突然迅速在她面前褪去。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再度眨了眨眼睛。 海中的月亮不见了,盘中的糕点也不见了,是真实的黑暗到来了。 砂狼白子终于从慌神中反应过来,在一片黑暗中回过神来: 校舍,停电了。 …… “咔嚓!” 惊心动魄的雷声划过天穹。 恐惧,在白子反应过来的一刻,占据了她的心头。 陷入黑暗的校舍里,无处不在的声音,滴水声,雷声,似乎都在步步逼近,要将她吞噬掉。 她开始有些心悸地四处摸索。 就算是悍匪团伙‘蒙面泳装团’的成员,也是会害怕的。 “啪嗒”一声,她总算是摸到了教室的门把手,并且成功探着步子走了出去。 可是外头也是一样的阴暗,阴雨天气,窗帘紧闭,没有一处地方,透出一点暖和的光线来。 颤抖的指尖却突然间有了温度——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白子。” 听到先生的声音后,砂狼白子像只迷途的小猫终于找到了主人。 “我在这儿,不用怕。” 先生握紧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摩挲,语调里透露着无奈。 (是吗……)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我,早就已经……) 白子颤抖着的身体忽然间平静了下来。 原本被瓢泼大雨浇灭的,心中那份异样的感情,此刻却疯狂地燃烧起来。 她用带有星点泪痕的眼睛,回头看着先生。 “先生,你喜欢我,对吧。” 没等先生因惊讶而出口反驳, 白子就突然以不可抗拒的力道,将先生的脸扳到自己的面前。 “说吧,说你喜欢我。” 先生的表情凝固了,“我没有。” 白子笑了出来,“你在骗人。” “我哪里有骗人?” “如果没有的话,那你吻我。” 先生勉强笑着: “老师怎么可以吻学生。” “脸颊也可以。” 看着白子认真而决绝的脸,先生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她把光洁湿润带着水汽的脸颊凑过去,他便轻轻地,温柔地,附了上去。 很轻很轻, 很轻很轻地, chu了一下。 但是, 还没等先生抬起脸, 他便感到如同轻巧花瓣般的嘴唇贴上来,死死地吸附住他。 她的双手环过先生的脖颈,不让他逃走。 良久,良久才分开。 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感觉,白子的呼吸有点粗重,热切地抬起头。 但她只看到, 先生脸上最后一丝假装的微笑,都已经消失殆尽。 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先生,死死地盯着他,眼眸中的蓝色像是要溢出来一般悲切。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先生?” 他没有回答,而是高高地扬起右手, “啪!!!!” 狠狠地,狠狠地抽打在他自己的脸上。 有钝物仿佛在先生的胸口重击,让他发出负伤的野兽般的哀嚎。 沉闷得可怕。 “啪!!!!” 又是一巴掌。 剧烈的响声,令白子都忍不住感到牙酸,忍不住脸颊上也绷紧了。 明明不是抽打在她的身上。 她只是哭泣着,没有声音,眼泪却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我……是我的错。” “白子,是我的错,白子。” 先生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脚步虚浮, “我……我去找星野她们来照顾你,我得走了。” “白子,对不起,是我的错。” 说完,先生连外套都来不及拿,就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砂狼白子只感觉到, 自己的心脏,仿佛被钻了个孔,打了个结,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一天在课堂上相见的时候,白子都在等着先生说一句不要走。 即便如此,他依然微笑着保持距离,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开。 从一开始,两人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师生关系,道德准则,这些东西她不愿意再去懂。 只有一件事情,是他再也无法糊弄她的。 砂狼白子将手指轻轻贴在嘴唇上,眼泪寂静无声地落下,脸上却挂着微笑, “我喜欢你,先生。” 第004章:097日·幕间 幕间 先生迈着虚浮的步伐,跌跌撞撞地穿过阿拜多斯校舍长长的走廊。 他已经给星野和芹香她们打了电话, 这会儿他已经能听到,校门口的女孩们吵吵嚷嚷的声音。 至少白子不会出什么大事。 “砰” 先生粗暴地推开卫生间的门,拧开水龙头,在镜子前把清凉的冰水泼在自己脸上。 脸上的巴掌印,如同火烧般疼痛。 但比起他现在如针扎般的脑子,脸上的伤痛竟然能算是一种止痛药。 他低低的吼了一声,一轮又一轮的清水泼在自己脸上, 想要洗去,想要忘记,那附着在自己嘴唇上的感觉。 但就是洗不掉。 如花瓣般美好的感觉,在这时,就像是恶魔强行烙在他身上的印记一样,令先生冷汗直冒,如同坠入冰窖一般。 不知洗了多少次,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先生总算放弃这徒劳无功又疯狂的努力。 他抹了一把脸,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承认吧,你就是一个无耻的掠食者)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先生的脑海里响起。 他抬起头,只见镜子里的自己,正用一种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你的精神正在衰退,你正在享受着,和比你社会地位低的孩子们交流的感觉) (因为这会让你感到安全感,满足感,对不对?) 先生低吼一声,痛苦地用手指抓紧了自己的头发。 但他没有逃,也不能逃。 自从他来到基沃托斯之后,他就失去了任何能引导他的人。 只剩下需要他引导的孩子们。 所以,既然已经没有人能审判他, 他只能审判自己。 (你利用她们对权威的尊重,对你的信任,稍稍付出一点好处,就能收获她们全部的情意) “不是的!!” 他几乎情绪失控地吼叫着, “我都已经把生命给出去了,而且,我根本不要求她们任何回报!” (你知道,这是谎言,对吧?) (不要欺骗自己了) (你学过教育心理学,你明白放任她们的情感依赖,会让她们陷入什么样的感情纠葛) (生命对你来说,一文不值,你只是享受着她们仰慕的目光,以及永远,永远无法触及你内心的,这份美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你无法自拔,无法脱身,以至于你明明在内心里也萌生了对她们的感情,却用大人的谎言,和冠冕堂皇的借口,视而不见) (你明明可以预测到砂狼白子的行动,但你放任了她。) (我说得对不对!?) (你这个扭曲的,下·贱的,应该被千·刀·万·剐的) (炼,铜,癖) “啊啊啊啊!!!” 发狂的男人挥出一拳,洗手间的玻璃应声而碎。 冰冷的碎片嵌入他的指间,鲜血从镜面碎片的缝隙中流淌下来。 先生的眼神,逐渐变得平静,变得可怕。 “那,是个失误,我不会再犯。” “我不能再犯。” “我,是她们的老师。” “也只能是,她们的,老师。” 第005章:096日·楔子 楔子 “有趣” 在某个早已无人的偏僻街道,黑暗中仿佛有一道更深沉的暗影划过空气 一声若隐若现的嘲笑,透过某座密不透风的建筑上唯一的窗户口,传了出来。 那是一间窄小的石室,绝不会比学生宿舍里自带的盥洗室更大。 除了对着窗户的墙边有张低矮的石床,里面竟然没有任何东西。 任何看到这地方的人都会毛骨悚然。 “有趣,有趣,有趣,有趣,有趣” 石床上,一堆破烂的毯子动了动,然后一副形容枯槁的身躯坐了起来。 他的每一寸皮肤上都堆满了裂痕和漆黑色的碎片,深陷的眼眶里,是一股仿佛在燃烧着的白色光芒。 如果不是他身上的破烂西装,谁也无法从这个‘身体’上, 把他和以前那个纵横基沃托斯的高维观测者,‘黑服’,联系起来。 “这种近似于自我放逐的行动,有什么意义?” 另一位观测者‘巨匠’,以无法理解的声调问道: “那场大战结束后,没有人向你追究任何责任,甚至连那个先生也没有。” 听到对方的说话,黑服缓慢地起身。 他盯着对方,嘶哑地开口,似乎是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声音都变得古怪而生硬: “意义?马斯特罗,我觉得你可能搞错了些什么。” 黑服倚靠在肮脏的石头墙壁之上,尽管身体已经枯槁,却仍然显露出某种尽在掌握的通透。 他轻蔑地笑了两声, “很快,连‘意义’这个词都将不复存在了。” ‘巨匠’对他的态度也不在意,只是继续问道: “既然你如此说,那么,你愿意为我揭示,你眼中所见的景象么?” “很简单。” 黑服缓缓地挪下床,转过头去。 他的眼神,望向了窗户外面,基沃托斯的满天繁星。 “星相学,神秘研究的源头之一。透过它,我便可以轻易地洞悉未来基沃托斯的命运。” 说到这里,黑服似乎是有些感叹,摇了摇头, “我们似乎在神秘学的研究上走了太久,忘记了最基础的东西,可能才是最接近于本质的东西。” 巨匠打断了他的说话: “对于此前研究的批判可以过后再做,你不妨明说你看到了什么。” 黑服的手指拂过自己的唇角,笑容变得有些凌厉, “那些我们曾经视为试验品的‘学生’们,她们,似乎已经开始真正地成长了。”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名为‘先生’的存在濒临消失,竟然可以让她们的神秘,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巨匠静静地看着他。 黑服停了几秒钟,看向天空的眼神,也变得狂热而充满期待: “代表天界使者的一方,有一颗最强大,最闪耀的孤星。” “曾经,这颗孤星由于受不到良好的引导,哪怕拥有强大的力量,也只如同原始的猩猩挥舞棍棒一样,无法造成任何威胁。” “但是现在,这颗孤星的命格,已经开始改变了。” “它开始变异,开始融合,本是绝不可能与其他星体联手的孤星,竟然隐约有占据整片天空的气势。” 黑服的话语中,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这颗孤星的赞叹。 但他随即眼神一转,看向天空的另一方, “但是,统领恶魔的那一颗星体,却似乎出现了某种问题。” “那颗统领恶魔的星体,一直以来都是整片天空中最强大的存在,” “但现在,它的光芒却忽明忽暗,” “这证明这颗星体的所属之人,对未来的道路,产生了怀疑。” 黑暗狭窄的牢狱中,巨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黑服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一方强盛,另一方衰弱, 当两颗星体的力量趋近于平衡的时候,就是它们需要一较高下的时候。” 讲到这里,黑服发出了阴恻恻的笑声, “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马斯特罗?” “我们无法预测的情况,我们无法操纵的学生,已经出现了。” “而那将给我们这些研究者,带来无上的收获——” 黑服脸上戏谑的笑容,达到了极致, “一项解开所有研究的研究,” “一门超越所有艺术的艺术,” “还有……” 黑服笑出了声,那笑声里没有欢愉,没有痛快,只剩下了对于无法改变的既定命运的嘲笑, “一场,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 第005章:096日·深夜·圣三一学院军事监狱 深夜·圣三一学院军事监狱 朔风低咆,圣三一学院大教堂的落地大钟,敲过了深夜十一点的钟声。 圣三一学院的各宿舍灯火逐渐暗淡下去。 夜幕笼罩,先生被两位修女带入了学院的深处。 虽然已经是初夏的时节,但军事监狱这边的温度仍然异乎寻常的低。 夜里的严寒丝毫不亚于深冬。 四周的火盆里燃烧着熊熊烈火,屹立于监狱上方的石像鬼,仿佛是冰块般的钢铁雕成的塑像。 走进大门,经过了一层又一层黑黢黢的石墙,先生感到一股潮湿阴冷,带有腐败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简直不敢想象,圣三一学院的深处,还有这种建筑存在。 “即使是夏莱的先生,你也只有二十分钟。” 修女们冷冷地警告。 先生的心头不由得微微收紧,他没有点灯,只凭着感觉,朝那间位于最深处的牢房里摸去。 绕过一堆挡在前面的杂物,他看到那间牢房的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通气孔。 不知是什么光亮,从那个巴掌大的空洞里透出来。 微弱的光斑,落在一撮银白色的秀发上。 他的瞳孔猛然一缩。 “把门给我打开。” 低沉的怒吼,让那个为首的修女吓了一跳。 她晃了晃脑袋,便上前掏出钥匙,拉开了铁门。 顾不得保持自己的仪态,先生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墙角里铺着一块脏毯子, 遍体鳞伤的白洲梓,正侧着身子躺在上面, 下江小春在她身后,正紧紧地抱着她。 …… “先……先生!” 看到先生的身影,下江小春疲惫的双眼中立刻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别说话,小春。” 先生咬紧了下唇,嘴角都渗出一丝血红。 他立刻跑到白洲梓的身边,跪坐下来,放下手边的医药箱,轻轻捧起她受伤的身躯,放在自己膝盖上。 (这是明智的做法……她受了伤,流了血,牢房里又阴又冷……要给她取暖,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幸好小春没受什么伤,并且这段时间一直在用自己的体温,给白洲梓取暖,这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先生强迫自己不去看白洲梓背后那破损的羽翼,以最轻柔的动作,抬起她细嫩的胳膊。 透气孔中投下的微弱光线里,梓的白皙皮肤上,大小不一的伤痕呈现在他眼前。 一块明显是从校服上撤下来的,脏兮兮的布料裹在伤口上,暗红的血迹濡湿了小半边。 虽然包扎手法显得有些粗糙,但情况紧急,也没办法责备什么。 先生的指尖一点一点的解开布条。 指尖上触碰到的皮肤柔滑冰冷,他的目光变得如同死水一般沉寂。 他又从医疗包中取出一瓶带着体温的清水,一遍遍地,细致地清洗白洲梓伤口上的血污。 多亏了圣三一学院的学生并不精通于折磨一道,伤口上没有复杂的迸裂。 在涂抹上了夏莱炼金工坊里特制的治疗软膏之后,那伤痕很快就愈合了。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先生轻握着她冰凉的指尖,沉默了一会儿,便把她的手臂轻轻放下。 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让白洲梓离开自己的视线超过三天。 托着她的后颈,稍微把她的头抬起来一点,他装了一小杯止痛剂,凑到白洲梓的唇边。 她无意识地咽了两口,一些液体顺着唇边溢出来。 在睡梦中的少女晃了一下身子,忽然间,吐出一个极低极低的词: “先……” “先生……” 先生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如此艰涩,如此沉重,每一口吸入肺里的空气,都是如此痛楚。 他心中的悲伤仿佛要炸开一半,细声哽咽着: “我在……梓,对不起……我现在来了……” “好痛,先生……” “我知道,我知道……” 先生的眼中凝聚出冷厉的酷寒,融成一滴泪水,正打在白洲梓的眉间。 她的唇边仿佛有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呼吸逐渐变得安稳,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男人咬紧了牙关。 很快,我保证,不管制造这绝望黑夜的人是谁,我都不会让它再次困扰你。 梓,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第005章:096日·圣三一学院 男人迈着怒气冲冲的步子,皮鞋底叩着光洁的石板地面,走向茶话会的大门。 “砰!” 木质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他在来的路上留意过,茶话会的灯仍旧是开着的,里面一定有人在等着向他解释。 但是当他真正看到里面的人的面容时,他脸上的怒气就消失无踪了。 “先生,我早就知道你会来。” 面前的女孩子,轻轻啜饮了一口茶。 先生看着这个女孩子,然后微微叹气。 桐藤渚,圣三一茶话会现今的首席。 她比先生印象中的样子,要显得‘苍老’了许多,白头发左一根右一根地趴在她的脑袋上,消瘦憔悴,眼睛里都是血丝。 摇摇欲坠的局势,已经差不多把这个女孩子压垮了。 没有任何外援的她,甚至失去了从前应有的气质和体面。 过去的圣三一茶话会另外两席,其中,圣园未花作为上次大战的罪魁祸首之一,已经在先生的争取下,被给予了最为宽大的处理。 但她要再想染指圣三一的最高权力,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至于另一席,百合园圣娅,由于直面多目女所召唤的外神,她的精神伤痛仍在缓慢地恢复之中,就算醒着也只是说一些呓语般的预言。 于是,如今的桐藤渚,在圣三一学院里,已经是彻底的孤立无援。 身为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却背负着茶话会,这个早已威严扫地的管理机构,桐藤渚在面对危机之后,几乎丧失了任何与之抗衡的能力。 “虽然我第一时间叫来了先生,也尽最大可能地拖延了对白洲梓的审判,但那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 桐藤渚从桌子下取出一个垫着丝绒布的银盘,上面放着两块白色的瑞士卷。 她将其中一块强行塞进了嘴里,机械地吞下去,继续说道: “茶话会是一个典型的贵族主义机构,当它轰然倒塌之后,现在接管圣三一学院的,已经是更加民粹主义的,主战派的力量了。” 她的眼神中显现出了无比的痛苦和悲伤, “从个人角度,我很佩服格赫娜的委员长空崎日奈,她在格赫娜强制推行军管,以雷霆手段和无比的力量,压制了一切主战派。” “但圣三一学院不是格赫娜,没有强权管理的土壤,而我,也不是空崎日奈。” 她闭上了眼睛,流下了一滴清澈的泪水, “先生,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 先生以平静而愤怒的语气,打断了她的说话, “现在,让我看看,那些该死的主战派,到底给白洲梓下了什么套。” …… 初云与月,高悬在圣三一主楼的上空,任由清风吹过,有种恍如隔世的朦胧感。 先生手里握着一份文件,那是桐藤渚刚递给他的。他的手都在因气愤而颤抖。 但桐藤渚的眼神,疲惫而淡定,仿佛这一切都快与她无关似的。 当然这也不能怪她——她连续好几天处理公务,连轴转地开会、扯皮,那精神强度就连阿里乌斯的精锐部队都赶不上。 不管是谁,只要经历了她的苦战,眼神肯定比她还要佛系。 “间谍罪?这就是她们,给白洲梓安上的罪名?” 先生深吸一口气,肺中仿佛有爆弹在炸响, “她们到底凭什么!?任何人都知道,小梓她绝对是最不可能背叛圣三一学院的人!” 桐藤渚的眼神动了动: “很遗憾,先生,这不是我的决定。 更何况,经过您的教导,我也绝对不会再怀疑补课部的孩子们。” “但是,在您为那些主战派而发怒之前,请先看看这个。” 桐藤渚从衣服下方,掏出一份卷起来的报纸,送到先生面前。 先生轻轻接过,展开来扫了两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基沃托斯日报》!?” “没错。”桐藤渚抿了一口茶。 “那上面的专栏标题……” 先生的头上流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几乎是强迫着把它读下去: “《圣三一学院指挥官炸毁平民医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先别急,我慢慢跟你解释。” 桐藤渚放下茶杯,那张疲惫到‘苍老’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份平静和安详。 那倒不是因为平安喜乐——那种安详来自于绝望…… “一切的起因,是我们圣三一学院,与阿里乌斯校区合并之后,组建的联合部队‘混编作战旅’。” “阿里乌斯校区本就民风彪悍,再加上圣三一学院近日来被主战派渗透得越来越厉害,‘混编作战旅’的行事风格,也就可想而知。” “这次犯下事的,是混编作战旅的第三修女长。” 桐藤渚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第三修女长的部队经常使用大量的重武器,在进入一个区域前,她通常会对那个区域进行大规模的轰炸,然后让学生上去收拾残局。” “她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两句话: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要用学生的负伤解决。 以及,比起无辜平民的财产损失,她更在乎任务目标是否达成。” 先生抿起嘴唇,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嘴里嘟嚷着: “优势火力学说……这么快就出现了?还是用来打治安战……这就是伊甸条约的刺激作用吗?这第三修女长真是个人才……” “什么?”桐藤渚不解地抬头。 “没什么。”先生摇着手, “我的意思是说,她这种爱兵如女的打法,肯定会让她在士兵中间很受欢迎。” 桐藤渚无奈地点头: “没错,先生。毕竟没有人想三不五时地就负伤,在医院里躺着。” “顺理成章地,第三修女长的重火力轰炸战术,在圣三一的部队中很受欢迎。” 先生冷着脸接道: “只不过,对于生活在边境地区的学生就不那么好了,她们的街区随时可能变成废墟。” “是啊。” 桐藤渚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现在圣三一是主战派掌权,无论我说什么,对于那些一线的战斗员来说,也没什么约束力了。”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笑着,嗤笑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一次清缴边境黑市佣兵的行动中,第三修女长毫不犹豫地,召唤了大规模地毯式轰炸。” “只是,在黑市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平民医院。” “48名学生和医护人员,直接被炸上了天,她们中的很多人都需要休养至少三个月。” …… 先生闭上了双眼。 原本属于他那个世界的战术、时局,还有悲剧,已经在基沃托斯出现了。 伊甸条约带来的大环境和平,与格赫娜和圣三一之间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产生的矛盾,结下的苦果,与他那个世界里的境况如出一辙。 他有能力解决吗? 更重要的是,在他死后,还有能力解决吗? 除非他连历史都能超越,再来做这种奢望吧。 “所以,第三修女长的暴行,是被白洲梓揭露在报纸上了吗?” 桐藤渚痛心地点了点头, “白洲梓进入了圣三一情报部门,她有着一定职权上的便利,能够接触到机密作战内容。” “她原本十分开心,因为她能跟圣三一的朋友们在一起工作了。” “但是,当白洲梓看到,圣三一学院的部队正在迅速变质——堕落成旧阿里乌斯校区的样子时,她无法忍受,并且立刻做出了反抗。” 桐藤渚默然片刻,痛心地捂住了脸, “于是,白洲梓以个人名义,向《基沃托斯日报》投递了一份备忘录。” “那是她经过职权之便,搞到的机密备忘录, 里面不仅有那次行动的详细记录,还有第三修女长各种过激的暴戾言论。 《基沃托斯日报》立刻发表了这篇备忘录,引来了大众的一致谴责, 哪怕是主战派也保不住第三修女长,她当即被撤掉了全部职务。” 下一秒,桐藤渚的眼神变得冰冷,仿佛有某种巨大的悲伤,笼罩在她的身上一般。 “但是,白洲梓投递的备忘录里,除了第三修女长的暴行之外,还有一些要命的东西。” “那备忘录里,还记录了一些潜伏在边境的圣三一机密部队的番号和信息。” “暴露番号和信息,对于机密部队来说,就等于宣判了死刑。” “白洲梓,虽然是出于公义和善心,但她又一次地,背叛了同伴。” 桐藤渚苍白纤细的手指,握住衣服的前襟, 似乎想要说出接下来的话语,都要耗费她一生的力气: “在《基沃托斯日报》发表这篇备忘录的第二天,一支潜伏在边境的室内战部队,就遭到了早有准备、满腔怒火的佣兵部队的袭击。” “那支佣兵部队,甚至用上了丧心病狂的‘破坏光环炸弹’,两名学生……当场被炸死。” 说到这里, 桐藤渚喘着粗重的气息,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仿佛受了不可挽回的伤,连呼吸都是一种困难。 先生沉默着,想要俯身上前,握住她的手, 但桐藤渚抬起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先生,现在不行……如果现在被你温柔以待的话,我真的会崩溃的,真的会垮掉的。” “白洲梓的背叛行径,在两名学生的遗体被运回来后,直接引爆了主战派的愤怒。” “我拼上了性命,才救下了被人群殴的她……” “日富美被我的手下软禁了起来,我怕她做出些什么过激的举动。” “还有花子,她也在修女会那边,昼夜不停地拼命斡旋,试图延缓审判的日子。” 先生颤抖着眉毛,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桐藤渚继续摇头: “先生,我说过了,不要宽慰我,不要温柔对待我。” “我必须撑到明天的审判。” “请您去白洲梓和下江小春那边,用你的温柔陪伴她们吧。” “比起我这样的人,她们,才更加需要你的温柔。” 第005章:096日·圣三一学院军事监狱 穿过漫长的走道,再次回到监狱的牢门前。 短短一小时,先生在圣三一学院已经是二进宫了。 那两名修女,这次没有任何阻拦,就把先生放进了白洲梓的牢房。 只是,在关上牢房大门前,为首的那名修女,悄悄地在先生耳畔,低语道: “先生,请不要放弃希望。” “圣三一学院里,并不全是主战派。” 他感到些许的宽慰,点了点头。 那修女默不作声地走远了。 圣三一学院中,沉默的大多数,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这就够了。 对他来说,营救白洲梓的条件,足够了。 先生再次走进白洲梓的牢房,见他到来,小春立刻乖巧地让开了位置。 让他轻轻地,慢慢地在两名少女中间,跪坐下来。 看到熟睡的小梓,姣好的面容上仍旧带有血痕,他就感到痛苦万分,悔恨铭心。 他轻轻地把白洲梓放在膝上,拿着一块海绵,沾上温润的清水,一点一点地,帮她清理脸颊上的脏污。 “先……先生……” 睡梦当中,小梓轻轻地呼唤出声。 秀美可爱的眉心轻蹙,两扇睫毛不安稳地阖起,细腻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眼角仍然挂着泪痕。 因为要忍受身上的伤痛,两瓣唇上都是细密的牙印,整个人透着一股受过折磨的虚弱。 (再忍一忍,哪怕掀翻整个圣三一,我都会救你出去……) 他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声音低沉地说道: “小梓,我一直都在。” “先生……不要离开……” “我知道。” 他放下海绵,握住了她的手。 感受着小梓手指上传来虚弱的回握,此时的一切,都寂静无声。 他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小梓,小梓,先生就在这儿,先生不会离开你了。” 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点笑意,手指松开,陷入了更深的睡眠中。 感受着小梓平稳的呼吸,先生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变得平静。 在深邃的牢房中,在没人看得到的阴影里,先生的唇角微微弯起。 他已经想好了计划。 毕竟——以史为鉴,才能掀翻历史。 第006章:095日·晨间·圣三一学院军事监狱 晨间·圣三一学院军事监狱 充满痛苦、忧虑和伤感的夜晚,暂时告一段落。 监狱牢房里异常安静,与夜晚一样幽暗,只有窗外传来的小鸟叽叽喳喳声,提醒着清晨的来临。 先生一睁眼,就看到古朴的牢房里布满碎石的墙角,还有地面上拖拽着一条长长的血痕。 “小梓……” 猛然回想起现在的处境,他的心仿佛空了一拍,急忙查看怀中娇小的学生。 那纤细的人影,正安详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白洲梓那破损凌乱的校服,衬托得雪肤红唇更加闪耀,如绢织的银色长发,被一只可爱的佩洛洛发夹挽在一侧。 晨间的光芒,从幽暗的窗口洒落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像真正的天使一般闪闪发光。 只是那洁白的小小羽翼,即使经过先生耐心细致的清洗,仍旧有些黯淡,有些凌乱。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离开你身边的……” 先生心痛地对自己说。 越是耐心温柔地照顾她,内心深处的那股患得患失的内疚,就越是强烈。 哪怕她已经在他怀中安详入眠,他竟然只能怯懦地闭上眼睛,等待她悠悠醒转。 忽然间,他惊讶地发现,白洲梓的脸上,闪过一片苍白。 “先……先生?” “原来……原来那不是梦啊。” 她的目光直直地,直直地看着怀抱着她的先生。 美丽的淡粉紫色眼瞳中,流转着灼热的光华,就像是日照下的水晶,散发着虹色的光亮。 “小梓……” 先生的喉咙骤然干涩。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千言万语可以和她说,但愣是再吐不出一个字。 白洲梓缓缓地,抬起细嫩白皙的指尖,触碰着先生的脸, 先生的眼中迅速积攒起了泪水, “先生……我一直相信着……一直相信着你会来……” “现在,你真的来了。” 先生轻轻将她抱住,竭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感受着温暖的拥抱,以及肩膀上被温润液体打湿的感觉, 白洲梓的脸上,露出了释然而平静的笑容。 “先生,我已经没事了。” …… 已经开始升起的日头,带着薄薄的,微醺一般的轻红。 和煦的暖风,从墙壁的缝隙中透进牢房里,隐约让阴冷潮湿的监狱中,也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鲜花芬芳。 被先生轻柔地抱在怀里,白洲梓只感觉到,那些没有尽头的黑暗,刺骨的严寒和伤痛,都正在慢慢地离她的身体而去。 两人就这么陷入了谁也不愿先开口的沉默里。 他用最温柔的动作,抚摸着她的秀发,但是除此之外,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但白洲梓身上仍未消去的脏痕,依旧令他的心脏阵阵刺痛。 就在他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句话来打破沉默的时候, 她的身体,忽然微微地颤抖起来, “先生……我又一次……把事情弄砸了……” “我……没能遵守命令,不是一个合格的士兵……没能保护好我的同学们……” “那两个死去的学生……是我……害死的……” 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淡粉紫色的眼瞳中,泪水缓缓地流下。 她微微仰起头,用泫然的眼神望着她的先生, 就像是跪在圣坛面前,祈求救赎的信徒。 于是,他向她伸出了手—— “是佣兵组织,害死了那两个学生,不是你,白洲梓。” 如果说前面几句话,还能让白洲梓保持最基本的理智, 那么后面这几句,就让她连勉强维持的镇定,都开始崩溃了: “我很庆幸,小梓,你没有被士兵的使命所蒙蔽,再一次地,做出了遵从你内心的选择:” “为了你所坚信的美好事物而战。” “小梓,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对你说过,但我现在还是要再对你说一遍,” “你不是一个士兵,你比那更伟大——你是一个人。” 她干涩的喉咙里,终于吐露出了止不住的号泣, 那些凌厉而尖刻的痛处,此刻化作滚滚的热泪,夺眶而出, “先生,先生!~~” 在隔着流言、战火和伤痛的无尽远处,在充斥着背叛、黑暗和死亡的监牢深处, 她内心深处的温柔和破绽,终于像海啸一般,吞没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扑进先生的胸膛,任由难看的泪水肆意浸湿他的上衣。 那些她早已不再奢求的温馨和喜乐,重新回到了她的内心之中。 先生则仰头望着监狱阴冷的天花板,目光仿佛一柄穿破一切的利剑。 对于即将到来的审判,他已经想好了开庭致辞。 第006章:095日·圣三一学院军事监狱 在两名修女的带领下,先生迈着快步,穿过幽深阴暗的监狱走廊。 针对白洲梓的审判即将到来,但他并不急躁。 因为,在这座军事监狱里, 还有一个他想要在即将到来的审判之前,见上一面的人。 “按照您的要求,先生……这里就是,关押着‘她’的牢房。” 为首的修女顿了一顿,取出钥匙,将牢门打开, “但是请千万小心,先生,她是个危险人物……” “无论她的外表看上去如何,如果有紧急情况发生,请一定要呼叫我们……” 牢房门轰然打开,先生保持着坚定的步伐,走了进去。 在过去的一个长夜里,他几乎用了夏莱的所有权限, 他动用了包括千年学园和贝里塔斯黑客组织的关系,了解到了关于这场审判所需的一切情报。 但是,他仍旧没有见到,在此次事件中最为重要的人物: 第三修女长。 她喜好重型火力, 她不顾平民死活, 她用无情的地毯式轰炸,将平民医院与黑市佣兵一块送上天…… 这就是目前为止,先生能够知道的,关于第三修女长的全部信息。 但先生更加明白的是, 所有的后果,皆有前因。流言和标签,更是能严重蒙蔽一个人的判断。 所以,他必须亲自见上第三修女长一面, 以破除内心深处,所有的固有偏见。 …… “夏莱的‘先生’……吗?真是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当先生真正见到第三修女长的那一刻, 他才知道,他做过的所有心理准备,就跟他在脑海中臆想出的,第三修女长的形象,一样离谱。 面前的少女,和她所犯下的残暴事迹,不能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第三修女长,出乎意料的娇小——甚至可以说,‘文弱’。 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她身上的气质,不像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前线指挥官, 倒像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工程师,一个理性和信念的化身。 此刻的她,正在反复翻看着一本炮兵操典,并且在监狱的小桌上,写写画画着一些什么。 对于先生,她只是抬头督了一眼,随后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了。 “介意我看一下你在写什么吗?” “悉听尊便,先生。” 他走上前去,仿佛老师检查学生作业一样,看向她画的东西。 这一看,差点没把他的眼珠子瞪出来—— 她的笔尖上,是一条条精密绘制的等高线,描绘了战场的基本地理情况, 地图上鳞次栉比的小点,则代表了不同配置的部队。 还有经过精心标注的铁丝网,混合雷场,战略要点, 所有这些,构成了一张几近完美的军事地图。 而更可怕的,是她在笔尖上绘画出的战术: 兵力分散,火力集中,火炮开路,坦克穿插,步兵排雷,重点突击…… 她笔下的战争场景,俨然已经是,他那个世界的,现代陆军协同战术的雏形! 先生感到喉头有些发酸,低声地问道: “这些……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事实上,” 她放下笔,站起身来,面对着先生, “我一直在研究你的战术,先生。你的指挥给了我很大的灵感。” “还有阿里乌斯校区的加入,她们的战术和信念,更加完善了我的想法。” 第三修女长的眼神中放着光芒, 谈起这个,她就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阿里乌斯校区的每个学生,都在研究sha人的方法” “她们测试了窒息和流血,但我想要探究更进一步,” “比方说,学生们对于化学气体的防御能力如何?” “对于不同口径的穿甲武器,她们的防御极限又是多少?” “瞬时高温和瞬时高压,能够出其不意地瘫痪整个部队吗?” “还有磁性粘着装置,简易起爆装置,真空内爆装置……它们又能在什么程度上,影响我们的战局?” “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一个接一个的涌现,” 第三修女长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脸色越来越黑的先生, “我迫切地,想要一个个验证它们。” …… 她用最轻柔的语调,说出了最恐怖的事实。 先生竟然有些哑口无言。 他知道,基沃托斯的所有学生,都在某种程度上拥有‘神格’, 而在基沃托斯三大校之一的千年学院,学生们的‘神格’则有些特殊: 它们来自于他那个世界中,推动历史发展的人类群星的名号。 他本以为只有千年学院是这样,但看到眼前的第三修女长时,他的观念被颠覆了。 眼前这个娇小,文弱的第三修女长,给他的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历史上那个严谨而疯狂的民族。 没有人比他们更能诠释什么是士兵,什么是战争。 他们拥有过无数哲学家,建构了这个世界的基本哲学体系。同时,他们更两度把整个世界,迫向灭亡的边缘。 他们执着于创造世界,也执着于毁灭世界。 “所以,你为了验证你的猜想,就要以平民医院里的无数伤者,作为实验品?” 先生沙哑地开口。 第三修女长皱了皱眉: “并非如此,我没把她们当作实验品。 事实上,那座平民医院,是战争的连带伤害,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可以接受!?” 先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几乎是怒吼着对她咆哮道: “你知不知道,有48个人因为你的炮击,在医院里命悬一线!?她们可都是跟你一样的学生!” “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生。” 第三修女长冷峻地答道, “那个武器黑市,故意在医院旁边选址,每天都至少要交付数十台自动机器人,还有新型的电磁炮坦克。” “那些自动机器人,只要来一梭子,我们的学生就要躺在病床上,还有那些电磁炮坦克,可以无视防御,杀伤位于后排的医疗学生。” “早一天把那个黑市端掉,就能少一些交付使用的武器,就能少一些负伤的学生。” “牺牲少数,拯救多数。”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先生, “这些选择不体面,我承认,但总得有人去做。” “这,就是我的理念,我并不嗜杀,也并不追求暴力。”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三一的利益。” 第006章:095日·圣三一审判庭(上) 持续整夜、呜呜呼啸的寒风,终于停歇。 远处的群山上,湛蓝的天空连接着纯白。 明媚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灿烂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再一次来到圣三一学院审判庭的辩护席上,先生对自己心中升起的那份似曾相识感,不禁偷笑了一下。 (或许这个时候应该放点儿8bit音乐?没错,就是《逆转X判》中的处刑曲之类的……) 他为他在如此严肃的情境下,仍然能够笑出来的乐观,感到悲哀。 也许,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疾病吧…… 等到学生们闹哄哄地来到审判庭大厅,纷纷坐定, 等到熙熙攘攘的环境逐渐变得鸦雀无声, 先生的神经才骤然间紧绷起来,进入状态。 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些年幼的学生……这些不成熟的‘神明’们的面孔。 年轻,富有激情,拥有超越常人的伟力, 她们既可以成就卓越,也可以毁灭世界。 先生不知道,在今天旁听审判的学生中,暗藏的‘主战派’到底有多少。 也许是一个,也许是全部。 但那都无关紧要。 因为圣三一学院不像格赫娜,没有强制执行的土壤, 她们更乐于倾听,乐于讨论,乐于通过对话来解决问题。 尽管正因如此,主战派的思想在她们中间,无法得到有效的遏制, 但事到如今,她们也愿意给先生一个倾听他辩述的机会。 …… 很快,这场审判,或者说,这场理念之争的所有相关人员,都已经悉数出场。 白洲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校服,手上戴着限制能力的镣铐,昂首阔步,走上了审判席的小隔间。 而她的对立面,第三修女长,手上同样戴着镣铐,就坐在与她隔着旁听席的另一边。 “哦……这倒是有趣。” 先生摸了摸下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 第三修女长的战术以及做事理念,在圣三一学院中很有人气,且并不仅限于主战派。 正因如此,她在监狱里也能够享用一张单人的书桌,用于继续她的工作。 就连现在,她也本不必和白洲梓一样戴上镣铐,哪怕她曾经下达了大规模轰炸的指令—— 因为圣三一学院很多人,至今都认为,她的选择没有做错。 但第三修女长坚持戴上镣铐,坚持以囚犯之姿与白洲梓同台辩论, 即使在监狱里,她也只要求一张小书桌,用于工作,其他任何特权和享受她一概拒绝。 (该怎么说呢……只能说,‘德味正浓’了吧?) 先生有些哭笑不得。 无论这些孩子们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了多远,她们都仍然坚信着自己的道路,仍然没有欺骗自己。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他的职责,不是说教,也不是责骂,更不是审判, 而是,要把所有圣三一学院中的,可能受到极端思想诱惑的孩子们的心, ‘引导’到属于她们的正确道路上去。 她们的路,是不能由他代替去走的。她们的结论,也不容他侮辱,贬低。 所以,先生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那就是‘揭示’正确的道路。 至于选择的权利,永远在她们身上。 …… “背叛。” 先生站上了辩护席,面对鸦雀无声的旁听学生们,重重地拍了下实木制成的桌子。 他冷峻的目光扫过这些学生, 她们脸上有漠然,有不解,有敌意,还有好奇。 “让我们来好好地,谈论谈论‘背叛’这个词。” 他当然知道,主战派隐藏在下面的听众之中。 但先生所做的,不只是要点醒她们。 “背叛,这是一个好词。” 先生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它可以用来形容,任何我们不理解的行为。也可以用来定义,任何我们不曾了解的人。” 他连续拍了两下桌子,声音忽然提高起来, “在座的各位,有圣三一学院的学生,也有旧阿里乌斯校区的学生。” “我不会避讳地说——在某些人的眼中,白洲梓,这位站在被告席上的同学,已经是第二次,‘背叛’了你们的期望。” 说到这里,先生提高了自己的声音,直到声音变得尖锐,变得具有更强的穿透力, “我想大家或许都听说过,白洲梓的事迹。” “她的身份,一直都是最出色的士兵:拥有强大的技术,坚韧不拔的内心,以及对于作战环境的,无与伦比的敏感性。” “但是,” 先生停顿了一下,抿紧了嘴唇,喉咙下意识地做出了吞咽动作, 他看向对面,神色平静的第三修女长, “但是,在指挥官的眼中,白洲梓,似乎缺少了对于一名士兵来说最重要的事物,” “那就是——‘服从命令’。” 白洲梓细小的身躯,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先生继续高声说道, “在隶属于旧阿里乌斯校区时,面对当时阿里乌斯的实际掌权者贝阿朵利切,那毫无人性,毫不为学生考虑,只为散播仇恨与破坏的命令时,” “白洲梓,她站了出来,舍弃自己士兵的身份,拒绝服从命令, 她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对抗笼罩整个基沃托斯的巨大绝望。” 先生闭上了眼睛,低声诉说: “这就是,她的第一次所谓的‘背叛’。” “而当她转学到了圣三一学院时,她又一次,遇到了蛮横而不讲理的命令,” “第三修女长,罔顾战场周围的平民医院,下达了肆意开火的命令,将众多学生的生命,置于漫天的炮火之下。” “白洲梓,她再一次地站了出来,舍弃自己作为情报人员的使命,坚持把这份残酷的真相,揭露到整个基沃托斯的学生眼前。” “这就是,她的第二次所谓的‘背叛’。” 说到这里, “砰!” 先生重重地捶着桌子。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旁观席上的圣三一学生们,仿佛要用目光,在她们身上钻出一个洞, “请你们仔细想想,她的这两次所谓的‘背叛’,到底带来了什么眼中的后果!?” “倒不如说,没有她的‘背叛’,在座的各位,能不能继续安心呆在圣三一学院里,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白洲梓深深地吸气,强忍住自己激荡的内心。 她强迫着自己不去看向他。 那样会忍不住的。 先生昂起首来,目视前方,他的声音低沉如水: “纵观她的人生,我们就能发现,” “白洲梓,身为一名优秀的士兵,她虽然一直在和蛮不讲理的命令,做着对抗,” “但她,一次也没有背叛过自己,一次,也没有背叛过内心的信念。” “并且,她出于实际情况而做出的判断,挽救了无数学生的生命。” “所以现在,我要对你们说,” “白洲梓不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她不止于此。” “她是一名不断挣扎的战士,她是,一个无愧于自己内心的人。” “对于这样优秀的人才,圣三一学院不思珍惜,反而想着为她定罪,” 先生微笑着,面对旁听席上的学生们,摇了摇头, “我只能说,我对圣三一学院,相当,相当的失望。” …… 旁观席上,学生们正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显然,先生的一番言论,让她们产生了一些触动。 不过,这还不够。 更何况,他的对立面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不可能选择坐以待毙。 “啪,啪,啪。” 一阵单薄、清脆的掌声,从先生的对面席位上响了起来。 第三修女长神情严肃,目光同样尖锐: “动听的理论,雄辩的说词,不愧是喜欢颠倒黑白的‘大人’,先生。” 她刚一开口,就把人心紊乱的局势,再次镇压住了, “不过,先生,我要提醒您,‘服从命令’并不像您口中描述的那样邪恶。” “诚然,您的理论很动听,您的言辞很能打动人,” 第三修女长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 “但是理论和言辞,并不能帮助一线的士兵们,为她们挡住子弹。” “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这不是一句教条,也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前线士兵们的保命符。” “如果没有秩序作为约束,那么士兵将成为一盘散沙,无力保护学院中的学生,更不能击退那些穷凶极恶的佣兵。” 她忽然微微一笑, “不然,您为什么故意地在话语中,忽略了那两个惨死于佣兵部队的学生!?” 说到这里,白洲梓的呼吸骤然紧张起来。 第三修女长,用优雅的语调乘胜追击: “这是您的话术,不是吗?最高明的谎言,就是故意承认,只对自己有利的事实。” “先生,我并不否认,白洲梓是一名技术高超的士兵。” “但她对于规则的蔑视,还有那凌驾一切的自私,” “都让我从头到脚,恶心到了骨子里。” 她忽然散发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冰冷敌意,令白洲梓闭上了眼睛。 第三修女长声调严肃: “我有我的战术理念,我有我的行事方式。如果我的行为,损害了圣三一学院的利益,伤害了圣三一学院的学生的生命,我会负责,作为指挥官,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 “但是——白洲梓,她从头到尾,有过一次负责的想法吗!?”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像是咆哮, 但是第三修女长的逻辑,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自我陶醉,玩忽职守,不负责任,甚至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出卖我的姐妹们的机密方位,让佣兵部队能够对她们下杀手……” 第三修女长抬起头来,看向老师,语调冰冷得如同钢铁: “我没有当场把她塞进炮管里发射出去,已经是我最大的理智和容忍。” 第006章:095日·圣三一审判庭(下) 审判庭里的局势,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台下的学生们熙熙攘攘,甚至开始辩论不休。 但,无论是先生,还是第三修女长,都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当对阵双方摆明车马之后,就要进入真正‘亮剑’的时刻了。 “第三修女长,我没有故意遗漏,也没有忽略那两名学生。” 先生的声音,洪亮而坚定,一下子就盖过了吵嚷的学生们。 “正相反,我刚要讲到关于她们的部分。”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在所有人的面前,哗啦啦地抖了抖, “这是我通过贝里塔斯的黑客部门,从《基沃托斯日报》的数据库中,调出的文件。” “这份文件,是白洲梓当日上传的,关于第三修女长的备忘录的‘初始版本’。” 所有人的目光,登时集中在他的手上。 他的声音中,有种正义的愤怒: “我已经申请过审判庭查验,结果显示该份文件的有效性,准确无误——” 、 “它显示了,白洲梓上传的‘初始版本’中, 根本就没有,暴露任何圣三一学院部队的情报和信息!” 先生的胸中,仿佛有一股剧烈的波动, 他强压下愤怒的心情,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白洲梓,保持了属于情报人员的谨慎和尊严,” “除了揭露第三修女长的暴行之外, 她完全,没有出卖圣三一学院的任何一个学生! 也就是说,你的指控,没有任何事实上的依据!” …… 真相,至此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白洲梓没有背叛,也没有出卖任何一个战友。 是佣兵部队袭击了圣三一的学生们,不是她。 台下的人声,仿佛要冲破审判庭的天花板,哪怕是再多的主战派,也没办法制止她们激愤的情绪。 白洲梓轻轻地捂住了嘴唇,转过身去,不让先生看到她现在的表情。 然而,这一切结束了吗? 要知道,先生和白洲梓最大的敌人,面前的第三修女长,还没有屈服。 “砰!!” 沉重的声音响起。 “这份文件……根本就无关紧要!” 第三修女长狠狠地敲着桌子, 她那看似理性的外壳开始崩溃,表情中也染上了不甘,还有憎恨。 先生则泰然自若地,看着她那双狰狞血红的眼睛, “白洲梓,她给了我们的敌人一个机会,一个伤害我们的机会!” “她发出机密文件的时候,就给予了敌人追根溯源,篡改它的机会!”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恶毒的愤怒,低沉得仿佛来自地狱的底部: “先生……你根本就没有上过前线。” “你不明白,我们这些作战部队,要以肉身,去对抗佣兵无穷无尽的钢铁……” “你不明白,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如果不先下手为强,我们的战士就要遭殃……” “你明明有超越我们所有人的战术思想,却总是,总是抱着那么天真的想法,偏爱那些毫无组织,毫无纪律,任性妄为的小屁孩……”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语调逐渐攀高, 最终变成了,与她的理性外壳毫不相符的怒吼: “你难道能替我们去打仗吗,夏莱的先生!?” “就凭你那自以为是的态度,能帮我们挡住敌人的枪弹吗!?” “能!!!” 先生吼出了声。 他把木质的桌板,拍得几乎要震成碎片。 他的眼眶中含着热泪,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随即,他把手指,指向了旁观席上的,每一名学生: “你!!!你!!!还有你!!” “我能帮你挡!!!我能帮你们挡!!!我能帮你们所有人,挡!!!” “这就是我的任务! 这就是我活着的目标! 我说得清不清楚,明不明白!?” 审判庭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一种,肃穆的安静。 第三修女长咬着牙,几次张开了嘴唇, 但是,面对状若疯魔的先生, 她再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两行清泪,从先生的眼眶中流出。 他的神色渐渐不再狰狞,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是,我没有那么傲慢。” 先生的声音,逐渐变得平稳,变得柔和, “尽管我想帮你们挡,但,我也挡不了几发。” “我要告诉你们,我不比你们强——无论是力量,还是智慧,甚至是心灵。” “大人,也不过只是长大了的孩子而已,跟你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想做你们的朋友,一同探寻理想的道路, 而不是对你们发号施令,告诉你们什么才是正确的。” “所以,” 先生吸了吸鼻子,用西装的袖口擦着眼角的泪水, “我想跟你们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一群尽忠职守的士兵,是怎样差点烧毁整个世界,又是怎样黯然覆灭的故事。” …… “曾经,有一群强大的士兵。” 先生直起身子,仪态优雅,仰望上空,眼角的泪痕未干,嘴边却带着浅笑。 他抬着头,虔诚而专注地仰望, 他仰望的不是审判庭的天花板,不是神圣的符号,而是人类波澜壮阔的历史。 他望向历史的目光中,有他全部的虔诚,全部的意志。 “那些士兵们,他们并不是生来强大,生来残忍, 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 有工人,有市民,有烘烤面包的人,有邮递员, 他们是如此的平凡和普通,以至于走在街上,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与其他人有任何的不同。” 先生轻轻地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纤长的食指,按住了自己的脉搏。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就连第三修女长,也不例外。 他笑了。 一个好故事,确实强于死板的说教。 更何况这个故事,是关于那些曾经掀起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平凡又普通的芸芸众生的故事。 “他们只是普通人,但在那个命运般的日子里,他们被仇恨的火焰重铸。” “绝望不堪的处境,刻骨铭心的仇恨,永远还不完的债务,还有——一个超凡脱俗,罪大恶极的领导者。” “所有这些东西,组成了一个钢铁般炽热的熔炉,将他们的生命和意志,吞噬其中。” “而那熔炉吐出来的,就是堪称完美的士兵。” 他努力震动着自己的喉咙,目光死死地盯着第三修女长, “荣誉,责任, 仇恨,残忍, 纪律,行动力, 还有百分百完成任务的决心与意志……” “这些曾经平凡而普通的人,在经过严酷到无以复加的训练后,被重铸成了世界军事史中,最为理想,也最为纯粹的‘士兵’。” “再加上钢铁的装甲,精良的武器,以及超越整个时代的作战理念” “他们运用所有这些东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一切仇恨清算,将所有敌人毁灭,将所有敢于反抗之人的家园,烧成飞灰。” 第三修女长的呼吸紊乱了一下。 因为面前的先生,似乎没有说谎。 他的言语中所描绘的图景,虽然和自己想象中的完美士兵有些出入,毕竟她并不执着于仇恨,且‘自认为’更加理性。 但是不得不承认,先生的话语中所描绘的士兵们,具有她梦想中完美士兵的一切特质。 她微微地合上眼,细细思索了一会儿。 稍后,她缓缓地开口问道: “但是先生,他们——那群完美士兵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先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看着第三修女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反问道: “假设,我是说假设—— 假设你碰到了一支部队,他们战术卓绝,装备精良, 他们狂笑着开到了你的家园里,毫不讲道理,毫无缘由地,将你所重视的一切:亲人,朋友,房屋,街道,全部烧成白地……” “你,会认命吗?” “绝对不会!” 第三修女长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连珠炮般的语句不断吐了出来: “他们的战术可以学习,装备可以仿造, 至于仇恨……仇恨是最好的熔炉,纪律是最好的模具,我完全可以打造出一支与他们相仿的,甚至犹有过之的军队,把他们重视的一切,也……夺……过……来……”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惨白。 她的语句,也变得结结巴巴,完全说不下去了。 而站在辩护席上的先生,露出了一丝温柔的微笑, “明白了吗?你的敌人也是这么想的,第三修女长。” “这就是为什么,白洲梓,不仅仅是一个比你更强大的士兵,也是一个比你更坚韧的战士的理由。” 先生双手交握,仰望历史的天空,长叹一声, “至于我故事里的那群士兵,在他们疯狂行军的终点,遇上了真正的对手。” “他们的对手,装甲不如他们坚韧,武器也不如他们精良。” “但是,那些人拥有比他们更为强烈的仇恨,比最酷烈的严冬还要令人发寒,以及,一颗钢铁之心。” “钢铁的装甲,输给了钢铁之心。” “这就是,那群平凡普通,又差点烧毁整个世界的士兵们,最后的结局。” …… “钢铁的装甲…… 输给了…… 钢铁,之心……” 第三修女长双目无神,喃喃地重复着先生的话,如同梦呓。 不可思议。 不可理喻。 不可置信。 但是以她脑中的推演,以她在这个故事中寻找到的结论, 她只能痛苦万分,咬牙切齿地承认: 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即使是最完美的士兵,当他们的优势被人解析,仇恨也遇上了同等分量的仇恨时,他们的狂飙突进,疯狂行军,就告一段落了。 以残暴得来的欢愉,终将以残暴收场。 “那我……迄今为止做过的一切工作……” “到底,有什么意义……” 第三修女长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望着面如平湖的先生: “遵守命令,难道不是士兵的天职吗!?” “毁灭敌人,保护同伴,难道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吗!?” “如果追求强大到了极限,都只是空虚和枉然,那士兵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作战的目标,又在哪里?” “告诉我,告诉我啊,先生!” 这一刻,张五飞和相良宗介开着双龙高达和ARX-7强弩路过,并默默地点了个赞。 先生在内心里吐槽道。 但是他的脸上仍旧平静,带着温柔的微笑, 就像是面对陷入困境的学生,循循善诱地开口: “第三修女长,我要订正你的一个误区。” “士兵作战的目标,不是为了‘毁灭’敌人,而是为了‘减少’敌人。” 先生望着第三修女长不可置信的眼神,继续说道: “现代作战中,有专家做过统计,每消灭一个无辜的人,就会多结下四十个敌人。” “第三修女长,你这一通无差别攻击,不仅把医生和伤员炸上了天,更毁灭了一家开在边境地区的平民医院。” 说罢,先生摇着头叹气: “你的做法,不仅没有‘减少’敌人,反而让圣三一学院的敌人,以恐怖的速度增加了。” “现在,你还敢说,你的做法更加理性,更有效率吗?” 先生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审判庭的空间内。 没有孩子再交头接耳,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认真思考。 他在内心深处,轻轻地笑了。 或许他无法找出,潜藏在圣三一学院里的所有主战派。 但,他只要让所有的主战派,都认识到她们主张的短视性,以及不可持续性,就完全足够了。 “但是……但是……” 第三修女长疯狂地摇着头,似乎试图理解先生的话语,但眼中仍旧一片迷茫, “先生……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为了那些边境中的学生——那些甚至不是圣三一学院的学生,而把我们的士兵置于危险之中吗?” 先生昂起了头,笑着说道: “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譬如充足的情报,以及先进的战术,去弥补这些危险。” “但是” 先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搞清楚,我们为什么而战。” 此刻,第三修女长,以及旁听席上的孩子们,都茫然地抬起了头, 她有些不解地问道: “难道不是为了圣三一而战吗?” 先生点了点头, “没错,为了圣三一而战,为了减少圣三一的敌人而战。” 他随后猛烈地吸了一口气, 直到胸口都涨得发裂, 他将要吐出的,是最为炽烈的宣言: “但是,想要真正达到减少敌人的目标,就不能把目光局限于圣三一。” “我们,要为基沃托斯所有挨饿受冻,受苦受难的学生与市民们而战!” “我们,要为基沃托斯的团结而战!” …… 先生响亮的话语,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无数的讨论声,无数的叫喊声,几乎要把整个审判庭的天花板都给掀开。 因为圣三一的学生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哪怕是被视为和平希望的伊甸条约,都只是一份‘停战条文’而已。 至于团结整个基沃托斯? 没有哪个疯子想过。 更没有哪个疯子去做过。 第三修女长只觉得自己真要抓狂了。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思绪冲击着她的脑子,她用理性模拟了上万种事态可能的发展,但先生的疯狂宣言,还是超出了她最为狂野的想象。 她只感到呼吸都很困难,嘶哑地吼叫出声: “团结整个基沃托斯!?这可能吗?先生!? 你要让圣三一的学生们,和格赫娜那群头上长角的魔族,还有千年那堆连信仰都没有的书呆子……团结!?” 先生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都要有所觉悟。 “不是可不可能,是已经发生的现实。” “格赫娜和圣三一,虽然名义上是保持敌对的关系,但是私底下的商贸、货物往来,以及学生之间的隐秘交流,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至于千年学院,你忘了圣三一的各项研究数据分析,都是交给她们来做的了?” “还有,那座被你炸毁的平民医院里,那些无私的医疗学生们,从未抱有任何形式的学院偏见,她们不分学院,不取报酬地,收治着所有负伤的学生。” 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某种不属于他的强大力量所裹挟, 但他的心情却极度平静,以一种平和,稳重的语调,说出了这场审判的结语: “第三修女长,” “学院交流,本就是大势所趋,任何力量和事物也无法阻止。” “士兵当然需要遵守命令,但是,士兵也应该具有自己的判断。” “在这一方面上,我觉得你应该向白洲梓同学,认真地、好好地请教一番。” …… “……基于上述事实,针对白洲梓的间谍罪名指控,审判堂做出如下判决:” “白洲梓,无罪。” …… 镶嵌着黄铜边的木槌落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敲响,白洲梓身上的罪名已被彻底地洗除干净了。 她走上审判堂的过道,走出略带着压抑感的大门。 一路上,她应对着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学生的问候,经过纯白色的大理石走廊,迈入了圣三一学院新修建完成的礼堂大厅。 半透光的穹顶上,洒下初春半夏清澈的日光,大厅正中央则是一尊金色的喷泉雕像。 就在那儿,补课部的伙伴们,日富美、小春、花子,神情激动,眼眶湿润地等待着她。 还有带着一双温柔的灰眼睛的老师。 哦……好吧,还有累得黑眼圈几乎染成了烟熏妆,连羽毛都一周没打理的桐藤渚大人, 她此刻的外貌,简直跟实现正义部的鹤城同学有的一拼。 “小梓!” “小梓!” 白洲梓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温暖的拥抱给淹没了。 她艰难地昂起头,只见小春和日富美的脸蛋都哭成了大花猫, 花子也十分罕见地没有揩油,而是欣喜地抹着眼角的泪水。 “啊,对了,为了庆祝梓同学平安归来,晚上就开始庆祝的果体丝袜派对吧!最好把先生也一起叫上呢!” 前言撤回,花子还是那个花子。 顺带一提,当花子提出这个建议的一瞬间,就被补课部其他两人很有默契地按住了脑袋。 白洲梓被伙伴们过分的亲昵,和热烈的拥抱,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然后她就看到,圣三一现任最高掌权者,茶话会首席,桐藤渚大人—— 她正埋在老师的胸口,扑棱着杂毛凌乱的翅膀,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一样呜呜大哭: “呜哇~~~~!先生,我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就要真的累死掉啦!” “好的好的。”先生温和地轻抚她的背部。 “我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了对吧!?所以休息个两天……不,一天什么的,也是完全可以被允许的对吧!!” “嗯嗯,没问题没问题。” 先生眨着温柔的灰眼睛,就像是慈祥的老父亲一样,任由桐藤渚在怀里撒娇。 “……” 白洲梓下意识地缩起了嘴唇。 虽然桐藤渚大人现在的样子很凄惨,很疲累, 虽然两个人抱在一起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情侣,倒像是什么搞笑艺人组合,艺名‘鸟人与西装男’之类的…… 虽然先生与桐藤渚大人,都是为了拯救自己才弄得这么狼狈…… 但是,白洲梓的心中,仍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情。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在她的心头轻轻地揪了一把。 她认得这股异样的感情, 以前当她看到先生与其他女孩子搂搂抱抱的时候,这种不知名的感情,也会在心底萌生。 不过完全没有今天来得这么强烈,这么……无法忍受。 在监狱那些温暖的梦境里,在先生安稳的怀抱内,她的内心中,有颗种子早已扎根,生长,疯狂地拔高, 直至今日,已经长成了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 (OへO) 补课部的伙伴们,看到小梓露出这样的表情,立刻就懂了。 (加油哦,小梓) 她们立刻松开了抱着小梓的手,然后簇拥着娇小的女孩,往先生所在的地方,一步,一步地靠近。 先生和桐藤渚大人也转过头,看到了她。 白洲梓微微地侧过脸,掩饰着脸上那丝滚烫的绯红,然后向着先生,伸出双手。 桐藤渚眨了眨眼,在小梓无形的压力下,知趣地离开了。 “呃……” 先生搔了搔脸颊,站起身来,沉默不语地看着小梓。 过了一会儿,他才苦笑一声: “发乎情,止乎礼的一个拥抱,可以吗……小梓?” 小梓的脸颊上鼓起了包,气呼呼地钻进了先生的怀里。 感受着先生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她在心里想道: (这次就饶过你吧,先生) (绝对,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第006章:095日·幕间 白洲梓看着圣三一的学生们,说说笑笑地穿过校门口漂亮的拱门,见到她的时候也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就感到有些奇怪。 在她被定罪的那几天,圣三一学院里,针对她的铺天盖地的敌意,现在就仿佛不存在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不过她没有丝毫的迟疑,心中也未留下任何余悸。 比起在旧阿里乌斯遭到的残酷对待,现在的这点伤痛,对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更何况…… (我还有先生) 她的心中漾起一丝甜蜜,朝着校门口快步走去。 然而,就在她路过花园旁一丛低矮的灌木时, 她视线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抹灰蓝色的影子。 那抹灰蓝色的影子,就蹲在灌木丛的深处,微微颤动着,似乎看上去不太好受。 (是有学生受伤了吗……?) 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刚想开口呼唤那人, 但她的视线先一步看清了那团灰蓝色影子的真面目, 她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 (先…生?) 那是她非常陌生的先生。 蜷缩着身体,强忍着疼痛,身旁的草地上,还掉落着一张染上鲜血的手巾。 看到先生倒在地上的模样, 白洲梓感到如遭雷击, 因为,眼前的画面,和她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一副画面,开始进行重合,回响……… 把她带到了,本已忘记的,天空染满鲜红的,‘那一天’…… (啊……对了,那是……‘夫人’的仪式……) (可我……为什么……会忘记……) (头好痛……) (啊) (啊) (想起来了) (先生,他……) 本已被巨大的精神创伤尘封在心底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海水般,倒灌进她的脑海里。 白洲梓抚住胸口,仿佛中了一箭的白鸽。 无边的虚无,就像把现实空间撕开了一个口子,将她吞噬,将她淹没。 这跟她以前承受的虚无,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以前的虚无,她还可以奋力挣扎。 但现在的……这种虚无…… 比无边无际的沼泽更恐怖,比寒冷深邃的星空更令人绝望, 战胜不了的,她用颤抖的心想着。 她怎么会忘呢? 她那天就在现场……就在先生献祭他自己的……现场…… 只剩下一百天……不,连一百天都不剩了……献祭的过程,是不可逆的…… 先生……他到底……还要被夺走什么……还要被夺走什么!? “呜!!!” 她突然举起右手,掏向自己的心口, 不能再忍受这种虚空,不能再忍受这种寂寞,不能再忍受这种绝望……! “啪” 白洲梓明显地愣了一下。 她过了两分钟,才反应过来。 自己的右手腕,被人抓住了。 白洲梓转过头去,用空虚的眼神,望向那个人—— “圣园,未花……?” 眼前的粉发少女,正是圣三一茶话会的前任成员,圣园未花。 未花的眼眸中,过去那种若有若无的高傲彻底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先生一般的,苦涩,无奈,和温柔…… “看来你也无法想象,先生不在之后的世界呢。” “不过说实话,世界怎么样,对我来说无所谓啦。” 圣园未花微微歪着头,脸上的笑意天真可爱: “小梓,要跟我一起来吗?” “我或许已经找到了哦” “能让我们所有人都最爱的先生,永远,永远,永远……” “永远地,留在我们身边的办法……” 杂谈环节: 趁着下午更新之前,我想聊聊关于白洲梓的人物弧光 以下纯属我的个人理解: 我创作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想通过营造一个极端的环境(先生命不久矣),来挖掘,或者说反转,每一个碧蓝档案角色的人物内核 因为我的号上普梓水梓都没有,所以我第一次看见白洲梓,是在国际服补课部的剧情内。 这家伙刚一出场,我就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不就是女版相良宗介么!” 在教室里放阔剑,每次进入室内必须观察地形,甚至爆破更衣柜,真的跟相良宗介如出一辙。 一个突然被丢进和平世界的战乱之子——这个设定简直就是天然的冲突制造机。 相良宗介是我最喜欢的机战角色之一,他的座机强弩更是我最喜欢的机体。 所以当我看到一个二次元美少女(?)几乎复刻了他的剧情时,我就感到……很别扭,不是一般的别扭。 打个比方,就好像你平时很亲近的一个朋友,突然被套皮二次元了一样(笑) 但是,当我为了写她的故事,去翻看各种解析,提前看了日服的剧情后, 我才不得不承认,白洲梓和相良宗介,虽然人设上相似,但是内核上几乎是完全不同。 因为,白洲梓,从一出场开始,就一直在反抗。 无论是面对圣娅的迟疑,还是反抗纱织和多目女的命令,她似乎总是不满足于服从命令,总是探究着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 “士兵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但士兵也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单就这句话而言,作为一名士兵,白洲梓从一开始就是完成形态了。 她一直在疑惑,一直在思考,从未纠结于士兵的天职和人的本性之间的矛盾,因为她很贪心——她两个都想要。 至于相良宗介,他的这种‘纠结’则来得特别晚。 他是一个相当服从命令,且相当尊敬长官的人。 甚至可以说,相良宗介几乎是被周围人推着,强迫着去思考,强迫着去突破士兵的外壳。 像白洲梓那样主动思考的萌芽,相良宗介却要到故事的后期,才逐渐地培养出来。 从遇上千鸟要,到阵代高中的日日夜夜,秘银基地被毁,无休无止的逃亡生涯,最终对上雷纳德和加里宁…… 相良宗介不仅纠结的时间更长,而且痛苦也更大。 主动思考对于他来说,就是这么困难的事情。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 是什么造就了相良宗介和白洲梓,在人物弧光上几乎是本质性的不同? 仔细想想的话,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相良宗介习惯于‘尊敬长官’‘服从命令’, 完全是因为,他碰上的长官全都值得尊敬,他遇到的命令,也大多值得服从。 加里宁,梅丽莎·毛,玛卡兰,泰莎舰长,克鲁佐…… 这些长官,这些指挥官,基本上就是士兵心目中的理想指挥官。 他们把士兵像亲生子女一般爱护,下达的指令理性而准确,时时刻刻引导着士兵的成长,甚至不惜为士兵献上自己的生命…… 实话说,如果在他们的麾下作战,能产生主动思考的萌芽,才是一件难事(笑) 正因为这些指挥官太完美,太理想,士兵们自己做出的纠结,几乎95%以上都是错的。 按照他们给出的引导,又能让士兵获得大幅度的成长, 士兵便几乎不会偏离他们设下的方向。 反观白洲梓这边,她遇上的指挥官呢? 不能说毫无卵用,只能说一群贵物。 纱织虽然也爱护部下,但是她自身也有自己的纠结,嘴上喊着虚空却无法真正贯彻,想要割舍却放不下,连阶段性的战略目标都没有。 至于多目女……那就不是个指挥官,她是个阴谋家。 身为士兵,白洲梓遇上的指挥官不完美,不理想,可以说完全指挥官失格。 白洲梓完全没有必要去尊敬她们。 正是由于这种发自内心的不尊敬,倒逼着白洲梓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纠结,于是早早地得出了要挣扎到底的结论。 在优秀指挥官的指导下,相良宗介的成长,用了十二本小说。 被失格的指挥官带领,白洲梓,则从一开始就是几乎完成的形态。 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反差, 估计就是俗话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以及‘慈母多败儿’吧…… 白洲梓一直在思考,是因为她不思考就无法接受现实。 相良宗介不喜欢思考,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 在《全金属狂潮》的最后一卷,当相良宗介终于救回千鸟要,当他与加里宁的最终决战来临时, 加里宁大叔,这个他一直以来视为父亲一般的人,用生命,成全了相良宗介的成长。 当加里宁轰然倒地,卸下了属于他的一切责任,一切负担后,他坦承地向相良宗介承认道: 即使是完美的指挥官加里宁,也只不过是一个人。 可以爱戴,但不能崇拜。 直到那一刻,直到全书的末尾,相良宗介才终于从士兵的天职中脱身而出。 正是因为他看到了,指挥官也不完美,指挥官也是人,所以他才终于解脱了 (本文又名过激全金厨长篇大论推销全金小说) 题外话: 所以白洲梓出场时,就相当于最后救出千鸟要的相良宗介…… 那这篇文章里的白洲梓,等量代换一下,岂不就是—— 救出千鸟要的相良宗介,发现千鸟要只剩下不到100天生命了? 这什么魔鬼本鬼(笑) 第007章:094日·深夜·格赫娜本馆 天雨亚子又一次地站在了委员长办公室的门口。 墙壁上镶嵌的石雕魔像还是老样子疏于打理,天鹅绒的红布拂过窗条。 这里的风景一如既往,但亚子和半年前站在这里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她用富有礼节的手法敲了三下门,然后推开门上螺旋形的纹饰。 一声一声的脚步清脆鸣响,她眼前的光芒渐渐接近,好像她正从地狱迈向天堂—— 但她清楚,这世上早已没有天堂,她迈向的,只是地狱里更深的深渊。 “亚子,进来吧。” 刚到门口,办公室里的人就发出了例行公事的邀请。 四方平整的办公室里,洋溢着浓厚的,深夜咖啡的苦涩味道。 亚子看到坐在雕花木桌后面的委员长,正端着一杯咖啡,一手执笔,以飞快的速度批复着各种文件。 空崎日奈委员长,经过一昼夜的奋笔疾书,仍然精力不减。 那双绛紫色的明亮眼睛中,没有困惑,没有悲伤,也没有迷茫,仿佛比亚子初见她时,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空崎日奈太正常了——正常得不正常。 她用来处理事务的,无穷无尽的精力,到底是从哪来的? 平日里最喜欢先生的她,事到如今,却好像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似的? 亚子压抑了一下变得紧张的心跳,迈着一如既往的优雅步子走到办公桌前, 她右手抚着胸口,欠了欠身: “晚上好,委员长。关于先生在圣三一学院审判庭的那番演讲,您看了吗?” 空崎日奈放下咖啡杯,朝着亚子微微一笑:“看了。” 亚子声音变得柔和: “从昨天开始,我们和圣三一学院一线的军事压力骤然减轻,需要处理的事务和纠纷也少了很多。” 空崎日奈的声音仍旧平静: “先生总是能够化腐朽为神奇,虽然这话有点盲信——但跟着他走,准没有错。” 亚子走到办公桌旁边,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 她拉过一把精致的软椅,缓缓坐下。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空崎日奈手中的笔,在纸张上摩挲而过的沙沙声。 就像是一台完美的工作机器,如今的空崎日奈,已经连一星半点的休息时间,也完全放弃了。 更可怕的是,她身上的这种不正常的精力,这种冲劲,简直看不到尽头。 亚子皱起了眉头。 她非常想询问,委员长身上到底出现了什么变故。 但她几度张口,几度犹豫, 最终,天雨亚子口中吐出的,仍然是关于业务的词句: “委员长……圣三一学院那边,发来了邀请。” “什么邀请?” “是……是关于联合作战的。她们希望和格赫娜的部队一起,对校区边境上不受管辖的佣兵部队,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剿。” 空崎日奈的笔尖,倏地停了一下。 她沉默了半晌,低头叹息着说: “联合作战,圣三一和格赫娜……这还是基沃托斯史上头一次。” “如果这场作战能够圆满结束,其意义不会小于伊甸条约的签订。” “当然,如果我们搞砸了,事情的结果也会很严重。” 她扬起下巴,用一种不知是佩服,还是无奈的语调,感叹道: “先生最近越来越喜欢给我们出难题了,不过,这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不是吗,亚子?” 亚子湛蓝色的眼睛,心疼地望着日奈。 “是的,委员长。” “那么,我去安排这次联合作战的相关事宜了。还有……” 亚子移开了视线,不去看日奈那绛紫色的眼瞳: “委员长,请保重身体。” 向着空崎日奈深深地鞠了一躬,亚子快步走出了委员长办公室。 房间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重归沉寂。 空崎日奈却没有继续低头动笔。 她看到书架上布满灰尘的书籍,脏兮兮灰扑扑,似乎很久没人打理过了。 她又看向窗外。 漫天的繁星,荧光闪烁,仿佛触手可及, 但若是日奈真的伸出手去,只能捞到些掠过指缝的,冰凉的夜风。 空崎日奈的目光停顿了一下,从肺部深呼出一口气。 她的目光回到室内,落在墙角。 冰冷的墙角处,坐着一个身穿明黄色睡衣的,娇小的女孩。 那女孩有着银色的长发,头顶紫黑色的王冠式光环,外貌与空崎日奈本人别无二致。 但她只是把脸深埋进大腿,双手抱着膝盖,发出小小的啜泣。 她似乎要用一辈子的泪水,去洗刷心中,永远无法消退的悲伤。 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幻听,又像是回响在空崎日奈的耳边。 空崎日奈皱紧眉头,握着拳,低声说道: “能不能别哭了,废物。” …… 墙角的那个女孩——【日奈】,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身子,但没有停止呜咽。 空崎日奈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望着她,就像望着一只破损的布袋,一个空了的易拉罐。 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一股烦躁而愤怒的冲动。 想要狠狠地往【日奈】的脑袋上踹一脚。 “……呜!” 感受到空崎日奈明目张胆的恶意,墙角的少女浑身颤抖着,缩起了脑袋。 好像谁都有能力伤害她,好像谁都能让她惊怕不已。 空崎日奈,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甚至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 若是在以前,欺负手无寸铁的孩子,对于空崎日奈来说,是绝对不可想像的事情。 但是, 空崎日奈,对于眼前这个拥有她的外表,却可悲至极的生物,实在提不起一点怜悯的感觉。 只有憎恨、厌恶,以及残酷对待她时,心头燃起的快意。 这个可悲的生物,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空崎日奈不得而知。 她对于日期和时间的变化,已经失去了一部分概念。 她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可悲的生物【日奈】,似乎只有她自己才能看见。 【日奈】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睡衣,除了与自己的外表相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不管她走到哪里,【日奈】总是把膝盖抱起,缩在一个角落里哭。 看上去就像是个走丢了的小孩。 刚开始,空崎日奈还对这个小家伙的存在,保持着一点兴趣。 但后来就只剩下厌恶了。 除了哭,还是哭。 只有当空崎日奈和先生会面,交谈事务的时候,【日奈】才会暂时停止哭泣。 【日奈】会笑眯眯地,在先生周围转来转去。 有时候拉拉先生的手。 有时候摸摸先生的脸。 还有的时候,会骑在先生的脖子上,脸上挂着一副傻笑,似乎把先生的头顶,当做【日奈】的新家。 而当空崎日奈与先生告别后,这家伙又缓缓地爬进一个角落,然后继续哭。 【日奈】的行为方式,实在是太过单调好懂,让空崎日奈都感到荒谬无聊。 在如今的空崎日奈眼中,哭泣和悲伤根本毫无意义。 有那时间哭泣和悲伤,不如多看些剪报,多批复一些文件。 先生确实已经为了基沃托斯,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但那又如何?工作就不做了吗?基沃托斯的和平运转,就不需要人维护了吗? 无意义的感伤,完全无助于改变现状,反而会让不安稳的局势,变得进一步恶化。 相反,空崎日奈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是她最完美的状态。 不会疲劳,不会激动,不会忧郁,不需要休息。 甚至连感情,都可以利用,都可以伪装。 “说到感情……我好像想起来一点东西……” 空崎日奈的目光动了一下。 她想起来那一天,基沃托斯湛蓝的天空被血色染红,然后先生献祭了自己,维护基沃托斯不被毁灭。 了解到先生的生命烛火很快会熄灭,当时的她真是狼狈极了。 双目空洞,躲在被子里,只顾着流眼泪,连抬起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那时候她哭得,那叫一个惨。 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心中空虚刺痛的感觉,总算是远去了。 随之远去的,还有她心中一部分软弱的地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日奈】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感觉到,自己对于一切事物的感知能力,正在渐渐消退。 不再饥饿、痛苦、无助和绝望。 也不再能尝出甜蜜的味道。 即使把糖块放进空崎日奈的嘴里,她的大脑也只能分析出‘这是甜味’,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感受了。 因此,她比以前更加偏爱无糖黑咖啡。 无月的深夜,只有咖啡的香气袅袅升起,陪伴着空崎日奈孤独的工作。 冰冷的雾气从地上升起,在山峦和湖水之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灰色。 她再次看向角落里正在哭泣的【日奈】。 如果说这个可悲的生物,到底对世界有什么价值的话—— 那就是,为空崎日奈提供一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幽默吧。 眼下,她需要更加专注于工作。 先生所提出的,‘团结基沃托斯’的理念,需要好好地研究一番。 而且当先生消失之后,对基沃托斯结构体系产生的震荡,也需要她去预防,去减轻。 任务繁重,未来遥远,还有很多工作等着去做。 空崎日奈已不会被任何事物动摇。 她的心,已经披上了坚韧的盔甲,拒绝一切伤害。 只要把【日奈】关在外面,盔甲便不会破碎。 第008章:093日·清晨·‘十字路口’ 基沃托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恐怕每一个身处其中的学生,都能给出迥然不同的答案。 秩序与混乱,武装与和平,学生之间互通有无,又抱持着孩童一般天真的仇恨与偏见。 既有属于青春和校园的天真美好,又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潜藏着致命的毒素。 当纷争和决策的主体,变成了喜怒哀乐不由自主的学生们时,属于基沃托斯的局势,便开始越发不可预测起来。 基沃托斯不会青睐任何一名学生,同样,她也不会刻意放弃任何一名学生。 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城市有什么不对,即使过得不好,学生们也不会想着全盘改变。 一方面,青春的少女们对秩序不屑一顾。 但另一方面,要是让她们透过秩序的磨砂玻璃,向外望去,她们也望不到什么别样的景色。 只是在今天,战争和改变的号角,已然吹响。 即使少女们还躲在学校的荫蔽之下,日新月异的变化已经揭开基沃托斯的新时代,不容得她们不看,更不容得她们不适应。 新的秩序,带来新的边界。 区分黑白的新界线已经划出,再没有所谓的灰色地带,每个人都必须在心中做出选择。 这就是圣三一学院,与格赫娜校区的,第一次‘联合作战’。 此次行动,不仅标志着两所原本水火不容的校区,开始建立起充分的军事互信、信息共享, 更是对于隐藏在暗处的各学院主战派们,一次敲山震虎的警告。 不仅是双方的上层,连很多敏感的学生,都已经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当基沃托斯最强大的两所学院,真正选择了联手,那么谁会遭殃? 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而如果两所学院只是貌合神离,借联合作战之名,行刺探敌方军情之实,那又会有多少事故,被归类为擦枪走火? 再想想,更是觉得可怕。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足够令稍微明白点局势的人,抖得像筛糠一样了。 没错,本应该是这样的—— “谁能告诉我,明明是一次军事行动,为什么所有人都穿得跟参加舞会一样啊!?” 早濑优香崩溃得抓乱了头发。 …… 上午九时许,正是晨间的雾气被日光扫荡一空的时刻。 作为千年学院在此次联合作战中的代表,也作为一名专业的战场信息分析师, 早濑优香捧着一本电子笔记本,站在夏莱的先生身边,紧张地咬着指甲。 至于他们的眼前,则是一副火药味十足的景象: 圣园未花,早已换下她那身星空衬底的纯白连衣裙,取而代之的则是红黑配色的两件套, 光华柔顺的丝绸红围巾,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打了个轻巧的结。 一身经典的红黑配色,雍容华贵,又充满着毫不加掩饰的战斗欲与攻击性。 “真是意外呢,格赫娜的委员长,找我这个没有一官半职,仍在观察处分期间的可怜女孩,想要干什么?” 未花虽然挂着一如既往的可爱笑容,但她的眼角没有笑意。 因为在她的面前,正站着以冷漠眼神上下打量着她的,格赫娜‘前’风纪委员长。 哦不,现在应该是总揽大权的‘军事委员长’了。 空崎日奈,身披海军蓝色的大氅,内里则套了一件灰白色的,类似短旗袍般的战斗服。 看似简洁而淡漠的色调,却被大权独揽的委员长,穿出了极强的蔑视气息。 “在先生面前,还是要装出你那副乖女孩的样子吗,圣园未花?” 空崎日奈抬起了头,面对圣园未花的笑意,冷声说道: “圣三一学院派你作为联合作战的代表,除了你的战力,和你与阿里乌斯校区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让我猜猜……” 空崎日奈歪着头,目光从下而上斜视着未花的脸,以一种嘲讽的语调笑道: “比方说,你利用先生对你的仁慈,重新执掌了圣三一主战派的大权?” 圣园未花轻轻笑着: “真意外,你居然会在先生面前主动挑明这些。我还以为你打算让他的最后时光,过得稍微安稳些呢。” “还是说,” 未花耸了耸肩,娇俏的笑脸中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恶毒: “你已经不再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了?或者这一切,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空崎日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圣园未花居然也学会讽刺了?或许我该鼓鼓掌,表扬一下你那终于增加了一点容量的大脑?” “不过——” 空崎日奈冷笑着,从未花身边走过: “我的所有战斗课程,从实战操演,到战场指挥,全都拿到了最完美的成绩。” “和某个没有外置大脑,就连独立思考都做不到的母猩猩,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她把圣园未花甩在身后,大踏步地走向了格赫娜方阵的检阅场所。 …… 先生看了一眼即将离开的空崎日奈,再看了一眼身旁的圣园未花。 他的眼中现出了疲累的神色。 两个女孩之间,那种泾渭分明的隔阂,还有暗潮汹涌的敌意,让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战争的阴霾,信念的冲突,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导致的? 集合点最高的哨楼顶上,圣三一与格赫娜的旗帜还在迎风飘扬。 但这次联合作战行动,似乎离着理想的效果,差得有点远。 “果然,我比起格赫娜……可能更加讨厌的是那个女人吧。” 圣园未花以冰冷轻蔑的目光看着远方,目送着空崎日奈走远。 等到空崎日奈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弥漫的沙尘中,未花突然转过身来。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的敌意和刻薄都随着这口气烟消云散。 “先~~~生~~~~!今天圣三一学院派来的是我哦!惊喜吗?意外吗?迫不及待了吗?” 圣园未花像一颗炮弹似的扑到了先生的胸前,脸上还带着那种明朗到过分的笑容。 当然,她有好好地控制力道,不然先生就被撞断成两截了。 饶是如此,先生仍旧感到自己肺部的空气,像是挤牙膏一样被挤了出来。 “呜喔……未花,你太热情了。” 先生轻轻咳嗽一声,苦笑着轻拍怀中未花的肩膀, “就算是几天没见到我,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未花把脸使劲埋在先生胸口,蹭来蹭去,蹭来蹭去,活像一只找食物的仓鼠。 “当然是为了补充快要用完的先生能量啦! 未花我呢,要是没有先生能量的话,说不定会干出什么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来呢!” 少女像是撒娇般耍着任性,语气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所以!为了基沃托斯不会变成废墟!先生你就认命吧!” “好好。” 先生只得举起双手,任由圣园未花开心地在他胸前拱来拱去。 他抬起目光,望向集合地点的边缘。 三十名圣三一的学生,正排着队列,沉默地穿过场地,走向哨塔。 如果稍微仔细地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些学生暗暗地分成了两队。 人数少的那队衣着光鲜,长袍的边缘镶嵌着精细的白金色纹饰,个个身姿挺拔,神色冷漠。 至于人数较多的那一队,则显得比较随意而活跃,一边走一边还在窃窃私语。 在他的印象中,圣三一的普通学生士兵,本来是没有这种区分的。 (所以……这也算是某种改组?不会是圣园未花弄的吧?) 先生看向未花的眼神依旧柔和,但神色却变得不再轻松。 怀中的未花,似乎也感受到了先生的视线。 她抬起头,如清泉般澄澈的眸子里,是如同繁星点点般的水光: “先生,你相信我吗?” 先生一怔,随即条件反射般地答道: “我永远会相信未花。” “嗯。” 圣园未花点了点头,眼角似乎有泪光闪过,脸上的微笑可爱动人, “我也永远不会伤害先生。” …… “……到底要紧贴着抱到什么时候啊,那两个人。” 早濑优香的嘴里,发出了细微的嘟嚷。 千年学院的小会计眉头轻蹙,咬着指甲,她心里真的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优香几乎每一天早上,都要到先生的办公室里报道。 但她没有一天,能够对自己坦诚。 只有当先生离开办公室后,她才能小小地发泄一下自己的感情。 既不能像空崎日奈那样冷酷潇洒, 也不能像圣园未花那样热情腻歪。 “如果我也有强大的实力,我就能像她那样,不顾周围的目光,紧紧地抱着先生吗……?” 优香的心中刚一出现这个思绪,就立刻被自己否决了。 圣园未花总是那么直来直去,无论是对先生撒娇也好,还是喜欢先生的事情也好…… 而我呢? 为什么永远都是这么的不干不脆? 优香摇着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陷入了小小的消沉之中。 “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啦!” 诶? 优香惊讶地抬起头, 只见圣园未花不知何时,居然窜到了自己面前。 她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慈爱微笑,双手搭住优香的肩膀,用不可抗拒的力道,把她往先生那儿推: “明明还有一个小会计想要先生的抱抱,先生为什么总是察觉不到呢!” 诶诶诶诶诶!? 优香觉得脑子像生锈的时钟一样咔咔作响,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声音这么干巴巴: “不,不是……未花,别再把我往前推啦!我才没有……想要……”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脚步却下意识地往先生那边迈去。 这让优香更加讨厌别扭的自己。 (居然受到她的帮助……我也是,太没出息了啊……) 啪。 未花把优香一路推进了先生的怀抱。 优香顺着视线,微微抬头,看向先生。 他比一星期前瘦了点,曾经还有点肉的脸盘变得单薄尖削, 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正如优香无数次在梦里见过的那样,温暖,祥和。 优香此时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 她只想狠狠地,把自己揉碎在先生的目光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也要补充先生能量。” 优香闷着声音,把脑袋埋进了先生的胸口。 圣园未花则站在优香身后,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了不自觉的微笑。 (所有喜欢先生的孩子,我都会帮助她们,拯救她们) (只是……) 未花的目光,穿破漫天的沙尘迷雾,望向远处格赫娜校区消失的军列, 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和痛惜, (空崎日奈,只有你在否定自己对先生的感情) (因此,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第009章:092日·下午·基沃托斯无主地带(上) 爆豆般的交火声,已经持续了一整个昼夜。 虽然此次联合作战行动,已经尽量把战场选在了远离市民区的地方, 但响彻基沃托斯上空的各种爆炸声,以及飞行物呼啸而过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 圣三一与格赫娜,这两个学院初次尝试合战的结果, 用四个字来总结,就是‘群魔乱舞’。 两所学校最顶端的作战精英,都是无可否认的强大。 无论是圣园未花,还是空崎日奈,都具有单兵主宰整片战场的强大破坏力。 但当视角转移到两校的普通学生上时,就变得有些尴尬了。 圣三一学院的学生们,更加专精于医疗后勤、远程狙杀指挥官,以及对战场目标的精密打击。 而格赫娜则以无差别破坏、爆破掩体而闻名。 两方在作战理念上的完全不同,导致了这次联合作战行动,双方都不能拿出一个较好的解决方案,来缓解两校的指挥系统上的差异。 即使现在,大部分佣兵部队已经在两校压倒性的火力下苟延残喘,似乎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其实是战场态势扑朔迷离的征兆。 …… “真是混乱透顶了……” 一所早已弃用的旧学校内,佳代子将嘴里咬破的绷带取下来,叹了口气, “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在我回过神的时候,你就不要命地往前冲……” 这位便利屋68的东区分社长,将绷带简单地缠绕在睦月的手腕上,对她无奈地说, “先是阿露社长,又是你…… 为什么你们突然就像是,打起架不要命的疯子一样?” 睦月默然无语,躺在床上。她的肤色有点发青,双眼紧闭。 佳代子揉了揉纷乱的头发,抬头望向斑驳的废校天花板,低声叹道: “最终一切还是改变了……便利屋68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真是……一团乱麻。” 废弃校园的医务室很安静,拉着窗帘,亮着灯,一旁的床位都是空着的。 只有时断时续的滴水声,回响在空寂的走廊上。 睦月勉强睁开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嘴角挂着嘲弄般的笑容,红肿的眼睛却滚落着泪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原因你还不清楚吗……佳代子。” 佳代子只觉得喉咙有些酸胀。 无论是睦月,还是阿露社长,她们都只想通过冲向死亡的战斗,去逃避一些事情。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佳代子难道不清楚吗? 她此刻难道也不正是在逃避着吗? 佳代子烦躁得嘟嚷了一声,没人听得清楚她在讲什么。 “哒哒哒哒” 就在这时,一阵错落有致的射击声,划破了校舍内的宁静。 佳代子狠狠地‘嘁’了一声,抄起脚边一大串破片雷, 然后看也不看地,将它们甩向校门口。 “轰隆!!!!” 不到10秒钟,进犯的蠢货们就被全部送上了天。 佳代子站起身来,透过窗户,看到校门边倒得歪七扭八的佣兵躯体。 她厌恶地摇了摇头, “有完没完,这帮死缠烂打的家伙。” ……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台失控了的过山车,朝着万丈深渊飞速狂奔的? 佳代子的视线移到天花板上一处古怪的弹痕,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泛滥。 除了面无表情,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表情。 在佳代子的印象中,曾经的阿露社长,总是和夏莱的先生,走得非常近。 自从阿拜多斯事件的一面之缘后,阿露社长总是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去夏莱见她的先生。 她的先生也不辞辛劳地,把一些轻松又赚钱的任务,以几乎是‘施舍’的方式,交给便利屋68去做。 便利屋68初创期间,人脉等同于零,经营手段几乎没有, 社长阿露更是个一问三不知的憨憨,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那种。 好在她们碰到了最理想的大人,夏莱的先生。 先生既不想打击她们‘创业’的积极性,又害怕过度干涉会让她们无法成长。 于是,他不仅特意挑选了轻松又赚钱的工作,交给便利屋68, 还亲自下场,以免费的形式,循循善诱地,指导她们如何运营一间公司。 他能给的帮助,全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便利屋68的女孩子们。 至于干涉、限制和死板的说教,他从来没有做过。 她们的感情,就这么慢慢地起了变化。 连佳代子都看得出来。 不知何时起,阿露社长的笑和泪,每天谈论的、抱怨的、欣赏的、眷恋的东西,总是和先生有关。 尽管阿露社长只是个憨憨的红毛丫头,但佳代子明白——她爱他。 是的,她爱他。 佳代子在心里告诫自己,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阿露社长会爱上先生。 她不是真的笨,也不是真的憨,只是有点缺乏处世的经验。 以阿露社长的力量和潜能,迟早有一天,说不定就能赢得先生的心。 她会和她最爱,也最欣赏的那个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到老去。 这就是佳代子想要竭力守护的东西。 阿露希望步上幸福的阶梯,而佳代子则退到了门口。 佳代子开始隐藏自己,忍耐,不让自己说出心中的念想。 要说佳代子对先生没什么想法,绝对是假的。 便利屋68的四个女孩子,谁不喜欢先生? 但,一个是从格赫娜出走后就尽力照顾自己的阿露社长,一个是便利屋68刚站稳脚跟就倾囊相授的先生, 佳代子做不到伤害任何一人,于是她驻足不前。 不管怎么样,她幸福就好,他满足就好。 佳代子早已下定了决心,将先生与自己的回忆,深藏在内心最幽暗的地方,再也不见天日。 直到后来。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从没听过的阿里乌斯校区, 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想要毁灭基沃托斯的烂人。 一切的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就像一个烂到了极点的笑话,不顾观众的感受,强行拍在了她们脸上。 为了给这个烂到极点的笑话收拾烂摊子,她们的先生要没了。 真是……烂到极点了啊。 “啐” 佳代子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拿起武器靠在窗口。 刚才的破片雷只能炸昏那群佣兵,很快,更多装备精良的佣兵就要到来。 就凭她自己,带上一个失去战斗力的伤员,能不能顶得住? 佳代子也没有答案。 “啊——啊,真是对不起了,佳代子,连累你被困在这地方。” 病床上的睦月望着天花板说道。 嘴上说着抱歉,但那家伙的语气里毫无歉意。 佳代子回头督了她一眼: “呵,知道对不起,一开始就不要开着步兵车狂冲猛打,导致脱离大部队被包夹啊!” 床上的少女眨了眨眼睛。 她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小恶魔般的笑容: “嘴上这么说,佳代子不也陪着我冲了么?” 佳代子翻了翻白眼,没有说话。 “话说,佳代子你也跟我们一样,既喜欢先生,也喜欢阿露社长。” 佳代子干脆回过头去望着窗外,不管睦月在说什么。 “那两个人啊,要是真的在一起就好了哦——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 佳代子闭上了双眼,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 睦月这家伙,总是能说些让她讨厌的话。 床上躺着的少女,声音突然间变得有些颤抖: “可是……为什么后来变成那样了呢?” “为什么,明明我只想在远处守望他们,就足够了……” “命运……连这种微不足道的……幸福……都要夺走呢……” 小小的少女,躺在洁白的病床之上,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佳代子哼了一声, “这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看到校门口再次集结了一堆佣兵,佳代子将武器上膛,自言自语道: “下一波攻势就要来了,想哭可以趁现在,不然,等她们进来了你再哭,会把我们都害死的。” 第009章:092日·下午·基沃托斯无主地带(下) 下午13点钟。 在这个充满了黑色讽刺意味的时间,佣兵们进入了学校。 佳代子嚼了一口干粮,眼神收紧,在学校二楼严阵以待。 她早已把睦月从床上抱了起来,放在一个难以找到的角落。 那些佣兵装备相当可怕,身穿全套复合防弹盔甲,手持最先进的自动武器。 除了没有重装备,基本上已经是单兵能够装备的极限了。 只凭佳代子一个人,是无法挡住的。 “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吗……” 佳代子皱起了眉头。 格赫娜和圣三一的这次联合作战,果然引起了许多人的警惕。 基沃托斯的校园,除了校区之外,还有配套的市民街区和银行,形成了一种类似于小国家的运作体系。 当两大阵营选择不再敌对,打击犯罪时,连它们领土上的银行,也开始拒绝为灰色和黑色收入,提供收纳服务。 这对于佣兵组织来说,简直是致命的。 佣兵组织的运作,离不开黑色手段得来的金钱。 尤其是基沃托斯长期以来处在各大学院的夹缝中,无人管辖的庞大领土,都是赚取利益的好地方。 今天,联合作战动了很多人的蛋糕。 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便会用最为疯狂,也最为阴险的战术,来应对抢走蛋糕的对手。 哪怕是最强大的两所学院,他们也不会退让。 “先是示敌以弱,派出装备低劣的佣兵打头阵, 然后趁着我们一部狂追猛打的时候,突然杀出一队精锐佣兵,把我们与大部队分隔开……” 佳代子的眼神越来越冷: “被先生变着法子修理了那么久,佣兵部队的战术也在进化啊。” 便利屋68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佣兵部队,她们不收黑钱,也不做拆房毁屋的缺德营生, 但她们也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 便利屋68再强大,也比不上其他佣兵部队的联合,所以她们平时,尽量避免挑起与其他佣兵之间的冲突。 但看现在这状况,便利屋68遭到了佣兵部队的专门针对,佳代子就明白了, 她们早就被其他佣兵部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呵,早这样不就简单了吗?” 佳代子的眼神逐渐变得疯狂起来,嘴角都咧开一个危险的弧度。 想一举消灭我们?好,那就让她们来吧! “我说啊,便利屋68,给夏莱当狗的感觉爽不爽!?” 一个穿着花花衬衫,打扮得跟暴走族差不多的高个子佣兵,手持转轮机炮,走进了教学楼的台阶, 她故意拉高了声音,对着空旷的楼道嘲笑道: “夏莱那帮狗主人,有没有给你们多一块肉骨头吃?” “轰!!!” 回答她的是一长串破片雷。 整个楼道都被恐怖的震荡轰塌,那名佣兵吐着血倒飞了出去。 连光环都差点消失了。 其他佣兵从未见过这种狠人,惊恐地望着楼道上方。 佳代子一手持枪,另一拳砸在墙壁上,把白色的灰尘砸的到处都是。 她就像是俯视着垃圾一样,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佣兵: “你们这帮只会收债的小王八蛋敢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把你们的XX扯下来塞进你们的嘴里!” “你说什么!?” 当即有佣兵跳了起来,但被身边的人按住了。 佳代子轰塌了正面的楼道,如果硬冲,在窄小的地形以低打高,哪怕她们有人数优势,也根本讨不到任何好处。 “得了吧,佳代子,谁不知道你们便利屋68,帮夏莱的先生天天处理麻烦。” 另一个抽着烟的佣兵咳嗽了一声。 她是这支精锐佣兵部队的头号人物,在地下佣兵界很有资历。 她冷漠地抬起头,看着面带疯狂笑容的佳代子, “夏莱想要改变基沃托斯的规则,但他们独断专行,没有考虑到其他人的意见。” “便利屋68从不侵犯其他佣兵地盘,这很好。但我希望你能给你的老大带句话:” “别太瞧得起自己了,基沃托斯是有规矩的!想要改变的人,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面对佣兵前辈的‘劝说’,佳代子的喉头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 然后抬手就是一发爆弹,将站在那人身边的狗腿子们轰飞了出去。 “规矩?” 佳代子伸出手指,在眼前的佣兵面前,一个接一个的指了过去, “你们这群发死人财的杂碎,什么时候也人模狗样的讲起了规矩?” 最后,她重新将拳头握紧,在空中晃了晃, “佣兵,就是靠力量说话的。别再满嘴放屁了,过来受死。” …… 场面一度变得非常尴尬。 佳代子毫不犹豫地戳穿了这帮佣兵欺软怕硬的真面目。 在先生的悉心培养下,阿露社长的才能早已经开花结果。 便利屋68不仅当上了夏莱的打手,还跟格赫娜保持着亲密往来。 即使是在如今和平条约已经签订的环境下,只要阿露愿意,随时都可以调动上百名格赫娜的精英战士。 这已经是一股了不得的力量了。 更何况阿露背后还有夏莱的背景, 再加上,阿露自身的实力,虽然离三大学院顶尖水平还差一点,但也足够把其他佣兵部队吊起来爆抽。 要不是在最近,传出了佳代子她们与阿露社长貌合神离的传闻,这些佣兵绝不会对佳代子她们设下埋伏。 “长官,到底是上,还是不上?” 那佣兵前辈身边的部下小声嘀咕着。 佣兵前辈咬着牙,看着软硬不吃的佳代子。 她只想趁着便利屋68人心不稳的时候,威胁一下佳代子她们的东区支部,吃些地盘,保证自己的利益。 但如果真刀真枪跟佳代子干上……那就代表着与便利屋68全面开战。 “该死!” 佣兵前辈只觉得头疼欲裂,患得患失。 上,还是不上?这是个问题。 不过就在佣兵部队犹豫的时候,一个手掌大小的玩意,就从校门外砸向了她们。 那是个在地面上跳动的,黑色的,香瓜大小的铁球。 1秒钟之后, “轰!!!!” 灼热狂怒的风暴横扫周围的一切。 在弹片和火焰形成的冲击波中,所有佣兵的身体,就像是断线的风筝一样,在恐怖力道的推动下,砸到了学校的外墙上。 好吧,至少她们不用再纠结了。 …… 佳代子挥了挥手,拂去充斥鼻腔的硝烟味道。 她只听得几声精准而冷峻的枪响,还伴随着简短的拳脚声。 很快,剩余佣兵部队零星的抵抗也消失了。 片刻之后,她看到一个拥有琥珀色双瞳的少女,从硝烟中走了出来。 正是便利屋68的现任总裁,阿露社长。 硝烟散去,佳代子看到了那些佣兵头盔上留下的,几个准确的拳印,还有阿露社长披风下摆的累累弹痕。 “……为什么现在才来。” 佳代子的声音里,充斥着一股强烈的不满。 阿露社长皱起眉头,动了动嘴唇,神色中同时有着喜悦和悲伤, “应该说是……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吧。” “那你当时为什么还要擅自离开!?” 佳代子眼中有些湿润,继续追问道。 阿露社长侧过了头,声音有些低沉: “我不想活在没有先生的世界,可我又怕连累你们。” …… 佳代子拍了拍脑袋,脸上的表情变得苦涩。 什么嘛,真是无聊。 阿露社长,还是一如既往的…… 太笨了啊,太笨拙了啊。 “那种心情,我们也是一样的。” 佳代子轻巧地从二楼跳下,双眼中的光芒变得清澈, 然后,她向着别扭又笨拙的阿露社长,伸出了右手: “不管你想去哪,可不要以为能擅自将我们抛下啊……社长。” 第010章:091日·凌晨·联合作战指挥中心 远处传来的轰鸣声隐隐约约,先生暗自计数,合计四响。 天色仍旧没有破晓,彤云满天,不见星月。 尚未散去的夜幕,严丝合缝地笼罩着大地,虽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上路也必须打着灯。 穿着小西装的早濑优香,从指挥中心旁边的门里走了进来。 她的眉目间有些疲累,神色也充斥着严肃和无奈。 早濑优香拿着两份资料,朝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先生,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先生,关于这次联合作战,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先生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用手拢着杂乱的头发,笑着对优香说道: “先听坏消息。” “好吧,我先说坏消息……” 优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联合部队被佣兵们切割成两部分了。这大概是因为想要出风头的学生们冲得太靠前,没有注意到两翼的保护。” “现在,佣兵部队正以大股力量阻截我们的援军,同时以小股精锐部队,清剿处于包围圈中的学生。战况不容乐观。” 她看了睡眼惺忪的先生一眼,眼神凝重: “我只能说,先生醒来的很及时,现在还有足够时间组织救援,并掩护她们撤退。” 先生哈哈一笑,走上前去,轻轻摸着优香的脑袋: “那好消息呢?” 优香神色复杂地将先生的手拂开,瞪了他一眼, “好消息是,夜幕的掩护,让那些佣兵精锐部队无法迅速推进。 所以只要我们发起救援,成功率至少有了保证。” “但我要私底下说一句,先生……这一次联合作战行动,没有完成目标。” 优香似乎是不想让先生太过难受,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当然,也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 如果乐观的话,下一次联合作战,我们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拟定出真正能清剿佣兵的计划。” 先生撇了撇嘴: “第一次没有成功,下一次就更难咯。” 优香低下头,微微撅起嘴,陷入了沉默。 先生抬起头,看着头顶温和的灯光,喃喃自语道: “曾经有人这样对我说,如果死亡注定要到来,他希望他能战死沙场,而不是屈辱地老死在病床上。” “或许,我也是那样的人,总是想着毕其功于一役,于是朝着目标拼命奔跑。” “优香,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吧。” 优香紧紧闭着眼睛,低声细语道: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好吧,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 先生点了点头。 然后他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 “优香,帮我联系贝里塔斯的黑客组织,” “就说……我需要所有参战学院,所有频段的全部指挥权。” 先生紧紧握起了拳头,骨节也随之啪啪作响, 他的目光坚定如鹰。 “来吧!我们的反击,就从拂晓的那一刻开始!” …… 伴随着信号接驳的声响,一张淡蓝色的虚拟显示屏,在先生眼前展开。 分界线,信号,标的物, 充斥在虚拟显示屏上的每一个光点,每一条信息,都来自最真实的战场反馈,如同具有生命一般。 他凝神静气,双眼入定,让他的精神,沉入某种‘状态’之中。 他的耳边,开始响起了武器装备的碰撞声,和黑暗中人员缓缓进军的声音。 仿佛他就是这支强行军部队的一员,穿行于士兵之间,又超脱于士兵之上。 这是独属于他的技巧,是他来到基沃托斯之前,毕生追寻的,某种凌驾于时代的指挥技法: “战场完全掌控” 在他的眼中,战争,是一门最为精妙的艺术。 高明的艺术家,只需移动自己的部队,就可以改变战场态势,从而编织出一张针对敌人的绝杀之网,天罗地网,只待猎物踏入。 相反,拙劣的艺术家,每移动一步,都是在把自己这条鱼肉,往对方的刀俎上推了一步。 战场瞬息万变,很难准确掌控其中的每一个环节。 战场的不可知,源于对战场信息收集速度的滞后。 战场的不可控,源于对战场的不可知。 种种复杂因素纠结在一起,指挥官就会对战场环境造成误判。 也就是所谓的‘战争迷雾’的由来。 所以,想要对战场做到完全的精确控制, 不仅需要己方极强的信息感知能力,及时掌握双方的动态信息, 同时,还需要切断敌方的感知能力,让敌人变成瞎子和聋子。 最重要的是,基于以上所有的条件,指挥官的脑海里,更要描绘出战场变化的图景。 简而言之,就是下棋。 但不仅仅是下自己的棋,还要下敌人的棋。 统御对阵双方所有的部队,消除混沌战场上所有的变化。 这就是‘战场完全掌控’的结论: 把胜负由天的战斗,变成早已写好结局的,一幕剧本。 刀俎已经就位,鱼肉也已经就位,剩下的,便只有砍下去的过程而已。 …… 天色已然破晓,清爽的风吹过硝烟弥漫的战场。 来自从整个基沃托斯的地下佣兵里,抽调出的精锐们,以重火力武器、载具,还有架设完毕的自动火力网,封锁了联合部队前进的道路。 足足2000人。 包括重装爆破小组,潜伏渗透小队,职业的突击队员,甚至包括旧阿里乌斯的部分流窜特殊部队。 她们集合在一起,自然不是已经放下恩怨一笑泯恩仇了。 事实上,这些佣兵平时经常看不起彼此,但在绞杀联合部队这点上,却快速达成了一致。 原因很简单。 先生的理念,‘团结的基沃托斯’,打破了这座遗世独立的城市的格局,影响到了各方势力的规划。 最重要的是,影响到了她们的利益。 学院和佣兵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尤其是在基沃托斯这种,学校掌控着资源调配权力的城市里。 很多佣兵能混的风生水起,不可能只有来自本身的力量,实际上她们的朋友也很多。 而佣兵的利益受损的结果,就是那些‘朋友们’,也要过上一段窘迫的日子。 尽管这些佣兵部队,谁也不敢单枪匹马去找先生的麻烦。 但聚集了如此庞大的基沃托斯地下力量,哪怕是联合部队,也只能被她们扫成筛子! “火力点就位!” “炮阵就位!” “战场监控系统,运转良好!” …… 一连串的汇报声,传递到了佣兵的指挥部里。 这么大的行动,怎能没有名门大派坐镇。 最少,行动指挥的负责人里,就有3名圣三一主战派中层,还有两个千年学院数据分析小队。 “联合部队?夏莱的先生?徒有虚名的玩笑罢了。” 一名来自圣三一的主战派指挥官,发出了不屑的嘲笑。 联合部队看似实力强劲,实则内部不和,被她指挥的佣兵部队,轻而易举地拦腰斩断。 剩下的战斗,已经不是作战,只是消化猎物的过程而已。 “你说什么?长官?” 面对部下的疑问,她只是平静地挥了挥手,用沉稳的声音发布了命令: “现在,收紧包围网!把联合部队的脱节部分,彻底吃掉!” “收到!” 包围圈内,超过20栋建筑的大门,被同时踹开。 杀气腾腾,装备精良的佣兵部队,立刻冲入其中。 但她们看到的,却是空无一物的房子! “我们在西北角城镇废墟,这里什么都没有!” “东区废弃医院也是一样,没有联合部队的踪影!” “南区也是……等等,” “那是什么!?” 那名主战派指挥官感觉呼吸都停滞了一拍,她大声喊道: “快撤!快撤!等拆弹工兵……” 为时已晚。 联合作战指挥中心内,夏莱的老师,正盯着监控屏出神。 十几团火焰,在破晓的大地上冲天而起。 就像是最美丽的烟花,在斩获新生的基沃托斯上空鸣响。 “该死的!!” 佣兵指挥官顿时怒不可遏,指挥系统也乱作一团。 她大声吼道:“汇报损失!停止进攻!不要乱碰不该碰的东西!” 片刻过后,损失汇报上来。 先生留下的小小‘惊喜’,一次性击昏了上百名佣兵。 困守包围网内的联合部队,在所有她们的掩体内,都埋藏了爆破物! 而且,更可怕的是,从那些爆破物埋藏的角度和方位来看, 这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的陷阱,更像是在那些楼房刚建成的时候,就设计好了的! 就在佣兵的指挥部里,所有指挥官都为先生的预判而瑟瑟发抖时, 另一个队长的惨叫声,在频道里‘恰逢时机’地响起: “南边!南边有联合部队……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佣兵指挥部里的监控屏幕,立刻连到了那个队长的摄像头上。 她在拼命地奔跑,慌不择路,惊恐万状。 而在她的背后,是五十辆闪耀着灰蓝色光芒的喷火摩托! 从她的视角,可以看到,那些喷火摩托,正朝着因先前的爆破而被撕裂的佣兵防线,进行一往无前的突击! 佣兵指挥官连忙抄起话筒: “快派武装直升机!炸了她们!” 佣兵部队的制空力量不多,每一台武装直升机都很宝贵,但这点东西必须用到刀刃上。 要是给那些喷火摩托——那些格赫娜的精锐士兵,撕开了佣兵的防线,那她们根本不用玩了! “是!” 手下的佣兵们得到了命令。 下一刻,佣兵后方阵地里的直升机,启动了疯狂转动的旋翼,缓缓升上了高空。 但它们还没来得及对喷火摩托发动攻击, 数十发角度诡异的‘毒刺’,就从战场的侧面,呼啸穿行,划过天空! “轰!轰!轰!” 佣兵部队宝贵的空中力量,花大价钱从地下工厂收购的武装直升机,瞬间熔化成了巨大的火球,砸在接近崩溃的佣兵阵地上。 …… 每走一步,都被预测, 每走一步,都被分析, 最重要的是,每走一步,都被对面以最完美的方式应对。 外面是炮声震天,尘土飞扬,而佣兵指挥中心内部,则是死寂一片。 所有人,包括之前还在运筹帷幄的佣兵指挥官,现在脸色都跟白纸没什么两样。 “还要……还要接着打下去吗?” 有人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 佣兵们本以为,这是一场完美的歼灭战。 利用圣三一与格赫娜之间的不和,穿插隔断,分而击破,将联合部队玩弄于股掌之间。 本应该是这样的。 谁知一夜之间,战局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那些被围困的部队,果断舍弃了藏身的掩体建筑,更以精妙手段设下爆破物,将掩体变成了引诱佣兵上钩的死亡陷阱。 至于在外围与佣兵们僵持的联合大部队,更是直接从只会狂冲猛打的散兵游勇,变成了一个灵活的整体。 她们配合被围困的部队,在爆破掩体的同时,发起梯次式的、多方各面的交替进攻。 虽然联合部队这次冲得不快,但给佣兵们带来的压力,是之前的五倍以上。 无论用何种方式应对,炮阵轰炸也好,直升机也好,反冲锋也好…… 联合部队总能在佣兵们应对的一瞬间,就做出最克制她们的反击。 打到这份上,已经不能称之为战争了。 对于佣兵指挥中心里的女孩们来说,这就特么的是一场恐怖游戏。 她们是颤抖着逃窜的待宰羔羊。 而夏莱的先生,就是那个带着三角头面具,手提沾血的铁片大刀,狞笑着追逐她们的怪物。 不过……… 谁说在一场恐怖游戏里,怪物只能有一个了? “吱嘎嘎嘎嘎嘎……”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扭曲金属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传入了她们的鼻孔。 她们颤抖着转过头,朝着指挥中心的门口望去。 然后就看到了那张圣三一学院再熟悉不过,但她们绝不想见到的脸。 圣园未花。 圣园未花就站在那里。 可爱,亲和,温婉动人。 有太多的溢美之词,可以加在圣园未花这个可爱的女孩子身上。 只是,佣兵们会这么想吗? 在她们眼前,圣园未花脸上挂着开朗而纯洁的微笑, ——徒手撕开了二十厘米厚的铁门。 “你们在这里开派对耶!能带我一个吗?” 圣园未花的笑容,如阳光般明媚。 但她那双透过铁门的缝隙,看向佣兵们的眼睛, 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轰隆!!” 重达三吨的铁门被她随手撕开,丢在一边。 她就这么迈着缓慢而优雅的步子,走进了佣兵们的指挥中心。 (……开,开什么玩笑!要被杀掉了!) (为什么要反抗夏莱,为什么要反抗夏莱……) (谁都好,谁都好!快来救救我啊……) 别说是掏枪射击了,更别说逃跑了, 这些佣兵指挥官们连忍住不尿裤子都做不到。 圣园未花慢慢地向前走,经过众人,经过战争沙盘,最后,站在了战场态势图前。 她的笑容渐渐消失。 眼神更是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不懂得珍惜和平的可贵,不懂得放下手中的那点黑色利益,” “还妄想践踏先生的理想,把他毕生为之奉献的一切化为乌有……” 圣园未花的唇中,轻轻吐出了对她们的判决, “你们,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第011章:090日·清晨 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青草香气。 大地褪去了晚春的青涩,披上初夏的激情。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清晨的基沃托斯,显露出了她的美丽面容。 连续三个昼夜的战斗,无情的战火,爆豆般的交火声,仿佛都要被埋葬在这温暖的阳光里。 但只有经历过那些战斗的人才知道,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基沃托斯的秩序,已经向着无法预测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遭受到毁灭性打击的佣兵,仍旧蠢蠢欲动的主战派,以及各学院间崭新的利益平衡,都为这明媚的阳光,增添了几分位置的阴影。 先生站在千年巨塔的最高处,在这黑暗和黎明的分界线,他孤独地站着,看着远方的天际。 红色的日光,将湛蓝的天空染上了热烈的色彩。 整个半梦半醒中的城市,则让他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孤独。 他的理念,团结的基沃托斯,在这场大获全胜的联合作战之后,已经初见雏形。 每一个学生,每一个市民,都需要重新考虑谁是她们的朋友,谁是她们的对手。 但他还有时间继续指导那些孩子吗? “我不渴望看到黎明的景色……” 在清晨有些黯淡的风中,他的眼神里有光芒流转, “若是这世上真有天堂,我亦只会在地狱里,仰望天堂。” 他转过头,轻轻笑着。 在千年巨塔的塔顶,早濑优香就等候在不远处。 面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仰慕眼神,打量着他的优香,先生伸出了手: “走吧,优香,让我们创造历史。” “是,先生!” 优香用最热烈的笑容回应着。 …… 象征和平的纯白幕帘高悬在大厦之间,飞艇上挂满了彩带扎成的花朵。 “砰” 一团团烟火和礼炮,出现在基沃托斯的上空,在那象征胜利的火光之后,黎明已经到来。 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在联合作战的胜利下,完成最为壮丽的奠基。 基沃托斯中央广场上,先生快步走上演讲台。 在他的前方,整个基沃托斯的绝大部分学校的学生,还有越来越多的市民站在那里。 不仅有生活在各大学校的夹缝之中,无处可去的孩子们, 还有活在黑帮和佣兵的阴影之下,整日提心吊胆的市民们。 “基沃托斯,是我们的城市,是属于所有人的城市。” 他高高地举起左手,握紧成拳, “如果我们所有人团结起来,基沃托斯,本来可以比她的现状更加美丽。” “当我们依赖于武器,掀起永无终结的争端的时候,所有人的安全,都被置于最残酷的危险之中。” “佣兵和黑市,这些依赖于我们的恐惧生存的事物,试图让我们所有人都保持软弱,所有人都不信任彼此!” “欺压学生,恐吓市民,高利借贷,滥发武器……当他们将学生和市民的安全置于危险之下的时候,他们在吃肉,他们在喝血!”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团结起来,他们带来的黑暗,一触即溃!” 先生的手合拢,将拳头在空中挥舞,用坚定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坚信,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圣三一和格赫娜,原本水火不容的两大校区,已经在这次剿灭佣兵的联合作战中,建立起了真正的战略互信!” “三天三夜的鏖战之后,那些盘踞于校区边缘的佣兵,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将不再能恐吓学生和市民,取而代之的,则是联合部队新的守护承诺!” “我们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团结的基沃托斯,不会抛弃任何一人!” 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无论是学生还是市民,在这一刻都不吝啬自己的掌声。 因为联合作战的成功,就是实际发生的一切。 盘踞于各大校区边缘处,终日祸害市民和学生的佣兵团、黑市,都被一朝扫清。 那些没有名门大校庇护的学生和市民,从此不用再担心黑帮的敲诈、佣兵的交火,把他们赖以生存的街区化为废墟。 更何况,这个伟大的战绩,还是由历来对立的圣三一和格赫娜,共同完成的。 在基沃托斯,这本身就能当成一件传奇来歌颂了。 但先生的演讲还没有结束。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但我们不能放松警惕,秩序的建立需要长久的信任,但毁掉秩序,只需要一次不信任就行了。” “或许有一天,我们终将为了不同的利益而再次兵戎相见,” “但我们不能忘记,今天我们得到的辉煌成就。” “我们更不能忘记,所有渴望着和平与繁荣的孩子们,那付出一切的坚定决心。” 先生的左手,抓住了他的背后雕塑上蒙着的绸布。 他轻轻向下一拉。 一座新的喷泉雕塑,屹立在了基沃托斯中央广场上。 那是圣三一的学生们,与格赫娜的学生们一起,团结作战的雕塑。 雕塑上,圣三一的小天使们,不再高傲得不可一世。格赫娜的小恶魔们,也不再张狂得目空一切。 她们正带着坚毅的眼神,向着目光所及的未来,跋涉进军。 先生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祈愿,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为了看到充满鲜花的世界,我们会坚定信念,奋勇向前。” 基沃托斯中心广场上,响起了最热烈的掌声。 第011章:090日·千年中央会议室 “干杯!” 千年学院的中央会议室里,已经是杯盘交碰,外卖满屋。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发出阵阵欢声笑语。 参加完基沃托斯中央广场的雕像揭幕仪式后,人群顿时化作了喝彩声和口哨声的海洋。 女孩子们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先生从几百号过于热情的市民们手中抢了出来。 几十号人坐着单轨电车,前往千年学院,那场景就像是帮派出游一样,蔚为壮观。 至于现在,当然是属于派对的时间啦! “我说啊,优香,用这么干净的会议室来开派对,真的没问题吗?” 窗户边上,赤司纯子正骑在挂彩带用的梯子上,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端着奶昔,嘴吃得油油的,朝着优香问道。 早濑优香翻了翻白眼: “没关系啊……你以为千年的人很正经吗?那帮巨婴甚至能在计算机教室里打食物大战啊!” “而且你奶昔都要洒出来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珍惜会议场地的人吧!!” 纯子别过了视线:“啊哈哈哈哈……那种事情无所谓啦!” “喂!在那之前快给我从梯子上下来啊!” 眼看优香就要掏出爱用的短冲,美食部四大饿人赶忙开始疯狂逃窜。 另一边,游戏部的女孩子们,就靠在显示屏前面的主机下,争吵着分享彼此的晚餐……整整7大盒披萨。 要是让优香知道,这是逆天游戏部挪用夏莱的资金叫的外卖,场面肯定会更加火爆。 用长长的刘海做前额装饰的爱丽丝,瞪着天蓝色的大眼睛,张开嘴,把一大块披萨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 “昨晚,先生剿灭山贼巢穴之战,大获全胜了呢。整个废弃都市都被先生夷为平地了。” “只是,如果那些山贼献祭了灵魂,从地狱归来,那先生还要打二番战吗……?” 一旁的小桃咧开了嘴,满脸的自信, “没事啦爱丽丝,区区山贼,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勇者兼国王兼导师的先生的对手呢!” “砰” 小绿用手指使劲敲了敲姐姐小桃的脑袋, “姐姐,吃饭的时候别一口气说那么长的话。” “你看,要喷了。” 噗!!! 混杂着各种食物残渣的液体,无情地喷射到了最高级的显示屏上。 “小~~~~桃~~~~~” 阴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游戏部众人看了看呆呆的小桃,再回头看了看已经化作鬼神的优香, “不好!国王的邪恶性感女干部出现了!大家快逃啊!” “你们说谁是邪恶性感女干部啊!给我站住!!” 优香扔掉了手里的杯子和鸡骨头,抓着小桃的小耳朵使劲地旋转。 顿时,场面开始鸡飞狗跳起来。 不过在会议室的另一边,却笼罩着相当宁静的气氛。 圣三一的学生们,总是那么优雅高贵,充满礼仪。 与打打闹闹的派对现场,不能说格格不入,只能说毫不相干。 更过分的是,她们甚至把洁白的茶具带来了。 “未花,你这次立大功了呢……” 茶话会的首席,性格最接近常识人的桐藤渚,一手捧着茶杯,轻闭双眼,微笑道: “相信再过不久,你就能重归茶话会席位,我身上的担子和压力,也能减轻一些。” 圣园未花端坐在她对面。 曾经性格最为冲动,力量强大但不知控制的女孩,眼神中真正出现了一种可靠的平静。 “嗯,渚酱……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在圣娅醒来之前,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圣三一学院这边,一副其乐融融,鸟语花香的大小姐花园景象。 不过,参加派对的还有格赫娜的风纪委员们。 相比于疯玩的其他人,风纪委员们的气氛就显得有点冰冷。 空崎日奈紧紧地盯着圣园未花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些什么踪迹。 可惜,空崎日奈心中,那股对圣园未花没来由的敌意和警惕,仍然找不到证据支持。 到底是为什么? 空崎日奈皱起眉头。 每次看到圣园未花,她的心中就在发出某种警报。 那种警报并不强烈,就像细小的毛刺,扎在心头,不痛也不痒,就是有点膈应。 下一刻,委员长身边的千夏和亚子对视了一眼, 亚子声音有些古怪,低声说道, “委员长这是……吃醋了?” “嗯……”千夏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那明显就是排除异己的眼神。” 无视了身后部下的窃窃私语,空崎日奈站起身来。 她确实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似乎是对未来的预感,又像是庸人自扰。 至少,目前为止,圣园未花没有问题。 那空崎日奈也没有理由去找她的麻烦。 (唉……或许是工作压力有点大吧) 空崎日奈转过头去,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 但是,当她看到眼前的先生时,日奈的双眼登时睁大了。 只见那个穿着明黄色睡衣的【日奈】, 就像是树袋熊一样,双腿缠着先生,挂在先生的腰上, 【日奈】的脸上,还带着幸福到过分的,傻乎乎的笑容。 在空崎日奈惊怒交加的眼神下,【日奈】微微张口,嘴里吐出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单词: “爸爸~” “你他吗给我从先生身上下来!!!” 第011章:090日·夜 万紫千红的烟花,仍然在夜空中持续绽放。 盘绕在边境学生与市民身边的顽疾——佣兵和黑市,在一朝之内灰飞烟灭,怎能令人不欢腾雀跃? 大楼的缝隙间,狭长的光芒照在千年巨塔的过道上,散下一片小小的光点。 先生双手叉腰,倚靠在墙壁上,望着窗外夜空的灿烂花火。 他就这么一直凝望着,凝望着, 直到他眼睛干涩,直到他的喉咙,也变得有些酸楚。 去年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是了,他那时被一群吵嚷的女孩子拉着,走进阿拜多斯的复兴对策委员会。 那是他在基沃托斯生活的真正开始。 一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他帮助的学生太多,引导的学生太多, 以至于连自己的记忆,都仿佛出现了断层。 曾经天真而吵嚷的少女们,好像前一刻还在为了乱七八糟的事情争执不休, 眨眼间,就汇聚成了温暖而磅礴的河流。 再然后,她们即将拥有,独属于每一个人的,光辉闪耀的未来。 他没有独占过任何一个孩子的人生,不知道她们距离长大成人还需经历多少苦难, 也估计不出她们宝贵的回忆中,自己究竟占有多少比重。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希望这份比重,是零。 他只愿孩子们能够在没有阴霾的世界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先生?” 早濑优香的声音,在楼道尽头响起。 他的呼吸紊乱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 先生缓缓转过身去,看到优香咬着下唇,低着头,脸庞有些微微发红。 他熟练地扬起自然、生动的笑容,柔声问道: “怎么了?不去参加她们的派对吗?” “……反正也只是让我收拾残局而已。” 优香闷声闷气地回道,“所以才想跟先生待在一起啊。” “随时欢迎,优香。”他笑着回应。 于是优香也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身边靠在墙壁上,望向窗外的花火。 “烟火,很漂亮呢。”优香喃喃自语。 “是啊。”他随口应和。 两人只隔了不到一米远,但谈话不到一句就已中断。 近在咫尺的温暖,触手可及的爱恋,只要她靠近一点点,就会无偿无私地奉献给她的,属于她的宝物。 明明心脏难受得像要裂开,优香仍旧保持着与先生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是害怕得而复失后的悲伤? 还是,因为喜欢的心情堆积在心中,太过炽烈,反而无法更进一步? 对她来说,这是一道无解的题目。 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解开。 但她没有留意到,在她身旁,先生闭上了双眼,神色几度变换,似乎是在纠结着什么, 半晌,先生的表情归于平静。 “优香,” 早濑优香转过身去,微微抬头,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望着他。 她的眼神中,有一些仰慕,也有一些渴求。 先生直起身体,浅笑雍容, “或许我应该承认一件事情。” “承认什么?” “承认我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坚强,那么可靠。” 在优香惊讶的目光中,先生的心跳和呼吸,都平缓安宁得出奇, “我不是什么无敌的战术大师,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引导者。” “说实话,头上挂着个倒计时,还要去作战,我……还是有点难受,有点害怕的。” “总之,”先生微笑,“我有点累了,优香。” 优香全身颤抖, 她狠狠地瞪大眼睛,水汽迅速氤氲而起,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伪装,倦倦地,轻轻地落在她脸上,温柔的不可思议。 漆黑的死寂中,优香发出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呜咽,拼命扑到他的怀里: “不要再撑下去了,先生……无论是为了谁……”她终于痛哭起来,“让我带你回去休息,我来背你,先生,求求你……” 一份重量,压在了优香的身上。 隔着衣服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她僵硬地呼吸着,大脑好像被冻住了一样无法思考。 她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生?” 她轻轻地呼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先生?” 她颤抖着呼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 她缓缓地抬起头。 先生灰色的眼瞳里,流出了泪珠一样的血痕。 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第011章:090日·幕间 “先生与基沃托斯的融合,已经正式开始了。” 千年学院医务室内,小护士芹奈的声音,在静寂无声的房间中回响。 格赫娜的风纪委员来了,圣三一的学生们也来了, 宽敞的医务室,瞬间变得有些拥挤。 但没有人说话。 许多双眼睛,望向病床上那个人清减的睡颜。 所有人都仿佛被定在了原地,无言无语,无声无息。 “……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亚子的眼睛微微发红。 “我很难解释,因为这甚至不是一种病情。” 芹奈叹了口气,把手中的诊疗报告收好: “那场献祭之后,先生的身体、生命、灵魂、意识,所有组成他存在的事物,都会……‘溶解’在基沃托斯本身之中。” “虽然先生用自身的权能和生命,将基沃托斯的损伤修复,但是他的体量,终归与一整个城市的差距太大。” “所以……当融合完成后,基沃托斯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先生………则不会存在。” 在众人的默然无语中,芹奈摊开手,继续说道: “这次先生突然晕倒,似乎是因为……融合的过程,带走了他的一些身体部件。” “具体来说,胃部的一小部分,肠道神经,以及味觉神经的一部分。” “至于先生的生活会受到什么影响……只有等他醒过来再测试了。” 旁边的伊织突然小声地吼道: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芹奈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有。” “你!!!” 伊织一把揪住小护士芹奈的领子,把她提了起来,眼中充满怒意: “你可是学医的……就算治不了他的病,连缓解他的疼痛都做不到吗!?” “做不到。” 芹奈脸上的笑意越发浓烈,眼神中却越发悲哀, “这种疼痛不是生理上的,更接近于‘概念’上的…… 先生被当成城市的异物……哪怕我给他服用止痛药,也不一定能缓解他的疼痛,反而可能让融合的过程加快………” 伊织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的小护士。 对方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凝固的蜡像。 “相信我,伊织同学,我比你更痛恨我自己的无能。” “——但是,我很抱歉,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等先生醒过来再说。” 伊织松开了抓着芹奈衣领的手,摇摇晃晃地坐下。 所有的挚爱和决心,所有的回忆和羁绊,都一文不值。 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但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哪怕等到先生醒来,境况就能改变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所有人都不会去想,也不愿去想。 答案,或许已经失去意义了。 早濑优香,那个最先发现先生异常的孩子,正坐在医务室的墙角。 眼神黯淡,双目空洞,分明已经没有了生的意志。 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够牵动她的心灵,将她挽留在这个世界上。 她左手手心里,握着一把剪刀, 用着机械而重复的动作,不断地,不断地扎向自己右手的手背。 会痛? 还是不会痛? 已经不重要了。 …… 病房门口的走道内。 空崎日奈按住了圣园未花的胳膊。 她看向满脸明媚笑容的未花,一字一句地,低沉地说道: “你在隐瞒些什么,你在计划些什么,我能感觉得到。” 圣园未花的笑容,没有丝毫动摇, “日奈酱,很敏锐呢。” “所以,你要阻止我吗?” 圣园未花眨了眨眼睛,问道: “阻止我改变,这个夺去先生的世界?” 空崎日奈怔了一下,按住未花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圣园未花却没有径直离开,而是俯下身子,在空崎日奈耳边低语: “其实,我也能感觉得到,你一定会来阻止我的,日奈酱。” “毕竟,你也最喜欢先生了呢。” 说完,圣园未花迈着轻巧的步子,消失在楼道的尽头。 第012章:089日·千年学院医务室① 有物浸润着先生的身体。 阴冷,潮湿,伴随着刺骨的严寒。 即使他早已无法感觉到鲜明的疼痛,身下这份孤寂冰冷的感觉,仍然迫使他张开双眼。 如同被海浪拍打到岸上的鲸鱼,深深埋没在沙滩上,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使不出一分力气。 他正躺在无光的海岸上,任由冰冷的海水触碰着他的衣襟。 一阵阴冷的风吹拂而过,充斥着虚空的灰色雾气立刻消散。 在仿佛无尽远处的彼岸,他透过朦胧的目光,看到了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城市。 那座城市头上是青蓝色的天,脚下是铁灰色的地。 “基沃托斯……” 他的喉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不需辨认那座城中的建筑,只要看向上方那独一无二的碧蓝天空,答案便呼之欲出。 但当他定睛一看,眼神却立刻沉下来。 青蓝色的天空,布满了裂缝。 铁灰色的大地,翻滚着岩浆。 这是他第一次以‘外界’的视角,观摩整个基沃托斯的全貌。 碧蓝的澄澈天空,遍布着碎瓷一般的裂缝,不详的黑气从中嘶嘶漏出。大地则是另一种可怕的景象,整个地表塌陷翻腾,被无法抑制的岩浆,顶得鼓胀起来。 遍体鳞伤的这方天地,已再也无力维持微妙的平衡。 如果没有外力强加干涉,彻底的湮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先生的嘴角向上扬起。 不知是安心,还是在讽刺。 于是他成为了基沃托斯最需要的那股‘外力’。 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他赌上了全部,只为将那注定的毁灭,以他的身躯进行弥合。 这是他的功绩,也是他的罪孽。 画面忽然一转,远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基沃托斯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面单向透明的玻璃。 淡淡的苍色,透露出稍纵即逝的轻松和温暖。 在那面玻璃的对面,与先生相隔不远的地方, 是他的学生们。 圣三一的孩子来了,格赫娜的孩子来了,阿拜多斯的孩子们也来了…… 明明身体已经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却想要奋力地直起身。 因为他看到孩子们在哭。 白子在哭, 优香在哭, 日奈她们也在哭。 所有的温暖被碾成粉碎,再也回不到最初。 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移动了一下自己的食指,但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说,不要为我流泪, 不要铭记我,不要挂念我。 我宁愿你们获得释然遗忘的幸福,也不愿你们承受刻骨铭心的悲伤。 ……结果,连最后这一点点关心,也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什么都做不到。 先生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海水,将他的记忆唤起。 在来到基沃托斯之前,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他自己都回答不了。基沃托斯的工作,已经繁重到掩盖了他的回忆。 只是他隐约记得,他的父母对他不好。 他的童年过得并不开心,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仍然总是挨打。 正因如此,他竭力想给每个学生们最好的生活, 他不能忍受另一个孩子,承受和他一样的痛苦。 爱着别的孩子,就是他爱护自己、修复自己的方式。 “……真奇怪” 先生哑然失笑。 当他把这个关于自己的奇怪结论,握在自己的手心上时, 一阵苍蓝色的温暖光芒,点亮了他眼前的世界。 第012章:089日·千年学院医务室② 回来了。 先生在洁白的病床上再次睁开双眼。 身体的力量虽未恢复,但也足够支撑他坐起来。 医务室的窗户没关,夏日的暖风从外面吹进来。 先生却只觉得身体有些冷,右手抚上脸颊,只感到比从前更加清减消瘦。 许久,他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 想那么多未来的事情干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嘶!” 胃部传来的绞痛,让他突然吸了口冷气,汗滴顺着额头涔涔而下。 他明显感觉到某种液体正顺着喉管渗出,温暖而粘稠。 但他口腔中的味蕾,却品尝不到任何味道,寡淡得很。 “好吧,现在苏醒过来也要收我一点费用了。” 他捂着脸苦笑了一声。 作为她们的先生,你还想逃去哪里?还想将你的命运,责怪给谁呢? ——明明她们才应该这么想,不是吗? 如果她们的回忆中没有了你这扫兴家伙,她们将会何等轻松愉快? 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吸气,把所有的情感和抱怨压下去。 他并不崇尚利他主义,也绝不是善良无私的圣人。 只是,既然担上了先生的责任,作为大人,理应坚持到底。 “不知道我昏迷了有多久……夏莱那边的工作,怕是积压成山了吧。” 他喃喃自语,挥手擦拭过额头的冷汗,翻身下床,整了整衣领。 他很庆幸,目前的病痛,只是夺去了他一点无关紧要的身体部件。 他还没有沦落到瘫在床上,像棵蔬菜一样要人照顾的地步。 先生脚步有些虚浮,缓缓地向着门口走去。 只是,当他即将拉开医务室大门时,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呃!” 喉头发出一阵短促的呼叫,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世界就开始朝着90度方向旋转。 他直直地摔在地上,面部朝下。 不过幸运的是,他现在的身体重量,已经比患病前减轻了不少,所以至少没有摔掉下巴。 他心中生出一股荒谬的因祸得福之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但当他回头望去,想要寻找那个绊倒他的物品时, 他的目光凝固了。 因为那不是什么物品,而是一个女孩子。 早濑优香。 她无声无息地靠坐在墙角,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空洞无物的双眼,正对着惨白的天花板。 她仍旧穿着那套小西装,外罩一层白色夹克,本是说不出的精明干练,但现在…… 先生仔细看过去,她的衣服早已宽松得过了分,那不修边幅的样子,更显出女孩的憔悴。 “优香……” 先生的心仿佛被揪了起来,手上几乎没有半点力气,全凭机械式的动作,带动自己起身。 他挣扎着爬起来,缓缓拖动身体,移到优香身边。 然后,先生试图将颤抖的手,放在优香的手上,似乎是想要宽慰她。 但他惊讶地发现,那只小手竟是那么的冰凉。 他赶忙捧起优香的手。 女孩的手指修长依旧,但已不再有力气,甚至不能做出弯曲的动作。 再细细看去,那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红痕,指尖还在渗血。 视线上移,那张过去由于过于严厉而常常使人忽略其可爱的容颜,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空虚和绝望。 甚至连惨白,对那张脸来说,都是富有生机的颜色。 一刻也不曾停止的心痛,长期积累的眷恋,以及急转直下的现实,已经一点点地摧毁了她的意志。 时间的流动,对优香来说,都已经不再有意义。 先生的嘴唇几度变换,神色似在挣扎,但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就是你许诺给她的未来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先生从未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的存在。 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生活还得继续。 第012章:089日·千年学院医务室③ 先生颤抖着伸出手,搂过优香的肩膀,让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拼命想对她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眼中的色彩却早已是黯然。 他更已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日的大战之后,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来。 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见到学生们了,想不到,这条苟活的生命,仍旧还有一段时日才能散去。 一阵苦涩,浮上他本以为不会再痛的心头。 偎依在怀中的早濑优香,早已不复记忆中那认真又可爱的模样。 望着她伤痕累累的右手,他就算再迟钝,再傲慢,再试图移开视线或者欺骗自己,都应该明白了…… 早濑优香眷恋着自己。 不是孩子对长辈的信任,不是学生对老师的亲近,只是纯粹的,少女对男人的眷恋。 而且这份积压已久的感情,已经庞大到可以摧毁一切的地步。 “……为什么是我?” 几乎是半强迫的,他强行遏制住如潮的思绪,缓缓合上了双目。 为什么他在这一生之中,无论拥有过什么,创造过什么,最终都如同水中之月,近在咫尺,但只能选择放手? 已成注定的结局,再也追寻不来。 想得再多,除了扰乱思绪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苟活在这世上一百天,原本他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将学生们本应拥有的幸福,交还到她们手中而已…… 但如果她们渴求的幸福,是他永远给不了的东西呢? “……优香” 先生忍着痛,想要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优香的额头上,却只是一阵低咳,气色更加萎靡不堪。 酸涩又痛苦的感觉,将他的嗓子灼得生疼。 “优香” “优香” 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回应。 怀中的少女,像是与整个世界都隔绝了一般,没有反应。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先生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头晕得更加厉害,仿佛被巨大的噩梦拖入无底的深渊。 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眶流出,在她的脸颊上蜿蜒。 温热的泪,驱散了一些寒冷的感觉。 于是,他怀中的躯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先……生” 细如蚊蚋的呼唤,在先生耳边响起。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深深地呼吸着,抬起头。 早濑优香的脸上,终于现出了血色。 她颤抖着哭出了声。 “先生,我……我……” 她只感到绝望像是带着狞笑的大口,将她的全部身心,一点一点吞噬进去。 她想挣脱,想忘却这种蕴藏着彻骨悲伤的感觉,却偏又万分的不舍。 “为什么,时间总是向前流动呢……我不要……我不要啊……” 她噙着泪,晃着脑袋,惘然地低语着。 第012章:089日·千年学院医务室④ 为什么时间总是要向前流动呢? 他轻轻拍着优香的后脑勺,拥她入怀。 但她痛苦的低问,先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只是一道时间折射出的流光剪影。 既然时光如水,再难以逆转,那他就更应该如水一般从容逝去,不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迹…… 怀中的早濑优香,渐渐安静下来。 她盯着先生的脸庞出神,突然想起过去,每天早上都要去夏莱叨扰的自己。 和先生的那些日子,快乐么? 这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不快乐,她不会故意帮先生管理账目,不会在先生乱花钱的时候,故意用半是愤怒半是娇嗔的语调数落他。 看到先生宠爱的目光, 看到先生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地交出账本的样子, 看到他运筹帷幄克敌制胜后,坏笑着,又投来期待她夸奖的眼神, 早濑优香陶醉而满足,不能自拔,不想脱身。 她不在乎先生的教师身份,不在乎他与她始终保持距离的举动, 只在乎这样平凡而幸福的日子,能否持续下去…… 可平凡幸福的日子已经毁了,毁了,毁在他的牺牲,毁在冷酷的真相。 “如果先生不去拯救那些孩子呢……” 阳光带不来半点温暖,她只觉通体生寒。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疯狂生长。 她知道自己在痛悔,痛悔先生为何要选择牺牲他自己的方式。 可那又如何?基沃托斯,这座遗世独立的城市,所托举起来的生命,不也有她的一份么? 她已不敢再看向先生的脸庞,只得茫然转过头去,望向窗边。 晨间的太阳,实在是太刺眼了。 就像真相,刺眼,残酷,所以人们才躲在谎言的阴影下,寻得片刻的清凉。 耳边听到先生艰难、粗重的呼吸,她何尝不知道,先生此刻也很痛。 扎在她右手上的剪刀痕迹,又何尝不是扎在先生的心上。 “如果我足够成熟的话……” “如果我至少是个乖孩子的话……” 她就应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先生平安喜乐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可惜,早濑优香不是成年人,不懂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的方式,更不懂得如何自欺欺人。 在先生面前,她总是不断地索取,不断地渴求,直到耗尽先生的生命。 她忽然感觉到,先生抱着自己的力道,渐渐收紧了。 “优香,”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呼吸变得短暂而急促, “我……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到方法的。” 啊,是了。 优香张开嘴巴,痴痴地笑了起来。 先生果然是大人呢。 因为是大人,所以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谎呢,所以会自欺欺人呢。 “我会拼尽全力地活下来,我会搜集所有神秘学的方式,尽量延长自己的生命!” 说谎。 优香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 明明对自己的生命毫不在意,说献祭就献祭出去了。 现在说自己会拼尽全力活下来,谁会信啊。 “相信我……优香……我求求你相信我……” 她感受到,先生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还有肩上温暖湿润的感觉,那是先生抑制不住的泪水。 早濑优香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她的双手,温柔地环在先生的腰上,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 “真是拿先生没办法呢。” 果然啊。 即使是这么拙劣的谎言, “我相信你,先生。我不会再做出,让你伤心的事情了。” 早濑优香还是会选择相信。 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 早濑优香,就是这么无可救药地,不能自拔地,爱着先生啊。 第013章:088日·遗迹① 基沃托斯的遗迹,是个适合生存的地方。 这里靠近基沃托斯的边缘地带,除了少部分地方,整年的温度都不会太高。冬暖夏凉,不用开空调,舒适得很。 当然,只要忽略掉遗迹里面那些徘徊的自动机战士,人们就可以在里面活得很好。 “砰” 低沉的枪声,在空旷的废墟中响起。 一具自动机士兵应声倒地,脑壳中的零件撒了一地。 “……都三天了,遗迹探索还是毫无进展。” “圣园未花要我们找的东西,还是没有一点踪迹……” 锭前纱织眉目低垂,脸色似乎不是很好看。 带着棒球帽,大墨镜,罩着战术护面的纱织,将自动武器举到胸前,神色凝重地在遗迹附近的小镇里转悠着,时不时还要拿起手机拍个照。 她眯起眼睛,不放过周围每一个细节,再加上背上那个沉重的背包,活脱脱一个盗墓高手的模样。 她身边跟着的,是全副武装的白洲梓。 白洲梓的打扮,与锭前纱织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她背后的那个木质的长盒子,从气质上看上去,就像是纱织的保镖一样。 下午时分,转悠了半天的两人,走在遗迹小镇的街道上。 纱织左右打量着这小镇的建筑,她低声问道, “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些什么?” 白洲梓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紫水晶般的眼瞳失去了焦点。 她的动作仍然专业而谨慎,但失去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是的,白洲梓仍然是一名出色的士兵——这一点,锭前纱织可以作证。 但她现在,只是一名出色的士兵了。 除了机械地执行任务,消灭敌人之外,她似乎再也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就像是过去一样,对吧?那些在旧阿里乌斯校区的老日子,你,跟我,都是一样……” 纱织咬着牙笑道,感叹着造化弄人, “白洲梓,当日击败过我的你,不是骄傲地向我发过誓么……” “即使前方是虚无,也要拼尽全力挣扎到底……?你还记得吗?” 依然没有回应。 白洲梓只是端着枪在周围警戒着,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若不是白洲梓没有把枪口指着自己,纱织差点要把她和那些游荡在遗迹里的自动机器人划上等号了。 纱织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知是快意,还是痛苦。 生于黑暗,长于黑暗,喝着阴沟里的脏水,吃着别人扔掉的食物, 纱织从心底里,就是黑暗世界的住民。 即使纱织作为一个负责任的队长,曾经拼命保护过白洲梓, 但在纱织的内心深处,她,厌恶着白洲梓。 不仅是白洲梓,还有那个发表着不知所谓的青春宣言的,叫做日富美的女孩。 她厌恶着这些充满希望的人,充满光芒的世界。 并非出于恶意,也并非是那个该死的多目女的挑唆, 锭前纱织,只是单纯地坚信着这一点: 所有的一切,终将归于黑暗。 虚无将吞噬一切,没有人能够幸免。 她将其奉为真理,奉为圭桌, 所以一旦有能够挑战这真理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纱织就会一边恨不得把所有的火力混杂着恶意,朝那人倾泻而去, 一边在内心深处,暗暗地观察着绝望与希望对决的结果。 如果绝望胜出,纱织会欣喜于自己的理论得到了捍卫。 而如果希望胜出,纱织则会在恼羞成怒之余,也松了一口气。感叹这世间仍有光明。 虽然阿里乌斯小队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大病, 但是作为她们领袖的锭前纱织,看似是个常识人,实际上是最有大病,最别扭的一个。 她捍卫着虚无的真理,但也在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期望这真理垮台。 她渴求光明,但每当光明湮灭时,她内心中的虚无真理,就会带动着她,发出哑然而疯狂的嘲笑。 所以,当白洲梓再一次被无边的虚无所吞没,连反驳自己都做不到的时候, 锭前纱织的内心,到底是在笑着,还是在哭着? “呵呵呵……” 纱织的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先生……我真的差点,差点就上了你的当,相信这世间仍有光明了。” “不过幸亏我没上当,才不至于变成白洲梓这副木偶都不如的模样。” 她的眼神向后看了看,然后举起右手,示意白洲梓向前进, “要是我们变成了两具木偶,这次行动还能让谁来指挥呢?” “先生,我说得对吧?哈哈哈………” …… 尽管白洲梓没有回上一句话,锭前纱织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皮,时不时还干笑两声。 要是放在以前,纱织根本不可能在任务期间,跟下属满口废话地聊天。 (人总会是改变的) 纱织心想。 对于以前那个总是不放弃希望,勇于反抗的白洲梓,纱织是又怜惜又痛恨。 而如今跟在身后的这个木偶呢? 或许是既觉得可笑,又觉得悲哀吧。 不过,至少把白洲梓当成一个合格的士兵去使用,这个选项还是存在的。 两人缓缓地穿行在废墟小镇上,小镇的道路上已经铺上了一层雪花,迎面而来的却是一股热风。 刚一迈进去,纱织就觉得这地方古怪得很。 这小镇的面积很大,路边有一家类似于酒吧的店铺。 她透过窗户里面望去,里面全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家伙,在里面吃吃喝喝。 只不过,这些家伙的动作,全都凝固了。 她们就像是困在早已遗弃的时间中的一具具锈蚀的雕塑,维持着当前的动作,被铅灰色的外壳封印了起来。 在更深处的地方,类似于小镇的广场,那里还摆着一个大铁笼子,里面是两个穿着中世纪骑士铠甲一样的家伙,在挥剑砍杀彼此。 当然,那两个家伙的动作也是凝固的。 纱织看着这古怪到诡异的地方,又看了看背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白洲梓。 她咽了咽口水,打开随身携带的饮料瓶, “做好警戒,梓。” 纱织将能量饮料一饮而尽,感受着冰冷的液体在肠胃里流淌的感觉,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随即,她全身的汗毛立刻竖起,屏息凝神,与白洲梓一前一后,缓步向前推进。 这个见鬼的小镇到处都是建筑,地面上的积雪也逐渐变深,想要隐蔽身形还是很容易的。 过了一个转角,纱织把枪收在背后的枪套里,快速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黑色战斗腰带。 这是圣三一的武器实验室那边定做的玩意, 装上这条腰带,她的肋下、腿侧就多出四个枪套,还加上腰带上一排爆破匕首。 最重要的是防弹面罩, 和她之前的口罩式面甲不一样,这个面罩不露眼,戴上之后,只有一条泛着红光的战术护目镜,看上去十分危险。 白洲梓就简单多了,她只是摸出那个黑色的防毒面具扣在脸上,声音变得瓮声瓮气: “既然小镇这边没有自动机器人,就说明这个小镇遗迹里面,有着比自动士兵强大得多的敌人……” “你终于肯说话了,大小姐?” 纱织低声笑道,却看到白洲梓摇了摇头, “我刚才在分析……这个小镇的风格,似乎并不是热兵器时代的,反而更像是圣三一古籍中提到的人类中古时代。” 她转向锭前纱织,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敌人,不一定是拿枪的。” “好吧,有道理。” 纱织无奈地扶着额头。 这鬼地方没有热武器,还能把徘徊在遗迹中的自动机器人打退? 莫名其妙也该有个限度。 (不过……) 纱织强打起精神, 既然这地方越怪,那也就说明,圣园未花让她们找的东西,说不定就在附近。 两人心念已定,顿时加快了脚步,她们敏捷的身形在小镇中快速跋涉。 沿着铺满石板的过道,径直穿过这诡异的小镇,她们来到一处镇外的开阔地带。 天色已经渐渐深沉,光线也开始昏暗起来。 小镇外面是一处山坡,上面长满了针叶林,地面上还有着厚厚的积雪。 离开尚有温度的城镇,就到了毫无人烟的旷野。 旷野的夜晚并不好过,尤其是在积雪和针叶林的环境里,又潮湿又寒冷。 如果不生起一堆篝火,哪怕是基沃托斯人,也难免在这种低温环境下被冻僵。 更糟糕的是,火光还可能会引来敌人,让难熬的夜晚变得更加危险。 “……继续前进。” 纱织低声下令。 白洲梓没有回话,只是踩着积雪,跟着纱织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 第013章:088日·遗迹② 四周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冷,荒野也被无尽的黑暗所笼罩。 在针叶林的深处,纱织的身体在冻原的灰雾中微微颤抖,鼻子抽了抽,但没有说话。 她和白洲梓,从小已经习惯了各种极端环境的折磨,这点低温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 不谈战斗力,仅从忍受拷问的基准来看,阿里乌斯小队的人,就是基沃托斯的顶尖水准。 “……我从不知道,基沃托斯还有这种鬼地方,这儿比阿里乌斯校区的环境还差的多。” 纱织回头看了一眼白洲梓,“现在还来得及,要原路返回吗?” 白洲梓的防毒面具下,渗出了一缕白雾。 她仍旧没有回答。 纱织咬牙笑了笑,继续迈出了前进的步伐。 缺乏补给,环境幽暗,境况对于她们极端的不利。 任何一个有常识的指挥官,都应该下令撤退了。 但纱织的心中,隐隐有种直觉,她觉察到她们要找的东西,似乎就在不远处。 也许这份直觉会杀死她和白洲梓,不过,纱织仍旧选择相信它。 …… 两人默不作声地继续行军。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的双腿都已经被冻麻,头顶上也已经是被月亮和群星统治的黑夜了。 在仿佛无尽黑暗的针叶林深处,锭前纱织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那是一撮微弱的火光,在寒冷的冬夜,为过客提供宝贵的温度和信念。 “找到了。” 纱织加快脚步,踏着厚重的积雪跑了过去。 一座看上去已经废弃的老城堡,出现在了她们眼前。 从外面看上去,这城堡已经是相当破旧了。 她们快步跑进黑暗的城堡里。 空旷的足音回响在石墙四壁,破碎的砖瓦传来夜风的呼啸。 只从这座城堡的格局上看,当她处于全盛时期的时候,该是数不尽的富丽堂皇。 只是,再富丽堂皇的事物,在时间面前,仍旧不堪一击。 她们被后背的冷风裹挟,穿过残破的城堡外墙,走进侧面仍旧带有一丝火光的地方。 城堡的侧楼,居然是一座教堂。 她们慢悠悠地走进教堂里,没有选择出声,而是小心翼翼地路过那些还没有风化的椅子,静悄悄地向前迈进。 教堂毕竟是一个具有严肃意义的地方,更何况还有着火光,说明这里仍旧有人居住。 仍旧有人,保守着位于基沃托斯深处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正当锭前纱织与白洲梓,缓慢走向位于教堂正上方的神圣标志时, 在她们前方,铺着红地毯的巨大祭坛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个成熟女人的影子。 她披着紫红色的头巾,身披金色肩甲,其余部位则被漆黑的皮甲包裹, 她正跪坐在祭坛前,等待着她们的到来。 而在她的身体两侧,静静地躺着两把尖锐的短刀。 “……!!” 纱织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眼前的敌人,虽然没有散发出任何杀意, 但她给予纱织的压力,比整片笼罩在城堡外的无尽寒冬,还要绝望。 这样恐怖的敌人,到底该如何应对? 纱织的脑中浮现出数种作战计划,但她随即把那些全都抛到脑后。 既然这个女人没有敌意,也没拿出武器,那么就应该以交涉为优先…… “砰!!!” 白洲梓果断扣动了扳机。 纱织的眼睛骤然瞪大, “等等,别……” 她正欲出言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带着死亡气息的弹丸,划破空气,带着螺旋形的轨迹,朝着那个女人激射而去! 而那个裹着红色头巾的女人,没有躲避。 她只是侧过身子,优雅而自然地,举起了右手。 “叮!!” 螺旋的弹丸,在她的掌心里疯狂旋转,最终耗尽了所有的动能,被她握在手中。 白洲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在火盆燃烧的噼啪声中,在神圣符号的温和光芒下, 裹着红色头巾的女人缓缓站起,转过身来,面对着两个女孩。 “啊——枪械,扫兴的武器。” 那女人仰起头来,语调中充满了感慨, “只要扣下扳机,一串空洞就会在敌人身上出现,就跟打孔机一样……” “你们不觉得,用这种武器,是对生命的亵渎吗?” “如果不能亲自面对敌人的怒吼,如果不能亲手将利刃捅进敌人的喉管,感受敌人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温热,” “你们又该如何,才能学会尊重彼此的生命?” 说罢,女人拾起地上的两把短刀,横在胸前。 那姿势非常优雅,仅仅是看上去就能让人赏心悦目。 但那是杀机十足的优雅,只要迷恋在其中,就会丧失性命! 纱织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疯子) 一个真正的战斗疯子。 白洲梓的判断是对的,这家伙似乎不能用正常的语言进行交流。 她赶忙举起了自动武器,对准了眼前的女人。 那女人却举起了短刀,指向她们两人, 然后,用一种近乎于老师的温柔语气,告诫她们: “你们也看到了,枪械对我没什么作用。那个戴帽子的,你身上不是有匕首么——用那个吧。” ………连自身携带的武器,都被对方一眼看穿。 这场战斗的胜算,显然不会向着她们倾斜了。 纱织低声地吼道: “你,到底是谁?” “我不过是神王的一名微不足道的仆从和侍卫。” 在月光之下的古老教堂之中,女人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鉴于神王已逝,我心亦无存,苟活于世,灵魂无踪,” “你们便可以称呼我为,‘伥鬼’。” 第013章:088日·遗迹③ 伥鬼。 那是对于被夺去了灵魂,仅剩下空荡的躯壳在世间游荡的可悲物体的称呼。 锭前纱织和白洲梓的心头,忽然间有些触动。 她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战技已臻化境的女人,会用这等自蔑的名号称呼自己。 但她们确实从这个名号里,听出一股无望的辛酸。 纱织冷声道: “在开打之前,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伥鬼’轻笑:“但问无妨。” “你的神王是谁?” 话音刚落,女人身上的气势霎时间改变了。 整个教堂大厅,在不到3秒钟的时间里,就被一道肉眼可见的斗气风暴席卷而过。 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破坏,命中注定的毁灭,让所有的抵抗意志,都成为一个笑话。 两个女孩同时打了个寒战。 这自称‘伥鬼’的女人仍旧没有杀气,但她们毫不怀疑,即使她放了一个太平洋的水,也足以把她们杀死千百遍。 她的语气中,闪过一丝咏叹般的悲伤: “当黑暗的日子即将来临,当信仰逐渐远去,当我们不再相信彼此,当世界危在旦夕……” “神王,就会从受苦受难的人群中挺身而出。” “他以坚定的信念,带领弱者们穿过黑暗的世界,他保护孩子们,他保护我们的希望。” “他曾用石块擦出过第一缕火苗,也曾带领绝望的奴隶们穿行荒漠四十年……” “他曾背负刑架,涤清全人类的罪孽,也曾在遥远银河的无尽战火中,举起复仇之剑,摧毁人类的敌人……” “神王不是一个特定的人,他,或者他们,更不渴求任何的崇拜与献祭。” 她的声音如同梦呓,在孤寂的寒风中,用属于教会风格的语调念道: “我有我的神王,而你们,不也曾拥有过你们的神王吗?” 她用沙哑的声音叹着气: “只是你们的神王,已经为了修复方舟,将自身的圣躯与方舟融合了……” “砰!” “砰!” “砰!” 在纱织的呼吸收紧的刹那间,白洲梓已经向着那女人连开三枪。 那名为‘伥鬼’的女人还未伸手来得及抵挡,白洲梓的疯狂攻势已经进入下一环。 白洲梓掀开背后的木盒盖子,那赫然是一把闪光的合金长剑, 她的脚步再次蹬向地面,前冲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就是一抹残影,手中的合金长剑在巨力推动下斩开空气,朝着不闪不避的‘伥鬼’砍了过去! “梓!……好歹提前给我打个信号……” 纱织嘴里抱怨着,但仍在第一时间跟上,脚尖踩在地面上,整个身体朝着右边快速翻滚,同时甩出一圈爆炸匕首,直扑‘伥鬼’的身侧! 面对封死她所有退路的无死角攻击,‘伥鬼’只是笑了笑: “配合不错,但是慢了一点。” 说完,她双手分开,呼啸的狂风瞬间在她身体周围汇聚起来。 ‘伥鬼’在原地轻轻跃起,动作优雅,但并不快,白洲梓能轻易地捕捉到她的行动。 但白洲梓惊恐地发现,她就算预测到了,也完全无法抵挡, ‘伥鬼’的身形,化作一道黑金色的悬空车轮,四肢仿佛高速旋转的风扇叶片,无情地碾向白洲梓的头顶。 “砰砰砰砰!” 就像是千万把在空中飞舞的无形利刃,在顷刻间将白洲梓的每一寸皮肤都刮了个遍。 ‘伥鬼’实在是手下留情,她的两把短刀刀刃甚至都没碰到白洲梓,只是用刀柄和双脚的脚踝,发起攻击。 即便如此,那宛如利刃一般的风暴,仍然让白洲梓在不到1秒的时间内,就遍体鳞伤。 “呜!!” 白洲梓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但还不等‘伥鬼’的攻势结束,她却不退反进,在这种凌迟一般的痛苦里,向前一步,左手握拳,狠狠地向着‘伥鬼’的身体砸去。 与此同时,纱织扔出的爆炸匕首也准确命中了‘伥鬼’的背部。 “轰!!!” 三个人同时被无可撼动的巨力掀飞了出去,砸在墙壁上。 环绕战场的风暴,在这一刻重归于寂静。 第013章:088日·遗迹④ 华美庄严的教堂大厅,整个一层已经被破坏的不成样子。 纱织与梓的战斗堪堪结束。 作为自小就在阿里乌斯校区培养战斗技巧的精英,哪怕拼上性命,也不是面前这个‘伥鬼’的一合之敌。 纱织艰难地喘着气,她脸上的面甲已经在刚才的战斗中被炸成碎片,左臂有些麻木地疼痛。 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了。 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然而,面前毫发无损的‘伥鬼’并没有趁势追击, 而是俯下身子,对着纱织和梓,微笑着伸出了双手: “最后那下打得不错。” 白洲梓看了她一眼, “这算是胜者的怜悯吗?” ‘伥鬼’低声笑道:“不,我们只是在切磋而已。” “所以你认为,我们的攻势,连战斗都不算?” 女人细看着白洲梓的神情,喟然叹道: “你很痛苦,孩子。心中如此悲苦,是无法发挥出全力的。” 白洲梓立刻别过脸去,握紧了双拳。 少女实在不想被眼前的女人关心。 在这‘伥鬼’如此凄惨地击败了自己,让她们任务失败之后,还要摆出一副她的先生的语调,对她进行说教。 白洲梓本应愤怒才对。 然而,她眼角晶莹的液体,在教堂的温暖火光中闪烁。 那‘伥鬼’目光落在白洲梓脸上,深深地一叹。 善恶有因,果报不爽。 只是前尘往事,总如潮水般生生不息,前人所经历的痛苦,注定要由后人再经历一遍。 “你爱上了一个神王,一个领袖,一个不可能只属于一个女孩的男人。” “你会为他担忧,为他痛苦,甚至为他付出一切,只是为了祈求得到他偶尔的关注……” “他的爱,是绝情无我的大爱,他肩上的重担,也不是你能以一己之力挑得起的。” ‘伥鬼’用无奈和怜爱的眼神看着白洲梓,声音变得很轻,很温柔: “放弃这份爱吧,孩子。这是一趟没有结果的旅程。” 壁炉里的火光,在这片悲凉的战场上静静闪动。 一束不知名的花朵,在窗边的石台上悠然盛开。 白洲梓在她温柔的目光中,闭起眼睛。 她想起了和先生的相遇,相知,相守, 在商店街里与先生挑选布偶的惊喜与害羞, 在校园中和伙伴们一起聆听先生课程的认真与专注, 在阿里乌斯地下圣堂与先生并肩作战的坚定与信念,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视为珍宝的,最宝贵的回忆。 如果故事从相遇的一刻起就注定了结局,为何还会在落幕之后徘徊不去? 如果理想只是一团吸引飞蛾的烈火,为何人们还会前赴后继地拥抱理想? 如果泪水毫无意义,为何我们还会热泪盈眶? 想到这里,白洲梓轻轻地抬起头来。 面对着‘伥鬼’,她嘴角浮现出一个决然的微笑: “我不会放弃的。” “即使他终有一天会逝去,我也愿意把剩下的生命,全部用来爱他。” ‘伥鬼’看着白洲梓坚毅而决绝的眼神,眼中的温柔变成了敬佩。 生灭无常,再伟大的人,终究还是脆弱的。 白洲梓和锭前纱织的先生,她们基沃托斯的‘神王’,已经踏上注定的道途。 也许千百年后尘封的故纸堆中,还有关于先生的零星传说,但他的生命早已颓然逝去,不留一丝痕迹。 只是…… 人的执念,人的爱,可以超越时空吗? ‘伥鬼’不得而知,但她愿意相信希望。 “事先声明,你们的‘神王’,你们的先生受到的伤,比驱散魂魄更为恐怖。” “魂魄驱散,有至高神秘即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奇诡巧妙的神器之力,逆转时空,扭曲因果,让必死之人多出几分生机。” “但是,唯有你们的先生,他的伤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改变,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事后补救。” “只因他的伟业,是与天地根源融为一体,再无强行篡改之可能。” ‘伥鬼’说完,手中突然现出几分金光,化作冷风中的点点银辉。 一方翠绿色的科技造物,在她的手心中浮现。 那东西像是剑柄,又像是储存数据的模块,上面更有神秘铭文覆盖,闪烁着绿色的幽光。 科技发展到极限,便化作了神秘。 这个翠绿色的科技造物,就是完美证明。 她看着两名少女犹自变得惨白的脸蛋,淡然地说道: “你们要找的东西,应该是这个。 这是我在一个诡异的科技世界上,拿到的战利品。” “它虽不能逆转你们的先生的命运,却也有几种取巧的用法,或许能助你们达成夙愿。” “当然,创造与毁灭只是一线之隔, 如果使用不当,它也会造成你们世界的彻底毁灭。” 白洲梓的呼吸,骤然之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血流进了眼中,眼睛也变得酸涩,疼痛。 有希望了……吗? 白洲梓并不清楚。 不过,至少有一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了。 ‘伥鬼’悄然上前,轻轻地将那翠绿色的科技造物,放在白洲梓手边。 当她做完这一切之后,这位强悍战士的身形,便开始化作金色的光点。 ‘伥鬼’的脸上,浮现出一股了然的笑意。 她本就只是庞大力量在基沃托斯的浮光掠影,在完成任务后,也应该就此消散了。 众生皆苦,有念皆妄。 但人类的执念,从来不懂得什么叫退缩。 在消散之前,她面对着两名少女,轻声说道: “帝国审判庭下属,‘忧伤制造者’阿诗玛” “祝你们,武运昌隆。” 第014章:087日·深夜·圣三一学院大圣堂① “于晨曦中欢喜相拥此生的幸福,于暮色中明悟通晓风云的聚变” 烫金色的文字,于圣堂宏伟的拱门上闪耀,将那暧昧微凉的夜风,也稍稍驱散了些。 一名眼神温柔,心思纯净的少女,莲步轻移,微微低头,踱入圣堂。 漫漫长夜中,昏黄的烛光倒映在圣堂壁上,轻轻渲染着砖石砌成的地板。 如水的月光洒下银辉,在窗缘间流连,澄澈明净,为生堂中央的塑像也镶上了一层银边。 月光终古无暇,广覆万物,正适合她那样,立志以慈悲度化愁苦的少女。 可圣殿中覆盖着的黑暗,实在是太过厚重,并非少女一肩可以承担。 于是,一袭素雅黑纱的少女伊落玛丽,停下脚步,端坐在圣堂第一排的木质椅子上。 既然无法承担,便只能交托于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伊落玛丽双手交握,双眸轻合,遮住了水一样清澈透明的眼波, 而后朱唇轻启,喃喃轻语道: “慈悲的天父,万能的上帝,爱我们的主, 您的女儿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向您献上真心诚意的祷告。” 说完这句例行公事的开头,就到了即兴吐露的祷言部分。 然而,玛丽的贝齿却在不住地打颤。 她努力地平静自己,想要轻轻一笑,却让眼眸中盈满的晶莹泪珠,扑簌扑簌地落下。 她深呼一口气,压抑着哽咽到不能自制的声音,纤细白净的手指骤然捏紧。 (先生……) 她已经太久没有回忆起,与先生曾经度过的温暖时光了。 那日先生在病床上喷溅出的鲜血,也已化为冰凉。 人要是不善于淡忘,那还要怎么活下去? 玛丽身边的每个修女,都对先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谈,就像所有的惨剧从未发生过一样。 她曾亲眼目睹,先生是如何以温暖和智慧的言语,弥平圣三一主战派的怒火, 先生又是如何以高超的指挥艺术,将盘桓在基沃托斯的黑色阴影扫平,让所有学生都能生活在阳光之下。 他以坚定的信念,指引着学生们排除万难,成就伟业, 更在闲暇时间,与玛丽漫步在光影斑驳的花园中,以温和的话语,细致,耐心,包容地开导她。 他是用着多么大的包容,一次又一次聆听着玛丽任性的抱怨,幼稚的理想,更以十二万分的耐心,引导着玛丽避过极端的思考,走向宽敞的道路。 是啊, 玛丽惨笑着。 那是她曾拥有过的,平凡温暖,且举世无双的奇迹。 那等温柔,坚定,光明,完美的人, 却在一场惨烈的设局,漫天的杀意之下,迈向了他注定的命运。 “神……神啊……” 泪眼朦胧中,她只觉得夜晚冷得彻骨, “您……您为何让先生这样的人……死去……” “留下我……我这样愚钝……又任性……的孩子……活着……” 她终于无法抑制住嘶哑的呜咽,像是破旧的风笛,发出痛苦的鸣响, “这不是正道……” “神啊,这……不是正道……” …… 晦暗的圣堂里,伊落玛丽紧紧地握住小拳头,只觉得胸中闷得要炸裂一般。 她想起了先生和她的每一次相遇。 他的神色中充斥着温和与担忧,她的目光混合着仰慕与依赖。 那是小小的修女自我排解的方式,她以为是互惠互利,却到最终都只是单方面的哺育。 她死死地闭上了双眼,痉挛的双手将衣角揉搓得不成样子。 前些天,当先生因突发的痛楚倒下的时候,她也在那间小小的医务室。 那些孩子们围着病床上的先生,人人脸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 过重的负担,终于压垮了夏莱的先生。 她们亲手将他逼入了深渊,如今奄奄一息,重伤待毙, 但还要为了她们,继续工作,去面对更加未知且凶残的对手,去背负她们的任性铸成的大错。 那时候的伊落玛丽,可曾为了昏迷的先生,献上一丝半点的宽慰和清凉? 不,没有。 她记得太清楚了。 透过攒动的人群,她只看见,先生的眼光里,那刚刚挣扎起来,微弱燃烧的生命之火一点点黯淡下去,变成空洞。 似乎是在注视着学生们,又似谁也没有看。 他的整个灵魂,仿佛已经从躯体中剥离。 只剩下一个残破无比的躯壳,继续承受无休无止的苦难折磨。 伊落玛丽呆然望着先生远去的身影,看着他嘴角若有如无的笑意, 她的唇边已流下殷红的鲜血,如彼岸花嫣然绽放。 她只感觉天地间万物,都与她再无关系,连她的声音也不再是自己的: “亲爱的上帝,慈爱的,大能的主,” “您是真神,活神,是医治的神,是看顾的神,” “求您施下您的诸般恩典,求您舍下您的治愈甘露,让我们的先生……不再受苦……不再疼痛……” “只因我们坚信,倚靠您的人,永远不会动摇,” “尽管四周有惊涛骇浪,狂风暴雨,在我们的……在先生的里面,仍旧有您的慈爱,仍旧有恒久的平安………” “呜……啊……啊……” 伊落玛丽低着头,掩面抽泣。 每吐出一句诵词,就好像吐出一根带刺的钢条,划得她的喉咙火烧般的疼。 天哪, 天哪, 治愈的甘露在哪里? 诸般大能的恩典,又在哪里? 她为之骄傲的先生啊,纵使黑云压城泰山压顶,也从未向她们乞求过什么。 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忍受身体碎裂的痛楚,该如何忍受! 而当先生痛苦昏迷的时候,他又身处何方? 那是一个黑暗的,阴冷的,绝望的地方吗? 没有任何人在身边,他迈上的那条无法回头的道路,该有多么寂寞? 她不敢再想下去,用牙齿把大拇指尖咬得鲜血淋漓。 也许,就这么昏迷下去,一直挨到八十七日后,让他无知无觉的离开,他还能少受些伤害, 来自学生们的伤害…… 可伊落玛丽得知,在昏迷后的第二天,先生就醒了。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抱怨,先生立刻投身于更加紧张的工作中,致力于巩固基沃托斯的团结与和平。 看到先生忙碌于圣三一学院里的背影, 伊落玛丽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要怎么劝说,才能让先生停下手头的工作,休息几日? 她又要怎么防备,才能挡下那些仍旧蠢蠢欲动的主战派们的明枪暗箭? 她没有办法。 她不敢想象,如果先生在这为数不多的弥留之日里,再次受到敌人的伤害……… 那她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让那个脏心烂肺的东西受尽世上所有的折磨,然后滚下地狱。 第014章:087日·深夜·圣三一学院大圣堂② 寂静无声的教堂里,伊落玛丽神经质地揪住衣角,痛得连呼吸都是奢侈。 她急切地想象着,回忆着自己与先生曾度过的美好瞬间,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离脑海中可怕的杂念。 伊落玛丽曾经憧憬修女。 那些慈爱广被的大修女们,以无上的慈悲之心,传递真神的福音,让挣扎在红尘苦海中的人们,远离痛苦和悲伤,重新寻回生活的希望。 她曾幻想过自己成为大修女的样子。 身披一袭轻巧的黑纱,口中吐出温柔慈念的话语,以缓和孩子们的困惑和痛楚。 但今天,伊落玛丽再也不敢妄言,再也不敢妄想。 因为她绝望地发现,失去至为亲密之人的感受,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哪怕是被地狱的烈火煎熬,被利刃将身体活劈成两半,再将身上的皮肉一条条地生撕下来,都不及她此刻想要逃离的绝望感受的一成。 这等痛楚,叫她怎么度化?怎么抚慰? 实在是太傲慢了。 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面对如此傲慢的自己,先生却仍然耐心细致地教导她,温柔地鼓励她追寻成为修女的理想。 何等不堪的过去,她一刻也不想再面对。 伊落玛丽苦涩一笑,叹服中带着浓浓的自嘲。 度化悲苦……… 慈爱广被的理想,现在看来,只是一个不堪到极致的笑话。 自以为是的谦恭,当日她怎想得到,在先生眼中,怕是傲慢得没边了吧!? “神……” “神啊………” “回应我……” “回应我的祷告吧……” 少女颤抖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圣堂里。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她呼唤神明多少次,心中都没有回音? 为什么不给予饱受痛苦的她,一点微不足道的答案? 无边无际的悲苦,化作潮水般的黑暗,将她的思绪整个吞没。 她又想到先生在圣三一学院的这两日。 这两日内,伊落玛丽一直守望着先生。 看着他因痛苦倒在废枝烂叶里艰难地呼吸, 看着他漠然对待自身的病痛,坚持不懈地工作, 看着那些仍不死心的主战派,在他背后议论纷纷。 整整两天,先生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她看着他,原本失了血色的唇,一点点干燥,一点点裂开,一点点渗出鲜血,一点点变得更加苍白, 她就恨不得代替先生,承受那些难以想象的痛楚。 世道与公理何在?承诺和誓言,又何曾派上过什么用场? 伊落玛丽只觉得昏昏沉沉,头脑不清, 无尽遥远,无尽昏暗的天际,化作一张无处可逃的幕墙,把她包围在其中。 她的身子晃了晃,向前倒在了大圣堂的讲台脚下。 但是,在她心念俱灰,无所期望的时候,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她脑海中响起。 (……玛丽) (玛丽,不用紧张,也不用迷茫) (即使想要当修女,也不必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人) 啊。 那是先生的声音。 伊落玛丽从无尽昏暗的深渊底部,抬起头来。 她的脑海中,真的响起了回音。 那声音太过虚幻,又太过真切,好似阳光抚平她心灵的伤口,让她双颊划过晶莹的热泪, (太过执着于奉献,最终只会让心灵变成一潭死水) (不要做一潭死水,玛丽,在适当的时侯,也要休息一下,舒缓自身的精神,还有——向我撒撒娇也没事啊) (只有当奉献和索取都张弛有度,才能让心灵从一潭死水,变成源头活水) (到那时,玛丽应该就能成为真正的大修女了吧) (我会一直作为憧憬你的粉丝,为你加油的,玛丽) 巍峨的大圣堂,仍旧耸立于黑暗的苍穹之下。 空谷的风凛凛穿过堂间,摇曳的花枝传来温热的香气。 伊落玛丽仰起头来,直直地凝视着大圣堂墙壁上的神圣符号。 如痴如狂。 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比热烈的笑容。 原来…… 原来是这样啊。 为什么我,一直以来都没发现呢。 伊落玛丽张开双臂,如同暴雨中拥抱自由的囚犯,又如同荒漠中领悟真理的大觉者: 我曾绝望地,向神明献上诚挚的祈祷, 神明没有回应, 但先生温暖的声音,却回响在我的耳畔……… 不, 准确地说, 神明,确确实实地回应了我的祷告。 事情,原来真的如此简单。 “先生……” 伊落玛丽痴痴地自语着, 她的双手纤指,妩媚地在娇小的腰身上游移,指尖所到之处,点燃一片疯狂的邪火, 当她接受了新的真理时,埋藏于小小修女内心深处,那禁忌又旖旎的欲望,也被释放了出来。 她的脸上泛出了桃花般的涟漪,双眼变得水润一片, 修女身上,旧的枷锁已被砸碎, 一个新的真理的代言人,在大圣堂中诞生了。 第015章:086日·黄昏·基沃托斯街头① 忙碌的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 先生在圣三一学院的工作,无外乎调停、利益分配、规划新章程这老三样, 他初入基沃托斯时,便是这样一天天过来的,现在依旧如此。 这一日黄昏后,他没有回到圣三一学院,而是向着城市繁华处走去。 他沿着街边缓步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惊喜的高呼。 先生周围的孩子们,纷纷抬起头来,望着深黑蓝色的长空, 她们呼朋引伴,举起手机,快门闪动的咔嚓声此起彼伏。 待到先生抬头望去,只看见一道澄明闪耀的光辉银河,在夜空中缓缓流淌,透露着数不尽的银芒与寒意。 先生这才想起,又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之期了。 他虽然游离在兴奋的学生们之外,但看到这壮美的银河,也不禁笑了一下。 “又是七夕。” 去年今日,他正好参加了七夕节庆的筹备活动,只是今年要忙的事情太多,才几乎忘掉了喜庆的日子。 他向着横贯长空的银河东岸望去, 云霞飘飘,如锦如缎,却偏偏殷红如血。 云霞堆叠的彼端,却是一头乱披散的金发,遮住了少女的脸孔。 “先生~~~!!” 少女的声音由远而近,如同一只欢腾的喜鹊,从喧嚣的人间飞来。 先生眯起眼睛,透过喧嚣红尘的迷乱声色,向声音的源头看去。 他看到阿慈谷日富美抬着头,露出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脚步在人群中穿梭如飞。 先生突然有些恍惚。 他怔怔地看着少女粉妆玉砌的容颜,透露着连时间也无法毁去的青春,没来由地有些酸楚。 但是皱纹下牵动的嘴角,却像是在笑。 他强迫自己卸下严肃,向着少女走去,迟疑地张开双臂。 日富美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歇,蹦蹦跳跳地扑进先生怀中,向他传来充满活力的温热。 “先生,谢谢你——为了所有的事。” “那一天的事情也好,梓酱的事情也好……” “太多,太多了。” 日富美的声音很轻,很温暖,仿佛下一刻就要在喧嚣的人声中消失不见。 但先生听得再真切不过。 先生也闭上了眼睛,回抱着怀中的日富美。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先生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但他开不了口。 他无时无刻不在扮演一名坚韧不拔的指挥官,一名无限包容的教育者,一个不求回报的奉献者。 他太擅长,也太习惯于应对那些冷言冷语,那些不信任的目光,还有那些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 他只是不擅长应对日富美。 应对这种纯粹的善意和感激。 或许他就像一条在昏暗无光的洞穴里生活许久的盲鱼,遇到光芒就会被烧干身体。 时光如同冰凉奔涌的银河,带走了所有对未来的期待。 但此刻,面对日富美,他竟然一点成熟的道理都讲不出。 彼此拥抱着,只是不想松开。 周围的学生们像喜鹊般喧闹,起哄。 先生尝试着将身子,慢慢移开日富美的怀抱。 不过,他挣不脱。 直率的少女,不舍地将他再次用力拥在怀中。 那久已忘却的温度,重新在先生的胸膛升起。 先生笑了。 他的脊背被晚风吹得越冷,胸膛传来的温度就越暖和。 “我总是在你面前一败涂地啊,日富美。” 第015章:086日·黄昏·基沃托斯街头② 七月的基沃托斯街头,仍旧带有一丝闷热。 熙熙攘攘的孩子们都穿上了轻薄漂亮的衣服,青春的少女们坐在街边,喝着咖啡看着街景,谈笑着永不完结的话题。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路旁的行道树上,挂满了红橙黄绿的许愿笺,随着晚风轻轻摇曳。 那是热情的学生们,遥望清冷的银河,对未来许下的最美好的祝愿。 先生抬头望去,看着随风摇动的许愿笺,眼中仍是一如往常的温柔宠爱,只是其中,多掺杂了一些伤感。 毕竟,牛郎织女的传说,浪漫,但并不美好。 仙女思凡,与凡间男子相恋,荒废了自身的神职,于是王母降下责罚,玉簪划天河,令热烈相爱的一对男女,在一年中的三百六十四天内,都只能隔着冰冷的银河,遥遥相对。 只是基沃托斯这地方,从来便是不求甚解。 学生们只知道七夕,不知道农历,更不知道在清冷银河的背后,是怎样凄绝冷艳的哀伤故事。 所以七夕理所应当地变成了祭典,那一道劈开爱情的冰冷银河,也变成了美好祝愿的收件地址。 他笑着摇摇头。 或许,这种‘不求甚解’,这种没有尽头的欢闹,就是基沃托斯孩子们的烂漫青春? “哼~~~哼~~~哼哼~~~~” 日富美拉着先生的手,嘴里哼着可爱的曲调,脸上的笑容暖得连坚冰都能融化。 她不允许先生不快乐,不幸福,哪怕是为了学生们。 感受着掌心里传来温暖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先生几乎是被她强拉着,逛遍了街边每一家店铺。 “啊,先生!这个超级好吃的,你来尝尝看!” “先生~~~!那个新款的momofriends玩偶,可以买给我嘛?” “那边还有卖波浪猫的雨伞!先生,我们同撑一把伞吧!” 日富美对着他,笑得像三月的春风。 看着日富美热情的眼神,先生很识趣地把‘为什么没下雨还要打伞’这种没眼力劲的问题,咽到了肚子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先生只觉得,今天的日富美,比往常还要积极许多。 他一手托起伞柄,让日富美欢快的肩膀蹭到了自己身侧。 先生有些失神地看着她,自己也不知道地傻笑出声。 “先生笑了呢。” 日富美安静地将脑袋靠在先生的臂膀上。 “先生已经好久,好久没在我们面前笑出声过了。” 望着日富美稚嫩而无忧无虑的面庞,先生唇角扬起的弧度在不断扩大。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身影已经远离了闹市区,来到一座人工湖边。 先生收起了雨伞,额上的皱纹也许久不见地舒展开来。 日富美也不着急,待到先生席地而坐, 她便自然而然地躺下,将小脑袋枕到先生的大腿上。 “欸嘿嘿~” 日富美白皙的脖颈上,泛起一片温热的粉红。 绿茵茵的湖畔草地上,一名老师,和一名学生,就在这漫天星河的守望下,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晚风。 先生轻轻打开祭典上买来的墨扇,一下一下地替日富美扇风。 湖水倒映着先生的眼中,也是波光粼粼。 晚风吹进一池柔波,一圈圈地荡漾出来,满满的温柔怜爱就似要漫出来,流淌出来, 将面前的女孩子,一层,一层层地包裹起来。 日富美翻了个身,仰头看见先生灰色的双眸,她也有些痴了。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若是先生心中抱持着爱意,那他为何要守着那丝若即若离的间距? 而若是先生心中一丝爱意都没有,那他的眼神,为何总是会令她心碎? “……骗子” 日富美小声地嘟嚷着。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先生的腹部,身体像是小猫一样蜷缩起来,安心地让视线被温暖的黑暗包裹。 躺在绿草如茵的湖边地上,日富美小小地呼吸着先生的气味。 (如果时间在这里停止就好了) 那样,先生就不会受到那么重的伤害,而她,也可以…… 突然想起一直逃避的往事,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可日富美只是个平凡又普通的孩子。 她不知道先生的心意,对先生的伤势束手无策,甚至无法保证先生即将离去的日子里,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如果, 如果先生伤上加伤, 她会怎么样? “吱嘎!!!!” 正当她思考时,一辆火红色的跑车轰鸣而至,一个突然的急刹车,将满满的河畔泥土,溅到了先生的后背上。 第015章:086日·黄昏·基沃托斯街头③ 后背传来的湿冷,让先生稍微怔愣了一下。 被超跑溅了一身泥的体验,可不是每天都有。 不过很快,他就用双臂撑着身子站起来,向着柔和的夜风,回过头去。 那辆火红色的跑车,就停在他身后。 从跑车上走下来三个带着光环的学生。 看那样式,应该是圣三一的毕业生。 她们的打扮浮夸,时髦,已经完全褪去了学生时代的稚气,染上了成人世界的戾气。 “哦~真抱歉,我们可不知道,夏莱的先生居然会在这儿。” 为首的毕业生,口里说着虚情假意的道歉,但眼中满是挑衅。 她将目光看向先生满是脏污的后背,玩味地说: “这下糟了,夏莱的先生穿的西服应该很贵吧……要不要我们帮先生叫个干洗服务?啊哈哈哈哈!” 三个流里流气的毕业生,同时哄笑起来。 这话让先生哑然,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夏莱又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你们?不如我们来谈一谈吧。” “冒犯?不不不,先生,你搞错啦!” 为首的毕业生,毫无礼节地狂笑起来。 就像是遇到了,世界上最为滑稽的事情一样。 她指着先生的鼻子,用悠然的语调说道: “正好相反呢,先生,你可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那毕业生看向脸色变了的先生,冷笑一声, 然后突然伸出手来,掐住了先生的下巴, “多亏了先生发起的联合作战,剿灭了基沃托斯的大量佣兵组织” “现在市场上没有佣兵了,所以我们这些毕业生,都接到了大量的武装任务呢!” “哈哈!先生,我们这段时间可是过得爽极了!那些订单又多又肥,赚得我们连超跑都买得起了呢!”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更胜, 那毕业生从包里掏出一捆钞票,轻轻拍打着先生的脸,低声笑道: “来,先生,看在这些钱的份上——给我们笑一个啊!” 又是一阵哄笑,湖畔周围的鸟儿都惊得飞走了。 把代表权威的先生,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一刻,那些毕业生们的喜悦,就像是赚到了彩票大奖的赢家一样。 周围的学生们看到这些穿着华丽,还带着武器的家伙,迟疑着想要帮助, 但是毕业生们立刻以无情的火力回击,一瞬间,周围的学生们就发出了尖叫。 下一刻,为首的毕业生,带着一丝玩味的声音,悄悄响起, “怎么样,先生?这节目很棒吧?” “只要有了钱,有了枪,任何人都可以像物品一样,随便我们慢慢玩。” “所以……” 她笑得花枝招展, “开个价位吧,先生,作为我们玩具的价位。” 先生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她。 “嗯?不说话是吗?” 为首的毕业生似乎有些不满意,冷哼一声, “你看上去很不服气啊,先生。是不是想吃点苦头……” 但她狂妄的话语,没有说到最后。 她只感到后脑勺一阵劲风呼啸, 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霸道力量,将她的后脑勺,狠狠地按在了跑车的引擎盖上! “哐!” 她只感到脸都快要变形的剧痛。 “谁,谁啊!?” 在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力量压迫下,那毕业生拼命挣扎着,向后望去。 按着她脑袋的,是一个低年级的学生。 阿慈谷日富美。 平凡又普通的女孩,转瞬之间,就如同一头野兽一样爆发了。 其他毕业生忍不住发出了尖叫。 因为日富美的右手握着一把枪,正顶在那毕业生的太阳穴上。 日富美的呼吸开始急促,双眼里的柔和美好再也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一抹疯狂,一种要毁灭美好事物的疯狂,暴虐。 “这辆跑车归我了,你们走路回去吧。” “啊?什……什么……” 那毕业生的脸被固定在引擎盖上,黑洞洞的枪口紧贴着她的太阳穴。 听到那毕业生不知所措的喘息, 日富美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我说” “砰” “你们这帮” “砰” “猪猡” “砰” “是他吗的” “砰” “听不懂” “砰” “人话是吗!!!” “砰!!!” 日富美猛地一甩手,那毕业生的身体在重击之下,倒在了地面上。 正对着她的太阳穴,日富美毫不留情地清空了弹匣。 如此暴虐的行径,如此直截了当的恨意和杀意,让其他两个人都吓成了泥塑木雕。 至于倒在地面上的那个,吃了一个弹匣的零距离射击,她头上的光环已经开始忽明忽暗了。 日富美轻轻理好了头发,转过身。 她抽了抽鼻子,瞪着双眼,用一种黑帮老大都自愧不如的残忍笑容,轻声说道: “带着你们的同伴,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再敢打扰我的先生,就把你们用绳子拴在跑车后面,脸朝下拖行三十公里。” 第015章:086日·黄昏·基沃托斯街头④ 相逢一醉是前缘,凤箫声断月明中。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 “……于是王母大怒,用玉簪划出银河。 牛郎和织女,为他们的爱情付出了代价。 从此,两人只能在一年一度的七夕时分,于鹊桥上重温往日的感情。” 日富美是头一次,听见先生讲的这个版本的七夕故事。 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不是皆大欢喜大团圆。 清冷的银河横贯在夜空,似乎日富美的心,也被倒灌进来的银河之水,划出了一个细小的道道。 她躺在豪华跑车的真皮座椅上,双手交叠在后脑勺,皱着眉头,发出轻叹: “先生,这个故事不好听。” “是吗?”先生笑着问道。 日富美不甘地撅起了嘴: “明明是浪漫的节日,为什么这个故事里,两个相爱的人,就是不能在一起呢!” 日富美越想越不明白,望着天空,心不在焉地出神。 而先生,还是像以前一样,无奈地微笑着。 “因为仙凡不能通婚的天条啊。” “………这天条太奇怪了。” 日富美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寂寥。 先生干笑了几声,低声自语: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日富美。” “天上神仙那么多,每人都各司其职,执掌着人界的风调雨顺,日升月落。” “要是神仙人人思凡,在其位不谋其政,甚至提携凡间伴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那这方天地,就要乱得不成样子啦。” 先生温声对日富美解释道。 草木寂寥,蝉鸣嘶声。 日富美无言以对,只是轻轻锤了先生一下: “还在帮破坏爱情的坏人解释,先生太坏了。” “哈哈哈……” 先生轻轻笑着,目光淡然沉入星河。 日富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银河。 她的心却是寒冷的。 那种寒冷,对她来说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 天河的寒冷更甚于此,那是世界上所有的薄情寡义,聚集而成,只为将一对爱得惊天动地的有情人,生生拆散于星空之间。 她想,就算是爱,也是经不住年复一年的冰冷浸染的。 褪却了爱,又有什么勇气继续坚持? 解脱之道,也许只能选择低头,选择放手。 只是,不断地低头,不断地放手, 到了最后,自欺欺人也成了一种仪式。 “先生,” 日富美忽然抬起头,没来由地问道, “先生的青春,是怎样度过的?” 先生叹了口气: “我没有青春。” 日富美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好吧……其实,我跟父母的关系不好,被送进了军校。” “在你们的年纪里,我基本上都在研究战史,推演战局,学习生存技巧。” “所以,别说是青春了,我连个正儿八经的节日都没有经历过。” 先生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日富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把他盯到不好意思。 少女闭上了双眼,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稍后,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又霍然睁开。 已经不复纯真,闪动着某种名为觉悟的光芒。 日富美忽然拉过先生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紧紧地捏住, “先生,我们逃走吧,不要留在基沃托斯了。” “我们去边境的乡下地带,买下一个小农场。我们可以养些小动物,种点每天吃的蔬菜,开心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不要再……不要再做夏莱那边的工作了,好吗?” 日富美紧紧地抿着嘴唇,深深吸了口气,认真地对先生说道: “夏莱的工作……是没有尽头的。剿灭了佣兵部队,那些毕业生又冒了出来。” “圣三一那边也是……我虽然有些迟钝,但我不傻,圣三一修女会那边,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动,形成了新的教派………主战派又似乎受到了收编……” 日富美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化成一声悲叹。 “先生,逃走吧,跟我一起。” “我会尽我的全力,让先生幸福的。” …… 紫红色的烟火,从天边的楼宇上腾空而起。 随即,热烈的绽放,点亮了整个夜空。 日富美坐在跑车的驾驶席上,眉目低垂,面带微笑。 “对不起。” 这就是先生在沉默良久之后,给她的答复。 哪怕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先生也不肯放弃他身上被强加的职责。 到最后,先生还是那个先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先生。 他是她的骄傲,她的爱恋,也是她最深的疼痛。 “告诉我,先生。” 日富美的声音颤抖着, “我还差多远?” 先生默默凝视着天空中的两颗大星。 有情人天各一方,闪烁着惨亮的光芒。 “只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我就要被你说服了,日富美。” “这样啊。” 日富美微笑着,把先生赶下了车。 横贯天空的银河,如同冰冷的天条,提醒着天上之人,那磨灭不去的职责。 她闭上眼,猛踩了一脚油门。 火红色的超级跑车,载着日富美小小的身躯,飞下河堤,一头栽进了波光粼粼的湖水里。 第016章:085日·阿拜多斯商业区① 黑见芹香的生活节奏,一如既往。 发传单,拔杂草,在拉面店里当侍应,时不时还要去别的商铺里充当救火队员。 曾经为阿拜多斯的废校危机而奔走的打工战士,仍旧是那个打工战士。 尽管在先生为期一年的艰苦调理和运营之下,阿拜多斯已经摆脱了债务,进入了高速发展的良性循环, 尽管隶属于对策O员会的芹香,也早已不需要去打工来攒钱——她甚至每个月都能得到一份城市运营的不菲收入, 但习惯仍旧是习惯,生活仍旧是生活。 黑见芹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默默地向前走。 她当然能列举出阿拜多斯的一万个缺点。 好吧,说实话,这个黄沙漫天飞,每天清扫地面都要费上一小时的地方,芹香能为她说好话都是难事。 阳光很晒,路不好走,缺乏维护的道路上石子遍布,就算她穿着厚底运动鞋,也会时不时感受到硌脚。 阿拜多斯这个地方,和基沃托斯闹市区里的灯红酒绿,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又小,又穷,抬眼望去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山,黄澄澄的沙。 只剩下个曾经的大校区的空架子,承载着对过往的留恋,也是对仍在坚持之人的无情嘲讽。 就在一年前,所有人都很穷,有点想法的都走了。 黑见芹香忽然笑了。 或许她就属于没有想法的那种人。 “现在想想,是真的好笑啊。” 回头来看,她的选择和坚持,实在是蠢到令人难以置信。 为了拯救阿拜多斯,她不惜一天打五六份工,还要坚持学业,还要把自己打工挣来的那点微薄的薪水,全都一股脑存到对策O员会的账户里去, 只为了那个甚至都不属于她的,虚无缥缈又沉重到无以复加的责任。 是的,她很年轻,她很有冲劲,几乎拥有无穷无尽的体力和耐受力, 哪怕境况绝望到如此境地,她也会像一个输不起的斗士一样,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 似乎明天就会有转机,似乎明天就会更好。 然而,当现在早已物质丰足的黑见芹香,再次回首往昔, 她只是惊叹于自己那难以置信的愚直。 阿拜多斯的债务,已经高到哪怕所有人不吃不喝攒个几十年,都远远无法还清的地步。 更何况,那可是足以吞噬她们生命的高利债务,仅凭每个月的恐怖利息,她们就永无翻身之日。 总有一天,黑见芹香的精力会耗尽,斗志会散去, 她会被压垮,带着漆黑的过去和无光的未来,坠入阴冷的蛇窟,被毒蛇咬死,死无葬身之地。 努力就会有回报吗? 黑见芹香坚信答案是有,因为她就是这么被人教导的。 当然,阿拜多斯已经穷到请不起指导者的境地了,所以她能接收到的教导,也只是类似于BD这类影像学习的课程。 所以,当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指导者,来到阿拜多斯复兴对策O员会的课室中时, 黑见芹香的世界观,连同她愚直的计划,无望的努力, 都被先生面带微笑说出的一句话,砸了个粉碎: “我们去抢银行吧!” 第016章:085日·阿拜多斯商业区②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黑见芹香的脸上,汗水顺着她衣服的缝隙滴落下来。 回想起她初次见到先生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恼人的,万里无云的大热天。 更糟糕的是,那时的对策O员会办公室,可没钱付电费开空调。 “星野前辈,那个没用的笨蛋还有多久才到啊?” 她旁边的星野眨了眨几乎从不睁开的眼睛, “呀~~~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呢。” 黑见芹香的怒气,被星野软乎乎的回应噎了回去。 如果不是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有谁会指望一个初来乍到,莫名其妙的先生? 随着门外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芹香不情不愿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袖子,准备对那个家伙翻上一个巨大无比的白眼。 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假道学,说不定还是秃头,大肚子。 嘴上说着大道理,但面对九亿多的债务,根本拿不出什么解决方案,只能用温吞的话语鼓励她们要努力,或者干脆劝她们放弃。 这就是芹香预想中的先生形象。 既然现实中的大人们,只会让她们四处碰壁,设下骗局,这个先生肯定也是一样。 一样的不可靠,不中用。 然后她看到办公室的大门打开,砂狼白子背着一个穿西装的大人进来。 直到白子把那个人仰面扔在地板上的时候,芹香才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一塌糊涂。 是个男人,很年轻的,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皮肤像是出身于军旅之中的,漂亮的,橄榄一样的淡褐色。 眼睛很大,灰色的眼珠闪动着温和而狡黠的光芒。鼻梁高挺,带着某种异国的混血特征。 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就很贵的西装,却随意地躺在地上,朝着芹香眨了眨眼。 她当时的感受,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劈中。 黑见芹香一瞬间说不出话,听不到声音,也迈不出步子,只有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 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胃部都在嘶吼。 很美味。 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这个词。 这个男人是她的,活着是她的,死了也是她的。 她可以把一切献给他,只要他继续看着她,为他征服世界也不在话下。 “芹香?” 她忽然一个踉跄,原来是身旁的白子不满地踢了她的小腿一脚。 如梦初醒。 黑见芹香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是疯了?还是着魔了? 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如此巨大的兴趣? 他只是个男人,一个挂着先生名号,却无法解决问题的男人。 长得再好看,能帮她们解决九亿多的欠款吗? 第016章:085日·阿拜多斯商业区③ 很快,这两个问题,黑见芹香都有了答案。 等到少女们七嘴八舌地把阿拜多斯面临的困境,向着面前这个漂亮的男人诉说完后, 这个本应是秩序的守护者的‘先生’,连一刻的犹豫和迟疑都没有, 直接宣布了向基沃托斯黑市银行,进行天使轮融资的大计划。 好吧,准确地说,银行方无法从这轮融资里获得一毛钱的收益,并且他们将被物理说服。 简而言之就是强抢,零元购。 而且更过分的是,这个‘先生’居然通过夏莱的关系搞来了银行的建筑图纸,更以最快的速度,制定好了从破门而入到扬长而去的全套计划。 “出发吧。” 这个男人平静地下令,仿佛那只是一场野餐会。 芹香一个激灵,她的鼻翼急促地翕动,胸膛欺负,一种莫名的电流窜过她的四肢,流向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先……先生” “什么事?”他转过头来。 “夏莱这个机构,不是秩序的守护者一方的吗……?” “而且,身为教师,不应该给孩子们树立好的榜样才对吗……?” 黑见芹香的神情几度变换,好像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她身体中的秩序一方编织着无力的说辞,但早已被过度的劳作压榨的身体,却向她传递着无法消散的疲累。 黑见芹香,为何要为这个把自己逼进悲惨境地的世界做辩护? 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了三个字: “为什么?” 先生忽然笑了。 他的眼睛非常平静。 看着他的眼睛,黑见芹香咬紧牙关,做出一副凶猛的威胁姿态。 一般人会对她的炸毛表情退避三舍,但这个人却没有丝毫退却。 他的眼中升腾起火焰,虽然这股火苗转瞬即逝,但真真切切地存在。 “别搞错了,芹香,这世界最初本就没有任何规矩。” 男人的眼睛非常诚恳,同时又具有一种别样的威严。 让芹香不自觉地想要去说些什么,告解些什么,用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去换取他的一点点关注。 “规矩是一个工具,由我们创造出来,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的工具, 而不是一个教条,让所有被掐住喉咙的人,向它顶礼膜拜。” “所以说,芹香” 芹香又看到男人的嘴唇,抿着的一条线,薄薄的,呼出强而有力的气息, “你累吗?” “嗯”她点点头。 “你苦吗?” “嗯”她使劲点头。 “你竭尽全力了吗?” 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悲切: “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男人摊开双手,露出微笑: “看,芹香,是规矩辜负了你,而不是你辜负了规矩。” “而若是规矩已经成了套住我们咽喉的锁链……”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无比: “那我们就要把它轰进永不超生的地狱里去!” 男人振聋发聩,亦或是狂妄至极的发言,在芹香的耳边回响。 她发现,当男人不用他的双眼去注视别人时,身上的冰冷体现得更加明显。 这种冰冷,像是一种镇定剂, 让人能够专注己身,让所有人都陷入一种沉静的思考氛围。 一种热情如烈火,又冷酷如坚冰的沉静。 黑见芹香只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执念,所有的妄想,都在被慢慢地洗去。 取而代之的,则是看到他面容和闪动的睫毛时,陡然升起的口干舌燥。 “笨蛋。” 黑见芹香小声嘟嚷道。 “真是个笨蛋。你一定会害惨我们的,先生。” 第016章:085日·阿拜多斯商业区④ 有一句老话说得好, “当你和敌人对剑的时候,不要看他的脸,要看他的脚。” 这句话除了在击剑艺术上具有指导作用,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一样。 证据就是,虽然芹香一直在满口抱怨她的先生如何疯狂,如何蛮不讲理, 但她的脚步,却很老实地跟随着先生上了车。 然后她就惊奇地发现了,这个看上去有着军旅气质的,有着浅褐色皮肤的漂亮男人, 除了夏莱的先生之外,他似乎还有另一个身份: 一名货真价实的‘战术大师’。 在先生天衣无缝的指挥之下,她们如旋风般闯入黑市银行,威胁工作人员,拿到身份卡,用高能爆药掀翻金库门,再把一袋袋堆积成山的现金,扔进小皮卡的后备箱里。 那流程丝滑得太过分,简直不比顺手拿走一份金拱门汽车外卖难多少。 当她们按照先生的指示处理完卡车,用消磁技术抹去现金上的追踪芯片后,所有人都对着堆积如山的现金失了神。 这么多钱,不仅可以还完阿拜多斯的债务,还能盈余很大一部分。 虽然对策委员会的孩子们都是好孩子,但这座现金之山,还是给她们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好了好了,孩子们,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关键时刻,又是先生满脸微笑地跳了出来,用力拍了拍手。 “你们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吗?” “那不然呢?”芹香昂着头反问,“难道你要让我们继续干下去吗!?这种危险的道路……” “当然不是。” 先生的目光很认真,笑容也很凝重, “抢了他们的钱,再还他们的债务?那只不过是把他们强加在你们身上的痛苦,还回去了而已。” “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那些觊觎着阿拜多斯校区的人,还会拿出更多的手段,来对付你们。只是见招拆招,是没有用的。” “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 先生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们不仅不还钱,还要把这笔资金,当做新兴的阿拜多斯校园的复兴基金。” 。。。。。。。。。。。。 后来的事情嘛,以芹香的小脑袋瓜,也想不太清楚了。 她只知道,濒临荒废的阿拜多斯校区,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琳琅满目的新商铺,纷纷入驻商业区, 修缮一新的道路,也在阿拜多斯校区延伸着。 那段时间,芹香曾经偷看过,先生奔走于各个投资人、开发商之间,忙碌穿梭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先生不是个容易被忽视的人。 不管是他的俊朗漂亮,还是他的身份地位,他都注定不会属于角落。 市政官员想和他共餐,法官想和他交流,投资人想和他合作。 他不仅聪明,有手段,有门路, 而且不惮于使用任何方式,去达成他的目标。 先生用畏惧和利益,将这些人联系在一起,只字不提复兴阿拜多斯的事,只是在最后一刻,谜底揭晓,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一个独立于千年学院、圣三一与格赫娜的新势力,已经真真正正地,屹立于基沃托斯之上了。 芹香问过先生,为什么要为了她们走得这么远,做得这么多。 先生只是温柔地笑笑,摸着她的脑袋: “因为我无法永远庇护阿拜多斯。” “既然不能弱小到让各方忽视,那只能让阿拜多斯,重要到让各方都无法轻易毁去。” “这是我许给你们的未来,也是我对自己的承诺。” 他的眼睛里有一泓秋水, “如果不能让好人赢,让坏人输,那我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 芹香已经记不得,当时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很傻。 跟旁边的白子一样傻。 她想,她看向老师的眼神,是不是跟白子看向老师的眼神,一模一样呢? 那是野兽一般的眼神。 不过别误会,黑见芹香依然不喜欢固执己见的大人。 她只是跟白子一样,认真地想去搞先生而已。 她的脑海里充斥着她想象中,与先生接触,握手,拥抱, 然后扒了他的衣服,把手放在他的皮肤上,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再然后? 她的想象到此就戛然而止了。 但她很确定,她很喜欢把‘上’和‘先生’两个词排列在一起, 且排序不分先后。 第016章:085日·阿拜多斯商业区⑤ 回忆结束。 黑见芹香走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公路上,四周的荒漠都冒起了丝丝烟气,大量蒸腾的热力,让空气都开始有了扭曲的光效。 她从背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 望着蓝到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的天空,黑见芹香发着呆。 她只是在想,人生下来,是不是就是为了受苦的? 入学,遇到阿拜多斯的可靠伙伴, 然后上天送来了沉重的债务。 接着上天又送来了一个能解决所有债务,并且让她们过得比以往都要更开心的,先生。 然后上天又把他收走。 恶心。 她咧开嘴笑笑。 真是恶心。 她又在想,上天肯定是一个无聊透顶到想要自我毁灭的人, 不然,他为什么这么乐此不疲?凭什么这么乐此不疲? 把相同的戏码,在这个该死的人间重复上演一万次? 黑见芹香虽然已经不敢自称为正道直行者了,但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为阿拜多斯的居民做善事的习惯。 她仍旧坚信,只有自己赚来的钱,花得才心安。 只是这种执念,这种习惯,到头来究竟帮了她什么? 或许只是安心吧。 只是安心,就够了。 黑见芹香看不起那些伪道学的满口道义,也看不起那些穿金戴银招摇过市的骗子。 她已经看清了。 基沃托斯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车,枪,钱,这儿没什么人会管你,你可以为所欲为。 做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 当她还在做500张传单500日元的,烂透了的工作时,仅仅一家凯撒银行的分行,就存有她从石器时代起就开始打工,都永远存不下来的钱。 她的先生到底是不是好人,做得对不对,她无法评判。 但她不得不承认, 前几天先生发起的联合作战,直接轰烂了基沃托斯所有PMC,让凯撒银行也跟着风雨飘摇, 就凭这一点,还是很大快人心的。 黑色银行死得好,只可惜她没能去门口放点烟花啥的。 “啪!” 黑见芹香突然感到,自己的屁股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手法还很轻佻。 “混帐……” 她怒火中烧,举起枪就转过头去, 然后傻愣愣地眨了眨眼。 因为她看见,自己背后正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红色超跑。 “哟,芹香酱。” 坐在驾驶席上伸出手的,正是阿慈谷日富美。 她带着一副大墨镜,穿着带有荷叶边的白色泳装,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苹果味棒棒糖。 更骚包的是,驾驶席旁边还固定着一把水蓝色的阳伞。 真会享受,芹香哼了一声。 “赚大钱了啊,日富美?” 日富美将大墨镜挪到额头上,歪着头: “不,这跑车是我捡的。” “捡的!?鬼才信。” 芹香几乎要被气笑了。 “确实是捡的,我作证。” 坐在后排座位上的白子,缓缓举起白皙的手臂。 “我也可以作证哟~” 用软乎乎的声音作答的,是白子旁边的十六夜野乃美。 而且, 全员, 都特么的穿着泳装。 芹香顿时感到一阵头大。 (这帮人搞什么飞机……) 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生锈超跑,在沙尘满天的阿拜多斯轧马路? 这难道是什么蒙面泳装团团建节目!? “你猜对了,其实这是庆祝蒙面泳装团首领——浮士德大人失恋第一天纪念日。” 日富美拍了拍方向盘,看着目瞪口呆的黑见芹香,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为了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本浮士德大人特意留了副驾驶席给你,芹香酱。” “座位下的冰柜里有冰镇鸡尾酒,白子还带来了点好货。” “怎么样?你是要傻站在大太阳底下,还是把屁股挪到副驾驶座上一起嗨?” 这特么根本没得选吧,芹香心里怒道。 她径直坐进了真皮座椅上,拉上车门, “……给我来杯B52。” “没有,只有便利店买的瓶装鸡尾酒。” “日富美你给我滚啊!” 第016章:085日·阿拜多斯商业区⑥ 驾驶席上,放着一台收音机。 收音机里,一首强劲而富有动感的音乐响起,勾起少女们扭腰的冲动。 那似乎是一首80年代的电影主题曲,来自一个音乐还是音乐,电影还是电影的年代。 “那是一部黑帮片。” 日富美打着方向盘,避过左侧吹袭而来的漫天黄沙, “讲的是一个想要获得一切的人,最终失去了一切的故事。” 说完,日富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黑见芹香放下手里的酒瓶,使劲地揉了揉脑袋。 她当然知道浮士德就是日富美, 日富美失恋了,那个对象除了先生还会有谁? 冰得要死的饮料,让她的脑袋上仿佛被扎了一根针般疼痛。 她只是没想到,连那个日富美都失败了。 七夕之夜,漫天的星河, 日富美想必是把她人生中仅存的,全部的美好,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到了先生面前。 还是不够。 黑见芹香胡乱地想着,嘴里发出了嗤笑。 事到如今,用常规的手段,自己还能获得那个世上唯一想要的事物吗? “很简单啊,芹香酱。” 似乎是看穿了黑见芹香的心中所想, 日富美在驾驶席上别了她一眼,幽幽地说道: “只要你拿着一颗破坏光环雷,举到自己头上,威胁先生说你要拉开拉环,” “你就可以让他做,你想让先生做的任何事。”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黑见芹香吸了吸鼻子,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屁股, 然后挺直了背,转头问道: “那你怎么不去做?” 日富美沉默了。 芹香也沉默了。 她忽然想到,超跑卖得那么贵,不是没理由的。 扑面而来的风,疾驰带来的速度感,确实能让她们忘记很多烦心事。 只是,一群老熟人聚在一起,最终还是难免用每个人都熟悉的方式,互相往彼此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捅刀子。 良久, 芹香开口问道: “你有分析过你失败的原因么?” 日富美淡然一笑, “因为,先生是一个只顾他人的人。” “这世上多的是只顾自己的人,很少有只顾他人的人。” “只顾自己的人,你会想要杀了他。” “只顾他人的人,你也会恨不得想要杀了他——不过,是先睡,再杀。” 芹香干笑了几声,没有说话。 日富美比她活得通透。 然而通透又如何?得不到的,任凭你再通透,也是得不到。 一片沉默之中, 后排座位上的砂狼白子,忽然开口了: “要货吗,芹香。” “……啥?” 白子举起手指,在空中把一样东西,送到了黑见芹香面前。 芹香定睛一看, 那个被白子神神秘秘地叫做‘货’的东西, 好像,是一件,男子的贴身衣物。 而且是下面的那件。 “……” 芹香觉得,自己已经对白子这个终极大活宝,丧失了所有的吐槽能力, 瘫在副驾驶席上的芹香,别说揍人或者骂人了,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 特么的,蒙面泳装团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见芹香没有反应,白子还以为是自己的‘货’不够高级,立刻补充道: “我用一件先生的原味西装,跟千年那个小会计换的——原装正品,还附带千年学院的真空袋和商标呢。” “……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货源,” 芹香捏紧了拳头, “我是在怀疑你的脑子。” “别生气呀,芹香酱。实际上,现在与先生相关的商品,在基沃托斯很流行哦。” 十六夜野乃美微笑着解释道: “毕竟先生是缔造了基沃托斯和平局面的英雄嘛,很多市民和学生都感谢他。 而且在圣三一学院里,先生的衣物甚至能拍卖出很高的价格,是真正的硬通货哦!” “那种恶心的学院趁早毁灭得了!” 芹香濒临崩溃地抓乱了头发。 白子不耐烦地问道: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 “我没说不要。” 芹香一把夺过那件衣物。 白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吸完了记得还给我,别吸得太狠,也别用口水打湿了它。” “滚啊!” …… “我突然忘了问了,我们这是要开去哪?” “格赫娜。星野前辈这几天突然不辞而别,独自进入了基沃托斯的地下遗迹,说是要找什么东西。我怕不保险,去找格赫娜要点精英士兵,接应一下星野前辈。”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最后才说?” “你不也最后才问么?芹香酱。” 第017章:084日·午间·格赫娜训练场 “砰” “啪” 在一处格赫娜校区新建的战斗仓库里,穿着宽松运动服的空崎日奈,正在空手练习搏斗。 少女将银白色的长发扎起,用非常熟练的动作,用拳头,用腿,不断地攻击周围的自动机器人。 这些自动机器人,全部是由千年学院调试到最高威胁等级的强力对手, 不仅装备了神秘驱动的纳米装甲,还配备自动武器、电磁盾牌、利刃、冲击手套等全套的对人装备, 它们,比起黑市上曾经出售过的那些自动机器人,强了三倍有余。 但很可惜,它们的对手空崎日奈,这个看上去很可爱的女孩子,实力比它们更要恐怖太多。 少女的双拳双腿,看上去细腻白皙,没有一丝划痕,打上去却跟钢铁一样,轻易砸碎了那些自动机器人的脑壳。 她的格斗术经过先生的亲自提点,每一次出手,对准的都是敌人最脆弱的部位,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招招致命,实用到了极致。 “喝!” 空崎日奈短促地叫了一声,双拳同时砸出。 “哐啷!!!” 只是一瞬间,足足有她身高五倍的自动巨人,就被轰成了碎屑。 “啪,啪,啪” 一旁观战的亚子鼓起了掌,满脸笑容的赞扬道:“很棒的一招,委员长。” “哼” 空崎日奈转过身来,对亚子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然后,她就开始原地蹦跳,龇牙咧嘴地活动双拳双腿。 30分钟的练习完毕,空崎日奈的拳脚都已经麻木了。 “来,接着这个!” 伊织从经过改造的墙壁里,打开一个冰柜,从其中抽出一罐饮料,扔给了空崎日奈。 后者左手一扬,将其接在手里。 “……好冰。” 日奈皱着眉头说了一句,然后拧开盖子,一饮而尽。 一种被凉水从头淋到脚的感觉,让她哆嗦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仍在冒着热气的身体,飞快地朝着淋浴区走去。 这一个星期来,空崎日奈在新建成的战斗工厂里,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高强度训练。 每一次捶打身体,她都能感受到,那最高等级的神秘,与自己的血脉更加融会贯通。 她本就是格赫娜的最强战力,但如今,为了应对更复杂的局势,她要将自己锤炼得更强,更强,直到所有人都追不上她。 因为她隐隐感觉,一种巨大的威胁,将要在基沃托斯这片遗世独立的乐土上降临。 跟之前那个多目女……不,比那个令人厌憎的多目女搞出的‘终焉’,还要彻底的,还要令人绝望的威胁。 因此,空崎日奈不能抱怨,不能流泪,不能像往常一样找先生耍小性子, 她必须鼓起全部的力量,精神和灵魂,去对抗即将到来的灾难。 “圣园未花……” 感受着温热的水流漫过小小的身体,空崎日奈闭上双眼,任由水滴在她面上肆意蔓延。 空崎日奈知道,先生的重伤难愈,给所有的学生都带来了绝望。 但,圣园未花……… 她是特别的。 她是不一样的。 明明她对先生的爱意和情意,庞大到了扭曲现实的程度, 但她丝毫没有一星半点的绝望, 不如说,在上次联合作战后,空崎日奈眼里的圣园未花,已经是‘觉悟’了的完成形态。 空前的压力,丝毫没有影响到圣园未花的状态, 反而把她的精神和斗志,推高到了令人望尘莫及的地步。 “如果圣园未花,真的和我们刀剑相向……” 空崎日奈低低地叹了一声, “这点准备,或许还远远不够啊……” “咔” 她扭动旋钮,从浴室里出来,头上还披着白色的毛巾。 简短地穿好了新的运动服,空崎日奈甩了甩脑袋,将滚滚水珠甩落。 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亚子,迅速上前替她擦着头发: “委员长,阿拜多斯的孩子们来了。” “嗯。” 空崎日奈的目光很凝重, “是时候了。” 第017章:084日·格赫娜新图书馆① 会议地点,选在了格赫娜的新图书馆。 新图书馆,也是曾经的万魔殿会议大厅的旧址。 老朽的钟摆还在吱呀吱呀地转动着,空崎日奈在下属们的陪同下,穿过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按下石雕,推开绘有六芒星的大门。 壁灯下的阴影,让空崎日奈的身影拉得更长,仿佛一只笼罩着大地的蝙蝠。 她闭上眼,想起了前段时间格赫娜权位斗争的往事。 在格赫娜的学生文献记载中,万魔殿本来是一个悍不畏死的尚武机构, 曾经的万魔殿,她们战斗到最后一口气也绝不退缩,面对折磨也绝不后退,顶着敌方的火力,给予对手严重的损伤。 在实力至上的格赫娜,万魔之主的身份和权威,自然不是靠空口白话得来的。 而现在…… 空崎日奈只是想笑。 上个月,当她踏上这条红毯,提着mg冲进万魔殿会议室时, 路上的八个暗哨,有三处居然是朝她趾高气昂地呼喝一番后,被她一枪撂倒, 有两处,是她用从其他人身上审问来的口令,诱骗解决掉的, 还有两处暗哨,根本就是空的。 只有一处的暗哨,知道运用地形隐蔽,跟空崎日奈进行缠斗, 但那个一年级的学生终归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不到一分钟就被日奈拿下了。 八个暗哨,十几名精英战士,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设伏偷袭,更没有一个人传出遇袭警报。 空崎日奈看着堆积如山的,昏迷的万魔殿成员,再看着被自己掐住脖子提起来,仍旧骂骂咧咧的真琴, 她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此昏聩不堪,武德荒废的最高机构,过去的自己是怎么容忍她们这么久的? 虽然她早已因先生的濒死而身居地狱,立下了化身修罗恶鬼,承受万载骂名的觉悟, 但现在看来,她这番大肆清洗,对于未来的格赫娜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不管她如何感叹,新的时代已经到来,曾经的万魔殿也与风纪委O会正式合并。 在这个先生垂危,希望尚且缥缈的时代,空崎日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圣三一、阿拜多斯、百鬼、千年……… 不管是来自哪个学院的协助者,她不问出身,来者不拒。 “嗒嗒嗒” 耳边远远传来了脚步声。 空崎日奈朝着左边的走廊看去。 灯火下,有一群少女的身影正在快步走来。 为首的少女有着金色的头发,戴着大墨镜,穿着圣三一学院的制服。 虽然她总是自称‘平凡又普通的女孩子’, 但任何了解她的真实身份的人,都绝不会对她抱有任何程度的轻视。 “你好,空崎日奈委O长。” 日富美抬起墨镜,金色的瞳孔闪动了一下。 “闲话就免了,让我们一起进去吧。” 空崎日奈侧过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六芒星阵放出一阵光芒。 两拨人迈开步子,走进曾经的万魔殿会议室。 第017章:084日·格赫娜新图书馆② 这是间宽敞的屋子,一条又一条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种科学文献、历史古籍。 房间的天花板上,同样是闪烁的六芒星形状,似乎有种神秘在六芒星的纹路里流转,提供会议室的保护。 双手交握的空崎日奈,看着对面戴墨镜的金发少女,略带忧心地开口: “日富美……你没事吧?” “你指什么?”日富美微笑道。 “你跟先生的事……” “哦,你指的是那个啊,没想到我出的丑,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传遍整个基沃托斯了呢。” 日富美的嘴角泛起一个懒洋洋的浅笑,双手交叠在了脑后, “放心吧,日奈酱,我既然能坐在这里与你会谈,就说明我的状态没有受到影响。” “真的无意冒犯……” 空崎日奈低下了头,嘴唇轻轻地咬紧, “只是现在受到先生影响的孩子们太多了。” 她看着仍旧微笑的日富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低声叹了口气: “就在昨天,格赫娜的供给部部长爱清枫香,想像往常一样,给先生做一顿饭,照顾一下先生。” “可她还不知道……先生已经不仅失去了味觉,而且胃部和肠道都被侵蚀了一小部分,只能通过打点滴的方式摄取营养了。” 日富美的笑容消失了。 她眉头紧皱,小声嘟嚷着:“唉……后来怎么样了?” 日奈闭上双眼,鼻子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后来……先生强迫自己吃下了她的料理,并且装出了很美味,很幸福,很享受的表情。” “枫香信以为真,毕竟先生模仿得太像了,几乎没有一点破绽。” “枫香真的很开心,很幸福,甚至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因为她感到,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需要她,依赖她。” “直到她折返回去,看到先生在病床上呕血。” 日富美仰望着天花板上蓝色的六芒星,久久地说不出话。 她想了很多,但最终还是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她发现自己除了哑然失笑外,真的做不出别的表情。 又一个孩子。 先生,您可真是造孽啊。 空崎日奈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摊开双手: “总之,现在格赫娜的学生们,只能从自动贩卖机和机器食堂获得补给了。” “很抱歉,不能拿出更好的条件招待各位。” “没什么,” 日富美轻轻挥了挥手,用她那双金色的眼瞳盯着空崎日奈: “我们都承受着那份痛苦,没有理由强迫人家继续工作。”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是如此耀眼。 空崎日奈恍然发觉,日富美,这个一直以来自称自己平凡普通的女孩子,原来是如此的坚强而勇敢。 她那精致可爱的容颜下方,藏着一种沉着的自信: “那么现在,空崎日奈委员长,我们来交换情报吧。” 空崎日奈呆滞了一秒。 她想告诉日富美,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是普通学生就能参与其中的。 当灾厄来临时,应当由领导者们站在头一排,替普通学生们挡下致命的伤害。 可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承认,日富美早已不是被保护者——她站在了保护者的立场上,而且,她们俩都太需要一个盟友了。 终于,空崎日奈迎着日富美明亮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好吧,我先说我这边的情报。” “格赫娜的各个勘探小队,在地下发现了不寻常的震动。但根据温泉部的分析,这段时间基沃托斯并没有明显的地脉活动。” “如此强烈而频繁的震动,不是在试验武器,就是在制造武器。” 抑或是两者都有,日富美在心里补充道。 空崎日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着: “我委托了千年那边的数据分析团队,结合侦查小队得到的数据,发现圣三一这段时间,把绝大部分部队,都开往了基沃托斯的边境地区。” 日富美皱着眉头: “会是古代遗迹吗?她们是不是在里面找到了什么科技?” “很有可能。” 空崎日奈双手一摊,“现在我的情报讲完了,该你了。” 日富美沉吟几秒,然后无奈地笑笑: “很抱歉,委员长,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圣三一学生,她们高层在搞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根据我的观察,有两点变化是可以确定的:” “第一,圣三一的军团已经完成了改组,她们抽调各个常规部队里,神秘度更高的学生,组成了更加精锐的小队。” “那些小队,以带绿色和铂金花纹的袖标,把自己和其他部队区别开来。” 空崎日奈点点头: “大规模培养指挥官?看来是准备快速扩员,打大战和持久战了。圣三一野心不小啊。” 日富美不置可否,继续说道: “第二,圣三一的修女会也开始大量进入一线部队了。” 空崎日奈霍然站了起来,重重地拍着桌子: “你确定!?修女会虽然已经改变过去不干涉的方针,但,大规模参加实战部队!?这也太快了吧!” 日富美冷哼一声: “据我所知,一种新的教派,正在圣三一的学生间疯狂扩散。” “她们行事方式很神秘,我也没办法打听到什么。” “但诡异的是,她们这个教派,不仅有大量的主战派,甚至连主和派都大量加入其中。” 这下,问题确实严重了。 空崎日奈低下了头。 圣三一的主战派与主和派,向来是水火不容,谁也看不惯谁。 能让两个水火不容的派系和谐共处,并且快速发展。 她此前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种圣三一的教派,能够有如此统合力。 这个新教派,搞不好才是圣三一此刻最大的问题。 沉思许久后,空崎日奈抬起头来。 她看向日富美神色凝重的脸: “七十名格赫娜精锐,加上重武器和载具,用于接应星野前辈够了吗?” “可以。”日富美点了点头。 空崎日奈低声道:“我不能直接出面,我代表着格赫娜,现在贸然出手,只会给圣三一舆论上和士气上的可乘之机。”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们都明白,委员长。” 日富美拍了拍手,用诚恳的目光望向身负重担的委员长: “比起亲自战斗,我们需要你坐镇后方,稳住局面。现在还不是你下场的时候,日奈酱。” 空崎日奈淡然地笑了笑: “我总有一天会下场,不过现在,还是得麻烦阿拜多斯的各位。 去帮助星野前辈吧——至于先生,我们永远会以最高等级的保护措施守护他的。” 第018章:083日·██时·基沃托斯遗迹·██区① 我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 小鸟游星野想到。 她的脚步快速掠过遗迹的积雪地带,稍稍溅起一点雪花后,再次恢复寂静。 她没有带那面防爆盾,手里只有那把扩散弹,‘荷鲁斯之眼’。 唬人的名字,不是吗? 星野咧开嘴角,粗重地喘息着,粗重地笑着,像一头负伤的野兽。 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圣三一学院。 简直特么的蠢爆了。 简直特么的荒谬透顶了。 不管从战术角度,战略角度,还是只以一个脑袋正常的人的角度来看,小鸟游星野这个少女,都是死定了的。 死在万炮之下。 死在枪林弹雨之下。 圣三一那帮狂热的好战分子,估计会用刺刀挑起自己残破的尸体,当做旗帜在空中挥舞? 哈哈,那样的结局或许也不错。 这就是小鸟游星野花了快十八年的人生,终于迎来的答案。 很荒谬,但似乎又是理所当然。 越是深入遗迹,寒气就越来越重。 她没有精力去呼吸,更没有精力去思考。 思考什么呢? 比如那个总是阳光善良开朗向上,却一点也不谙世事的梦前辈? 比如那个看上去脏心烂肺游手好闲,却不声不响地解决完一切问题的先生? 别开玩笑了。 小鸟游星野没有时间去想,当初如果先生早两年遇到她,是否能保下梦前辈,大家一起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也没有时间去想,如果阿里乌斯那档子破事没有爆发出来,是否能跟先生一起,插科打诨互相调笑地过上一辈子。 因为棋局早已注定。 小鸟游星野已经决定化身为一枚向死无生的棋子,为自己这边争取尽可能多的战略优势。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这边’到底是哪边? 没有梦前辈,没有先生在的那边,哪边都一样吧。 事实上,现在她的呼吸因兴奋和恐惧而发抖,脑子里却无比清明。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死了。 或许当初那个黑服说得没错。 小鸟游星野一步一步地逼近真相,也总是在一步一步把自己逼上祭坛。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讨厌先生, 这个人,用长袖善舞、邪门歪道的手段,把阿拜多斯的债务问题,梦前辈心中的那份执念,就这么解决掉了。 没有执念,让星野怎么去恨?怎么去爱?怎么去怀念?怎么去回忆? 先生把一切都夺走了。 星野的恨,星野的爱,星野的怀念,星野的回忆,被先生打包带走,一个不留。 “快点去死吧,先生。” 星野咬牙切齿地笑道: “我马上就去找你。” 她沿着昏暗空旷的林间小道,慢慢向着遗迹深处走去。 计算时间,应该快要来了…… “砰!!!” 带有死亡气息的螺旋弹丸,钻进了星野脚下的雪地里。 星野瞪大双眼,露出一个混合着绝望、好斗、顿悟的灿烂笑容。 “第一个是你啊……也好。” 星野晃了晃脑袋,看着眼前不带一丝感情的死亡天使, “白洲梓……” 她的眼中闪过了野兽般的凶光, “让我们来跳舞吧。” 第018章:083日·██时·基沃托斯遗迹·██区②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有自己深深渴望的东西。 这种东西被称为欲望。 而现实已经无数次证明了,欲壑是无法被填满的。 某些神话里,这种无法被填满的感情,被称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原罪。 这种说法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只要生命存在,欲望就存在,是一种类似于本能的反应。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怕。但当你应有尽有时,就会患得患失,比以前更加害怕失去。 生命中同样有许多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而且失去的时间越久,就痛苦得越深。 珍藏于心中的宝物,例如爱情和亲情,使人类最纯真无暇的美好感情。 它们可以让废地变成沃土,让沼泽变成清渠,能激发出人们无上的潜能。 但反过来说,从这些美好感情中衍生而出的黑暗, 也会深重可怕到人类根本无法抵挡。 “是的,根本无法抵挡。” “就连生出抵挡的想法,都是一种傲慢。” 那血红色的一日过去后,对白洲梓来说,日日皆然。 白洲梓的心灵,就像是经历了一百年的岁月一样疲惫,厌世。 自从先生为她辩护之后,圣三一学院中,有越来越多被先生的理论所吸引的学生,会选择向白洲梓请教一下,真正的战士是怎么样的。 阿里乌斯的战士,神秘的气质,这些都给白洲梓的外形加了非常多的分数。 她们都急切地想要知道,白洲梓是如何反抗不合理的命令、绝望的命运,并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的。 不过,白洲梓早就一天比一天厌烦这种仰慕的目光。 实际上,只有真正被刻骨铭心的悲痛伤害过,她才知道自己的心灵有多么可笑。 看着那些仰慕的眼神,看着那些渴望理想和未来的少女们,她总是会想起先生…… 这让她一直不敢和她们交谈太多。 因为白洲梓害怕重蹈覆辙。 自己所受的痛苦已经够离谱了,还要让这些孩子们再承受一遍么? “唉……” 她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叹气,尽管自己浑然不觉。 在她跟纱织出完任务之后,他内心就一直在抗拒,回去圣三一分配给她的那个空荡荡的宿舍。 在上一次和邪恶对抗中,她失去了先生。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夜晚,那一夜,她的心灵,她的生命都缺失了一部分。 每一次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她就会想起曾经和先生度过的时光。 这种甜蜜温暖的回忆,和冰冷现实的碰撞,让她无数次想要撕裂自己,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她不能。 至少,在先生真正逝去之前,她不想让他失望。 她只能不断压抑着自己高涨的自毁欲望,用无止尽的任务麻痹内心那无法填补的空虚。 直到圣园未花,这位重掌茶会三席的少女,用温柔的拥抱招待了她: “让我来告诉你吧,小梓。” “让濒死的先生重获生命,并非天方夜谭。而你和纱织上次任务的战利品,就让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做到这一点。” “小梓,我现在没有证明这一点的能力,除非你相信我……” “或者,你可以向格赫娜、千年、夏莱,或者其他任何组织询问,但我可以保证,她们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做出选择吧,小梓。” “是整个世界更重要,还是你的先生更重要。” “我很遗憾,让你再次做出这种艰难的决定,但……这是必须的!” 在圣园未花的怀里,白洲梓的眼神变得混沌而迷离。 她维持着这个姿态,过了足有15分钟。 像是一个探索未来的哲学家,又像是一具被完全抽出灵魂的躯体,只剩下空壳留在世间。 这就是挣扎,这就是撕裂。 在白洲梓的内心深处,两个疯狂的声音在大声嘶吼着。 一个声音,让她拼上一切,去争取一个连证据都没有的未来。 另一个声音,让她接受现实,维持现状,等待心灵的死亡。 但问题在于,白洲梓真的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亲眼看着最爱的人在眼前献祭生命,却无能为力。 然后又要眼睁睁看着他操劳奔波,承受无尽的苦难和折磨,而自己连一丁点的宽慰和舒缓,都带不给他? 先生所承受的一切中伤和折磨,他身上的一切祈愿和希望……真的,真的能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白洲梓空虚而干涸的双眼里,流出了痛苦的泪水。 于黑暗里出生的孩子,往往很难抵挡住再次堕入黑暗的诱惑。 如果这诱惑还是不够,那么就加一丝最美好,她最珍视和爱恋的事物,作为诱饵……… 这简直是个比捕鸟陷阱还要光明正大的圈套。 但现在,白洲梓早已无路可退,前方也无路可走。 “咔” 回忆的灯火在这一刻彻底熄灭。 在幽深的林间小道上,一道孤独的身影正在越走越近, 白洲梓看得很清楚,那是阿拜多斯的最强战力,小鸟游星野。 星野的步伐很轻,很快,就像是步入地狱一样,绝不停留。 星野是个各种意义上的好孩子,白洲梓一清二楚。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们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很遗憾,在那个夜晚,白洲梓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路。 驱使人不断向前的,不仅仅是绝望…… 希望,才是最恶毒最有效的计谋。 因为希望,一个好孩子,必须下决心,杀掉另一个好孩子。 “一切,都将归于虚无……” 白洲梓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火光照耀着她的前路,一条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光明和黑暗,无人知晓通向何方的路。 第018章:083日·██时·基沃托斯遗迹·██区③ “砰!!” 一颗包裹着红色光芒的弹丸,穿过白洲梓的残影,打在她身后的雪地上,溅起一阵雪花。 很快,那弹丸中灼热的蒸汽爆裂开来,狂暴的风在四处荡漾。 “动作真快……技术不错啊。” 小鸟游星野赞叹着,一边闪身进入丛林,用左手给扩散弹枪换了个巨大的弹鼓。 星野看着她对面那扇动着纯白羽翼的少女,站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那淡粉紫色,如同水晶在日光下流转的眼眸里,空洞无物。 “好吧,梓。” 星野举起扩散弹枪,翻滚着射出一串连续的弹丸。 舍弃了盾牌的星野,在自己身上加挂了更多的功能性弹药。 眼下这个巨大的弹鼓里装备的,就是专门对付中远距离对手的独头弹。 “你来杀我了。” 密林里的树枝立刻被打得破片横飞,有几棵瘦弱的小树甚至当场被轰成两截。 白洲梓扣紧扳机的手指迟疑了一下。 “问题是,你想杀我吗?” 星野转过头,忽然再次扣动扳机,朝着白洲梓所在的地面,连续射出一大串弹丸。 “轰!!” 那些弹丸中的爆药一打在地上就瞬间散发出高温,轰出了大量的水蒸气,让战场一时间变得白雾弥漫。 “更重要的是……” “你能杀我吗?” 白洲梓的眼神骤然变冷,她张开口,涩声说道: “无所谓,反正我接到的任务,就是杀了你,小鸟游星野。” 她将狙击武器背在身侧,从背后的木盒子里,取出了那把熟悉的合金长剑。 在白洲梓经受过那个‘伥鬼’的战斗后,她已经充分发现了近战武器的可靠之处。 那些真正的强者,都是不会被远距离攻击干扰的。 想要猎杀她们,就只能用最原始,最直接,最残暴的方式。 她手中轻轻一甩,这合金长剑就荡出一阵斩空波,驱散了周围弥漫的白雾。 “你已经变回完美的士兵了,白洲梓。” 星野缓缓走出她身后的迷雾,眼神冰冷而狰狞。 在她手上甩动着的,是一把由漆黑铸铁打造成的链枷。 白洲梓抿起了苍白的嘴唇。她知道,星野手上的这玩意,是一切刀剑盾牌的天敌。 自己只是最近才修习货真价实的近战技巧, 但小鸟游星野……自己的‘前辈’, 她的近战战术风格,早在她一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扬名整个基沃托斯了。 星野甩动着沉重的链枷,缓缓上前,沙哑的声音如同鬼魅: “你不觉得先生会对你很失望吗?白洲梓?你可是把他对你付出的的一切努力,都扔进下水道了。” “说得好。” 白洲梓向前一步,将长剑横在自己胸前。 无边的霜雪一层层覆盖在她的身体上,让她消瘦的身躯更添寒意。 “砰!” 她猛地一踏,脚下雪块崩碎,冰花飞扬: “对我来说,只要先生还能活着,不管他在今后的日子里对我如何失望透顶,我都会很幸福的。” 第018章:083日·██时·基沃托斯遗迹·██区④ “锵!!!” 金铁交鸣的声音在空旷的林地上响起。 赤红色的火星,在漆黑铸铁的链枷上绽放开,周围的空气都漾出一阵水花般的冲击波。 (……斩不断!) 白洲梓的合金长剑,斩到星野的链枷连接部位,只是溅起了一阵火花。 显然,星野的武器不是临时起意带上的,而是早就为此准备了很久。 “唰唰唰唰” 在白洲梓眼前,星野单手挥舞链枷,形成一道狂暴且密不透风的铁网。 无论路上有多少树枝,树干阻挡,都被星野的链枷打得支离破碎,枝叶飞溅。 这位来自阿拜多斯的近战王牌,仅用一件链枷,就把白洲梓所有闪转腾挪的空间,全部封死。 开打之前,白洲梓曾经预计过她们俩交战的情况。 纯粹的力量层面上,绝对是星野更强。 不过,自己使用轻武器,还有羽翼辅助,灵巧度应该更胜一筹。 从这点来看,双方似乎还有博弈的空间。 但问题就在于,星野的战斗经验,以及武器的选择和运用上,都是接近完美的。 于是原本想用长剑突破的白洲梓,如今只能像是狗皮膏药一样,完全的只守不攻,勉强用剑锋去荡开星野的链枷锤头。 这就很麻烦了。 “铛!!” 狂风怒卷一样的武器撞击声,让白洲梓不断地后退。 用白洲梓的剑尖,去硬碰星野的锤头,本就有重量上的劣势。 白洲梓还完全不能让链枷的链条部分,缠上自己的剑。 那样,自己就将处于星野的完全掌控之下, 无论是用链条一卷,将自己缴械,还是隔山打牛,用剑作为支点,让锤头借着离心力轰向自己的脑壳……… 她都将毫无胜算。 渐渐地,星野手里的链枷和左手的拳头,都开始划出刺耳的破风声。 巨力强攻之下,每一击,都让双手持剑的白洲梓不断的后退,她的双脚在雪地上挖出了两道渗入地下的沟壑。 “轰!!!” 白洲梓后撤一步,躲开了星野的一记下劈重击,她脚下的大地在这一刻都被打得土石崩碎。 “我已经多久没有用这种武器作战过了?” 星野的手指收紧,将链枷握在手心里。 她看着眼前警惕地举起长剑护住身体的白洲梓,笑了一声, 随即挥动链枷,将身后碗口粗的大树轰碎成两截。 “太过依赖‘荷鲁斯之眼’,让我的技艺多少有点生疏了。幸亏你帮我找回了一点技巧,白洲梓。” 她将链枷指向了精神紧绷到极限的白洲梓: “你是个好对手,可惜我不想浪费时间了……两分钟之内,解决你!” “唰” 星野骤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将速度也提升到了和残影差不多的水准。 舍弃了盾牌的星野,能让她像一年级时那样,快速穿凿敌方的战阵。 而这种力量结合于更加丰富的战斗经验,造成的效果就会事半功倍! “呜!” 白洲梓双眼瞪大,冷汗顺着双颊流下。 她的速度也在这一刻展开,双手挥舞着剑刃不停招架,每一次都能精准挡下星野劈砍过来的锤头。 短短几秒钟,双方就交手了二十次。 星野的最后一击劈砍,被白洲梓狼狈地闪开。 但下一刻,星野的身影居然在白洲梓背后出现。 “不……!” 白洲梓的喉咙发出了低沉的痛呼。 星野那最高等级的神秘光环,已经让她的速度和力量,都解放到凌驾自己的水准了! 她疯狂地踩踏脚下的大地,向着侧面逃开, 但星野带着手甲的腕部,已经从背后扣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说了,两分钟就解决你………躺下吧!这儿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砰!!!” 结结实实的一发链锤,砸在了白洲梓的天灵盖上。 白洲梓那纤细优美的脖子,不断地颤动着,挣扎着, 但她的意识,已经在这一发毫不留情的击打之下,逐渐变得微弱,变得模糊…… 她似乎已经感到,无边的黑暗,沉沦的深渊,正在向她招手。 (啊……先生……) (我……已经要先一步……去你要去的地方了吗……) (但是……在这之前……) “纱织!!!!” 白洲梓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地吼出声来, 然后反手一扣,死死地,死死地,用即将濒临昏迷之前的最后气力, 把身后的星野,牢牢地绑缚在自己身上!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星野的呼吸突然停滞了一拍。 她想挣脱,但鼓尽了白洲梓全部生命力量的束缚,让她被困住了1秒。 就是这致命的一秒时间,已经足够埋伏许久的纱织,制造她的战果了。 “嗵!!!!” 下一刻,从反器材狙击武器中喷射而出的火焰,激发出了一颗沉重、尖锐的弹丸。 那颗旋转着撕裂空气的弹丸上,还带着某种宝石般的色彩,闪烁着毁灭神秘的光芒。 星野的身躯消失在原地,被直接崩飞了。 尽管,对于已经解放神秘的星野来说,这一击不会致命,也不会让她丧失战斗力。 但是她的躯体,已经确确实实地造成了损伤。 第019章:082日·██时·基沃托斯遗迹·‘神龛’① 再疯狂的战斗,也有结束的一天。 再强大的战士,也有失败的一刻。 这是自然规律,如四季变换,日升月落一般无法改变。 即使是在人类群星闪耀的历史长河中,也很难找到一位永恒不败之人。 只要参加战斗,就有可能失败。那些金盆洗手的人,无一不是明智地选择了在最恰当的时机退出,并且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的。 “呼……呼……” 小鸟游星野有些虚弱地走在已经彻底被神秘符号覆盖的遗迹之上。 这里已经从白雪皑皑的荒地,变成了兼具科技感的光芒纹路与神秘感的古老符文交错混杂之地。 那些流畅的,闪烁着蓝绿色光芒的纹路和线条,将这一片古老的遗迹,勾勒成了一片万花筒般流丽的所在。 她已经开始接近,圣三一学院秘密计划的中心地带。 “咳咳……噗……” 她艰难地咳嗽着,张口吐出了一点鲜血。 白洲梓,还有锭前纱织,这两位来自阿里乌斯校区的战斗精英,是真的难缠。 星野浑浊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荡出一抹白色的烟雾。 她那苍白无血色的面孔,是贫血老毛病的表现。 为了给自己造成伤害,白洲梓拼尽了所有的力量,制造出一个机会,让锭前纱织把一发反器材狙击弹丸,打进了自己的侧腹部。 虽然不致命,但能够穿透星野的神秘防御效果的弹丸,也足以给她造成不小的麻烦了。 好在那东西是特制的,价值十分昂贵,打完一发就没。 锭前纱织在完成任务后,也没和自己做什么纠缠,就急忙背着白洲梓跑远了。 “哈……那帮家伙的……策略……是真的……务实……又明智啊……” 小鸟游星野惨笑一声,用扩散弹枪支撑着身体,缓缓地前进。 现在的她,急需修复身体的伤口。 但很遗憾,她知道,圣三一学院的部队,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适逢其时的贫血,以及腹部触目尽心的伤口,让她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 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些,亦真亦假的幻象。 (先生……) 她握紧拳头,望向虚空的彼岸,那如同火焰般温暖的光芒正在闪耀。 那是美好的所在,对过往一切珍贵事物的回忆燃成烈火,点亮她的前路。 但她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了。 梦前辈也好,阿拜多斯的梦想也好,后来的,先生也好…… 小鸟游星野早已习惯了淡忘,习惯了悲伤。 也习惯了用懒散悠闲的外表,掩盖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所以,一年前,当她看到砂狼白子把先生背进对策委员会办公室时,她是怎么想的? 不太记得了。 不过,大概是讨厌吧。 小鸟游星野,大概是连她自己都没法察觉的,暗暗地讨厌着先生。 先生的一切,都令她讨厌。 优雅漂亮的外表,浅褐的肤色,还有那双闪动着温和光芒的灰眼睛。 但是在偶然的时候,也会散发出一种冷峻的孤独感。 令星野早已平静无波的心境,吹起了一丝波澜。 这些都很讨厌。 还有他行事的手段,明明是教育者,却不拘一格地出招,完全不迂腐。 为了学生的最大利益,他甘愿背上所有责任, 在游手好闲的外表之下,是每日都工作到深夜的忙碌身影。 令星野早已习惯了孤独的心境,再次变得想要依靠他人。 这些也很讨厌。 先生就是一个讨厌极了的大人。 只是,为了阿拜多斯的孩子们着想,星野才不得不违心地,和先生装作亲密地打好关系的。 绝不是喜欢先生。 就像现在,她孤身一人,深入基沃托斯遗迹,探寻圣三一学院的秘密计划, 把自己搞得内出血,重伤难愈,还要逼迫自己继续前进, 也完全,只是因为讨厌先生而已。 因为讨厌先生,所以要走在先生前面,让他因为没保护好自己的学生而抱憾终生。 不知道先生看到星野残破的尸体时,会不会脸色发白呢? 会不会泪如雨下呢? 想想就兴奋。 星野就像个坏孩子一样,嘻嘻地笑了一声。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明亮,直起身子,握着武器,走进了遗迹的更深处。 第019章:082日·██时·基沃托斯遗迹·‘神龛’② 在圣三一学院的大部队进驻遗迹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一个稍显繁忙的地方。 小鸟游星野看到,在离着她一个悬崖那么远的地方,有很多人在遗迹的山洞口处进进出出。 有的学生开着叉车,有的学生运送着金属。 当然,她们应该能够看到星野一瘸一拐地向前行走的身影。 但她们没有骚动,也没有掏出武器射击。 事实上,这些隶属于圣三一的学生工作者们,仍旧在进行着她们的运送、建造工作。 就像是星野压根不存在一样。 “嚯~~很有纪律性嘛。” 星野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扶着墙壁,继续向前行走。 当圣三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进行改组,她们就注定了不再是一盘散沙,不再是各个部门互相干扰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孩子们。 而是一个组织严密、行动力充足,文治和武备都开始逐渐完善的,小小的国家。 以纪律为纲,新的教条为辅,圣三一这个松散的群体,就像是被插入了钢筋的建筑物,开始真正拥有了灵魂。 (处于这个变动时代的人,可以大饱眼福了) 星野心里嗤笑着。 因为,基沃托斯的学生们,大概会真正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大事件。 前提是她们能活到最后。 “总之,在今天,大叔我似乎是要栽定了的。” “就是不知道,下一个挡在我面前的敌人,会是谁……” 小鸟游星野用慵懒的语调感叹道。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战士,星野虽然一度沉迷于先生为她们打造出的,无所事事的日常生活, 但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锋锐,仍然没丢。 不像圣三一茶话会那个疑神疑鬼的桐藤渚,小鸟游星野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 她只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她超越所有人的敏感直觉。 “叮咚” 另一侧的山壁上,响起了电梯间到站的声音。 “这么快就来了吗?” 小鸟游星野立刻单手举起‘荷鲁斯之眼’,对准了电梯口。 她做好了最完全的心理准备。 不管敌人是自动机器人也好,重型载具也好,亦或是什么诡异的神秘造物—— 星野都有信心,用这把扩散弹,将它们轰成碎片。 但是, 当电梯门轰然打开的一瞬间, 小鸟游星野才明白, 自己的心理准备,还是没有预料到最疯狂的情况。 顺着她颤抖的眼神,向着电梯口望去, 她看到了一群修女。 不是‘尤斯蒂娅娜圣徒会’那种没有实体的东西, 就是血肉之躯的,带着光环的,圣三一的学生修女。 她们脸上带着狂热的表情,手持自动武器,有的甚至在身上挂满了爆药, 她们勇敢得就像是最训练有素的士兵。 在她们接受新的教义之前,她们可能是温文尔雅的治疗师,可能是优雅的大小姐, 信仰……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这一刻,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们,也改变了这个世界。 让它变得疯狂、糟糕,且从未有过的冷酷。 “真神助我!!!” “我看到了真神的启示!!” “无信者与不洁者的末日,就在今天!!!” “玛丽修女向我们揭示了真理,而在战场上,我们的任务,就是将真理传遍整个基沃托斯!!” 那些疯狂的教徒们,嘶吼着星野听不懂,也不想懂的狂热教条, 向着已经半残的星野,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第019章:082日·██时·基沃托斯遗迹·‘神龛’③ 没有谈判,也没有交流。 只是单方面的情绪发泄。 “砰砰砰砰!!!” 自动武器不断鸣响的声音,在遗迹里四处纵横。 硝烟的味道,爆药的味道,狂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原本安静的遗迹变得如此狰狞。 星野脸上的悠闲表情早已消失不见。 “砰!” 她在枪林弹雨中闪转腾挪,抬手开了一枪,一名狂热的修女应声倒地。 但那名修女似乎是用什么方法,克服了原本应当使她昏厥的疼痛,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 “进攻!进攻!向着无信者继续进攻!!让无信者溺毙在自己的鲜血中,就是她们最好的归宿!!” 很快,全副武装的修女们,就将星野一圈一圈地围了起来。 她们结成了一波又一波的战阵,分批上前,用刺刀、枪托、钉锤和链锯,向着星野挥砍过来。 “是你们逼我的……” 星野手里的链枷翻了起来,在空中编织出一道漆黑的铁网, 她左手挥舞着链枷,右手的扩散弹不停的射击,化作一道残影,冲入修女们的战阵, “我不想听你们的长篇大论……给我统统倒下吧!” 一抹冰冷的光芒,在漆黑铁网下的星野的瞳中泛起,黑色的光芒在她的长柄链枷上闪烁。 那窜出的黑色巨锤如同镰刀一般,收割着眼前的修女们。 那一道裹挟着破风声的黑影,将站在最前方的狂热修女们横扫出去。 然而,修女们的斗志,又岂是如此简单? 小鸟游星野知道,在圣三一学院的变动中,一个新的教派正在崛起。 那个教派里,既有原先圣三一的主战派,也有主和派。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水火不容的派系,会联合在一起。 其实,原因非常简单。 因为,基沃托斯一夜之间变动的局势,让所有人都无所适从,陷入了一种漫无目的的状态。 黑市和佣兵被扫平了,格赫娜和圣三一结成同盟了。 一觉醒来,全世界都变了天。 那些无所属的学生和市民们,当然欢呼雀跃,因为盘踞的黑势力被清除,她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但是,那些‘有所属’的学生们,状况就不那么好了。 有人在变局中捞得盆满钵满,有人则失去了一切。 那些黑市和佣兵,不仅仅是在作恶,同时也给圣三一与格赫娜这样的大校区,充当着一定程度上的‘白手套’,维护她们在基沃托斯广大无所属地区的利益。 先生以雷霆手段将这些黑市和佣兵扫平,就把一切旧有的利益关系,切得粉碎。 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所有人都开始无所适从,互相指责,互相仇恨。 在这个最慌乱最糟糕的时刻,一个新的信仰诞生了。 那就是玛丽修女提出的信仰—— 她用庄严而神圣的语调宣称,夏莱的先生,就是降临于基沃托斯的真神。 原本可有可无的信仰,获得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形象的寄托。 顷刻之间,就成为了无数人的救命稻草。 主战派可以利用真神的名义,向着所有异端和无信者,发起最狂暴的攻击。 至于主和派?扫平黑市和佣兵、与格赫娜缔结盟约的先生,早就是她们心中的英雄了。 如今变成真神,也只不过是换了个称号而已。 两拨即将大打出手的势力,在一个共同的利益和方向上,奇妙地统合在了一起。 曾经在联合作战中利益受损、咒骂过先生的人,如今也成为了最忠诚、最狂热的信徒。 因为一片巨大的,新的利益,正在向她们招手。 征服所有无信者,传播真神的福音,收割虔诚的信徒,这是何等恐怖的利益? 以先生的名义,可以获得如此庞大到恐怖的利益,那她们何乐而不为? 于是,圣三一的分裂危机已然过去,整个学院回归了正常的秩序。 所有人都坚信,她们将拥有永恒的安全,抵达无比幸福的地方。 而这一切,不是圣园未花、桐藤渚做到的,不是救护骑士团、修女会做到的, 不是任何享誉圣三一的传统势力做到的, 做到这一切的,是一名小小的修女, 她的名字,叫做伊落玛丽。 “轰!!!” 一名被星野砍倒的修女,带着狂暴的笑意,拉响了身上的爆药。 星野仿佛感到心口流下了鲜血,她痛苦地在地面上翻滚,却没有人帮助她。 “无信者……我的灵魂,会进入真神眷顾的天堂!而你,只配在地狱的烈火中,饱受煎熬!!” 那些咒骂,那些狂热,就像一张无比庞大的围城,困住了星野。 死亡,从未距离她如此接近。 “呼……呼……呼……” 星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种被抛入冰冷海水般的绝望,涌上了她的肢体。 是的,那些修女固然战斗力不强……力量需要心智驾驭,这些被狂热教条占据脑子的家伙,来一百个她就能打一百个。 可是,她们在身上绑爆药—— 这个战术,对于专长近战的星野,简直就是噩梦。 弹鼓里的独头弹,总有打完的一天,她不得不冒着被轰上天的危险,和这些不讲道理的狂热家伙,近身肉搏。 第019章:082日·██时·基沃托斯遗迹·‘神龛’④ 战场外围。 披着一袭黑纱的伊落玛丽,正痴痴地看着纷乱的战局。 “啊~~~有了真神降下的启示,我们的救世之军,将会无往不利。” 她的双眼中跳动着苍蓝色的火焰,在随身携带的手枪上轻轻一吻。 她的计算,她的规划,全都没有任何的错误。 自从她接受了来自真神的启示后,所有的痛楚,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折磨,都已经离她远远而去。 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简单,明晰的世界。 看着她的猎物小鸟游星野,深陷于狂热修女的重围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伊落玛丽眼中的火焰,就燃烧得更加剧烈: “看哪,就算是阿拜多斯的最强战力,基沃托斯的最高神秘之一,在我们救世之军的猎杀之下,也是毫无还手之力。” “我们的生命和力量,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一文不值。” “但有了真神的指引,我们就能无往不利,摧毁一切挡路之敌,创造出真正美好的、正确的世界!” 伊落玛丽仅存的理智,正在大声哭喊,说她已经被抛入了最糟糕的黑暗深渊中。 她只会被某种恐怖的意志裹挟,制造出不为人知的灾难。 但伊落玛丽再也不会去听了。 理智的哭喊,能把她从那冰冷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吗? 不能。 但是,真神可以。 万能,万有,心怀大爱的真神,绝对可以。 她当然知道,自己创造出的这个,尚未有名字的新教派,里面混着多少浑水摸鱼,毫无信仰,只懂得为自己攫取利益的煽风点火之徒。 不过,这重要吗? 只要通过恐惧、秩序和利益,就可以把利欲熏心之人,与信仰虔诚之辈,统统握在手心里。 为了庞大的利益,这些浑水摸鱼之人亦不怕死,亦能成为玛丽侍奉真神的最好道具。 …… “轰!!!” “轰!!!” “轰!!!” 冲天的火光,恐怖的爆炸,接连在空旷的遗迹中响起。 小鸟游星野本就受了伤,自身的神秘防御也有所松动。 在毫不间断的,同归于尽的爆弹攻击之下,她还能撑多久? “伊落玛丽!!!” 身受重创的星野,突然高高跃起, 她从烟尘中冲出,左臂荡起链枷,漫天的黑色残影如暴风般席卷而至, 那些反应不及的修女,立刻被她的拼死攻击扫飞出去。 她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凝聚起来,如同一柄凶悍的攻城锤,将修女们的阵线,毫不留情地凿穿! “你才是圣三一最大的怪物!!!” 火光映照下,星野满是鲜血的脸庞,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她再也不顾身后纷飞的弹丸,以最快的速度,径直冲向玛丽的所在地。 伊落玛丽碧蓝色的眼眸里,跳起了一抹悲伤。 但很快,那一抹悲伤便被清澈的爱恋和信仰淹没了。 “你还不明白吗?星野同学。” “真正的怪物,不是我。是这个不容许先生存在的世界。” 在星野如鬼神般冲到玛丽面前,即将劈下漆黑的链枷时, 玛丽抬起头, 面带澄澈的微笑,美丽的眼睛闪动着至诚的光芒, 星野看清了,在她漆黑的修女袍下,赫然是一件—— 高能爆弹背心。 “星野同学,就算你能杀了我,那又有什么用呢?” “魔王游戏的开关已经按下,一切都停不下来了……” 星野还在愣神之间,玛丽的左手心里,已经握着一个起爆器。 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小小的修女, 她的耳中传来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一声清脆的鸣响: “咔” 第020章:081日·午时·基沃托斯遗迹·安瑟姆教堂 “可恶……我们距离圣三一的炮阵,到底还有多远!?” 一名绝望的格赫娜精锐战士,缩在毁损的教堂墙角,躲避着远处如雨点般泼洒进来的弹丸。 作为普通学生中最好的战士,她们被格赫娜的军事委员会精挑细选,悉心培养,拥有最好的装备,最强的斗志,绝不惧怕任何挑战。 但是眼下,当她们被丢入了真正的爆破和弹雨组成的风暴中, 她们才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面对她绝望的问题,另一名医疗学生惨叫道: “别开玩笑了,我们根本不可能碰到那个炮阵!在那之前我们就会被炸成粉末的!” “该死!!这是个什么送命行动啊!!” 这群精锐只能缩在唯一完好的安瑟姆教堂里,任凭炮声震聋她们的耳朵。 在两天的时间内,蒙面泳装团的学生们,带领着她们——整整一个连队的格赫娜机械化士兵,发动了三次攻击遗迹的行动。 一次比一次强大,一次比一次凶猛。 但是圣三一的阵地,实在是太过完备,太过恐怖。 光是守在遗迹山脉要道的巡逻士兵,就有大约七百名圣三一学生。 再加上二十二辆超重型载具和十门自行火炮,疯狂的轰炸几乎把遗迹前面的小镇夷为平地。 更过分的是,天上还时不时有重型轰炸机游荡, 每一次俯冲,都会喷射出带来死亡的弹链,还会像下蛋一样,丢下无数的爆弹和燃烧弹。 受伤的士兵们,躺倒在教堂里哀嚎。 还有力气走动的人,则四处翻找着,在遗迹里寻找一些补给,也寻找着己方的伤员,看还有没有救治的机会…… 坐在一辆已经被击毁的重型载具上,阿慈谷日富美望着满目的苍凉景象,就像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 隐蔽接近、快速突袭、梯次冲锋…… 什么战术她都试过了。 但是敌人的阵地,仍旧像是铁桶一般纹丝不动。 日富美绝望地发现,对方不仅在兵力和火力上占据绝对优势, 甚至在指挥上,也拥有令人畏惧的才能。 是的,对面的指挥官,居然让她想到了先生…… 那个基沃托斯最高明,最强大的指挥官。 圣三一的指挥官,不仅充分运用了自身的所有优势,而且精准预判了她们的每一次突袭, 充足的后备方案,更是让对面完全的游刃有余。 虽然在指挥上还是略显教条,没有先生那么出其不意,那么诡异, 但日富美可以断言,这就是以学生的身份,能够做到的最好了…… 大量的圣三一士兵,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 到处都是燃烧的火光,大地上升腾起大团大团的气浪。 一片绝望的气氛中, 日富美的通讯器里,传出了一阵低沉的声音: “浮士德小姐,仗打到这个份上,你们还要坚持吗?” 日富美抬起她那被战火熏黑的双眼,问道: “你是她们的指挥官?” “是的——很抱歉忘了自我介绍,真是有失礼仪。” 那声音沉稳地说道: “圣三一神罚旅,第三修女长,向您问好。” 听到耳边出现了熟悉的名字,日富美惨白的面庞,终于出现了一点变色, 日富美的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你是,当时白洲梓审判时的那个……” 第三修女长爽朗地笑道: “是啊。我当时可是被先生教训的很惨呢。” 日富美耸耸肩: “所以你是来复仇的?” 对面低低地笑了一声: “正相反,我对先生的感情,除了仰慕和敬佩之外,别无他物。” “先生为我们揭示了正确的道路,把我从狭窄的视野中解放了出来,让我看到了士兵的意义,战斗的远景。从这一点上,我十分感谢白洲梓同学,还有先生。” 第三修女长,似乎用着一种仰慕的语气,低声赞叹道: “钢铁的装甲,败给了钢铁之心……先生总是能用最为诗意的语言,向我们描绘战斗的艺术。” “于是那天我被审判堂带下去之后,我就有了一个更美妙的想法——” “既然钢铁的装甲,败给了钢铁之心,” “那么,如果钢铁的装甲,再加上钢铁之心, 这样的部队出现在战场上,会怎样呢?” 日富美哑然无语。 “你看,这就是结论。” 对面的声音细致优雅,却又散发着某种狂热: “有了先生的教诲,再加上玛丽修女为士兵们加持悍不畏死的信仰,一支无敌不败的铁军就诞生了!” 日富美沙哑着嗓子,艰难地问道: “……训练这样一支军队,你们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对面的声音有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快意, “当然是完成先生的意志,缔造一个团结的基沃托斯!” “不再有争论,不再有悲剧,不再有误会,不再有迟疑…… 当所有学生都开始聆听先生的教诲,全身心地崇拜先生的时候,她们的才能就会得到最大限度的发展!” “我,还有其他圣三一神罚旅的指挥官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有跟上先生的脚步,学习先生的战术,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你们这些散漫的家伙,占据着先生的关心,却从没想过从他身上学到点什么。” “在战术上,你们不学习先生的理念,是落后的一方。” “在大义上,你们是主动入侵,是不义的一方。” “在兵力和载具上,你们更是绝对劣势的一方。” 电话的那边,第三修女长再也不掩饰自己嘲讽的语调, 她不屑一顾地嗤笑道: “我们,代表未来。和未来作战,是没有胜算的,不信者们。” 第020章:081日·██时·基沃托斯遗迹·██区① 横躺在石块上的少女,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低吟。 小鸟游星野的睫毛抖动了一下,缓缓张开。 金蓝双色的瞳孔,空茫地转动着。 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始聚焦。 “我还活着吗……” 星野喃喃自语。 她只感到腹部一凉,然后是撕裂般的剧痛。 那儿出现了一道很明显的伤口,鲜血静静地流淌而出,她的整个背后都被殷红的色彩覆盖了。 爆破传来的阵阵耳鸣,仍旧让她听不到四周的声响。她的四肢几乎失去了控制。 就连她的视野,都像是染上了一层带着血色的毛玻璃。 “咳咳……” 星野不停地咳嗽着,受震荡的肺叶带来撕扯版的剧痛,嘴里喷出了一点血沫。 寒意,开始从她的心脏四周蔓延。 “真……有一手啊……伊落玛丽……” 她看向远处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小小修女,心底里生出一股荒谬之极的感觉。 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 明明两人都是对先生抱有太过深重的执念的女孩子,为什么还要战场上相见? 或许,相互理解,并不代表不会产生冲突。 正好相反,那可能是更加不死不休的战斗的开端。 星野疲惫得撑不住眼皮,她老早就有贫血的毛病,现在伤得这么重,她的意识随时可能沉入永不醒来的深渊, 但她拼命地支撑着自己,逼迫着自己不要闭眼。 为什么? “呵……呵呵……” 她擦过眼角的泪痕,转过头去,发出几声戒备又恼恨的干笑。 “战斗……可还没结束呢……” 最终boss,永远是挑最烂的时间来找麻烦的。 她勉强抬起头,望向迈着轻巧的步子走来的少女, “你说是吧?……圣园未花。” 第020章:081日·██时·基沃托斯遗迹·██区② 圣园未花张开羽翼,从遗迹的尽头走来。 她的身躯上流转着火红的光焰,好像还带着初夏温暖太阳的味道。 与油尽灯枯的星野相比,她身上的神秘能量,已经澎湃到令人难以直视的程度了。 “星野同学,你似乎对自己还没死掉这点很遗憾啊。” 躺在地上的星野动了动四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良久,星野率先笑了一声: “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未花,你也应该给大叔我一点奖励吧……?” “星野同学,你不应该来的……” 未花的语调有些痛苦, “只要你不来妨碍我们的计划,我们绝对不会对你动一根手指头……你知道吗?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先生活下来而已。 我向你保证,在这个计划里,我绝对没有一点点的私心。 而且,我也绝不会去伤害,那些爱着先生的孩子们。” 星野忽然抬起左手,低低地一笑: “小未花,这些话拿来骗自己可以,但跟大叔说的话,就不那么可信咯?” 她忽然强打精神,支撑着坐起来,因为扯动伤口抽了口冷气: “不然,你为什么在实施你的计划前,不跟我们的先生,稍微商量一下呢?” 圣园未花沉默了。 她身上散发的火红色光焰,为星野稍微驱散了一点身上的寒意。 未花闭上双眼,握紧拳头,极力控制着涌上心头的酸楚。 星野前辈说得没错。 她是在逃避,逃避和先生的见面。 更是在逃避跟先生说出实情。 一年间的记忆,在圣园未花眼前飞闪而过。 年初时,在茶话会里无忧无虑的日子。 阿里乌斯事件时,在校园和战场上自以为是,肆意妄为的光阴。 先生的关爱,朋友们的扶持,甚至是来自于敌人的忏悔和谅解—— 圣园未花第一次发现,那么恶劣,那么令人讨厌的自己,原来也有很多温暖的回忆。 可她到底还是对先生的执念太过深重,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能把她从天平的另一端扳回来。 当她看到星野重伤垂危的一瞬间,未花内心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计划除掉了阻碍, 她的内心很痛,很痛,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痛。 一个同样是对先生爱到宁愿放弃生命的孩子,却被自己伤得这样深……… 她怎么还有脸面,再去跟先生见上最后一面? 心脏上尖锐的疼痛,沿着每一条神经扩散。 比起没能告白的那一刻,圣园未花在此时更加深刻的意识到,自己将坠入更深的黑暗。 来自异世界的馈赠,一丝先生的生机,已经彻底斩断了她最后的犹豫和软弱。 她已经没有退路,就算是燃尽生命,毁天灭地,也要把这个计划进行下去。 “对不起。” 未花说道,语调平静,再无波澜。 星野那金蓝双色的眼睛,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随后便再不吭声。 圣园未花的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把翠绿色的剑柄。 那剑柄在虚空中汇聚着金色的光芒,缓缓在星野面前塑形,开刃…… 最终,无数的金光粒子闪烁着汇聚在剑身上。 一把周身开着环,剑身上刻着六边形的蜂巢纹路,造型却十分古朴的剑刃,就此出现了。 “你说对了呢,星野前辈,我确实不敢跟先生商量这件事。” “因为,我知道,善良的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呢。” 未花再无犹豫,一剑刺下。 那造型古朴的剑刃,立刻穿过了星野的胸膛。 星野紧闭双眼,呼吸一紧, “呜……呃?” 星野骤然间有些错愕。 预想之中的穿胸刺痛,并没有出现。 非但没有痛楚,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反倒有种温暖的感觉。 “主神马尔杜克杀死了麾下的神明,将他们的残躯用于制造人类,于是人人皆有神性。” “在不同的神话中,也有神明死后化作世界的记载。” “盘古倒地后,身躯化为山川江河;盖亚陨落后,躯干化为草木竹石。” 未花笑了,笑得如此苍凉,如此悲切, “我的计划,不过是将那个过程‘逆转’而已。” 星野胸中一热,忽然感到自己的意识,自己的灵魂,正在被那把诡异的剑吸引而去。 她霎时间就明白了,圣园未花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要……用那把剑……抽取所有的神秘……” “然后…以整个世界和所有的神秘为代价……把先生……真正塑造成神明……吗……” 圣园未花微微苦笑着,点了点头。 为什么,刺入星野身体的剑,却像是在自己心上开了一个口子般,那么疼痛? 因为她也被得不到的爱折磨到屡次寻死,因为同病相怜? 只怕星野知道了自己的心中所想,也只会笑骂她太过软弱吧。 一片金色的光芒间,星野忽然回过头,微笑着,将手伸过脑后,抚摸着未花握住剑柄的手, 然后,星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小未花……无论你有怎样的计划,还是跟先生谈一次吧……” “你知道的,那个男人……无论你犯下了怎样的错误……都可以回头……” 未花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本以为不会再哭的她,轻轻抱着星野的身躯,哭成了泪人: “对不起……星野……对不起……!!” 星野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神彩。 她的灵魂没有消散,也没有失去,只是被那把剑储存起来了而已。 只要把她的身体妥善治疗,随时都可以恢复。 圣园未花轻轻抱起了星野的身躯,向着远处走去。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让星野受到最好的治疗,不能在她的躯体上留下一丝伤痕。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 一颗比纽扣还要小的数据发信器,正贴在那把剑的剑柄上,闪闪发亮。 第021章:080日·格赫娜·重症看护室① 连日的阴云似乎有了要散去的迹象,在群山顶上,露出了一小块碧蓝色的天空。 端坐在重症看护室里的,是一对奇妙的组合。 守护基沃托斯的秩序,与学生们的未来的,夏莱的先生。 以及,曾经祸乱整个基沃托斯,把学生们当做实验道具的,数秘术的黑服。 本该水火不容的一对组合,如今却在因缘际会下共处一室。 不过,病房里的气氛却说不上好,倒不如说,糟透了。 黑服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病床上的那个男人。 他已经把这几天的事件简报,递给了刚刚苏醒的先生。 从日富美突袭基沃托斯遗迹,到星野单枪匹马杀入圣三一的战阵,还有玛丽的‘新真理’,以及未花的决心。 这是黑服作为事件负责人的礼仪,以及应当尽到的责任。 他也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后果。 很快,黑服就观察到了先生的反应。 “………” 先生的身体正在剧烈颤抖着。 那是肉眼可见的巨大痛苦,黑服不用借助任何神秘力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痛苦是如此剧烈,如此庞大,如此扭曲,如此不可抗拒, 仿佛将先生的心,丢入千万把刀组成的绞肉机里,凌空剖解,撕成一条一条的烂肉。 黑服的表情也跟着一颤, 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告诉先生事实,哪怕他们曾经是敌人。 面对一位生命之火都要燃尽的人,即使以黑服的手段,也太过残忍了……… 时间有一瞬间的凝固,似乎连终日吹拂着基沃托斯的凉风都停滞了。 先生因病痛而单薄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几秒钟之后,他就像一只暴怒的老虎一样,从病床上跳起来,恶狠狠地朝着黑服扑过来, 黑服心想,如果不是自己这不堪的外貌难以下口,他一定打算用牙齿咬断自己的喉咙。 “砰” “砰” “砰” 无情的拳头如雨点般砸下。 先生破碎的心中,终于只剩下了永不熄灭的仇恨和痛悔。 黑服看到,那双灰蒙蒙的眼珠正死死地盯着他,尖锐暴戾的怒意朝他袭来。 黑服没有运用权能做出任何防御,甚至没有用手护住脸。 他看着他,任凭他的拳头疯狂地,无止尽地挥下…… 黑服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涌上他的心头。 曾几何时,当两人还是对手的时候,先生一次又一次地运用完美的计谋,以令人惊叹的方式,破解他布下的杀局。 那时候的黑服,对于先生的执念,已经达到了偏执的地步。 他曾无数次地想象过,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自己要把先生逼到濒临崩溃的境地,看着这个完美的造物,美好的象征,发出无比悦耳的悲鸣。 现在,黑服的梦想实现了。 可为什么,他的心中,连一丝一毫的快意都没有? 甚至于,只剩下了无尽的凉薄与悲哀? “砰” “砰” 先生挥下的拳头,越来越虚弱。 无孔不入的顽疾,正不断地蚕食他的生命力。 他早已活不了多久,就算静养也最多只是百日之期,但残酷的现实仍旧要不断地摧残着他的精神,破坏着他的信念,直到万念俱灰。 黑服感觉到先生的精神剧烈震颤。 雨点般落下的拳头中断了。 他耗尽了身体里仅剩的力气,瘫倒在病房的地板上。 “……你们到底还想要从我这里夺走什么?” 他沙哑着问道。 黑服摇了摇头,整理着同样破碎的躯体和西装,脸上带着一丝悲凉的笑容: “什么都没有,先生,什么都没有。” “我们只是想弥补对你造成的损害,把你失去的东西……再次还给你。” 第021章:080日·格赫娜·重症看护室② 为了来见这位生命垂危的先生,黑服阅读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关于先生的资料。 尽管他的教育方式和手段,在现实的观点来看,可能会有所争议。 但仍然不能遮掩他的伟大——超脱了正义或者立场的,单纯作为一名守护者的伟大。 黑服确实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刻, 当先生献祭了生命,创造出近似于‘天国降临’的奇迹时,黑服才终于发现,他毕生所追求的奇迹,竟然是他误认为的,不共戴天的死敌。 然而在黑服的敌意早已散去后,剩下的便只有支离破碎的前路,以及连故事都不可能再描绘出的,残破的未来。 “戈尔孔达死了。” 黑服看到,先生皱起眉头,瞳孔微微收缩。 他只是摇了摇头,叹息着笑道: “不死不灭的观测者,也会遇上死亡?我猜你是这么想的,先生。” “然而,这宇宙间确实有太多比我们强大得多、位格也恐怖得多的存在。” “我们不过是缩在一方箱庭世界中,编写着三流剧本的剧作家,而那些恐怖的存在……则在战火纷飞的银河中,用无边无际的鲜血和死亡,绘制着永无终结之日的史诗绘卷。” 黑服像是叹惋地低下了头,继续说道: “戈尔孔达死了,被亚空间里肆虐的风暴,撕成了漫天的碎片。” “在死前,他把所有权能转让给了我,并且和我一起,释放了一个和你类似的献祭仪式, 我们将某个不属于基沃托斯的物体,某个能够拯救你的生命的物体,召唤了过来。” 先生冷冷地打断道: “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对你们感恩戴德吗?” 黑服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低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我们从没这么想过……” “我们数秘术,虽然与先生在立场上是对立的,但我们也很注重博弈的礼仪。” 黑服的目光里,露出了深深的惋惜之色,和一股慑人的杀意: “或许是你的表现总是太过完美,或许是我们所有的方式都尝试过了,却仍然让你每次都打出完美的结局。” “所以,束手无策的我们,怀着绝望的怒意和恨意,将全部的资源,交给了那个名为贝阿朵莉切的,毫无美学,也毫无礼仪的小丑。” 先生愕然。 “……所以是我的错?是我把你们逼急了?” 黑服苦涩地笑了笑: “不,责任全在失去理智的我们。当然,我也没法否认,你的完美指挥,给我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听到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先生闭上了双眼。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血色的一天。 遮天蔽日的载具,占据了每一个建筑物的自动机器人,集体出动、换上最精良装备的佣兵, 还有基沃托斯全境涌现出的十字神名。 那是数秘术多年植根于基沃托斯,将经济、神秘、影响力渗透累积到极致后,所能爆发出来的,足以犁平整个基沃托斯的攻势。 它们爆发得如此突然,几乎毫无征兆, 即使先生动用了手头上能够指挥的全部力量,对方的实力也早已超出了人类的指挥能够影响的极限。 “……你还真看得起我。”先生默然道。 黑服笑了笑:“你可是被我们内部称呼为‘奇迹制造者’的男人……当然,我也没有理由为自己的暴行辩解就是了。” “总之,当您面对绝望到无以复加的局势,献祭自己的生命使出‘天国降临’时,我们才知道我们错的有多离谱。” 黑服停了几秒钟, 虽然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到发不出光芒,先生依旧能从那里看到一丝凌厉的神彩。 “那个肆意妄为,独断专行的小丑,我们已经把她毁灭了——神魂俱灭,挫骨扬灰。” 先生耸了耸肩: “我再问一次,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感恩戴德吗?” 黑服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数秘术有自己做事的一套礼仪。” “戈尔孔达在死前,让我向你传达他的歉意。” “他说,他确实渴望看见更具有文学性的故事,但不是这种毫无礼仪的、粗暴的、连任何成果和未来都要毁灭掉的,只剩下绝望的故事。” 先生怔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荒谬透顶,在这场永无终结之日的循环中,没有赢家,所有人都输得一干二净。 黑服用他冰冷的手,覆上了先生的手,诚恳地说道: “先生,请成为神吧……这是唯一能拯救你的生命,也是唯一能稍微弥补我们的失礼的办法了。” 第021章:080日·格赫娜·重症看护室③ 生命如此短暂,时间如此漫长。 先生发现他已经回忆不起过去的事情,所有的辛劳,所有的悲苦,还有孩子们站在阳光下对自己露出的灿烂笑容…… 他竟然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那些他曾以为能珍藏一生的珍宝,早已经破败不堪。 他竭力创造一个平等而美好的世界,他拼上性命去阻止伸向孩子们的魔爪,阻止战争…… 这都是他该做的,因为上天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理由:责任。 孩子们都觉得他能扛住一切,殊不知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他抬起头,眼神中的疲惫简直要满溢出来: “黑服,我不是神,我也当不了神。你的计划注定失败。” “可你已经是圣子了,先生。” 黑服向他露出了一个温柔到近乎残忍的笑容, “你的牺牲,你的献祭,再现了昔日古卷上无上光荣的神迹。也正因为你的壮举,让基沃托斯的根源因果,和你建立起了无法解脱的关系。” “既然你已经注定是翻腾在河流里的一道墨痕,那么——只要把整条河流都变成你的墨迹,你就能活下来。” 黑服微笑着,扶着墙站起来,支撑着破碎的身体,往前走了一步。 “圣园未花手上的那把剑,来自一个科技臻于极境到近似于神秘的世界。那里的人们洞悉了灵魂的本质,并且用科技之火锻造出了这把剑。” “统领不死军团的神王所持的剑,其名为——无尽之剑。” “它能够将人类的灵魂,以量子代码的方式储存起来,更可以对灵魂进行重编程——也就是神话中俗称的‘转世’。” “只要给它献上足够的灵魂,足够的神秘,它就可以把你真正转化为基沃托斯所有灵魂的共同体。” “到时候,你和你的学生们,将再不会遇到冲突,遇到悲伤,” “因为她们所有人,包括整个基沃托斯,都已经是你的一部分。” “不再有利益纠葛,不再有误会的世界,就是属于你和学生们的永恒乐园。” 黑服转过头来,笑着说道: “这就是数秘术送给你的礼物,先生。” 先生的脸上毫无波澜。 尽管黑服描述的世界确实十分理想,十分诱惑, 但先生从不会把命中注定的未来,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理想上。 “你们要怎样收集全基沃托斯的灵魂?” 黑服干笑了一声: “很简单,那把无尽之剑的剑柄上,记载的不只有灵魂,还有那个科技世界的部分禁忌科技,” “其中,有一种用航天飞机运载的轨道卫星炮,能够一瞬间释放出强大的镭射,焚毁整个基沃托斯的地表。” “没有人会疼痛,没有人会受伤,一瞬间,任务完成。” 先生的眼角抖了抖,只想叹气。 他能感受到,黑服确实是认真的,也确实不再选择与他为敌。 只是,数秘术每次整的大活,哪怕是出于好心,都能把他创个半死。 “那成功率呢?” 黑服摊开了双手,坦诚地说道: “这个取决于你,先生。取决于你的灵魂,能否公正地对待每一个学生。 当然我可以坦白告诉你,即使你的心态达到最完美,这个计划的成功率也不到五成。” “那不就是单纯的毁灭世界而已吗?” 先生揉着太阳穴,无奈地问道。 黑服继续说道: “但还是有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吗,先生?” “而且,事到如今,你也应该意识到了吧。” 先生疲惫地问道: “意识到什么?” “意识到你的学生们,对你抱有的异样感情,已经达到了变质的地步。” 先生哑然无语,黑服乘胜追击道: “我用这具残破的躯体向你保证,我没有蛊惑你的任何一名学生。包括那个教派也好,军队也好,都是她们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 “即使没有这个计划,你也没法再守护她们了,先生。”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夹杂着细碎花瓣的凉风吹拂进来,香气扑面。 先生的心,却与他的眸子一样,已经枯槁得不成样子。 “……我只是想安静地死去而已,怎么就那么难。” 黑服望着他那瘦削的脸,摇着头笑道: “没有一个圣人不是你这么想的,先生。” “可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 “没有一个圣人不是你这么说的,先生。” 先生自嘲地笑了几声,又叹了几口气。 他哪能不知道,历史上那些圣人的教化和壮举,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但这并不妨碍后人以圣人的名义,掀起无尽的仇杀和战火。 十字军东征、教派之间的互相倾轧,莫不如是。 那些曾经许诺过的美好,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毁灭的开端? 正当他陷入沉默时,黑服缓缓地走到门边,对他笑了一下, “先生,我也参加了戈尔孔达的献祭仪式,身体结构也开始破碎了。” “说不定,我会走在您前面呢,先生。” “还有玛斯特罗,他正在全力复制和解析那把剑上的科技,但那把剑上的科技等级太高,等到解析完毕之后,他的权能和生命应该也要耗尽了。” 黑服忽然发出了一阵感慨的笑声, 那笑声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苍凉, “综上所述,您不必再担心数秘术的问题了,先生。 不过,我相信,那些学生们才是您真正的挑战,不是吗?” 第022章:079日·晨间·‘夏莱’办公室① 入夏以来的几场暴雨,已经彻底淹没了基沃托斯。 下水道早已过载,道路交通也变得不便利起来。 暑假结束了,呼啸着的狂风也终于告一段落。 先生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坐着电车回到了夏莱。 一夜暴雨过后,群山顶上湛蓝的天空仿佛无穷无尽,阳光反射在路边的水塘上,灿烂的光芒让人无处可避。 因为圣三一的势力变动,今年暑假留校的学生比往常多了很多, 每个势力的学生,都想要确保自己学校的利益不会受损。 不过先生这边,仍旧是孤身一人。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已经成为各大学校间最重要的那根准绳, 小混混和黑帮们也彻底怕了他的威名,不敢再向他挑衅。 他的声望日渐高涨,甚至还要在电车上接受三大学院的学生们投来的好奇目光。 先生只能干脆打开手机,低下头去,开始研究基沃托斯的势力变动。 当他从病痛的昏迷中醒来后,他仍旧第一时间投入到了工作中去,以自身仅剩的智慧和宽容,去缓和基沃托斯越来越尖锐的矛盾冲突。 不过,在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他悲哀地发现,他的思考效率也大大不如以前了。 他的整个身躯,肉眼可见地瘦掉了一大圈。 原先在部队里练就的结实精干的肉体,由于病痛的折磨,以及只能靠点滴维持的营养,已经让他曾经的西服也变得轻飘飘、空荡荡了。 现状真是令人悲哀。 尤其是当电车上,几个学生满脸同情地向他询问,到底是受了什么非人的对待才变得如此消瘦之后…… 他就下决心,以后必须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了。 ——她们甚至还分给了他一块草莓蛋糕。 而他只能遗憾又坚决地,推开快要递到鼻子下面的糕点盒子。 “哈……连饭都吃不了,这样的东西还能当神么?” 想到黑服提出的荒谬计划,他只能自嘲地笑笑。 即使他的思维和肉体都已经开始衰退,他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到,黑服隐瞒了些什么。 当然不是说黑服还想再次作恶,事实上,失去了先生这根准绳和最大的研究对象,他们再怎么作恶,也早已失去了意义。 黑服隐瞒的,应该是这荒谬的成神计划里,一些无法忽略的漏洞。 他说,即使先生的精神状态达到完美,这计划的成功率也不到五成。 四成是不到五成,0.1成也是不到五成。 如果这计划失败了,整个基沃托斯都会被镭射卫星炮烧成白地,他所发誓守护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更何况黑服说,这计划的成功与否,取决于他是否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学生。 问题是,先生真的不是什么天生圣人,虽不至于对个别学生有什么优待和偏好,但也绝对做不到完全平等对待每一人。 而且,那些他从不认识,素未谋面的学生呢? 基沃托斯这么大,一年时间还不够他认识每一个人的。 那些他不认识的孩子们,如果被镭射卫星炮化作飞灰,难不成就白死了? 这计划的问题太多,漏洞太多了。 黑服的语焉不详,应该不是他忘了解释这些问题,而是‘没法解释’这些问题。 数秘术固然下决心不再与自己为敌,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放弃了他们的追求。 起初,神按照神的形象造人。 如今,人按照人的形象造神。 人为制造一个无上的崇高,这是何等的伟业?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们是不会在乎剩下那些自己不认识的学生的。 先生会为孩子们做任何事,只为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若是那未来,是建立在无数无辜者的尸骨上……先生还会有这种决心吗?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法回答。” 先生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表情。 电车到站,一群人挤着先生,闹哄哄地来到夏莱。 似乎所有的学生都在讨论着联合作战的事,她们有的兴奋,有的则忐忑不安。 先生微不可查地咬紧了嘴唇。 联合作战,本该是他留给孩子们的一份答卷,没想到却掀起了无数的波澜。 星野的突击,圣三一的变化,还有那个极难处理的教派…… 他预想了很多种联合作战的结局,但眼前的状况,已经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想象。 先生一向对自己的指挥和工作,有着充足的信心,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对于未来的预测和掌握,已经逐渐失去了以往的准度。 (听着,你是这里唯一的大人,如果你放弃,事情只会更糟)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走进熟悉的夏莱办公室。 但令他惊讶的是,这里早就有个孩子在等着他了。 第022章:079日·晨间·‘夏莱’办公室② 早濑优香。 一个拥有蓝色眼瞳的可爱少女,非常典型的千年学院学生,聪明优秀,而且非常理性。 这些特质,让她曾经成为先生最常依赖的助手,经常出入夏莱办公室的她,甚至拥有先生的办公室门卡。 她正端坐在窗边的办公桌上,眼睛盯着屏幕,面带清澈柔和的微笑,手指敲击着键盘。 纷纷扬扬的键盘敲击声,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室内。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优香那温柔的呼吸声,配合时断时续的键盘敲响,形成一段悦耳的日常组曲。 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一切似乎都还在从前。 “………” 但先生不敢再轻易和她对话了。 看到玛丽她们……那副样子,如今的先生,连在学生面前开口,都是那么的心惊胆战。 他无从知晓,当他在这二十天内,第二次因重病而倒下后,其他学生们到底是作何反应。 他只记得优香那只布满扎痕,不断渗血的右手。 铁一般的事实,已经让他不得不承认,早濑优香对他的情意,已经膨胀到极限,开始变质,变得漆黑、绝望,甚至开始吞噬一切。 先生只想对天发誓,他从未向这些孩子们身上索取过任何东西,包括感情、物质,以至于连一句道谢都不需要。 他只是单纯地把保护她们,当做自己一辈子的责任。 不过,这世界从来都是不看过程,只看结果。 哪怕他的心意再怎么无私,也改变不了优香出了问题的事实。 这是他的责任,他的罪孽。 他唯一能奢求的,就是祈祷事态不要继续恶化下去。 那样,就算再给他十条命,他也折腾不动了。 “呼——” 先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优香办公桌的对面,开始工作起来。 “咔哒咔哒” 显示屏闪耀着浅蓝色的荧光,鲜明透亮的文字一行一行地从指尖跃动出来。 (联合作战,圣三一,格赫娜,还有srt学园……) 业务一如既往地繁重,不,是比以前更加繁重了。 联合作战的成功,彻底打响了夏莱的调停者名号,总学生会的权威和物望,伴随着先生在市民间高到恐怖的口碑,也随之水涨船高。 纠纷调停、商业仲裁、跨区合作……无数封饱含着信赖、谢意与示好的邮件如雪片般飞来,几乎要把先生的邮箱撑爆了。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基沃托斯,没有哪个人比先生的声望更重,也没有哪个人,能够像先生一样,得到几乎是所有势力的友谊与爱戴。 如今的夏莱,就是靠先生的威望和业务能力,一个人撑起来的。 繁重的工作,让他比以前更加需要,也更加依赖优香的精算能力。 曾经有一段时间,先生也曾考虑过,把优香当成他的接班人来培养。 不过优香这个较真的性格,只适合当二把手。 对于任何事情和账务都刨根问底的人,是不适合统领一个复杂的学园都市的。 任何势力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想要保持和平,和光同尘才是正道。 虽然如此,先生对于这个聪明又可爱的女孩子,仍旧寄予厚望。 在相当多的事务上,先生都会第一个询问优香的意见。 而优香也总是不会辜负他的期望,每次都能给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 他曾坚信,优香的潜力绝不仅限于一个千年学园,总有一天,她将会在基沃托斯的良好运转中,发挥出不可或缺的贡献。 然而,现在呢? “………” 一份凝重的沉默,仍旧在办公室里延续。 先生太怕再说些什么刺激到优香的情绪,只能强迫自己,把视线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上。 只是他的目光,仍旧不时扫过优香的桌面。 他看到优香那敲击着键盘的右手,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光洁白皙。 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来。 他不禁暗暗地松了口气。 基沃托斯的孩子们,不愧是有神秘力量加身的超人,一点小伤完全奈何不了她们。 只是,她的心呢? 身体上的伤口复原了,她的心理状态,又会如何? 隔着电脑屏幕,先生看不到优香脸上的表情。 但他确实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一,二,三,四。 优香的手边桌面上,居然足足摆着四个小马克杯。 那四个小马克杯,只有掌心那么大,上半是灰色,下半是渐变的蓝色,非常可爱。 它们倒扣在桌子上,排列成一个整齐的队形,就像排排坐的小朋友一样。 在这些马克杯的杯面,更是用记号笔画着一张简笔的笑脸。 (优香什么时候有这种可爱的兴趣了?) 先生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微微地笑了一下。 在他的印象里,优香最喜欢的东西是计算器,好像从未有过在杯子上画笑脸这么可爱的习惯。 想到这里,先生终于笑着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向优香的身边。 他想,或许优香的心态终于变健康了,自己可以不用顾虑地,和她谈上两句话。 “优香,我这边有个业务………” 他正要把手伸向优香的肩上,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肩膀, 但先生的动作和话语,都一瞬间凝滞在了半空, 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物一样。 在他眼前,早濑优香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但是没有看向先生。 她伸出小手,用一种极轻柔,极怜爱的方式,抚摸着那些画着笑脸的马克杯。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但看向那些马克杯的目光,却充满着母性的温柔和慈爱, 然后,早濑优香轻启双唇,对着那些马克杯,细声说道: “宝贝们,孩子他爸终于回来看我们了呢。” 第022章:079日·晨间·‘夏莱’办公室③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先生的指尖,蔓延向他的全身。 优香根本没有在跟他说话,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她的意识,已经和现实世界彻底隔绝,被完完全全地,锁在了她用幻想创造出的世界里。 那四个画着笑脸的马克杯,被她当成了先生和自己的孩子。 这不是过家家。 不是过家家那么淳朴,温和,美好的东西。 优香那对彻底陷入空洞无神的双眼,已经证明了一切。 这是名为妄想症的精神障碍。 而且是相当严重的妄想症。 “优香……” 先生轻轻拍着优香的肩膀,呼唤着她。 优香没有回应。 不,不是没有回应那么简单。 是彻底地,对先生本身的存在都已经无视掉了。 他还记得那天,在千年学院的医务室里,他曾经用泪水,稍稍唤醒了绝望的优香。 但这次,先生很清楚地知道,泪水已经不会再起作用了。 再也不会起作用了。 优香轻巧的手指弯曲成优美的弧度,轻轻抵着那些马克杯的杯面,浅笑嫣然: “爸爸工作非常忙,经常回不了家。” “我给他准备的饭菜,也只是随便吃几口就放在一边。” “但是,孩子们,不要因此就讨厌爸爸哦。” “因为爸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的工作,是守护大家的幸福。” “所以,我们一家人,要一直相亲相爱,一直当爸爸最温暖的港湾哦。” 听着优香温柔的呓语,先生的背部绷紧,后脑勺也整个僵住了。 他能听到自己口中疼痛的抽气声。 夏日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在那一片清澈光芒中,优香抬起睫毛,眉目含笑,肌肤白得晶莹剔透。 就像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少女玉像,美丽,却毫无生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先生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优香身上积累的,压抑已久的庞大情意,混合着对既定未来的无力和漆黑的绝望,已经筑起了一道冰冷的高墙。 这堵高墙隔绝了任何人,拒绝任何人接近,包括她的先生。 因为在她的幻想里,她已经和先生结婚多年,育有四个可爱的儿女,享受着她曾梦寐以求的完美幸福。 幻想,不同于现实世界,即使幻想再拙劣,也是轻柔而美好的。 现实世界里只有冰冷的尖刺,将她的心扎得遍体鳞伤,无处躲藏。 “优香啊………” 先生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及优香的面容。 当然,优香仍旧是毫无反应。 幻想世界中的先生,能够提供优香所需要的一切幸福,抚平她心中的一切伤痛。 但现实中的先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她。 温暖的拥抱,只会成为日后更加痛苦的折磨。 善意的教导,等她回想起来这个知识由谁教授,也只会再次被刺伤。 有一瞬间,先生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他只想把那四个画着笑脸的马克杯摔在墙上,砸得粉碎。 但他能做吗? 不能。 妄想症患者的幻象,是真真切切地具有现实意义的。 那些幻象,不仅具有生命,还真的会流血。 如果砸碎那四个马克杯,要么优香彻底崩溃,要么,自己会被暴怒的优香杀掉。 “算了,这样也好。” 先生自暴自弃地呼出一口气。 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了一颗药丸。 死就死吧。 即使是死,他也要对优香进行治疗。 虽然他的心理学只是半吊子,虽然一个凡人去治疗一个超人,有很大概率会被撕成碎片, 但他也要去试试。 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死得其所,或许也不错。 第022章:079日·晨间·‘夏莱’办公室④ 真相不会起作用。 温暖和羁绊也不会起作用。 先生咬了咬牙,脸部的肌肉仿佛要挤在了一起,最终归于平静。 和这种状态的优香交流,仅仅通过温暖的拥抱,善意的言语去唤醒她,是不够的。 远远不够。 先生必须把他的脑子分成两部分。 一部分用于理解和接受优香的幻想世界, 另一部分,需要不着痕迹地展开对幻想世界的分析,寻求以最无害的方式破解它的办法。 在完成以上脑内操作的同时,他还要做到身体放松、神态自然,不让优香感受到一丁点的压力。 只要出现了一点疏漏,一点错误—— 不,即使没有出现疏漏和错误,在破解幻想世界的最后阶段,优香仍然有可能陷入激动的情绪。 而先生完全没有阻止她的办法。 这就是治疗优香的方案。 友情和羁绊是不会起作用的。先生能做的,只有坚信。 坚信自己绝对会死亡。 坚信自己绝对会陷入疯狂。 只有在心里做好了死亡和疯狂的准备,他才能开始行动。 “来吧……” 先生竭力将自己的大脑放空,放空,直至空无一物,直到脸上面无表情。 然后缓缓迈着步子,向优香靠近。 “好了,孩子们,该上床睡午觉了。” 优香仍旧痴痴地望着那些马克杯,手指轻抚着杯身。 颇有种一孕傻三年的奇妙感觉。 (如果优香真的当了母亲,大概会是个很严厉又很温柔的妈妈吧?) 先生不着边际地想着。 人的内心,实在是太过纤细,研究起来又太过艰深。 即使先生头脑还算不错,天赋也还有点,但做起来实在是太难。 正常人每秒钟都会有好几个念头,清空大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更别说把大脑分成两半了。 他只知道,这个状态下的优香,看不到他,但听得到他。 也感受得到他。 先生必须从侧面出击。 他走上前,假装和优香一起欣赏那些马克杯。 “………” 优香没有回应,仍旧一脸陶醉。 先生稍稍松了口气,接近的第一步,看来是没问题了。 他忽然发现,那些马克杯的渐变色——灰色和蓝色,恰好是自己的瞳色和优香的瞳色,混合在一起。 这说明优香仍旧有理智,只不过那理智已经被她藏得太深。 (好了……接下来就是危险的一步了……) 他缓缓地伸出手指,用极其缓慢的动作,伸向了那些马克杯。 他的表情还算平静,但呼吸和心跳乱作一团,手心里也渗出了冷汗。 时间仿佛凝固在永恒的边缘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也触碰到了马克杯的杯面。 优香的脸上,似乎绽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 先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用最柔和的声音,开口问道: “夫人,这是您的孩子们吗?” “是的。”优香笑着答道。 “真可爱的孩子们。” “谢谢。” 很好,开始建立交流了。 逐渐把自己的大脑清空,将分开的两部分运转起来, 先生觉得自己慢慢能够进入心理诊疗的那种思想空明澄澈的感觉了。 他咽了一下喉咙,好像一块结冰的铁块滑进了肚子里。 因为他要继续说话了: “那么,夫人,请告诉我,孩子们的父亲在哪?” 优香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先生只觉得皮肤上仿佛有针扎一般疼痛,那是不可抗拒的死亡威胁,在向他的身体发出疯狂的警告。 优香啜濡了一声,但没有回答。 先生转身拿过一个灰色的咖啡壶,轻轻放在桌上: “这个是孩子们的父亲吗?” 空旷的办公室里,吹过一阵冷风。 优香的神情呆滞了几秒,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先生所在的地方: “是的。” 先生闭上双眼。 似乎做出下一个动作,需要耗费他一生的力气。 但他还是做了。 他拿起那个灰色的咖啡壶,把它放到背后,优香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他离开了,优香。孩子们的父亲离开了。”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做好了血溅当场的准备。 不知过了多少个呼吸,他睁开眼睛。 他看到优香那仿佛永远隔绝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 她那空洞无物的蓝色眼瞳中,仿佛有乌鸦的羽毛像灰烬般飞舞,整个幻想的世界都开始变得黯淡无光, 她的眼中迅速积蓄着泪水,低声叹道: “你不会离开的。我如此爱你。” 先生踱着轻柔的脚步,走到优香的身后, 然后俯下身子,温柔地环住优香的脖颈,在她耳边说道: “我不过是,一堆冢中枯骨。” “不。” “你得醒过来,面对这一切,优香。” “不……” “我不在此处,也不在任何一处。只有回到现实,你才能见到我,优香。” “不!!!” 优香突然挣脱了先生的怀抱,疯狂而绝望地把他扑倒在地, 那双纤细小巧的手,死死地掐住了先生的脖子! “呃咕咕咕咕……” 先生的整张脸都已经涨红。 优香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没法挣脱! 一片昏昏沉沉间,他只感到胃部在疯狂地翻滚,脑浆子都仿佛要从天灵盖上挤出来, (特么的,手,给我动,给我动啊!!) 先生用尽了仅剩的力气,拼命将右手藏着的药丸,塞进了优香的嘴里。 他的手感受到优香温热的泪水在脸上肆溢,但他的意识却快要断线。 感受到黑暗的深渊在向他招手,先生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要喜提‘被学生活活掐死的老师’这一稀有成就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最有一件工作要做。 他看着泪流满面,悲切得不能自已的优香,颤抖着右手,伸到她的耳边, 然后, “啪” 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尖锐的声响,仿佛一记响亮的钟,冲散了仅剩的幻觉。 优香的上半身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在了先生的怀里。 (字面意义上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 先生仰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将胸中憋着的气全部呼了出来。 “哎………” 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在抱怨他怎么还没死。 之前他曾说过‘十条命都不够折腾’,现在想想,还是保守了。 一百条命都不够她们折腾的。 第022章:079日·晨间·‘夏莱’办公室⑤ 当优香再次睁开双眼时,她看到她的先生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 就像一只被放干了气的气球,干瘪得没有一丝动力。 看到优香向自己走来,先生眨了眨眼,然后用一种看破红尘般的语调说道: “优香,我的身体随你怎么弄吧。我放弃挣扎了,你自助吧。” 说罢,还动了一动他的双腿,好像一条烂鱼在地上扑腾。 优香捂起了嘴,既想哭又想笑。 “先生,你又一次救了我呢。” “别别别………哎呦谢天谢地了,你们的感激,我真是无福消受。” 先生像是心有余悸一般,连连摆手。 他似乎还记得,某个神话中的人物,曾经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 “千万要当心,神之爱,远比神之恨更加恐怖。” 先生现在算是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基沃托斯的学生们——拥有神格和强大力量,心智却不甚成熟的年轻神明们, 她们那不成熟的青涩之心中,萌生出的爱意,简直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想到和优香差不多的孩子可能还不止一个,说不定还不止两三个, 先生就感到脖子上隐隐作痛。 他再次看向优香。 优香仍旧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过她的眼神,却已经变得清明了许多。 看样子,幻象应该是暂时不会困扰到她了。 一片寂静间,优香开口问道: “先生,你还是要走吗?” 先生盯着天花板,思考了很久,最后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是的,优香。我还有工作。” “是星野同学的事吧?” “没错。”先生叹了口气,“还有很多其他的事。” “……不能不去吗?”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名学生,也不会放弃你,优香。” 看着优香眉目间显现出的失望神色,先生补充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优香,你今年还不到17岁。” 先生顿了一顿, “……还有,其实我这个人,可能心理上也挺有问题的。或许我早就应该撒手不干了,但我的身体仍旧无法停下来。这太傻了。” “我知道。” 优香笑着,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我就喜欢很傻的先生。” “所以,先生,让我们一起开始工作吧。” 第023章:078日·黄昏·圣三一车站咖啡厅① 一阵冷风穿过铺着铁轨的车道,圣三一站台上的旗帜迎风招展。 有只小鸟扑棱了一下翅膀,啾啾叫了几声,似乎无法忍受喧闹嘈杂的学生们,晃了晃脑袋,就展翅朝着天空飞走了。 “轰隆……” 低沉的雷声从浓密的云层深处响起,阴郁的灰色笼罩在基沃托斯上空。 仿佛是听到了号角的召唤,雨滴淅淅沥沥的落在来往学生们的伞上,衣服上或者帽子上。 街上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却没有人抱怨这突如其来的雨。 毕竟,盛夏下雨不奇怪。 在基沃托斯,阴雨天永远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阿慈谷日富美靠着窗,看着窗外因大雨而神色匆忙的人们。 她想到约定的人应该在路上了,不由得皱起了眉。 服务生已经开始布置咖啡桌,日富美靠在那张绒布躺椅上,期盼着下一秒,约定的人就会出现, 或者永远不见。 日富美早已经历了许多战火。 基沃托斯总是不缺乏冲突,像是边境潜伏的佣兵,医院旁坐落的黑市,还有三大学院那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里,充斥着的阴谋和暴戾。 她早已没有资格自称平凡,却在咖啡厅里感到莫名的战栗。 这几天来她一直在成长,或者更直接地说,她在训练。 拼命地训练自己,提高自己,向先生请教着战场指挥的方式,尝试着跟上他天马行空的指挥思维, 仿佛这样,那些惨痛失败的回忆,就不会追上她的脚步。 寒冷的感觉从指尖开始蔓延。 她缩起了手,闭上双眼,却无法阻止寒意顺着血管神经向全身侵蚀。 身上的战栗越发严重,耳畔仿佛呼啸着尖锐的风声,掺杂着嘶哑的、疯狂的、痛苦哭喊的声音。 她深深地明白,一旦她选择了那条无比艰难的道路,她的耳畔只会回响着更多恐怖的声音,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将会把她的脑子搅成一团糟。 可命运就是这么有趣的东西。 它无法被阻拦,任何试图阻止它的尝试,都只会让它以更加出人意料的方式实现。 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剩下的,就只是如何抵达终点。 “咔” 咖啡馆的门被骤然推开,凄风冷雨伴随着冰冷的空气倒灌进来,门上的风铃在糟糕的天气中高声地鸣叫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从墙边绿植的缝隙里,日富美的目光顺着冷风的方向往外看去, 然后在风雨交加的门廊口,看见了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白洲梓。” 她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白洲梓收起那把波浪猫雨伞,僵硬地站着,侧开脸躲避日富美的视线。 不知何时起,两人的关系,已经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大步流星地狂奔了。 日富美歪着头,上下打量了旧时的好友一番,然后呼出一口气: “坐下说话吧。” “嗯。” 白洲梓机械地点点头,跟在日富美后面,靠坐在窗边。 白洲梓看起来比日富美印象中更加冷漠, 她的眼神单薄虚幻,似乎已经置身于不同的世界里。 初次见面时,日富美还会好奇,这个充满神秘气质的女孩,身上会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刻,两人都已经知根知底,不用再探究彼此。 但她们之间的隔阂,已经如此泾渭分明,连一声朋友都叫不得了。 日富美加入了格赫娜的军事委员会,白洲梓则加入了圣三一高层的近卫军。 战争的气息已经笼罩着基沃托斯。 即使年轻的学生们还在学院的庇护下,不知道风雨的滋味,命运也已经敲响了角斗的钟声,宣告着更加残酷的章节已经开始。 不能不看,也不能逃避。 一道横贯天空的铁幕已然落下,再也没有讨论的余地。 第023章:078日·黄昏·圣三一车站咖啡厅② 轻柔的音乐从窗台边传出,像是上好的丝绸划过耳边,令人惬意无比。 咖啡厅的窗边,还有许许多多的学生在交谈,一阵又一阵欢快的笑声,让这地方更加春风烂漫。 只是,日富美用冰冷的目光看向对面的白洲梓,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遥远得不可思议。 “请问你们要来点儿什么呢?” “咖啡,不加糖。” “清水就可以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回答,让服务生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 不过,那名半工读的服务生本着客户至上的原则,没有说什么,转头就向吧台走去。 日富美扫了一眼桌上插在香精瓶里的塑料花,在被雨水打湿的窗台边,散发着幽雅的薰衣草清香。 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 她的上下眼皮直打颤,想就这么睡过去,不理世事,不问一切。 但她做不到。 在日富美对面坐着的,已经不是她曾经的朋友了。 而是她这些天在基沃托斯日报上看到过的,在头版头条的相片里,占据了显眼位置的女孩。 白洲梓,因参与围猎星野一事的功劳,已经平步青云。 近卫军的职务,基本上已经是阿里乌斯出身的她,以士兵身份能够获得的,最大程度的殊荣。 不过很显然,白洲梓本人,并未觉得此事有一丝一毫值得夸耀的地方。 她衣衫不整,银色的长发一缕缕地黏在骷髅般苍白的脸颊上, 凹陷的眼眶中,那双淡粉紫色的眼瞳失去了光泽,只有无尽深邃与绝望的黑暗。 一闪而逝的光芒,也不过是狂热的信仰,燃起的虚无火焰。 日富美的视野忽然模糊了。 眼前的身影与灯光混杂着,碎成一片,卷过那些模糊却又清晰的,过往的美好记忆。 她用手背去摸,拭去眼角呼之欲出的泪水。 白洲梓,居然真的做出了决定。 阿里乌斯的叛徒,圣三一的战士,先生的学生,坚守自己道路的践行者,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她竟然真的放弃了所有曾经坚持过的一切,亲自动手,猎杀一名和她无冤无仇的学生。 用尽全部的手段,所有的力量,只因那名孤身闯入战阵的学生——小鸟游星野,有可能将她那虚无缥缈的未来,砸得粉碎。 “你……你真的……决定了?要跟圣三一就这样干下去?” 日富美废了很大的劲儿才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但这也让她眼角的泪水停了下来。 眼前故人的身影终于清晰了起来。 是的,白洲梓。 她依然是一名士兵,只是不再选择做一个人。她已经下定决心,在修罗恶鬼的道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远。 “当然。” 白洲梓的神色冷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日富美说的都是些废话。 “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日富美压低了声音,胸膛不断地起伏: “现在圣三一已经陷入了狂热,难道先生那次演讲时你不在现场吗?她们会摧毁一切挡路的敌人,她们会招致自身的彻底毁灭……” “她们会让我的先生活着!!” 白洲梓狠狠地用拳头砸着桌板,像一只猛兽般狂躁地嘶吼着,这让日富美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为了见证这个未来,谁都别想拦着我!” 但日富美也早已面对过无数可怕的敌人, 她紧紧盯着白洲梓的眼睛,毫不退让: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倚仗,能让必死之人获得生机,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一种邪恶得无法形容的手段。” “不然,你们大可不必遮遮掩掩,更不必把星野学姐打得重伤濒死,更不用给阿拜多斯的那些孩子们,送去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星野学姐……” 白洲梓的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但下一刻就被阴鸷和厌恶吞没了, “日富美,你不知道我们掌握了何等程度的技术。 星野学姐的灵魂安然无恙,并且,她只会比以前更强大,强上无数倍——而且,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所用。” “格赫娜很快就不会再安全,甚至不会再是个问题。” “日富美,鉴于保密条款,我无法跟你透露更多的信息。但是你若再留在格赫娜,只会给那群家伙陪葬!” 日富美从来没有见过白洲梓这么凶狠地,如同对待敌人一般,看带着自己的眼神。 这令她浑身发抖,掌心里全是冷汗。 但日富美的大脑却意外地冷静下来。 这不合理。 如果白洲梓真的绝情绝义,把她当做敌人,那又何必冒险来到这里。 日富美忽然开口问道: “补习部还好吗?” 白洲梓稍显平静,用冷淡的语调答道: “小春,花子,她们都同意参加圣园未花的计划。如果我们在战场上再会,我们都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日富美。” 第023章:078日·黄昏·圣三一车站咖啡厅③ 一时间,咖啡厅里寂静的可怕。 唯有日富美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她瘦小的胸膛不断起伏。 “好啊,那你们就放马过来吧。” 日富美忽然有点想笑,但她一扯嘴角,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 这些天里,她逐渐学会了控制回想过去的次数,可当她每次一不小心触碰到那段补习部四人团聚的美好回忆,她仍然难以把控住自己的情绪。 就像是拿着餐刀在自己刚刚结痂的心中疤痕上,再狠狠地捅上两下。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放弃圣三一的学生生活,放弃救活先生的唯一机会……可是……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让我能相信你们吗!?” 日富美淡淡的问句,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咬牙切齿的痛呼。 “………” 她看到,在她们相处的短暂时间里, 白洲梓头一次露出了除仇恨与漠然外,难以言说的错愕情绪。 但转瞬间,阴霾与憎恨又占据了白洲梓的眼睛,她直勾勾地盯着日富美: “不……你不会相信……” “没错,我是动了杀心的杀人犯,是我伏击的星野学姐………” 白洲梓的神情几度变化,表情尖锐得仿佛经受着巨大的痛楚,狠狠地咬着手指: “现在也一样,日富美……如果你挡在我面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这句话实在是太过违心,连日富美那愁苦的脸上,都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 白洲梓的冰冷外壳开始破碎,她仿佛一只得了战后应激障碍的小兽,拒绝接受现实: “日富美,你不会明白的……” 日富美叹了口气。 这句话,她在这几天已经听无数人对她说过。 圣三一的学生也好,躺在医院里的伤员也好,支持圣三一的普通市民也好…… 所有人都被先生的光环和功绩蒙住了双眼, 却没有人知道,先生的盛名之下,是一个何等不堪重负的灵魂。 日富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胸口中那团灼热的火焰,再次燃烧起来: “我当然不明白!有谁明白过!!” “大家都只是听说,听说先生的功绩,听说先生的思想……可是,就没有一个人好好去接触过他的心!” “所有人都在庆贺,都在狂欢!都庆幸有先生这样一位全能的保护者,能够供她们幻想,供她们利用,可有谁真的关心过他!!” 日富美低声地吼叫着,渐渐急促的声音变得高昂: “可我知道!!他就要失去一切了!什么都没了!该死,我就应该当初强迫着拉着他的手,从这个该死的鬼地方逃出去,永远不再回来!” 白洲梓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脸上分明地现出一点悲切,但她没有出声。 七夕佳节那一天,日富美的青春戛然而止。 她在其他‘正常人’的眼中,也变成了沉溺于过去的疯子。 她被迫孤身一人踏上艰险的征途,狼狈不堪地逃离圣三一,直到再一次被曾经眷恋的老师牢牢牵绊住。 “所有人,所有人都笑着告诉我,先生有救了,基沃托斯的混乱局势到此为止了。 但她们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肯向先生解释!” “你说,你让我怎么可能相信……我从来不相信!!先生已经累得连内脏都要被掏空了,你们却还挖空心思地让他坐上那个虚无缥缈的神位……” 若不是日富美刻意压低了声音,恐怕整个咖啡厅的学生都要被她吓跑了。 白洲梓迫使自己抬起头来,让自己视线稍微高一点,看着情绪激动的日富美。 她似乎被日富美的气势吓到了,错愕地看着那双燃烧着火焰的金色眼瞳, 她张了张嘴,却被日富美抢了先: “我从来不相信,会有那么方便的事情……” “我从来不相信,先生还能活下来……” 日富美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说出这两句话,就会抽走她所有的灵魂。 冰冷的现实,钻心蚀骨,每一刻都在折磨着日富美的意志。 但即便如此,日富美也不愿在幻梦中沉睡。 “正因为我爱着他,不输给任何孩子地爱着他……我才能看得清楚,先生真的不是什么神,也无法成为神。”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坚强,温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他的灵魂也会磨损,他的意志也会被消耗……” “求求你了,小梓,停下来吧……” “让先生不要再为你们操心,让先生……安息……吧……” 日富美抓着自己的衣襟,泪如雨下。 良久的沉默。 白洲梓盯着她,淡粉紫色的眼眸里,光和影在激烈地交锋。 最终,阴影战胜了一切。 “我死都不会停下来,日富美,死都不会。” 第023章:078日·黄昏·圣三一车站咖啡厅④ 预言,是命运蛛网上的节点,是某一时间点上无法被阻止的真相。 无论人们怎样谋划,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如果命运真的能被避免,人类就将全员成神。 可惜,直到现在,人类与命运的抗争,对结局的改变仍然微不足道。 …… “叮” 银色的茶匙,跌进了空的咖啡杯里。 咖啡喝完了,两人的未来,也已经分道扬镳。 “你会死的。”白洲梓重申道。 “那正如我所愿。”日富美笑道。 然而日富美从容的笑脸后,只有无尽的心酸。 她可以说出数不清的,珍藏于心的记忆片段。 四个女孩从补课部开始的友情,在圣三一人声鼎沸的礼堂里,不为人知的暗道边,阳光下的湖上,雨天的高速公路,还有深夜宿舍里的灯火中…… 她曾坚信不疑,这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牢不可破的友谊。 但这世界就是在哪里出错了。 那染满血色的一天,在她们所有人的心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无论她们逃到哪,无论她们做些什么,都没法补上那个空洞。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日富美悠悠站起,向着门口走去。 但当她路过神情呆滞的白洲梓时,她忽然俯下身子, 白皙的小手,轻轻搭在白洲梓肩上,她靠进白洲梓的耳畔: “我会击溃你们。” 白洲梓摇摇头,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 “是谁前两天被我们炸得灰头土脸的?我好像忘了,日富美。” “或许你的本事,抢个银行还能凑合……但在战场上,你只有被专家碾成粉碎的份儿。” 日富美面对她的嘲讽,毫不在意地笑笑: “那是我错判了形势,以我的短处,去攻你们的长处。下一次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白洲梓寒声道:“我们有一整个数据分析团队,所有指挥官都在以最高效、最科学的方式,理解老师的指挥理念。” “我们有先生本人。” “哦?漂亮话说了一大堆,现在却舍得让先生拖着病体上战场指挥了?” “我们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征求他的意见。” 日富美咬紧牙,笑容充满觉悟和高压,牙齿在白洲梓的耳畔咯咯作响: “至于我,我会投身于永无止尽的游击作战当中。 你们的炮火是很强,但你们的仓库呢?电站呢?补给呢?圣三一就那么多人,你们应该不会干出分兵这种蠢事儿吧?” “即使你们击退我一千次,我还会一千零一次地杀回来。” “白洲梓,到时候,你就洗干净灯笼裤给我等着吧。” 第024章:077日·黄昏·圣三一学院① 晚风带着暖意,从群山上吹下来,轻柔得像是母亲的手指拂过婴儿的皮肤,惬意无比。 圣三一的广场上,还有许多无忧无虑的学生在玩闹,一阵又一阵欢快的笑声,让这夏日的傍晚更加悠闲美丽。 狐坂若藻沿着灰色的石板路,一个人走向夕阳下的郊区。 她讨厌夕阳血红的颜色,血红的光芒。 至于那些挥霍着和平,却不知道背后有谁在支撑着的废物学生们,更是让她想吐。 走出数百米后,她足下一顿,整个人化作一道黑影,掠过群山投下的影子,飞出了圣三一广场的范围,然后直接在空中搜索目标。 那是一处隐秘的地点,是她这次的信息交易人的约定之处。 她要交易的对象,是圣三一的高层。 圣三一虽然也有机密部队,但平素不会使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以隐秘的行动,掩盖自身的战略目的。 但是阿里乌斯学院的加入,以及圣三一军事团体的改组,已经改变了这一点。 狐坂若藻对于这些变化不感兴趣。 好吧,她其实对整个世界都不怎么感兴趣。 除了一个人之外。 但她闭上了眼,不再去想那个人。 利用风力和神秘推动在空中呼啸着掠过,她在飞行了许久后,终于按照信号传来的指示,停在了一个荒芜的山谷里。 一座尖顶的破旧小教堂,隐藏在山坡的乱石中,周围都是荆棘遍布。 从山坡往下,可以看到一座幽雅的中古小镇,一群很有年份感的房子围城一个半圆,正中间是一个骑士广场,零零星星坐着几个人。 这儿是以前基沃托斯的遗迹部分。 现在,已经被圣三一学院划归自身的管辖范围。 若藻走向荆棘中的教堂,石阶上方是一扇木头制成的拱门。 当她踏上阶梯的时候,门已经像是迎接她一般,自动向两边敞开了。 “若藻同学,很好,你响应了我们的邀请,不得不说,我很惊喜。” 圣园未花站在狭长的礼拜堂尽头,神圣符号在她背后的墙壁上闪烁着。 她的皮肤泛着珍珠般的白色微光,头上的神秘光环无比耀眼,散发着太阳般的橙红色,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喷发的火炉。 还有几道黑影,站在她的身后。 白洲梓面无表情地侍卫在她的背后。 锭前纱织发出了一声无奈的低叹,左手扶着身旁带着兜帽的女孩。 若藻看向那女孩,紧身衣裹着她纤细的腰身,美丽的紫发从白色兜帽里露出来。 她的脸色像纸一样惨白,痛苦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呆滞地望向门外血红色的晚霞。 秤亚津子。 对于这位被当做祭品利用的可怜女孩,若藻也有所耳闻。 严格来说,亚津子也是那个人甘愿牺牲自己的原因之一。 如果在平时,若藻遇上这样一个孩子,可不能保证自己能控制住平稳的情绪。 但她的视线,只在亚津子身上停留了一秒钟,就走到圣园未花面前,微微点头: “是的,圣园未花,我迫不及待想要加入你的计划了。” 第024章:077日·黄昏·圣三一学院② 这座小教堂里布满了灰尘,神龛也因年久失修而变得破败不堪。 不过此地的战略价值,并非在于它是个祈祷的场所,而在于它足够隐蔽。 圣园未花正是需要它的隐蔽,来掩盖自己的行动,哪怕在圣三一的领地上,也是如此。 圣三一与格赫娜,至少在目前,在官方话术中,在明面上,是维持基沃托斯和平的主力部队——‘联合作战部队’的两大派系。 就像阿里乌斯的加入改变了圣三一学院一样,格赫娜的外交友谊,也让圣园未花的计划,不得不更加隐蔽起来。 格赫娜的学生,已经可以自由出入圣三一学院。圣三一的士兵,也可以自由参观格赫娜的演习场地。 这种交流既是一种战略互信,也是维持基沃托斯市民信心的重要手段。 天可怜见,基沃托斯的商人、市民以及无主地带的学生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享受过来之不易的和平了。 饱受暴走族、黑帮和佣兵欺压的她们,好不容易能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她们实在不能接受,和平的曙光乍一出现,就立刻溜走。 所以,如果没有足够的缘由,如果没有积累起压倒性的优势, 谁要是在此时开启战端,就会立刻成为全基沃托斯共同的敌人。 现在的圣园未花,还没有傻到喜欢开局就当全民公敌的地步。 为了积累优势,她当然需要像白洲梓和锭前纱织这样,忠实又可靠的下属和盟友。 但她还需要一些非常手段——一张无法预测的万能牌。 游走于无主地带,对市井消息熟稔贯通,且身份上不属于圣三一,能够方便快捷地处理那些未花难以直接出手的场面…… 格赫娜就有一张人尽皆知的万能牌:阿露,还有她的便利屋68。 于是圣园未花,找上了狐坂若藻。 最简单,也最高明的战略平衡,就是你有的东西,我全都要有。 “欢迎来到圣三一,若藻同学。” 圣园未花的视线,扫过若藻的面颊。 虽然戴着面具,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过未花能够透过面具上的眼孔看到,面具下方藏着的,是一对燃烧着炽烈爱意的眼睛。 最为炽烈的爱,只为她心中的那个人。 未花似乎很满意她看到的东西,她露出一个笑容,回望着身后的同伴们,轻声说道: “在场的各位,都是有着相同志向的伙伴,对吗?” 白洲梓立刻迈出一步,坚定的说: “是的,为了让先生成神,我们宁愿付出任何代价。” 纱织默然不语,抬头看着教堂窄小黑暗的顶棚。 身为阿里乌斯小队的队长,她曾亲手开启了混乱的战端,又曾亲眼见证了先生作为救世主出现,和多目女黑暗统治的终结。 然而此刻,阴云再次笼罩整个基沃托斯,比以前任何一次更沉重,更浓烈。 如果她们当中最棒的战士都扛不住那份悲伤,纱织又能说什么呢? “我承认你们的努力,你们为了拯救先生而立下的决心,更是让我钦佩。不然,我也不会回应你们的邀请。” 若藻的面具下,传出了低沉悠长的嗓音: “从最近我从格赫娜刺探到的消息来看,我已经能预见我们最终的胜利。她们还在以旧时代的作战方式做准备,压根不清楚我们的技术优势。” “只要时机成熟,我们的计划就将获得完全的成功,任何胆敢阻拦我们的人,都只会无功而返。” 教堂里,兴奋的议论声顿时响成一片。 圣三一的高层军官们交头接耳,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唯独圣园未花身边的孩子们没有表现出惊讶。 亚津子还是直直地看着门外血红的晚霞,眼中噙满了泪水。 圣园未花拍了拍手,微笑着问道: “那么,若藻同学,以你的看法,我们应该在何时向那些不信者们发起总攻呢?” 轻描淡写的语气,讲的却是沉重无比的事。 若藻一瞬间就看懂了未花的打算。 如果她能给出精确的回答,那就必须拿出相应的物证和情报作为论据。 若是不能,那她在圣三一的团体中受到的信赖,将会大打折扣。 若藻从衣服里拿出一张数据盘,用略带傲气而冷淡的语调,缓缓地说: “这是格赫娜校区迄今为止完整的布防图,不仅包括向圣三一公开的部分,还包括我摸清楚的所有隐蔽火力点和武器库。” “圣园未花,你是决定总攻时间的人,我不会打探你的判断。 你只需要知道,只要你下令进攻,这张布防图就可以让圣三一的部队,在格赫娜的地盘上来去自如。” 教堂里顿时一片惊讶的感叹声。 格赫娜自从被空崎日奈纳入了军管,早已不复往日的混乱和无序。 整个学园,都被完备的防御工事和火力点遮蔽着,会最高效率地抵御入侵者。 但是此刻,狐坂若藻拿出的布防图,则意味着这些防御全都失去了用处。 对于这些圣三一的高级军官来说,还有什么,比被解剖的敌人更令人高兴的呢? “我想,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要让那些无信者尝尝苦头了。” 圣园未花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笑着点点头,用信赖的目光看向若藻: “我很期待那一天。只要时机成熟,我就会提前通知你,让你也能一起欣赏,我们共同的敌人的末路。” 第024章:077日·黄昏·圣三一学院③ 从小教堂中脱身,狐坂若藻便以最快的速度腾空而起。 她再次化作黑影,以神秘力量和风力驱动自身,朝着基沃托斯的另一端滑翔而去。 那里正是格赫娜学园所在的方向。 圣三一没有人会怀疑她的举动,圣园未花更不会。 在那些军官眼中,一张万能牌,若是不进入敌方的领土,刺探敌方的状况,那她也没什么用了。 至于圣园未花,她更坚信若藻不会耍她们。 除了那张已经被验明无误的布防图之外,圣园未花还有一个更加确信的理由, 那就是若藻太过重视先生。 曾经的‘七囚人’之一,极度危险的罪犯若藻,在面对先生时,却像是一尊望夫石一样,甘愿为了他的一个约定,从早晨等到夜幕降临。 只要有一丝能让先生活下去的机会,圣园未花坚信,若藻会好好把握住它。 即便若藻去了格赫娜,那儿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给她的,顶多就是去见她的先生一面。 ——那反而会坚定若藻跟定圣三一的决心。 综上所述,基于种种理性和利益驱使的判断,圣园未花已经确信,她能将狐坂若藻这张万能牌,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然而,圣园未花却错了。 错得离谱。 “呼~~~~” 狂啸的风在若藻耳边掠过,大地上的景色不断变幻,逐渐向后退去。 她一边滑翔着,一边在随身携带的数据终端上,快速输入着信息。 那是她亲眼目睹到的——圣三一此次参加会议的高级军官的名单。 这张名单,将会以匿名的协助者的名义,出现在空崎日奈的办公桌上。 当然,狐坂若藻给圣园未花的格赫娜布防图,也是货真价实的。 狐坂若藻,到底是空崎日奈的万能牌,还是圣园未花的万能牌? 答案或许出人意料。 她不是任何一方的牌。 狐坂若藻,在心里有她自己的一套计划。 而那套计划,比圣园未花,比空崎日奈心中的计划,还要恐怖。 “先生……” 若藻的声音如同梦呓。 她回忆起先生浅灰色的眸子,那是混乱无序的基沃托斯里,唯一一抹清澈纯净的颜色。 是燃烧着火焰的,纯粹而美丽的灵魂。 “先生,我来看你了………” 她眼里的泪水滚滚而下,干裂翕张的嘴唇发出了无声的嚎叫。 紧咬的牙关里,若藻尝到了铁锈的味道,胃里一阵阵地翻涌。 她到底还是太天真,太疏忽了。 她本以为扫平所有对手,就能给予先生应有的保护。 她本以为自己双手沾满血腥与罪孽,就能让先生逃离黑暗的深渊。 但她终究还是格局太小。 当先生第二次重病倒下的时候,她去格赫娜看过先生。 若藻强迫着自己,和病床上的先生视线相接。 那灰色双眸深处无边无际的痛苦,已经灼伤了若藻的灵魂。 她终于明白了。 基沃托斯早就站在她和先生的身后,弯着唇角,眼中带着扭曲的愉悦,欣赏着他的挣扎,期待着她的选择。 她早已听不见先生曾经对她的教导,教导她舒缓自己的心境,开释自身的执着。 若藻只知道,当所有混乱的思绪都沉淀下来以后,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只有先生微笑的脸,渐渐离她远去。 若藻的心中没有绝望,只有足以把她燃烧殆尽的,永不停息的怒火。 先生被宣判了死期。 有人要付出代价。 有人要死。 多目女要死,阿里乌斯小队也要死。 持枪的手要死,武器本身也要死。 圣三一要死,格赫娜要死。 冲突矛盾的双方都要死。 冷嘲热讽者要死,冷眼旁观者要死,救援不及时的人也要死。 号称尊重先生的意愿,却无力解决先生的苦痛,只为自我满足之人,要死。 打着为了先生的旗号,曲解先生的教导,驱使狂信者败坏先生之名的人,要死。 空崎日奈要死,圣园未花要死。 还有一个最该死,最该下地狱的人—— 没能保护好先生的狐坂若藻,最该死。 现在, 回到最开始的话题, 狐坂若藻,到底是哪一方的万能牌? 她其实不属于任何一方, 但她是一张真正的,无法预测的万能牌。 她为圣三一夺取格赫娜的情报,再给格赫娜提供圣三一的人员信息。 在获得圣园未花重视和青睐的同时,也在不断平衡着格赫娜的战力。 狐坂若藻期盼的,是纷争双方的彻底毁灭。 有人说,当形势走下坡路时时,总有人要坐到驾驶席上踩一脚油门。 狐坂若藻则是直接扛起整辆汽车,把它扔下悬崖。 “圣园未花……你的计划听上去不错。” “可是,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那就是,除了先生之外的所有灵魂,都没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了……” 狐坂若藻笑得整颗心都在颤抖。 阳光落在她的掌心里。 夕阳下,她看到先生托着一团希望的光明,说她是个好孩子,说她不属于黑暗的那边。 可是若藻知道,在先生成为基沃托斯的牺牲品的那一刻,自己的灵魂也四分五裂。 她想,何必坐视那道墨痕消散,何必为了那道墨痕,将整条河流染黑。 说到底,是基沃托斯这条河流有问题。 所有人都有问题。 只要她充分获取了圣园未花的信任,夺取那把能够主导灵魂的无尽之剑, 然后再引导镭射卫星炮,将基沃托斯的全部灵魂化为飞灰, 若藻就能利用无尽之剑上的转生系统,将所有灵魂彻底抹成白纸, 到时候,先生就再也不需要什么虚无缥缈的成神计划了, 因为河流都被抽干了,先生也不需要和什么东西融合了。 完美的计划。 更完美的是,这个计划要抹除的灵魂,也包括狐坂若藻这个没能保护好先生的罪人。 “就让战火,烧起来吧……” 若藻眼中消逝的温情,化作温热的液体,滑落在手背上。 她不敢相信,这具冰冷的身体里,还能流出如此温暖的液体。 她只想把自己的心和灵魂,还有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一起付之一炬。 只求解脱。 第025章:076日·午间·审讯室① 对于一些人来说,事实,就是他们道听途说到的东西。 他们从不思考,从不怀疑,只要喂给他们信息,他们就全盘接受。 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事情总是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们坚信,事实总是隐藏于深沉的外表之下,需要他们不断去发掘,去寻找。 月雪宫子很明显属于后一种人。 她的双手正被反手拷在凳子上,随身携带的武装也被全部解除。 然而她仍旧用一种不服输的眼神,瞪着先生瘦削的脸,似乎要把他的脸生生地瞪出一个洞来。 从资料上来看,这位夏莱的先生总是挂着一抹轻浮的微笑,似乎对任何规则都缺乏应有的尊重,比起教育者,更像一名游戏花丛的浪子。 但她面前的这个人,和她的资料里显示的照片,已经有了不小的区别。 俊朗仍旧是俊朗,只是日渐消瘦的身体已经完全撑不住紧实的西装—— 他换了一身浴袍般的罩服,宽宽敞敞,随随便便,就像和教师二字完全不搭边。 可先生脸上轻浮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恬淡的表情。 那种不问世事的表情,她只在连续强行军不眠不休一百小时后的人脸上看到过。 明明是初次见面,月雪宫子的喉咙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 她在心里酝酿好的所有的咒骂,所有的呵斥,所有鄙夷对方身份的话语,都像是失去了准头的箭,稀稀落落地散在一边。 哪怕对方三下五除二地就干倒了她和她的同伴,把她扔进了这间审讯室,接下来说不定还会提出一些龌龊的交易,把她们复兴srt学园的希望彻底泯灭掉…… 她很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从这个本该不共戴天的男人身上,找到了一丝亲近感。 月雪宫子低着头,无奈地呼出了一口气: “先生,我还以为您会更……‘那个’一点。” 先生眨了眨眼,笑了一下: “我猜你想说的是更‘欠揍’一点。不过你完全不必有什么心理顾虑,有什么嘴皮子功夫尽管往我身上招呼就是了。” 心中所想完全被对方猜中,宫子也不惊讶,也不恼恨, 她只是隐约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该有这样的本事。 “想骂就随便我骂,改就坚决不改……这就是你的意思吗?” “实在是没办法。” 先生看了看满脸怨气的宫子,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叹息道: “也许说出来你会不信,但是,直到你们发给我那封邮件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总学生会还有个下属的特殊反应部队:srt学园。” 宫子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 “也就是说,您完全不需要,也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是吗?是不是只有我们提出抗议,闹翻了天,你才会想起来?” “那确实是我的失误。” 先生仰着头,望着灰黑色的天花板, “但是,月雪宫子同学,请你谅解一下。我现在已经是政经军学商一把抓,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调停,” “除非我真的是神,否则我是没办法读完每一条信息的。” 月雪宫子有些困惑地歪着头。 从先生的话语中,她只听出了无边无际的,深入灵魂的疲累。 他的言语中没有多少悔意。 因为,他已经连抱有感情这种事,都已经累得无法做到了。 眼前这具还算拥有人形的躯体中,似乎除了永无止尽的责任,再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将它推动一步。 于是,月雪宫子本来准备好的斥责,鬼使神差地变成了温声的劝慰: “再强的人也是需要同伴的,先生。您不觉得,srt学院的废校,对您来说也是一种损失吗?” “毕竟,我们就是帮助总学生会处理难关的部队,而您现在……似乎也需要一些帮助。” 听到宫子的话, 先生欣慰而赞许地点点头,然后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月雪宫子。 现在的我,确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别人的帮助。” “但我还是希望,你们srt小队,能够转学到瓦尔基里学院。” “因为接下来的战斗,可能会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承受能力。” 第025章:076日·午间·审讯室② 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回到老问题上了。 月雪宫子冷笑了一声,先生则是摇头苦笑。 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srt学院的存续,实在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 Srt,全称特别反应小队,是专属于总学生会的精英部队‘白手套’,与过去遍布基沃托斯郊区的佣兵们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在身份上却高出佣兵太多。 佣兵不能进的学院,她们能进,佣兵不能抓的犯人,她们能抓。 Srt学院本身的存在,即是总学生会的武力象征,也是从前的基沃托斯各方势力,努力维持的微妙平衡的一部分。 但是,多亏了先生那次联合作战,整个基沃托斯的平衡彻底成了一锅粥。 和平交流成为大环境的趋势,夏莱的声望如坐火箭般一飞冲天,所有势力在执法层面上都不再阻挠夏莱的介入,反而纷纷积极地给夏莱递交仲裁申请。 这就让作为武力象征,强行介入纷争的srt学院的位置,极为尴尬。 既然已经打出了和平交流的大旗,总学生会如果再保留一支极其强大的武装部队,势必会迎来和平局势的反弹。 只需一点擦枪走火,就能让形势变的紧张。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成本问题。 但凡精英部队,都是要用海量的弹药喂出来的。 训练成本、教学成本、武器装备,过去srt学院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极其高昂的学院运作费用上的。 一夜之间,srt学院就变成了一间既没有前途,也没有钱途的学院,被砍掉也是意料之中。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 月雪宫子凄然一笑,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先生?说什么需要帮助,说什么接下来的战斗会超乎想象,像你这样的大人,只会找这种莫名其妙的借口搪塞我们……” “为了那些能省下来的钱,你们不惜践踏我们的理想,把我们的汗水和泪水,当成路边的罐头,随便你们怎么踢……” 说到动情处,月雪宫子抿着嘴唇,脸上有些悲切: “看来,是我对你期待过高了。” “传闻中基沃托斯的和平守护者,也不过如此。” 先生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辩驳。 等到月雪宫子一长串痛苦的控诉吐露完后,他才缓缓地移过视线。 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双眼里闪着一抹难以压制的痛。 “呵呵……” 先生头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脸生无可恋地感叹道: “几天不见,我头上乱七八糟的名号已经比山还要高了。” 宫子白了他一眼:“我可以把你这话当做是炫耀吗?” “炫耀吗?唉……” 先生直起身体,看着宫子的脸,平静地说道: “我的事情其实无关紧要。还是来聊聊你吧,月雪宫子。”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如此执着于srt学院?即使转学到瓦尔基里,也不至于没学上吧?” 他看到月雪宫子的神情有些松动。 她眨着一双眼睛,不断地朝着他脸上看。 似乎是在犹豫,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几经思索后,她终于开了口。 她的口里吐出来的,是一个先生始料未及的答案: “为了正义。” “正义?” “是的,这就是我能忍受srt学院艰苦训练的理由。” 她的脸色变得平静淡漠,心中却像是燃着火焰: “守护秩序,击退不法者,让基沃托斯习惯于自由散漫的学生们,重新认识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认为,秩序和稳定的生活,是学生们需要的。我如此要求别人,也如此要求自己。Srt学院的严明纪律,就可以给我这种感觉。” “至于训练松懈,武备松弛的瓦尔基里学院,留在那里只会荒废我所重视的一切。” “如果您想用利益来收买我,那么请回吧。” 月雪宫子轻声说道: “因为我追求的不是利益。” 月雪宫子把话说得很死,很绝,绝无回旋余地。 她看向先生的眼神,也变成了对抗敌人的眼神。 先生靠在椅子背上,打量了眼前的少女很久,很久。 年轻,有冲劲,有活力,有原则。 一个太优秀的年轻人,怀揣着理想,准备风雨兼程。 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年轻人。 只是时过境迁,当大家聚在一起回首往事,才发现,彼此都变成了以前最讨厌的那种人。 可先生又能对倔强的月雪宫子说些什么? 说表面平静的基沃托斯实际上已经暗潮涌动? 说srt学院此刻就是火药桶上的火星,将她们转校是为了她们的安全? 或许,麦田上的守望者是对的。 当孩子们跑到悬崖边时,总该有大人强行拽着她们的手,无视她们的意愿,把她们拽走。 但先生不是麦田上的守望者。 他没资格拽走她们,只能用所剩不多的生命,为她们的选择兜底。 想到这里,先生用手撑着额头,口里发出一声轻叹。 尽人事,听天命吧。 于是,他从怀中掏出几份文件,丢在宫子面前。 “我可以让srt学院复校,但在这之前,我有义务告诉你,你要面对的敌人是谁。” “我已经命令控制台解除了你的手铐,你可以先看完这几份文件。在看完之后,你再决定是否以srt成员的身份继续战斗下去吧。” 第025章:076日·午间·审讯室③ “咔嚓” 绑缚着月雪宫子的手铐,应声而落。 宫子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腕,看着毫无防备的先生。 一刹那间,她的心中闪过了劫持先生,向总学生会继续抗议的念头。 但她随即甩了甩脑袋,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 且不说她挟持一个大男人,手中还没武器,能不能跑得出女武神分局, 她心中的战士直觉还告诉她,如果她挟持先生的消息传出去,恐怕会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罢了) 既然他要我看文件,那我就看吧。 反正耗不了多少时间,身上也不会少块肉。 哪怕是什么威逼利诱的合同,只是看一看,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想着想着,月雪宫子用两指夹起一封文件,放到眼前仔细端详。 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威逼利诱的合同。 而是一封报告。 一封来自圣三一教堂的,匿名款项奉献报告。 “……你从哪儿弄来的香火钱清单?夏莱连别人的香火钱也要管?” “别问,继续看。” 月雪宫子整个人都不好了,但碍于先生的气势,只得硬着头皮看下去。 (这些款项又没有署名,金额又全是几百几百的零花钱,看着有什么意思……) 月雪宫子腹诽着,继续往下看去。 这一看,就真的发现了问题。 那封奉献款项报告,越看到后面,奉献的金额就越是异常的高。 几十万,几百万………一个个没有署名的‘谦卑’奉献者,出手却阔绰得吓死人。 哪怕月雪宫子再不敏锐,也早已发现不对劲。 圣三一的学生基本都未成年,哪怕家境再好,再大小姐风范,也不至于像砸钱一样,给圣三一的教堂做出如此夸张的奉献。 她越看心里越没底。 月雪宫子所在的srt学院,曾经也是资源最丰足的学院之一, 虽然能够供她们耍得起最新锐的武装兵器,但也不至于这样砸钱……… 看着目光有些呆滞的宫子,先生冷不防补了一句: “前些日子,我们发现一名圣三一的教堂主讲者,挪用教会的善款资金,在海边购置了一栋价值不菲的别墅。” 宫子眨了眨眼,茫然地抬起头, 显然,这个消息,对于她稍显稚嫩的世界观,产生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冲击。 她虽然不信什么神,但她每次路过教堂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升起一股肃穆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天真地以为,人不会侮辱、利用她们信仰着的东西。 可事实往往与人的感觉背道而驰。 “这……说明什么?” “说明教会里也不全是信仰虔诚之辈,浑水摸鱼的家伙也绝不在少数。” 先生摊开双手,无奈地耸耸肩。 月雪宫子是srt小队的精英,对于特种作战相当熟稔,信念也坚定,是棵好苗子。 但她真正要迈入的那个战场,没有硝烟,却杀机四伏,比战场还危险。 “看完了吧?接着看第二封文件。” 先生又把一封文件递了过去。 月雪宫子看着夏莱的先生,脸庞黑瘦尖削,眼神悲哀坚定。 她忽然发现,自己确实是小瞧了这个男人。 能够把基沃托斯的政军经学商全部规划起来的人,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 她双手接过了第二封文件,这次她不敢怠慢,开始认真仔细地看了起来。 第二封文件不是款项,而是病历。 这些病历,全部出自于圣三一与格赫娜,在基沃托斯无主地区修建的低价医院。 先生的‘团结的基沃托斯’理念一经提出,盘踞于基沃托斯两侧的巨大势力,都同时注意到了无主地区的重要性。 往小了讲,那里有为数不少的商业街和学生宿舍。 往大了讲,那就是一个个战略缓冲区。 圣三一与格赫娜,都投入了为数不少的金钱,在那些地方修建低价医院,不仅是战略目的,更是为了收拢人心。 不过圣三一来钱的法子终究是多些,修建的医院也多些。 再加上传播信仰的名目,就会有更多人慕名而来。 “这些低价医院,基本上只需要伤患垫付一小部分医药费,剩下的费用都由两大势力的财力报销了。” 月雪宫子歪着头问道: “那不是好事吗?” 先生笑着,把手伸向前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继续看下去。” 月雪宫子有些尴尬,只能噘着嘴,往下看去。 但是越看下去,就越是触目惊心。 越看下去,她就越是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病历……根本就不对! 有的名字是他人顶替,有的病情是凭空捏造, 甚至她还看到有个大病历写着基沃托斯西区火并,重伤几十人, 但月雪宫子那天刚好就在西区,西区晚上静得连个蟋蟀声都听不见! 难不成这帮人都在地下斗技场火并么? 这实在是太侮辱人的智商了。 月雪宫子默默地坐着,看着桌上堆着一沓厚厚的资料。 那是先生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来的。 像这样的资料,还有太多太多。 她似乎隐约察觉到,先生所说的‘真正的敌人’是什么了。 光是圣三一这边,经济上的漏洞已经不是漏洞,而是一场塌方。 那些弄虚作假的病历补贴的钱,到底去了哪里,不用先生解释,她也明白了。 圣堂里的奉献箱,成了黑资产的洗衣机。 月雪宫子只感到一阵无法抵抗的眩晕。 她所坚信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整个世界终于向她展现出了滑稽而凶狠的真实面目,把她捏得粉碎。 她颤抖着开口: “我们……我们可以申请调查令。” “然后呢?” 先生摇摇头: “然后让那些狂热的信徒把你称作‘不信者’,把你轰出去?” “顺带一提,我说的轰,是物理意义上的轰。” 第025章:076日·午间·审讯室④ 月雪宫子翻着白眼,仿佛头上挨了一闷棍。 她没想到,也没想过事情会变得如此严重。 人一难受,就容易情绪不对。 情绪不对,就容易判断失误。 幸好宫子现在没什么合同要签,不然她保证晕头转向。 “很多人都疑惑,圣三一的新教派,到底为什么发展得如此迅速,而且能够吸收如此多的信众。”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其中有巨大的利益。” 先生笑得像个坏了的万圣节南瓜, “上层想的是不停地扩张,中层想的是捞取利益,下层仰赖信仰,一个完美的闭环就这么统合完成,谁要是做那个不识时务的挡路者,就只会被撞飞。” 月雪宫子呆愣愣地,盯着先生。 她说不清楚,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她竟然说不出一个词来反驳。 先生嘿嘿一笑,脸上的疲累神色更加明显: “格赫娜也有类似的问题,她们的武器采购单我看了,军管确实会造成一部分亏空………虽然没有圣三一玩的那么夸张,但也不好看。” “说白了,哪个仓库没有老鼠?” “月雪宫子同学,我明白你想坚持正义,也敬佩你踏上这条路的决心。” “但这个时代,已经不是讲正义的时代了, 为了扩张,为了即将到来的格赫娜与圣三一的对抗,所有人都已经不顾一切了。” 月雪宫子沉默了。 她没想到事情已经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她知道,黑市和佣兵团曾经是基沃托斯市民的两大顽疾。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先生以雷霆手段扫除了这两大顽疾后,更多的问题竟然会接踵而至。 比以前更猛烈,更严重。 说到底,主战派与主和派,不过是刀斧的两面。 没了黑市和佣兵团,脑筋活络的人也不会消失, 她们总是具有最灵敏的财富嗅觉,东一脚西一脚地踹空门。 战争,可不是一个圣园未花,一个空崎日奈,或者一个伊落玛丽就能独自发动的。 与其说双方的对峙,与狂热教派的出现,是某些个体的意志, 不如说,是时代的洪潮,选中了她们的思想。 有逐利者,也有逐义者。 月雪宫子要对抗的敌人,正是逐利者与逐义者们共同的选择。 所有人的选择。 她终于醒悟过来,用哀伤的目光望着先生: “先生,你……你的意思是说……” “没错。” 先生看着已经要陷入混乱的月雪宫子,淡然地笑着: “没有与世界为敌的勇气,就不要掺和进这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了。” “明天,我会去跟圣园未花谈一次。不过我想就算见到她,我也谈不出什么结果。” “毕竟,她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她。” 审讯室里的风扇,发出单调的响声。 无孔不入的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月雪宫子更加无法忍受。 “srt学院是总学生会下属的武装机构,到时候一旦打起来,必然会受到夏莱的倾向性影响。” “我真心诚意地建议你不要去走这条路。当然,路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不过,我只能等你到周日。” 第026章:075日·午后·和平塑像喷泉① 过去,现在,未来。 从基沃托斯中心广场的边缘向外看去,便可以看到与时代交相映衬的三重景象。 街角处,可以看到原先在繁华街市里建成的黑市银行,已经在联合部队的威压下挂牌停业,等待推倒重建。 那是基沃托斯早已崩塌的不堪过去。 先生端坐在喷水池的旁边,身上的袍子敞得很开,引得路过的学生们一阵侧目。 现在执掌基沃托斯调停权力的人,偏偏长得还算耐看,总是会吸引一些学生驻足,注目。 至于他背后的和平塑像,早已成了附近学生们每日上下学的打卡点。 和平会不会是基沃托斯的未来? 没有人知道,就连先生也无法说得清楚。 只是这座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的塑像,描绘出的圣三一与格赫娜携手进军的图景,似乎的确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对于学生们来说,太多的事情,都太复杂。 时代的变化曲折离奇,迭变丛生,她们无从判断是好是坏。 可她们心中隐隐有种信念,仿佛只要先生还在,只要那尊和平塑像仍旧屹立在中央广场上,她们的现在和未来,就都有了十足的保障。 天空仍旧是一如既往的碧蓝,高高挂起,与世事无争。 先生轻轻捏紧了自己的手,面上一派轻松写意,心中却是纠缠不清。 他是个聪明的人,是一只翻动于时代长河而自知渺小的蜉蝣。 是战是和,早已有了定论。他对此心知肚明。 时代的洪潮,并不是以人的一己之力,就能轻易抵挡的。 但他为何还要在此苦等,等待一个早已踏上自己道路的女孩? “也许是旧习难改吧。” 他脸上有些明悟地笑笑,摇着头。 日光从晌午的天顶移到了侧面,刹那间,凉爽的阴影笼罩着大地,清风吹拂,实在是说不出的舒爽。 广场边缘的学生们早已起了玩兴,在碧蓝的天空下打着呼哨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流云遮住了烈日。 远远地,青葱翠绿的花园处,闪过一道洁白色的身影。 “先生。” 一声清澈温柔的呼唤,在他的耳畔响起。 他不由得心中一颤,该来的终究是逃不掉。 玫瑰花园散发着温暖的香气,金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下来,如同施礼的香膏,涂抹在每个人的头顶。 头顶是蔚蓝洁净的天空,眼前是花园里斑斓的色彩,就如同置身于一个童话王国。 圣园未花踏着轻柔的步子,朝他走来。 如云的秀发像瀑布般泼洒而下,晶莹的肌肤如同美玉般洁净无瑕。 她依旧穿着那身星空衬底的洁白连衣裙,柔美的面庞轮廓,如同冰雕玉砌,满眼是说不出的温柔。 圣园未花,仍旧是先生印象中的那个圣园未花。 只是繁重到无法挣脱的世事,如同永不融化的冰川,横亘在二人之间,让本无嫌隙的他和她,不得不借着谈判的名义,直面彼此。 他心里仿佛窒息了,呆滞得像个木偶,任由她一步一步,缓缓上前。 未花的身子也渐渐颤栗,她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他。 温柔的眼眸中染上了某种执念,水雾缓缓升起。 明明只有数米的距离,未花却再也难以更进一步,期待着见到彼此的两人,也都在心中升起一股狼狈逃窜的愿望。 先生强行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站起身来。 透过被水雾蒙住的眼瞳,未花看到,先生的双眼中,也是与她一样的水光晶莹。 圣园未花的泪水终于落下,滴在台前的石阶上,寂静无声。 第026章:075日·午后·和平塑像喷泉② 圣园未花也曾想过,自己这一路上,踌躇,彷徨,犹豫,走得费心费力,又有心力交瘁之感, 心中的那个小女孩,也总是要犯爱哭的毛病, 所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先生生还的希望吗? 也不尽然。 当她把无尽之剑刺入星野的胸膛时,那对金蓝双色的眼瞳里,看向未花的眼神中,竟然没有责备,也没有怨恨, 而是一种怜悯。 星野到底在怜悯什么呢? 是对于中了同一种情毒的恋爱少女的怜悯,还是对于在艰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迷失的阴谋家的怜悯? 圣园未花说不清楚,但她明白一点。 她再也不是先生可以相信的好孩子了。 哪怕先生再宽恕,再包容,甚至——她都没有脸面去想这个可能性——他愿意为了她,无视阿拜多斯那些被夺去同伴的孩子们的哭喊, 圣园未花也绝不可能再与先生并肩同行了。 “别天真了,圣园未花。” 她这样告诉自己。 自从她在白洲梓手里接过那把无尽之剑,她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了吗?为了先生能够成神,重获生机,她不惜摧毁一切挡路者,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为什么当日冰冷如铁石般的决心,今天一看到先生,就融化成了温暖得令她落泪的热流? “坐吧,未花。” 先生拍了拍他身旁的石阶,示意未花坐过去。 他的容颜已经比往日清减了许多,但脸上的温柔从未改变。 那不是温吞水般优柔寡断的温柔,而是即使未花失手毁灭世界,他也会笑着招待她一盘茶点和一杯红茶的,破釜沉舟式的温柔。 决断天下的气魄和温柔的心境,如此矛盾的特质,在先生的身上,奇迹般地统合成为了一个矛盾统一体。 “好的,先生。” 未花发现,自己实在抗拒不了先生的邀请。 她擦了擦眼角晶莹的泪水,绽出一个如往日般明媚天真的微笑,收起洁白的羽翼,坐在先生身边。 喷水池里的泉水潺潺不息,金光闪烁,波光斑驳,一名少女和一个男人坐在池边,共同祈盼着这一刻的沉默,成为永恒。 因为过往的回忆太过美好,才让他们的心境更加令人唏嘘。 圣园未花仔细想过,她,先生,星野,还有许许多多基沃托斯的人,其实都在进行一场与自身的抗争。 她和先生已经有过一年的朝朝暮暮,有过生死与共的悲喜离合,再要强迫自己放手,反而是对自己的为难。 但圣园未花依旧偏执地为难着自己。 “先生,不要再抵抗了,来我这边吧。” 清风吹拂,将她的言语传进耳内,连未花自己都觉得这话不堪入耳, 她紧闭双眼,强忍着泪珠不从眼角滚落,冷声说道: “先生,请您相信,我们圣三一已经建立起了对格赫娜的压倒性军事优势,即使您站在她们一边,胜负的天平也不会倾斜。” “您只会害了她们,让她们深陷战火中,打一场她们不可能赢的战斗。” “作为一名教育者,如果先生不想看到那些孩子们受伤,您只有一个选择:放下武器。” 说出来了呢。 未花心里惨笑着。 她的话说得绝无回旋余地,比当日掀起圣三一反乱时还要过分。 居然还拿孩子们威胁先生,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 明明先生用性命救了她,用性命把她引上正道,用性命为她做担保,让她不用蹲监狱…… 这不是一切都白费了吗。 圣园未花,无论别人对你施以怎样的好意,你终究只是个能把所有好意都辜负的魔女。 第026章:075日·午后·和平塑像喷泉③ 圣园未花偏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先生。 美丽的大眼睛也有些红肿。 她竭力想挤出一个和恶党、和魔女这些名号相称的阴险微笑, 但任凭她再怎么催动脸上的肌肉,她能做到的最好程度,也只是铁青着脸,面无表情。 先生近在咫尺。 他身上散发出虚无缥缈的温暖,让未花的心像是长了翅膀一般,拼命从她的胸膛中扑腾出来,只想扑到那温暖的怀抱中,忘记世事,沉沉睡去。 可未花又怎能放任自己的软弱,放任对先生的贪求,毁掉手上唯一能拯救先生的机会。 她的身体说是没知觉,却像被推进刀山火海,被分成两半一样难受。 于是她再也不敢直视先生灰色的眼眸,别过脸去,双拳握紧。 恨我吧。 她在心里说道。 恨我吧,先生,这是我应得的。 如果下一刻先生开口,把所有的斥责,怒骂,失望,化作一句句尖锐的言语射向圣园未花的心,她只会张开双臂,坦然接受。 她亲手夺去了小鸟游星野的灵魂,夺去了一个善良勇敢,不惜为先生而死的孩子的灵魂,把先生置于没有保护好学生的巨大不义之中, 她还利用着玛丽修女的迷茫和狂热,积极整编圣三一的军团,以域外世界的高科技武装她们,再一次挑起无可挽回的战火。 尽管圣园未花早已明白,这些行为将会不可避免地把先生推到她的对立面, 但当她再次回望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她才惊讶于自己内心深处,居然还厚颜无耻地期盼着先生的目光。 别再犯傻了,未花。 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先生期待的你,有什么资格让先生多看你一眼。 她凄凉地笑着,本已干涸凝冻的眼睛,又开始酸涩起来。 听到她的最后通牒,用战火和孩子们的性命对先生下的威胁,先生会怎么做呢? 怒吼? 那是最轻的惩罚了。 踢她,打她,扇她耳光,身为普通人的先生即使这么做了,也无法伤害到她吧。 虽然她渴望着先生能带给她肉体上的痛苦,那样还能稍稍减缓她心中的罪孽。 或许,无可奈何又走投无路的先生,会情绪失控吧? “圣园未花,你给我去死!” 如果先生这么吼出来, 未花心想,她会立刻照做。 天啊,比起她所做的事,她所犯下的罪孽,死亡简直能算一种赐福了。 未花双眼紧闭,嘴唇咬出了腥甜的味道, 她能轻易与世界为敌,却根本不敢睁眼看先生的表情。 强忍住肺中快要炸开的悲叹,洁白的翅膀轻轻扇动,整个人的神经绷紧到极限, 像是虔诚的教徒领受洗礼,又像是罪大恶极的犯人等待宣判, 她等待着,等待着, 热切而无望地等待着先生的话语,对她的宣判。 眼前是无垠的黑暗,她只听得到先生平稳的呼吸, 过了一瞬间,又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她终于听到先生无奈地轻轻一叹。 “未花,你长大了啊。” 那温和的叹息声中,没有责怪,也没有迁怒。 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居然真的,真的只是单纯的感叹。 不对, 不是这样的。 未花脸上紧绷的表情土崩瓦解,强装的冷酷烟消云散, 她紧咬着银牙,泪珠顺着柔美的双颊无声低落。 “笨蛋。” “大笨蛋。” 未花的身子急剧颤抖,脸上的表情快速变换着,又像是哭,又像是笑, “先生,你到底搞没搞清楚状况啊?” “我是罪人啊。” “是魔女啊。” “是毁掉了你重视的一切,还想要进一步践踏你的愿望的,不可饶恕的孩子啊……” 先生带着慈爱的神情嘿嘿一笑, 他的大手微一用力,便已将未花的柔荑紧紧握在手中,颤抖而又温热: “我明白,而且在星野的事情上,我也绝不会退让。” “但是,我也不会违背那天的誓言——” “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永远是未花的同伴。” 她的呼吸急促而剧烈,眼眶中的酸涩已经抑制不住, 未花猛烈地回过头来,抱住先生,放声大哭: “既然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们!?先生,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狠啊!!” 将近三个月的临终期限,一天比一天黯淡,一天比一天难熬。 无数个日日夜夜,无尽的思念、担忧、委屈、懊悔,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泪珠如雨点般落下,丰满的胸脯急剧起伏,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紧紧地缩在先生怀里,哭得仿佛要断气了一样。 先生默然闭目,将圣园未花抱在怀中,无声拍打着她颤抖的后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026章:075日·午后·和平塑像喷泉④ 寂静中,二人相拥而坐。 广场上孩子们的喧嚣,潺潺的流水声,都早已与他们无关。 贴在先生的胸口,未花能听到他的心跳,和自己急促的心动,分明打在同一个鼓点上。 她怎么会忘记呢? 先生永远是先生。 无论学生们怎样胡闹,怎样迷失,挥洒着多么大的任性和骄纵,他都会用近乎无限的耐心和包容心,倾听着她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后用最温和良善的方式,把她们重新导引向正道。 如此惊人的耐受力和控制力,对她们来说,确实如同神明一般。 但在圣园未花耳畔,先生的心跳声,却并不平静。 他并非是草木树石,怀中抱着信赖他的孩子们,他也有感情,也会心动。 可他每每总是拒绝这份心动,把自己的感情锁上门,压下门闩,深藏在看不到底的心灵深处。 因为先生坚信,这是对孩子们负责任的方式。 只是他不明白,感情从来都是相互的。 他在孩子们心中播撒着学识和正道的种子,怎会结不出名为恋慕的果实? “先生,” 未花的脸埋在先生怀里,幽幽地说道: “即使先生没有生命垂危,即使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了,先生也是不会接受我们的吧?” 她抬头望向先生错愕的神情,脸色苍白,眼中的泪花闪动着晶芒。 先生努力不去看她的脸颊,目光游移,缓缓地落在了远处的花园上。 正如他所言,未花已经成长了。 成长得相当厉害。 从前的未花,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任性大小姐。 现在的她,已经可以轻易看破先生内心深处的别扭和纠结。 “我不会当卑劣的捕食者。” 先生颤声说道: “我发过誓,我绝不会利用我的大人身份,利用我思维、意志和精神上的优势,去占你们哪怕一点便宜……”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追上来,就没问题了吧?” 未花轻提起长裙,默默松开先生的怀抱,站了起来。 先生的眼睑默然垂下,掌心满是汗珠。 圣园未花目光如电,紧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斗志: “终于,稍微能够跟你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了呢,先生。” “我们每一个圣三一的学生,都在拼命地学习你的作战理念,分析你的理论和技巧,试图解答你想要传达给我们的话语。” “我也不例外,先生。 你的战例我看了不下百遍,你讲给我们的故事,我也能倒背如流。” 她摇摇头,自嘲地苦笑道: “虽然,人家确实是个不太聪明的女孩子,也只有在这种地方下功夫了呢。” 先生忽然感到自己的心中一阵剧痛: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以战争的方式……” “有必要。” 未花死死地盯着他,眼中似乎燃烧着无法阻挡的力量, 她一字一句地,用像是刀刻在石板上的声音,说道: “先生,你说你不是神,可你在我们面前,永远只爱别人,不爱自己,你这不就是想当救世主,不想当人吗?” 骤然被戳中痛处,先生身上所有的威严似乎都在这一刻褪去, 他急促地呼吸着,沉痛地辩解道: “不,我不是……” 未花灼灼的双眼盯着她,像是柔美的桃花,又像是炽热的火焰,把他身上的伪装焚烧殆尽。 她的聪明毋庸置疑,她的成长更是恐怖。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年轻的神明们,终将超越自己,远远地,远远地,飞向他触碰不到的天空。 他绝不愿自己成为囚禁这些可爱飞鸟的牢笼, 但在他的内心最深处,他仍旧只是个怕寂寞的灵魂。 “好吧。” 先生的双手无力地垂在泉水边,内心的软弱暴露无遗。 “我承认,未花,我可能忘记了怎样爱自己……这些天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给你们打造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以确保即使在我走后,你们也不必担心生活。” “所以你才急着发动联合作战,清剿黑市和佣兵?”未花笑着。 “没错。” 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气。 “未花,你真的长大了,成熟了。” 他再一次真心诚意地,为学生的大幅成长而感叹。 “和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先生相比,还差的远着呢。” 圣园未花脸上泛起几抹淡淡的粉红。 正午的阳光下,未花转过头来,双手交叠在背后。 洁白的羽翼轻轻舒展,少女脸上布满了觉悟的笑容,冰冷,生涩,但又热情洋溢。 “先生,星野同学的灵魂,我不会还给你。” 她的笑容一如掀起反乱的那天晚上,轻蔑,妖艳,是属于魔女的笑容, “我们会用星野的灵魂和神秘,附着在一台最强大的战争机器上,比任何十字神名都要强大,” “然后配合我们用新技术武装起来的大军,彻底踏平格赫娜。” 她的声音不大,但发出的却是最狂妄直接的战争宣言。 说也奇怪,面对再次堕入魔道的学生,先生本应痛苦,懊悔,自责, 但他凝望着圣园未花的脸,心中却是无限的平和温柔。 不仅是因为他隐隐感觉到,圣园未花的计划不只是单纯的毁灭与征服,还隐隐包含着某种更深远的含义…… 更是因为他明白,再把自己的傲慢强加在学生身上,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既然要去做,那就放手去做吧。” 先生扬起脸,迎着圣园未花的战意,露出微笑, “我会在战场上,期待你真正的成长。” “嗯,先生。” 圣园未花点头微笑,扇动羽翼,消失在街角深处。 一句若隐若现,似真似幻的告白,在先生耳畔响起: “还有,先生,我喜欢你。” 第027章:074日·黄昏·阿拜多斯校舍① 回忆总是破碎不堪,令人痛苦。 尤其是当回忆寄托在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上时,这种破碎,割裂和痛苦,就变得更加伤人。 “先生……星野前辈在旧校舍里留下的东西,这些就是全部了。” “好,交给我吧。” 先生点点头,从眼含泪光的黑见芹香手上,接过一个大纸箱。 纸箱子里装着的,是小鸟游星野在旧校舍生活过的全部证据。 他的动作就像是一台无知无觉的机器。 黑见芹香转过头,甩动着乌黑的长发,似乎不想让先生看见她难过的样子,迈开脚步,嗒嗒嗒地跑远了。 先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黑见芹香和他之间,已经划出了一道深浅不明的隔阂。 她们不再全心全意地向他敞开心扉,也逐渐开始向他隐瞒她们内心的感受。 就像他初来乍到的时候一样。 不,比那时候更糟了。 信任的崩塌,就像冰川的融化。 只需一道裂痕,原本宏伟壮丽的银白山川,瞬间便会山崩地裂,塌陷下去,直至如来时般空无一物。 可先生又能怪谁呢? 除了他自己,他还能指责哪个人,破坏了他和阿拜多斯的孩子们间的关系? 圣园未花,是他做担保,放出来的。 昨天的谈判,他也没能在未花身上,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成果。 先生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而且知人善用,这是基沃托斯所有人的共识。 更何况,他于圣园未花的恩情,是如此的深重。 即使不用他的口才,只要未花还念着哪怕一点点的旧情,也不至于让他无功而返。 但先生就是无功而返了。 星野的灵魂,还有和平的承诺,这两样事物,他一样也没能从未花身上拿到。 因为他的缘故,阿拜多斯的孩子们,不仅失去了一直如长姐般照顾她们的星野,还没有时间为她悲伤,还必须把校舍和武器转移到格赫娜,继续着她们的抵抗。 尽管他曾经救过星野一次,但这次事件处理成这副样子,阿拜多斯的孩子们没有把他轰出门外,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啪” 昨天晚上,在听完了先生的交代后,白子扇了他一耳光。 先生默然不语,低垂着头,鼓起全部的勇气,直视那双碧蓝色的眸子。 他看到白子早已泪流满面,精致的面庞上笼罩着无法掩盖的悲伤。 打在先生身上,比打在白子心里更痛。 无需多言,先生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她不扇这一巴掌,先生的心只会更痛,更有负罪感。 白子心里虽然苦涩得无法言语,但她仍旧只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先生,听从先生的指示而已…… “先生,” 他又看到黑见芹香捏着拳头,走上前来。 黑见芹香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从她头上笼罩的低气压来看,这只小小的黑猫,是相当,相当的愤怒。 “在你心中,圣园未花的事,比我们更重要吗?” 她猛然昂起头,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悲切,愤怒和渴求, 那种害怕被抛弃的眼神,简直令先生仿佛万箭穿心。 “绝对不会。” 先生咬着牙,几乎是从唇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下次在战场上遇到她,我不会留情,也无法留情。” 黑见芹香忽然伸出双手,猛地拉过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记住你说过的话,先生。” 她的眼神宛如孤注一掷的赌徒,绝望般地祈求道: “记住,你说过的话。” 第027章:074日·黄昏·阿拜多斯校舍② 山风清冷,万物寂寥。 旧校舍里,一箱箱沾满灰尘的旧物,被先生搬到走廊门口,堆积起来,形成一座小山。 阿拜多斯校区虽然破落多年,但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校园宽敞,设施齐全,仅凭他和对策委员会的四个孩子,清理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因此,先生所负责的片区,只能由他一人清理了。 暮色渐渐深沉,一层薄薄的雾珠凝结在窗沿,清澈通透,在刚刚升起的月色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辉。 先生又一次陷入了孤独,正如故事开始时,他刚进入基沃托斯时那样。 他眉目低垂,手上搬运着箱子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减缓。 人生在世难得孤独,出生于军旅的他,本应早已习惯于孤独。 但在喧嚣吵闹的基沃托斯生活了快一年,他竟已变得难以忍受孤独了。 信赖、爱戴、温暖、动力……围绕在他身边的孩子们,已经给予了他太多从未享受过的福分,他也理所应当地,把为她们谋取幸福,当成自己一辈子的事业。 只是,这一切曾经拥抱过的温暖,曾经辉煌闪耀的事业,终究还是凝结成了锥心刺骨的冰棱。 圣园未花,和阿拜多斯的孩子们,谁更重要? 他从没想过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有灵性的孩子引起他的共鸣,他会多加指点。 有误入歧途的孩子令他痛心,他也会善加引导。 他不敢说自己从未偏爱过任何一个孩子,但他从未把一星半点的偏爱,化作实质上的接触和亲近,更不会因为学院、出身和成绩不同,就对个别孩子另眼相待。 但这个令他始料未及的问题,已经像块大石横亘在他眼前,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因为星野的灵魂,是真的被圣园未花夺走了。 小鸟游星野的身躯,已经被圣三一送回阿拜多斯,现在正保存于格赫娜的疗养仓内,目前生命体征并无大碍。 但她再也不能露出懒洋洋的微笑,笑着招呼白子她们了。 她变成了一具木偶,不哭,不笑,隔着一层玻璃,任凭外面的世界如何为她悲伤,她也感受不到。 (星野啊,你不是平时最喜欢睡觉,最怕麻烦的么?为什么到头来却弄成这个样子……) 先生自嘲般地笑了笑,那笑容扯动着心中的伤口,龇牙咧嘴地疼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月来一切糟糕的事端,都因他而起。 若不是他的作战风格太令人窒息,数秘术也不会孤注一掷地动用全部资源想要和他分个高下, 若不是他使出了天国降临的奇迹,他们也没有灵感,实行那更加荒谬的造神计划。 更要命的是,圣园未花,白洲梓,还有伊落玛丽……这些处于风暴中心,掀起狂潮的孩子们,也是他的学生。 无论如何,她们与阿拜多斯之间的矛盾,已经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不仅没资格劝说阿拜多斯和她们和解, 甚至,他有绝对的义务和责任,站到她们的对立面上去,协助阿拜多斯,把她们的悲愿彻底摧毁。 他的灵魂早已麻木到连疲累都感觉不到了。 但目前这种,将要把他撕成两半的现状,还是让他眼中的光景,更加黯淡了几分。 事到如今,唯一能支撑他走下去的,只剩下一股无法放手的执念。 即使他本人也不清楚,这份执念将会在何时熄灭,他的意志又会在何处绷断。 (或许,一个我不存在的世界,才是正确的) 他的脑中忽然划过一丝悲凉的念头, (神魂俱灭,挫骨扬灰,连同我存在过的痕迹都一点不剩地磨灭干净的世界,才是正确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如同燃烧的大火,疯狂在他脑中扩散, “啪!” 他猛地甩给自己一个巴掌。 “别开玩笑了,懦夫。” 他低声地嘶吼道, “毁灭自己的生命?任何一个蠢材都能轻易做到!你宁愿死,也不愿意面对问题是吗!?” “走自己的路,坚定信念奋勇向前,这不是你说给那些孩子的漂亮话吗!?现在你自己却要逃避责任,又有什么资格当她们的老师!” 教室里回荡着他的声音。 他缓缓地靠坐在墙边,长出了一口气。 这困苦劳顿的一生,他从未认输过。 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 第027章:074日·黄昏·阿拜多斯校舍③ 一夜过去,旧校舍里该整理的东西,已经归置完毕,该拿走的东西,也没有一丁点留下来。 难得的一夜寂静,躺在洗干净的体育垫子上,先生心里分外平静,竟是不知不觉中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先生醒转过来。 室内已经收拾的一尘不染,空气中飘来一阵阳光的暖香,甚是宁静。 天刚拂晓,远处隐有万丈霞光破土而出,弥漫在山峰间的云雾也渐渐散去。 他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正要去卫生间鞠一捧水洗脸, 眼神一瞥间,不远处一块木质的红色桌板上,静静躺着一个蓝色的物体。 他心下有些疑惑,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去,仔细地看。 那是一块徽章,外形是一条深蓝色的大头鲸鱼,徽章的下方还有发音孔。 看样子,这应该是水族馆中售卖的纪念品。 一个鲸鱼徽章形状的录音器。 先生脸色一变,愣了愣神,眼神中似是痛苦,又有一丝欣慰。 这块徽章,是星野在孤身闯入圣三一战阵之前,专门留下来给他的东西。 他怎么会忘记呢? 星野从来没有邀请过别人和她清扫旧校舍,只有和先生一起来过。 他们在旧校舍里铺着体育垫子,睡觉,偷懒,享受忙碌浮生中偷得的半日闲暇。 这里是独属于先生和星野的秘密空间。 星野把她最后想说的话,录成了音,装进了徽章,留在了这里。 只留给了先生。 如果先生没能找到这块徽章,她是宁愿让自己最后的心声,永远不见天日的…… 先生不由得百感交集。 忽闻‘啪’的一声轻响,录音机自动打开, 不待先生反应过来,小鸟游星野那一如既往的慵懒声线,便从徽章中传出: “啊~啊~能听见吗?” “能听见……嘿嘿,那还不错。 可惜测试的音效也一并录进去了。哎……没办法,毕竟是纪念品,也不能要求它功能性多好嘛~” 听着星野熟悉的声音,先生消瘦的脸颊上,闪过一阵心痛的苍白。 他仿佛能透过时空,看见当时的小鸟游星野,是如何踌躇犹疑,又是如何斩断一切顾虑,迈出那一步的。 “总之,先生~接下来的话,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哟~” 小鸟游星野的悠闲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先生,自从我开始跟你学习后,我才明白你是何等的不容易。” “阿拜多斯的问题太多,太复杂。它就像一口断绝生机的水井,无论用什么常规手段,都没办法在死去的泉眼里,重新挖出水来。” “只可惜,过去的我,没有足够的智慧看清这一点。” 她顿了一顿,用颇为感叹的语气,继续说道: “先生应该只在照片里,见过一年级时的我吧?” “那时候的我,不像现在这么懒散。我总是盲目地,愚直地,冷酷地投入战斗,收获一次又一次胜利,但在大局上总是一败涂地。” 先生听到录音器里传来摩挲声。 似乎是星野用手指挠了挠脸。 “其实呢,大叔我用故作成熟的语调说话,不是故意装模作样,只是累了而已。” “努力了一辈子的份,精力已经耗完,眼泪也已哭完,重要的人也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我再战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啊,一年之前,当白子把你背进教室,放在我面前的时候,” “我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可是相当,相当地讨厌你哦。” “讨厌你这个自说自话的大人,夸下海口,要解决我和梦前辈拼上性命,都没能拯救的阿拜多斯。” “那感觉,就像是我们的生命,还有存在的意义,都被你侮辱了一样。” 说到这儿,星野苦笑了一声, 想必她也对当时一厢情愿的想法,感慨万千吧。 “后来嘛……嘿嘿,先生,我一直留意着你的手段。” “带着我们夺取第一桶金,再用这笔钱招商引资,兴办工业,改善市政,铺设道路…… 每一件事,都是沉浸在债务重压下的我们,从没想过,也从未有远见去实行的。” 星野呵呵地笑了一声,颇为感慨地说道: “虽然你并不把规则奉为圭桌,但你所做的事,却是实实在在地,把阿拜多斯这口已经枯竭的水井,再次打造成源头活水。” “对了,我还记得,那会儿的芹香酱,可是成天向我抱怨你有多不尊重规则,多惹她讨厌的呢。” “但我知道,芹香酱其实内心深处,已经仰慕你仰慕得不得了啦。” “说起来,芹香酱其实跟一年级的我,有点相似呢。” “都拥有无尽的精力,充足的热情,都没有对生活失去希望,都盲目地、愚直地,朝着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冲刺。” “所以呀,” 星野的声音,骤然变得温柔起来, “我真的很感谢你,先生,保护了芹香酱,不用让她再遭受一遍我承受过的东西。” “说起来,要是一年级时的我,遇上了先生的话,会怎样呢?” “或许会跟梦前辈抢夺先生吧?呜嘿~那样子听起来也不错呢。” 星野得意地嘿嘿笑着, 她的语气中,分明是清醒地沉浸在某种绝无可能发生的幸福里。 但下一刻,星野的语调立刻回归现实,变得冷峻: “先生,我一直在观察着你的工作,学习着你运营阿拜多斯的方式,” “你黑白兼顾,和光同尘,在击退那些佣兵团的同时,也为其他校区的人,留下足以让她们垂涎的,阿拜多斯的商业利益。” “你撕碎旧有的平衡,然后给我们打造出一个新的,能让我们收获利益的平衡。” “当我学会了你的方式,明白了你要为我们营造的平衡之后,我的视野也开阔了起来。” “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我们阿拜多斯的敌人,是凯撒PMC吗?是数秘术吗?是那些庞大的债务,和压迫着我们的黑市银行吗?” “还是某种,扎根于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更深远,更隐秘的东西?” “PMC(私人军务承包商),打完一个还有一个。只要阿拜多斯校区的商业利益还存在,这种战斗就永无止尽。” 星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只是我,那些一直研究你的战法和思维的学生们,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这点。” “圣园未花,还有空崎日奈,她们都对自己的组织进行了改造。” “不过,空崎日奈实在是太听你的话了,太想永远当你的好孩子了。 她估计只会抱着你的回忆,维持着你营造出的平衡,一直到永远。” “但圣园未花不一样,她身上有股火焰。” “我曾经在她的案件开审前见过她一面,她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女孩,只是遇上不能退让的事情,她便会不顾一切地奋战到底。” “哪怕要玷污你们共同的回忆,毁灭你苦心营造出的平衡,圣园未花也会继续前进下去。” 星野轻轻叹气,不知是恼火,还是佩服。 “她把圣三一打造成了一台战争机器,更用狂热的信仰支配着学生们,为她而战。” “只是,先生,你教过我,弈局的成败,从来不在于水面上的波涛汹涌,而在于水面之下的暗潮。” “战争和狂信,就像狂风巨浪,在爆发出十足破坏性的同时,也把河底的那些泥沙和脏污席卷出来,露在水面。” “也许这才是圣园未花的目的——或者说目的之一。” “通过风起云涌的局势,将隐藏在圣三一与格赫娜水面之下的脏污和腥膻,彻底暴露,然后一网打尽。” “只是,以上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我一个不成气候的学生,做出的一点不靠谱的推测。” 星野沉默了一下。 尔后,她的语气毅然决然: “所以,我要去找圣园未花。” “正因为我看不明白她的心,我才需要去亲自验证一下她的想法。” “当然,是用基沃托斯最熟悉的方式——武力。” “也许我能争取到一些战略优势,也许我甚至能跟未花和解,也许,我白白送掉我的性命……” “但是,先生,很抱歉,我不去不行。” 先生的视线模糊了。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沉痛,连张开嘴都做不到。 透过朦胧的视线,他仿佛能看到,小鸟游星野背对着他,将扩散弹枪背在身侧,向着阳光下毅然走去。 那孤单的身影,仿佛是山崖上展开的一朵孤零零的小花,叫先生的心里也阵阵凄凉。 鲸鱼型的录音器里,星野的声音莞尔一笑, “先生,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又任性了吧……” “为了补偿你,下一次,就让我们躺在沙滩上,望着星星,做一个同样的梦吧~” 录音完毕。 先生抬头望向窗外。 对面的山峰上,忽然闪烁着一点昏暗的光芒, 那是一颗遗落在遥远太空里的一颗寂寥的小星,缓缓飘动跳跃,永不坠落…… 先生沉默着起身,将那块鲸鱼型的录音器收进口袋里。 “星野,等着我。” 他握紧了拳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等你回来,我们所有人再一起做那场未完成的梦。” 第028章:073日·午间·格赫娜军备实验室① 总有些东西是你拥有的时间越久,你就发现它越有用的。 哪怕这样的东西数量不多,但只要拥有一样,都能极大地鼓舞己方的士气。 比如说,科技。 先生至少应该庆幸,格赫娜学园拥有一些科技。 这些科技是当日小鸟游星野,在被圣园未花抽取灵魂之前,通过粘着在剑柄上的发信器,传递给他们的。 说实话,那个发信器的容量有限,而且信号很快就被切断。 所以先生拿到的,只是圣三一掌握的小部分残缺科技而已。 但当先生召集了格赫娜的军事科技部门,对这些残缺科技展开研究的时候, 他们才心有余悸地发现,如果不是这些残缺科技,他们根本没办法对圣三一进行起码的抵抗! “我们委派千年学院进行的战况推演,结果出来了。” “哦?怎么样?” “委员长,我只能说………相当不乐观。” 空崎日奈的办公室里,气氛变得相当压抑。 按道理来说,她的三个下属,平时都不应该和空崎日奈这样怄气的。 但现在,战争的阴云已经完全笼罩在整个基沃托斯之上,这让所有知道底细的人,都感到了千钧的压力。 亚子,伊织,还有千夏……她们当然没有忘记自己对日奈的忠诚。 但是忠诚和送死,明显不是一个性质。 “先生,我敬爱你,尊敬你为基沃托斯所做的一切…… 但我不得不说,你现在把我们置于险境。” 戴着眼镜的保健委员火宫千夏,用她的双眼盯着先生。 金色的眼瞳中传出的严肃,让人感觉如同刀子刮在皮肤上: “我们已经开始对圣三一学院的新兵器进行仿造与试制,但那些东西科技含量太高,即使开动格赫娜所有的工厂,产能也不够用。” 先生坐回了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件短刀。 他浑不在意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丝云淡风轻的笑容: “你说,我把你们置于险境?” 千夏顿时涨红了脸,抿起嘴唇,连连摆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先生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用感慨的眼神,望着陷入慌乱的千夏。 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 “或许你们说得没错……或许在我病倒的那段时间里,我对圣三一的变化缺乏足够的远见。” 他站起身,蓝白色的病号服在身体上滑动,他指着自己的心脏,低声说: “我当然可以再一次用生命做交换,尝试和圣园未花谈判,让圣三一暂缓她们的攻势。” “但是我们其实都明白,这样做,行不通。” 先生摊开双手,面对格赫娜的一众高层,诚恳地说: “你看,圣三一想要的东西,非常多。不仅是毁灭和征服,还有信仰与利益。 圣园未花或许只想实行她的成神计划,但她手下的人可不这么想。”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的高级军官,嘿嘿一笑: “每个人都有不能退让的东西,现在圣三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们猜一猜,把我丢出去,能换来你们想要的和平吗?” 先生的双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相信我,如果我的身体能换来和平,不用你们催,我早就把它扔给圣园未花了。” 第028章:073日·午间·格赫娜军备实验室② 房间里的气氛再次变得肃杀了起来。 悬挂在墙壁上的大钟,指针喀哒喀哒地撞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有些人拳头都慢慢攒紧了。 先生看着她们,咧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面对圣三一咄咄逼人的军事压力,格赫娜的军官们,不出意料地分为了两派。 一派太过保守,一派则太过激进。 事实证明,圣三一的孩子,与格赫娜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就连她们给自己划分出的阵营,也如出一辙。 保守派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把先生丢出去,再许给圣三一些许实质上的利益,或许她们就会放弃进攻,乖乖退兵。 激进派则多为万魔殿过去仇视圣三一的过激分子,她们宣称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格赫娜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做好牺牲所有的准备,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从心理学上来说,这就是典型的战斗-逃跑机制。 当敌人出现在眼前,要么战斗,要么逃跑,给孩子们的选项总是这么简单明了。 只不过,当战况变得极端不利,压力如山般巨大时,孩子们就容易偏离理性的判断,而向着不理性的两极快步前进。 “砰” 一名军官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看向先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既然先生您如此言之凿凿地愿意为我们付出,那为何不试一试呢?或许把您丢给那帮长翅膀的战争狂,她们就满足了呢?” 那军管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显然是不想让先生过多地介入格赫娜的事务。 先生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乱世之中,浑水摸鱼之辈从不在少数,圣三一有,格赫娜也有。 格赫娜的保守派中,确有不少在武器订单中捞了一笔,又怕先生查她们老底的家伙。 只是还没等先生开口反驳,另一个军官立刻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她的鼻子怒斥道: “开什么玩笑!先生说得对,那帮混账根本不想与我们和谈!她们制造那么多高科技武器,难道是用来放礼炮,打水仗的吗!?” “你们这帮不懂得和平可贵的人在说些什么!?” “我看你们才是,捞钱捞到连脑子都不带了!居然还说什么和平,圣三一那帮脑抽的大小姐,什么时候能跟我们和平共处过了!?” 顷刻之间,两派水火不容的格赫娜军官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偌大一个军备实验室,霎时间就变成了吵嚷的菜市场。 先生眨了眨眼睛,忽然瞥见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已经悄悄解开了腰间的武器。 再不制止她们,恐怕菜市场很快就要变成全武行了。 他赶忙朝空崎日奈使了个眼色。 空崎日奈的眼神变得冷峻。 这位现任格赫娜的最高掌权者,看了看陷入混乱的军官们,不慌不忙地扬起一只拳头, 然后狠狠地砸在了实验室的大圆桌上。 “轰!!!” 烟尘弥漫,木屑横飞。 以实木雕琢成的大圆桌,被空崎日奈一拳砸成了废墟。 别说那些呆若木鸡的军官,就连先生也目瞪口呆。 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到,魔族,果然是重视实力的种族。 万魔之主,就该由实力最强大的那个人当。 混乱的局势,在空崎日奈的一拳之下已经重归寂静。 先生本以为日奈会搬出她的权威,强行压服那些人, 没想到她直接用上了最直白的物理手段。 不过,看看那些军官的表情,虽然脸上溅了些木屑,但她们的表情可是相当地受用,相当地服气。 实力,就是格赫娜的通行证。 越来越熟稔这一点的空崎日奈,已经成为她们心目中合格的万魔之主了。 她直起身子,瞥了那些军官们一眼, “下次吵闹的时候,最好拿出点实质性的东西……” “不然,你们就都给我滚去扫厕所吧!” 军备实验室里嘻嘻哈哈一阵笑。 那些家伙一个个不像是挨了骂,倒像是给舒舒服服地挠了次痒痒。 格赫娜就是这么个怪物般的地方,你要是以礼相待,甚至阴阳怪气,她们都未必能正眼瞧你一次。 可要是空崎日奈这样有实力又有威望的人去收拾她们,她们倒是会乐呵起来。 “亚子,我们的军备怎么样了?做个简报。” “啊……好的!委员长!” 日奈低呼一声,带着铃铛项圈的亚子就快步走到了她身旁, “根据星野同学传来的资料,我们已经开始仿制新型的单兵武器。” “由于那些资料里的武器科技含量太高,我们评估小组在兼顾了工厂产能,技术水平和复制工艺难度后,决定只仿制一种武器。” 空崎日奈抬起眼帘,看向亚子,问道: “什么武器?” “以电磁场制约的等离子发射器,俗称‘光束枪’” 日奈的眼神变得危险了, “这东西,跟千年学院那些孩子们玩的光枪,不是一种东西吧?” “很遗憾,不是的。” 亚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那种光束枪威力太强了,连火箭筒都比不上。我们在武器工厂里测试了一下,仅仅用最低功率击发它,就能融化整辆主战载具的装甲。”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格赫娜装甲部队的指挥官们,目光简直要吃人了。 众所周知,格赫娜的万魔殿,一直以拥有大量的重型地面载具为荣。 如果亚子的情报无误,那就意味着整场战斗的局势,都将改写。 而在未来的战场上,她们的重型载具,将会毫无用武之地! 在一片嘈杂喧闹声中,日奈继续追问道: “这种武器能够大规模列装吗?” “不能,无论是圣三一还是我们都不能。” 亚子耸了耸肩,朝着日奈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能击发那种约束等离子体的电磁场,需要很高的能量。 我们满打满算,也只能在剩下的工期内,制造出20支光束枪。” “也就是说只能用于特种作战了。” 日奈点点头,“也好,至少正面战场上谁都不会有绝对优势。” 先生将双手交叠在脑后,低声道: “那可不好说,日奈……或许她们有什么底牌也说不定。 对了,亚子,那些数据中只记载了武器吗?就没有护甲之类的情报?” 亚子面露难色: “有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 亚子看着先生热切的眼神,无奈地低下头: “那些护甲,冶炼起来实在太难了。 目前资料里最实用的装甲,是陶钢装甲,它可以抵御光束枪的等离子热流,但别说大规模列装了,就算只打造一人份的护甲,都要我们所有工厂合力工作七天。” “七天就七天吧。” 先生眉头皱了一下,看了一眼空崎日奈,正色道: “先给日奈打一副动力甲,其他人以后再说。” “已经在做了。” 亚子缓缓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黄色的图纸,递给先生: “这是日奈委员长专属的第一代白色动力甲,代号rx-78,半覆式配置,武装有一把光束军刀,一件光束枪,以及两件高爆火箭筒。” 先生立刻心领神会: “专门对付载具的武装配置啊……话说日奈你的mg呢?” “没关系,不管什么武器,我都用得惯。” 日奈交叉双臂,脸上有些小骄傲。 第028章:073日·午间·员工宿舍 武器的问题解决了,众人也就没必要留在军备实验室里。 先生也肉眼可见地舒了一口气,神色轻松地走过空崎日奈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日奈,战略上的规划我来想办法。” “好的,先生。” 日奈微闭着眼睛,轻声答道。 先生眯起眼睛笑了笑,快步离开军备实验室,向着远处员工宿舍里,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段路不算短,但庆幸的是,似乎没什么人跟在他的后头。 “啪” 关上房间门,身子靠在墙壁上。 先生感受着后背传来的冰凉,脸上的轻松表情也终于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只有当没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允许自己卸下脸上的伪装。 也只有他知道,战况要远比她们估计得还糟糕,还不乐观。 “哎……积重难返啊……” 先生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双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格赫娜学院,实在是太过依赖重型载具和爆破物了。 再加上学生们粗放混沌的性格,要她们搞爆破没问题,可要让她们弄些精细操作,那真是难为格赫娜的一个个小魔星了。 偏偏圣三一得到的新型武器,全都是依赖精细操作的点杀神器,与圣三一的战斗风格极其契合。 一进一退之间,双方的战力差距就被不知不觉地拉大了。 更何况,他可还没忘记,黑服也是圣园未花此次行动的背后支持者之一。 黑服手下的十字神名‘赫塞德’,可是号称具有无限军工厂能力,能够无上限制造军武的神秘造物。 要是放在平时,‘赫塞德’只能造些堪比塑料的自动机器人,随便学生们揉扁捏圆。 但如果万一,万一它能跟新的科技进行结合…… 那场景简直美得先生都不敢看。 只是先生早就夸下海口,要为格赫娜负责战略上的规划, 尽管真实的战况再绝望,他也只能强撑着身体,继续努力下去。 “啪啪” 他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走到办公桌前。 “好了,开始工作吧!” …… 夜色已深,先生也已倒在窄小的床铺上。 这天晚上,他竟然久违地开始做梦。 那是活生生的,总让他在夜半猛然睁眼的难听哭吼。 那些哭吼简直永无止尽,夹杂着阴风阵阵,让他无处躲藏。 伴随而来的,是几乎让他无法承受的心悸,还有让他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的噩梦。 梦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基沃托斯,没有天空,没有草地,没有城市,没有树木,没有别人。 只有他。 只有先生,和一望无际的雪白。 在无止尽的空虚苍茫的雪白中,会有一些鸟儿。 那些鸟儿会在无止尽无顶端的白色天空中盘旋着,飞着,飞着。 接着鸟儿们会停住,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 那些鸟儿们,拥有着只要他投入目光,便没有办法移走的美丽眼睛。 有澄金色的,有淡粉紫色的,有天空般碧蓝的…… 鸟儿们的眼睛,比他曾见过所有天空的颜色都还要美丽,美丽几千倍,美丽几万倍…… 那是会让人萌生出一股占有欲的眼睛,无法用美丽去形容。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去触碰那些鸟儿。 鸟儿们的羽毛像绸缎,像肌肤,光亮而触感细致。 他会无法忍受诱惑, 他会专注地,饥渴地将鸟儿捧在手心,低下头,用唇去碰触鸟儿们的双眸。 但在触碰的一瞬间,鸟儿们的双眼就开始流血。 汩汩不止,殷红的鲜血。 耳边会响起熟悉的哭喊。 (先生) (先生) (救救我……) (放过我……) 污秽。 他拼命伸出双手,企图抹去那些血迹,即便殷红已经淹没了他的脚跟。 他惊恐地发现,原来是自己身上流出的,漆黑的血,溢出手心,淹没了鸟儿们的眼睛。 纯白的世界也被他肮脏的血液染黑,多么恶心的黑。 比深渊还要无光的恐惧朝他袭来。 鸟儿早已不见,身上还在流血,黑色的血。 他会大吼,他会挣扎,泡在黑色的血水里,沾染满身的厌世, 但他醒不来。 他已经劳累了太久太久,连最可怕的噩梦,都无法把他从沉眠中弄醒来。 …… 空崎日奈坐在先生的房间里,倚靠着窗棂。 今夜的月光很亮,亮银色的月华洒在她的长发上,散发出一圈光晕,不可言喻的华丽。 光芒映照着女孩白皙的脸。 她的双眼,正紧盯着躺在床上的先生。 先生的面色并不平静。 他紧紧抿着嘴唇,神色有些慌张,又有些悲哀,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下。 他很痛苦吗?他很痛苦吧。 空崎日奈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她的视线,被一个东西牢牢地吸引住了—— 先生的下腹处,高高地耸立着一座山峰,几乎要把他的裤子都撑破。 那不是邪念。 聪慧如她,怎会不知道呢? 先生此刻,即使在梦境里,也正经历着无比恐怖的痛苦。 那当然不是邪念,而是人在经历濒临死亡的可悲痛苦时,身体为了保证能够繁衍下一代,为使血脉不会断绝,而自动做出的生理反应。 她不应该再盯着看下去了, 那是先生的痛苦, 那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但是, 但是,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吧……?) 她的神情几度变换,悲哀,羞耻,自怜,渴望……无数种她曾经压迫到心底的感情,在看到先生身上的生理反应时,就如同洪水般爆发出来。 但是空崎日奈,最终还是没能前进一步。 她倚靠在窗棂上,紫色的眼瞳流下了空洞的泪水。 她看到那个身穿明黄色睡衣的【日奈】,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轻薄的透明睡衣, 她看到【日奈】的幻象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用痴迷的眼神盯着先生, 她看到【日奈】笨拙地张开嘴唇,贪婪地,用力地在先生唇上吮吸着…… 她更看到那个与自己的外貌一模一样的女孩,带着恍惚的神情,对准了那座山峰,然后缓缓地坐下…… “啊啊啊啊!!!” 空崎日奈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狂叫着冲下窗台,把盘坐在先生身上的【日奈】幻象撕成了粉碎。 然后便是良久的沉默,良久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先生脸上的痛苦神色终于缓和,他的呼吸也变得平静下来。 空崎日奈站起身来,脸上神色悲喜变幻, 最终,她舒了一口气。 “啾” 她闭上双眼,在先生额头上轻轻一吻。 然后她转过身去,离开了先生的房间。 第029章:072日·圣三一学院·塔楼 浮生若梦。 没有人比如今的秤亚津子,更适合这个词了。 在圣三一学院一座高耸的塔楼上,就是她简朴的居室。 亚津子贵为阿里乌斯学院的‘公主’,拥有所谓‘皇家的高贵血脉’,在阿里乌斯校区与圣三一合并的当下,只从象征意义上来说,她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可她最讨厌的就是抛头露面。 比起被人虚情假意地尊敬,她宁愿沉湎于梦乡。 她总是在寒冷的夜晚醒来,在深夜无光的夜空中迷失自我。而每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她的脑袋才会重新变得昏昏沉沉,沉入梦境。 睡上十几个小时,再醒上几个小时,然后再度沉沉睡去。 像这样毫无节律的生活与睡眠中,她的脑袋渐渐就像是被浓雾包裹一般,朦胧,模糊。 模糊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世界。 但或许,这种模糊才是她需要的。 (纱织……) 在梦境中,她曾经随着锭前纱织出过几次任务。 她亲眼看到,那个一直如同姐姐般照顾着她们小队的锭前纱织,又开始出任务了。 和白洲梓一起。就像是在旧阿里乌斯学院一样。 换了一个地方,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亚津子悲哀地想着。 她们阿里乌斯特殊小队,曾经是多目女的帮凶,伊甸条约的破坏者, 不用以战犯身份站上审判席,甚至还能真正成为圣三一的得力干将,已经是先生拼尽全力能为她们争取到的,最大限度的宽容。 代价是什么? 带领阿里乌斯的学生们无条件地遵从圣三一的命令,任劳任怨地干活。 特别是纱织,她接起任务来简直不要命,就像对自己的身躯毫不珍惜一样。 “至少比打黑工好” 纱织是这么说的。 亚津子想,她确实说得有道理。 基沃托斯的学院几乎等于一个个小国家,失去学院,就只能成为流落街头,生死不由自主的流浪狗……不,说不定比流浪狗都惨。 狗都会有人疼,人却未必。 温暖的床铺,热好的饭食,遇到困难的时候还有圣三一的法务部门撑腰,这是以前的阿里乌斯学生们,连梦想都不敢想过的待遇。 如果非要当狗,比起当一只遍体鳞伤的流浪狗,还不如当一只吃饱喝足的看家狗。 还能奢求什么呢? 有人说,不要赞美苦难。 但对于那些真正绝望的人来说,他们并不是赞美苦难,而是已经被苦难磨去了全部的志气,全部的棱角,再也不会对温暖和光明渴望半分。 当绝望成为常态,唯一的乐趣也只是数自己身上的疤痕,那不如还是自豪地数一数吧。 然后被人居高临下地批判,不要赞美苦难。 只是那些人不知道,反抗,本身就是心仍未死的证明。心死的人是无法反抗的。 亚津子早已不会奢求,因为她早就看明白了。 阿里乌斯出身的学生,在圣三一,终归是异乡人。 捡着残羹剩饭,喝着废墟中的泥水,接受着狂热仇恨的扭曲教育, 这样的孩子,从根本上,从灵魂上,都跟圣三一那群大小姐,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她们把阿里乌斯的学生当成打手,当成保镖,但那又怎样? 该融不进去的,终究还是融不进去。 强行融合,只会适得其反,能够保持距离地利用她们,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张开眼睛了吗?是吗?已经张开了吗?) (可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亚津子微微摇头。 她只看见一片黑暗,荡漾在漆黑之间。 无论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秤亚津子都看不到一点光芒。 她失去的东西是如此之多,多到她已经记不得了。 可她的记忆深处,还留存着关于蓝天的记忆。 那是有一次,她和先生相会时,天空的颜色。 她尝试着穿梭在比雾气还要深重的梦境中,寻找着那个怎么也不肯放手的颜色, 那是亚津子眷恋着的蓝。 她当然知道,阿里乌斯,还有圣三一,既是故乡,也是他乡。 但她不知道的是,当日相会时,先生一看到她手腕活动不便,就立刻掀起了她的袖口。 先生看着她,看着袖口下掩藏的旧伤, 浅灰色的眼睛渐渐变得湿润,有种水汽氤氲的,温和的悲伤, “疼吗?” 亚津子死死咬住嘴唇,表情起伏了一下, 然后她点点头,强迫自己不让泪水洒出来:“嗯。” 有一种相知,不需要语言去粉饰。 她掩藏得很好,但他仅凭动作,就看出了她的伤。 这种毫无道理的共感,只有一个理由: 他也曾经历过。 那一刻,亚津子就明白,先生与那些圣三一的孩子们完全不一样。 他也曾站在她的位置上,不安,胆怯,对未来不抱有任何期望。 于是阿里乌斯的公主,在他乡,第一次找到了她的故乡。 他是她最后的蓝天。 可那片蓝天,早已被血一般的红色覆盖过去,弄得不成样子。 她从此不敢看血红色的晚霞,因为红光大盛的天空,会让她想起那一天。 先生献祭的那一天。 故事的结尾总是猝不及防,甚至能让早已习惯了失望的阿里乌斯人,也忍不住黯然神伤。 这个世界,对亚津子来说,终究是毫无改变。 光芒总会熄灭,篝火总会化灰,所剩无几的温暖,也只会在深沉如雾的梦境之中,慢慢消溶。 她直起身,走下床,拿起桌上的通讯器,放到耳边, “纱织,是我。” “跟圣园未花说一下,我同意进行精神感应框架的实验了。为了我们共同的梦想,实验应该早点开始。” 第029章:072日·圣三一学院·格纳库① “嗡” 球形电梯在透明管道内进行了一次精准而优雅的抛射,稳稳地停在了格纳库的上空。 从最近的变动局势来看,不仅是格赫娜,基沃托斯其他几千座大大小小的学院,都打算收集一下神秘的圣三一军事部门的资料。 毕竟,盘旋在基沃托斯上空的阴云,只要是拥有灵敏视野的人,都能察觉出来了。 不过圣三一对于机密部门的严格保护,已经打消了她们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圣园未花……也变成像模像样的领军人物了啊。” 锭前纱织拉紧自己的外套,看了一眼跟在身旁的亚津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这些天拼命地战斗,只是为了让公主远离那些能唤起她糟糕回忆的事物。 但如果公主自己选择迈进去,纱织也是阻止不了的。 电梯门缓缓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迈步踏入了圣三一最新的格纳库。 下一刻,圣园未花,这位圣三一现任最高指挥者就出现在了她们面前,正站在门口迎接她们。 未花带着温和的微笑走上前,和亚津子以及纱织握手,低声说道: “感谢你们参与圣三一的事业。” 亚津子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我只为先生的命运而来。” “那可正巧,我们恰好掌握了足以达成你我夙愿的强大力量……” 圣园未花笑意盎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欢迎来到白色基地。” “看来,果然战争已经无法避免了……” 纱织冷哼一声,而亚津子面色不变。她直勾勾地看着未花,低声说道: “我们阿里乌斯的学生,本质就是让人讨厌的。比起感情的交流,还是互有来往的交易更让我们放心。” “好吧。” 圣园未花低着头,叹了口气: “果然,想要像先生那样获得别人的信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不过她只是略微感叹一下,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在一众助手和卫队的簇拥之下,圣园未花带着阿里乌斯的二人,踏上了电动升降平台。 “嗡” 眼前的画面逐渐降低。 在迎面而来的热风中,亚津子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一片忙碌的基地。 那是旧阿里乌斯学院也不曾拥有的,巨大的战争工厂。 几十台大型工程车,毫不间断地搬运着各种零部件,放置于各个空置的工位之上。 而在叉车和升降机穿梭的最前方,则是一台由钢铁和巨炮堆起来的超大型战争机器。 十二门发射管在它的背上延伸而出,双手的指节也挂载了满满的火箭弹,它就是一台活生生的武器库。 看着那足有十几米高的二足步行要塞,锭前纱织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你们打算把这玩意投入进战斗?这玩意看上去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如果被袭击爆炸,殉爆的能量可能会直接掀翻我们的部队!” “实际上,它可不需要什么防护措施……” 未花头也不回地说道: “以基沃托斯的最高神秘之一加持在身上,再加上最好的超高张力钢锻造而成的护甲,我不认为格赫娜现今的武装,有谁能打破它的防御。” “……” 未花的话,让纱织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神秘防御,可以说是基沃托斯最高等级的防护措施。 和其他任何装甲的效率都不一样,神秘很难枯竭,只要对方的火力没有超过神秘防御的承受极限,它就可以永无止尽地战斗下去。 再加上,圣园未花提到的‘最高等级神秘’…… 纱织不由惨笑一声。 她算是知道,那天自己和白洲梓都不能合力攻下的星野,最后的下场了。 “不过战斗专家们的建议,我也会考虑的……” 未花轻柔地笑了笑,缓和了一下有些生硬的气氛: “这台毁灭巨兽,诚如纱织所言,为了避免殉爆的风险,应该与我们的部队保持一定距离进行战斗。” “不过,它还不是我们今天的重点。” 一台运送列车缓缓驶入轨道,停在三个女孩面前。 她们依次在空荡的电车上就坐,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列车缓缓开动。 圣园未花双手抱胸,自信地说道: “亚津子同学,再次感谢你参加我们的研究。” “相信有了你的帮助,我们的精神感应遥控浮游单元项目,将会得到长足的发展。” 第029章:072日·圣三一学院·格纳库② “唰” 运送列车穿过一道道铁闸门,速度平缓而舒适。 但是车厢里众人的眼睛,包括纱织在内,都在最后一道门轰然打开的一瞬间,瞪圆了。 而圣园未花恰到好处地插进对话: “这是我们的精神感应研究所,但它不仅仅是一个研究所,它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列车缓缓停靠在站台。 她们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清新,翠绿的风,从远处吹拂而来。 头顶上,是如织的群星,闪耀着神秘而绚丽的光芒。它们如同触手可及的碎钻,靠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来。 一片青翠的草原出现在众人眼中,庞大的面积,几乎可以比得上圣三一开阔雅致的中心广场。 而在草原的边缘处,是一片闪耀着星光的湖泊。 粼粼的光斑在湖上跳跃,轻盈的冷风吹拂着湖边的花海,美好得仿佛是被仙女施了魔法的童话世界。 “这里……是研究所?” 纱织深深地呼吸着,试图让自己惊愕的神情重归平静。 她看到圣园未花遥望着湖边的花海,神情有些痴迷,仿佛那是寄托她心意的理想乡。 但转瞬之间,她的恍惚就从脸上消失不见。 圣园未花转过身,看着阿里乌斯校区的两人,张开双臂,骄傲地说: “当然是的。现在,你们准备好进行测试了吗?” (这哪里是什么研究所啊,简直是个旅游景区……) 纱织想要开口质问, 但当她侧过脸去,看向亚津子时,她的表情却怔住了。 亚津子双手扶着列车的舷窗,看着外面如梦境般的纯美景色,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眼神仿佛陷入了虚空之中, 她如梦呓一般说道:“这真的是……真的是……” (亚津子) 透过耳膜的鼓动,她分明听见了一道低沉温柔的嗓音,呼唤着只有那声线才能让她感到安全的,她的名字。 她的心头一紧,双手不由自主的向前伸去,脚步和气息一并紊乱,乱得不像是昔日阿里乌斯仪表端正的公主。 她每往前一步,就回应着他的声音。 她大喊着: “先生,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可是干燥的唇瓣扬出的声音,却是细如蚊蚋,连一丝底气都没有。 亦真亦幻,是现实,也是梦境。 于是那声音只能冷冷地,寂寞地环绕在她周围,不能让她思念的人听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锭前纱织脸上掠过一丝怒容,她看着微笑的未花,低声吼道: “这个精神感应研究所,到底是干什么的?你对公主做了什么!?” 未花靠在列车站台的栏杆上,抱着双臂。 她看着怒视着她的纱织,轻声说: “放心,我不会伤害亚津子同学,只是稍微地扩张了一下她的感知而已。” “扩张感知?”纱织疑惑道,“感知什么?” “灵魂。” 未花笑容满面,用一种悠长的语调说道: “灵魂,精神,意识……本来就是同一物体的不同表达方式而已。” “先生曾经教过我们,在心理学上,人的表层意识只是心理活动的冰山一角,而海面下庞大的冰山,则属于我们从未重视过的‘潜意识’。” 未花朝着纱织的方向迈出一步,用自豪而谦卑的语气,缓缓地说: “我们的斗争本能、冲动、心理阴影,以及人格概念,这些巨大而不可或缺的部分,都潜藏在意识的深海之下,等待着我们发掘。”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我们的灵魂,比我们的身体更加巨大。” (灵魂比身体更巨大……?) 纱织沉思了一会儿, 但当她联想到格纳库里那台巨大的战争机器时,她惊讶地抽了口气: “也就是说,星野她……” “那也是我们的研究成果之一。” 未花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亚津子的脑袋,让她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微笑: “那把无尽之剑上蕴藏的不只有科技,还有关于灵魂的奥秘,它拓宽了我的视野,也给予了我更多的灵感。” “比如说,人的灵魂,真的需要局限在肉体之中吗?” “电动义肢,以及脊髓连接的机械手,这些都是基沃托斯早已实现的科技。 我只不过向着未来更进一步,发掘出了更多的可能性而已。” 圣园未花缓缓呼出一口气,用温和的动作安抚着受惊的亚津子, 她的眼神再次变得平静,呼吸平稳,心跳沉着,坦然地看向纱织: “接下来的展示,我本可以用命令强迫你们这么做,但我现在,想要请求你们—— 可以让亚津子同学,借我一臂之力吗?” 纱织抬起头,迎向圣园未花澄澈的瞳孔。 未花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股混合着诚恳的,纯粹的压迫感。 纱织缓缓地抿起了嘴唇,低眉垂目,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不要伤害她,不然我会跟你拼命。” “我不会的,我保证。” 圣园未花轻声说道。 在得到了纱织的同意后,未花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特殊的金属造物,放在亚津子面前。 那是一柄闪着蓝色幽光的短刃,构造轻盈巧妙,似乎蕴含着某种超越时代的科技。 “亚津子,想象吧。” “诶?” “想象它是一只鸟,跟随着你的意识,在蓝天里无忧无虑地飞翔。” 未花的声音,很轻,很柔。 亚津子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闭上双眼,开始沉浸于未花描述的物象里。 紧接着,一种奇怪的现象便发生了。 “嗡” 蓝色的短刃,在未花手上,毫无征兆的悬停在了半空。 一种独特的感官,在亚津子脑海里出现。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在毫无拘束的世界里,展翅飞翔的感觉。 “去吧,浮游单元!” 嗖!! 蓝色的短刃撕裂空气,划过长空,伴随着令人胆寒的破空声,在亚津子头顶上的空间里快速地穿梭。 亚津子心念一动,猛然睁开双眼, 只见一抹寒芒闪过,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便被浮游单元轻而易举地砍成了碎块! “传闻中,阿里乌斯的公主,在血脉中蕴含着神秘的力量,今天一见,确实很令人震惊呢。” 未花满足地拍了拍手,以感叹的语气说道: “亚津子同学……你似乎天生就很契合精神感应系统。这一次实验得到的数据,比我们十几个研究员苦熬一周得到的都要多。” “是吗。” 亚津子点点头,精神上似乎有种欣快的感觉。 看她的神情,她不仅满足于自身的成就,更在刚才的研究中,接触到了某种禁忌的感受。 纱织看着公主,摇了摇头。 这位公主的保护者,脸上写满了疲惫, 她看向圣园未花,叹了口气: “圣园未花,我们约好的,不要让公主上战场。” “放心吧,纱织。” 未花整了整衣服,嘴角露出了一丝晦涩的笑容: “脏活由我来做就好了。精神感应系统的第一件成品,我会用在我专属的红色动力甲上。” “至于名字……那个黑服倒是给我推荐了一个好名字呢——‘扎古’?据说是神话时代的古文里‘天神战士’的意思,还说这名字绝对会把先生吓一跳。” 她遥望着远处的花海,目光化作一缕烟雾,飞过湖泊的水面, “七天之内,我的动力甲就会完工。到时候……” 圣园未花轻声笑道: “到时候,就该投下命运的骰子了。” 第030章:071日·晨间·格赫娜学园① “哗啦啦” 厚重的文件被一张张翻动,在纷飞的油墨纸张下,是先生依旧忙碌的身影。 “关于物资调配方面的问题,你可以去找千夏。” “阿拜多斯的商业运转依旧良好,容易携带的资源也已经全部打包。” “还有便利屋68,她们也想参加战斗?……好,我会安排一些不危险的岗位。” 先生沉稳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若是在往常,被叫到办公室值班的学生们,总会对他的声音浮想联翩。 但对于日富美来说,她已经不再为这思念而感到困扰了。 总有些人的世界很感性,在缺少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后,她的世界不再完整,也不再富有魅力。 日富美靠在座椅上,目光冷漠地看着窗外风轻云淡的风景。 格赫娜,这就是她现在所处的地方。 这座学院是如此让她信赖, 因为,自她从越来越陌生的圣三一逃出来之后,这里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熟悉的温暖的地方。 不仅有先生,还有她能够依靠的好伙伴。 但另一方面,这座学院又是这么的令她疲累。 因为在这里,她同样目睹了很多失去的东西。 她身边最亲近的先生,再次以孤身病体,扛下了摇摇欲坠的局势,但每时每刻,他的生命和灵魂,都在被无尽的工作持续消磨着。 还有蒙面泳装团的孩子们……她们失去的,可不比日富美少。 是的,日富美深深地思念着补课部的好伙伴,那是她再也触及不到的曾经。 但当她看到阿拜多斯的孩子们,伫立在星野的医疗舱前,久久不能言语, 她忽然觉得,或许让回忆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也比直视惨痛的现状,要稍微幸福一些。 每一次心跳,都能让日富美几乎能重温到那种直达内心的痛苦。 她是个情感丰富的孩子,能坚持到现在,也不选择沉沦或者麻木,已经是超乎常人的坚韧了。 不过,即使她再怎么坚韧,也不是没有极限的。 “先生。” 那些情感又一次如潮水般荡漾过来, 她脑子一空,脚步无法抑制地动了起来。 有种无名的力量在主导她的脚步,一步又一步,走到先生的身旁。 她所眷恋的人,已经确确实实的在她面前了。 “先生。” 日富美像个孩子般,探出颤抖的手臂。 迎接她的触觉的,是比往常稍低一些的体温,还有干燥的皮肤。 她轻轻缩回手,抬到鼻下轻轻嗅了起来。 除了香皂的简朴芬芳外,还多了一种两人之间共有的味道。 当然,属于她的香味占据绝大比例。 她知道,先生很忙碌。 指尖触碰到的脉搏,比往常慢了一拍,说明先生知道她向他索求着一些东西。 可能是感情,也可能是维持生命的东西,又或者,只是一种微妙的,二人共处的感觉。 日富美走到窗边,将一束花插进玻璃瓶,摆在了先生的办公桌前。 然后她后退几步,缓缓坐在窗台上,看着先生处理公务。 仅仅是几步的距离,对她来说却变得好远,好远。 尽管她对白洲梓发出了宣战布告,发誓一定要学习先生的作战理念,去打醒她们, 但当她真的开始学习那些勾心斗角,那些利益算计的时候, 她方才意识到,目前的自己,想要帮上先生的忙,还有些不够格。 “日富美,或许你没有发现,你最大的才能,就是站在对方角度思考问题。” “尽管你喜欢自称平凡……哈哈,这种态度倒也挺不错啦。 不过,只要把这种才能运用得当,你的成就将会不可限量。” 先生是这么说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出神。 她想,先生不愧是先生,懂得真多。 但她现在才知道,站在对方角度思考问题,也是一件不快乐的事。 她没有告诉过先生,她曾经最感兴趣的,最想理解的,最希望去探知的,就是先生的心境。 只是她现在,已经不敢去探知了。 她不敢去想象,承受着如此重的压力,经受着太多勾心斗角,太多利益算计的先生,会不会像她一样,也有想逃避的时候。 光是想象这种可能性,就让她不寒而栗。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独自承受着这一切,在众人面前,不能让脸上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日富美的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过, 她极尽困难似的吞咽唾液,试图吐出几个字, (我不想失去你,真的,绝对不想失去……) 第030章:071日·晌午·格赫娜学园② 晌午时分,早濑优香发现了正在中庭的椅子上歇息的先生, 她快步走上前,黑色的小皮靴在地板上叩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先生,我带来了研讨会内部的决议。” 阳光很刺眼,一阵清风吹拂过她的耳边。 她看到先生双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仰望天空,累得仿佛灵魂都已出窍。 即使优香已经多次服用药物稳定心神,眼前的景象仍然让她揪心。 “先生,你在听吗?” 她叹了口气,走近先生面前,小手在先生眼前晃来晃去。 “我在。” 一个沉闷如低音鼓的声音,从先生喉中迸出。 他又熬夜了。 优香心里想着。 她太怀念过去和先生在办公室里,一起熬夜处理事务的时候。 优香是基沃托斯人,几天几夜不睡觉也没问题。 先生那时候熬夜也会累,但他的火头很旺,精神也爽朗,即使毫无意识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喊累,也只是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一份恰到好处的亲昵举动。 那时候的优香,会一边抱怨着老师好重,一边闭上眼睛,享受这份慵懒而随性的重量,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感觉。 因为,很温暖。 作为千年学院的学生会成员,优香运用她的精算能力,帮全千年大大小小的社团处理账务,分析报表,还要分配预算。 她的权力很大,但对她颇有微词的学生也不少。 那些自在惯了的学生们,随心所欲地挥霍着部门的预算,等到赤字临头时,又忙不迭地向她讨饶,让优香大人有大量,放她们一马。 任性的孩子太多,虽然她们本性不坏,但也让疲于奔命的优香,偶然间产生了一种,需要一个可靠的肩膀去依赖的感觉。 只是,再丰沛的水源,也终有枯竭的一天。 她凝视着长椅上的先生,思虑再三,不知道该不该将学生会的决议告诉他。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 “先生,” 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研讨会决定,千年科技学院将会保持中立。” 空气中凝结的窒息,迁移着渐渐幻化成飘散的思绪。 优香很头疼。 不管先生帮了千年科技学院多大的忙,也不管她在研讨会内部如何据理力争, 她终究只能争取来一个中立的结局。 优香依稀还记得,她代表千年学院,第一次遇见先生的场景。 那是两人的缘分开始之地。 最开始,她去找先生调解千年学院的纠纷,既是工作,也是私心。 到后面私心膨胀地越来越大,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千年学院研讨会,在夏莱的利益代表。 她为千年学院争取来了先生的帮助,次数多到数不清。 现在,当她要为先生争取千年学院的帮助时,她只能带回一个口信。 “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先生宽慰着优香: “我们不用同时挑战基沃托斯的两大学院,这都是多亏了你呀,优香。” 优香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白色药丸,就着唾液吞下。 他明知道的。 他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却还要把这事说得像一件好事。 无止尽的索取,最终走到了竭泽而渔的那一步。 她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地从先生身上榨取利益,而当先生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利益也就枯竭了。 她的工作也结束了。 早濑优香轻轻移着步子,坐到了先生身旁。 “先生,我跟你走。” 她的声音很轻,语调却有种决绝的意念。 如果早濑优香和先生的相遇,不过是一场荒诞的逢场作戏, 那她宁愿把这场戏演下去。 她看到先生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一抹怜惜的色泽: “不,优香,你不需要……” 她则伸出食指,轻轻按住了先生的唇, “研讨会的工作,我已经辞掉了。让她们自娱自乐,自生自灭去吧。” “先生,带我走。” 看着优香认真到极致的双眼,先生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好。” 第030章:071日·午后·格赫娜学园③ 忙碌而平凡的生活还在继续着。 对于格赫娜的学生们来说,眼下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无数次日常冲突中,一次加大规模的再版。 基沃托斯的孩子们,早就习惯了有事没事来一梭子的生活。 文具店和小卖部里,堂而皇之地摆着粉色的5.56弹, 破片雷和闪光弹,更是像薯片一样普通, 所以,即使大量的战备物资被源源不断地运往格赫娜,即使叉车和货车来往忙碌,一箱一箱的弹药被运进仓库,她们仍然谈不上有什么紧张感。 不过是水柜上街,弹药入库而已,能出什么大事? “啪” 月雪宫子乘着直升机降落到了广场上, 对着前来迎接的先生和空崎日奈,宫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随后,她看向那些自由散漫的学生们,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了, “这些学生,没有任何警惕感与保护措施,也不像演练过应急预案的样子………简直是最糟糕的外行人集合。” “实际上,她们也不需要那些。” 空崎日奈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 “以我为首的军事管制委员会成员,就驻扎在距离这里5公里外的基地里。她们是最精锐的军团,也将是战斗的主力。” “格赫娜不需要把所有人都训练成特种战士,而且我们也没有这个资源。” 日奈的话,让月雪宫子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毕竟,格赫娜和她所处的srt学院不一样,它并不是一个专门的军事机构。 虽然学生们喜欢天天搞爆破,但战斗是需要素养和纪律性的,真打起来,那些混沌惯了的学生们也不好训练。 空崎日奈仰着头,两臂枕在脑后,有些诧异地看着月雪宫子: “怎么,你觉得不满意?” 宫子有些孩子气地鼓了鼓腮帮子。 日奈轻轻笑了一声,稍微把身子向前倾了一点。 月雪宫子能从她的上方,看到少女清澈的眼眸。 她美丽的脸庞带着毫无迷茫的坚毅,似乎任何事物都不会将她动摇。 宫子实在是难以想象,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高中生,是怎样扛住那令人窒息的战争压力,还能表现出一副举重若轻的姿态的。 正当她们沉浸在这份欲说还休的气氛中时, “啪!” 两个女孩的肩膀,同时被人拍了一下。 “好啦!Srt的小队长,遇上了格赫娜的军事委员长,该说一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吗?” 先生那开朗到过分的声音,从旁边响了起来。 空崎日奈抿了抿唇角,默不作声地将先生搭在肩膀上的手拍掉, 然后她迎上那对曾经让她迷失的,温柔的灰眼睛,说: “先生,保持乐观是好事,但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哎,我这不是想给新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嘛!” 先生赶紧举起一只手以示妥协: “总之,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很多次了吗?——紧张对战斗丝毫没有帮助,放松一些好不好?天塌下来还有大人顶着,来,笑一笑嘛。” 空崎日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她的眼神像刀子般尖利,似乎想要把他的笑容挖下来,刻在自己的心脏上。 “笑?” 日奈的嘴角渐渐上扬, “是的,或许我应该笑一笑。整天绷着脸,是无助于鼓舞士气的。” 两人的语气都十分平和,就像是一对师生的日常嬉闹。 但是,月雪宫子清楚地感觉到,她面前的两个人,似乎都像是缺失了什么一样不正常。 日奈的笑容,只是在先生的劝谏下,为了安抚人心而露出的笑容。 先生也是如此,他挤出心头所剩无几的乐观主义,也只是为了让日奈不再担忧。 明明应该是很亲近的两个人,却把逢场作戏的奥义演绎到了极致。 月雪宫子有一瞬间的怔愣,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流光。 片刻之后,她用极轻的声音喃喃道: “这样的羁绊,只是在折磨彼此而已啊……” “什么?”日奈转过头来。 “没什么。” 宫子摇了摇头,回望着日奈: “兔子小队已经就位,按照先生的指示,我们将进行对您的防卫任务。我们将在战场上不惜一切代价,为您清除撤退路上的一切阻碍。” “……是吗,” 日奈用一种赞许的眼神看着她, “那就麻烦你们了。” 第031章:070日·基沃托斯中心广场·和平塑像① 大雨将至。 浓厚到无法化开的乌云,遮天蔽日,将湛蓝的天空都隐隐染成了深红色。 狂风席卷着地上的落叶,广场上的旗帜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过往的学生们早已举起书包顶在头上,加快脚步,匆忙逃窜,亦或是就近找个可靠的屋檐,从而规避即将到来的瓢泼大雨。 “真是……应景啊。” 圣园未花独自站在和平塑像之前,凝望着雕刻有联合部队英姿的金黄色塑像,久久地,不肯移开视线。 从前,她不在乎风雨雷霆,满目荆棘。 只要那个人还在,一切总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前人的丰功伟绩,终将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消散无踪。 当残酷的命运把名为时代的接力棒,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才发觉历史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不堪。 先生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她们讲过,人必须背负历史走下去。 比如说,格赫娜和圣三一相互仇恨的历史, 以及,基沃托斯的孩子们,习惯于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历史。 身为圣三一实质上的第一席,她必须背负,必须改变,必须终结。 可肩上的担子重得超乎想象,以血色铺就的前路又晦暗不明, 感受着这种前所未有的重压,圣园未花不禁要嘲笑起过去天真的自己。 嘲笑过去的自己,对于自身的职责太过轻慢,太过任性,以至于作为圣三一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想着缓和矛盾,反而全盘接受周围人的煽风点火,并且亲手开启了无法挽回的事态。 “还是……太天真了啊……” 她强行制止脑海里离歌尽散的悲鸣,驱散那些空虚的幻觉。 她更害怕,下一秒就会念起先生的影子。 “引导我吧……先生……” 圣园未花低下头,强忍着一种混合着自卑与自嘲的情绪——果然,自己就是个笨蛋,大笨蛋。 (未花,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谁知道呢? 她在心里徒然叹道。 回头的路已经被堵死,剩下的选项,唯有向前。 不择手段地向前,不计代价地向前,不问后果地向前。 站在和平塑像之前,未花再次默默立下悲壮的决心。 可世事总是如此有趣。 街上早已人迹萧索,狂风亦停息,一种暴风雨前的诡异宁静,开始笼罩大地。 她突然就听见了很凝重很凝重的喘息声,刺得她脊背发凉。 那呼吸声太过熟悉,在她的梦里听见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惹得她忍不住鼻子发酸。 她猛然回过头去,目色微微狰狞。 是先生。 她的先生。 还有,空崎日奈。 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冒着狂风暴雨的危险,也要最后参观一次和平塑像的人, 除了他们三个,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是吗……陪在你身旁的,已经不是我了啊……) 看着陪在先生身旁的白发少女,圣园未花的双瞳,就像是被刺痛一样微微缩起。 但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喜怒形于色的笨蛋, 未花走上前去,以敷衍的态度,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真是令人感动啊,先生。不去备战,跑过来跟我叙旧?究竟是何等愚蠢的自信,让你仍然认为,你们不会被我的军队碾碎?” 她的话音刚落,恐怖的压迫感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 乌云和落叶仿佛都在这一颗停滞,令人战栗的危险感袭上二人的心头。 彻底解放神秘、开发神秘之后的圣园未花,已经隐约具有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压迫力。 但空崎日奈只是脸色稍微变了下,便恢复了平静。 她迎着圣园未花尖锐的目光,从容地摊开双手: “我们并没有那种自信。只是,现在战端还没开启,我们就仍是先生的学生。” “身为同学,至少应该在先生面前和睦相处吧?” 日奈看到未花的笑意黯淡了一瞬间。 虽然还是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却让人感到她的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悲哀。 于是日奈口中的嘲讽也吐不出来。 她看到圣园未花以坚硬如铁的壳子守护的灵魂深处,只是一片柔软的旧伤。 天色浓郁如墨,广场上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即使她们的道路相悖,她们恐怕仍然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她们已经如此相似,身份,地位,智慧,力量,甚至是喜欢的人。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对方一样了解自己,但她们却永远无法再站在一起。 第031章:070日·基沃托斯中心广场·和平塑像② 雨色像是幕帘,夹带着夏日的燥热和从天上降下的寒意,轻轻遮住了街景。 那张由雨点织成的灰蓝色幕布,仿佛无边无际,令世间缤纷多彩的万物,在雨中消融,崩解, 只剩下三人脚下一方小小的土地,作为无边汪洋中的孤岛,供人落脚。 他们躲进了一家早已关门大吉的商铺内。 头顶延伸出的红白色雨棚,被沉重的雨点打出噼里啪啦的节奏。 斜靠在被锁得死死的卷闸门上,感受着后背传来的丝丝冰凉, “哈哈。” 先生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怎么啦?” 未花歪着头,有些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 先生摆了摆手,用一种促狭的眼神望着天空, “只是突然想到,我们三个人,大概可以被称为基沃托斯最有权力的三巨头了吧? 可我们最后不是在谈判桌或者战场上相见,而是狼狈地跑到便利店门口躲雨的时候,聚在一起了。” 先生十分诚恳地说道: “我就在想,要是那些佣兵团知道了她们心心念念的死敌,居然是这么一副德行,心里会不会特委屈。” “噗” 未花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全身颤抖着忍耐笑意。 不过她终归是一个太过忠诚于自己感受的女孩子。 未花揽着先生的脖子,带着满面的笑意,在他耳旁轻声细语: “什么样的先生,当然只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啦~~我们这么随便,还不是你害的。” 说完,她竟然还轻轻把先生的耳垂含在嘴中。 一吞,一吐,像是在玩着有趣的玩具。 虽然先生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背后冷汗直流。 她就知道先生会无所适从,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啊,不过……” 感受到日奈的情绪变得越来越阴沉,圣园未花低声说道: “日奈酱好像做不到呢,真可惜。毕竟日奈酱就算踮着脚,也没办法够到先生的脸嘛。” 先生看了看即将爆发的日奈一眼,无奈地扶着额头, “……未花,几天不见,你咋就成了茶艺大师了呢?” 他伸手轻推未花的身体,而未花也没有留恋,当他推开她的时候,她就立刻松开了抱着先生的手。 看着两人的互动,从头到尾,日奈都没说过一个字。 不过,人是一种有思想的生物。 人和人之间的对抗,除了拳拳到肉的搏斗之外,更多的其实是以思维碰撞的方式体现出来的。 于是日奈和未花,隔着一个脸上写满无奈的先生,开始了思维上的隔空角力。 “圣园未花,无论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先生选择了我,原因你自己应该清楚。” “难道你不想让先生活下来吗?” “我当然想,但我更愿意尊重先生的想法。” 都是她们在说。 先生闭上眼睛,鼻子里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劝说其他人接受自己的想法是一件很蠢,而且很难办到的事情。 但问题就在于,很多聪明人却对此乐此不疲。 她们确实借着拌嘴的功夫,短暂地变回了喜欢吵闹的高中生。 可这种心有灵犀的逃避,又能坚持到几时? ‘不问世事,只谈风月’,是一种最理想的境界。他们奢求不来。 吵嚷的声音逐渐变得沉默了。 空崎日奈的性子,并不健谈。圣园未花虽然很喜欢带动气氛,但对于不能包容她的任性的人,她也绝不会讲得太多。 千言万语,最后归于无言。 “先生,” 圣园未花忽然开口了, “这段时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基沃托斯的无主地带,贫民窟,还有那些破落的小学院。” 她的声音平淡异常,但话语中的寒意比雨天更冷, “我看到了太多不幸,几乎对人们失去希望,那些挣扎在饥饿边缘的孩子们……” “圣三一已经尽可能地去帮助边境的学生,但还是不够。” 未花继续说道, “像阿里乌斯校区这样的地方有很多,虽然没有扭曲的大人传授仇恨,但就是因为贫穷,让那些孩子们性格扭曲,成为信奉弱肉强食的暴力分子。” 先生的喉头不自觉地吞咽, “我们这些顺利进入大校的学生,从一开始就拥有特权。当我意识到这点后,我心中就有了负罪感。” 未花低垂着眼眸,轻声说道: “或许亚津子同学说得对,我永远无法理解她们的感受,因为我没有饿过,苦过,自然也就没办法获得她们发自内心的认可。” “所以,这就是你挑起战火的理由?” 空崎日奈用那双紫色的眼睛直视着未花,语气不容动摇: “当然,你的成长相当惊人,我们都看在眼里。” “可是,圣园未花,理想和野心,有时就只有一念之隔。” “你说你想要帮助边境的学生,却在大量制造武器,用恐怖和流血让她们惶惶不可终日。” “你的那些忠实信徒,也是一些腐朽贪婪的货色,她们跟我们曾经剿灭过的那些黑市和佣兵团,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借着传播信仰的名义,为自己攫取私利。”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带来的‘新时代’,那我只能劝你醒一醒,别做梦了。” 圣园未花微微动容。 但她轻轻摇头,对日奈低声问道: “同样的话,不是也能用在你身上吗,日奈酱?” “你敢当着先生的面说,你已经学到了他全部的精髓,保证即使他逝去之后,基沃托斯也不会陷入更糟糕的处境吗?” 未花的追问,让空崎日奈脸色一变。 刚才的坚定顿时不见了。 “你也没有把握吧,日奈酱?” 未花有些疲惫地阖起眼睛,手指摩挲着粗糙的铁门: “毕竟先生只有一个嘛,独一无二的先生,对吧?” 圣园未花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声音变得平静冷硬,再没有一丝转圜: “多余的话已不必多说,空崎日奈,就让我们在战场上互相理解吧。” 第031章:070日·基沃托斯中心广场·和平塑像③ 冰冷的雨,就像是整个城市里糟糕气氛的延续。 它让人心烦意燥,让人内心中所有的不堪,在它面前无处遁形。 空崎日奈与先生离得最进, 她看到先生倚靠在铁闸门上,默默地流泪。 他的鬓角已然现出几分灰白,沉默无声,仿佛天地万物也再与他无关。 如此为她们痛彻心扉的人,世间应该不会再有了。 无论日奈如何坚强,如何摈弃感情,此刻也不由得鼻子一酸,轻轻偏过了头去。 无尽的沉默,仿佛漫天的雨点都凝固在半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棚下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未花,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了,这很好。” 这一声虽轻,却如同利剑一般,穿透了未花的身体。 感受着那句话中透露出的浓浓的疲惫,未花的身子轻轻颤动着,喉头有些哽咽。 纤细的十指,仿佛都要抠入铁板中。 “先生,想要停止我,就命令我去死吧。相信我,我能做到的。” 她的声音如同杜鹃啼血,如泣如诉: “但是除此之外的命令,我都不会听的。没有人可以让我停下来,包括先生你。” 沉默中,一只宽大的手掌,带着微微颤动,抚上了未花的后背。 当他温暖的掌心,与未花的心跳一起颤抖时,少女呜咽了一声,说不出话。 先生仰望天空,微微眯起眼睛,沙哑的嗓音似乎没有一丝力气: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即使我要毁灭世界?” “即使你要毁灭世界。” 她的身形剧烈颤抖,软软地瘫坐在了地上。 她的五指无声地握住了他的掌心,将脸颊缓缓贴进他温暖而颤动的手掌,泪珠无声无息,顺着他掌心的脉络,一颗一颗,缓缓流淌。 “先生,记住我的承诺,它永远有效。” “不管你陷入怎样的绝境,只要你命令我结束生命,我就会接受。” 如此沉默着,三个人都不说话。 狂风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 少女们头上的秀发,还挂着散落的晶莹水珠。 未花静静地坐在地上,脸颊贴着先生宽大的掌心,美丽的双眸紧紧闭合,修长的睫毛沾着雨露,泪水却早已流干。 空崎日奈也坐下身来,将脑袋轻轻靠在先生的肩膀上,望着骤雨初霁的灰蓝色天空。 “你的承诺,除了加倍地折磨先生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 “不好说呢。”未花轻声笑道,“或许为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你们,先生就会对我下那道命令哦。” 而后,未花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也许那才是最好的办法吧。” 言行举止间,少女对自身存在的厌弃,已然可见一斑。 空崎日奈恼火地哼了一声,也没再继续说话。 圣园未花的计划,会把基沃托斯引导向正确的地方吗? 即使她本人的心中,也没有答案。 未花沉默良久,方才无声叹息: “空崎日奈,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世上最难的事就是相互理解。 越是相似之人,内心的距离隔得越远。 空崎日奈想了想,也是无奈摇头,不知如何作答。 望见少女们隔着自己,如同隔着一堵冰冷的石墙,先生呆呆地发愣。 忽然,他的身形开始颤抖,粗重地喘息着,缓缓摇头,笑得像一个漏了气的风箱: “到最后,我果然还是狠不下心来做任何一件事情………” “是我,是我害了你们啊,哈哈哈哈……” 他急剧地咳嗽着,痛得弯下腰去,活像个折起来的虾米。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鲜艳的红色,撕裂五脏般疼痛,像血顺着口角流淌而下,仿佛一场无止尽的雨。 “先生,你怎么了?先生!” 未花惊叫一声,颤栗着将他抱进怀里。 但是已经迟了。 先生脸色如纸般苍白,胸襟急颤,鲜血不断流出,落在胸前,脸上的泪水就将河堤决口,呼啸而下,越抹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腹内如同翻江倒海,胆汁,胃水,一切存在于他喉腔内部深处的东西,就像逃难一般涌了出来,直到吐得昏天黑地,直到吐得什么都不剩,仍然无法停下来。 第031章:070日·医疗中心 来看望先生的学生们少了。 不是因为她们不关心,更不是因为她们不知情。 而是因为她们想要保持起码的理智。 如果反复观看令人严重不适的画面,只会灼伤灵魂。 所以,很多孩子选择不去看,不去想。 人是一种有灵性的生物。事实证明,当难以承受的痛苦横亘在面前时,哪怕是再笨的孩子,都会无师自通一项成年人必须习得的才能: “自欺欺人” 至于先生, 曾经超凡脱俗的先生,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先生,如同一座山般包容她们的先生, 当这一切崩塌的时候,她们没有任何能力去抵抗灾难,去修复伤痛,甚至于,去维持他的状态。 她们要做的事,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A还是B。 格赫娜这边,还是圣三一那边。 尊重先生的意愿让他逝去,还是,拼上最后一丝力量,给他创造出一个生的希望。 “你真的相信你们上司的鬼话?” 伊织靠在门边,冷冷地望着正在给先生清洁身体的芹奈。 芹奈的脸抵在他的身体上,右手持着蘸有清水的海绵,轻轻拭去先生脸上干涸的血痕。 “信与不信,也没什么区别了。” 芹奈的神色很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切的呼吸。 她的舌头不停舔舐着干裂的嘴唇,像是失去灵智的动物本能的运动。 “消化系统进一步侵蚀,然后是脊椎神经,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已经出现了传导不便的症状………” 她的话语很冷淡,就像是在陈述着超市里的商品清单, “按照这个进程,你们必须快点为他配一些辅助运动的器械。” 伊织抬起眼皮,低声问道:“比如?” “拐杖,机械腿,轮椅……什么都好。总之,留给他的适应时间不多了,你们得早做准备。” 伊织眨了眨眼睛,目光默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随后,她揉着已经站酸了的肩膀,吸进一大口带着血味的空气。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宁愿放弃未来,在这无忧无虑的一年中兜兜转转,重复到永恒也乐此不疲。 每一道杂念,每一个想象,都具有无比诱惑的吸引力,像是一座幻化出来的庇护所,等待疲惫不堪的孩子们躲进去。 伊织自然能明辨是非,不会沉溺其中。 但是,正如芹奈所说,信与不信,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接下来,先生会变成什么样?” 芹奈咧着嘴,盯着天花板,每一下呼吸都疼的发抖: “身体一点一点碎掉,骨头一根一根折断。他会被摧毁,到最后,连死亡对他来说都会是享受和赐福。” “是吗。” 伊织耸了耸肩,径直走向窗台。 她看着窗外基沃托斯仍旧和平的日常景色,目光中显现出一丝感慨: “我虽然不喜欢动脑子,但我也大概明白,你们的上司在想什么。” “基沃托斯太乱了,那是一种结构性的乱,不管先生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将那些裂缝填平,反而会让他的生命率先枯竭。” “如果不把基沃托斯调节至理想境界,那么就算这次先生没遇到危险,下次,再下次……迟早有一天,他还是会耗尽自己的。” 芹奈不置可否地吁出一口气: “或许吧。” 她们回想着,细思着那已成过往的一年岁月。 先生靠近中枢,握紧权力,计算着基沃托斯的势力分布,推测着各方各面的应对举措。 凡此种种,终成就了先生能够算无遗策的最大倚仗。 联合作战也好,清理行市也好,那般宏大的谋划,原来,都不过是为了她们的青春和幸福而已。 如果没有先生即将消逝的痛苦,那么,这众人还要抱着单纯的感激,天真地过上多久? “对了,” 小护士收起医疗箱,推开门,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格赫娜了。” 伊织没有抬头,嘴里问道: “因为要打仗了?” “是啊。” 芹奈笑了笑: “未花同学让我给先生带个话,就说,她已经把星野的量子灵魂坐标,重定向到了星野原本的身体上。” “说人话。”伊织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也就是说,只要你们在战场上,摧毁了承载星野神秘的容器,她的灵魂就会回到原本的身体里,一切都会恢复了。” 伊织挠了挠脸颊,不解地问道: “这算是某种优待吗?” “不。” 芹奈的笑容蒙着一层阴影, “这是临终关怀。” 第032章:069日·圣三一学院·研究所① 世界的尽头,是白茫茫的一片虚空。 只有一团团人形的迷雾漫步其中,在白洲梓的视线之内,徘徊游荡,那些迷雾形成的影子似乎很熟悉,又无比陌生。 白洲梓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在无尽的白光之中,她的瞳孔闪烁着一阵黯淡的色彩, 带有猩红色和铁锈味的记忆,又一次满上脑海。 她梦见在一次漫长的寻找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先生。 然后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爆炸。 是爆雷?破片弹?还是不知哪里飞过来的不长眼的火箭筒? 都不重要了。 漫天喷涌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视线。 先生再一次死在瓦砾之间,死在她的面前,还睁着那双好看的灰眼睛。 在阿里乌斯学院里,白洲梓曾经学到一条守则: 杀死一个人而不去看他的眼睛,并不算真正杀死一个人。 而当白洲梓无数次看着先生直至最后一刻,她的灵魂也被永远地改变了。 白洲梓作为士兵的一部分,以及作为人的一大部分,随着先生的幻象死去。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支离破碎。 灵魂深处的痛苦,撕裂着坚强的反叛者的心脏。 她颤抖的心想着:支配着阿里乌斯的黑暗,终究还是赢了。 到头来,白洲梓想要的东西,价格实在是太高,太高。 高到哪怕她押上了自己的灵魂和前途,押上了先生对自己的全部情谊和信任,押上了她曾经视若珍宝的一切的一切, 甚至押上她即将摧毁殆尽的和平,即将伤害的无辜生命, 还是不够。 远远不够。 她现在似乎终于明白了‘万物皆虚’的真正含义。 是的,她以前一直把这句话当做格言,当做警句,吟诵着,提醒着自己,但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理解这句话想要表达的精神。 只要人还有欲望,黑暗就会趁虚而入。 唯有彻底将世界视为虚无,才能成为最完美的士兵。 她曾是战场的圣人,无欲无求,不曾知晓这世界的任何美好,不曾渴望这世界的任何恩赐,于是白洲梓成为了精英中的精英,令她的队长纱织也对她既敬佩又忌惮。 但现在呢? 当阳光终于照进她的心间,当名为先生的存在,驱散了阿里乌斯的一切阴霾,让她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阳光下, 她反而有了欲望。 而且是比任何渴求都更加强烈的欲望。 因为这股欲望的驱使,她不再是战场的圣人,甚至不再是人。 她宁愿化身为修罗恶鬼,化身为战场的急先锋,化身为新武器的试验品,也不愿让来之不易的那份阳光,再次隐没于黑暗。 她亲手埋葬了先生买给她的布娃娃,烧毁了和先生在一起拍过的所有大头贴,清除了先生在她生活中的一切痕迹。 从此之后,‘不要想起先生’就成为了白洲梓对自己下的一道无声的命令,好像先生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出人意料的是,锭前纱织是第一个反对她的人。 “梓,我知道她对你有多么重要……对我们所有人都重要。 但他不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他的形象和你的回忆已经血肉相连, 撕扯掉他的存在,只会让你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你有病吗?梓?你到底想干什么?” 回答她的,是白洲梓冷冷的一督。 锭前纱织知道,白洲梓是在压抑自己。 对她而言,白洲梓越是急于通过忘记先生来回归完美状态,就越是不可能释怀。 这很不健康。 倒不是因为纱织关心她……好吧,纱织确实有点关心她。 但问题是,纱织虽然可能在潜力上,跟白洲梓可能有点差距,但她的作战经验却是阿里乌斯学院里最老道的。 纱织也试过,通过忘记满身的伤疤和不好的回忆,来让自己变得更强。 那次尝试的结果是,因为忘记了很多事情,纱织的动作变得更愚钝了。 人心是一种纤细而脆弱的东西,决不能轻易玩弄,哪怕玩弄的对象是自己。 这种通过忘记重要的事物来缓解痛楚,来变强的方式,到底带给了纱织什么? 除了更强的抗击打能力,对疼痛的迟钝之外,就没有什么正面效果了。 而且,由于割除了记忆中的重要部分,她的动作也变得没灵性了,变得慢了。 谁都知道,在战场上,变慢就意味着丧命。 “……我该怎么劝她才好?” 纱织深深地叹了口气。 自己这个老队长,就没带过手下的孩子们,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盲目遵循多目女命令的纱织,差点把她们推向全基沃托斯的对立面。 如果不是先生,那些孩子们早就没有未来了。 她们不服从自己的指示,简直是天经地义。 只是,在承受痛苦这方面,自己还是有点经验的。 纱织知道,白洲梓正在走的,是一条无望的道路。 可她已经失去了劝诫的资格,也没办法给她指一条明路。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洲梓,在那条道路上迷失。 第032章:069日·圣三一学院·研究所② “实验结束。” 伴随着扩音器中一声清冷的宣告,勉强漂浮在空中的浮游单元们,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纷纷扬扬地坠落在地。 “哈……哈……哈……” 白洲梓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身子,不停地喘着粗气。 她白皙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染湿了灰色的紧身运动服。 仔细一看,白洲梓的太阳穴上、手臂以及腿上,都贴着蓝白色的电极贴片。 这是她在一天之中,承受的第三次精神感应系统实验。 腹腔内翻江倒海,脑袋仿佛被利刃搅成了一滩浆糊,大面积的冷汗在后背凝结成了灰黑色的湿痕。 但她顾不上这些, 她急忙抬起头来,仰望高台处的研究员们,晃动着银色的单马尾,厉声问道: “结果呢?结果怎么样!?” 然后,她看到高台上的研究员们面面相觑,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 少女的神色迅速黯淡下去。 没有欢呼,也没有鼓掌,只有紧张的交头接耳,还有低级研究员们,拼命向她们的主管解释的身影。 作为一个对失望的眼神太过敏感的孩子,白洲梓难道还不明白,这些信息意味着什么吗? “滴滴滴” 忙碌的高台上,各种仪器,各种声音混杂成一团。 她只觉得那些声音无比刺耳。 无数双目光,有怜悯,有不解,有嘲弄,像是针扎一样笼罩在她的后背上,天啊,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他人的注视。 很快,实验结果出来了。 “呃……白洲梓同学……” 一名看上去很稚嫩的研究员,用惴惴不安的眼神打量着白洲梓,很明显是被别人推出来顶锅的。 “你的精神感应系统适应度……很差。浮游单元的持续时间,还有灵敏度……都在研究对象中……排名倒数………” 白洲梓猛然抬起头来。 那凶狠凌厉的目光,让可怜的研究员‘噫!’的一声抱着头蹲下,用研究报告书护住脑袋,身体抖得像筛糠。 看着她的滑稽举动,白洲梓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对无辜人撒气的程度了?) 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外套,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温柔微笑的男子。 不知为何,白洲梓总觉得他很熟悉。 熟悉他身形的边边角角,包括他那对灰色的眼睛。 她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 只是她隐约有种感觉,比起死亡,她更害怕让这个人失望。 可是,为什么呢? “呼呼呼” 她急忙甩动着脑袋,将脑海里那些危险的杂念一一排除。 白洲梓那一瞬间陷入无神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她早已立志成为最强的战士,决不能在此止步。 “尽快给我安排第四次实验,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掌握新的武器,了解新时代的战场。” 听到她的要求,面前的研究员没有说话。 她似乎被白洲梓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浑身发麻,她连忙点头应承,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高台那边跑远了。 第032章:069日·圣三一学院·研究所③ 一条路,不怕陡峭,就怕走不到头。 白洲梓总觉得命运老是在和她开玩笑。 又一次武器的更新迭代即将席卷基沃托斯,自己在阿里乌斯修习的所有为之自傲的技术,转瞬之间,就成了旧时代的残骸。 变强之路没有尽头,军备竞赛更是一场吐血的马拉松, 可是,人力有时而穷,再强大的战士,也没法保证每时每刻都能立于顶峰之上。 “白洲梓同学,” 在她被汗水浸湿的模糊视线中,两个人影飘忽而至。 她看不清面容,但是从扑面而来的温暖热量,她就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 如此澎湃的神秘能量波动,除了圣园未花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白洲梓同学,你该休息了。这个实验是不能连续做的,会对你的精神造成损害。” 她揉了揉眼睛,将汗水混着泪水拭去。 白洲梓看到,圣园未花正用一种混合着担忧和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的瞳孔猛然缩紧了。 浑身上下的伤口在燃烧,在呼唤着前所未有的疼痛,警告着她的身体即将达到极限, 但所有的伤痛,都比不上面前这个女孩怜悯的眼神对她的刺痛。 如果不能当一块好钢,一把锐利的尖刀,那她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我……咳……我不需要休息,” 她的双眼平静地直视着圣园未花,胃部阵阵翻滚,谈吐间却相当坚定, “我需要训练。” 白洲梓露出了一个平淡的微笑,但这不能掩饰她双眼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的痛苦。 圣园未花看到她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心疼得直吸气, 她赶忙快步上前,伸出双手扶住了白洲梓瘦弱的肩膀: “小梓,训练什么的以后再说吧!脏活由我来做就行,我去叫纱织,让她马上带你去休息……” “不要叫她!!” 沉默的少女突然爆发,猛然甩开未花的手臂。 “小梓……” 未花用惊愕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她的冷汗顺着脸颊涔涔而下,双腿有些虚浮地站在地上,脸上的表情活像一只中箭的小兽, 在温暖的夜色,幽幽的虫鸣声中,白洲梓大口地喘着粗气,眉头紧紧地蜷缩着。 (我又说错话了吗……) 一抹痛心的神色,闪过未花的双眸。 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是先生,肯定能好好地安慰白洲梓同学吧。 但她真的不是先生。 圣园未花这段时间,在模仿先生的课题上,已经尽力了。 她尽力去学习先生的温柔,尽力去学习先生的战术,策略以及思考方式。 可她仍然离先生差得太远。 她压根不明白阿里乌斯出身的孩子们的感受,更不明白,她们想要以‘前罪人’的身份融入圣三一,需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 受尽白眼,四处碰壁的她们,唯一值得倚仗的事物,只有从阿里乌斯学院带来的武力。 正因如此,她们不能展现出一丝软弱,一丝妥协。 圣园未花的怜悯,看似是好意, 但实际上,她又犯了没有识人之明的老毛病, 当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白洲梓的那一刻,她就把白洲梓唯一值得倚仗的事物,撕成粉碎,扔在地上,践踏了一万脚。 “咳……咳咳……” 白洲梓奋力拍着自己的胸脯,将肺里浑浊的空气尽数吐出来。 她忽然轻笑一声,抬起头来直视着未花: “我没事,已经调整好了,可以继续。” 圣园未花握紧了拳头,低下了头,眼神中只有悔恨。 (就算有再强的力量,再多的武力和权力……又有什么用?) 越是玩着这种拙劣的‘先生模仿游戏’,她就越是体会到,自己离先生差的有多远。 正当两个女孩怀着各自的思绪,无言以对彼此时, 一项变数,却在沉默中爆发了—— 狐坂若藻。 一直沉默着跟在未花身旁的她,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向白洲梓。 “不要再这样自以为是了,你这可笑的家伙。” 狐坂若藻毫不留情地伸出手,掐住了白洲梓的脸颊。 黑暗的气旋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尖锐的压力就像细细的银针刺入皮肤。 若藻身上的气势,竟然跟未花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在她那双燃着漆黑烈焰的瞳孔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而是蔑视。 彻底的蔑视。 面对怒视着自己的白洲梓,若藻只是嗤笑一声: “你的糟糕状况,跟她有什么关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想撒娇就尽管躲进被窝里去,而不是故意折磨自己卖惨,你觉得我会为你的表演买单吗?” 说罢,若藻轻轻地甩开手。 “唰!” 这股力道却是十分凶狠,让白洲梓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好几步,才踉跄地站住脚。 “小梓!” 圣园未花焦急地想要上前, 但若藻脸上夹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将右手横在未花面前,拦住了她: “别急,大小姐,好好看着——她就需要这个。” 轻声细语的一句,令未花僵在了原地。 她只看到白洲梓猛然起身,眼中喷射着无法发泄的怒火和恶意。 “看啊……这才像样。” 若藻没有摆出任何应战姿势,更没掏出任何武器。 灾厄的狐狸,只是用一种变本加厉的轻蔑眼神,继续刺痛着白洲梓的自尊: “希望你还没忘记怎么握拳头。毕竟,打枪也不行,新武器也用不好的你,总不会连挥拳的方式都让人失望吧?” 若藻的嘴角咧开一丝残酷的微笑: “要是连挥拳都不会,你还怎么上战场?难不成要用牙咬?” “啪” 白洲梓感到自己的脑内有根神经绷断了。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什么顾怜自伤,脚下猛然发力,握紧拳头就冲向了若藻。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身为士兵的忍耐力也被消磨得一点不剩。 她的脑海中只有怒意,被羞辱的感觉烙在她身上,怎么也洗不脱。 少女张开银白色的双翼,朝着若藻猛扑过去。 若藻的嘴角撇了撇: “还懂得愤怒,终归不算丢脸到家。” 说着,她竟然做出一种奇怪的举动。 若藻优雅地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然后,她将食指的指尖,对准了白洲梓的胸口: “就送你一个小礼物吧。砰!” 话音刚落, 一股强大的无形冲击波,竟然从若藻的食指尖端爆发出来, 那冲击波十分诡异,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任何击发的前兆,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狠狠地撞在了白洲梓的胸口。 “咚!” 白洲梓被这一记诡异的攻击推向后方,重重摔倒在地,银白色的羽翼上满是尘土。 “哈。” 狐坂若藻耸了耸肩,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倒在地上的白洲梓。 她淡粉紫色的眼瞳中满是惊恐,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记诡异的攻击中恢复过来。 “那……到底是……什么……” 若藻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她配合着笑了笑: “精神感应系统的分支科技之一:λ-driver(λ驱动器),它可以将人类的攻击和防御冲动,转化成实体性的能量。” “只不过,对于你这没用的货色来说,可能太难理解了吧。” 白洲梓拼命地眨着眼,大口喘着气, 看向若藻的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丝惊恐。 若藻轻轻俯下身子,在白洲梓的耳边悄声细语: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圣园未花本来可是相当重视你的哦?她甚至要求圣三一的工业部门,为你专门打造一套搭载λ驱动器的银白色动力甲……好像叫做‘强弩’什么的?” “可惜呀,可惜你这种状态,怎么能用好λ驱动器实验兵装呢?” 若藻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说到底,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的人,是用不好精神感应类性武器的。” “你还是乖乖呆在被我们保护的后方,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吧。” 第032章:069日·圣三一学院·研究所④ 深夜的圣三一学院,一片静寂。 在一处堆满了杂物的巷子深处,锭前纱织终于找到了白洲梓。 她怀抱着自己的武器,双手抱膝坐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 在研究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更加严重地打击了她的信心。 纱织和梓曾经彼此对立,但她们内心深处,仍旧把对方当成支撑自己的信念之一。 “梓,我说过,你是我们当中最强大的人……” 纱织迟疑地开口。 她看到白洲梓别开脸,冷漠的嘴唇抿起,扯开微微苦涩的线条。 “你在很久以前,就迈出了我们所有人都不敢迈出的那一步,公然对抗不合理的命令……” “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一直都是正确的。” 纱织深深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将白洲梓的小脑袋拥入怀中, “抱歉……我真的不是个合格的引领者,总是带着你们,在黑暗的道路上越走越深。” “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们根本没必要受那么多的苦……” “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纱织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有很多年了吧? 当她们相遇的时候,还是连枪都拿不稳的年纪。 那段时间,她们过得并不愉快,但在黑暗中互相舔舐伤口的日子,也让她们结下了深刻的战友情。 但最后,她们还是分道扬镳。 纱织曾经想过,如果是她先认识了先生,如果先生早些融化她的心结,她们二人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白洲梓与先生,也不过是走到今天这副结局, 那么就算她抢在白洲梓之前,握住先生的手,未来……就会改变吗? “……为什么?” 终于,白洲梓抬起头来,流着不甘心的泪水,向纱织问道。 纱织无言以对。 尘缘因果,红尘劫难,实在是太过复杂。 没有人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的错漏,导致了整个故事的结局。 即使白洲梓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可再多的深情,再多的决心,也换不来她想要的世界。 她心中的至宝,早已破碎不堪,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明天,都只是更惨烈折磨的序曲。 纱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梓,你对未花最近的行动,有什么看法?她想要创造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白洲梓想着未花看向自己的怜悯表情,摇了摇头: “我明白她想要学习那个人……说实话,我不怪她。” “她想要去干脏活,想要亲手清理基沃托斯,至于让那个人成神的手段,既是噱头,也是一个最后保险。说到底,基沃托斯既然与那个人已成一体,两边的问题都得同时解决。” 纱织有些嘲讽地说:“她连身边的人都很难理解,你倒是对她评价很高。” 白洲梓低下了头:“尽管笨拙,但未花愿意去理解,愿意去改变。就这一点,她比很多圣三一的学生,都已经强太多了。” “哎……是这个道理。” 纱织看着眼前的银发少女,挑起唇角: “我说过了,你永远比我们看得清楚。” “但那有什么用呢?” 白洲梓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被狐坂若藻的攻击命中的心脏处,本已封冻的回忆又开始隐隐生疼, “我救不了他。” 冰冷的嗓音里出现了痛苦的裂痕,记忆像是黑色的潮水,淹没她的心头。 她曾经挺立的脊背,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微微弯曲,再也不复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和热血。 纱织沉默地看着她,看着白洲梓。 她怀揣着那些无法忘记的眷恋,和痛彻心扉的悔恨,战斗到伤痕累累,直至无法回头。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在刚才,圣园未花,对所有参加过夏莱事务的学生们,发了一封邮件。” 纱织的嗓音很生涩,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 “在邮件里,她详细地阐明了先生面临的病痛,以及,她拥有让先生重获生机的手段。” 她的一只手撑着额头,遮住了脸上的表情,继续说道: “她诚挚地邀请所有想让先生活下来的孩子们,加入她的阵营。” “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白洲梓。” 白洲梓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圣园未花的行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从这一刻起,所有人都必须斩断一切幻想,投身于炽热的熔炉之中。 因为, “要开战了?”白洲梓问道, “要开战了。”纱织答道。 第033章:068日·千年科技学院·虚拟现实体验室① “时代设定——复古” “舞台设定——教室” “光线设定——傍晚” 才羽绿纤细的手指,在荧光屏幕上浮动着。 明明是已经重复了数百次的场景设置,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累。 因为虚拟世界,总是拥有最美丽的景色。 虽然无法理解,但是却极为美丽,会让人不由自主感到兴奋和期待,并且产生难以言喻的激动心情, 这就是她沉溺于游戏世界中,不停探寻的事物。 戴上头盔,幻想世界的大门随即向她打开。 光影变幻,时空倒转。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看到一缕温暖而懒散的夕阳,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 “下午好,绿。” 先生正坐在椅子上准备着课件。他并没有惊讶于场景的变幻,而是笑着和她打招呼。 木制的课桌,散发着千年学院里很少闻到的清香,粉笔的灰尘在夕阳下纷飞蹁跹,像是跳舞的精灵。 中古时代的校园世界, 才羽绿最喜欢的世界, 与基沃托斯毫不相称,没有弹痕和冲突的世界。 虽然先生熟悉的笑容,也让她像猫咪一样舒服地眯起了眼,不过, “怎么?你这身打扮是……” “这个吗?只是昨天上街买的。” 才羽绿身上穿的,并不是平时那身千年学院的制服,是让人觉得很可爱的猫耳罩衫,配上青绿色短裙的飘逸打扮,在领口处还别着一个挂有金色铃铛的红蝴蝶结。 “真好看。” 先生坦诚地赞赏道。 他的目光没有逃避,直直地盯着她,盯着才羽绿还没有机会传给他看的这身衣装。 于是才羽绿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为了和先生约会才买的衣服哦。” “和我?为什么?” “因为跟你约好了啊,如果能在基沃托斯GOTY(年度游戏)大赏评选会上拿下优胜,先生就要和我约会。” “可是,老师和学生之间……”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先生已经和很多女孩子逛过街了嘛。” 才羽绿故意用责怪的语气问着: “还是说,先生想要不遵守和我的约定吗?” 她露出天真的笑容,握住先生的手腕, “好啦,先生可不要想逃哦。” 第033章:068日·千年科技学院·虚拟现实体验室② 先生那种与众不同的思考模式、外表、行动……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在才羽绿的脑海里。 她映像中的先生,透过头盔的反馈系统,化作源源不断的信息,支撑着这个虚构的世界。 但是,在细微的地方,才羽绿给眼前这个先生,加上了一些小改动。 譬如说,他不会一见到学生贴上来,就立刻移开视线。 他不会逃避,会把才羽绿所有贪婪的部分全数接受,按照她的要求,索求着她。 “夕阳真美。” “是啊。” 两个人手挽着手,坐在课桌上,让窗外的夕阳温暖他们的面颊。 才羽绿脱下罩衫的兜帽,金色的秀发蒸腾出洗发水的香气,夕阳映照着她的身姿,可爱到近乎妖娆。 她转过头,看到先生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胸前。 一抹粉色瞬间染上她的脖颈, 尽管这是已经重温过几百次的场面,但先生露骨的视线,依旧让她脸红心跳。 “可是我觉得,小绿更加美丽呢。” 又来了。 小绿知道,先生不会说出这种肉麻又拙劣的情话,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根据自己在中古的恋爱游戏中学到的贫乏恋爱知识,编制出的三流剧本。 可这种虚伪的温暖,却令她如此受用。 “净,净说些蠢话呢,先生。” “是真话哦,小绿。我觉得你比谁都可爱,所以我很想要你,想要跟你永远在一起。” “那,那你抱着我。” “嗯。” 瘦弱的肩膀被先生拥入怀中,力道和温度都恰到好处。 才羽绿测试过上百次,体验过上百次,但这种现实世界中很少得到的,温馨而美妙的感触,仍旧让她舒服得闭上了眼。 “还要,摸摸我的头。” “好的。” 刷刷,刷刷。 厚实体贴的手掌,像是一柄最为细腻的毛刷,抚上了小绿的后脑勺。 先生的力道,动作,都轻柔得不可思议,令她的呼吸和心跳,都随着抚摸的节奏而放慢,变得舒缓,放松。 小绿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屁股后面那根装饰品尾巴,轻轻地缠上了先生的手腕。 “先生,我等不到毕业了,我想现在就当你的妻子。” 在这种情形之下,才羽绿把压抑了很久的心意,向着先生尽数吐露而出。 “唔……好吧。谁叫小绿这么可爱呢,我也等不及了。” 先生的脸上困扰了一阵,不过很快恢复了爽朗的笑容: “不过,要对其他学生保密哦,小绿。” 对。 这不是真的。 真正的先生,在涉及到感情的问题上,才不会这么温柔,才不会任由她去索求。 可是……就算是虚假的幻境,那也好。 现实的世界中,可没有勇者,魔法,还有飞龙翱翔的翠绿山谷。那些不属于现实的美好,透过一方冰冷的屏幕,向着她传递出炽热的幻想。 所以,游戏的世界,才会如此地让人沉溺。 才羽绿无法自拔。 数百次重复的剧情,非但没有让她腻味,反而令她把想象中的先生不断完善,不断改进,适应她的喜好,满足她的需求, 直到变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私人订制的先生。 现在,她要更进一步。 “哗啦” 才羽绿轻轻解开领口的蝴蝶结,罩衫和内衬应声落在地上。 “嘶” 伴随着拉链滑动的声响,亮绿色的短裙也在重力牵引下脱离她的腰身。 略显贫瘠的身躯,在夕阳的映照下,皮肤上的绒毛染上了一层暖金色。 清风吹过,才羽绿光洁的身躯被刺激得有些颤抖,但胸腔中那颗小心脏,正在为这场全新的冒险而欢呼雀跃,几乎要蹦出胸口。 于是她怀着不安和期待,微微抬起头,对着先生的方向,绽开一个可爱的微笑,敞开双手, “先生,抱我。” 夕阳下,两人的身影在教室里重合为一。 就在他们接触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幻化成灰,重归于黑暗。 虚拟现实系统,是根据才羽绿的经验,制造了这个世界。 它终归无法模拟出连才羽绿本人都没有经受过的体验。 “咔哒” 才羽绿取下了头盔,回归冰冷的现实。 她脸上的笑容,眼中的神彩,都随着热情的褪去而逐渐变冷。 正当此时, “叮咚” 口袋里的手机,传出了不合时宜的提示音, “您有一封新邮件。” 第033章:068日·千年科技学院·游戏研究部 比起烂作品,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未完成的作品。 才羽绿宁愿看到一个不怎么合乎心愿的结局,也不愿意看到一片漆黑。 “吱嘎” 已是深夜,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游戏研究部的门。 房间里的气氛很安静,就像是没有事情发生一样。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让这一刻的游戏研究部显得更加安静。没错,基沃托斯这段时间糟糕的天气,今天同样下着雨。 游戏机,和先生在娃娃机抓到的玩偶,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能量饮料和巧克力棒。 小绿将这些东西胡乱塞进背包,然后悄然离去。 她没有带上自己的画笔和数位板。 背上沉重的背包,走出千年学院的大门,冰冷的雨水飘忽而至。 撑起一把雨伞,小绿在雨中沉默的前进着,娇小的身影,在暗中尤其显眼。 在她行走之间,背在身侧的狙击光枪是那么的耀眼,代表着她在千年学院里所有的经历。 从胆怯到成熟,从懦弱到坚强,从内向到坦诚,一切都浓缩在了这把光枪的伤痕上。 她记得自己在这里经历过的每一场冒险,她很清楚,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快乐。 如果世上有被称为‘家’的地方,那必然就是在这里。 在千年学院的游戏研究部。 但即便是如此不舍,她依然要离开。 “今天的雨,也许是一件好事呢。” 才羽绿仰望天空。 她闭着眼睛,移开雨伞,任由雨水滴落在脸上,这样可以遮盖一些眼泪,让她看上去不是那么的无助。 不过就在她走过几条街道,靠近单轨电车站的时候,一个桃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雨中,挡在了小绿前进的道路上。 才羽桃井。 “姐姐……” 光是吐出那两个字,才羽绿的喉咙就感到一阵刺痛。 她们是心灵相通的双子,两人的羁绊已经强到不分彼此。 在她的对面,那个和她有着相同外貌的女孩,手里握着武器,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周围飞驰的车辆闪过一阵灯光,将舞台留给了雨中真正的主角: “跟我回去……小绿……” 才羽桃井的手握在了武器的扳机上,这是一把桃红色的突击光枪,上面还挂有妹妹送给她的坠饰,和小绿一样。 冰冷的雨点如同刀芒,在漆黑的夜里一点一点地闪过, 那锐利的光芒正如同才羽桃井此时的内心, 被雨水沾湿的面容下,小丫头痛苦的眼神,直视着眼前最亲的妹妹, “我看过圣园未花发来的那封邮件了……小绿,那种事情,是不对的。” 才羽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 她看着眼前最亲的姐姐,从出生之日起最好的玩伴,她的声音在雨中变得杂乱,但仍然能让小桃听清: “姐姐,别这样好吗?让我过去吧,我只是会请一个长假。难道我们身处不同的地方,我们就是陌生人了吗?” 她眼中流出祈求的光泽, “让我过去吧,当我治好先生后,我会回来的。” “到时候,我们还能在一起制作游戏,玩游戏,还能继续请先生当我们的社团顾问………这样不好吗,姐姐?” “我不知道!” 桃井手里的枪口猛然上抬,在雨中闪烁着红色的危险光芒, 但桃井的眼神,却迷茫得让小绿心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我总觉得哪里很奇怪,哪里不对劲!那封邮件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大家为什么都变得好奇怪啊……” 桃井高喊着,声音穿透了连绵的骤雨。 但就在她举枪对准对方的那一刻,小绿默然向前, 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迟缓却坚定,迎着桃井的枪口走去。 望着姐姐纠结之极的神情,小绿叹了口气: “难道你要让先生就这么离去?” “绝对不要。” 桃井抽了抽鼻子,泪水混合着雨水流了下来, 她的眼神一片迷茫,但就像是认死理的小孩一样,抓住自己的直觉,就是不肯撒手: “但我相信先生,如果她是为了先生好,那先生为什么不去她们那边!?” “也许先生不想让我们为他付出太多。”小绿低声道。 “所以……他舍得丢下我们……?” 桃井的眼泪又一次破开眼眶,握住武器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看到姐姐迷茫的眼神,小绿的面容上已经满是不争气的眼泪。 她就像在这一刻突然成长了。 她曾以为熟练地使用画技就是成长,她曾以为可以勇敢地和他人交流就是成长, 但现在小绿知道了…… 那种用刀子一点一点地割开心脏,你却无法反抗的感受,才是真正的成长。 才羽绿只感觉怅然若失。 武器在她们手中,但那毫无用处。 看着在雨中无助痛哭的姐姐,小绿感觉自己的脚再也难以挪动一步。 她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 直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响起, “先生说过,很多事情没有对错,不能用简单的对错去衡量人的意义。” 独自一个人撑着黑色雨伞的爱丽丝,从箱子里走了出来。 这位寄居于游戏部的仿生机器少女,眼中的光芒一如才羽姐妹刚从遗迹中找到她时,那般湛蓝。 爱丽丝路过流着泪的桃井,站在中间,看着眼前的小绿。 她伸出左手,放在小绿颤抖的肩膀上, “勇者哟,你作出决定了吗?” 小绿听到爱丽丝的声音,身体颤抖的更厉害了。 但她最后抬起头,注视着爱丽丝,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楚楚可怜,却坚定不移。 爱丽丝看着这张脸,她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帮她擦去泪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绿竟然感觉到,爱丽丝的语气中,有种未曾体会过的温柔: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再后悔,勇往直前吧。” “尽管我也不相信那封邮件,感觉就像是last boss在最终战前对勇者的蛊惑一样,” “但是,那部著名的rpg游戏《终极幻想》,不也有这样的台词吗?‘世上无所谓正义与邪恶,那只是两种观点罢了’。” “而且,同伴离队之后,带着更强的装备和转职回归队伍,不也是约定俗成的好桥段吗?” “所以……所以……” 爱丽丝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似乎是在酝酿着接下来的台词。 但当她看到低头沉默的小绿时,她忽然间明白了。 她走过去,将小绿的身体抱在怀里, “勇者哟,愿光芒与你同在。” “哗啦” 雨伞落在地面。 小绿就像是找到了最后的支柱一样,双臂紧紧地抱着爱丽丝,和凑上来的小桃,呜咽着不愿发出声音。 已经不用再说了。 一句话都不用多说了。 即使踏上各自的前路,她们依然是永远的朋友。 …… “和她们告完别了?” “是啊。话说,你还真舍得从那个柜子里钻出来啊,部长。” “那是两回事。” 夜雨连绵,两名少女并排坐在开往圣三一的电车上。 晚间的电车,像一条灰黑色的航船,载着各种各样的思绪,顺着命运的波涛,缓缓飘向远方。 第034章:067日·格赫娜学院·整备室① 充满机油味道的空气钻进先生的鼻腔,那味道刺得他猛然睁开眼睛。 就像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曾睁开双眼,看见眼前的景象,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格赫娜学院载具整备室。 但现在的先生,想要维持清醒意识,不要陷入沉睡,已经是一件越来越难的任务。 他的意识,几乎就是依靠着纯粹的意志力在勉强维持。 任何一星半点的倦意,都会像推倒一张多米诺骨牌那样,将他的意识轻松推进深渊。 “哈……哈……” 他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嘲讽的笑, “真是卑鄙……我凭什么昏迷了这么久?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啊……” 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他的面容重新恢复了冰冷的神色。 没有人知道,基沃托斯目前声望最隆的先生,最常挂在嘴边的嘲笑,只是在笑着能力不足的自己。 时间仍旧无情前行,学生们在他的倾囊相授之下,得出了属于她们自己的结论。 而有些结论,足以毁灭整个基沃托斯。 这一次,没有任何阴谋家误导学生们,让她们兵戎相向。 万恶之源,如果这东西还能找得到的话,那也只能是他自己。 他的灵魂只想躲到某个无人的角落去默默流泪,但他无法忽视近在咫尺的战争。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他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他没有资格。 (重型载具……格赫娜目前的主力装备……会在未来的战场上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手轻轻抚过厚重的装甲板,冰冷的钢铁,给予了他一丝难得的清凉。 格赫娜擅长无差别爆破,这点,全基沃托斯的人都知道。 从她们大量列装的重型载具,以及学生们配备的各种爆破武器,就可见一斑。 在基沃托斯过去漫长的悠悠岁月里,正是靠着数量庞大的重型载具,格赫娜才有资格鼎立一方,与圣三一并称为基沃托斯的双壁。 但新的科技已经出现,旧的装备还没有淘汰。 在这种情况下,战局究竟会走向何方? 先生也失去了十足的把握。 在过去的历史中,无数的事实已经证明了一件真理: 跟不上时代的人,会被无情碾碎。 先生正是这句话,这种思想的积极实践者。无论是在过去基沃托斯的治安战斗中,还是在联合部队的谋划中,他都从未故步自封,而是积极地研习,模拟,不断更新着自己的战术思想。 无论他的对手是谁,先生都自信不会被对方压垮。 只不过,如今他的对手,是他自己最想守护的学生们。 她们继承了他的战术,手握更先进的武器,用战争的手段,叩问他的心灵。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 先生低低地笑了两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是自然之理。 身为前浪,自然是得用生命,给后浪开路架桥的。 他曾经想过,如果能让学生获得成长,即使自己将会是那份成长的代价,他也会无比欣慰。 甚至可以说,他正期待着这一刻。 有什么喜悦,能比一名战术家亲眼看见自己的后辈,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打败自己,更令人欢欣鼓舞的呢? 只是世事实在诡谲。 无论圣园未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打出的旗号,已经超出了先生能够承受的底线。 以焦土的风险换取一人成神,先生绝对无法接受。 所以这会儿,先生只能站到她的对立面上去。 强行压下如同乱麻的思绪,先生的视线,重新转到眼前的重型载具上。 可是,他能掌握的圣三一军队信息,实在是少之又少,模拟不出未来战场的景象。 战争打的就是信息差,所以哪怕他盯着重型载具准备‘格物致知’,没有圣三一的军队信息,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啊,先生,摆着一副发呆的脸,在我的整备室里做什么呢?” 墙角的铁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从背后飘然传来。 正当他准备回过头时,脖子却被轻轻环绕住了。 “哇……先生你的脸色超差啊,简直就像从坟里爬出来的一样。” 枣伊吕波,这位留着蓬松的红色长发的车长,让下巴埋进先生的头发里,轻轻蹭着。 “……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 “当然有。” 先生头顶,传来懒散到看透一切的声音: “你已经快被耗尽了。” 第034章:067日·格赫娜学院·整备室② 自从空崎日奈提着mg冲进万魔殿议事厅,用物理手段强迫格赫娜的高层改组为临时军事委员会后,格赫娜的权力结构就产生了相当大的变化。 但这些风云变幻,都跟身为技术性兵种的枣伊吕波没什么关系。 “反正都是开水柜,在万魔殿也是开,在军事委员会也是开,根本没区别嘛。” 伊吕波对于上层建筑的动荡,实在是兴致缺缺。 至于她的顶头上司真琴:以前的万魔殿最高权力者,现在被日奈打入闲职的倒霉蛋,她更是没有展现出一丁点下属应有的忠诚。 按照伊吕波的话说,空崎日奈军队带的蛮好的,你整天找她麻烦,是闲着没事干净折腾人了么? 早该苦迭塔了。 “有事没事只会折腾自己人,这不是圣三一行为吗?” 动荡时期的伊吕波,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果断跳槽到了空崎日奈的新班子里。 而空崎日奈也没有亏待她。 伊吕波的职位升了一级,从车长变成了装甲教导员。 不仅职位升了,钱包鼓了,有更多后辈可供差遣了,而且摸鱼的时间也变得多了起来。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尽管获得了轻松的职位,伊吕波却并未就此闲暇下来。 她仍旧开着重型载具巡街、训练,保持着自己的技术不会后退。 空余的时间她也没有全部用来休闲,而是研读了更多战史类的书籍和军武内刊,让自己的视野进一步拓宽,眼界进一步提高。 “只要当上领导类的文职,空闲的时间就更多了!现在的努力,不过是为了以后更多的摸鱼时间的投资而已!” 她是这么说的。 至于她是怎么想的,先生也不知道。 …… “哗啦” 在整备室内一处隐蔽的小房间里,伊吕波正给先生倒上一杯茶。 “先生,你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呢。” “是吗……好像是啊。” 看着先生朝她虚弱地微笑,伊吕波懒懒散散地靠在了先生对面的椅子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她看向窗外,淡淡的光芒透过百叶窗的间隙,在铺着青灰色榻榻米的地面上,洒下一片薄薄的金色微光。 迎面而来的风温软柔和,如果不是先生的身体状况,这绝对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美好的休闲时光。 她随手端起一杯茶,一边喝,一边转过头来打量着先生。 “还记得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先生?” 先生微微偏着头:“什么?” 伊吕波忽然很认真地盯着他: “我说过,像我们这样的中层管理人员,根本不需要为上面的命令拼死拼活,留点余地给自己休息,才是最好的。” 先生的脸色没有变化,他只是看着手里的茶。 那淡黄色的茶水中,已经被一小股鲜血染上了棕黑。 “可惜我不是中层管理人员。” 他抬起头,看着伊吕波: “我要为很多事情负责。” “就因为那个名叫夏莱的组织给你的责任?” 伊吕波的眼睛闭上了。 她的身体缓缓地伸了个懒腰,如同梦呓一般说: “我对责任那种东西,兴趣不大。” 先生笑道:“但你一直都很尽职尽责,作为格赫娜的车长,你已经……” “想夸我做得很好,是吗?” 伊吕波一副‘真受不了你’的无奈表情: “格赫娜存在的时候,我为它效力,作为车长和入侵的敌人死战到底,” “但是如果格赫娜不存在了,我自然也不必再为它拼什么命了。” 她盯着先生空档衣摆下的消瘦身躯,摇了摇头: “先生,这只是工作而已,和其他忙于学习生活的学生们没什么不同。当然了,我很喜欢格赫娜这边的氛围,但是如果换成圣三一的风格,我也懒得去多说什么。” 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杯中沾有血渍的茶水。 “你那么想要为格赫娜死磕到底的话,就先把自己的身体弄好,别想着把担子交给我这种人,明白了吗?先生?” 伊吕波那掺杂着一丝无奈的温和话音,在小室内回荡。 好吧,还真是特别有她的风格的回应,先生想道。 她说的当然有道理。 虽然先生明白这场战斗的必要性,但对于大多数的格赫娜学生,这就是一场突然降临到她们头顶的无妄之灾。 作为招来战争的人,先生无论倒向哪方,甚至是自我了断,都注定会辜负很多人。 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继续战斗下去。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伊吕波,又抬头望着天花板。 “好吧,我懂了。我会努力帮助格赫娜打赢……不,我会努力帮助你们每一个人生存下来。” “对手有这么强吗?” 伊吕波带着好奇和疑惑问道: “圣三一的家伙不是只会忙着内斗而已嘛?” 先生低下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你去新武器试验场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仿制她们的光束枪,只是一击就打穿了两辆载具的厚实装甲,并且能量流还没有完全消退。” “那是一种划时代的可怕武器,而更可怕的是,那只是她们掌握的新武器的其中一种而已。” “哦,这样啊,” 伊吕波耸了耸肩,继续喝她的茶,顺便塞进嘴里一块薯片: “那我更不想和她们扯上关系了。” 咔嚓,咔嚓。 伊吕波低下头,专心地把油腻的薯片,一块接一块地放进嘴里。 “话说,先生你要不要……” 她抬头看了先生一眼,正想递出手里的薯片, 但她忽然想起了先生的身体状况,已经与食物无缘了。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当伊吕波吃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她突然问道: “先生,你有没有感觉到后背有什么异常?” “后背?” 先生迟疑着摸了摸腰后的脊骨,眉头皱起,轻轻摇头, “好像没有……等等,腰后面感觉有点麻麻的,像是失去知觉一样。怎么了?” “没……没什么。” 伊吕波脸上的表情,似乎出现了显著的变化。 她像是在忍耐些什么,用袖口不经意地揉了揉眼角,轻轻地抿着嘴唇。 但是片刻之后,她又恢复了以前那副懒散的样子。 她站起身来,连一瞬间的迟疑都没有,就快步走向先生的位置, “嘿咻” 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先生的大腿上。 “先生,不好意思呢,麻烦你当我的坐垫,这样不会困扰吧。” 先生耸耸肩,闭上眼睛晒着太阳: “只要你能开心,我就欢迎。” 第034章:067日·格赫娜学院·整备室③ 晚夏的阳光照在榻榻米上,散发出一股古朴素雅的清香。 坐着先生这个肉垫子,伊吕波侧过身子,轻闻着先生的衣物布料上令人舒适的味道。 她很喜欢这种味道。 虽然不是一种香气,但是闻起来舒适,惬意,没有香氛那么刺鼻,还裹着仍旧熟悉的温度,作为一场完美午觉的开端,正合适。 而且,她原本是没什么机会能够独占这份味道的。 她还记得今年情人节那天,先生为了处理夏莱的便利店员卖不掉的大量巧克力,在夏莱门口摆摊售卖的场景。 明明只是一个卖巧克力的路边摊,商品普通,摊位也简陋,可客人们就是大排长龙。 圣三一和格赫娜的高层,还有千年学院闻讯而来的学生们,几乎把人行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伊吕波很想笑她们愚蠢——但她也是长队中的一员。 正因为混杂在队伍中,她才能看清楚那些女孩子们的眼神。 先生刚来到夏莱的时候,那些眼神有不安,有崇敬,还有疑问。 但当伊吕波排队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就变得……相当一致了。 那不是看着指导者的眼神,而是看着一块肉的眼神。 一块肥美多汁,香气扑鼻,偏偏还毫无自觉地四处走动的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不长眼的狼叼走。 半年时间,先生走遍了阿拜多斯、千年、圣三一、格赫娜,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学院,以惊人的速度和毅力,将一盘散沙的学生们整合在一起,用稳中带险的方式,解决基沃托斯的各种顽疾。 半年时间,足够她们看清楚,在各种意义上,先生都价值非凡。 就连伊吕波,也被万魔殿指派到夏莱,要‘不惜一切代价拉拢先生’。 那时候,她对这个任务,可以说是相当不上心。 倒不是因为讨厌先生, 而是难度实在有点大。 伊吕波虽自问容貌不算辱人眼球,但看着夏莱办公室每到忙时,总是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她就没什么心思再去当第N+1(N≥10)个陪跑人员了。 太累。 太卷。 她有自知之明。 比起那些各方面都闪耀得多,而且陪伴先生时间也长得多的女孩子们,伊吕波实在没什么优势。 当然,本着不吃肉也要喝几口汤的精神,伊吕波还是没少邀请先生来到她的摸鱼小房间,趁着先生闭目养神的时候,搞点小动作的。 她原本觉得,两人的关系,应该就会这样一直暧昧不清下去,不得寸进,也不会后退。 直到一夜之间,她们开始像疯了一样去找拯救先生的方法。 世事就是如此阴差阳错。 伊吕波重新获得了和先生待在一起的机会,因为那些女孩子分成了两拨人,并且要开战了。 “对于未来的战局,我想请教下你的意见,伊吕波。” 伊吕波抬头望着先生的下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美少女坐在大腿上,还在谈公事。 这种不开窍的石头脑袋,哪怕先生没有生命垂危,也能把不少孩子弄得心烦意乱。 “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伊吕波的语气很不爽:“反正就是重型载具彻底过时啦,要被扫进垃圾堆啦,我也没有用处啦……之类的话对吧?” 她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我的态度是无所谓,顶多是以后工作难找。” 先生被她这副死鱼的姿态逗笑了,摇摇头说道: “不止是重型载具的问题,格赫娜所有的武器配备都过时了,用还是能用,只是我没办法用这些装备,保证获得胜利。” “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与对方的武器已经有了代差,兵员的素质和数量又没有差距,那我们就得做好吃败仗的准备。” 说着说着,他竟用食指沾了沾茶水,在小桌子上画了起来, “格赫娜的装甲部队,当固定炮台用就太浪费了。我们必须组织一支装甲部队对敌方进行奇袭,在出人意料的方向打乱敌方的进攻势头,为撤退创造时机。” 伊吕波反问道: “那直接撤退不就好了吗?把能炸的都炸了,不给他们留一点东西……” 先生摇头: “不行,据匿名线人发来的情报,圣三一已经成功制造了一座超大型机动堡垒,以小鸟游星野的神秘作为防护。” “如果不趁这次战役,她们主动出击,我们拥有地利和防御工事的时候,将这玩意儿摧毁掉, 等以后我们跑到海上,有这个怪物守在陆地,想反攻回来就更难了。” 伊吕波镇定情绪,竭力不去想战场上的种种更坏的情况。 她只有一个疑问: “……逃往海上?” “没错。” 先生平静地说道: “通过一年来的运作,我收购了五所海洋学校和港口学校51%的股份, 外加若干海上军工厂、矿岛、燃油平台以及养殖渔船,足够在远离陆地的地方养活格赫娜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 伊吕波一副心累的表情, “就问一个问题,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啊,先生……” 先生仰望着天花板: “不要忘了,夏莱具有一定程度的物资调配权。 我手握资源,信息灵通,还有一个独立完整、拥有各项权利的阿拜多斯校区,所以赚点小钱也是很合理的事,不是吗?” “……………” 伊吕波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在信息极端缺乏,战场态势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先生居然又开始抽丝剥茧,把扑朔迷离的战局,整理成了目标明确的作战目标。 而且这个作战任务,成功希望不小,更有充足到离谱的后援,保证一个大校区不再有后顾之忧。 更恐怖的是,圣三一利用战争发难,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事故。 先生收到线报的时间,就这么点,他绝不可能在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把如此庞大的后援计划设置完毕。 所以,这只可能是提前谋划。 先生想到了无数种意外情况,并且针对每种情况,都备下了充足的资源和人脉,让学生们后顾无忧。 片刻之后,少女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 “难怪他们把你当成一块肉……说实在的,阿拜多斯那群孩子,是怎么忍住不和你制造既成事实,把你捆在她们身边的?” “你说什么?” “……没什么,去死啊石头脑袋。” 少女很不爽地用后脑勺‘砰砰’轻撞着先生的胸口。 第034章:067日·格赫娜学院·整备室④ 快乐的摸鱼时间,总是短暂的。 先生离开了,神色匆匆。 伊吕波知道,自己搭乘的重型载具,只是先生要检查的其中一环。 为了增加此次行动的成功率,格赫娜还有太多地方,需要他亲力亲为地检查。 “这么喜欢操心,迟早过劳死啊……先生。” 伊吕波笑了。 一个人的摸鱼小房间,顿时冷清下来, 她以前最喜欢在这房间里做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有意思了。 下一次先生回来,会是什么时候呢?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考虑到此次行动的胜率,先生的剩余生命,以及女孩子们让他操心的程度,综合计算下来…… 只能说,答案不是很乐观。 至于先生的计划,虽然听上去很不错,但也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那就是,在计划中,向圣三一部队发起反冲击的装甲部队,是一支为大部队殿后的弃兵。 无论作战成功与否,她们的作战之路都将凶险异常。 如果没有一个精通装甲集群战斗的人现场指挥部队,这路攻势很可能就会失败。 所以,她没有跟先生说,因为先生绝对会不同意—— 她要参加这支部队。 “脑子抽风了?” 她撇了撇嘴,嗤笑一声。 也许吧。 为什么她平时这么怕麻烦,到头来却还跟石头脑袋的先生一样,揽下了超出自己承担范围的责任? 她无法很好地形容这种感觉,这份理由。 只能说,伊吕波还拥有着作为车长的骄傲。 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发泄对谁的仇恨。 只是单纯地想跟圣三一的人干上一架。 如果先生说,重型载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就让她和虎丸,见证那个时代最后的余晖吧。 第035章:066日·格赫娜学院① 时间是下午第二堂课,课间休息。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闷热的空气早就被清爽的风吹跑了。 年轻的女孩子们在校内的咖啡馆里谈笑,顺便抱怨着格赫娜最近的物资管控规定。 “又是只有柠檬苏打和咖啡?这东西我已经喝腻啦!” “没办法啊,自从供给部部长不干了之后,我们就只有自动贩卖机了……你们总不会想去喝朱莉调的饮料吧——会死人的耶。” “最近校门口好像又出现了运物资的卡车,各种压缩军粮,食材水果一箱箱地往仓库里送,这是要干嘛啊?” “废话,当然是要把格赫娜武装成铁桶啦!你们又不是没读过特洛伊城的典故,两位英雄为了一个海伦王妃打了起来,这就是红颜祸水……啊不,放我们这边应该叫蓝颜祸水了吧?” “所以说先生就是海伦王妃(以下略)” “去死!” 青春活泼的女孩子们笑骂着,打闹着,完全没有战争开始前绝望的压力和氛围。 最近基沃托斯的局势就像个火药桶,这大家都知道。 所以空崎日奈让格赫娜的学生们加长了训练的时间,组织她们应对不同的战场态势。 学生们倒不是没有怨言,只是,一来,空崎日奈比她们强太多;二来,格赫娜凭时的军事训练也没少做。 在基沃托斯这个三天两头爆炸枪战的民风淳朴之地,多训练点总没坏处。 “话说上个月末,圣三一又在边境地区挑衅了吗?虽然只是引爆了几栋楼,没有人受伤,几乎没上新闻,但她们也太过分了!” 一个学生愤然把饮料杯子按在桌上,眼神有些阴沉。 “那又怎么样?我们不是马上还击,端掉了她们一个检查站?说得好像以前那帮鸟人没找过事一样。” 另一个女生咯咯地笑着,从身后的自动贩卖机里取出一块巧克力蛋糕, “反正我们社团在武器订单里已经赚够了,如果局势突然乱掉,我们就把资产转移到港口区那边去。” 随口聊了几句,她们很快就对这话题不再感兴趣。 毕竟,校际局势上的问题太复杂,还轮不到她们来操心解决。 在她们看来,校外的甜品店里推出的新品,以及各种桃色八卦,都比这些局势问题更重要。 第035章:066日·格赫娜学院② 离这群学生们不远的一张桌上,一位少女正埋着头在平板上写算着。 她身上套着一件质地精细的白色夹克,内衬黑色的小西装,显得和周围的孩子们有些格格不入。 她忽然抬头看了她们一眼,蓝色的眼眸里,闪动着一股深沉的倦意。 “咔” 研讨会前会计早濑优香低着头,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瓶,将一颗白色药片吞进喉咙里。 “真是天真得难以置信,她们也好,过去的我也好……” 喉咙轻轻一动,药片就落进了肚子里,那困扰着她的种种幻象,就会消退一些。 早濑优香脸上的神色逐渐平静,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自从她跟着先生来到格赫娜,立刻得到了重用。 战前繁重的物资调配,人事调动,以及后勤补给的确保,只靠格赫娜那点精算人员是完全不够的。 还好有被称为‘人形计算机’的优香加盟,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大大的缓解。 她拥有比其他人更出色的交涉能力,以及计算能力。 虽然她作为鬼之会计的‘恶名’传扬到了格赫娜,但大部分的学生接受了她,这是出人意料的事实。 除了策略制定、预算运营之类艰深的事务, 她还在校园内的各种细节上,展示出了更多的人情味: 改善各个社团的设施与用具, 破除各种社团之间的交流限制, 引入灵活的外卖机制,补充因物资管控规定而变得贫乏的菜单, 更开放了过去无法使用的废弃校园用地,让学生们的活动空间进一步增大。 这些改进方案的总和,很好地抵消了战前的紧张气氛。 “真是了不起,将来的早濑同学肯定会成为大人物啊!” 面对格赫娜学生们夸张的吹捧,早濑优香沉稳地点点头: “都是先生教得好,跟我没什么关系啦。” 但在她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早濑优香转过头,眼里是一片破碎的晶莹。 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有多少她早该懂的道理,有多少她早该磨平的棱角,是先生倒下之后,她才开始领悟,开始转变的? 她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以前的她,认为做一名会计的职责就是察明一切账务,剩下的自有各方部门去由她调动,去解决事务。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跟千年的大多数人,关系都不是很好。 察见渊鱼者不祥。 千年学院需要着她,却也忌惮着她。 很多时候,看的太透,说得太明……甚至只是睁开眼睛,都会找来祸患。 每当她和其他学生起冲突的时候,先生总是挂着一副笑容插入其中,用温言软语,更以身作盾,替她挡下各个方向的暗箭。 那时候的她,还责怪过先生对那些学生过于纵容,老是妨碍她做应该做的事。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先生从中斡旋盘活,以她的名义去给那些社团做一些善事,松开一些限制,只怕她早就成为别人的冷暴力对象了。 “哈哈……”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那份笑意中,既有对成长的喜悦,也有对自己不复单纯的感慨。 上课的钟声再一次敲响,学生们纷纷离开了咖啡室。 天雨亚子走了进来,去自贩机接了一杯咖啡,坐到优香桌前。 “看来早濑同学,在我们格赫娜过得很开心啊。” “嘛,确实难以否认啊。” 优香微笑了起来。 同为精通计算的分析家,天雨亚子和她在一年级的第一学期,就互相眼熟了。 两人都经常出入夏莱,帮忙处理总学生会的种种事务,为自己的学校获取第一手信息,彼此之间说不定还在哪里勾心斗角过…… 这些平凡的珍贵日常,全都要结束了。 将近一年的缘分,对她们两人都感触良多。 “早濑同学,我仅代表我个人,对你的帮助感激不尽。” “没事的,亚子同学。而且,叫我优香就好了。” 早濑优香无奈地笑了: “如此郑重的敬意,还是饶了我吧,亚子同学。毕竟,我们本质上都是脾气没那么好的‘会计’啊。” “……好吧。” 亚子稍微撩拨着头发,眼帘低垂,浅笑一声。 她们两人的成长环境和性格,都截然不同。 但是在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价值观’这样的基础部分,是互通的。 如果过去的她们碰上面,少不得彼此一番冷嘲热讽,唇枪舌剑。 不过两人的处境,都好不到哪里去。 ‘空崎日奈的狗’和‘研讨会的鬼’, 至少这些绰号听上去,还是蛮有攻击性的。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优香轻轻挥了挥手: “对我来说,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同伴,还是挺不错的。” “说得也是啊。” 天雨亚子有些感慨地望着窗外: “一件小事,可以聊聊吗?” “没问题。在这里?” “……可能有人偷听,去隔音室。” “明白了。” 两人从座位上站起,拿起挂在白色木门一角的钥匙,走出咖啡室。 第035章:066日·格赫娜学院③ 学校的广播里,通知着学生参加新一场集训。 走廊上的空气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周围没有半个人。 优香和亚子就这样沉默地走着,走过一级一级的楼梯,来到副楼的音乐教室,那里有一间用完好的隔音材料铺设而成的密室。 “咔哒” 锁孔打开,清脆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格外响亮。 她们的脚步声,在刚进入隔音室的时候,就被多孔的软性材料吸收了。 关上门,然后从内反锁。 亚子靠在墙边,戴着手套的指头玩弄着发梢,双眼望着灰色的天花板, 她开口了: “优香同学,” “我接下来跟你讲的事,你听完之后马上离开格赫娜也没关系。” 优香摇着头,语气坚决:“我不会离开的。” 义无反顾的一句答话。 正准备说下去的天雨亚子沉默了几秒。 优香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沉重,变得痛苦。 踌躇着,犹豫着,她终于继续说了下去: “差不多要结束了。”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尽管优香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亚子的沉痛仍旧让她心中滴血。 当然,优香已经下定决心,即使整个千年学院都选择中立,她也会站在先生身边。 但是, 她还没有准备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同学们也深陷战火之中。 “圣三一的装甲部队已经在边境地带开拨,我们监控着她们的各个特种部队,也失去了行动踪迹和电信号,开始隐蔽起来。” 亚子的声音压的很低,表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阴沉。 “她们不打算宣战,也不打算留情,是动真格的想把我们一举粉碎。” 意料之中,优香想到。 她做数据分析是一把好手,根据圣三一的物资进出情况,以及她们的资金流动,不难看出,这场战争有无数人在推波助澜。 有信徒,有想要先生活下来的人,还有趁着乱局攫取利益的人。 所有人拧成了一股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是,当命运最终还是揭开了最残酷的那一页,递到优香眼前时,她的呼吸仍旧难掩沉痛。 和平解决的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是你的问题,优香同学,你已经尽力了。 在我们学校,你施展的那些手腕,做出的那些改变,已经最大程度地缓解了战争的气氛。 从我的观点来看,恐怕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优香沙哑地笑着。 “即使称赞我,现在听起来也只是嘲讽而已。” “感到无力吗?真巧,我也是一样的。” 亚子用手撑着额头,一副看透世事的无奈。 “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战争到底是什么。 即使先生再强大,以他的身体状况,也没办法长时间进行指挥。 总学生会和千年学院,始终对圣三一的行为,保持着暧昧的态度。 这意味着什么,优香同学,你明白吗?” “………我们会输。”优香颤抖着开口。 “很遗憾,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会劝你离开格赫娜。很快,我们就会面对许多同学受伤、残废的局面,甚至是……” 死亡。 亚子没有说出口,但她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优香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是千年学院的精算师,也是跟在先生身边最长时间的人。 即使没有刻意去学,在先生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也迅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场分析师。 可是, 可是, 她能毫无感情地,看着别的学生去死吗? 她能把纸面上的伤亡,单纯看做一个数字吗? 那是属于‘真正的指挥官’的,无比残酷的世界。 那是先生封存在心底的,与基沃托斯的色调格格不入的黑暗。 “我只是想把状况向你说明,希望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不要有心理压力。” 亚子倚靠着墙壁,用疲倦的眼神望着头顶, “不然,你可能会看到,格赫娜的学生们不好的一面。” 优香的呼吸停滞了一拍, “我……我其实还挺喜欢这里的。” “我也是。格赫娜的学生没太多心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会用行动表达出来。” “但是,她们也只是普通的学生,在重压之下也会恐惧,也会难过……” 亚子喃喃自语道: “而且,人性中也有残酷的地方。” 一瞬间,优香咬紧了牙,握住了拳头,指甲把手掌掐得生疼。 她想到了一副恐怖的画面。 敌意。 伤残的学生,战败的军官,以及其他所有人,对先生投去充满敌意的视线。 完全把凶狠而直接的恶意暴露出来,混杂着怨恨,指责与诅咒, 所有这些残酷之极,但又合情合理的恶意,来自于先生最爱的学生,压在最爱学生的先生身上。 诚然,先生的指挥水准确实很完美,完美到成为学生心中的一种‘承诺’。 但当这份‘承诺’被武器的代差无情打破时,学生们就会自然感觉到,被‘背叛’了。 从古至今,对背叛者的仇恨,永远是最不可饶恕的。 “按照先生的性格,他不担心被恶意吞没,但如果你决心和他一起被吞没,他宁愿被那些学生撕碎,你明白吗?” “……我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呢? 优香惨笑着。 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在他毫不犹豫地献祭自己的生命,修复基沃托斯的时候,就明白了。 即使她们侥幸地赢得了脱逃作战和阻击作战的胜利, 在漫漫逃亡路上的所有压力,先生也只会一力承担,用残破的身躯继续当她们的盾牌而已。 一想到那种场景, “咔嚓” 优香就情不自禁地举起了微冲, 她的枪口,对准了那些她想象中的,并不存在的敌人, 那些人正围着先生,好像要把他的身影吞没, “哒哒哒哒” “你们都给我滚!都给我滚开啊!” 天雨亚子赶紧抱住她的腰:“优香,冷静下来!对了,药,药在哪……” 突然, 一阵惊天动地的震荡,撼动着她们脚下的地板。 两名女孩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那股震荡撼动着地面,悠扬而持久,仿佛凝聚万古的战争号角,正于无尽远处吹响。 震源的方向,正是圣三一学院的方向。 “……开始了。” 亚子和优香立刻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当她们准备好时,灾难是不会来的。 在这个漫长夏日的最后一天,名为战争的灾难降临了。 第036章:065日·圣三一学院·茶话会 “啪” 清冷的落子声,在圣三一建筑顶部的‘茶话会’室内回荡。 两名拥有洁白羽翼的美丽少女,正在古典风格的房间里对弈。 圣三一的风格,是那些端正而堂皇的公园区、图书馆和训练场所。它们映衬着古典风格的世界。 对称,华丽,完美地符合黄金分割。 圣园未花,以及桐藤渚,她们都在圣三一生活得太久,浸淫得太深。 文化的影响,潜移默化,深深根植于每个人的心底,即便是居于圣三一顶点的‘茶话会’,也不可能例外。 于是,尽管这两位青梅竹马,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小心谨慎,似乎拥有迥然不同的性格, 但当战争的沉重压力负在她们肩上时,被圣三一的古典风格文化影响至深的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对弈的方式,向对方提出质问: 眼中所见的事物,是可信的吗? 无法被观测的天国,是存在的吗? 艺术是只能表达美的吗?绝对的道德能够支撑自己吗? 这些问题不过是开胃菜。 这些问题全都可以从正反双方的观点回答,而且没有标准答案。 圣三一学院延续至今,光是她们从遗迹中接触到的历史就有数百年,依靠的除了亘古不变的教义,还有扎根于文化之中的贵族精神。 至于贵族精神到底是什么? 圣三一茶话会的结构,说明了一切。 1%的顶层,理应带领圣三一,甚至是整个基沃托斯。 这并非是自命不凡,统治对她们而言,也不是一种贪婪的欲望。 她们坚定地认为,精英和贵族,就是那些扛起整个世界的重压,除了痛苦之外别无所求的人。 圣子以血洗清人类的罪孽,统领圣三一之人也当如此。 她们是意志的容器,是未来的开拓者。责任,永远胜过享受。 桐藤渚早已习惯了劳累,在圣娅尚未恢复的时间里,她每天都要工作15个小时以上。 即使圣园未花重拾茶话会席位,为她分担了一大部分的工作,桐藤渚的紧张也从未停止。 三个教派,三种教义,再加上最近阿里乌斯学院的问题,仅仅是圣三一内部的紊乱局面,就已经让桐藤渚忙得不可开交。 但圣园未花渴求的还要更多: 她妄图以一己之力,重塑基沃托斯的新秩序。 “啪!” 白方兵卒与骑士率先对黑棋发起攻击,黑方亦不甘示弱,奋起反击。 纵观全局,黑白双方已然绞杀到一起,如同滚动的镰刀般梯次向前,兑子的速度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开启了什么吗,未花同学?” 桐藤渚低声问道。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圣园未花,生怕错过一丝对方表情的变化。 自己这位曾经天真烂漫的青梅竹马,在棋盘上表现的风格,令她熟悉而又陌生。 未花的进攻欲望极强,即使执掌黑棋,居于后手,也绝不寻求平衡与和棋,而是将双方都置于悬崖之上,开展一场拼上性命的殊死搏斗。 但她并不是一味地莽撞,而是在乱局中压迫对方失误,再用巧妙的战略战术,如火中取栗一般夺取优势。 ——就像她在现实中的布局一样。 在战争的乱局中,斩落基沃托斯旧有的瓜葛,寻求新的秩序。 不过,这对桐藤渚来说,所要背负的担子可就太重了。 如果战争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万事无错。 可要是一个搞不好怎么办? “啪!” 黑方主教突然一个回防,四平八稳地坐落在棋盘要道上,堵死了桐藤渚的进攻路线。 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圣园未花平静地答道: “我知道。但是,我对先生的能力有绝对的信任。” 没错,圣园未花全心全意地信任先生。 她知道先生的为人,即使面对再黑暗的局面,也不会陷入绝望。 她更信任先生的能力,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资源调度上,他都不会让格赫娜吃太大的亏。 “啪” 白方骑士纵马飞驰,迎头撞上兵卒列队,面对明晃晃的刺刀也绝不后退。 “可是,世人皆有极限,哪怕是先生——尤其是先生。 人生如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更何况,在基沃托斯这场棋局里,你没法重来,也不能悔棋。” 桐藤渚依然不肯退让,用棋局拷问着自己的青梅竹马。 “啪” 黑方兵卒立刻持刀而上,刺穿骑士,哪怕下一刻就会被敌军踏碎,掀起新一轮的兑子狂潮。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圣园未花坦然说道: “我不会回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拼上灵魂与生命,也要向前迈进。” “青春短暂,机会渺茫,如果只是尽职尽责地扮演各自的角色,我们绝不可能打碎现状,探寻全新的道路。” 棋盘上的交锋还在继续,两人的思想也随之飞速运转。 战争的火花,形势的恶化,以及保护者的远去,让她们开始被迫了解基沃托斯这座城市的底层逻辑。 在圣三一过往的历史里,战争基本上是由贵族精神的领头者发起的。 圣园未花的上一次反叛,也是她个人的独断专行。 然而,她在内心中萌生的,厌恶格赫娜的情绪,是从哪来的呢? 是文化,是她所处的教派,是早已存在于圣三一的厌恶、排外情绪,滋长了圣园未花的误判。 到头来,无论是秉承贵族精神的茶话会,还是圣三一的普通学生,都只是文化、历史和习惯的载体。 这种无可抗拒的巨大惯性,这种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的无上力量, 简直如同‘重力’一般…… 不,它们就是承载着圣三一的学生们,却又束缚着圣三一的学生们的‘重力’本身。 “啪” 几经厮杀,棋盘上的双方都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个棋子。 最终,圣园未花以王之命设下圈套,将白方逼入了死局。 胜负已定。 桐藤渚长出了一口气,望着早已今非昔比的青梅竹马,感叹道: “你赢了。” “不,还早着呢。” 圣园未花丢下棋子,起身离开。 在那一刻,桐藤渚似乎看到自己的青梅竹马,眼角有一道晶莹的意志,正在闪烁。 反叛的魔女,再一次选择与整个世界为敌,包括她自己。 她不相信宿命,但她相信先生。 相信先生能看透她的出招,并且把这场棋引领到好的方向。 即使下一场棋局,是她与先生的对弈,她也绝不会留情。 有些答案,注定只能在战斗中找到。有些惯性,注定只能在运动中打破。 桐藤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眼里满是感慨。 “就让我见识一下你成长到什么程度了吧,未花同学。” 第036章:065日·圣三一学院·整备基地 繁忙的整备基地内,整备员们的吼声和无处不在的警报声交错着。 “动力甲整备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把航道清开!再慢慢吞吞的我就用无后坐力炮轰开!” “激光照准器呢?赶快把它拿过来!” 整个基地的人员都在高速运转,各个‘船坞’也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有圣三一高层严格的指挥,几乎没有造成什么意外事故。 圣园未花站在一号通路的入口,闭上双眼,让战斗的紧迫感刺激着自己的呼吸。 深呼吸。 “呼……” 充满铁块和机油味道的空气,散发着仿佛充满生命力的灼热,就像燃尽一切的火焰,昭示着圣三一的战争机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动了。 “咔嚓” “咔嚓” 数块装饰精美的红色装甲,被机械手臂接驳到圣园未花的身上、后背上,还有四肢上。 被擦得油光瓦亮的动力甲片,为她提供无比可靠的防御能力,即使面对敌方的光束武器,也很难打破这身能够分散能量的动力甲。 接下来是武器装备。 火箭筒,喷射背包,光束枪,还有浮游单元。 简单的配置,朴实无华的装备,但却具有超乎想象的威力,比格赫娜引以为傲的重型载具,还要强上太多。 “铛铛铛” 圣三一的整备部长,用扳手使劲敲击着未花后背的装甲, 但她连一丝伤痕都没凿出来,甲片外表仍旧如同镜面一样光滑。 “好啦!这件大宝贝终于完工了!说实话,未花同学,我真想不到战场上能有什么武器,有资格阻拦现在的你。” 整备部长看着未花的动力甲,满脸骄傲。 用战略部门的话说,这套划时代的装备,就像一台拥有超重型载具防御能力的对地攻击机,还能进行高水准的空战格斗…… 这种见鬼的玩意,让整备部长都不由自主地同情起格赫娜了。 不过,圣园未花的表情没有一丝放松。 “对手是先生。” 仅凭这句话,她就没有资格放松。 整备部长看她满脸严肃,兴致一下子就沉闷了。她摇了摇头,转身折腾起其他整备班的人员,大声喝令她们不要懈怠。 无谓的感情,已被圣园未花抛之脑后。 此刻的她,既是棋手,也是棋子。 有的时候,站得太高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有亲历战火,才能感受到那种切肤的压力和痛楚。 她正需要这些。 “圣园未花,轨道型扎古,出击。” 庞大的喷射湍流从背包里迸发而出,气流化作暴风席卷整备基地,引得一阵惊呼。 第036章:065日·前线战场·格赫娜防卫线 以陶钢铸造的动力甲划过天空,如流星一般刺破碧蓝的苍穹。 轰鸣的引擎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推动着圣园未花向前线飞行而去。 脚下的景色正在以飞快地速度变幻,城市、山林、河流……每一件景象都在超速的移动中化为模糊的色块。 随着她距离前线越来越近,这些原本清新亮丽的色块,也染上了红与黑——烈火与烟尘的颜色。 这是圣园未花开启的战端,是她亲手为基沃托斯染上的颜色。 不详的颜色。 “我当然知道……战争这种东西,能不打还是不要打。” 身为上次席卷整个基沃托斯的大战的亲历者,圣园未花曾经切身体会过,那种‘明明双方都是好孩子,却要自相残杀’的残酷情景。 阿里乌斯事件留下的遗毒:所有人对她们的不信任、冷眼相待,甚至仇视,到现在仍然折磨着阿里乌斯的学生们。 但即使痛苦的回忆刻骨铭心,圣园未花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抱歉,格赫娜的学生们,这次是真的,和我的私怨无关了。” 穿过一个山谷之后,她在空中确认着格赫娜防卫线的布置。 这时候,她遇到了第一支格赫娜的部队。 她们正在铁轨旁边巡逻,当未花发现她们的时候,她们也看到了流星般的她。 “别慌张!全员,就近寻找掩护,然后还击!” 她们的领头者反应相当快,以简短的语言下达指令后,所有人就立刻躲进了附近的灌木丛和石块中。 在她感慨于她们的警觉性时,火箭弹、无后坐力炮和机炮组成的火网,就朝未花围了过来。 只可惜,常规的武器打在陶钢装甲身上,除了掀起一阵叮当响动,再也无法造成什么损害。 她伸出左手,取下武器,白皙的掌心抓着一段银色的握把,从她掌心渗出的汗水已经浸润了它。 不知道应该感慨,还是觉得讽刺。 同为先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学生,她们本该发展出相濡以沫的友情,今天仍然只剩下几乎水火不容的敌视。 而她即将运用从先生那里传来的作战方式,毁灭她们的最后一丝抵抗…… 纠缠不清的缘分,就像命中注定的劫难,她们谁都挣脱不了。 “对不起……” 圣园未花叹了口气,掠过她们的头顶。 她没有选择扣下扳机。 还没等她们发出惊讶的表情,从未花的装甲外挂架上,就掉落下几枚震荡雷,扔到她们中间。 紧接着,她再也没有回头,径直向着前方飞去。 直到她飞跃了几个小山包,爆炸声才从后面追上她。 “轰” 从后方传来的爆炸声听上去很怪,像是某种扭曲的哭声。 她没有用能量武器射击她们,光束枪超强的破坏力,连她也不知道极限在哪。 仅仅开战不到十分钟,她就已经感受到,战争中那种狂躁的情绪,正在腐蚀着她的判断力。 每当她想要更进一步,心中痛悔的感情就越发不可收拾。 她的先生无条件地信任着她,把包括知识在内的宝物,毫无保留地交到她的手里。 但先生并不知道,她要用他传授的宝贵知识,去做多么危险的事情…… 即使她所许诺的是一份何等美好的未来,他也绝对不会同意她这样做。 圣园未花的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从伏击了小鸟游星野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无边的愧疚占据了自己的内心。 她是个共情能力相当强的女孩,但在战争之中,这份共情足以摧毁她的理智。 “要让先生活下来。” 这是她此刻的唯一想法。 用最小的牺牲,最小的代价,去完成改变世界的任务。 片刻的纠结和犹豫,没有阻挡她前进的脚步。 她继续飞行,让呼啸在脸上的狂风,替她忘却那些代价。 片刻之后,格赫娜的第一道防线已经在她眼前。 炮声隆隆,枪响阵阵。 格赫娜的一号阵地,位于几座半弧形的天然山头之上。 那些山头都是视野相当不错的高地,周围设置有不同梯次的炮阵,掩护着主火力点—— 一座临时开挖的山头,利用灌木和杂草作为掩护,设置了大量的炮口和自动武器,简直就是一只难以啃下的钢铁刺猬。 浓烟下的圣三一阵地,弹痕累累,满目疮痍,已经有不少‘十字军’折戟在了这块由先生精心设计的防御体系之下。 面对如此猛的炮阵,尤其是配备先进观测系统的打击,圣三一那些抢功劳的传统部队实在占不到什么便宜。 “轰!” 一队队的圣三一士兵,都蜷缩在山脚下的掩体地洞内,任由五脏六腑被震得直颤。 头顶上的碎泥土在不断地四处激射,让这些躲在地洞里的学生们,抱住脑袋,蜷缩得更厉害了。 格赫娜本来就是专精爆破的大校区,现在又正值武器更新换代的时期,旧的武器和爆弹就如同不要钱一样,朝着四面八方泼洒出去。 要是按照圣三一以前的打法,说不定只靠这一道防线,就能守住她们了。 但是, “咔锵” 装甲的肩部撞钉突然分离,套在圣园未花的右手上,变成一块鲜红色的钉刺重锤。 “时代已经改变了。” 未花只用了五秒钟,就决定贴着地面,从山脚下方,穿凿进敌方的阵地。 这个角度,是许多炮阵的死角,以自己的速度,她们根本来不及调整炮阵的角度,她们最大的倚仗:火力掩盖,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冲到山脚之下,她稍稍拉高了机体的高度,并且增加了喷射背包的功率输出。 鲜红色的装甲仿佛一颗流星,沿着山谷中蜿蜒的石路,冲上山头。 一瞬间,她掠过山路上那些戒备的学生。 她们张大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向她们冲来的贴地流星。 未花什么都没有做,仅靠喷射背包产生的湍流,就将她们吹得东倒西歪,差点摔下山崖。 听到尖锐的呼啸声,格赫娜指挥官冲出阵地。 她根本看不见未花身上的武器装备,但她立刻意识到,那颗闪亮的流星是什么。 “布置在谷地的所有机炮,立刻集火她!” 一时间,转轮机炮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呼啸。 足以切裂钢板、熔化铁石的庞大火力网,挡住了未花的前路。 而未花给予的回应,是一记很有她的风格的重拳。 “轰!!!” 迎着交织的火力网,真红色的流星撕破一切阻碍,由陶钢铸成的钉刺重锤,毫不留情地砸进了半山腰上的火力点。 失去了堡垒地形作为依托,一号阵地里的格赫娜学生,在残酷的室内战里,根本无法对她造成任何威胁。 两小时后,一号阵地宣布易主。 第036章:065日·格赫娜学院·会议室 “我们的一号阵地已经被圣三一突破,依托环形防御工事进行抵抗的计划失败了。” “而且,圣三一的突破用时,比我们预计的时间快了300%” 会议室的大窗户外,是一片血色的残阳。 黄昏的夕照,映在格赫娜高层所有人的脸上。 那点温度,完全无法让她们严峻的神情缓和下来。 圣三一斩获的恐怖战果,已经完全让格赫娜内部所有的分歧,都失去了意义。 没有人责怪先生设计的一号阵地,如此快速地失守。 因为,格赫娜的各个社团,都有精通建筑和爆破的学生。 但凡稍微懂点相关的知识,都明白先生的设计,是多么不可能被常规部队一举突破。 这不是先生的错,不是那些英勇奋战的格赫娜学生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只是时代变了而已。 圣三一拥有的碾压式技术优势,再加上圣园未花,这个即使在怪物横行的圣三一学院,也拥有最为破格的战力的,一骑当千的超越者, 两者相辅相成得来的结果,就是完全颠覆战争常识的新局面: 一人一机,主宰整个战场。 众人惊讶于她破格的强大,更惊讶于她的无情。 亚子侍立在空崎日奈身侧,看着全线飘红的战报,低声说道: “她怎么忍心……” 先生看了她一眼,灰色的眼睛中似乎没有任何感情: “她想要证明,她比我强。” “为什么!”亚子不解地叫道。 “原因有很多。” 先生的声音继续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扭曲的占有欲,炫耀,以及别的她未曾注意到的负面情感……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能做,她有这个能力。” 先生轻轻吐出一口气,用食指敲着会议室的桌板,好像这只是他的另一堂课: “人类,就是一种只要‘想做’,‘能做’,就会‘去做’的生物。” “啪!” 一直处于会议室首席的空崎日奈,重重地拍了下桌板,用严厉的眼神扫过他们二人: “够了,亚子,还有先生,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满头银发的娇小少女,接着看向先生, 她的目光中,闪动着一如既往的信任和依赖。 “先生,请你指示,我们的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 突然,一名军官开口打断了沉默的气氛。 这名军官亲身经历了那场惨烈的阻击战,她亲眼目睹原本坚不可摧的防御工事,是如何被那个女人如同撕布条般扯成碎片的。 她是格赫娜里坚定的反圣三一派,主张强硬的态度和严酷的作战,为此她不惜亲自站在抗击对手的最前线。 结果……要不是先生提前为防御工事设计好了四通八达的地道,她和其他同伴,恐怕就要成为圣三一的阶下囚了。 她冷笑着,看向先生的眼神里有一分感激,却丝毫阻止不了她说出对局势的冷酷判断: “我们的新式武器还没有大规模列装,被她们突破第二道防线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顺带一提,在那些撤下来的学生中间,她们给圣园未花取了个相当夸张的别名……” “‘赤色彗星’……呵,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以她击溃一号阵地的速度,她当得起这个别名。如果不是敌人的话,她还是个相当值得钦佩的家伙。” 军官们面面相觑。 倒是没有人想要投降。 格赫娜的学生们,脑子都比较轴,似乎天生带有某种反抗秩序的基因,哪怕是空崎日奈就在眼前,也无法阻止她们犯蠢。 向圣三一低头就更不可能了。 只是,冰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想反抗,也得至少跟别人打得有来有回才行。 这种完全单方面碾压局,说得不好听点,抵抗只是在增加对手碾碎自己的乐趣而已。 先生环视了一周,目光在每个学生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会儿。 在确定所有人都没有丧失战意后,先生闭上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他睁开眼,看向满脸愁容的亚子,轻声问道: “一号阵地的学生还好吗?” 亚子如梦初醒,急忙抬起头,盯着数位板上的数据,向先生汇报: “嗯……90%以上的学生都通过地道逃走了,碍于地道的光线很暗,路径曲折,圣园未花没有多做追击。” “很好。” 先生双手交握,眼神诚恳地望着众人, “圣三一打出了她们的牌,现在轮到我们了。从现在开始,我们需要改变防御策略。” 他沉稳的声音,让学生们的表情缓和了不少。 先生清了清嗓子,看了眼空崎日奈,后者对他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从一号阵地到二号阵地的广阔区域,我们用电控火箭弹,以及自动无后坐力炮进行防御。” “我们不打动力甲和步兵,专打她们的载具,即使她们发现了我们的火力点,得到的也只是毫无价值的发射架而已。” “所有这些无人火箭弹,将极大地迟滞她们的进军。圣园未花或许难以对付,但她们的大部队可不是无敌的。” 先生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向众人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说道: “圣三一不宣而战,说明她们急于进攻,急于用一场压倒性的胜利,让基沃托斯其他学校心生畏惧,不敢反抗她们的计划。” “所以,只要拖住她们进军的步伐,她们就会急躁,就会怒,而转机就会在那个时候出现。” 先生的话引起了一片讨论。 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咳嗽一声,将学生们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 “日奈,你的动力甲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出击。”银发少女自信地笑着。 “带上srt小队一起去,我们必须在圣园未花顶着炮阵冲过我们防线的时候,阻止她向纵深方向继续挺近。” 学生们纷纷点头。 只要能够拦下圣园未花,她们还是有信心能够阻击圣三一的其他人的。 会议室里的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 先生又一次,干净利落地替她们理清了头绪,让她们对接下来的战斗充满信心。 但先生本人却单手扶着额头,看着热闹的格赫娜学生们,眼神有些凝重。 (制造转机,没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出现转机之后啊……) 他的战术布置,是要让圣三一陷入急躁之中。 而如果战局真的如他所料,战斗陷入了僵持, 那气急败坏的她们,就会派出由小鸟游星野的神秘,加持的‘那个玩意’…… 超大型机动堡垒‘毁灭巨兽’。 一旦那玩意儿被投入战场,战争的局势,就不是任何人能够把控的了。 无法预测的命运,将会对所有学生,以及他本人,张开獠牙。 “星野……哪怕拼上身体,拼上性命,我也会把你带回来!” 他在心里默默发誓。 第037章:064日·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① 一号阵地被轻而易举地攻克,令整个圣三一都产生了一股不可避免的骄纵情绪。 尽管她们的常规部队,并没有在一号阵地前讨到什么好处;尽管这项辉煌的战绩,几乎是由圣园未花单枪匹马完成的, 但骄纵就是骄纵,不会因为学生们隶属于圣三一,或者格赫娜而改变。 她们胜过了先生,这是以前的她们无法想象的事实。 “果然,只要仔细研究先生的战法,即使是先生指挥的格赫娜,我们也可以击败!” 坐在缴获的弹药箱上,她们兴奋地想着。 “不是先生指挥得不好,而是格赫娜的学生,没有认真吸取先生的教诲。” “相比之下,只有虔诚地把先生作为指导者信仰的我们,才更适合代表未来的方向。” 沉浸在‘胜过大人’的愉悦之中,非但没有减弱她们眼中先生身上的光环,反而让光环更加闪耀,让她们的信仰更坚信不疑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们,她们都正处于富有激情的年纪,极其容易受到胜利的气氛感染, 再加上先生本来就对圣三一的影响太过深远,这一年来圣三一遇到的无数危机,几乎都有先生参与其中,替她们逐一化解。 两相加成之下,这种崇拜的思想和情绪就轻易地传播开来,在她们心中根植下去。 但她们很快就会知道,战争中的色彩,远远不止有‘狂热的喜悦’这么简单……… “叮” 当一队圣三一侦察部队,迈过一个不起眼的山坳的那一刻,两声机械的轻响,在她们的耳边回荡。 那是被藏在树丛里的,自动监控反击武器启动的声音。 一架以简易支架搭建起来的无后坐力炮,全电子监控和操作。 像这种自动哨塔,在一号阵地至二号阵地路上的丛林中,密密麻麻地布置了好几圈。 “嗵” 沉闷的击发声,然后是短暂的爆炸,一辆轻型步兵载具当场报废。 侦察部队还没迈开脚步,就已经断了腿。 “快找掩护!” 小队长慌忙下达了命令。 但她实在是战术素养不够,茫茫丛林,全是格赫娜的自动哨塔,她们还能找什么掩护? 于是她的命令,彻底葬送了她的小队。 “呜哇!” 走在后面的两个学生背靠背保护彼此,突然间就双双掉进了树丛旁的地坑里。 小队长立刻谨慎地向那个方向探查,结果惊讶地发现,那地坑下面居然是一条涌动的暗河…… 前有哨塔,后有陷阱。 一套阴险的丛林大餐,正在等着为她们奉上。 事已至此,她总算明白了。 如果是普通的地面部队试图穿过丛林,不付出巨大的伤亡,是绝不可能快速推进的。 万幸的是,小队长并没有被胜利和信仰冲昏头脑。 作为侦察行动小组的指挥员,对于该如何保护自己,她深有一套自己的经验。 那就是…… “撤!” 废话,不立刻风紧扯呼,难道要等到被丛林里的陷阱倒吊在树上做成烧鸭,才幡然醒悟吗? 面对丛林里那些未知的糟糕威胁,只靠轻型载具,可给不了她们安全感。 第037章:064日·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② “真是有够狼狈的。” 看着侦查连队的成员们在广袤的树林里惨遭落败,连滚带爬地逃回营地后,白洲梓如此评价道。 她眼前的森林平静安和,绿意盎然,似乎没有沾染一点战争的烟尘。 她们似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看她身后的圣园未花脸上的表情。 她们甚至还没有碰到一个对手,就在这片森林里惨遭折辱,还未做出一点像样的反抗,就对着无人的敌方阵地屈膝投降。 侦察连队颜面尽失。 她们没有捞到一点有用的情报。 小队长双手抱着头,语无伦次地说道: “未花同学,我们……” “别,没有必要。” 未花单手竖起,停下了她羞愧的自白: “当务之急,是先去暗河的出口打捞我们的人。” “是!” 整个连队立刻以极快的速度整队完毕。 如今的圣三一体系,以圣园未花为轴,以玛丽带领的信仰宗派为骨,已经建立起了一套高效而微妙的行政体系。 不管是出于畏惧、利益还是信仰,所有人都能在这套体系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让原本分属于不同支派、不同部门的学生们通力合作,达到更高的效率。 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只靠沿河岸巡逻的拉网排查,她们就找到了暗河的出口。 “她们在那儿!” 搜救队员沿着河岸向前。 在由厚重植被组成的树林边缘,是一片美丽如镜面的湖泊,面积并不大。 这儿绝对能算是大自然的隐秘美景。 河岸边缘,有好几个木箱子,正浮在水面上。 把它们拖拽上岸,花不了多少功夫。不过等它们翻倒在众人面前,她们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咳咳……” 这些有着半人高的木箱子里装着的,正是她们认为失踪的侦查队员们。 看她们的脸色相当铁青,似乎是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吓。 “这倒也怪不得她们。”未花心想。 阿里乌斯学院的人早就测试过, 基沃托斯超人虽然不会被轻易杀死,但长时间的窒息还是能让她们光环碎裂,夺去她们的生命。 掉进深不见光的暗河里,被水流裹挟着在幽深的隧道里随波逐流,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还真是一趟恐怖的旅程。 “幸好有这些板条箱子悬挂在洞里,不然我们真完了!” 获救的侦查队员们心有余悸地说道。 圣园未花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看着这些板条箱子,不知道是否应该感叹。 “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被先生给让了一手啊……” 还用说吗。 地下的暗河里,自然不可能凭空长出板条箱,那只能是布置陷阱的人,给落入暗河的孩子们预留的仁慈。 留一手倒也罢了,毕竟先生就是那么个老好人的性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会尽量避免对学生的伤害。 可在战略层面上,这对敌方的指挥官,就是纯纯的羞辱了。 特别是其中一个板条箱,还用煞有介事的警告标语贴在两侧,左边贴了‘小心轻放’,右边贴了‘此面向上’。 看着箱子里倒栽葱般仰面朝天的学生,未花真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笑。 反正她只看见身后的搜救队员们,想笑又必须强忍着笑,快憋岔气了。 于是未花转头对白洲梓询问道: “小梓,你觉得先生想要透过这种布置,传达什么信息?” “不能确定……”白洲梓摇着头,“可能是羞辱,也可能只是顺手用了港口的箱子……”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扫过另一个板条箱。 那个板条箱上面,也贴了两行标语,左边是‘谢谢惠顾’,右边是‘再来一趟’。 “是羞辱吧……没有别的意思了。” “嗯,确实呢。”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犹豫和踌躇。 迄今为止,双方都是在收着打,很有默契。 未花她们没有为难一号阵地上没逃出去的格赫娜学生,先生也给落入陷阱的圣三一学生备好了出路。 但是现在不同了。 浓密葱郁的丛林地形,配合上无处不在的陷阱和自动哨塔,这就是针对传统部队的天然杀局。 如果只是使用常规力量,想要清剿这片广袤森林里的所有哨塔,那得等到不知多久。 在这种隐蔽的环境下,普通载具根本无法清除出一条有效的道路。 即使用动力甲强行开辟一条道路,对方也只需要时不时地用无后坐力炮,对这条路上的载具进行‘点名抽查’,整条路就得瘫痪上半天。 先生的态度简直再明白不过: 我拦不住圣园未花,还拦不住你们? 虽然圣园未花战力很强,但她也不可能单机突入格赫娜。 格赫娜也有动力甲,她飞过去占不到便宜。想要打破防御,实行占领,还是必须得依靠传统部队。 而这就给了先生可乘之机。 只需要利用环境优势,揪着圣三一的短板一顿痛打,她们便再也无法推进一步。 “战争总是充满数不清的紧急事态,和临时决定” 这是先生教她们的。 现在她们切身体会到了。 “终究还是棋差一着……吗?” 未花的眼神中有些感叹, 她曾经想象过,与先生为敌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也曾经幻想过,无论有多少堵墙壁阻拦着她见到先生,她只会用拳头将那些墙壁一一轰碎,然后站到先生面前。 她只是没想过,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看来,只能让我去做那个打破平衡的人了。” 未花低声地下达了命令: “启动毁灭巨兽。我要在今天之内,看到通往格赫娜第二防线的道路畅通无阻。” 第037章:064日·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③ 地动山摇。 无数无辜的鸟儿们拍打着翅膀,慌忙逃离原本属于它们的青翠森林。 动物们总是具有比人更敏锐的直觉,只不过,从前这份直觉,它们用来应对天灾。 这一次,则是人祸。 “轰” 被称为毁灭巨兽的巨型二足机甲,仅仅是迈动它沉重的双腿,便能在地面上制造一场沉闷的震动。 它通体漆黑,双足和脚上都挂载了满满的导弹荚仓,背上那十二门黑洞洞的连装炮口,更是压迫感十足,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纯粹的毁灭化身’。 格赫娜现今存有的任何重型载具,在这台毁灭巨兽面前,都跟小孩子的玩具没什么两样。 诚然,基沃托斯并不缺乏重型机甲造物。 即使不提那些妄称神之教徒的十字神名,过去曾经活跃于边境地区的黑市,也售卖过类似‘歌莉娅’这种火力强大的重型机甲。 但这台毁灭巨兽是不一样的。 它的破坏力,推进速度,神秘防御,以及续航能力,都跟基沃托斯曾出现过的所有机甲,都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数秘术成员之一‘巨匠’耗费生命,解析出来的异星科技上。 “滋滋滋” 很快,证明它威力的时间已经到了。 当它踏入丛林范围的那一刻,数百台自动无后坐力炮,以及电控火箭弹,都同时瞄准了它。 无人的阵地,对抗钢铁的巨兽,双方都不用留任何情面。 顷刻之间,宛如暴雨一般的炮击和火箭弹,不计浪费,不问后果地向它倾泻而去。 即使是十字神名,脱离了自己所处的领域,在这种不计代价的攻击之下,也得化成灰烬。 而对于这台战斗力和破坏力都匪夷所思的巨兽来说,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试探。 枪林弹雨中,它背上的十二门连装炮开始充能,炮口深处闪耀着象征死亡的幽深绿光。 下一刻,十二道灼热的等离子射束以惊人的速度从炮口喷出,裹挟着不可阻挡的气势,毫不留情地犁过大地。 “轰” 仅仅一炮,整座森林的三分之一就被铲平。 几百台自动无后坐力炮,和电控火箭弹,即使打在它的身上,也只是稍微迟滞了一下它的前进而已。 在死亡形成的灼热风暴停止之后,地面上只剩下了无人阵地留下的金属碎片,以及等离子射束犁过的深深壕沟。 力量和权力,本就是同义词。 这样一台毁灭巨兽,即是力量的最佳诠释,昭示着无上的权力,即将在基沃托斯冉冉升起。 值得庆幸的是,毁灭巨兽的首秀,是在无人的森林里进行的。尽管破坏力巨大,但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但接下来就不一样了。 当圣三一借着它踏平了森林里的无人阵地,展现在她们面前的,便是格赫娜的第二道防线。 而先生此刻正在第二道防线的指挥部。 圣三一最大的底牌已经打出,现在已是轮到先生出牌的时刻。 但是,眼下的牌局,已经变得无比凶险,不可预测。 他赌不起。 第037章:064日·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④ 格赫娜的作战指挥部,建立在一座山地的背阴处,处于不起眼的隘口内。 这个地方不但可以防止炮击,只要披上适当的伪装,敌人根本无法从高空中探查得到。 一言以蔽之,这里绝对安全。 只是指挥部里面的气氛,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无论是数据分析师,信息员,还是军官,都不由自主地用无比凝重的眼神,盯着屏幕上那个把森林夷为平地的毁灭巨兽。 正如先生所料,他在第一防线至第二防线中的丛林阵地,设下的重重埋伏和陷阱,已经把圣三一逼到动用了她们的底牌。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先生的计划发展。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圣三一拿出的这张底牌,实在是有些‘过大’了。 格赫娜常用的无后坐力炮和火箭弹,无法击穿它的装甲,甚至连迟滞它的进攻态势都做不到。 武器的代差碾压,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什么计谋,什么战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只是徒增笑话。 “先生你对我说过的吧,这场战斗将会是传统武器最后的余晖。” 伊吕波坐在桌子上,摇晃着光洁的双腿,从下而上微微抬起头,望向先生, 她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失落: “现在,我体会到了。这是我们时代的落日。” 伊吕波的感叹,很快迎来了许多同样心有戚戚的军官们点头默认。 虽然不想承认,但时代已经永远地改变了。过去的所有战术思想和理念,可能在未来都没有用处。 “那又如何?战况不是一直如同先生预测那样发展吗?” 空崎日奈站起来,用坚定的语气反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她也不是在寻求她们的意见。 空崎日奈从来都是先生的最忠实支持者,不管战况再糟糕,她都会是那个陪着先生战斗到最后的孩子。 不过,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格赫娜的孩子们,还真应该向日奈学习一下。 在这场与圣三一的交战中,想要幸存下来,她们确实需要一点超出常理的勇气。 还有执着。 于是,不等先生下达指令,空崎日奈就自行做出了明智的部署: “剩余的炮兵和航空兵,留守在第二阵地上,依托地形和工事,优先打击敌常规部队,不要轻易在毁灭巨兽上浪费弹药。” “装甲部队埋伏在阵地侧翼,等待圣三一的常规部队发起冲锋,再伺机突袭,争取用进攻打乱他们的攻势。” “至于srt小队、便利屋68、还有阿拜多斯的各位,跟我来。” 日奈的紫色眼睛看向白子和日富美,她握紧了拳头,在空中挥舞着: “我们要击溃那台毁灭巨兽,将星野同学带回来!” 砂狼白子默默点头。 她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但面对这位和她打过交道很久的风纪委员长,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 日奈很好地支撑着先生,比她做得更好,更称职,即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也不会在任何公开的场合,将不恰当的情绪宣泄出来。 白子望着她,心中没有生出一点嫉妒之情。 (我也要尽快独当一面了……对,像她那样……) …… 格赫娜的山间机场跑道上,一架电镀灰色的运输机,正静静地停在这儿。 它的造型优美,体态庞大,有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气动外形,是战争艺术的绝佳体现。 不过现在,按照先生的要求,它已经加装了临时的观瞄装置和电子干扰器,成为了一台侦察机。 事急从权,只能如此。 “……你要亲自上前线?” 伊吕波站在先生的身后,抿着嘴唇,轻声问道。 先生挺直了腰板,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好看,只是身姿有些不自然的踉跄。 “是啊,我总不能放着那些孩子不管吧。” 先生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有一丝无奈的温柔, “我想,这应该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想要干掉毁灭巨兽,需要每个部队进行精细的配合,我也必须实时观测毁灭巨兽,计算它的耐受力和火力间隙,从而找到击败它的办法。” “你确定不是想要去送死?”伊吕波的语气有些急躁,似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正在堵着她的喉咙。 “肯定不是。” 先生语气平静,笑容很祥和, “我只想尽可能减小战场的变数。” 伊吕波沉默着低下了头,可爱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生一步一步登上运输机的扶梯,然后那道小小的舱门关闭起来,将她和先生之间最后一丝联系,倏然斩断。 “太傻了。” 她喃喃自语。 “傻透了,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傻,都不懂得放松一下。” “啊~啊,战争这种破玩意儿,真是烦死人了。” 伊吕波一边抱怨着,挠着蓬松的头发,边朝着机场另一头的整备室走去。 那里停放着她的虎丸。 她最引以为傲的重型载具,被整备员们打磨得油光锃亮,焕然一新,发动机里加满了柴油,弹药上膛,随时准备出击。 她站在虎丸前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取下了挂在炮管上的那块写有‘巡视中’的木牌。 “毕竟,没有街道可以供我巡视了啊……” 伊吕波小小地笑着,用手拍了拍虎丸的侧装甲板。 “就当是配合我的任性也好——陪我最后跑一圈吧。” 第038章:063日·早晨·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① 这是战争持续的第三天,一个普通的早晨。 基沃托斯的媒体们,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拼命地想要从两大校开战的前线,搜刮到一点足以令她们赚足目光的消息。 但她们注定要失望。 光是那个毁灭巨兽,就不是她们驾着直升机就能安然接近的对象。 想要在等离子炮和火箭弹满天乱飞的战场上存活下来,那直升机飞行员少说也得是个王牌级别的。 可惜她们新闻部门并没有这种王牌。 至于圣三一的宣传部门,更是油盐不进。 她们拒绝了一切采访,不肯透露任何有关这场战争的信息,只说这是联合部队的内部事务。 当然,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圣三一搞出这么大阵仗,不把格赫娜整死怕是收不了场。 但是看得明白是一方面,说不说出来就是另一方面了。 夹在圣三一与格赫娜这两大校之间的几百所小校区,眼下都是噤若寒蝉,别说站队了,即使是发声对她们来说,都是一件难事。 开玩笑,要她们怎么发声啊?到时候圣三一的人发疯打过来,她们能指望谁? 指望瓦尔基里学院那帮摸鱼怪?那群在人均毒刺和集束火箭弹的基沃托斯,居然还装备防暴盾的逗比? “还是自求多福吧。” 于是,反应快的拖车学校开始跑,跑不掉的学校开始修碉堡,既跑不掉又没钱修碉堡的学校,只能开始摆烂了。 尽管那台毁灭巨兽每走一步,迈出的步子踏在地上都能形成一场小型震荡,那份震感甚至都能传到远在几十公里外的小学院内, 但学生们倒是气定神闲。 不是不想反抗,是拿头反抗。 既然反抗不了,不如享受每一刻吧。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圣三一与格赫娜的这场战争,没有多少学生想要讨论,因为讨论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当一些学生和市民路过基沃托斯中心广场时,她们偶尔会盯着广场中央矗立的和平塑像,驻足看上一会儿。 和平塑像在太阳下闪着金光,似乎与世事毫无关系,尽情散布着它的光芒。 有些学生便会发出感叹: “先生的承诺很美好,但是基沃托斯,仍旧是那个基沃托斯。” 毕竟,在一个文具店里都塞满武器的地方,你也不能指望太多,不是吗? 第038章:063日·早晨·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② 整个格赫娜都忙得连轴转,并且高度仰赖先生和他的团队。 所有非战斗人员已经在两天之内全数装船,一旦从码头启航,缺乏舰队的圣三一将难以追上她们。 优香和亚子管理后勤部门,继续顶着压力处理繁杂的交易数据,控制各个码头和地区间的货运数量。 日奈一如既往地用自身的权威,帮先生处理格赫娜学生中涌现出的各种情绪。 先生则是……很疲惫了。 但是不行。他不能选择休息。 身体上的疼痛会让他分散注意力,繁琐沉重的工作有时会让他忘记疼痛,这种循环甚至让他觉得还是再忙一点比较好,好让他有一天会忘了为什么会疼痛。 他会想起那些佣兵团在被他剿灭前,对他发出的怒吼: “想要改变基沃托斯秩序的人,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理解,他也明白。 基沃托斯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律。 市面上大量流通的武器,既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麻木。它们就像无法摆脱的心理暗示,让基沃托斯的所有学生,都在不经意间仰仗武力解决问题。 所以战斗不会停止。 哪个疯子会在和平的校园里向孩子们发枪? 他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但是基沃托斯所有人都在做这种事。 “呼~~~~” 日富美和白子正坐在山地机场的跑道上,看着载有先生的运输机的引擎缓缓发动。 这是一架被改装成电子侦察机的运输机,能支持长时间的盘旋,机腹的装甲很厚,即使因为意外强行降落,大概也不会造成严重的损害。 日富美的手机上,连接着侦察机里的摄像头。 是她再三强迫先生与她保持联系,先生才同意给她权限。 其中三个摄像头,看着弓着腰趴在仪表显示屏上的先生。 他大概还有半小时才会难以忍受疼痛醒过来,日富美知道。 她观察过他太久,以至于连他的身体习惯都已经记得一清二楚。 “我早该带他走的。” 日富美看着手机屏幕上先生的脸,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早就该带他走的。” 发动机引擎开始运转,在呼啸的风与清晨的日光中缓缓升起,脱离地面。 先生乘坐的运输机,逐渐溶化在碧蓝的天空中,变成那片无边蓝色中的一个小黑点。 “你做不到。” 白子面无表情,毫不客气地戳穿日富美的谎言, “即使你带他走,他用爬的也会爬回来。除非打断他的双手双脚,但你做不到。” “真是不留一点情面啊……”日富美笑着感叹道。 “不过,你说得对。先生的执念,我没办法化解。” 然后,两位少女很有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既已无法化解,只能走到最后。 此时再想什么别的可能性,也只会让任务多出一些不必要的风险。 她们两人都看着手机里,先生发来的分析结果。 战局正在延伸,战火正在扩散。 如果在今天之内,不能有效遏制圣三一的进攻势头,那么很快整个格赫娜都会被攻陷。 屏幕上的圣三一阵地正在安静地渗透,像是一滩被打翻了的水。 先生的声音忽然从手机里传出来: “一旦战局变得无法逆转,我们就转换策略,尽可能多地接应前方部队撤退。但我们的主要战略目标不会变,仍然是摧毁那台毁灭巨兽。” 先生解释道。 他的命令永远清晰明白,语气仍旧坚定,仿佛他的学生们一定会获胜。 只有纯粹的意志,才能对抗绝望到令人疯狂的局面。 “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呢,先生。” 白子想道。 但在这种安心之下,她却发现自己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种恐惧来源于什么呢? 毁灭巨兽。只可能是它。 白子敏锐地发现,先生似乎对那台毁灭巨兽的执念,超出了他理性的战场判断。 他一直反复强调,即使要撤退,也要先摧毁那台毁灭巨兽。 从战略角度上,她能找到很多理由。 譬如,摧毁它能够有效打击敌方士气,遏制敌军的攻势,甚至于,当日后格赫娜从海上反攻时,能够消灭一个巨大的威胁。 所有的理由都很充分,很合理。 但这不是先生的风格。 先生过去的指挥风格,真不是这样。 过去的他,总是强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宁愿放弃一些高价值的战略目标,也要守护前方部队的周全。 他对毁灭巨兽的执着,是白子前所未见的。 白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应该说她不想知道。 她宁愿相信,先生这么指挥,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但是……如果,如果先生是被失去星野前辈的痛苦,冲昏头脑了呢? 击溃毁灭巨兽,就能带回星野前辈。 被这种可怕的执念驱使的先生,为了星野前辈,不惜把格赫娜的众多前进部队,置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白子很害怕。 害怕那天,当她得知先生没有带回星野前辈时,她扇先生的那个巴掌。 如果先生,就这样被她改变了呢? 失去理智的先生,很快,就会失去所有人的信任。 会被当做战争的导火索,会被当成基沃托斯的公敌。 然后会怎样,她已经不敢再想了。 如果她和先生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可怕的玩笑,一个致命的错误呢? “………” 她选择不去思考。 思考只会痛苦。 湛蓝色的眼眸变得黯淡,白子握住日富美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该集合了,日富美。回到我们的岗位上去。” “好。” 日富美无声地点头。 第038章:063日·早晨·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③ 下午3时46分,圣三一终于决定发起总攻。 她们先是利用毁灭巨兽的等离子联装炮把森林犁了一遍,然后派出探查员,仔细地排查过前进方向上的每一条通道。 可能造成地陷的沼泽、可能埋藏炸药,引发泥石流的山洞,所有的危险地形她们一个都没有放过。 这不能怪她们太过小心,因为先生设伏的能力,给她们造成了一定的心理阴影。 不过,千年学院已经宣布中立,于是她们可以雇佣一部分千年的数据分析团队,替她们进行危险评估和场地测算。 虽然这片森林迟滞了她们一段时间的进攻,但并不长。 在如此万全的准备之下,所有阻挡在她们前进步伐上的陷阱被全数排除,她们的攻势总算要开始了。 剩余的‘十字军’载具被集中起来使用,围绕着毁灭巨兽,组成了一道坚实的移动防线。 而在靠近毁灭巨兽的四周,她们早已布下密密麻麻的自行高炮、车载机炮,天空中还有直升机拱卫,随时准备用空空弹弹摧毁任何威胁。 至于那些‘十字军’载具,它们每一台的行动路线都被精确规划过。 并非按照哨戒距离进行固定巡逻,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进行动态的调整,用进攻去完成防守。 简而言之,圣三一围绕着毁灭巨兽,摆出了一个机动铁桶阵。 用大量载具抵御来自各个方向的敌军空袭,再用‘十字军’对冲敌方地面机动力量。 这个阵容虽然显得有些教条,但却是最能发挥出毁灭巨兽全部实力的方式。 圣三一的排兵布阵很朴实无华,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地方。 但是,很多时候,越是简单的东西,威力就越大。 “这样布置部队,我们的人不会被毁灭巨兽的炮火扫到吗?” 未花轻声问道。 她没有去留意身旁的纱织脸上的微表情。 如果有,她会发现纱织的嘴唇正在微微颤抖。 “不会的。” 纱织的语气听上去信心满满,事实上也是如此。 作为圣三一部队里极少数参与过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布置的人,纱织很清楚该怎么使用这些恐怖的玩意。 毁灭巨兽,弹道导弹,这些玩意被创造出来的用意,都是异曲同工。 以绝对的力量,换取一个不敢心生反抗的,任她们宰割的新世界。 只是,纱织绝不会为能够熟练使用这些武器而感到骄傲。 “我们的防空火力群集于毁灭巨兽之下,既有火箭,也有速射炮,能够应付各种距离的空隙。至于载具部队则处于它的等离子炮射程之外,随时应对格赫娜的装甲冲击。” 纱织的手指,指向了地图中央,毁灭巨兽两侧的空隙之处。 她的手指在触控屏幕上面,画出了一个类似于蝴蝶的形状。 “这种布置唯一的缺陷,就在于毁灭巨兽的两翼,位于防空火力和装甲部队的间隙之中。” “那片地带我们的载具开不进去,只能用等离子炮覆盖。如果她们趁着射击的空隙冲过来,我们就会露出破绽。” 未花心中了然。 “也就是说,这片间隙,只能用我的动力甲去填补了么?” 纱织点点头,继续说道: “对方也有动力甲,也会选择这个地方突破。” “相当于双方都明牌去打了吗?”未花笑了一声。 “是这样没错。” “那对我们来说就是优势,因为我不会输。” 未花挥了挥手,缓步走出指挥中心,前往格纳库。 纱织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这是她能阻止先生的学生们在战场上相见的最后机会。 她已经亲身体验过,战局就像赌桌。 起初每个人都彬彬有礼,推杯换盏,但当形势急转直下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发疯般将所有筹码堆在桌上,只求胜利。 但是那些圣三一学生的目光,在她脑后纠缠。 (难道你忘了白洲梓吗?) 纱织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不会忘记,在白洲梓被圣三一的军事法庭囚禁的那几天里,那些孩子是怎么对待她的。 即使白洲梓已经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圣三一这边,她也终究不会被当成她们的人。 只需要一些不信任,一些煽动,她就从英雄重新变成阶下囚。 纱织眨着眼睛,双眼泛红。 “说到底,质疑命令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纱织低声说道: “为了公主,为了小梓她们能在圣三一生活下去……我只能这样做。” 第038章:063日·早晨·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④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纱织虽然不能完全算是职业的军人,和先生相比,她缺乏一些大局观,做事也容易上头,容易被情绪影响,找不到回去的路, 但她也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圣三一不会容许第二次背叛。 她的工作,就是确保阿里乌斯已经真心诚意地为圣三一卖命,以此换取基沃托斯最大势力之一的庇护。 而且在圣园未花的安排下,圣三一对阿里乌斯的态度简直堪称宽容。 美咲,公主,还有日和……她们在先生献祭自己之后,都还没有完全恢复作战的心态。 圣三一允许她们不再继续作战,享有和普通圣三一学生同样的权利,并且不用付出代价。 只要纱织能稳住阿里乌斯的局势,一切都好谈。 而这对她来说,并不是特别难以办到的事。 阿里乌斯和圣三一同样对格赫娜抱有偏见和怨恨,根本不用她去说服,她们就自发地加入这场战争了。 圣三一收获了忠诚,阿里乌斯得到了认同。 特殊小队梦寐以求的平稳生活,经此一战,就将成为无法更改的现实。 只是,代价是什么呢? 纱织当然清楚,代价就是,那个帮她们争取到优待的先生。 她必须碾碎他的愿景,来守护他为她们争取的美好生活。 “哈……真是不堪啊……” 纱织含糊地嘟嚷着,用右手遮挡住头顶亮白色的灯光。 她站在前线的移动格纳库里,这个地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开启闸门,释放里面过于潮湿的空气,但无法完全阻挡冲洗机器的流水声。 几台蒙着灰绿色外壳的,三米多高的动力服,正以半跪的姿态迎接着她。 与圣园未花的动力甲不同,这些动力服的设计粗糙许多。 它们基本只是拿基沃托斯现有的‘歌莉娅’型机甲,简单地套上了乔巴姆装甲外壳,辅以更强劲的动力系统,最后做出了一个‘力大砖飞’的玩意儿。 代号“M6丛林法兰绒”,定位为泛用性战场支援载具。 想象着自己要开动这笨重的玩意儿在战场上晃悠,她几乎露出一个微笑。 不过,任务终归是任务。 “纱织,为什么来得这么迟?” 是白洲梓的声音。 仿佛没有情感的质问,从其中一台动力服的扩音器中传出。 纱织方才抬起头,望向那台已经站起来的钢铁玩意儿。 虽然看不见白洲梓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得到,驾驶舱里的旧友,早已恢复过去那种战场圣人的表情了。 她不再去哭,也不再去笑,没有喜,亦没有悲,作为纯粹的兵器而活。 “没有……我只是在想点事情。” 纱织拉着帽檐,将脸上讽刺的笑意掩藏起来。 “什么事?” “无意义的感伤而已。好了我们出发吧。” 好友已经进入了最佳的状态,不管自己再怎么呼喊她的名字,也叫不回她。纱织明白。 纱织攀上座舱下方的扶手,翻身上去,爬到舱门边。 她去按门锁控制器的屏幕。 指纹识别,输入密码,语音识别。 一项项安全认证都通过后,舱门自动滑开,她跳了进去。 “操作系统跟歌莉娅型没什么差别吗……” 她一边控制着操纵杆,一边检查舱内的仪表和观测器械。 各项功能的调整,没有花费纱织多少时间。 ‘歌莉娅’型的设计,纱织已经很熟悉了。 尽管这是一款常用于PMC的无人机甲,但它也保有人工操作系统,阿里乌斯的学生们经常拿它训练。 阿里乌斯啥都缺,就是不缺各种武器。即使是新型机,纱织开起来也没有障碍。 狭窄逼仄的舱室,让她的后颈微微发麻。 纱织不喜欢被限制行动的感受,但她这一生,几乎都没有顺心顺意地做过什么事。 她曾经在一次行动中,光环几近黯淡,腹部中了三枪,躺在冰冷的石板上。 旧阿里乌斯没有医疗部,也没有后援。她差点没办法醒来。 “被敌人包围……躲在街角,在失血中抽搐……那种毫无意义地死去的感觉,你是明白的,梓。” 她在通讯器里低声说道。 或许有人会以为,老兵都是纵横沙场的勇者。 但纱织的身体,经历无数场战斗,没有记住勇敢,只记住了伤痕、匮乏、病痛和恐惧。 她不是执迷不悟,只是连反抗的心气,都被那个多目女给磨没了。 通讯器里,白洲梓没有回应。 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纱织抓过操纵杆,靠着椅背,将它缓缓地往前推。 钢铁制成的动力服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格纳库。 她不能退缩,不能在整个圣三一渴望战争的时候,再次选择后退,即使未来无比凶险。 这里已经是阿里乌斯的家,她不能让任何人夺走这些。 “先生……我正在做着厚颜无耻的事,如果你能感受到我的话,就阻止我吧……” 太阳照常升起,不过,它的光芒无法穿透战场上浓厚的烟尘。 在夜晚或许能有噩梦终会醒来的希望,但这是白天。 每一块广告屏幕,每一个电视频道,都在热烈而紧张地探讨着这场席卷基沃托斯两大势力的战争。 即使天空中悬浮的飞艇里,也接入了来自战场远处的手持摄像画面。 属于纱织她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基沃托斯的市民们,我现在正处于交战范围外20公里的边缘地带。” 一位记者小姐脸上夹带着紧迫的表情,刻意让她的胸口天窗贴近画面边缘。 “这是格赫娜与圣三一军事冲突的第三天,目前战况胶着迷离,无论哪一方都不肯准确披露前线的情况,不过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前线的战况一定十分激烈……” 咚!! 似乎是为了配合她的这番说辞,一枚火箭弹就落在她身后的山丘上,把原本翠绿的山丘也涂抹上了火焰的赤色。 摄像机镜头剧烈摇晃,在惊恐的叫声中归于黑暗。 位于森林边缘,靠近格赫娜外围河岸上的两座吊桥已经被攻下。很快,圣三一的机动部队会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战场。 比起和风细雨的传教,温润无声的思想演变,基沃托斯人还是更喜欢给对方来一梭子,在物理上说服对方。 眼下,格赫娜这片不信者的异端之地,就将成为她们扩张路上的第一站,也是最重要的一站。 只要她们以闪电般的速度拿下格赫娜,其他校区便很难有勇气组织像样的反抗。 圣三一的军官们深知这一点,于是她们继续加码,投入更多的兵力,把前线搅成一团炽热的岩浆。 在炮火纷飞、双方争夺最为激烈的两翼部位,便是纱织她们的所在之地。 “你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队列?” 纱织焦头烂额地问道。 下一刻,一台军绿色的动力服缓缓从树林中走出,轻巧地靠近。 “我在排查环境,现在需要一点时间。”白洲梓简短地说。 她没有提到先生。 她们可以认为先生因为受伤而放弃指挥,这样想会更轻松。 但如果白洲梓也学着前线那些好大喜功的孩子们一样轻视对手,那战斗就会被迫拖入加时赛——先生绝对有这个实力,尽管她们有装备优势。 若是战局继续拖延,一种带有挫败感的焦躁就会摧毁她们仅存的理智。 缺乏理智的战争是一场纯粹的灾难,没人会理解。 总有一天,她们会向先生请罪,在先生面前接受任何惩罚,以赎清今日的罪孽,但不是现在。现在她们需要以最快的速度,粉碎格赫娜的一切反抗。 纱织摇头叹气道: “我很抱歉,梓……如果我有哪怕一点本事,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不需要道歉。” 白洲梓驾驶着动力服登上一个高点,俯瞰整个前进阵地。 格赫娜的铁路线仍然流转,一节节车厢在远处快速穿梭于山间,天空中灰黑的阴云遮住了日光,让战场变得晦涩。 这里位于毁灭巨兽的射程极限,不仅是它的盲区,还是圣三一前进部队防御最为薄弱之地。 格赫娜想要发动突袭,从这个方向的可能性最大。 但她们用观测仪扫了一圈,周围只有黄褐色的山包和沙土堆。 自从一号阵地被圣三一迅速攻下后,格赫娜就显得异常的寂静。 既不贸然组织反攻,也不修筑工事,整个前进阵地如同一座鬼城。 只有零星的惨叫声,在战场边缘响起。那让纱织感到不安。 纱织忍耐过很多种折磨,经历了数不清的战斗,但在真正的战争压力面前,她仍旧是个平凡的孩子。 白洲梓指了指身后的河岸。 在碧灰色的河面上,有一艘圣三一的气垫艇正在驶向她们。 “看来我们的火力支援来了,啊——” 在纱织说完之前,气垫艇的舱壁上就开了一个大洞。 一声沉闷的炮响,艇上坐着的人被轰飞,直接抛到河面上,整艘气垫艇随即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轰” 有人正在猎杀给她们提供支援的人。 用60mm炮,逐个点名河上的气垫船,一发一个,绝对的精英。 而她们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敌人在哪。 “换炮装!把敌人逼出来!”纱织怒吼道。 “想得太多了。” 就在电光火石间的一刹那,从山丘的角落里窜出一台纯黑色的动力服。 它抽出巨大的战术匕首,和白洲梓的动力服硬拼一击,当即火星四溅,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彻战场。 “锵!!” “月雪宫子,rabbit小队1号,任务开始。” 那台纯黑色的动力服,具有和她们的动力服相同的外型和复合装甲,很明显是同样的设计思路: 把乔巴姆装甲套在‘歌莉娅’上,简朴到粗糙的设计,但相当实用。 战争的艺术,在双方技术人员面对几乎相同的作战需求和时间限制时,展现出了异曲同工之妙。 纯黑色的动力服打开扩音器,冷峻的声音响起: “白洲梓,那个通过猎杀学生出人头地的家伙?我还真是走运。” “对你这种人渣下狠手,我可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啊!” 第038章:063日·早晨·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⑤ 什么样的敌人最难缠? 阿里乌斯学院教过纱织她们,愤怒的敌人最难缠。 怀抱愤怒的敌人,不会后退,不会投降,不会懊悔,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战局拖入混战,在混乱中寻找击败对方的机会。 跟这种敌人对上,简直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 但先生不这么认为。 “听好了,纱织,愤怒只是一种情绪武器,它并不独一无二,对方用愤怒与你为敌,你也可以用愤怒还以颜色。所以愤怒的敌人,并不是最难缠的。” 纱织眨着眼睛,她从没在阿里乌斯学院听过这种说法。 她疑惑不解地问道: “……不是吗?那怎样的敌人才是?” “拥有‘正义之怒’的敌人,才是最难缠的。” “……正义之怒?” “是的。拥有正义之怒的敌人,甚至会无视死亡,将毁灭视为崇高的牺牲。没有人想跟这种战士为敌,哪怕具有科技优势。” 先生顿了顿,随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最重要的是,当你站在这种敌人的对立面时,就意味着你做错了。走在错误的道路上,终归是走不长远的。” 当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里有着一种莫名的惆怅。 那时的纱织,还不理解先生心中,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对她传授这些知识的。 她现在明白了。 “轰!!” 右侧忽然射来一道疾驰的电光,纱织闪身躲过。 往能量武器袭来的方向看去,她的眼神顿时一沉。 月雪宫子驾驶着漆黑的动力服,分开爆炸造成的迷雾,带着全身燃烧一般的愤怒,快步向着白洲梓跑来。 她冰冷的眼神紧紧地锁定在白洲梓的动力服上,那眼睛里没有任何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温柔和迷茫。 月雪宫子无比坚定,下定决心要击败她们。 因为,她们就是她眼中的‘邪恶’。 “我……我们……” 纱织张了张口,想要说话,想要为自己的好友辩驳。 但干涩的嘴唇和喉咙,终究没能吐出一句话来。 真可笑。 她要说些什么?她能说些什么? 无论怎么辩解,白洲梓在月雪宫子眼中,都只是一个猎杀同学获取赏识的卑劣者。 “……唉。” 白洲梓的眼睛合起一秒钟。 她越来越习惯于叹气,仿佛这个动作,早已是她苦难生命的一部分。 然后,淡粉紫色的瞳仁泛起异样的光芒,如同野兽一般带着金属质地的坚硬,隔绝了她的痛苦,她的罪孽。 下一刻,战术匕首毫无预兆地破开空气。 “锵!” 月雪宫子挥舞着匕首,灵活地劈杀,带着磅礴的怒意和仇恨,与白洲梓战在一起。 宫子在单纯的耐受能力上,确实比不上阿里乌斯的学生,但无疑她的战术学得更好,近战技巧也不输给任何一个特种部队的队员。 当她的愤怒激发起昂扬的战意时,连动力服都开始过载,狂风一般的斩击向白洲梓袭来—— 这种不顾防御的打法,当然会让宫子露出很大破绽, 可站在她面前的孩子,已经几乎被无边的自责和愧疚压垮了。 白洲梓舞动着匕首,竭尽全力挡下每一记斩击。 她的身体被剧烈摇晃的驾驶舱震得发麻,她被宫子逼得一步步后退。 对方凌厉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永无止尽。 即使看不到对方的脸,白洲梓也能从那台漆黑动力服的动作上,感受到凄厉的怒意。 在女孩们的身后,磅礴的炮声震撼大地,空气被点燃,连地面都被震出一道道裂痕。 “还手啊!就像猎杀那个学生一样,你不是最擅长这种事吗!” 宫子怒声喝道: “先生相信你,他几乎是无条件地相信你!当我从阿拜多斯的学生那边听过你的故事后,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你这种人!” 白洲梓闷不做声,连续闪过数次斩击,再用动力服的右拳勉强反击,拳头打在反应装甲上,发出咚咚的钝响。 “但是你帮着别人,猎杀他最重要的学生……你还带着大军,准备踏平别人的学校——你真的还有脸见他吗!?” 白洲梓咬着嘴唇,左支右绌,拼命格挡,心中的悲痛却要涨破胸膛。 她刚才一路走来,被毁掉的校舍和森林,布满了整片地区。 她不知道在这场战役中,还有多少人要受伤,她看不见先生的身影,看不到那双温柔的灰眼睛,不知道日富美在那边是否安好…… 白洲梓曾试图忘记一切,隔绝任何感情,将自己强行恢复成最完美的状态。 但她失败了。 曾经一度体会过生命美好的,鲜活的心脏,已经不能忍受再化为铁石。 于是她只能怀抱着一颗肉做的心脏,继续面对冰冷的现实,以及自己的执念带来的割伤。 “砰砰砰” 此时的纱织正在与另外一台动力服交战,怒涛般的机炮声响彻山林,稍稍惊醒了迷茫的白洲梓。 眼见对面的战术匕首即将劈下,白洲梓的瞳孔猛地收缩,生存的欲望裹挟着怒意,如同怒涛一样从她的身体里狂涌而出。 她操纵着动力服,微微侧身,任由巨大的战术匕首砍断自己动力服的左臂, 与此同时,装备着手部盾牌的右臂,将盾内暗藏的能量武器,悄悄对准了敌方的动力管线。 “啪” 一道细小的闪光掠过。 白洲梓的射击,精准地切断了敌方腰腹部的动力管。 这下,整个战局顿时被扭转过来了。 失去了左臂的白洲梓动力服,仍旧可以战斗。 但动力管被打坏的敌方,活动速度会被显著拖累,已经丧失了持续作战的能力。 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的内心深处,居然还留有如此强烈的生存意志。 (原来……犯下罪孽的我还渴望活下来……么……) “嘁!运气好的家伙!” 宫子啧了一声,也不恋战,直接引爆了埋藏在附近的大量爆弹。 烟尘弥漫,地动山摇,她们借着这个机会,顺利脱出战场。 来得快,去得更是毫无留恋,完全是战斗精英的作风。 只有白洲梓拖着受损的动力服,一个人屹立在战场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上了她的双眼。 “唉………” 有那么一刻,她犹豫着是否应该放弃一切执念。 无论她想要什么,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如此的吝啬,不肯给她分毫的施舍。 在善与恶的天平上,白洲梓不停地加码,不停地加码,直至押上属于自己的全部。 但她所渴望的未来,仍旧是遥遥无期。 “先生……” 她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满了全身,无神的双眼仰望着天空。 她想,我还剩下什么原则?什么道义? 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她宁愿下地狱。 第038章:063日·早晨·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⑥ 月雪宫子的作战报告,在第一时间就被传到了先生的侦察机上。 “竟然是相同型号的动力服……看来圣三一那边的整备部门本事了得啊。” 想到这里,先生那因病痛而冒着冷汗的脸上,同时浮现出了欣慰和痛苦的表情。 他所设计的,由‘歌莉娅’改造而成的动力服,兼具不错的机动性以及实用可靠的护甲,配上自定义的武器装备,起泛用性和实用性堪称一流。 在他的预想中,这些动力服交由最精锐的srt学员使用,应该能给圣三一的侧翼造成不小的混乱。 结果,这些实用的动力服同样被编入了圣三一的军团之中,作为阿里乌斯学生的新载具,活跃于山区作战,形成了一支机动灵活的游骑兵小队。 同时,格赫娜还需要忌惮那台毁灭巨兽的无情火力,只能在受限制的区域内作战。 这更进一步加强了阿里乌斯小队的作战能力。 由新锐科技支持的整备班底,精明且勇于进攻的指挥官,还有看不见的信仰加成。 这三者结合起来,即使是先生也难以应对。 双方这一连串交手下来,格赫娜的战略纵深就在不停地被蚕食,被压缩, 尽管先生已经倾尽全力保证每一名学生的撤退路线,但格赫娜的士气也在不停的撤退中跌落。 耗费了大量库存的武器,也仅仅只是击溃了圣三一的部分常规载具,相反,格赫娜的阵地反而被轰得灰头土脸,七荤八素。 种种形势,逼迫得先生不得不重新调整态势,集结残存的部队,并且做出应对的策略…… “阿里乌斯小队。” 先生立刻确定了下一阶段的作战重点。 在得到了第一手的情报,获知圣三一装备了一支数量不多,但是勉强够用的动力服小队之后, 先生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决定,必须让她们退场。 只有击溃她们之后,他才有可能建立局部战场上的不对称优势,才可以在面对圣三一大军压境的时候,保留一部分的战场主动权。 而说到作战,先生并不惧怕阿里乌斯小队本身,他有把握将她们击败,乃至全歼。 他所惧怕的可能性,有两种: 一是圣三一突然冷静下来,并不派遣阿里乌斯小队进行作战,而仅仅是将她们作为‘隐形的威慑’来使用, 以便在格赫娜向毁灭巨兽发起突袭的时候,威慑她们的侧翼,让她们有所忌惮。 二是阿里乌斯小队在作战的时候,依托圣三一庞大的地面部队,而不单独与srt学员们进行对决。 那么,先生就彻底没有机会让她们退场了。 硬要强攻敌方地面部队的话,很可能损失惨重,甚至将整个突袭部队都给送进去。 幸运的是,或者理所当然的是,这两种可能都没有出现。 经过详尽而仔细的侦查,先生发现,圣三一的军阵并不是一个统合的整体,而是有些分散,各分队的作战意图不尽相同,似乎都在打着一些小算盘。 “任何组织都不是铁板一块,更何况圣三一呢?” 先生笑了,如此发展,只能说是在他意料之中。 尽管玛丽修女提出的新信仰,在极短的时间内统合了圣三一内部的主战派与主和派, 但分歧依然存在,仍有不少浑水摸鱼的家伙,想要借着战争攫取利益。 其中,就有不少想要保存实力,甚至独断专行的人。 这些人,有的是被联合部队剿灭佣兵的行动,断了‘财路’;还有的则对阿里乌斯的学生,仍旧抱有偏见和不信任的心理。 所以,纱织她们活跃在战场的外围,尽可能地阻击着格赫娜的反扑, 但她们除了应有的整备之外,并未得到己方部队的有效支援。 除了她们作为阿里乌斯小队,需要以自身行动来赢得圣三一的信任之外, 她们还是被有意无意地疏远了。 这一点,让先生为她们感到痛心的同时,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战略突破口。 让阿里乌斯被圣三一接受,是先生以后的任务。 眼下,还是当前的战况更重要一些。 所以先生接通了作战指挥部,他的手指钉在了作战地图一处高地之上: “让空崎日奈出击。阿里乌斯小队正在前往这个高地——不要让她们跑了。” 第038章:063日·早晨·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⑦ 空崎日奈从短暂的眩晕中醒来,晃了晃脑袋。 “呃……” 她挣扎着站起来,抖落动力甲上破碎的沙土。 没有时间理会腹中反胃的感觉,她立刻透过茫茫的烟尘,把被动力甲增强过的感官能力散发出去。 刚才在向阿里乌斯小队俯冲的时候,她遭到了敌方红色动力甲的袭击,很不巧地落在了远离她们的另一座山丘上。 幸好这台白色动力甲的防御能力相当强悍,在刚才的冲击中,她几乎没受什么伤害。 在那一瞬间被踢飞出去时,日奈条件反射地启动了机动防御系统,在空中微微调整姿势,减少受到的冲击。 “敌人真是好手段……嗯?” 掌握了状况后,日奈站起身来,本想继续启动喷射单元向前追击阿里乌斯小队, 但她突然发现,这个选项已经被切断了。 “轰!” 那台赤色的动力甲,以比日奈预料得还要快的速度冲过来。 然后向上一个漂亮的弧线爬升,再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透过四散的烟尘,日奈看到了赤色的动力甲下,那张熟悉的脸。 圣园未花的脸。 可爱,甜美,任性,这些日奈印象中在她的脸上表露无疑的事物,今天已经看不到了。 她的粉色长发已经被盘起,面容也被土黄色的灰尘和汗水浸染,那张面容再也不复甜美,唯有不带一丝温度的刚硬和坚毅。 很显然,她已经做好觉悟了。 在日奈平静而愤怒的眼神中,圣园未花缓缓开口了,声音沙哑: “就让我见识一下,格赫娜动力甲的性能吧……虽然想这么说。” 未花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峻的寒光, “但对于空崎日奈这个难缠的对手,给你一丁点的机会,都是对你战斗能力的不尊重呢。” “所以说——若藻同学,你可以出来了。” “!!” 空崎日奈的瞳孔猛然收紧。 她把震惊的目光从未花身上收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缓缓向着身后看去。 “滋~~~~” 一阵令人感到心寒的电子音响起。 在日奈背后灰黄色的山头上,光线似乎开始渐渐折射,扭曲。 接着是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仿佛从溶解的空气中浮现而出。 甫一出现,日奈就感觉到了仿佛要把她的心智都吞没的庞大恶意。 “呜……” 日奈的胸口一阵憋闷。 那股恶意是如此的绝望,又是如此的强烈,不把眼前的世界烧毁殆尽,她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随着一阵臭氧的味道散播开来,那道满溢着恶意的银白色身影,终于现出了它完全的身姿。 “狐坂,若藻……” “正是小女子。” 面对空崎日奈的怒视,若藻脸上的笑容恬淡而又温和。 那是一种压抑着的疯狂,一种极度悲伤掩盖过的狂喜,如同毕生的仇敌就在眼前,而她将要大仇得报般的,平静的笑容。 “λ-驱动器试验机,‘地狱君王’,这是即将送你下地狱的机体的名字。” “空崎日奈——号称尊重先生的意愿,却无力解决先生的苦痛,只为自我满足之人,” “受,死,吧。” 赤色的彗星,与银色的流光,同时冲向了空崎日奈。 这是一场绝杀之局。 以阿里乌斯小队为饵,将格赫娜逼上绝路,把空崎日奈置于前后夹击之境的陷阱。 “哈,哈哈哈……” 身处囹圄的空崎日奈,没有恐惧,而是笑出了声。 果然,有备无患是对的。 “圣园未花,看来你开始懂得用脑子了……值得赞赏啊。” “不过,你果然还是那个让我讨厌的麻烦人物。” 空崎日奈握紧了拳头。 动力甲的显示屏变成了危险的红色,各个关节的过载驱动已经准备完毕。 “EXAM系统,启动。” 冰冷的提示音响起,紧接着,大量的红色蒸汽,开始从动力甲的缝隙中冒出,连动力甲的双眼监视器也变成了腥红的颜色。 日奈抽出光束军刀,以肉眼无法捕捉的恐怖速度纵身跃起,和未花的电热斧硬拼一招。 “轰” 庞大能量化作暴走的电流,瞬间犁平了整座山头。 第038章:063日·早晨·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⑧ 痛。 超出常理的痛。 先生弓着身子,用指甲紧紧地掐着手背,冷汗早已浸湿后背的衣衫,脸上竭力维持着自信的笑容,强忍着不让胃里的东西渗出来。 在他面前的雷达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代表空崎日奈的紫色光点。 而那道光点,正在被两个同样高速移动的光点疯狂围攻。 他们本来想靠空崎日奈的动力甲去让阿里乌斯小队退场,没想到对方直接顺水推舟,第一时间就出动了两名相同等级的顶尖战力进行保护。 还真是下了血本。 圣三一的指挥,已经强到能够对先生的安排做出预测了。 失算了…… 失算了。 失算了? “不。” 先生挣扎着爬起身来,用拳头支撑着上半身,目光紧紧地盯着雷达屏幕。 汗水顺着紧绷的面庞涔涔而下,先生的意志却仍然屹立不倒。 对于狐坂若藻的参战,先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事实上,若藻在情报工作中,基本只和空崎日奈进行单方向的匿名联系。 别说和她谈话了,从开战至今,先生甚至都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但这并不代表先生会放弃。 “也好……也好!无法预测的未知因素又少了一个!” 尽管战局现在变得相当不利,但先生依旧很乐观。 他也只剩下乐观了。 当他第二次从剧痛中苏醒,在格赫娜的治疗仓中爬起来时,他的思绪已经随着神经系统的受损而衰退,意识也时不时地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他却能第一时间掌握格赫娜的各项事务,分毫不差。 单单是这一点,就已经是奇迹般的能力。 “先生一如既往的厉害呢。” 因为这件事情,空崎日奈还曾经惊讶了一下,然后笑着夸了先生一句。 先生听到这句话后,只有在心中默然苦笑—— 他不会告诉日奈,他为此下了多大的苦工。 他在竭力保持意识的时候,每一个黎明,每一个夜晚,每一个痛苦难耐的令人疯狂的日子里, 他都会一遍一遍地,不停地反复地重复地翻来覆去地,将他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将他掌握的所有信息和技巧,重复回忆一次。 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信息和数据,他都会反复地咀嚼,不停地反刍,直到脑子彻底被针扎般的疼痛淹没为止。 如果他是一般人,早就疯了。 只有心中无尽的责任支持着他,那种为了给学生们开辟未来的信念,已经成了他思想的全部。 他训练自己,锤炼自己,磨砺自己,打造自己,直到自己变成纯粹的,不带一丝瑕疵的,意志的化身。 正因如此, 先生不会退缩,不会逃避,不会求饶,不会放弃,此生所余下的一切生命都是为了争取胜利,纯粹的乐观,纯粹的善良,纯粹的斗志,纯粹的毅力,所有的一切情绪都是积极乐观,没有一丝自怨自艾。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继续战斗下去。 痛苦不在他的选项里。 失败不在他的选项里。 不择手段地前进,不计代价的前进,不问后果的前进。 即使空崎日奈身陷重围,又如何? 即使srt学院没有打开局面,又如何? 他还有手段,他还有……这条命。 “下一次降落后全员下机,我用自动驾驶模式进行观测。” 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其余的机组成员们下令。 “先生,那你呢?” “我要在天上等。” 先生喘着粗气,笑了一声, “等一个时机,一个……装甲部队撕裂敌方侧翼的时机。那是如今的我们,仅剩的胜利机会。” 第038章:063日·下午6时·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① 格赫娜的车长——枣伊吕波,正在山间基地的车库外面的丛林里,帮忙灭火。 因为是在整备过程中遇到袭击,她的腰间还挂着扳手。 她一边收集着配置在基地各处的氧气面罩,一边挥动消防斧砍掉树干,清除障碍,把负伤者从坍塌的车库里救出来。 由于温泉开发部临时改组的灭火班,为了灭火,直接把水塔打爆,让大量的清水从头上倾倒下来, 伊吕波全身都湿淋淋地滴落着水珠。 耳边传来激烈的怒吼声和斥责声,那是格赫娜风格的救援指挥。 照明设备已经有一半损毁,车库通道一片昏暗,暴雨般的水滴从天花板落下,与燃烧的废墟交织形成升腾的水蒸气,连三十米外都看不清楚。 伊吕波将伤者背到安全的地方,急救医学部就在那儿等着。 “只是手部灼伤……还有意识,还能喊痛,这不是好的很嘛。” “总之,谢谢你,伊吕波同学。” 负伤者被急救医学部的救护车送走了,那个冰美人般的部长濑奈,轻轻点头向伊吕波致谢。 伊吕波摘下呼吸面罩,像是累了好几天似的深呼吸,还咳嗽了几下。 “咳……我真是个白痴,这下半辈子的工作量都快干完了。” “所以说啊,先生……要是你不打算下半生养我的话,我可是会向夏莱提出抗议的哦。” 伊吕波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红晕。 她试着在车库外使用手机,幸运的是,山间唯一的信号塔没有被摧毁,仍然能用。 打给srt学院吗?……好吧,她们正在无线电静默中,估计是想给阿里乌斯整个大活。 于是她打给阿拜多斯那帮孩子,这次接通了。 “是日富美吗?” “是。” “你的‘十字军’还能用么?” “随时可以。到第三阵地的山头集合,完毕。” “收到。” 两人简单明了地交换意见后,就挂断了电话。 格赫娜装甲部队的主力,都被先生小心地伪装、保护起来,藏在第三阵地的山丘附近,她们要在那里集结。 日富美这段时间不要命地恶补战斗知识,已经差不多达到了职业水准。 伊吕波完全无需跟她多做交代,她跟得上节奏。 但, 她在想, 就算突破了对方的阵地,像毁灭巨兽那种离谱的家伙,到底该怎么解决啊? “面对那种大到夸张,硬得出奇,还有最高等级神秘防护的犯规玩意,不管是火箭弹还是虎丸的88mm炮都是没用的吧?” 伊吕波想起了那些名为‘十字神名’的机械生命体, 普通学生面对它们完全没有抵抗之力,能对抗它们的,只有拥有高等级神秘的学生,或者大量学生合力。 即便如此,她们也被迫遭受了伤筋动骨的待遇。 毁灭巨兽的外貌和构造,都有点像‘十字神名’,但强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如果后者还有可能会被学生们用常规武器击败,前者就是想都不用想。 带着这样的想法,伊吕波跑到第三阵地。 这里已经进入战斗准备,一片吵吵嚷嚷, “弹链和机枪的设置完成没?” “还没有!” “那就别管了!E连车组就这样出击,反正我们也没空理那些该死的步兵了!” “收到!” 格赫娜的装甲部队全员集合。 伊吕波所在的E连,包括旧型号在内共有18辆载具。 和她一样,每个人都还穿着学校的制服便赶来集合。 阿拜多斯的孩子们,集结在日富美那辆‘十字军’周围,这是她从圣三一车库里偷偷开出来的,也算是蒙面泳装团又一重大战果。 “看来人都到齐了。” 伊吕波站到了木箱子上面,看着一双双望着自己的眼睛。 真麻烦,她在心里啧了一声。 谁能想到,日奈给自己安排的教官职务,本以为是个摸鱼的好职位,结果这么快就要让她干最讨厌的抛头露面了。 是谁说的,命运的所有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真狡猾,一开始摆明价码不就好了。 “敌人正在对我方进行总攻击,所有的常规战力都上了,两个载具连队正以扇形散开,从阵地前方接近,1小时后,基地就将进入她们的射程内。”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顺便看了眼日富美的脸色。 日富美的脸上有着很明显的黑眼圈,想必是好几天熬夜恶补战斗知识导致的。 说到底,演讲这种鼓舞士气的活,交给日富美这家伙不挺合适么? 我的工资里可没有这一项呀,伊吕波不着边际地想着。 “目前,山间基地能出动的载具——只有一半,9辆载具是我们最后的战力,我和日富美会作为先锋,准备迎击吧。” 伊吕波那有些慵懒的声音,回荡在基地内。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反正伊吕波自己觉得已经尽力了。 格赫娜的其他学生们一言不发,在伊吕波拍了拍手后,就各自登上自己的载具,开始进行最后的整备。 令人难受的沉默,支配了整个空间。 “果然还是搞砸了吧。做不擅长的事情,下场就是这个嘛。” 伊吕波耸了耸肩。 很快,所有的部队都做好了出击准备,基地的家当也已经打包完成,装上运输用的半履带车。 “出发。” 她跳上了熟悉的虎丸,然后向部队发出了开进命令。 第038章:063日·下午6时·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② 伴随着引擎的轰鸣,虎丸喵的一声冲出基地。 伊吕波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而不停地上下抖动。 公路已经被炸了一遍,剩下的只有被车轮压得严严实实的泥板路。没办法计较路况。 “嘛,真正的战争——也就是这样的玩意吧。” 伊吕波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她本来觉得这样的轻敌不是好事,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边和圣三一那边,整场打下来犯的错误都不少。 要是压力太大,反而容易失误,所以她仍旧保持着悠闲的心态。 尽管毁灭巨兽和动力甲的出现,已经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形式, 但伊吕波自信,在常规的战场上,自己和虎丸还是能跟圣三一那群大小姐掰扯一下的。 “怎么现在还看不到敌人?不是说她们离我们只有1小时路程吗?” 日富美突然发问道。 伊吕波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战场上到处是灰黑的烟尘,但还没到看不见路的程度。 她们前进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愣是连圣三一的‘十字军’影子都没摸着。 如果不是天空中盘旋着的圣三一侦察机,伊吕波甚至怀疑她们根本没有发起进攻。 “通讯兵,呼叫其他部队确认状况。”伊吕波说。 “我们一直在呼叫,但是很少有人回应。” 通讯班组立刻补充道: “教官,我觉得不太对劲,虽然现在通讯很不明朗,但频道里也太安静了。” “继续搜索。” 说完,伊吕波低头对着车内喊道: “伊吹,把无线电调到C连的频率上。” “收到教官!” 话音刚落,伊吕波的耳机里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呼救声: “北边的农场附近有30辆载具!光靠我们根本没法应付,我们需要支援!” “所有装甲支队都已经遇敌……不管了,直接冲散她们!” “轰” 嘈杂凌乱的通讯,让伊吕波厌恶地皱着眉头。 装甲部队的冲击,也在圣三一的预料之内——这是当然的。 从这场战役一开始,就是一场信息的博弈。 格赫娜的信息来源较少,科技落后,因此在战场上处处受制于人。 对方率先掌握了新的武器,自然也会推演如何去击破它。只要照葫芦画瓢,预测到格赫娜的应对方法,不是一件难事。 “相当于明牌打了。你打算怎么办?” 日富美的语气倒是很轻松。 伊吕波沉吟片刻,拿起地图看了一眼。 “先去北边的农场,迎击圣三一的载具部队——从另一个方向穿过去,来个出其不意。” “我和你们打头阵,所有人跟我们一起前进,出发!” 伊吕波话音落下后,虎丸的发动机一声怒吼,开始缓缓加速。 在她身后,E连的载具一辆接一辆发出轰鸣,那种低音炮似的响动,震得地面也在不停地颤抖。 五分钟后, 在时断时续的指挥部通讯引导下,她们来到了发出求救信号的农场。 旁边有一处稍高的土坡,还有树林作为掩护,伊吕波跳下车,穿过树林,通过望远镜观测着地形。 这一看,她就发现了猫腻。 “通往农场的道路旁边,全是烂泥地,不少我方载具都陷进去了……” 伊吕波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这片区域估计是临时下了一场雨,那支求救部队没有考虑到地形的变化就贸然进攻,结果全在泥地里趴窝了。 万幸的是,农场的道路依然完好。 她收起望远镜,一路小跑回到虎丸身旁,纵身一跃,跳上战车。 “日富美,不用等后边的部队了,直接突击。” “直接……?” 日富美看了看地图,顿时明白了伊吕波的意思, “圣三一刚胜了一场,不会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卷土重来,这是她们的心理空隙。” “正是如此,” 伊吕波点着头, “有我们就够了,直接双车突进,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后续部队的车长惊了: “就你们两辆!?那可是先前三十辆载具都拿不下的部队啊!就算是虎丸也太冒险了,还是等我们一起……” “不需要,全是泥地,没有你们展开的空间。” 伊吕波沉稳地说道: “两辆就够了,多了只是添油,这是合理的战术。” 说罢她命令驾驶员发动引擎。 ‘十字军’和‘虎丸’,一前一后顺着道路冲进农场。 木质的栅栏被撞得稀烂。 在这瞬间,虎丸和十字军同时开火,目标分别对准了一左一右两个入口。 “轰” 两声爆破音响起,入口处隐藏的两辆圣三一载具顿时被点着。 伊吕波和日富美她们虽然没有配合训练过,但战场上总是能培养出最强的默契。 这时,驻扎在农场的圣三一载具部队,还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之中,尚未做出有效的反应。 伊吕波也明白这点,于是她决定痛打落水狗。 “轰” “轰” “轰” 虎丸和十字军风驰电掣般冲过一道道路口,炮声不绝于耳。 每一次急停,伊吕波都找到一处隐藏的载具。 起动,停车,开火,起动,停车,开火。 连绵不绝的三拍子,犹如一曲战场的华尔兹,奏响敌方通向破灭的号角。 每一次停车和开火之间,只有数秒的间距。 宛如暴风骤雨般的攻势,是圣三一留守载具部队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 仅仅几分钟之内,两辆载具就以流畅的动作,各自完成了十几次射击。 同时,农场外面的队友也没有闲着,她们正在歼灭剩余试图绕后的敌人。 当战场的华尔兹停下来时,战斗已经结束。 这个位于小高地的农场,已经彻底被拿下来了。 …… 伊吕波和日富美,两名少女正站在小高地上,眺望着远处的毁灭巨兽。 右侧的载具保护部队,已经被她们在突袭中歼灭。 剩下那些毁灭巨兽脚下的自行载具和防空火力,完全暴露在她们眼前。 毫无防备,脆弱不堪。 日富美笑了笑: “你看到了什么?” 然后,不等伊吕波回答,她就自言自语道: “我看到了一顿自助餐。” 伊吕波看向日富美。 这位自称平凡的少女,脸上的笑容可跟美好丝毫不沾边。 “那还等什么呢?” 伊吕波翻身登上虎丸,平静地说道: “是时候去享用她们了。” 第038章:063日·日落·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① 夜,漆黑而又沉静。 即使火光冲天,炮声震地,远远的天际,也似乎有一片漂浮的乌云,无声无息地游荡过来。 在毁灭巨兽的脚下,便是疏于防备的对空载具阵地。 圣三一的战斗力和纪律性确实很突出, 但她们毕竟没有成年,在短时间内还训练不出令行禁止的心性。 尤其是在毁灭巨兽身边,从开战到现在,她们从未受过任何的侵扰。 尽管格赫娜也明白,毁灭巨兽就是最大的威胁,但仍未有人突进到她们的射程内,哪怕一步。 这种轻松愉快的战斗,对她们来说,就像一场春游——如果忽略掉等离子炮带来的遍地残垣的话。 于是,留守于对空载具阵地上的圣三一部队,神经渐渐麻木了。 即使披着夜间迷彩的虎丸与十字军,已经开到了距离她们不足百米的山地上, 她们依然没有任何警惕。 “呼……” 伊吕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灼热的空气,让她的腹腔,让她的肺部,都被这种近在咫尺的巨大战果带来的狂热,填满了。 她当然喜欢摸鱼,喜欢懈怠。 但是, 但是啊, 虎丸可不这么想。 虎丸可是一台货真价实的掠食者,它在呼喊,在咆哮,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突袭,去夺取胜利。 再说了, 都被圣三一欺负到头上来了, 任凭伊吕波再怎么佛系,也不可能没有一分火气的吧? “上吧。” 她伸出手掌,狠狠比划了一下。 身后的车队立刻心领神会,七辆载具同时出击,如同拖着烟尘的鬼魅般,疾速蹿了上去。 还是虎丸与十字军一马当先, 将近一百米的距离,借着山坡带来的冲锋势头,转眼就到, 它们的动作快如闪电,直接摆出了双车突破阵型,一左一右分别开了一炮。 两辆圣三一的对空载具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点成了火炬。 “轰!!” “轰!!” 极近距离的两声爆炸,让地面也微微有些颤动。 圣三一的部队终于被惊醒。 “迎敌!” 她们的指挥官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军阵中传来几声惊恐的喊叫: “快……快跑啊!” 七八辆冲破火焰的燃烧战车,浑身窜着无法熄灭的火苗,在缓坡不断的土路上不断疾跃,沿着大路飞奔而来。 几辆自行载具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被它们撞翻在地。 一旁的圣三一部队醒悟过来,仓皇地四处逃窜。 她们虽然有着光环庇佑,但面对这样浑身着火的疯狂载具,谁愿意掠其锋芒? “开火!” 趁着所有人都在发愣的机会,伊吕波猛一挥手,所有载具同时射击。 火光飞溅,惨叫四起。 其余的圣三一留守部队闻声望来,只见数辆被漆成纯黑的载具,如同虎入羊群一般冲进防空阵地,火舌狂吐,掀起滔天的焰浪。 而与此同时, 似乎是与虎丸和十字军遥相呼应,在那被圣三一踏平的身后阵地上,忽然似大漠的狂沙般滚动起来。 “格赫娜没有抛弃我们!时候到了,反击!” 数不清的常规武器,爆弹、破片雷,汇成一股能量的洪流,直捅圣三一防空阵地的后心。 她们都是被留下来阻击的格赫娜学生。 有些是因为圣三一推进速度太快,而被落在了阵地上。 有些则是可以撤退,但她们拒绝了先生提供的撤退路线。 两校之间早已有之的嫌隙,终于在一场战争中,变成了真正的仇恨。 她们宁愿蛰伏于黄土掩埋的坑道里,像棺材里的死人一样保持沉寂,也要在这最致命的时刻,向圣三一奉上她们最致命的反击。 这一刻,是潜伏已久的逆袭。 这一刻,将这场战斗中所有的伤痛、屈辱、绝望,尽数奉还! “别忘了,还有我们!” 就在圣三一的留守部队焦头烂额的时刻,雪上加霜的消息来了。 两台纯黑色的动力服,仿佛毫无征兆一般,从防空阵地右侧的沙土堆中窜出。 为首的那台黑色动力服,挥舞着寒光四溢的战术匕首,一头扎进了敌阵中, “月雪宫子,rabbit 1,任务开始!” 左侧,右侧,身后,防空阵地的三处同时遭到突袭。 圣三一的留守部队这才如梦初醒,发出了惊叫。 …… …… …… 数不清的炮声,震耳欲聋。 被一顿痛击的圣三一留守部队,已经发疯一般向着虎丸涌来,要将她们消灭在此地。 “咚!” “咚!” 伊吕波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下令开火,她的眼睛都已经麻木了。 虎丸的管子都被打红,身上也增添了不知道多少伤痕。 围住她们的敌人却越来越多。她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浸透了烟尘,攻势的推进却越来越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高能粒子流在漆黑的夜空中闪过。 伊吕波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圣三一最精锐的部队。 肩上带着绿色的披肩,袖口也用金色的纹路装饰。 更重要的是,她们手里拿着限量生产的,单兵对载具天敌——光束枪。 (只能到这里了吗……虎丸,再见……) 伊吕波轻轻用袖口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然后用丝毫不符合她的娇小体格的声音怒吼道: “放弃载具,跟她们打白兵战!!” “轰!!!” 在她的车组跃出虎丸的那一刻,十几道高能粒子流,瞬间洞穿了虎丸早已伤痕累累的外装甲。 大地都仿佛开始摇晃,厚重的装甲四散破裂,金属碎片漫天飞舞,尘灰弥漫。 巨大的爆炸,灼伤了她的双眼。 但伊吕波没有时间感伤。 她和战友们背靠着背,就地结成了一道抵抗阵线。 白子,日富美,芹香……她们都来了。 无边的弹雨滚滚而落。 幸而现在天色已暗,地上更有不少土丘,她们便借着这些天然的掩体,以随身携带的光束武器进行反击。 击伤普通步兵已无意义,她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尽可能地击毁圣三一的防空载具。 这是先生交代给她们的,唯一的任务。 “话说,先生也该行动了吧!?我们可是拆了她们将近一半的防空载具哎!” 芹香抬手一枪,点爆一辆四处乱窜的防空载具,再扔出一发破片雷,击退圣三一的步兵。 “不~知~道!” 日富美咬着牙奋力射击:“不过,我们现在只能相信先生了!” 与此同时,两柄战术匕首再次碰撞。 “锵!!” 飞溅的火星,在昏暗的天空中飘荡,映照着一绿一黑两台动力服。 月雪宫子强忍着怒气,语气无比冷峻: “白洲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挡在我们面前吗!?让开!” 白洲梓默然不语。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上的战术匕首,对准了月雪宫子。 带来死亡的天使,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拒绝任何言语。 连感情本身,也被她摒弃了。 霎时间,白洲梓的攻击欲望暴涨到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地步,竟以不算灵活的动力服,挥出密不透风的刀网, 那双粗重的机械臂,简直转得跟电风扇一样,逼得月雪宫子连连后退。 “这是什么气势……” 月雪宫子被眼前这家伙比自己更不要命的打法惊呆了。 思绪一乱,动作也就跟着乱,手中的战术匕首也只能左支右绌,只有格挡的份儿,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后退, 后退, 后退…… 月雪宫子已经被白洲梓的攻势晃瞎了眼,光是抵挡对方刺来的战术匕首就竭尽全力, 她在短短的一刹那间,完全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观察力。 “宫子同学,小心啊!!!!” 日富美凄厉地惊呼。 月雪宫子被这声惊叫唤回了神智。 她正疑惑于为什么有人要提醒她, 然后,她的整个驾驶舱,都被一片庞大的阴影笼罩。 原来,白洲梓一连串的攻势,把她逼得连连后退,直至…… ——直至逼到了毁灭巨兽抬起的脚底下。 月雪宫子在这一刻仿佛泥塑木雕,身体像是坠进了冰窟窿里, 她的动力服,也因为长时间的过载驱动而失去了行动能力。 “诶……?” 无助的少女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叹息。 她清楚地感受到了,死神冰冷的镰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脆弱的生命之火收割。 伊吕波,日富美,白子,芹香……所有人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无法呼吸,也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的发生。 “轰……”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恐怖时刻,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 那是航空发动机的尖啸声。 一台由运输机改装而成的巨型侦察机,划破漆黑的夜空,正朝着战场的方向开来。 它没有盘旋,更没有折返, 这架与毁灭巨兽差不多尺寸的巨型铁鸟,正裹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以亚音速直冲过来, 而它航程的终点,正是毁灭巨兽本身。 “先生……?” 月雪宫子喃喃自语。 “先生……!” 日富美眼中的光仿佛都被抽空。 “先生!!!” 第038章:063日·下午6时·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② 如何击落毁灭巨兽? 这是先生自从开战以来,就一直,一直,一直在思考着的问题。 拥有星野的最高等级神秘防护,以超高张力钢铸成的钢铁堡垒,甚至还装备十二门连装等离子炮的,货真价实的战争机器。 多次的实践已经证明,不管是无后坐力炮,还是火箭弹,都无法伤害到它分毫。 恐怕即使是纱织她们破坏伊甸条约所使用的巡航飞弹,对它的效果也不能称得上好吧。 那么, 如果, 如果一台满载着高能航空燃油、总重量接近80吨、全长接近45米的飞行器,以亚音速的飞行速度,径直撞向毁灭巨兽的话, 结果,会怎么样呢? 高能航空燃油将会在一瞬之间,把撞击面点燃成火海,温度可以轻松突破2000℃。 庞大的动能和猛烈的爆炸,更是能将周围所有物体,都碾成无法复原的齑粉。 这几乎已经是先生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格赫娜毕竟在科技上居于劣势,以传统武器居多,工厂的产能也完全不支持她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造出什么夸张的末日武器。 所以, 这台运输机改装成的巨型侦察机,就是先生交出的答案。 如果这玩意儿的直击还不能起作用,那先生也服气了。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 一个简单的契机。 只要毁灭巨兽周围的防空载具阵地被撕裂, 他的机会就到了。 届时,毁灭巨兽将会迎来先生制造的一份大惊喜。 “解除安全限制,开启手动驾驶模式。” 看着雷达上被撕扯得粉碎的圣三一阵地,先生笑了。 那份笑容里,有一种直达灵魂的平静。 一切仍然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紧握着操纵杆,让侦察机的高度一降,再降,再降……… 他已经能从玻璃屏上,看到毁灭巨兽那巨大的身体。 “嘟,嘟,嘟,嘟……” 仪表盘正在发出疯狂的警报,整个驾驶舱都被闪动的警示灯染成血红。 先生默然无语,眼中似是有种救赎般的解脱,溶在化不开的温柔里。 “星野,先生跟你约好了………” “我们,回家吧。” 第000章:结局①·战火永存 在先生的手动操控下,巨型侦察机已经接近临界点。 此时切换成自动驾驶模式,也不会对航道产生任何改变。 毁灭巨兽必然被击溃,是时候跳伞逃生了。 先生冷静地关闭手动驾驶模式,满屏幕的红色警报又响了起来。 不过,这些大概都不重要了吧。 这么想着,先生尝试着站起身来。 “……!?” 他的目光霎时间凝固了。 (动……动不了!?) 他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狠狠地用右手掐着自己的大腿。 没有反应。 再掐一次。 还是,没有反应。 下半身的知觉,已经完全失去了。 联想到之前在做检查时,脊柱上出现的莫名疼痛, 先生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是吗……脊椎,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啊……” 先生低声说着。 但就连他喉中吐出的声音,也被疯狂的警报声淹没了。 200米,100米,50米, 看着毁灭巨兽在玻璃屏上飞快地接近,钢铁制成的战争机器,马上要撞上自己, 先生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绝望。 根据传说,圣子在被钉上刑台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神啊,你为何抛弃了我。” 那种绝望,现在先生已经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 即使承载着再多的荣誉,背负着再多的期望,那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生命,一切都没有意义, 已经没有意义了—— …… …… …… 在战场最显眼的位置,有一座巨大的废墟。 那是由钢铁的巨兽和钢铁巨鸟的残骸所堆砌而成的,形状扭曲的废墟。 侦察机在剧烈的爆炸中,长长的机身被高温熔成了奇怪的形状。 搜救队员在忍着剧烈的焦糊味向前迈进时,还能听到航空燃油滴落的,可怕的黏腻声响,以及钢铁碎裂的咔咔声。 至于机头部分,似乎被保存得较为完好。 在千钧一发之际,在钢铁巨兽周围的一圈防空载具齐齐开火,勉强把侦察机的机头切裂了下来,没有直接撞上毁灭巨兽。 不过…… 机头驾驶舱里的场景,已经糟糕到不能看了。 整个机舱里只剩下一堆破碎的衣服和红红白白的残渣,血迹洇染,腥臭浓郁得令人作呕。 那整个场景太过血腥恐怖,连见惯了血的医疗部成员都惨白了脸。 不少学生瑟瑟发抖,拼命地咽下喉咙里的恶心和恐惧。 “快,快拿灭火器来!要是让燃油再次泄露就不好了!” “驾驶舱里的人呢?” “哇……真惨,已经变成绞肉了啊………” 纷乱而嘈杂的声音,传入圣园未花的耳朵里。 但她已经听不见了。 因为,她就正站在被切开的驾驶舱前。 她曾经苦苦追寻先生的脚步,追寻先生的踪迹,只为能在先生的世界里,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但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再去追寻,不需要再去寻找了。 先生就在她的眼前。 到·处·都·是 “呜” “呜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 一千年以后。 曾经名为基沃托斯的古战场上。 早已抛弃人形,忘却自己的姓名的恶魔和天使们,正在进行着本能般的,没有尽头的永恒战争。 她们不知道彼此之间有什么仇恨,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她们只知道,只要看见了对方,就必须杀掉。 但是,由神秘凝聚而成的造物,永远无法真正死去。她们便永远无法达到消灭对方的目标。 在这个残破而永恒存在的方舟上,唯有战火永存。 第038章:063日·夜·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① 空崎日奈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战斗了多久。 是一个多小时吧? 距离天色完全暗下来,仿佛是在上一秒的事情。 按照这个方式推算,从她出击直到现在,时间甚至连半个下午都不到。 但是, “好累……” 空崎日奈强撑着眼皮,不让仿佛拴着铅坠的眼帘合上。 EXAM系统的副作用,已经完完全全体现出来了。 这系统虽然在战斗中替她规避了无数次强力攻击,但它对于精神的吞噬和破坏,即使是空崎日奈,也很难抵挡得住。 疲累。 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般的疲累。 无边的重压,压在生性怕麻烦的小小少女的肩上,让她几乎有些驮不动了。 通过染上血色的朦胧视线,她依稀能看到周围的景象。 荒芜的山头上,仅存的那点绿意,已经被无尽的爆炸连根拔起,点燃,烧成灰烬。 附近的几处土丘,也因为她、圣园未花以及狐坂若藻三人之间,堪称惊天动地的战斗,被打得全是坑洞。 简直如同布满陨石坑的月球表面一般。 幸亏这套由陶钢打造的白色动力甲,对冲击和绝大部分能量攻击的防御,都远超基沃托斯先前存在过的一切防御装备, 尽管对手是两名顶尖战力,她也未曾受到足以使她丧失战斗力的重伤。 对方的常规武器,无法有效地透过日奈的动力甲,对她造成切实的杀伤。再加上EXAM系统,替她规避了所有危险。 这些幸运叠加起来,使得空崎日奈即使以一敌二,单挑来自百鬼夜行学院和圣三一学院的顶尖战力,也能勉强维持得住,甚至还有机会抽空进行反攻。 只不过, 这种从容不迫的局面,还可以维持多久? “轰!!!” 剧烈震动的驾驶舱中,无数的警报声交错响起。 “唔!!” 空崎日奈脸色一阵煞白。 紧急控制向后倒飞出去的动力甲,她的左脚猛地踩进烧焦的大地,卷起泥沙和烟尘。 猛烈的冲击,带来像是内脏从身体中喷出来的感觉。 ——是狐坂若藻。 她的脸上挂着那种渗人的微笑,看着日奈,仿佛就像看着一个无药可救的罪人,而自己则是在对罪人,施以应得的刑罚。 无形无色的冲击波,那是由λ-驱动器将若藻那堪称恐怖的攻击本能,化为冲击能量的产物。 这种冲击波非常麻烦,可以绕过陶钢制成的动力甲,直接对日奈本人造成伤害。 “又要来了!” 日奈瞪大双眼。 没有时间痛苦,下一发冲击仍然持续逼近,只有回避了。 她敏捷地向着右边猛力一踩,朝反方向全力跳跃,无形的冲击波堪堪擦着边闪过,击中地表。 险之又险地避过若藻的攻击,但她不能为之庆幸。 下一刻,圣园未花迅速跟上,手中的电热斧瞬间拔出,刷的一声,迎风劈下。 “当!” 金戈交鸣划出一道刺耳的尖音。 空崎日奈稍稍侧过身子,让肩部的厚重甲片,正好挡在了她身前。 她看到了圣园未花明净的双眼。 未花的眼中依旧燃烧着熊熊的斗志火焰,泪水却已经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沾着皮肤上昏黄的沙尘,形成两条浑浊的河流。 “够了!空崎日奈,为什么你还要固执下去?已经结束了!” 未花的声音沙哑而疼痛: “我只是想要争取一个先生活下来的机会…… 我早就不奢求他会喜欢我,不奢求他给我好脸色看,一辈子恨我也没关系!只要他能活下来,只要他能活下来……” “空崎日奈,我的感受,你能理解吗!?” 少女的悲鸣,宛如杜鹃啼血,痛得不能呼吸。 同样的问题,在战争前夜的那个雨天,未花也问过日奈。 日奈的精神一阵恍惚。 片刻之前,和她说过的话语,犹在耳边。 她的心里仿佛窒息了一般,未花的质问,让她疼得没有了知觉。 “空崎日奈……是谁?” 日奈缓缓地抬起头来,紫色的眼瞳,注视着眼前流着泪的圣园未花。 那双眼瞳里,一瞬间仿佛失去了色彩,失去了怒意,只剩下直达灵魂的疲惫和困惑。 “日奈,你……” 未花喃喃地望着她,眼神呆滞。 她没有想到,空崎日奈的觉悟,丝毫不在她之下。 那套白色动力甲上,全身散发出红光的系统,固然给未花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但未花也清楚,如此强大的系统,不可能没有代价。 只是她不知道,那份代价,居然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回忆…… 片刻之后,她忽然悲痛地叫了一声: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我都绝不会再让你挡我的路!” 她瞪大了眼睛,似是发了狂的母豹般,双手握着电热斧,瞬间劈出三击。 空崎日奈却下意识地进行躲闪。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分意识,或者是纯粹凭借着本能在行动。 只是,在她的灵魂深处,仍旧有一些无法忘却的事物,在支撑着她的行动…… “先生……” 日奈笑了。 “什么?” 未花不可置信般地瞪大了双眼,手上的动作也因为剧烈的心痛而停滞下来。 她已经不敢去想象,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娇小少女,精神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先生,先生……日奈已经很努力了,非常努力了哦……” 她露出了一个纯净的,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的微笑。 “日奈相信先生……” “相信先生,能够创造出一个,大家都能欢笑着生活的世界……” “所以,日奈要努力,要坚持下去,完成先生交给我的,唯一的任务……” “别说了!” 未花尖叫道。 “呐,先生,” 空崎日奈颤抖着伸出手,像是要触摸着天空, “日奈,是个乖孩子吗?有好好地完成任务吗?先生,可以夸一夸我吗?” 当啷。 电热斧掉在了地上,未花再也没有拾起它。 “别说了……别说了……” 圣园未花奋力地摇头,睁大了眼睛,死死盯住日奈的面颊。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 疑惑,彷徨,无助,悲伤,刹那间有无数的光彩,从她眼神中飘过。 沉默了片刻,圣园未花身子微微一颤,泪水不能自制地满溢而出。 她的小手不自觉地向前伸去,透过沉重的甲片,将眼前的女孩子抱入怀中。 她内心深处的共情能力带来的痛苦,已经将她几乎淹没。 自己和她如此相似。 无论是力量,地位,还是喜欢的人。 未花以为自己能为了达成目的,摧毁一切阻碍。 但是今天,她已经不忍再下手,也没有能力再下手了。 毁灭巨兽还在稳步推进,格赫娜的大部分孩子也已在先生的安排下撤离。 战争,总算要结束了。 她和先生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已经没必要将战争继续下去了——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 “轰” 航空发动机的轰鸣声,掠过了女孩们的头顶。 未花抬头望去,那是一架大到夸张的运输机,银灰色的翅膀在夜空下闪耀,仿佛一只钢铁制成的巨鸟。 “那是什么?格赫娜的预备队吗?” 正当她疑惑的时候, 空崎日奈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紫色的眼瞳中,曾一度失去的光泽,也回来了。 日奈绝不会忘记那架运输机。 因为,先生当着日奈的面,脸上挂着冷静可靠的笑容,登上了那架运输机。 是啊,先生在上面。 而那架运输机,正在飞往战场, 径直地,径直地,飞向——毁灭巨兽的方向。 她一瞬间就明白,先生交代给她的‘胜机’是什么了: 先生要用那架运输机,冒着生命的危险,向毁灭巨兽发起突击! “先生……我的先生在上面啊!!!” 娇小的少女凄厉地嚎叫起来。 “你,你说什么!?” 圣园未花的瞳孔猛然收缩。 但是她来不及询问更多。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所未有的庞大能量,从纯白色的动力甲上喷薄而出,连未花都被吹飞了。 如同狂躁的暴风席卷大地,EXAM系统散发出血红色的光芒,把黑暗的群山都照亮。 下一刻,空崎日奈以她从未有过的速度拔地而起。 背后的喷射单元,仿佛一颗在昏暗苍穹中闪耀的,纯白色的启明星,裹挟着暴怒的狂风,划过天空。 她的目标,只有那架运输机。 第038章:063日·夜·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② 拖着残破的动力服,白洲梓几乎是用爬的,勉勉强强回到了毁灭巨兽的防卫阵地上。 被月雪宫子切断的动力服右臂,只经过了短暂的修理,起码还能派上用场。但是整部机体已经在高强度的战斗中,被磨损得有些过分。 每一步看来都如此蹒跚。 每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去走着。 她打坏了月雪宫子动力服的腰部管线,对方想要爬到防卫阵地,只会比她更加艰难。 但是,白洲梓知道,月雪宫子一定会爬回去。 跟自己一样。 月雪宫子的坚韧,以及她对正义的执着,就如同白洲梓早已割舍掉的,过去的自己。 “真是……狼狈………” 白洲梓粗重地呼吸着,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每一口空气都只会灼伤她的肺部。 一路上,她再也没有遇到敌人。 她避开了格赫娜的接应部队和医疗班,小心翼翼地走着。 总算,好不容易才终于越过山头,看到毁灭巨兽的身影。 她在一处山间,找到了格赫娜废弃的一座伪装成拖车的武器库,然后开始简短治疗自己的伤口。 还好,没有什么重要部位遭受损害。 动力服倒是快要到极限,不过再支撑一个小时的战斗,也是绰绰有余。 看了看雷达。 信号屏幕上一片沉寂,看上去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但白洲梓敏锐的直觉,已经察觉到了,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格赫娜不会投降。” “先生更不会放弃。” “无论是怎样的困难,都无法逼退那个男人,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爬起,然后站到最前线上。” 白洲梓用嘶哑的嗓音,自言自语道。 她怎么会不清楚呢? 她再清楚不过了。 当她在圣三一学院中,因被栽赃陷害的背叛罪名而投入军事监狱时, 面对学生们的围殴,长官的指控,她都已经快要绝望了。 但她的潜意识里,在心底深处,还是坚信着,先生会来救她。 后来,先生果真来了。 用温润的清水洗涤她的伤口,用温暖的怀抱驱散她身体上的寒冷。 更以雄辩的口才,在辩护席上,为她扭转局势,让她在圣三一学生们的眼中,从叛徒重新变成了英雄。 先生把她所需要的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她,且不求任何回报。 哪怕白洲梓再怎么生性凉薄,也不可能毫不动容。 更何况她绝不是生性凉薄,在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炽热而鲜活的心。 于是,当先生生命垂危时,她便不惜抛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自己所坚持的正义,信赖的伙伴,甚至是……做人的资格,只为了把她的先生,从必死之局中挽救出来。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知道这一点……一切都足够了。” 这就是白洲梓的信念。 她本以为,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直到她遇上了月雪宫子。 那个女孩有着和她一样的银色长发,出身于srt学院,和她同为战斗的专家,简直就是过去的她在先生身边的翻版。 更重要的是,月雪宫子的内心深处,有着白洲梓早已抛弃的‘正义’。 她大声地质问着白洲梓,细数着她的罪孽。 更以正义凛然的口吻,对她进行居高临下的‘审判’。 白洲梓对这些都不在意。 她早已做好了背负骂名的准备。 但她无法忍受的, 是先生又找到了一个,和过去的她一样的女孩子。 “月雪宫子……”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一股鲜红的血色从嘴角溢出, “你明白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明白!” 白洲梓挥出重重一拳,砸在了武器库的墙壁上,可爱的面容也变得痛苦而扭曲。 她真正无法忍受的,是一个和她有着几乎八成相似的女孩子,堂而皇之地站在她日思夜想的先生身边,带着自信而骄傲的微笑,享受着先生温和的目光、坚定的支持, 还贯彻着白洲梓早已抛弃的‘正义’。 “那明明是我的位置……先生……先生啊……为什么………” 她的喉中发出了嘶哑的呜咽,拳头不断捶打着墙壁,脸上的泪水也无法抑制。 到底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除了她自己,她还能怪谁? 白洲梓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一清二楚。 只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对……毁灭巨兽发起突袭的……” 白洲梓那张被阴影遮住的脸,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容。 她还没有失去最基本的战术判断。 她好歹也是阿里乌斯学院的精英,月雪宫子想要做的事,她又怎能判断不出来? 凭这件简单整备过的动力服,足够了。 即使她们做出最后一次反击,也是徒劳无望的。 带来死亡的天使,将会斩灭她们所有仅存的希望。 到了那时候,先生终将明白她的心意,而她,也能重归先生的怀抱。 而不是月雪宫子。 绝不能是月雪宫子。 那样不知疾苦,不知绝望为何物的,天真到让她想吐的孩子, 她·绝·不·承·认 随着动力服的能量系统重新充电完毕,半跪着的绿色铁巨人,缓缓地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昂首屹立。 她即将重回战场。 “先生……我来救你了。” 白洲梓的笑容纯真而灿烂, “谁也,别想阻止我。” 第038章:063日·夜·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③ 战场越来越近。 到处都是飞散的弹雨,高能粒子束四处飞窜,各种报废的载具瞬间被点燃,随着风势熊熊燃烧。 在这漫天的火海中,浑身燃烧的七辆战车,仿佛奔腾的洪流,居高临下,疯狂地冲入圣三一的防空阵地。 “不出我所料。” 白洲梓低声说道。 格赫娜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她们必然发起反击。 只是,这点载具在圣三一的留守部队面前,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很快,被淹没的虎丸和十字军就在高能粒子束的集中攻击下,纷纷殉爆了。 白洲梓顺着无边的火光看过去。 外层的圣三一地面部队越聚越多,她们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 战斗修女、步兵、以及最精锐的军官团,像是层层推进的乌云,包围了格赫娜仅存的突击部队。 火光映照之下,白洲梓看到了她们—— 日富美,白子,伊吕波,芹香……… 来自不同学院,聚集于格赫娜旗帜之下的孩子们。 她们默默聚集在一起,把背后交给彼此,缓缓移动着步伐,用沙丘当做掩体,展开防御阵型。 就像是一个紧紧相连的实心圆环。 她们高昂着头颅,紧握手中的武器,满脸烟尘。 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没有一个人惧怕,眼中满是坚定的神采。 看着她们坚韧的身影,白洲梓的眼底倏然闪过一片伤痕。 ——那本该是她的位置,勇气什么的,她也做得到。 只是,现在拥有先生的,是她们一方。 “月雪宫子,rabbit 1, 作战开始!”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瞬间点燃了她的怒火。 果然,是月雪宫子和她的纯黑动力服。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月雪宫子跳入战阵,满脸的杀气,牙齿更是咬得咯咯作响。 “还想着要抵抗吗!” 背后的战术匕首猛然出鞘,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恐怖的寒芒。 白洲梓的动力服以完全不符合沉重身躯的敏捷动作,从斜刺里杀出,横着匕首挡在了月雪宫子面前。 “锵!” 锋刃相交,火星四溅。 不出所料,月雪宫子看到自己,简直怒不可遏: “白洲梓,都这时候了……还要挡路吗!?给我让开!” 看着她满眼血丝,焦躁不安,白洲梓心里莫名一阵爽快。 (你什么都证明不了) (你什么都拯救不了) (月雪宫子,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只要你待在先生身边,你迟早会变得……和我一样!!) 一瞬之间,存在于她心底的那股扭曲的恶意,以及快感,膨胀到了极致。 白洲梓驾驶着过载驱动的动力服,全力进攻。 战术匕首挥舞出的刀声,如此清晰,又令人如此胆寒。 绵密不绝的银白色刀影,逼得月雪宫子连连后退。 月雪宫子似乎被这番狂攻惊住了。 她一面全力抵挡,一面厉声质问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们屈服?这副样子……就是先生想要看到的你吗?” “和先生无关。” 白洲梓娇小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凄色,冷冷地笑道: “空谈正义,而不知道背后有什么道理……有谁在支持的家伙,就跟过去的我一样天真,一样没用。我当然希望,你自己也能够尝尝这种绝望的滋味……!” 砰砰砰砰。 密密麻麻的尖锐刀锋碰撞声,如急促的雨点般响起。 月雪宫子在气势骤增的白洲梓的攻势逼迫下,已经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的空隙了。 在这最终决战的关口,绝无捷径可走,谁更狠,谁就能赢。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没有给月雪宫子任何喘息的机会。 “咔嚓” 动力服正在发出悲鸣,电磁肌肉束早已承受不住,开始散发出焦糊味。 白洲梓浑然不觉。 又是一记自左而右的劈砍,月雪宫子勉强后跳,堪堪避过了最致命的冲击。 “砰!” 但这一击产生的动能,已经将她的动力服击退,浑身上下都冒着烟。 看来对方的情况,比自己更不好受——估计已经失去行动能力了吧。 白洲梓笑了,笑得很悲切。 “终究是我赢了。” 她倒是没想过杀掉宫子。只要在战场上羞辱她,完成战术目标就足够了。 “先生……” 白洲梓仰起头,眼神凄美而悲伤,似乎想在这片不见星光的夜空中,找到那双她所眷恋的目光。 “先生,我赢了,你看到了吗?” “能站在你身边的孩子,只有我……而……已……” “!?” 她的目光霎时间凝固了。 一架全场足有45米的巨型铁鸟,伴随着航空发动机的呼啸,正穿过她的头顶上空。 目标,直指眼前的毁灭巨兽。 而就在毁灭巨兽的脚下,是目光呆滞,静待死神降临的月雪宫子。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此超脱常识的景象,哪怕是在阿里乌斯出身的白洲梓,也一时半会理解不了。 “嘶嘶嘶……” 战术耳机忽然接通了讯号。 嘶哑的电流声逐渐变得清晰, “……停……停下……” 啊。 她听见了。 那是圣园未花的声音。 白洲梓从未听到过,那个圣园未花,用快要急哭了的声音,在耳机里吼叫着: “停火!!!都听我的命令,停火啊!!!” “不要,不要再……先生,先生在那架运输机上面啊!!!” 可惜,圣园未花的这番哭诉,并没被圣三一的防空部队听进耳里。 ——因为她们已经被格赫娜先前的反扑快逼疯了。 在混乱的战场上,失去理智的军队是最危险的事物。 她们已经不顾一切地,用各种防空火力,以及能用得上的武器,朝着天空的四面八方扫射。 战争的疯狂,终于降临到了她们头上。 但是, 这一切已经跟白洲梓没关系了。 “啊?” 她仰望着天空,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可笑的声音。 (圣园未花……刚才说了什么?) (先生……先生在上面?) (开玩笑的吧) (骗人的吧) (先生的身体都病成那样了,怎么可能上前线呢) (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地为了学生,开着飞机突击呢) 白洲梓的身体整个僵住了,嘴巴微微张开,眼睁睁地看着运输机继续前进。 她似乎想起来了。 想起了在圣三一的军事监狱里,先生温暖的怀抱。 明明是如此温暖的回忆,现在却变得比地狱第九层的冰河还要寒冷彻骨。 先生是怎样的人呢? 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啊。 那架飞机上的,就是先生啊。 “当!” 手中的战术匕首坠落在地上。 美丽的死亡天使,眼中仅存的光芒,和她的心脏,一起破裂。 她似一片离开了树枝的枯叶般,瘫坐在地上,目光痴呆,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灵魂。 “这样啊……” “我又……又搞砸了啊……” “先生………” 心脏痛到极点,脸上却浮现出了痴呆的笑容。 白洲梓双眼圆睁,看着运输机以亚音速的速度,径直撞进了毁灭巨兽的身体。 “轰” 紧接着航空燃油猛地点燃爆炸,来自地狱的业火,绽放出一颗深红色的红莲。 白洲梓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身体还在运作,但意识已经被剥离,拒绝去看,拒绝去听,拒绝去想。 她的心脏,维持着充满爱意和执念的形状,摔成了碎片。 第038章:063日·夜·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④ 格赫娜的指挥部里,已经乱成一团。 二十多位军官和信息员睁大了眼睛,望着屏幕上映照出的炼狱红莲。 天雨亚子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瞳孔紧缩,脸上的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 她想要说话, 她想要嚎叫, 可是凝冻的喉咙里,竟是连一丁点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回头望着格赫娜的军官们, 那一张张年轻的脸颊上,曾经对先生抱有过不同程度的质疑,现在只剩下了被眼前悲壮一幕所震撼的凝重。 天雨亚子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委员长空崎日奈,对先生如此重视。 ——她以前也隐约明白一点,但没有彻底地意识到,先生是一个怎样的大人。 哪怕褪去他身上的所有技能和声誉的光环,他也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天雨亚子已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先生。” 一声梦呓般的呼唤,在她身旁响起。 亚子转头望去。 那副惨不忍睹的光景,让她的眼神都被刺痛。 是早濑优香。 陪伴先生时间最长的学生之一。 她和先生曾经度过的时光有多美好,眼前屏幕上的烈焰就有多令人窒息。 “啊——啊——” 来自千年学院的,精明的小会计,此时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金鱼般翕动着嘴唇,口中吐出不成文字的声音。 优香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如梦初醒,泪水像是决了堤的河坝。 她朝着虚空的前方伸出双手,似乎是想要紧紧地拥抱幻象中的先生,去摸他的脸,摸他的头发。 沉默。 良久的沉默。 一位勇敢的信息员,终于在这难堪到极点的气氛中,怯生生地开口: “亚子行政官,” 亚子转过头去, 信息员似乎不忍看她脸上的表情,别过头去,继续轻声说道: “我们的……我们的部队还有不少滞留在阻击阵地上,虽然非战斗人员已经安全撤退了,但那些部队仍然需要我们的救援。” “请问亚子行政官……是否现在组织救援行动?” 救援吗? 亚子的眼神渐渐涣散,手心如同雪般冰凉。 她能救得到谁? 没有意义了,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咳,咳咳……听得到吗,指挥部?” 部队频道中,嗡嗡的声响细如蚊蚋,没几个人听得清楚。 但天雨亚子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那声音很熟悉,但又仿佛无比渺远。 频道中的他,喉咙干涸,费劲所有力气,轻唤出声: “重复一遍……有人听得到吗?” 蓝发的行政官身形一颤, 抱在手中的档案笔记,‘啪’的一声落在地板上。 她颤抖着,颤抖着开口,双唇微微嗫嚅着: “先生……先生,是你吗?” 频道中的声音顿了顿, “亚子,是我。我计算好了运输机的临界点,最后一段用的是自动驾驶——我已经跳伞了。” 亚子呆呆的望着屏幕。 小手想要伸出,却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呆滞地停留在原地良久,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唇,脸上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 “先生!我们会立刻组织救援队,请提供坐标!” “以风向判断,我应该会落在指挥部11点钟方向的海岸。” 先生的声音似乎仍旧是那么的沉稳: “那边没什么圣三一的部队,我可以自行乘坐海湾中的巡逻艇跟上你们。” 天雨亚子肩膀急颤,哽咽得几乎要窒息: “都到这时候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拒绝我们的帮助是吗!?” 亚子这些时日积压在心中的的紧张,心碎,终于山崩地裂一般地发泄出来。 “亚子,相信我的判断。” 先生的声音低沉,充满耐心,一如他过去上课时那样: “我那个方向没有敌人,你们可以派出一支四人分队确认我的状况,但不需大费周章。” “正面战场,才是需要救援队的地方。” 先生叹了口气, “据我观察,圣三一的部队似乎陷入了混乱,她们的指挥系统应该出了问题,眼下正是救援队进场的良好时机。” “亚子行政官,这是指挥官命令—— 派出一支摩托中队,优先救出空崎日奈,并在沿途尽可能收留格赫娜的学生。收到了吗?” 天雨亚子缓缓张口: “收………到。” “很好,通讯完毕。” 通讯器里的声音,重新变成沙哑的白噪音。 天雨亚子仰头望着天花板,默然不语。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 每当进入指挥状态,他就像摒弃了任何感情一样。 至于他自身的安危,似乎被他排在心底的最末位。 真是让她又爱又恨。 第038章:063日·夜·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⑤ 与此同时,激烈交火的前线阵地上。 和没完没了的敌人打仗,即使以基沃托斯学生们超强的身体素质,也是会受不了的。 危机仍然持续着。 日富美抬头望去,只看见三发拖着尾焰的小型导弹迫近。 更甚者,另一侧交叉火力点的转轮机枪也轰了过来,连站起来迎击的余裕都没有。 “小梓跟我说过,这是阿里乌斯学院的常用战术……” 日富美皱着眉头,急忙在地面上翻滚了几圈,然后跃向旁边的沙丘。 圣三一的部队,仍然在持续不断地涌上来。 “可恶!” 她以十分符合黑帮风范的姿势横捶着沙地,,嘴里咒骂了一声。 她们已经被逼到绝境,光束武器的电池包已经全部用完,虽然击破了一些防空载具,但于事无补。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了。 “轰!” 将手边仅存的武器——无后坐力炮放在沙土堆上,设置好全自动射击, 日富美背靠着沙堆,舒展脖颈,让疲惫不已的身体暂时歇息一下。 在绝望的战斗面前,日富美并没有陷入无尽的恐惧,悔恨或者无力, 而是继续燃起了斗争心。 她亲眼目睹了那架运输机直击毁灭巨兽的过程——是的,她很确定先生就在运输机上面。 但那又如何? 没有看到先生的遗体,她绝不承认先生已经死了。 她对越发坚韧的自己产生了奇妙的安全感, 同时,心底里也隐约生出一丝眷恋,对单纯,也是对快乐。 然而在霎时之间,圣三一的‘十字军’就已经越过火力网,冲上了这座沙堆。 金属制成的底座,把天空都给盖住了。 她的视线中,只有‘十字军’的阴影,于是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不对。 预想之中的冲击,并没有到来。 日富美的身体,正被另一个人拦腰抱着,在陆地上疾驰。 她马上明白,那是救援的部队终于到了。 “阿露社长?” 日富美抬起头来,看到的是那头熟悉的红色长发。 便利屋68开着越野车,沿途收拾掉一路的圣三一残兵,总算及时赶到。 阿露社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多余的问候, 只是说出了她此刻最需要的情报: “先生还活着,已经跳伞了。” 仅仅是听到这句话,日富美的双眼顿时水汽氤氲。 阿露社长稍一用力,将日富美拉上了车。 四周都是爆炸,越野车单薄的护甲根本支撑不住,只能在睦月的离谱驾驶技术之下,做着七歪八扭的回避运动。 “其他人呢?”日富美大喊道。 “已经被摩托队回收了。” 阿露社长说道。 这时候,她们几乎同时回过头去。 由钢铁制成的巨大堡垒——毁灭巨兽,似乎并没有像她们预想中那样,被航空燃油和运输机庞大的动能摧毁殆尽。 或许是因为先生在临界点之前跳伞的缘故—— 自动驾驶功能重新开启,为了避免失速坠毁,程序自动进行紧急爬升。 因此,毁灭巨兽并未遭到运输机的直击。 航空燃油依旧爆炸了,对它造成了非常强力的毁伤。 然而,由于撞击的角度不够好,毁灭巨兽仍旧还‘存活’着。 “命大的家伙!” 日富美恼怒地喊了一声。 “那也没办法,救援队已经快到接应时限了,我们只能撤退。” 阿露平淡地耸了耸肩。 “可是……!” 日富美还想辩解, 但当她抬起头,她的话语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只见夜空中,划过一道纯白色的流星。 那颗纯白的流星,裹挟着足以令大地刮起风暴的气流,伴着轰然巨响,向日富美她们的反方向冲了过去。 第038章:063日·夜·前线战场一号阵地⑥ 空崎日奈脸色沉默,看着幽暗的天空,漫天的阴霾,目中射出电一样的冷光。 战火密布的荒漠上,乌云密布,微风渐起,瞬间阴沉起来。 夏末的天气本就炎热,只是今天的空气有些异常。 或许是漫天的烟尘加剧了凛冽的寒意。 天空,似乎快要下雨了。 “先生。” 她的口中低声咀嚼着回忆中的名字。 很奇妙,她的痛苦似乎被一道透明的玻璃墙隔绝了。 她亲眼看见那台载有先生的运输机,在她眼前化作一团烈火。 但空崎日奈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呼~~~~~” 背后的喷射单元光芒逐渐黯淡下来,强力的过载驱动,已经把里面所有的燃料全部耗完了。 她毫不留恋地扔掉喷射单元,坠落在大地上。 一出场,即身陷重围。 地动山摇中,圣三一的载具掀起的尘烟,刹那间笼罩了这片平原。 一眼望不到头的自动机器人和载具,已经包围了她。 但空崎日奈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它们一眼。 火光冲天,蒙蔽了双眼,仇恨覆盖着荒野。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 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生存已经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空崎日奈抽出光束军刀,在大地上疾驰,攻击如潮水,没有一刻停止。 她就像是陷入了一种最为理智冷静的疯狂状态,冲锋,劈砍,眉头都不皱一下。 圣三一的剩余防卫部队围了三层,毫无间隙。 空崎日奈则是足不停步,已经一口气不停歇地砍碎了无数自动机器人,掀翻大量载具。 犹如砍瓜切菜一般顺利。 眼见空崎日奈就要冲到毁灭巨兽脚下,一支驾驶着纯黑色动力服的部队,突然出现,拦在了她的面前。 这些都是圣三一的精英士官,有资格装备和阿里乌斯小队同级的动力服。 放在任何指挥官眼中,都需要忌惮一番的敌人, 空崎日奈则是压根不去理会。 她轻巧地避过敌方的攻击,然后骤然跃起,以动力甲的脚后跟,狠狠地踏在了其中一台黑色动力服上,借着反作用力跳得更高。 “啊!竟然把我当踏板!” 那个小队长惊讶的尖叫声,空崎日奈听过之后就忘了。 她眼中只有毁灭巨兽。 曾经不可一世的战争机器,巨大的金属身躯已经冒着浓密的黑烟,十二门联装等离子炮已经只有四门完好,整个机身都显得摇摇欲坠。 但它毕竟还没彻底停止机能。 那么, 她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去死吧。” 空崎日奈小声地吼道。 纯白色的动力甲双手握着光束军刀,从高高跃起的空中向下坠落,使出奋力的一击。 巨兽的肩部装甲被彻底削平,联装炮管毫无征兆地落到地面,当场粉碎成多截。 日奈则是借着这个势头,冲过了巨兽的上层,一个仰翻再俯冲下去, 正好落到毁灭巨兽的双腿之间。 “好累。” 她没来由地想道。 EXAM系统的长时间过载,已经让她连集中意志都很困难了。 空崎日奈勉强睁开模糊的双眼。 太阳穴突突地膨胀着,神经系统也出现了衰退迹象。 在仿佛雾气笼罩的朦胧视线中, 空崎日奈看到了她最讨厌的人—— 穿着明黄色睡衣的【日奈】。 啊……是那家伙。 空崎日奈毫不意外。 身披明黄色睡衣,和她有着同样外貌的女孩,正用一种泫然欲泣的目光望着她。 “别再……用那种充满担心的眼神望着我了……废物。” 空崎日奈淡淡地笑了一声。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面对她最讨厌的【日奈】,她的话语中不再充斥着暴戾的怒气, 而是一种平静的祥和。 她将光束枪举向天空,对准了毁灭巨兽的底盘。 这样就结束了。 随着她扣下扳机,从枪里喷涌出的光束,将成为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击。 “警告……EXAM系统超负荷过载………光束枪出力……500%” 属于空崎日奈的意识,正在快速消退。 她向着眼前的【日奈】,勉强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从今天起,先生他……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就交给你照顾了。” 一道耀眼无比的高能等离子流,从枪口迸射而出。 “砰!!!” 毁灭巨兽应声四散,天空中的乌云也被撕开了一个洞。 终于……终于结束了。 这是空崎日奈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第039章:062日·凌晨·海岸① 凌晨 当先生又一次醒来时,海岸边已是繁星满天。 “呵,呃……” 他直起腰来,晃了晃脖子,感受着冰冷的海水逐渐从身上褪去的感觉。 不远处,那个被他随手甩掉的伞包,静静地停在沙滩上,仿佛一朵盛开于海岸上的云。 看来跳伞很成功,他想。 但是他的身体不这么想。 他喘息着,原本只是那么简单的活动筋骨动作,现在却在他的肩胛处撕出一声可怕的咔啦响。 始料未及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无声地尖叫了出来。 第二下,来自左胸骨处沉闷的撕扯,他的肌肉像是玩具果冻般散开,背上像是驮着百斤重物,每动一下都是焕然一新的痛处。 有那么一秒先生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停了。 好痛。 藏在上衣口袋里的夏莱工牌,让他好痛。他全身都痛,痛苦熔铸出的东西撕扯着他。 “呵呵呵……” 他强迫自己笑,笑得像是尖叫。 先生曾经很幽默,但现在这种幽默感已经只剩下了残酷的黑色,成了他缓解痛苦的工具。笑一笑,痛苦就减轻一些——当他用习惯把笑声与痛苦挂钩之时,乐观主义的思想便会在每一次跳动的痛苦中迸发出来。 虽然旁人看来,这种状态会变得很令人毛骨悚然,但幸运的是,现在没有旁人。 他曾经死过一次吗?还是死而复生? 脑中忽然闪过的问题——这种哲学上的问题让他纠结了一会儿。 有一阵子,他曾经筹备过基沃托斯的各校联欢活动,那段日子累得白天连着黑天,对那段繁忙时光的回忆,只剩下了睁眼,闭眼,睁眼,闭眼。 那段时间里,他曾有过一个很荒唐的想法: 人一睡觉就是死了,醒过来则是复活了一次。 虽然这种想法多少有些不着边际,并且不切实际,但他现在出乎意料地,不想去反驳这种想法。 他一直数算着时日。 一百天的大限,如今已经约莫度过了四成,在这将近四十天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一刻是休息的,总是辗转于各个学院间连轴转地工作,可结果往往是按下这个问题,那个问题又冒出来了。 就像一场无止尽的打地鼠。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跟我这一年来的工作内容,没什么区别啊。” 先生苦涩一笑,眼神中带着浓浓的自嘲。 夏莱的先生,和平的缔造者……荣誉和盛名之下,现在看来更像是个救火队长,一个不堪的裱糊匠。 一向自信,自己的每一部举措都精心筹划,算无遗策。 手握联邦学生会的权威,仔细揣摩基沃托斯的势力分布,推测其他人的应对举措…… 本以为自己只要加倍努力工作,就能勉强弥合各个学院之间的裂隙, 即使冒出严重的历史问题,也能靠自己积累下来的丰富资源,进行淡化和消解, 可直到最近,直到圣园未花义无反顾地挑起战火,他才如同冷水浇头,真正地进一步醒悟过来。 资源和权威,只能解一时之急。 正如阿里乌斯融入圣三一的过程,即使有他在一旁全力辅助,要让两所三观差异极大、生活条件严重不平衡的学院融合在一起,也绝非一时半刻之功。 归根结底, 基沃托斯的问题,只能由基沃托斯的孩子们来解决。 如此正确、如此善莫大焉的大道理,他当然清楚。 就算孩子们一时会退缩,会疑惑,他也会千方百计地全力促成,直到这个结果水到渠成为之。 但是啊…… “一百天……这个时间……还是太短了。” 他的眼神中不禁有些黯然。 时间从来不等人,他只能拼命奔跑。 其实他心中也有一个计划。 他曾亲手设下了局,为将来预定了必然的发展趋势。 那个局中,可以把他这将死的身躯和名誉运用到极致,不带一丝浪费,更不会伤及任何一个学生。 只是他没有想到,世事发展如此之快。 圣园未花的作战,毫不留情地踏碎了这个局。 她选择站上台前,带着极大的热情和决心,投入到自己不擅长的博弈中去。 先生竟不知道作何表情,是应该为她终于选择承担责任而欣慰,还是为她做出的不理智决定而担忧。 想来,应该是担忧更多一些。 “哗哗……” 轻柔的海风吹拂着水面,海浪发出阵阵低声细语,扑在岸上融成洁白的雪沫,潮涨潮落,一呼一吸,宁静得仿佛与战火隔绝。 一度中断的思绪,又在他心中随着海浪翻腾着。 整整一年间,和可爱的学生们相处的画面,还是清晰如昨日。 但不知为什么,那份能让他付出生命的美好和青春的激动景象,近些日子来,却是一天比一天感觉遥远, 远得让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触及内心的惶恐与寒冷。 漫长的痛苦,似乎已经开始隔绝他想象美好的能力。 但即便如此,仅凭执念、责任和回忆,他依旧会战斗下去。 直至最后一息。 想到这里,他知道,再想下去也只是庸人自扰而已,徒增杂念。 他抬起疲惫的双眼,向着不远处的海崖上望去。 那儿是个隐蔽的凹陷海湾,里面应该停放着格赫娜提前准备好的巡逻艇。 只要登上巡逻艇,他就可以离开这片海岸,跟上格赫娜的大部队了。 但是,一份异样的感觉,促使他突然抬头。 “……嗯?” 那片光秃秃的海崖上,皎洁的月光照耀着银色的沙地,为这份美景镶上一层虹色的光晕。 一名少女正伫立在海崖上,两片洁白的天使羽翼微微颤抖着,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她沉默了半晌。 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背后生着天使羽翼的少女,踉跄着走向海崖的尽头。 一步一停,似乎心中有些依依不舍,但她的步子却仍旧缓缓向前。 向着海崖下银光嶙峋的无垠海面。 那道银白色的月光倒映在海面上,仿佛一条通往不同世界的道路,吸引着少女走上前去。 “不好……” 先生脸上闪过一阵苍白,急忙站起身子追了上去。 第039章:062日·凌晨·海岸② 无边的黑暗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流光剪影闪过。 那是被撕扯,砸烂,摔得支离破碎的回忆,在白洲梓的眼前一片混乱地重放: …… 在一间阴森幽深的安全屋内,她看到了纱织。 纱织也看着她,看着过去的白洲梓眼中坚定的火焰。 纱织沉默了几秒钟嘴唇动了动,好像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似的,下定了决心才终于开口: “梓,接受现实吧……先生已经活不长了。” 微弱的光在那时的白洲梓那粉紫色的眼瞳中闪烁不定。 她迅速低下了头,不让队长看到她仿佛泫然泪下的模样,细长的睫毛抖动了好几下, 然后平静下来,抬起脸, 她的神色已经壮烈坦荡,宛如百丈坚冰。 “我会把他救回来……绝对。” 这个场景的最后一副画面,定格在了纱织眼中化开的一丝疼痛。 如同晕开的墨汁丝缕缠绕,那丝疼痛很快浸没了她。 …… 白雪皑皑的遗迹里。 白洲梓阴沉的视线,落在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树林的小鸟游星野身上。 冰冷的扳机刺痛着她的手指,矛盾的心境像是猛兽一般在内心撕裂,他努力克制着。 她想到圣园未花温暖的拥抱,和那个诱人的承诺—— 未花说她能救回先生。 这是一个计划,还是一个阴谋? 无论如何,白洲梓已经丧失了选择的权利。 枪的准心对准了小鸟游星野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握着枪柄,几乎要捏断手指。 监视星野不是她的任务,她的任务是在星野接近那个圣三一正在研究的遗迹之前,阻止她。 必要的时候,排除她。 …… 烟火满天,绽放在基沃托斯的星空中。 她记得上一次看烟火是在今年的初夏,先生罕见地在赏花期间喝醉了酒,躺在河堤边的草地上打瞌睡。 她硬是钻进先生的怀里面,找到舒适的位置,冒出小脑袋来看着天空。 夜空中绽开的花火,像是艳丽的鲜花,美得短暂而决绝,不给她留下哪怕多一秒的时光。 先生喃喃自语,带着微微的酒气喷在她头发上,让她有些陌生, ‘小梓……如果我不在了的话,你怎么办?’ 她用力搂住他的腰,将小脸蛋深深埋进他的胸前。 ‘我们约好了的,先生要一直当我的骷髅人,不可以死。’ 先生没有答话。 现在想来,是不是那个时候,先生就已经预见到会有今天? 还是说,他已经在更早的某个时间点,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 当白洲梓从黑暗中醒过来的时候,战场上早已没有了枪声。 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向远处, 原本应该漆黑的夜空,被钢铁的巨兽和运输机相撞后产生的火光点燃。 原本一直逃避回忆的画面,被强行摆到了她的眼前。 “哈……啊啊……” 那份痴呆的微笑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世界不是虚无,而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就是这巨大的血腥玩笑中,最为画龙点睛的一笔。 即使是钢铁的残骸惨烈地相撞,在高温下熔毁成扭曲的废墟, 然而这些景象映入白洲梓的眼中之后,却没有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任何有意义的内容。 在少女的内心里,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空洞。 一个深邃,冰冷,似乎会让人永无止尽地往下坠落的黑暗洞窟。 是一个倾尽了此生所有的泪水和鲜血,也完全无法填平的空虚洞穴。 自己的任务完成得太好了,把先生都给好死了。 她迈开双腿,宛如木偶般地开始行走。 她一路地走,一路经过救护班的紧张忙碌,一路经过心有余悸的士兵们清理战场,一路经过被击毁的载具残骸。 四周堆积着大量的金属残骸和骨架,火星四溅,灼烧皮肤。 她无动于衷,视若无睹,只管行走。 捂着胳膊的手在流血,一滴滴往下淌。 衣衫褴褛,被无处不在的战火灼成焦黑的窟窿,身上有不少伤口,但都不致命。 和她早已被烧成劫灰的心比起来,她的身体却令她绝望的精力饱满。 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迈了多少步。 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就这么走着,走着,拖着被烟尘熏染的羽翼,向前迈步。 一,二,一,二。 就像她初次训练队列时那样,脑海中只有发令的声音,和身体上机械的行动。 终于,无边的黑暗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是亘古不变的皎洁月光。 倒映在黑暗的海面上,波光嶙峋,幻化出一条通往天边无尽远处的银白道路。 “啊啊……” 漫天的星空浑阔壮美,让她想起了第一次和先生去海边时的那天晚上。 她和先生牵着手,躺在绵软细腻的沙滩上,笑得像两个无忧无虑的笨蛋。 白洲梓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终于有了世界正在崩塌的实感。 战场在远处,燃烧的声音却好似近在耳畔,煎熬着她,让她痛不欲生。 她张了张嘴,想说出什么话,却被什么哽在喉咙口,越是想吐出来,越是说不出来。 她原以为只要可以忽视,回忆就能深埋心底,逐渐模糊,但她错了。 那天海边,先生的笑容,在她眼前,一如既往的好看。 曾经美丽的淡粉紫色眸子,此刻失魂落魄,再也找不到焦点。 她此刻只能看见悬崖下的大海。 “窒息而死,对基沃托斯的学生来说,这个方式已经被证实是可行的……” 她复述着自己掌握的知识。 残酷的知识。 但现在她需要这个。 等她闭上双眼,沉入海底之后,能够在同样的无边黑暗之中,见到先生吗? 真是痴心妄想啊,她傻傻地笑着。 把先生逼死的人,大言不惭地在这说些什么呢? 随便了。 虽然不觉得这样能赎罪,虽然不觉得这样能改变什么, 但是,姑且,算是给这次事件,划上一个有始有终的句号。 她拖着身体,一步一步地走上海崖。 然后, 白洲梓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温暖。 她被一个人,从后面温柔地抱住了。 第039章:062日·凌晨·海岸③ 她苍白纤细的四肢宛如被折断的花,无力地垂下。 他的手臂依旧沉稳,温暖,散发着丝丝热力。 那一头标志性的银白色长发和背上的两片羽翼,让先生想不认得眼前的女孩都难。 更何况,她确实是能给人深刻印象的类型。 白洲梓,被戏称为冰魔女的阿里乌斯转校生。在她略显冷淡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充满激情的活跃心灵。 只是现如今,这份激情还剩下多少,先生也无法想象了。 白洲梓被先生从后面抱着,身体却像木偶一样不会动弹,没有反应,仿佛这具身体的所有感觉都被剥离了一样。 先生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没有说话。 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不应该再在这片地带多停留一秒了,必须马上和格赫娜撤离海上的学生们汇合。 耽搁一秒,都会增加一分被圣三一部队发现的可能性。 如果他被发现,只会前功尽弃。 那就辜负了所有奋战至今的格赫娜学生们的努力。 不过,先生依旧没有松手。 “也许我就永远没法当一个称职的老师吧。” 他这么想着。 为一人放弃一百个人是失职,为一百个人放弃一个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吗? 至少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放弃白洲梓。 但凡他能下定决心放弃任何一名学生,他的身体都不会残破成今天这副样子。 他想在她耳边说些宽慰的话,但是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竟然词穷至此,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来。 (太过于不堪了……无论是这场战斗……还是我们……) 曾经共同展望的光辉未来,如今只剩下了荆棘遍布的血色前路。 人在世上,总是要在意些什么东西的。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放弃学生们。 同样,学生们,也各自怀着自己的心思。 既然每个人都无法妥协,也无法给予对方想要的事物,纷争便会产生,动荡便会加剧。 现在他暂时还无法打破这一局面。 他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 他轻轻地抱着白洲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少女早已被海风吹得冰凉的身体。 与冰冷的外表不同,白洲梓的身体意外地柔软,娇小, 任谁也不会把这个无力地依偎在先生怀中的女孩,和那个日常爆破鞋柜的军事狂联系在一起。 曾经浑身是刺,走到哪里都要确认安保条件,用阔剑和绊雷布满教室四周的白洲梓, 如今毫不设防,没有丝毫警惕的行动。 有那么一瞬间,先生似乎有种错觉: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算触及到了,包裹在白洲梓的外壳之下的,少女纤细,敏感又脆弱的内心。 时间仿佛无穷无尽。 海风吹拂着两人,试图把宝贵的温暖再次夺走。 先生只能敞开外套,将白洲梓裹在里面,尽量挡住风的同时,也把源自身体内核的,更暖和的体温传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温度,终于被她感受到了。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味。 还有那份熟悉到化不开的,温和到有些无奈的目光。 白洲梓忍不住颤抖起来,自肩膀开始,延伸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连脚趾都在用力收缩。 她曾以为已经放弃了的, 她曾以为已经摧毁殆尽了的, 那阵爆炸产生的火光在她眼前浮现,伴随着未花的惊叫声压迫着她的视线,然后是咬牙切齿的悔意,排山倒海向她涌来,瞬间吞没她早已不堪重负的情绪。 现如今, 现如今—— 奇迹般地在她背后出现。 “不要。” 她忽然小声地嘟嚷着。 “不要把我的身体转过来,好吗?” 先生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无声地抱着她。 片刻之后,少女颤抖着开口: “如果现在看到你的脸,我一定会疯掉的,一定会死掉的………” “所以,至少现在,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先生闭上了眼睛。 呼啸许久的海风在一瞬间停滞了。白洲梓清楚地听到了比她自己的心跳还要熟悉的呼吸声。 “嗯。” 低声的应承,从喉头传导出来,微微震动着她的后脑勺。 先生的手背上顿时接到了滴落下来的泪珠。 风声呼啸,如泣如诉。 他们维持着互不相见的位置,沉默许久,许久。 久到让先生的脑袋都被风吹得头昏脑涨,久到他忘记天边到底是漆黑一片,还是即将泛起鱼肚白, 怀中的少女忽然害羞地一笑: “可以转过来了。” 先生按着白洲梓的肩膀,把她的身体转过来,让她看到那张记忆中磨灭不去的脸。 看着银发的少女近在咫尺的面容,眉目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眷恋,他瞬间心中一痛,别过脸去。 小梓缓慢地伸出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 像是在反复确认这不是幻觉,用最温柔的掌心,抚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唇…… 紧接着,纤细的双臂环过他的脖子,白皙透亮。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先生不由得眼睛睁大了。 虽然先生已经对此有了点心理准备。但是下一刻, “唔!” 白洲梓狠狠地扑了上去,不停地咬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还有他的嘴唇…… 颤抖的少女躯体中,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疯狂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她根本不懂得接吻——或者说即使懂也已经在这一刻忘记了。 她只会啃噬,只会舔舐。 并非是出于技巧的爱意表达,也不曾想用它来获得一丝一毫的快意和满足。 只是单纯的生存需要。 就像呼吸空气,就像喝水一样, 如果不用这种原始到连形象都不存在的方式,去传达自己的感情,白洲梓想,自己绝对会死掉的。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少女疯狂地拥住他,把先生的头使劲按在自己怀里,不让他跑掉。 先生和白洲梓躺在沙滩上,就像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里,他们曾做过的那样。 他们可以伸出手指,细数漫天的星斗。 一向沉默寡言的梓少见地话多了起来。 她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跟先生倾诉着学校里发生的事,她对圣三一学院内种种现象的看法, 实在没得聊了,她就开始历数曾经去过的甜品店,玩偶店,而且是以任务报告的形式说给先生。 先生则很好地充当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倾听者。 脸上还挂着满满的,小梓的口水。 顺带一提,小梓在看着先生脸上自己的口水时,忽然微微有些脸红,然后淡然自若地说着: ‘这下要有先生的小孩了呢。’ 先生只得一边哀叹着阿里乌斯的青春期教育问题,一边耐心地跟小梓解释,只是接吻的话是生不了孩子的。 至于小梓歪着头问道‘那怎样才能有小孩……?’,则被先生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了。 开玩笑,以先前小梓那个疯狂劲儿,要真告诉了她方法,指不定一夜过后,自己的双腿就只能是个装饰品了。 很快,晨曦的微光,从朦胧的海上浮了起来。 温柔的夜,忧虑的夜,终归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先生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向悬崖下的海湾。 “再拖下去的话,格赫娜都要派人来搜查海岸线了。” 他自言自语着,一路摸索,找到了海湾里的巡逻艇。 现在出发当然还来得及。 圣三一离海岸线挺远的,本身也没有充足的远洋追击能力,基沃托斯的大船基本都在那几家海洋学校和码头学校手里。 而先生早就已经在一年多的运营里把它们包圆了。 只是,当他即将登上巡逻艇的时候, “刷” 后背的衣服,似乎被一只小手拉了一下。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像根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白洲梓。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漂亮的粉紫色眼睛,正盯着自己, “先生,你不要我了吗?” 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 “回圣三一去吧,小梓……时间长了会被她们怀疑的。” “而且,你的家就在那边。有未花在,阿里乌斯不用担心融入圣三一的问题。” 这是合情合理的安排,先生心想。 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去,前阿里乌斯出身的孩子们不可能永远露宿街头打黑工,圣三一便是她们最大的靠山。 至少,他不想让小梓失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归宿。 他狠下心,正待转身,迈步登船离开海岸, 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句细微的说话声: “先生不要我了。” 短短一句话,便把他钉死在了原地。 他回过头,看向仍旧站在那儿的女孩。 白洲梓低着头,不发一语,身上的灵气和生命力仿佛又失去了似的,任凭风吹过细小的沙粒粘在皮肤上。 先生咬着牙,用拇指甲掐着皮肤,死死地抿着嘴唇。 然后是一声长叹。 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横抱起白洲梓,将她抱进了巡逻艇的船舱里。 第040章:061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① 淡淡的星光透过丝纱般轻薄的云层,在铺着木质地板的游轮甲板上,洒下一片薄薄的银色微光。 偶尔飞过的海鸟,在清晨的云影里发出悦耳的低鸣。 迎面吹过的海风,凉爽而又柔和,让甲板上等待着的学生们都舒服得眯起眼睛。 如果不是她们现在正处于逃亡路途上,这绝对是个令人愉快的,美好的海上日出。 早濑优香捧着一杯热茶,轻轻地啜饮着。 温暖的茶饮,顺带着为她送服一片白色的药丸。 或许是游轮上的景色太过优美,连她紧绷的神经,也在美好的环境中逐渐舒缓下来了。 连绵的战火,相互拉锯的战线,指挥部时而凝重时而吵嚷的压抑气氛,还有最后先生驾驶运输机,那惊天动地的一撞……… 这些事物早已烙印在优香的脑海里,记忆力本就不错的她,更是绝不可能忘得掉这些刻骨铭心的场景。 然而, 即使是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到精力充足的良好状态。 “优香同学,这么早就在等先生回来啊。” “你不也是吗,亚子同学?” 望着静静侍立在一旁的天雨亚子,早濑优香微笑着叹了口气。 优香未曾想过,自从她那般决绝,那般义无反顾地辞去研讨会的工作,加入格赫娜的远征队伍后,她居然能在格赫娜,寻找到新的羁绊。 天雨亚子,和她同样是肩负着数据分析之职,同样不受人待见的行政官。 似乎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被称作‘朋友’的地步, 不过,两人至少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互相挖苦了。 只是天雨亚子肩上的担子,比自己还要沉重得多。 在空崎日奈仍旧昏迷,先生仍未归还的当下时点,天雨亚子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格赫娜学园近万人的调度重任。 当然,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现如今的格赫娜学园,只有天雨亚子对各级军官之间较为熟稔,好歹也指挥过风纪委大大小小的日常战斗,能很好地镇住各怀心思的人。 尽管很多人都对这位行政官的平日的行为颇有微词, 但是,眼下的格赫娜学园,必须信任天雨亚子。 以她对先生和空崎日奈的忠诚度,以她的能力,这根本是没必要质疑的问题。 早濑优香对她也完全放心。 “于是……头一次执掌格赫娜的大权,有什么感想?” 优香递给亚子一杯热可可,眼中略带戏谑地问道。 “感想么……” 天雨亚子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风轻云淡,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只能说……出乎意料地轻松。” “因为先生?”优香问道。 “因为先生。” 亚子耸了耸肩,用一种仿佛叹服般的语气说道: “昨天那艘物资运输船,真是让我开了眼界……那艘船上,所有学生的随身武器无一遗漏,全都能在上面找到对应的补充配件,” “除此之外,船上还有几万套做工精良的衣物,防水保暖的毯子,各种简单的炊具,一百种以上的常用药品,装满一面墙的实用书籍,各种反侦察装置,备用匕首,备用随身武器……” 亚子说着说着,脸色都开始发白了, 有些家伙,你绝对不想让他们成为你的敌人,因为与他们为敌会非常恐怖。 而先生这家伙……即使是作为同伴、作为值得信赖的领导者,也让亚子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怖。 离天下之大谱。 除了这个形容词,根本找不到别的方式去形容先生了。 “更别提,这还仅仅只是一艘物资运输船了。” 优香似乎是有着同感,摇着头叹气。 当时她们引导着格赫娜的学生们,从海上的方向撤离, 学生们倒是非常配合,毕竟圣三一已经打到眼前了,没几个人想看那帮背后长着翅膀的鸟人的脸色生活。 只是,当时上至军官,下到普通学生,都已经做好了最严酷的心理准备,要过上一段艰难困苦的日子了。 在她们的想象中,海上的学校资源也就那么点,没办法安置将近万人的格赫娜学园。 一些过激的、誓要跟圣三一战斗到底的军官,甚至说出了这样悲壮的句子: “不就是过上一段时间阿里乌斯学院的苦日子吗?她们过得,我们就过不得? 迟早有一天,我们要把这份匮乏和饥饿化作怒火,全数返还给圣三一的混账们!” 总之,当时的格赫娜洋溢着一片昭和的气氛,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月月水火木金金之惨无人道的海军训练了, 说不定还能快进到‘好!很有精神!’之类的剧情。 结果没过多久, 她们先是在物资运输船上,美美地享用了一顿高级罐头, 然后等她们吃饱喝足,伤口也在濑奈带领的急救医学部奋力工作下包扎完毕之后, 乘着船,她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奥德赛海洋学校’—— 一所全部由高级豪华游轮组成的学校。 格赫娜的学生们,当即就看傻了。 本以为这趟逃难之旅是艰苦奋斗,怎么突然就变成玩乐享受了? 现实与想象之间的落差,也太大了吧。 要是红冬学院的安守实梨工长看到这幅景象,说不定会拿着扩音器大喊‘这都是先生设下的zbzy的糖衣弹!’,号召格赫娜的学生们,不要上了先生的大逼当! 不过,不管怎么样,半个小时后,格赫娜的学生们又享受到了一顿更丰盛美味的夜宵。 还是在豪华游轮的高级自助餐厅里。 毕竟是海洋学校,在海上,海鲜根本就是不要钱, 平日里学生们节衣缩食才能吃到的各种珍贵贝类、海胆、螃蟹套餐,那是一道接着一道地上。 面对这种超重量级的糖衣弹,即使是再对亚子她们颇有微词的反对者, 也只能捂着吃撑的肚皮表示,她们这是想用糖衣弹撑死我们,我们委屈委屈,替你们先承受了吧!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句话真是到哪里都不过时呢。” 优香一边抿着红茶,一边感叹道。 “……也不知道是谁一边说着‘要有节制!’,一边偷偷往盘子里装蟹腿的。可能是某个前研讨会的小胖腿吧。” “亚子……!”优香顿时气红了脸,掏出短冲“你这人真的是啊……!” 民风淳朴的基沃托斯少女们,开始掏枪对射。 不过两个人都是文职,并不算专精战斗的类型,这种程度的对射也只是玩闹罢了。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脑海里幻想了一下先生回来后,看到她们打闹,不知道是该劝架还是该旁观,然后又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们眼里同时闪过一片黯然,又同时轻轻地笑了起来。 晨间新闻里,断断续续地播报着战争的收尾工作,基沃托斯仍旧被战争阴云笼罩着,危险重重,前途坎坷。 但这些在此时此刻,都不能影响女孩们的好心情。 还用问为什么吗? 只要等到先生回来,头疼的就该是先生的敌人们了。 第040章:061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② 晨光轻柔地洒在铺着纯白木质栅格的甲板庭院上。 海浪前赴后继地拍碎在船身侧,激起清凉透明的水雾,在阳光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仅看这幅美景,就足以让人感到惬意,仿佛战争的阴影早已经远去了。 不过,尽管在先生的支援之下,格赫娜的学生们得到了丰沛的物资保障, 但隔着一面玻璃墙的舰岛上,每个学生都拿着武器,努力训练,暗中互相较劲。 圣三一挑起的战火打醒了她们,现如今任何人也不敢妄言‘对话’‘和谈’, 那早已不是一个选项,而是和伊甸条约一起被撕碎的,遥远到无法回忆的曾经。 清脆的风铃声在风中飘过。 早濑优香正盯着无垠的海面出神,身后的玻璃门蓦然被推开, 一股混杂着少女清香和略带汗水与海风的微咸空气飘落在耳边,令她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她的睫毛扇动着,刚好看到有人喝着运动饮料,走过自己身边。 是阿拜多斯的砂狼白子。 白子和优香对视几秒,用仿佛无机质的表情看着她,接着小声问道: “在这里……过得还习惯吗?海上总是有些颠簸,跟千年不一样吧。”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优香恍神了一秒钟,然后条件反射般露出微笑: “我没事,不用担心。” 白子细细地打量,见优香笑容嫣然,但眼神中却是一片空虚的冰冷,嘴唇被寒冷的海风吹得有些发白,蓝色的双瞳也有些黯淡。 她的衣领口忘记系上扣带,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药片气息。 战争已经过去,优香一直呆在指挥中心,没受过什么外伤, 但这幅心伤在身的虚弱模样,让白子的眼神也低垂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子曾经有些微妙地嫉妒过优香。 嫉妒她能够经常出入夏莱的办公室,嫉妒她能够经常待在先生身边。 这种嫉妒的心情,跟看到空崎日奈是不一样的—— 空崎日奈在各方面都太过强大,而且性格也好得挑不出毛病,不会轻易让别人感受到冒犯。 看到先生和空崎日奈走在一起,白子虽然有点嫉妒,但更多的还是仰慕,以及略微的自叹不如。 但是优香每次跟先生相处时,那种别扭又傲娇的性格和说话方式,看得白子总是一边想着‘要不然还是让我上吧’一边给枪默默上膛。 然后被多管闲事的芹香拖着后领拉走。 “先生,你更喜欢能帮上忙的学生吗?” 白子也曾想过这样质问先生。 当然,这个问句的心思实在暴露得太明显了,而且会给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白子很明智地没有问出口。 更何况,在前些日子的共同作战和相处中,白子已经知道,早濑优香是个相当好的,相当值得信赖的孩子,就是别扭了点。 如今两人心中,共同泛起的那份思念和痛楚,更是让白子为自己之前那份不成熟的嫉妒而惭愧。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还有因为眼下的战事而萌生的紧迫感,交织在少女的心头,说五味杂陈都是轻的了。 白子知道,在那个下着暴雨的校舍内,先生为什么会推开她。 不是因为先生不重视她, 恰恰是因为太过珍视,珍视学生胜过世上一切的宝物,胜过生命,所以才不愿让白子过激的情绪酿成一辈子的遗憾。 那个男人总是对学生太过温和,对自己太过刚硬锋利,锋利到白子觉得他甚至比她手中冰冷的枪口更像一把无情的武器。 所以砂狼白子才渴望着再见到他一面。 白子并不期待他能给两人间的这份感情,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只需要再度确认,两人再次身处于同一片空间中,她的视线能捕捉到他的身影,就已经足够了…… 只不过, 此刻在心中对先生怀抱着复杂感情的,可不只有砂狼白子一个女孩。 “嗒嗒嗒”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跑动声,运动鞋在甲板的木质栅格上叩出青春气息满满的足音,一位少女喘着气,从下层跑了上来。 那对灵活的黑色猫耳一动一动,少女眨着鲜红色的眼睛,看着早早等待在此的砂狼白子, “啊,茜香同学。” 黑见茜香的脸顿时变得有些微红, “只,只是想要到甲板上吹吹海风罢了!才不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先生呢!” 实在是太过教科书般的反应,让白子也忍不住别过脸去。 “其实不用强调‘特意’也可以的。” “你管我啦!” 少女们的吵嚷声中,甲板上又迎来了新成员。 阿慈谷日富美捧着一本战术手册,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顺着楼梯走了上来。 白子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她,心中不禁微微一紧。 日富美的变化,确实太大了。 曾经并不追求卓越,以平凡普通作为自我标榜,热衷于享受青春时光的她, 经过与昔日同伴的对峙、叛逃圣三一、加入格赫娜连日作战等一系列事件的洗礼,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废寝忘食的疯狂努力, 现在的日富美,身上的气质已经越来越像一名合格的决策者了。 “唔……” 白子低下了头,喉咙深处发出了苦闷的低吟。 她何尝不知道,日富美这般忘我的努力,也只是为了先生。 只是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在卷,让砂狼白子心中的焦躁感也逐渐加剧。 相比起这些孩子们明确的定位,她似乎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 如此迷茫的自己,真的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和她们并肩作战吗? “哐!!!” 正当白子兀自顾影自怜时,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啊痛痛痛痛……” 专注于书本的日富美,一头撞上了拐角处的电灯杆,。 看到其他孩子们都把目光转了过来,日富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诶嘿嘿……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啦。” 白子安心地叹了口气。 好吧,日富美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变。 很快,甲板上的女孩子,开始越聚越多。 前格赫娜风纪委的伊织、亚子和千夏, 阿拜多斯的野宫和茜音, 还有打着呵欠,穿着没过手的长袖的伊吕波小姐, 虽然每个人都没有说自己上甲板是来干什么, 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热闹的程度,都快赶上曾经的夏莱了呢。” 白子心里默默地想着。 不像那些自欺欺人的大人, 白子不会掩饰自己的嫉妒心,也不会刻意忘却内心中那些不成熟的想法, 只是, 看到来自各校的同学们一边交谈一边等待先生,那种似曾相识的温暖感觉,令白子身上的寒意,也被驱散了一些。 “果然,” “比起嫉妒的心情,” “我还是更喜欢被学生们包围的先生多一点。” 在谁也没有察觉到的地方,白子的脸上划过一道可爱的笑容。 与此同时, 在海天交际的蓝色深处,一道浅白的水痕正破开海浪,向着他们所处的游轮驶来。 第040章:061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③ 在天边升起的最后一丝云烟里,小巡逻艇正在缓缓驶近,已经快要靠到游轮的船侧。 砂狼白子看着蔚蓝的海面,神情痴痴,眼睛已经不知不觉间酸涩起来。 不知道站了多久,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她忽然害怕起来。 害怕再次见到船上的先生。 害怕见到先生和她回忆中不同的,形容枯槁的模样, 害怕先生在这短短的两天之内,再丢失掉身上什么重要的部件。 又或者,船上根本没有先生,那份先生传来的讯息,只是一场命运刻意制造出来的,残酷的一场空欢喜。 她的小手紧紧握着拳头,手背上全是汗,捏着食指的大拇指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砂狼白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在和先生相处的短短一年之内,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让先生负责计算所有的进退得失,所有的开支收入,而她只需要跟着先生的脚步走就好。 当然,她本来对这种计算既不是特别热衷,也不是特别擅长。 由她想出来的点子,恐怕也不是什么能够收支有度良方。 她真正害怕的,是她已经习惯性地认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和星野前辈不同,砂狼白子没有真正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悲伤,没有失去过至关重要的事物, 于是她跟基沃托斯大多数学生们一样,虽然拿着武器,心灵却不像铸造武器的金属那般坚硬。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只温软的小手缓缓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身边响起个轻柔的声音: “别想太多,傻瓜。” 回头望去,只看到黑见芹香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边,眼中满是担忧地望着她。 对了,我还有同伴。 砂狼白子心头一暖。 “是有点傻。”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掌伸开,轻轻握住了黑见芹香的手: “先生做任何事,一定有他的理由,可我总是忍不住去怀疑他,怀疑周围的一切……也许,我只是害怕而已。” “没关系的,” 芹香抿着嘴唇,轻声说道: “那种感觉,大家都是一样的。” “嗯。” 砂狼白子目光落到海面上,眼神中重新充盈着温柔。 有一件事情,砂狼白子一直藏在心底。 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在风雨交加的基沃托斯,先生和她狼狈地躲进课室里,拧干浑身湿透的衣物。 当先生先一步去洗澡的时候,白子没有乖乖在课室里等着他。 而是透过浴室墙上的孔洞,透过升腾的水蒸气,悄悄地观察着先生。 在水汽氤氲的浴室中,先生腹部一道棕色的枪伤,仍旧历历在目。 白子当然明白那道枪伤是怎么来的。 那道枪伤,来自阿里乌斯学院的锭前纱织,一个试图破坏伊甸条约,挑起基沃托斯战火的恐怖家伙。 犯下那种罪行的孩子,先生仍旧把她视为自己的学生,并且拼上他的生命,换回了整个阿里乌斯学院的第二次救赎。 那时候, 砂狼白子真的很想,很想, 很想冲进浴室去,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的伤口,问他现在还疼不疼。 无论学生犯下了怎样的错,他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 并且,无私无偿地为每一个学生提供任何帮助。 这就是先生的性格。 “真是无药可救的大人啊。” 她在心里感叹。 只要想起那个人,就不由得让她鼻子发酸。 “咚,咚,咚” 船舷下方,传来了三记清脆的敲打声。 曾经在夏莱当过值日生的孩子们,听到这熟悉的敲打节奏,立刻就沸腾了: “先生,是先生啊!” “不用你来告诉我!” “快放绳梯!——算了,先生身体不好,别让他爬梯子,等他抓住梯子就直接把他拉上来!” 甲板上顿时热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这熟悉的敲打节奏,简直比所有的甜言蜜语,所有的宽慰话都管用。 她们实在是再清楚不过,先生每次进入课堂时,都要像这样缓慢而轻柔地敲三下门,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就代表着他来了! 白子看到,身旁的早濑优香嗯了一声,眸中泪光隐现。 (我脸上的表情,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白子心里想着。 很快,长长的绳梯被放下了船舷。 砂狼白子‘呵’地笑了一声,心中酸甜苦辣的回忆齐齐涌了上来。 先生说过的话,先生对着她露出的温柔而无奈的笑容,又在眼前浮现出来,久久不能散去。 她只是众多苦等着先生的孩子们的其中之一。 先生的怀抱里,还有她的位置吗? 还是说,先生这一次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轻轻把白子的身体推开呢? 无论哪种想法,她都无法忍受—— 因为,她真的已经忍耐了太久。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绳梯的踏板刮着甲板的边沿, 在两名学生的奋力拖拽下,放下去的绳梯被缓缓收回。 一级一级,有规律的响声让气氛的紧张加剧。 (……来了!) 她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看到了先生那张温和的笑脸。 “——!!” 白子的薄唇一瞬间收紧, 一种混合着喜悦,爱意和心痛的感情,以极快的速度淹没了她的心。 先生的容颜仍旧未变,还是一如既往地,既让她感到亲近和亲切,又暗中撩拨她的心弦, 只是他的鬓角,已经开始显露出了枯黄的颜色,头顶上也似乎出现了零星的白色碎发。 此刻,用语言已经无法形容白子的心中感受。 喜悦仍旧是喜悦, 只是,不知何时,这份喜悦已经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哀伤,以及对紧迫时间的焦躁感。 “先……生” 站在激动的学生们中间,白子缓缓开口, 她已经不知道,如此细微的声音,先生是否能够听见。 只要先生能在剩余的时间里,匀给她哪怕一丁点的,值得纪念的回忆, 她都能凭借这份微不足道的温暖活下去。 “啪嗒” 学生们的身体力量是惊人的。 负载着一个成年人身躯重量的绳梯,她们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轻松将其完全拖拽上来。 “扑通” 在孩子们喧哗的吵闹声中,先生的身体扑倒在了甲板上。 然而,吵闹声很快就变成了一股诡异的寂静。 这股寂静,就像一面无形无色的障壁,随着空气和视线蔓延开去。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白子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了,用双手使劲地拨开前面挡路的人,一路侧着肩膀,来到了先生面前。 然后,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先生半跪在地上,脸色有些苍白,口中还在缓缓地喘着气, 但问题不在他身上。 在他身后。 一名有着银色长发的女孩子,身穿被烧得有些焦黑的圣三一制服,头顶月桂叶编织而成的淡金色光环, 此刻,她正轻柔无声地双手环着先生的腰身,淡粉紫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泪光,面上仍旧是没有表情,但那份化不开的眷恋已经表露无疑。 砂狼白子顿时感到嗓子一阵阵发干。 “白洲梓……” 她沙哑着嗓子喃喃自语。 眼前这个搂着先生的银发女孩,就是白洲梓。 那个参与围猎她们阿拜多斯学院最重要的星野前辈的,无情无悯,无血无泪的战争机器。 “……为什么!?”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过荒唐,太过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以至于砂狼白子甚至还没想起来,自己应该恨她, 应该憎恨这个为了自己的前途夺走了星野前辈的卑劣之人, 不过, 在砂狼白子反应过来之前, “咔嚓!” 无数把闪烁着寒光的武器,已经对准了银发少女的眉心。 格赫娜的孩子们,全都不发一语。 她们眼神中的仇恨怒焰,已经不需要用语言去解释。她们也不会对圣三一的人浪费口舌。 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神复杂, 在白子绝望的目光中,他微微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不出她所料地,先生再一次挡在了黑洞洞的枪口前,将白洲梓护在了身后。 第040章:061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④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砂狼白子的身躯仿佛结上了冰,触及到的只有一片彻骨的寒冷。 她依稀记得,当初先生也是像现在这样,挡在阿拜多斯的众人前,被格赫娜的学生们用枪指着脑袋。 只不过,当时的格赫娜学生们只是听令行事,还没有和圣三一结下深可见骨的仇恨。 先生的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微笑,双手张开,用沉稳的目光看着面前一排黑洞洞的枪口。 但,躲在他的庇护之下的那个女孩,已经称不上是什么正义了: 她是挑起战火的魔女的共谋者,亲自围猎小鸟游星野,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即使如今小鸟游星野的灵魂已经归还,这份罪孽也无法轻易地洗去……! “先……先生……” 然而, 在砂狼白子悲哀的目光注视下, 先生站在了白洲梓那一边, 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笼罩在白洲梓身上的死亡阴影。 先生的身形,实在是令她太过熟悉,太过温暖, 那份身影就是曾经无数次地为她们——为阿拜多斯的孩子们遮风挡雨,阻绝来自世界的恶意,为她们营造出一方温馨的学院日常的,只是回忆起来就能让她们心潮澎湃的依恋。 正是因为如此依恋那份身影, 当那份身影挡在她们的对立面上时,心中爆发出来的痛苦和不甘,就像是冰棱一样刺伤了砂狼白子, “……呜” 她下意识地发出了小声的哀叫。 (先生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巨大的割裂感,把她的心从两边撕扯,揉碎。 砂狼白子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欣慰,还是应该拿枪对准先生的脑袋。 要是放弃任何一个学生,那就不是先生了。 在近一年多的相处中,砂狼白子与先生经历过了一系列的冒险,也亲眼见证了先生的决心。 从无穷无尽的公文案牍,到枪林弹雨的无主地带,潜伏在阿里乌斯圣堂中的无边黑夜,直至基沃托斯濒临崩解时,那份独自走向不可挽回的毁灭的意志…… 仿佛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他,阻止先生。 那是一份无法被打破的信条。 他并不衷情于名利,甘愿隐藏自己的声名于黑暗之中,与那些身处险境的学生们共同呼吸,无声地守护, 就连面对最危险的学生时,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 胸前挂着简朴的夏莱工牌,就是他的荣誉。 如此简单的徽记,却要能够担负最沉重的压力的肩膀才配得上。 牺牲……基沃托斯已经让他付出了一切,甚至更多。 责任是他仅剩的自我,其他部分似乎都已经被磨损得看不见行迹。 他不会退缩。 或者说,他做不到退缩。 可是,砂狼白子就做得到让步吗? 且不谈白洲梓是敌方阵营的重要战力,仅仅是她对无冤无仇的星野学姐下手,砂狼白子就没办法说服自己放过她。 “为什么……” 砂狼白子呢喃之间,喉咙微微闪动, 那指甲已经刺破了她的皮肤,虽然不深,却已经见了血。 当她站在了先生的对立面,她才终于明白了那种感受—— 那种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夹在学生势力的夹缝间,一次次被撕裂,被消耗,被仇恨,被更加撕裂的感受。 “为什么我现在才注意到呢……” 那些争端,那些冲突,要想把它们调解,就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只是先生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实在是太过万能, 就像是水龙头拧开,便能获得水一样理所当然。 以至于学生们一面享受着这种仿佛永无止尽的青春,一面忽视了那些纷争所需要的代价。 但现在,当先生拖着残破的躯体,挡在砂狼白子面前时, 她终于能够以最直观的形式,看到这个男人掩藏在西装之下的累累伤痕。 她一直思念着,渴盼着的那道光芒,让她迷恋深陷,却又遥不可及。 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站在他的身边。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手打开枪套,抚摸着冰冷的枪身,眼神中充满了虚幻的爱恋, “和先生的重逢,应该是温暖的,柔和的,体贴而快乐的……” 第040章:061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⑤ 砂狼白子的小动作,仅仅是这场混乱局面中,一份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眼见先生张开双臂,神情平淡地将白洲梓护在身后,护着这名来自圣三一的死敌, 碍于先生的名声,暂时还没有孩子擅自上前一步,将枪口顶在白洲梓的脑门上, 但是,对着这副毫无进展的局势,有人早就已经看不下去了。 “咚,咚,咚!” 前风纪委的银镜伊织,迈着足以能让脚下的木板路踏碎的沉重步伐,整个人宛如一颗快要炸裂的爆弹,怒不可遏地走到了先生面前。 她看着先生, 看着他衰败的灰色瞳孔, 看着他一如既往云淡风轻,仿佛运筹帷幄一般的眼神, 不知为何,这副眼神以往还能激起伊织的信任,但现在,她只感受到了深深的欺骗,以及怒意…… “啪” 少女揪着他的西装领口,单手把先生提了起来,眼神冷峻之极, “咳,咳……” 或许是由于呼吸困难,先生艰难地咳嗽了两声。 这幅画面非但没有让伊织同情,反而让她的愤怒加剧了: “还真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啊,先生。” 伊织的眼神,还有她的嗓音,比起先生初见她时更加冰冷,似乎染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 先生的嘴角有些颤抖, 虽然他也曾想象过,如果学生们一夜之间忘记了他,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但是,这种情况实际发生之后,他忽然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如潮水般涌起过去的记忆,令他忍不住想笑, 但看着格赫娜学生们眼中,那些由于被夺去校园而产生的悲伤、怒火和仇恨,他却再也无法在脸上强装出一丝一毫的客套笑意。 然而,最令他感到五内俱焚的,还是银镜伊织盯着自己的目光。 伊织握着他领口的手有些颤抖,脸上是一副难以言喻的痛苦神色,眼中的泪光仿佛一柄利剑,刺穿先生的心脏。 她曾经是格赫娜的特攻队长,如今,她依旧在扮演着‘特攻队长’这个角色。 伊织很清楚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她更清楚格赫娜的孩子们,是什么样的人。 先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孩子——哪怕是那些破坏伊甸条约的孩子们也一样。 要先生放弃白洲梓,伊织清楚,她不可能做得到,哪怕她把弹丸打进先生的眉间。 但是,格赫娜的学生们呢? 她们经历了三日三夜的战火,还未治愈痛苦和哀伤,又要面临告别校园、前途未卜的窘境,她们内心中的苦闷和阴郁,又能向谁发泄? 局势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 所以,伊织必须主动站出来,充当这个‘特攻队长’,率先向先生发起最凶狠的问询和责难。 因为如果她不做,让其他情绪失控的孩子去挑头的话,局势将会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先生微微眯着眼睛,眉间有些沉痛, 轻轻地伸出手,抚上了伊织的袖子,低声说道: “这段时间……还有以后,都辛苦你了,伊织。” 伊织觉得自己的之间开始变得冰冷麻木,难言的辛酸从脊柱一直爬到头顶, 她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呼吸间肺叶都在隐隐作痛, “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 少女低下头喃喃自语, 随后,她的双眼怒目圆睁,猛然转头,怒视着站在先生身后,像是一具木偶般毫无表情的白洲梓: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带着这个混蛋上船!!” 无数对冷如寒冰的视线,如同上涨的潮水,将白洲梓娇小的身形逐渐淹没。 白洲梓的身子在海风中晃动了一下,但她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先不谈她为什么去猎杀阿拜多斯的星野同学……” 伊织严厉的视线狠狠地瞪着先生,努力克制住本就时分狂躁的心情, “她这个阿里乌斯学院出身的家伙,本身就是极度危险的人间兵器! 不管我们对她的身体施加任何限制,都无法保证她不会逃脱,然后在船上搞破坏,甚至发出信号,带着圣三一的大军来围剿我们……这点,你承认吗,先生?” 先生点了点头: “我承认。” 伊织的眼睛盯着他,忽然嘲讽般地笑了两声,继续说道: “更何况,你也不会同意我们伤害她的,对吧先生?” 先生摇着头,苦笑了一声: “很遗憾,正是如此。” “那么,” 伊织的脸上露出了一贯的,冰冷的厌恶神情: “给她一艘小艇,让她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或者,把她扔在海上自生自灭,你选一个吧,先生。” 这一番冰冷的言论,让先生震惊了一下。 从遭受战火重创的格赫娜的角度来说,伊织给出的选项,似乎用‘善良’来形容都不为过, 但是,茫茫大海,让白洲梓一个人漂流在上面?即使以基沃托斯孩子们的体格,生存率也要打个问号。 至于回到圣三一…… 小梓显然是单独脱队,然后被先生救下的。这么长时间不与圣三一联系,说不定对方已经起了疑心。 最糟糕的情况下,白洲梓可能会被再次列为叛徒—— 而这一次,不会有先生再去拯救她了。 世界之大,哪里才能是白洲梓的家? 想到这里,先生的牙齿都快被咬碎,精神也仿佛在两个极端对立的势力间被撕扯成碎片, 但他不能崩溃, 他仍旧强行支撑着自己的意志不能倒下。 第040章:061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⑥ 伊织居高临下地瞪着先生, 瞪着半跪在甲板上,大口地喘着气,冷汗直流的先生。 先生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冷冽的海风吹得他的上身衣襟猎猎作响, 他的脸上,仍旧保持着那副她们很熟悉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令人安心的笑容。 但银镜伊织只感到更加愤怒。 这不过是他的另一副面具。 平日里长居于夏莱的办公室内,有求必应,温柔体贴的先生,是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具。 定制的西装,暗红色的领带,让衣领完全遮住了他身上的伤疤,每日每夜,在市政厅里和管理者们谈话,在极尽奢华的宴会上和开发商们洽谈…… 为了守护基沃托斯来之不易的平衡,更为了那些他在意的孩子们,能够过上远离匮乏的正常生活, 他的面具,足以令任何人感到舒适,令任何人都想要与他攀谈,想从他的口中得到自己期盼的答案,并且确信他会将事态调整至更加理想的状态。 伊织讨厌这副虚伪的面具——甚至说是憎恨也不为过。 诚然,戴上这副面具的先生,在事业场上算是呼风唤雨,有求必应。 但他唯一不能让他人看透的,恰恰是他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真心。 那些孩子们,自以为受到了信任,其实是愈发变得陌生,她们痛呼为何先生总在她们距离过近时推开她们,却不知道她们跟先生靠得越近,心就离得越远。 身为精密射手,伊织的眼力可不差。 她看到先生掩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指关节处已经显露着触目惊心的红痕,那是他在强忍痛苦的证明。 还有先生那副摇摇欲坠,仿佛要崩解的面具。 伊织笑了,笑得很惨烈。 她必须做自己该做的事。 尽管,那会让她痛苦万分。 “咔嚓” 伊织将古典式样的枪指向了先生的脑门, 她的语气轻柔,却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先生,就算你要让我们放过白洲梓,” “那你,有没有为我们的委员长考虑过?”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质问还不足够,伊织向前迈了一步,用她那双绯红色的眼瞳直直地盯着先生的脸,仿佛一柄利剑: “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在脑子里面想过空崎日奈的事情?” 倏然间, 伊织依稀听到了一声冰层碎裂的轻响, 就像寒冷的冰锥刺入他的身体,先生那副完美的面具开始撕裂,融化,消失, 他的笑容依旧, 只是那份笑容之下潜藏着的,足以令海潮倒转,令他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痛楚和负罪感,他已经再也无法掩饰了。 先生低下了头。 身体,手腕,眼睛,所有的地方都在轻微地颤抖。 他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空崎日奈的决心。 为了完成先生交给她的任务,这位身材娇小的委员长,瞒着她的先生,偷偷将能够吸收精神力和人格、甚至记忆来换取力量的恐怖系统,装载在自己的动力甲上。 因为,空崎日奈相信先生。 相信先生的安排,能够为她们开辟美好的未来,能够创造出一个让所有人欢笑着生活的世界。 于是她义无反顾,向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禁忌力量,伸出了手。 凡是力量,皆有代价。 在亚子提供的报告书里,如今的空崎日奈,已经出现了一种名为‘幼儿退行’的精神症状。 曾经威风八面的格赫娜风纪委员长,已经在精神上退化为了一个连吃饭喝水上厕所都需要人照顾的幼儿。 除了还记得简单的语句,空崎日奈似乎连过去的回忆本身,都已经沉入了思维的深海之中。 最好的情况下,她的那部分记忆只是被潜藏了起来,只要她因过度消耗而陷入沉睡的严肃人格重新苏醒,她就能够恢复正常。 而最坏的情况………她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过来。 这是先生的又一份罪孽,也是他无法逃避的心伤。 一切的源头,是先生定下的作战目标。 因他而起,因他而终。 “回答不上来吗,先生?” 伊织的语气,和她的眼神一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还是说,你甚至连看现在的委员长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先生的头埋得更低,双膝跪地, 变成了一种恭敬的,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姿态。 心在颤抖,眼神也因身心的折磨而变得浑浊不清, 他对着伊织和身后的格赫娜学生们,露出了一个近似于讨好般的、谄媚的笑容, 然而伊织无动于衷。 先生这副不堪入目的侧颜,落在了身旁的白洲梓眼中。 看着她的先生变成这样,白洲梓心中,本已稍稍缓解的裂痕,又再度开始崩溃。 “扑通” 她学着先生的样子,笨拙地,缓缓地向前弯下了膝盖, “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请不要……不要再逼迫先生了………” 下一秒, “啪!” 伊织一脚踹在白洲梓的胸骨上,将她踹得仰面倒地, 格赫娜的突击队长,脸上已经因怒气蒙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潮, “别再” “恶心我了” “知道吗” “你这” “扭曲至极的” “混账” 她提起白洲梓的衣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直直地瞪着那双淡粉紫色,毫无生气的眼睛,低声地吼出来。 “别说得好像你在替这个男人着想一样,你以为就凭你,能担起这场战争的任何责任吗!?你们圣三一的混账但凡为这个男人真正考虑过一丁点,他都不用跪在我们面前扮狗替你们道歉!” 她越说越激动,不得不握紧了枪上冰冷的铁扣,让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我们格赫娜学院和他的账,还没算完呢。” “这笔账,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先生猛地咬紧了牙。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身体上的伤痛,只是,现如今,他已经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去阻止对白洲梓的质问和伤害。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是如此的强烈,也让他在心底的悔与痛,炽热的像要沸腾一般。 但他必须强迫自己冷静,去观察眼前的种种。 只是,当他脸上的面具碎裂之后,他心中翻腾的感情,也已经无法在其他学生们眼前隐藏。 而她们,也即将做出自己的行动。 “咔嚓” 一把冰冷的枪口,抵住了伊织的后脑勺。 “哦?” 伊织皱起了眉头。 她的背后应该只有格赫娜的学生,因此,她在刚才那一瞬间,放松了警惕。 是圣三一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内应吗? “已经够了吧,伊织同学。” 砂狼白子用冷淡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如此说道。 真是未曾设想的劝架人,伊织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你……阿拜多斯……为什么?” 格赫娜的特攻队长愣了一愣,然后冷着脸说道: “看你这架势,我还以为你忘了圣三一对你们干过的好事——更何况,还是那边那个白洲梓先动的手。” “我当然没有忘。” 砂狼白子神色没有变化,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偏执, “白洲梓的事,以后再说。” “现在,我请求你,暂时放过先生。” 伊织的脸色变得有些讥讽: “这算是请求的态度吗?那我要是不放过会怎样?” 砂狼白子没有说话,只是把枪口往前顶了顶。 第040章:061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⑦ 甲板上的局势,方才还只是剑拔弩张而已,如今却已经是离彻底点燃只差一步了。 “咔嚓” 此起彼伏的上膛声,仿佛一支令人牙酸的节奏乐。 格赫娜的纠察部成员们,和阿拜多斯的孩子们,已经在极度紧绷的神经压迫下,将枪口纷纷对准了彼此。 上一刻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但下一刻已经做不得了。 尽管对于基沃托斯的少女们来说,扣下扳机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而普遍, 但先生轻轻搓揉着有些疼痛的左腕,平静温润的目光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孩子们的人生,还有他的人生,早就在波澜曲折的逃生之路上,天翻地覆。 三日三夜的激战留下的伤痕治好了,学生们心中的疮痍却无法愈合。 仇恨和恐惧,成为了暴力的温床。 如果他不加以制止,在格赫娜和圣三一的孩子们心中滋生出越来越多的嫌隙,遭受重创、颜面扫地的格赫娜将会愈发不择手段地争取力量, 在空崎日奈尚未恢复神智的当下,局势只会朝着他不想看到的方向迅速滑落。 “你到底想要什么?” 回看至先生面前,银镜伊织被白子用枪顶着后脑勺,却表现得充满余裕,甚至还有心情轻轻笑几声。 就像看着一个不开窍的差生一样,看着眼中溢满执念的白子。 “我说了,让先生走。” 白子扣着扳机的手没有丝毫动摇,只是语气变得沉重的有点可怕。 只可惜,她的对手可不是靠威胁就能被吓到的。 事实上,银镜伊织最不在意的,就是有人用凶恶的态度威胁她。 作为格赫娜的特攻队长,不知道经受过多少次混混们的恶语相向,但最终那些家伙们总是倒在她的皮靴之下,成为她众多战绩中又一个不起眼的注脚。 “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绝不可能!” 伊织的声音冷得像钢铁: “除非他给我们的委员长一个交代。” 给空崎日奈一个交代。 实在是太过合情合理的诉求,让先生都忍不住苦笑出声。 他这次是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空崎日奈不仅是格赫娜军官组织的头领,而且对于目前的格赫娜学生们来说,也有着超乎寻常的精神意义。 单机突入圣三一战阵,亲手击毁那台毁灭巨兽,已经为她的勇武带来了无上的赞誉。 毫不夸张地说,有相当大比例的格赫娜学生们,就是依靠着对空崎日奈的信念,支撑着奋战至今的。 而在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中,圣三一不仅出动了两台动力甲、由圣园未花和狐坂若藻这两名顶级战力,对空崎日奈进行卑鄙的二打一,还逼得委员长不得不开启禁忌的系统,以自身的记忆和灵魂为代价,换取强大的力量。 最后只能落得一个幼儿退行的下场。 精神寄托,是绝不能被随意侮辱,更不能被践踏的。 如今,面对这一群满腔悲愤和怒火的孩子们,先生已经失去了妄言和平的资格。 因为仇恨,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化解的东西。 先生抬眼望去, 砂狼白子一手持枪,眼睛却死死盯着自己,眼神中有一种近乎于绝望的依恋,那是一种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的伤痛。 不远处,日富美轻轻地低着头,闭上了眼睛。 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身为圣三一出身的学生,此时贸然发声,也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日富美的心里实在是积压着太多的问题,太多的话,想问小梓和先生,但她问不出口。 阿拜多斯的孩子们身陷重围, 格赫娜的学生们也用一种忐忑的眼神盯着自己, 还有伊织, 先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这次恐怕是真的把伊织的心伤透了。 已经不再平静的海风吹过她的头发,将那银白色的长发吹得飘袂飞扬,但熟悉的海风中,已然没有了熟悉的味道。 这一次,再也没有花招,诡计,以及巧舌如簧的狡辩。 他必须下定决心,做出抉择。 “我会给格赫娜一个交代。” “哦?那是什么?”伊织的质问依旧毫不容情。 先生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目光平静而坚定,把虚弱的身体靠在船沿上,掐着指节的手指仍然在微微颤抖: “彻底击溃圣三一,治好空崎日奈,夺还格赫娜校园。” “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承诺。我向你们发誓,这三个条件,我都有能力做到。” 先生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饱经折磨的身体吹跑。 尽管如此,他仍旧在笑着,笑着。 语气沉稳,神色自然,就像是把一切战况都掌握在手心里的,可靠的大人。 格赫娜的纠察部成员们,脸色都微微有些松动。 先生的状况,已经到了无法隐瞒的程度,即使是不常与先生接触过的学生,也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生命状况不算好。 他给出的条件,或许在格赫娜学生们的意料之内,但对他自己,绝对算得上是强人所难。 看着这位拖着残破身躯的男人,即使是再苛刻的学生,也无法要求他,为她们做得更多了…… 伊织则脸上有些阴沉,然后叹息一声说: “再这样紧逼下去,就有辱格赫娜的名声了………不过,先生,这三个条件,你确定你还有能力做得到吗?” 先生看到伊织眼中,那潜藏在无情的面具之下,一闪而逝的泪光,心中一暖。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金色的卡片。 见到这张金色卡片,学生们都微微有些惊讶, “……大人的卡片?” 伊织喃喃道。 先生微微一笑,抬起眼睛,浅灰色的瞳在日光下清澈如水, “是的,我还剩下一点创造奇迹的能力……通过这张‘大人的卡片’,我就有能力把这三个条件,变成现实。” 他随即低下了头去,眼神中有些黯淡, “只是,现在我还不能把空崎日奈的精神恢复回来。” 伊织有些怔愣地问道: “为什么……” 但当她看到那张金色卡片上的裂痕时,她怔住了,狠狠地抿着嘴唇,强迫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 那张金色的,代表着‘奇迹’的卡片,已经显现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卡片本身的颜色,也已经变得淡了,变成了一种更接近于苍白的淡金色。 风变大了一些,云层被挤着飘向远方,露出了头顶一片干净的,蔚蓝色的苍穹。 先生迎着风的眼眸空洞无神,让她心中的痛楚再次蔓延。 ‘大人的卡片’是由先生的生命力推动的,能够创造奇迹的道具。 但现如今,先生的生命力还剩下多少? 这早已是一个不需要讨论,她们也不敢去面对的问题。 先生许下了一个比一个难的条件,即使透支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也无法在一瞬之间解决所有问题。 所以他必须省着用。 把他的命省着用。 精确计算,步步推演,力求把他剩余时间和生命的每一点每一滴都压榨到极限,不给自己留下一丝转圜的余地。 因此,‘大人的卡片’对他来说,已经只能当成紧急状况下最后的保底。 尽人事,听天命,剩下的部分,再由生命力去补足。 “你……” 伊织无力地抬起手指,指了指先生,想要说些什么, 但她的喉咙就像是被某种苦涩的东西堵住了一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至于白洲梓,” 先生回头望去, 望向一头银发,用淡粉紫色的瞳孔盯着自己的少女,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但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公事公办的冷硬语气: “她是我们这场战争的第一个战俘。” 伊织默然不语。 阿拜多斯的孩子们也默然不语。 白子不知不觉间已经放下了枪,眼中全是那张布满裂痕的淡色卡片。 先生继续说道: “善待战俘,是战争获胜的关键。这一点,想必不用我去重复,作战手册上也早已经讲明了其中的道理。” “如果虐待战俘,敌人只会更加同仇敌忾,制造出哀兵必胜的气势。” “相反,只要我们善待战俘,不仅能在基沃托斯市民心中赢得更多的印象分,还能利用战俘大做文章,瓦解敌方的军心,是一种明智的战术。” “只要我们坚持这种行事方式,相信很快,胜利的天平就会向着我们倾斜。” 他用真诚的目光望着伊织, 一字不提他有多关心白洲梓的安危,只从纯粹的利益角度,站在格赫娜的位置上讨论问题。 “这是我的建议,我的提案,你能接受吗,伊织同学?” 伊织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感受到,周围格赫娜纠察部的成员们,她们的脸色已经不再那么严肃,也开始为先生的态度而动容。 沉默一段时间,吞下一口唾沫后, 银镜伊织露出一个微笑, 没有高傲,没有厌恶,只是一个单纯的,温和的微笑, “这个提案,我们勉强可以接受。” 第041章:060日·幕间① 先生已经记不清他是第几次梦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下坠。 无垠高空中凛冽的冷风呼啸而过,像是银色的尖刀,刺得脸颊生疼。失重的感觉带来深重的恐惧,几乎让冷汗将他的背部完全浸湿。 空无一物,无依无靠,没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阻止他下坠。他的身体随风飘动,像是离开了树木的落叶,失去生活的目标,不知所终。 他缓缓闭上双眼,没有挣扎。 “砰!” 一张铺着软垫的硬板床接住了他。 “至少不用担心摔得粉身碎骨了。”他想。 整个房间都在有规律地起伏着,以舒缓的节奏上下飘浮,看来今天的海面上也没什么大风大浪。 从舷窗向外望去,只有连绵不断的冰冷雨水,和微薄的白色雾气笼罩着海面。 就在先生沉浸在这寂静的一刻,以及窗外的景色中时,熟悉的痛楚再次从背后袭来。 “呃……” 床榻上的男人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低吟,睫毛抖动了一下,嘴角习惯性地、机械地提起一丝笑容。 当他痛的时候,他就会笑。 他的这个动作,已经做的很熟练了,简直是条件反射般的速度。 若是在平时,先生当然不会强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强迫自己用笑容隔绝身体的痛苦。他不会故意营造什么硬汉形象,也不会用这副伪装的形象树立自己的权威。 只是现在,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当战火把基沃托斯的和平烧成劫灰之后,格赫娜的孩子们仍旧担惊受怕,基沃托斯的时局更是每一天都在产生动荡, 即使再用充足的物质条件去弥补,人心惶惶的大势却是无法阻止的。 他已没有资格向孩子们展露自己软弱的一面。 那样只会让已经混乱不堪的局势,再度横生枝节。 至少,在他完成向格赫娜的学生们当众许下的三个承诺之前,他还不能倒下。 “好吧,至少我还活着。” 他喃喃自语道。 “你……似乎对这个事实感到很遗憾啊,先生。” 一个略显冷淡的声音,从房间对面传来。 先生慢慢动了动四肢,直起身子向门口望去。 银镜伊织斜倚着门框,双手抱胸,鲜红的双瞳正打量着他。 先生挪动着身体爬下床,看着她,低声说道: “对不起,昨天让你出头,扮演那个招人恨的角色………” 伊织耸了耸肩: “没事啊,先生,你以为我在意吗? 昨天那种情况下,总得有人代表格赫娜站出来,质问你到底站在哪边。 如果不是由我,而是由其他不了解你的孩子来问,无法把握对话的方向,事情就不好收场了,仅此而已。” 她从门框上直起背,双手叉腰,向着先生走来。 看到先生浅灰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愧意,她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伊织伸出左手,按住先生冰冷的肩,先生低低地叹了口气: “谢谢。” “哦?为什么?” “为你仍旧能够信任我。” 先生诚挚的话语,让伊织微微偏过头去。 她不想让先生,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没……无所谓。反正我们也没得选了吧?” 先生没说话,只是了然于胸地笑了笑。 他扶着另一侧的门框,朝着外面走去。 胸口处的钝感,像是一颗压在心脏上的大石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只是眼中的光泽随着生命力的衰减而变得愈发灰败。 “唔……” 因为扯动了伤口,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地咬牙,不让面上出现痛楚的痕迹。 伊织眨了眨鲜红的眼睛,伸出手来,温柔地扶住了先生的胸口。 “小心脚下,你要是倒在这里会很麻烦的。” 手上传来的感觉,很轻,很柔,几乎不像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那加诸于先生头顶上的百日大限,已经过去了四成,他的身体和灵魂每时每刻都在被基沃托斯侵蚀着。 为了这座城市,和城市里面的孩子们,他已经付出了生命。 但还是不够,这座城市贪婪地渴求更多,就像一头被贪欲占据的野兽,不去理会学生们的哭喊和祈愿,只懂得一味地索求,榨取,直至先生化为飞灰。 异样的触感,以及附着在手上的轻微温暖,让伊织的脸上也开始阴晴不定。 她很想把先生拥入怀中,抚摸着他的后脑勺,让他在自己怀里好好地睡一觉。 但直觉和纪律告诉她,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 “对了,先生,” 伊织忽然开口, “圣三一那边,似乎正在流传着一种传言” 她看着先生,目光犹豫,眉头皱起, 先生的脸色仍旧平静,似乎任何事都压不垮这个男人,任何动荡都不能让他退缩。 “说说看吧。” 伊织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她们说,真正的先生,在基沃托斯天空染满血色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至于你,只不过是某种没有灵魂的神秘,留下来的残响而已。” 第041章:060日·幕间② 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伊织那双鲜红色的眼睛。 伊织本来还担心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意志是否会消沉,斗志是否会黯淡, 但她迎着先生的目光,看到的只是一片沉静和坦诚, 像是海上凝结出的冷雾,优雅清新地吹拂过她的身子,但绝不肯透露这片雾气中,究竟潜藏着什么。 是更深的伤痛吗?还是…… “哈哈哈哈” 先生轻轻地笑出声来,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光泽, 伊织恼怒地问道: “你笑什么!?” “没有,我只是……” 男人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用一种无奈的目光望向窗外: “我只是有点感慨。圣三一看来还是能想出好的宣传手段啊。” “你还在佩服她们!?” 伊织翻了翻白眼,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很麻烦了?” 伊织恼恨地跺着脚,看着先生那副仍旧悠闲、仿佛胜券在握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们先是把你捧成神,打着‘传播你的教诲’的大旗发动战争,然后再把你贬成木偶,让格赫娜彻底丧失争取其他学校的可能性!真是好算盘打得啪啪响,正话反话全让她们说了!” “经过她们这么一宣传,再加上胜利的威势,圣三一就能牢牢握住大义的名分……” 伊织越说越生气,直接一拳砸在了船板上: “哎……到时候她们就算剁了你,你也说不出怨言了!” 先生轻抚着伊织颤抖的后背: “好啦,伊织同学,别急,轻松一点。” “为什么我非得替你着急啊!说到底,为什么你就是一点都不急啊!” 看着伊织焦头烂额到仿佛要抓破脑袋的样子,先生笑了笑: “我当然不心急,急躁的心态只会让我失去冷静的判断。” “更何况,宣传只是手段,至于用这些手段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先生顿了一下,目光沉寂,望着远处的海面, 那是她们早已经远离了的,基沃托斯的陆地。 和平的校园生活仿佛仍在昨日,但现在已经是梦里都寻不回的珍贵往昔。 先生遥望着远处,目光仿佛透过无尽的海洋,看到了伫立于地平线外的圣三一校舍, “那完全取决于她们自己。” 他的语气中,仿佛仍旧对圣三一的学生们,抱有极大程度的信任。 不,不仅仅是圣三一……… 伊织能够感觉得到,先生寄托信任的对象,是圣三一,格赫娜,千年,还有其他诸多生存与基沃托斯的大大小小的学校里,所有的学生。 先生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学生们。 这份信任,不是单纯听之任之的溺爱,也不是家长式的强迫, 伊织倏然间有种错觉,这个男人洞悉了命运,但他并不轻易拨动命运的丝弦,只是在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为新的乐章补充上来自于他的调谐音符。 但是这份错觉,转瞬即逝。 伊织张了张嘴,但发不出声音。 许久之后,她只能低下头,用幽怨的语气酸溜溜的说道: “你就这么相信圣三一的学生?相信……她?” 伊织没有说出圣园未花的名字。 她不想再刺激先生的情绪,可她内心深处,对这位挑起战火的魔女,依旧抱有相当程度的怨恨,以及……隐匿无声的嫉妒。 “不完全是因为相信她们。” 先生平静地拍了拍伊织的肩膀,让她略为激动的情绪逐渐舒缓下来,然后温和地开口: “而且,我们现在要担心的势力,可不只是她们——不只是圣三一。” 伊织明显地怔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 这两天来,先是自己气势汹汹地逼问他,然后他的身体因为献祭造成的损害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他的生命。 虽然先生带回白洲梓这件事,让她们都很气愤,但实际上算下来,似乎还是她们欠先生的地方多一些。 如果先生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伊织反倒能觉得轻松些—— 这副温和微笑的样子,非但不能温暖她,只会让她越发心寒。 他严格地封闭着自己内心的痛苦,并且愈发不肯示之于人。 伊织的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 如果先生真如圣三一的传言所说,只是某种神秘塑造出的残响,他没准能变得比现在的他,更像以前那个喜欢调笑的先生, 而学生们,说不定也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让他没有痛苦地离开……… 可是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如果。 片刻的愣神之后,伊织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她皱着眉头问道: “不只是圣三一?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还要面对其他的敌人?” 先生没有急着回答, 他盯着伊织的脸,然后环视四周,确定走道上没有人,才压低了声音反问: “你觉得圣三一打的这场仗,是赢了还是输了?” “那还能是输了?” 伊织翻了翻白眼:“我们都被推下海了,总不能厚着脸皮承认是我们赢了吧?” “这倒未必。” 先生双手抱胸,食指轻轻地拍打着胳膊: “如果我说,圣三一这场仗打完之后,失去的东西要比得到的多得多,你信吗?” 男人收敛起笑意,眸色严肃微沉, 他抬起头,恰好迎上了伊织不解的目光, “所有的战争都是经济战,这一点,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圣三一为了迅速拿下我们,不惜动用血本,投入大量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武器, 毁灭巨兽、光束武器、动力甲,这些昂贵的武器,即使有着数秘术解析出的科技支持,但圣三一自身工厂的水平和能量等级,却不足以支撑一条完整的战线—— 它们的造价就是如此高昂,即使完全吞下格赫娜,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弥补失去的经济。 再加上她们被我们击毁的,海量的地面常规载具部队,所有这些成本加起来,现在你还觉得,圣三一的境况算得上好吗?” 伊织反驳道: “但她们接收了格赫娜的工厂、商业区和农田,这些东西的价值应该不算低吧?” “确实,” 先生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 “但是要让它们重新投入运转,又是一笔支出。 再加上作战地区人心惶惶,还有那些自愿遗留在格赫娜的学生们搞破坏,投资者也不敢说立刻就能让资金回笼。” “我敢断言,现在的圣三一,正是她们最虚弱的时候。” “相比之下,我们用掉的武器全都是旧时代的大量库存,光束武器和动力甲也只是小规模制造, 就连我的那架侦察机——好吧你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玩意也只是拿旧型号改装的玩意而已。” “圣三一打出了血本,得到一片废墟,收获了其他所有学校的提防, 而我们打光了旧武器,正好能够换装新式装备,学生和有生力量几乎全部撤出,在经济上也有海洋学校和港口货运的大量资源支持,” “请问,现在是哪边凶险异常,又是哪边尚存生机?” 第041章:060日·幕间③ 伊织愣住了。 她完全没想过,打个仗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门道,这么多的算计。 当时先生坚持使用库存的常规武器,反对大量制造新武器,她以为是抠门, 在她看来,生死存亡的关口,就应该孤注一掷,莽上去all in。 格赫娜校园都不存在了,留着这些资源还有意义吗?干就完事了。 不只是她,许多格赫娜学生也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看来,正是先生的决定,让她们不至于消耗海量的资源和能源,投入在一场准备不足的战争中, 而这些存留下来的资源和能源,已经在先生的运作之下,转运到了几所港口学校之中,成为继续战斗的筹码。 先生平静的眸子,让她有种说不出来的信任, 但潜藏在那双灰眼睛下方的痛苦,她无法触及,也治愈不了。 “说,说得好像我们明天就能反攻圣三一,收回校园一样……” 伊织嘴上仍旧逞强,不过心里已经没了底气。 “当然没有这么快啦。” 先生呵呵一笑,然后抬头仰望, 他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追忆的神色,似乎是在怀念他无法回去的那个世界。 “毕竟,速胜论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啊。” 他转过身去,背着手,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悠长岁月的气息,一股沧桑感扑面而来。 “无论是我们,还是圣三一,现在都处于打完弹药,百废待兴的阶段。她们没有能力对我们发起追击,我们暂时对她们的占领区也鞭长莫及。” “但是权力讨厌真空,眼下圣三一的虚弱状态,已经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先生摇了摇头,微笑着感叹道: “如今,基沃托斯三大校中唯一毫发无损的那个,应该已经着手准备收割胜利的果实了。” 伊织略一思索,便皱起眉头惊呼道: “你是说千年学院?可她们不是……” “保持中立了?” 先生仍旧保持着恬淡的笑意, “还是那句话,伊织同学:小势力中立,那是迫不得已,大势力中立,那是所图甚大啊。” “千年学院不仅一直在收集格赫娜和圣三一的战斗数据,为双方提供数据支持,就连过去的联合部队剿灭的佣兵团中,也能看到千年学院渗透的身影。” “虽然她们更倾向于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但是,她们对基沃托斯方方面面的掌控力,也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伊织闭上了眼睛。 和先生在一起,真是每时每刻都能刷新她的世界观。 在她的印象中,千年学院就是一群书呆子组成的学院,没有圣三一那么讨厌,但也不至于给她们好脸色看。 但先生却看透了她们潜藏在无为外表之下的野心。 圣三一挟着胜利的威势,其他学校可能会害怕。 但一直在提供数据支持的千年学院,恐怕是此时此刻,最明白圣三一到底有多虚的势力。 相比伊织的混乱,先生则显得好整有暇。 他的右手抚上了自己的嘴唇,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计算基沃托斯未来形势的变化, 稍一思索,结论就出来了。 “以我的判断,千年学院不会使用暴力手段,那样只会得不偿失。” “她们会趁着圣三一虚弱的时机,提出经济援助和援建计划,以此来换取一个联合势力的形成—— 恐怕是她们最熟悉的研讨会制度,通过分权和分票的方式,尽量削弱圣三一在未来的联合势力中的影响力。 我想,她们大概率会打着‘重建联合部队’的招牌来组建联合势力。” 想到这里,先生不禁笑了起来: “在未来的联合势力中,她们可能甚至会扶持格赫娜的傀儡势力,以进一步削弱圣三一的决策能力。” “重建,联合,繁荣,一切冠冕堂皇的台词背后,有多少油水,只有她们自己清楚了。” 伊织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联合部队是你的功劳,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们就这么抢过去!?你的名声,被她们当成木偶,你的功劳,被她们当做争权夺利的手段,为什么你就是不生气啊,先生!!” 先生只是微笑着,叹息着,摇了摇头。 当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中满是哀伤。 无论伊织有多信任先生,都无法忽视那么浓烈的,仿佛一柄利剑扎穿心脏的哀伤。 伊织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如果不是先生解释,她也不能明白先生大部分的行动和表现, 他越来越像一个谜团,温柔包容,该出手时却毫不手软,心中背负的苦痛更是深深潜藏,不让学生们看见。 伊织尝试着去思索,去推理, 片刻过后,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的意思是说……她们后面………还有别的……” 先生移开了视线。 伊织咬着牙,既然先生没有否认,那就是肯定了。 生存,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来说,已经只是一件无止尽的苦役。 他为学生奋战至今,奋战到伤痕累累,然而苦难的道路,永远看不到尽头。 “我在千年学院有个眼线。” 先生转过身,背着手,忽然开口, “她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基沃托斯的军火商,已经联合起来了。” “被联合部队打散的凯撒PMC,野乃美她们家族的军工集团,还有数秘术遗留下来的各类工厂和企业……… 它们组成了一个松散而庞大的联合体,与千年学院、一部分联邦学生会,和圣三一共同行动,决心在基沃托斯的重建过程中捞上一笔,甚至更多。” “这个新兴的联合体,它们称自己为‘阿纳海姆’。” …… 伊织双目低垂,一言不发,脸上的哀伤和疲倦已经掩饰不住。 她有想过先生的前路凶险,可没想过凶险至此。 她甚至有种残酷的,没来由的庆幸,庆幸先生至少还有一百天的大限,不至于被基沃托斯拴住,永远干着永无止尽的苦役。 她终究什么都做不到。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人的?” “很简单。” 先生苦笑了一声, “因为那个传言,不是圣园未花的风格。” “她虽然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使用一切手段,但是,在牵扯到我的事情上,圣园未花似乎有种精神洁癖………她不会制造那种传言,所以,只可能是其他人。” “这样啊。” 伊织小声地应了一句。 先生忽然伸出双手,按住了伊织的肩膀,直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伊织同学,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以后的战斗只会变得更严峻。” “所以,我希望你遵守那个承诺。” “不”伊织喃喃自语 “当战况陷入无可挽回的境地时,” “不” “伊织,我想让你结束我的生命,破坏圣三一的计划。” “不要………” 伊织惨白着脸,晃晃悠悠地退了几步, “咔嚓” 然后她拿起枪指着先生,鲜红的眼瞳中流出了泪水,咬着牙说道: “先生……你现在就想放弃了吗!?” “恰恰相反,我会全力以赴,解决基沃托斯的问题。” 先生淡然地回答道: “只是,所有可能的情况,我都必须考虑到而已。未求胜,先求败,这是战术的基本。” “我绝对地信任着你们,以我的生命,以我的灵魂。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说完,先生拍了拍伊织的肩膀,扶着栏杆走上旋转梯,缓缓地消失在船舱上方。 伊织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第042章:059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① 第二天。 自从先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半强迫着让伊织接受了那道几乎强人所难的命令后,他的情绪和精神,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模样。 先生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地早起问候学生,一如既往地指导学生们课业上的难题,一如既往地和各个负责转运资源的节点沟通,一如既往地忙得连轴转。 在这整整一个上午内,伊织始终盯着先生看。 昨天先生的那道命令,弄得伊织的胃里跟心里一样翻江倒海, 可当她用一种混合着哀伤和愤恨的眼神瞪着先生时,却发现先生跟没事人一样,依旧向困惑的学生们展露出温和的笑容。 仿佛被宣判大限将至的人不是他,仿佛身体上的剧痛和心灵的撕裂不存在一般。 ‘说起来,先生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吧?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点不合适………可是先生,你必须得休息一下了。’ “这不是什么摸鱼邀请,你状态很不好……先生………” 刚离开会议室,先生就被半路出现的伊吕波拦了下来。 望着死死挡在他身前的红色毛团,他随即反应过来,回了一个淡淡的笑。 可虽说是笑,却也不过是稍微弯了弯嘴唇,让木然的脸上好歹多了一丝起伏。 “抱歉,伊吕波,学生们对我的信任危机还没有完全解除。这都是因为我自作主张带白洲梓过来,她们对我的怀疑合情合理,我必须用行动去换取她们的信任和谅解。” 伊吕波的眼睛一瞬间暗了下去。 她抿了抿嘴,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不自然的收紧,但表情并未明显的变化。 “这样啊……那就随你喜欢吧。” 她神色平和地应和了一句,之后就不再开口。 伊吕波没有去质问先生,为什么要把白洲梓这么一个麻烦人物带过来。 也没有声泪俱下地哭求他,为什么不惜消耗受损严重的身体,也要博取其他学生的信任。 因为后者的答案实在太过明显,稍微有点大局观的人,都不会看不明白。 而至于白洲梓的问题,虽然伊吕波也想跟先生问个清楚, 但她更愿意尊重先生的私人空间。 互相需求,若即若离,却又不触碰彼此心中的底线,这是她和先生之间独一无二的默契。 更何况,伊吕波就不是一个喜欢无理取闹的孩子。 只是,这份互相依存的默契,这份信任,最终却让她站在先生面前,欲说还休,终归无言。 伊吕波意兴阑珊地离去,小小的身影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哀伤。 伊织目送着她逐渐消失在走廊另一侧。 她是过去的风纪委员,而伊吕波是过去的万魔殿成员,两边照理来说是谁都看不起谁, 但现在看来,她们之间的共通点,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单手叉着腰,移在船舱的墙壁上,目光打量着先生,随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那孩子在关心你,先生,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先生略带歉意地微微闭眼: “我知道,可我没有那个福气去消受。” 他说这话时,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微笑。 不知是他伪装了太久,面部肌肉麻木了,还是清晨的寒风把他吹得定了型。 “虚伪。”伊织小声说道。 先生笑了笑,没有反驳。 第042章:059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② 午休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半,正是用餐的时间,所以先生和伊织一路查看船舱内的各个工作点,要么空空荡荡,要么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工作人员。 “这样巡视下去,也只是做无用功罢了。一向注重效率和理性的先生,不会也喜欢这种形式主义的把戏吧?” 伊织用混杂着嘲讽和痛快的语气说道。 从她的语气中,能听出一点为伊吕波打抱不平的味道出来。 先生坦然地点点头: “确实没什么进展。走,咱们吃饭去,今天你想吃啥都没问题,我请客!” 伊织愣住了。 或许只是一瞬间,但她在先生的脸上看到了十分怀念的笑容。 不是他经常摆出的客套微笑,而是在先生没有献祭之前,那种真正充满了生命力的笑容。 今日是初秋阴雨连绵的海面上难得的好天气,明亮但仍透着凉气的日光透过窗户映射进来,照得人心底一派舒爽。 那份恍如错觉的温暖,随着海上的凉风一闪而逝。 伊织也不由得语无伦次起来: “啊?不,我不饿……不对,这艘轮船都是你的,你还说什么请客啊………” 只是嘴上抱怨着,反驳着,她的脚步却相当诚实,跟着先生后面走向船上的食堂。 (唉……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伊织的心底仿佛有个小人在一边捂脸一边疯狂跺脚。 她一直在纠结的事情,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 现在的先生身上,那份过去的先生曾让她们着迷的温暖,还剩下几分? 还是说,其实先生根本就没有变,变的只有越发艰险的时局,以及她们而已? “想什么呢……我根本就不擅长思考这种话题好吧。” 伊织闭着眼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纠结。 她快步跟着先生走上电梯,心里开始盘算着,能否赶在纠察部那堆全员饿人之前,领到限量款的鳗鱼便当。 正在考虑佐餐要用芥末酱油还是照烧汁的伊织,当电梯到达上层餐厅之后就火急火燎地迈步走出, 丝毫没考虑周围情况,她低着头,似乎像是为了摆脱方才纠结的思绪快步走着, 猝不及防之下,和旁边的一名女生撞个满怀。 “唔!” 伊织微微皱眉。 她虽然体格不错,但对方身上似乎穿着全套装备,自己用肉身撞上去虽然不痛,但也有点硌。 “啊!真……真的很对不起……”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那个女生连连抱歉。 对方如此礼数周到的应对,倒是让想要发火的伊织硬生生地把咒骂的话语憋了回去。 没办法,谁叫她吃软不吃硬呢? “没关系,我的错,我没看着路。倒是你没有事吧?” “没事没事,我还穿着胸甲呢……真是失礼了。” 那女孩一直低着头道歉。 伊织好不容易看清楚,对方的头上戴着兔子耳朵一般的挂饰,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 “原来是srt学院的人啊!我在亚子那里看到了你们的作战简报,无论是战术还是作战意志,我只能说……你们不愧是专家!” 伊织笑意盈盈,她对这群戴着兔子挂饰的特殊部队,评价不是一般的高。 Srt学院的一年级生们,在过去的圣三一与格赫娜争端中,不仅第一时间站在了格赫娜这边,属于难得的外援,更可贵的是她们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勇气和作战意志,令她们的敌人也为之折服。 “你过奖了,伊织同学。” 有着一头银白色长发和紫色眼瞳的女孩子淡淡地笑着。 她正是兔子小队的领队月雪宫子。 也许是亲历过一场惨烈无比的激战,月雪宫子的城府变得比以前深了些,不仅待人以礼,心态也似乎保持在波澜不惊的状态。 身为战士,赞誉可以让她充满动力,但她绝不会陷于赞誉之中,而忘记了谦逊的心态。 “还有,真是奇遇呢,先生。” 月雪宫子转过头来,紫色的眼瞳盯着先生的面容。 虽然表情上没什么波动,但伊织仿佛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某种正在萌芽的执念。 “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同行吗,先生?” 宫子轻声问道。不知为何,她的脸色有些红润。 “好啊。”先生点着头笑道,“人多了才热闹嘛。” 第042章:059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③ 三个人到达餐厅时,嘈杂吵闹的声浪伴随着美食的香气,混合成一股热浪,让伊织的心头也不免有些躁动。 格赫娜的学生,以及阿拜多斯的学生齐聚一堂。 正午明亮的阳光,将她们本就白净的侧脸照得几近透明, 时不时传来清澈透亮的笑声,如同往日蔚蓝的天空般明净。 “真像从前啊……” 伊织微微颔首,一丝浅笑攀上嘴角,眼神中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茫然的失落。 距离那场大战还没过几天,她却感到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沉重。 若是在以往格赫娜的校园食堂内,习惯了自由散漫的格赫娜学生们,少不得要拿丰盛的食物当做武器填入枪中,随后枪火迸射,来上一场五颜六色的食物大战。 可现在是行军途中,已经容不得她们这般欢闹了。 正值青春的女高中生们仍旧欢笑着,谈论着, 但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们并不浪费,每一次只会取用适当分量的餐品,吃不完的还会放进便当盒带回宿舍。 战火已经让她们迅速地成长起来,明白了物资的重要性。 尽管有着先生提供的强力物资保障,但她们也清楚,海路运输存在着诸多不便的地方。 以目前基沃托斯扑朔迷离的局势,已经不能大规模采购日常用品,先生只能靠着化整为零的方式,从一些黑市从业者那边采购,再转运到码头。 海上倒是不缺食物,但是近万人的大校区,每天消耗的调味品、衣服鞋袜、洗涤用品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更别说武器了。 这些现代工业给人类带来的恩惠,海里面可捞不着。 虽不至于节衣缩食,但也不能坐吃山空,简而言之,不能浪费。 “很好的氛围,学生们精明而又不失活力,我想,如果当初早一点遇到你们,或许我也会申请格赫娜的入学名额吧。” 月雪宫子眼含笑意地评价道,但随后又别扭地补了一句: “……嘛,当然和srt学园相比,还是有差距。” 伊织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好啦,知道你是总学生会下属的精英中的精英了,用得着为了衬托你们的身份,顺便踩格赫娜一脚吗?” 月雪宫子神情淡然: “没有刻意贬低,只是客观的评价罢了。” “你!!” 眼看伊织捏着拳头就要发火,先生赶忙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冷静下来: “伊织………稍微体谅一下宫子吧,她说话就是带点傲娇的,其实她内心已经认同格赫娜了。先吃饭,先吃饭……” “你说谁是傲娇啊!”X2 面对少女们异口同声,恼羞成怒的质问,先生只能习惯性地举起双手,表示顺从。 幸好,人声鼎沸的食堂里,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多少学生的注意。 伊织如愿以偿地领到了她的限量款鳗鱼便当, 而宫子则是在和牛便当的摊前驻足停留了许久,两眼放光,但最后摇了摇头,转身选择了最普通的盐烤青花鱼定食。 看着宫子不干不脆的样子,伊织眼角跳了跳: “那个……怎么说呢……想吃就大方拿啊。” “像牛肉这类高能量的食物,应当保存到作战行动前几日再食用。在日常的活动训练中,只需要最低限度的补给就足够。” 宫子义正言辞地说道。 应当承认,是很有战术专家风范的答话。 只是她在领完盐烤青花鱼定食之后,偷瞄和牛便当摊位的频率,都已经赶上打点计时器了。 最后还是先生看不下去了,亲自拿了一份和牛便当,换掉了她手里的餐盒: “偶尔吃一次好的没什么,犹犹豫豫的就要被别的孩子抢完了。只此一天,明天开始恢复正常配给,可以吗?” “好……好的。” 宫子低下了头,从先生手中轻轻接过了冒着热气的餐盒,脸色微红,眉眼间有些害羞。 第042章:059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④ 正值午休时间,豪华的食堂里既有普通学生,也有穿着大排扣军装、正襟危坐的纠察部成员。 她们和训练时的步履匆匆不同,现下都已经慢下节奏来,要么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张桌前边吃边谈天,要么拿着便当盒,顺手装些晚餐的食料。 当宫子和伊织选好菜品,准备和先生一起落座,才发现食堂里的桌子已经坐满了大半。 正当先生为座位的事情发愁时,那边眼尖的学生们,已经先一步发现了他们。 “喂!先生,这边这边!” 野乃美热情地挥着手。 阿拜多斯的孩子们,在食堂不起眼的角落处占据了一张长桌。 茜香满头大汗地努力干饭,白子见到先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和茜香一起比赛谁能把腮帮塞得更像松鼠。 “啊哈哈……” 只有绫音和日富美对着老师歉意地笑了笑。 “话说啊,圣三一的,” 伊织耸了耸肩膀,看向日富美: “你已经相当自然地混进她们一伙了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日富美微笑着应和道: “毕竟,这艘船上圣三一出身的,也只有我和小梓了……但小梓目前还是战俘,仍旧处于观察期,和我们一起吃饭也不太合适嘛。” “所以啊,伊织同学,只要把圣三一的部队和高层全都抓过来当战俘,我就不会孤单啦!” “呃……” 伊织差点被一口水呛住,缓了好大一口气之后,才勉强挤出来几个字: “不愧是蒙面泳装团首领浮士德。” “多谢称赞~” “哎呀不要说了,干杯,干杯!” 见两人之间的眼神似乎要擦出火星,野乃美连忙举杯打断。 也许是因为出身富贵之家,野乃美的动作和声音有种莫名的亲和力,众人勉勉强强地碰了一轮杯,算是借着她下了台阶。 日富美倒也没有穷追不舍。 她明白,格赫娜的特攻队长就这性子,习惯了当‘坏人’,冷不丁地就要呛别人两句,实际上是个相当热心肠的孩子。 这也算是某种‘格赫娜的校园文化’,与圣三一那种大小姐风范不同,格赫娜平时的风纪几乎就是一片混沌,实力为尊。 虽然在空崎日奈的改制下,格赫娜的纪律性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但骨子里的反叛精神是不会变的。 要想压服这帮小恶魔,伊织身上的火气可小不了。 不过话虽如此, 伊织的到来,还是让长桌边的氛围瞬间冷场了。 原因倒是不复杂,就是之前在甲板上,伊织和先生闹了点不愉快。 虽然事后经过先生的解释,白子她们知道,伊织质问她们的先生属于职务,并且这么做的结果利大于弊, 但她们仍不免在心中暗生芥蒂。 伊织倒是自在得很,反正她早已习惯这种不满的视线。 她大大咧咧地岔开腿,坐在先生对面,然后毫不客气地开吃。 月雪宫子则是很自然地坐在先生旁边, 肩膀还轻轻贴着先生的胳膊。 “先生,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你太客气了,宫子同学。”先生连连摆手。 伊织抬起头来瞪了宫子一眼, 只见宫子神色自若,眉眼间没有任何矜然自得的小情绪,只是一张如同完成作战任务般例行公事的脸。 于是伊织只能‘哼’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和鳗鱼便当较劲去了。 眼看众人的焦点已经转移,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月雪宫子松了口气,跟着就像只兔子一样,小口小口地咀嚼起来。 一边吃,一边眼角的余光还不断瞟向先生。 先生的桌前空荡荡的,连杯水都没有。 她随口问了一句: “先生不吃饭吗?” 话音刚落,阿拜多斯的孩子们手上的动作瞬间停滞了。 在紧绷的空气中,先生转头面对着宫子,绽放出一个最真诚的,温暖的微笑: “只要看到你们好好吃饭,我就很幸福了。” “~~~~~!!” 宫子立刻别过脸去,努力不让先生看到自己发热的脸颊。 伊织轻轻地撅起了嘴,很小声地骂了一句‘变态’。 至于砂狼白子则相当直接, 她端起餐盘,径直走到了伊织旁边的座位上,刚好是先生的侧对面, 然后坐下来,学着宫子的动作,开始细嚼慢咽。 “……白子?”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在尝试,给先生幸福。” 白子抬起头,碧蓝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尘埃。 “好吧,谢谢……” 先生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相比其他耀眼的学生,砂狼白子没有细腻温润的个性,没有亮眼的特长才能, 可她就是有股强大的韧性,那样执着的穿透力,让人无法忘怀,更不可替代。 先生微眯着眼笑起来。 他的身体早已被无边的病痛折磨得不能进食,但是,看到学生们齐聚在餐桌前,他只觉得原本沉静在心底的幸福,又一点点泛起。 只要给上一点阳光,他就可以满足。 无论前方有什么样的困难,他都义无反顾。 “叮铃铃” 可是,留给先生的闲暇时光,永远是那么短暂。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先生只是打开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便立刻消失无踪。 那是亚子发来的讯息,十分简短,内容只有一句话: “委员长在等你。”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先生的瞳孔立刻收缩,眉头紧皱。 他从座位上霍然站了起来: “抱歉,我有急事……” 对着学生们深深地欠了欠身子,他转身就向着门口走去,在她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走出了食堂。 第042章:059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⑤ 先生所乘坐的这艘游轮的甲板上方五层,坐落着一间精致的vip包间。 包间里有一个小厨房,有吧台,有宽敞雅致的阳台,还有清澈透亮的巨大落地窗,让住在里面的孩子在心情不好时,能够远眺美丽的海洋。 先生掏出工作牌,又在门锁上输入密码,通过双重保险终于打开了房间的门。 刚入玄关,还没来得及脱鞋,屋里就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椅子倒地声,和女孩子慌慌张张的惊呼。 他皱了皱眉头,连忙踢掉鞋子,准备迎上去, 可还没等到他走进屋内,一个娇小的银发身影就窜到了他面前, “爸爸,欢迎回家!” 这危险的称呼当即惊得先生一身冷汗。 他当即下意识地朝着身后环望去,见四下无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头上已经顶着足够多的奇怪传闻了,但眼下时局不稳,他可不想再多一件。 银发少女蹦蹦跳跳地赶过来,一路撞翻了三把椅子一台茶几, 无视了身后的一团乱糟,少女欣喜地扑进先生的怀里,那冲击力几乎要把先生腹内的空气全数排空,痛得他一阵龇牙咧嘴,五官拧巴成一团。 “呜……” 看到先生难受的模样,少女——空崎日奈立刻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兮兮的样子可爱得紧。 “你啊……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先生无奈又好笑的叹了口气,换上室内拖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接着,先生弯下腰走过去,搂住她的小身板,把她带到沙发上坐下。 “嘿嘿。” 本来还泪花涌现的空崎日奈,感受到先生手掌上的温暖,立刻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干脆将整个身子压在先生身上,放心地将自己的重量交托给他。 今天的空崎日奈,穿着一身白的耀眼的蕾边衬衫,向着先生绽放出纯真无邪,纤尘不染的笑容。 和以前威风八面、压服众人的委员长,实在是判若两人。 她眨着一双紫罗兰色的大眼睛,看着先生半跪下身, 于是她心有灵犀地伸出脚,看先生蹲在自己身前,替她检查脚踝。 “刚才有没有碰到?” 他语气中满是忧虑,边用手指轻缓地揉捏日奈细嫩的脚踝,边问道。 基沃托斯的学生,大都懂得有意控制自身的神秘力量,对冲击力进行主动防御。 只是空崎日奈在那一场战斗过后,心智似乎退化到了小学时代的水平,一听到先生要来,就兴冲冲地蹦到门边,毫不注意自己的脚下。 结果不仅撞翻了一堆家具,还弄得原本完全伤不到的脚踝,也变得有些红肿。 “嗯……没事……” 感受着先生的拇指轻柔的揉搓,日奈感到一阵微微发热,脚踝上的刺痛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于是日奈笑着摇摇头,表示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上次不是已经提醒过日奈了吗?走路要小心啊。” 先生点了点她的额头。 “嗯!”日奈用力点头。 先生怜爱又无奈地,在心里默叹一口气。 上一次她也是这么答应自己的。 先生站了起来,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想喝点什么吗,日奈?我去泡咖啡。” “不要,那种苦苦的味道,我才不喜欢。” 不等他迈步出去,日奈就立刻吐了吐舌头,急急忙忙地拦在先生身前,中途果然不负众望地又带倒一张凳子。 “那果汁呢?” “也不要。” 日奈顺势轻轻依偎在先生身上,小声说道: “陪我玩,爸爸。” 虽然已经听了不少次,但‘爸爸’这个称呼仍然让先生浑身起鸡皮疙瘩,冷汗更是狂飙。 但看日奈那副依恋至深的神情,他也没法强行纠正她。 准确地说,先生曾经当着日奈的面纠正过一次,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自己不是她的爸爸。 结果日奈当即嚎啕大哭,眼泪如小溪般落下,搞得后来闻讯赶来的亚子,看着先生的眼神就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似的。 他只得索性认下了这份称呼。 “那……和日奈玩什么呢?” “举高高?” 日奈摇摇头:“昨天已经玩过了。” “大风车?” 日奈低下头,轻轻撅着嘴。 过了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那就是不喜欢了,先生好气又好笑地皱着眉头。 空崎日奈的不坦率,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 看她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 先生索性躺倒在沙发上,摊开双手,任由她施为。 “唔………我想到啦!” 看到躺在床上的先生,银发的少女似乎来了灵感。 先生只看到眼前一道残影掠过,紧接着就就是日奈张开蝠翼跃起飞扑,欢快地落在先生的身子上。 她就这么紧紧地拥着先生,然后在沙发上来回滚动。 骨碌骨碌,骨碌骨碌。 日奈的力量大得出奇,双手双脚死死捆住了先生,连背后的蝠翼也包覆在了先生背后,小脑袋则埋在了先生怀里,一边嗅着先生胸口的气味,一边滚动。 “唔喔……”、 “哈哈哈” 先生的脸色愈发苍白。 终于,日奈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先生。 先生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见日奈已经坐在沙发上,双手垂在身前,呆呆地望着他,先生微笑着问道: “今天玩得还开心吗?” “唔……还算开心啦。可是真的不能再来一次吗?” 听到‘再来一次’,正当先生神经紧绷起来时,门口传来了亚子的声音: “不行哦,委员长。我们约好的吧?每天跟先生……不,跟爸爸玩一次就够了。不听话的孩子,爸爸可是不会喜欢的哦。” 第042章:059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⑥ 天雨亚子迈着优雅轻柔的步伐走了进来。 她伸出纤指,在门口的电钮上按了一下,巨大透亮的落地窗旋即朝着两边展开。 刺骨咸涩的海风,与和煦得有些露骨的日光,同时扑进了房间。 仿若寓言故事中的北风与太阳,热辐射和冷空气在三人身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或许只有这种自相矛盾的温感,才更契合他们此刻的心境。 但即便是这样矛盾得令人心生恼火的温感,空崎日奈依旧满脸灿烂。 “哇……是风,好棒啊……!” 日奈兴奋地张开双臂,用她这个外表的年纪特有的天真,闭上双眼,努力用双臂拥抱着迎面而来亲吻她脸颊的风。 海风将她衣衫的下摆轻轻托起,飘袂在白皙得不真实的日光下,映照出一片如七彩月晕般的虹色光带。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与纯洁,能够令旁观者呼吸停滞,沉湎其中,在脑海中烙下长达一生的刻痕,凝结出永难忘却的回忆。 空崎日奈,依旧耀眼无比。 但是,先生和天雨亚子心里都清楚,这份耀眼和过去的日奈身上那份耀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以前的委员长,身披一袭风衣大氅,庄严肃穆的靛紫色排扣军装,立于格赫娜的顶点,将所有学生的爱与恨、渴盼与期望集于一身,背负着一所近万人校区的全部重担。 孩子们敬畏着她,也怜爱着她,仿佛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嘿嘿。” 享受完海风的眷顾,空崎日奈回过头来,对着先生傻傻地一笑。 先生的嘴唇啜濡着,视线也有些模糊。 他看到眼前这个终于卸下重担的娇小少女,一头柔柔的银发披散在肩上,素白的小脸笑意盈盈,无需妆容也可爱得无可挑剔, 澄明透亮的紫色眼睛里,盛满了爱意。 这或许就是幸福的形状。 一时间,先生觉得他的心酥软的就快要融化。 但当过去那个冰冷肃穆的委员长,和眼前无忧无虑的日奈形象重叠在一起时, 先生心中那份足以融化坚冰的温暖,转瞬之间就化作了无数把利刃,刺破他早已残损不堪的心脏—— 是谁,大言不惭地自称学生的指导者,却没有替空崎日奈遮风挡雨,让她不得不以柔弱娇小的肩膀,扛起一整个学院的全部重担? 又是谁,坐镇后方发出一道道冰冷而‘理性’的指令,却忽视了战场上的千变万化,让她深陷圣三一重围,以一人之躯面对数不尽的敌人? 还能是谁? 只能是他。 空崎日奈的先生。 当名为战争的漫长苦旅走到最后,娇小的少女不惜以透支精神力的代价换取力量, 当那副动力甲抽走她的回忆和岁月的时候,她尽到了责任,卸下了重担,坦诚面对自己的本心, 她才终于能从无数孩子和先生对她的信赖编织成的牢笼中抽身出来, 终于,终于能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为她自己活一回。 每当先生看到如今的日奈那天真无邪,纯洁善良的笑容时,他都在揪心,心里都在滴血。 握紧了拳头,掐住了指节,恨不得抛下一切责任,一切重担,带上日奈远走高飞,倾尽自己的一辈子,好好地弥补日奈心口隐藏的创伤。 ——是的,他已经完全明白日富美对他告白时的心情了。 “可我,已经没有一辈子了……甚至连一百天也没有。” 先生微不可查地蠕动着嘴唇,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连声带的震动都没有。 但是,天雨亚子能感受到。 仅凭口型,仅凭和先生不相上下地在意日奈的心情,她就是能感受得到的……… “啪”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从先生左肩上传来。 天雨亚子伸出柔荑,缓缓搭在先生的肩膀上,那双湖水蓝色的双眸里,闪烁着和先生同样的泪花,同样的彻骨之痛。 “亚子。” “嗯。” “我或许已经永远失去上天堂的资格了。” “………” “像我这样的人,只配下地狱……不,即使是地狱,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几乎称得上是一种救赎了。” 先生摇了摇头,眼眶盈满笑意,笑意中蕴藏着浓浓的悲哀, “或许,一个连灵魂都不存在的地方,才是最适合我的……没有知觉,没有声息,没有光亮,一切过往和回忆都不存在的地方,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天雨亚子闭上双眼,轻轻撩拨着头发,良久的沉默之后,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只能说,深有同感。” “不过,先生,你的抱怨,留在这间房里就好了,不用传到外面去。” “我知道。” 先生沉默地点点头, “我不会做出影响士气的举动。格赫娜这副重担,既然交到了我肩上,我就必须扛好。” “不是为了偿还恩情——她的恩情我偿还不完。” 他看向日奈紫水晶般的双眸,低声说道: “在我们再度唤醒她的记忆之前,她值得休息上一会儿。” “是这样吗。” 风声低低地呼啸。 天雨亚子直起身子,久久未动。 她盯着眼前先生灰败的双瞳,依旧沉着的面容,深深地,深深地吐了口气。 然后她对着先生,欠身向前,微微鞠了一躬。 “在委员长休息的这段日子里,格赫娜就拜托先生了。” 第043章:058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① 沉闷的乌云透过些许天光,天空中晦明的交锋难分难舍。 这一日,海面上刮起了冬日一般的冷风。 厚重的乌云如同深灰色的帷幕,被云层边若隐若现的金光勾起。 当无垠的海上碧波终于看到了尽头,眼前便是连绵起伏的青翠岛屿。 虽然和格赫娜校园区往日的灯火通明没法比,但静静等候在岛屿海湾口的海洋学院,仍然抱有一分温柔静谧,美好得让人不忍心打破。 “看!是陆地啊!!” “耶!” 格赫娜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欢叫出声,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这一刻,哪怕是豪华的游轮,也无法打消她们对陆地的渴望。 毕竟,她们在海上晃悠了已经四五天,那种脚下没有坚实陆地的感觉,忍上个一两天还好,四五天连着不间断地体验,当场就让很多可怜的孩子吐了出来。 格赫娜从没有研究海上战略的部门,学生们也没有在海面上生活的经验, 尽管先生已经提前备好了晕船药,但这种无处不在的眩晕感觉,还是把她们折磨的够呛。 但是如今,一切的忍耐和苦难都是值得的。 她们终于抵达了漫长航程的终点。 包括‘奥德赛海洋学院’以及数家港口学院在内的联合体,已经早早在岸上等候着,迎接这支庞大得出乎意料的队伍。 数名学生代表站在码头上,迎着呼啸的冷风站的笔直,不敢在站姿上有丝毫怠慢。 “记好了,来的学校是格赫娜,三大校之一,拥有基沃托斯数一数二的武装力量。” “如此强大的部队,必定是纪律严明的。更何况她们的老师还是我们的出资人,都打起点精神,别让人家看不起了!” “明白!” 一众学生们纷纷绷紧了腰部,在寒风中不敢眨眼。 格赫娜的威名,在基沃托斯不说是名满天下,至少也称得上是可止小儿夜啼。 此等威名,深深地影响了前来接待的学生代表,以至于平日里自由散漫、擅长商务和社交的海洋学院学生们,也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尊重,生怕引起什么外交事故。 要知道,那可是武德充沛的格赫娜呀! 如果一个不小心酿成了外交事故,不光校园要在对方的雷霆盛怒之下毁于一旦,她们更是会被校史记载在册,成为给予对方开战理由的蠢货啊! 这么想着,领头的学生代表用颤抖的手指整了整衣领,小腿处还在微微打颤。 不过,等格赫娜的学生们从船上下来之后,她那严肃到近乎悲壮的表情,立刻便消失不见了。 “嗷嗷嗷嗷嗷嗷嗷!!!是坚实的地面的感觉啊!” “我再也不想摇来晃去了!再也不想坐船了呜呜呜呜………饭也吃不好,睡觉也睡不着,那感觉真的是烂透了……” “我理解,我理解啊!呜呜呜呜……” 一窝蜂冲出舷梯的格赫娜学生们,简直如同厉鬼出闸,猩球崛起一般,开始在码头前的空地上鬼哭狼嚎起来。 有人跪在地上张开双臂遥望天空, 有人在原地不停地起跳,双脚狠狠地跺在地面上,拼命地享受坚实地面带来的反作用力, 更过分的已经举起武器,漫无目的地扫射了。 “哒哒哒哒哒哒!!!” 什么轻武器,自动武器,火箭弹,统统一股脑地拿出来,就像放烟花一样开始四处扫射。 一边扣着扳机,一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仿佛要把这些天来所有的苦闷,所有的难过统统发泄出来。 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她们至少还保持着最基本的战术素养,只朝无人的海面开火,没有对天放烟花。 不然过会儿大家就只能戴着钢盔,挡住落下来的弹雨了。 望着眼前不堪入目的场景,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学生代表们面面相觑。 她们眨了眨眼,又同时擦了擦眼,确信自己没有看到什么幻觉。 “这就是格赫娜的学生?” 领头的学生代表已经吓呆了。 这群拿着烧火棍疯狂挥舞、穿着jk制服的类人猿,你说她们像什么都好,但就是不像人。 “她们已经在战火和逃亡之旅中压抑很久了,就让她们放松下吧。” 又有一群人从舷梯上走下来。 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学生代表们仰头望去,看到先生微笑着和她们挥手,身后天雨亚子迈着优雅端庄的步伐,简直不像一个格赫娜学生。 眼前的学生团体簇拥着先生,神情严肃,动作轻柔,和岸上那群肆意挥发猩人类本能的格赫娜疯子,绝对是天壤之别。 那些学生代表看到先生,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而先生亦没有辜负她们的期望, “亚子,伊织,过会儿我们就开始维持秩序吧——发泄情绪可以,但注意不要让她们伤到人。” 亚子微微点头,用平静的表情和平稳的声调对他说: “好的,先生。” 三言两语,便将一件有可能发生的外交冲突弥平。 有了先生的保证,再看到那群格赫娜疯子们其实下手极有章法,不会造成安全事故之后,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学生们便放松下来。 其中一名学生代表,更大着胆子走上前,犹豫着开口道: “先生,关于格赫娜学生的安置问题……” “我马上就跟你们讨论——” 先生正欲应承,却听到身后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去,只看到黑见芹香快步走下舷梯,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急迫。 火急火燎的黑猫少女顾不得喘气,刚下到地面,就立刻拉过先生,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星野前辈醒了……” 先生的神情立刻变了。 但他随即恢复往常的微笑,对天雨亚子吩咐道: “你跟她们先谈吧,有事直接联系我。” 然后转身就被黑见芹香拽着手腕,一路拉回了船舱。 第043章:058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② 星野的治疗仓被安置在甲板下层,一间临时由办公室改成的医务室内。 整个房间寂静得有些可怕,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有只不长眼的飞蛾正在不断撞击着光源。 走廊幽深而寂静,仿佛夜晚的星空那般深邃。 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外面的天光倒是出奇的亮,好似把静置的空气割破了一个口子,向内缓缓渗入乳白色的光点。 先生的手指轻轻拍打着大腿,闭上眼睛,白色的光芒罩在眼睛上,一股疲劳伴随着头痛冲上脑髓。 “先生,你怎么了?”茜香担忧地问道。 先生叹了口气,收回手,微微转动酸痛的脖子,然后笑着回应道: “没事,只是有点发呆。” “你最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啊……” “抱歉……” 先生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向着走廊的深处大步迈出。 茜香的嘴唇动了动,望着先生的背影,想要叫住他说些什么,但还是把满心的担忧咽了回去,快步跟上先生的步伐。 (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这一年来,先生像是拼了命一样工作,加班到最晚,天色无光的时候才回去睡觉。 即使睡在夏莱的办公室,也只能坐在寂寥的黑暗里,盯着办公桌上长明灯般的电脑屏幕,思考着下一日的工作。 基沃托斯的孩子们,相比起先生,简直就是不会疲劳的铁人。 她们拼命想要追上先生的身影, 但她们并不知道,实际上,最开始的时候,是先生在拼命地追赶着她们。 他主动揽下更多任务,担起更多责任,逐渐在学习和处理事务中,变得习惯压力,变得游刃有余。 只有这样,他才能不会被这些连着几天几夜工作都毫无倦意、心算能力堪比计算机的,不成熟的神明们抛下。 在追赶这些孩子的过程中,先生早已尝遍了彻骨的孤独。 他不能软弱,不能抱怨,不能跟孩子们叫苦,也不能以身体素质为由,就丢下他肩上那副沉重到无法想象的担子。 于是,太多太多痛苦的夜晚,纷乱的心绪,被他掩盖起来,深深地藏在心底。 他一直没有明说的是,他总是对阿拜多斯的孩子们,抱有一种隐晦的歉疚感。 ——她们是他来到基沃托斯之后的第一项任务,也是向他求助的第一批孩子。 他不想把这种近似于怜悯的歉疚,强加于她们身上, 那只是一种居高临下、身为高位者和年长者对不成熟孩子的施舍。 如果他把这种歉疚暴露出来,也只会妨碍她们寻找自己的道路。 只是现如今,当星野重伤在床,阿拜多斯的孩子们痛失伙伴的时候, 潜藏于先生心底的歉疚感,就像是钢钉一样刺入他的心。 即使他的心再强韧,也已经无法抵抗……… 世事就是无常。 在先生触及不到的地方,学生们的思绪,还有时局的变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偏离了轨道。 等到血淋淋的结局在眼前铺开时,他才会惊异地后知后觉,究竟怎样才走到了这一步。 第043章:058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③ 先生站在医务室门口时,冰冷的阳光透过身后的舷窗,照在他的后背上。 他的眼前一阵晕眩,浑身疲惫又沉重,连让手指抬起来都很艰难。 这种似曾相识的晕眩感,让刚坚定心境的他又开始难受,好一会儿才能适应。 “唔……” 他的鼻子里闷哼一声,眼前视野逐渐聚焦,头顶白色圆灯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 先生痛苦地皱起眉头,全身上下酸痛得仿佛刚刚挨了一顿好打, 后脑勺像是灌了铅一样,无论他怎样逼迫自己,也无法阻止幻象在眼前回放: 静静躺在治疗仓里的星野,还有那把被折断的霰弹枪。 崩溃痛哭的绫音,靠在墙边默默流泪的白子。 还有带着怒气狠狠地质问他,却又对他抱有绝望般的期待的黑见茜香。 最后剩下的,只有星野的脸。 她带着懒散的笑容问候自己的样子,她深夜巡逻后贫血头晕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她用温和的笑容迎接先生,却在眼底的阴影处暗藏着不信任与忐忑的样子, 她粉色的头发,嫩白色的脸蛋,笑容干净澄澈,眉目中的疲惫却好像已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手执长盾,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敌人的战阵迈进。 这些回忆堆砌在先生心头,逼得先生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干哑的喉咙连呼吸都是一种困难。 混沌痛苦的大脑让他昏昏沉沉,几近倒下。 但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他还不能倒下。 还有无数的情报等着他去梳理,还有无数的矛盾等待他去调解。 他不能止步于星野,更不能沉浸在这份痛苦之中——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他的身体,被痛彻心扉的心火烹煮,却像个凝冻的塑像,仍旧呆立在原地,一声也不吭。 “先生?” 身后的黑见茜香,心怀不安地问了他一声。 “别担心,我没事……”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说没事了!”黑猫少女叫道。 “哈哈……” 他苦涩地笑了一声,推开医务室的门。 门边,苍白如纸的墙壁上,挂着一件破碎的小小制服。 他努力克制着不去看向床边,可映入眼帘的制服上,刀痕和破损随处可见, 当日的战斗到底有多惨烈,星野该有多绝望……即使只是想象,他也已经想不下去了。 寂静的房间内,他僵硬着脖子,瞪着那件破损的制服,呼吸一声粗过一声。 他知道星野已经复原,身上的伤痕也被圣园未花治疗过。 可他却无论如何,不敢偏过头去,看向床边的星野。 他在害怕。 害怕星野的醒来只是一场空欢喜,害怕那只是一场幻象,让他内心中的歉疚直接刺穿他的心房。 先生就这么伫立在原地,许久,许久。 终于,他强行用手按住自己燃烧着的心口,慢慢地将头转过去。 窗外的天光,懒洋洋地洒在床铺上,飞舞的光点像是萤火虫,亲吻着消毒水味的空气。 木质的床铺上盖着雪白的棉被,床边的茶几上,放着用运动饮料瓶装的茶水。 床单上放着那块熟悉的可爱鲸鱼坠饰,细嫩的指尖被白色的纱布轻轻缠起, 然后先生抬起头。 他看到了, 看到那对熟悉的,金蓝双色的眼瞳。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和懒散,在与先生四目相对的时候,立刻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一闪而逝的银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星野,仿佛他第一次看见她。 “星野……” “先生………” 先生脑海里还留有沉甸甸的疼痛,心口处撕心裂肺的歉疚感仍未走远, 可是,望着面前似是在笑着,又似是泫然欲泣的粉发少女,先生那慢慢清醒过来的大脑,却提醒着他, 这是现实。 小鸟游星野真的醒过来了。 “星野!!” 他飞快地扑上去,即使脚步有些虚浮,差点被踉跄的动作绊倒在地,却仍然跑上前去, 先生屏着呼吸,深深地注视着星野的面容,盯得她浑身上下有点不自在: “啊咧……先生……你的眼神有点可怕哎……” 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如蒙大赦般,颤抖着长出了一口气。 即使他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地发胀,但先生翕动的嘴唇,颤抖的双手,已经不能再遏制,无法再停止…… “星野………” 他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伸出手来,轻轻地揽着星野的腰,让她的小下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怀中那份久违的温暖,仿佛凝聚着冬日早晨的被窝里那股贪恋的慵懒,像是一间不通风的暖房,闷热中夹杂着眷恋,让他只想闭上双眼,再不问世事。 “先生,突然一上来就好热情啊,啊哈哈哈……” 小鸟游星野有些尴尬地笑着,伸出食指挠了挠脸颊,脸蛋却红烫得像是煮熟了的虾仁。 她耳边的两抹鬓角随风轻轻晃起,拨动少女心湖中的涟漪。 “先生,先生……再这么抱下去的话,大叔我也会有点不好意思喔……” 少女继续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但那辩解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直至细如蚊蚋, 而先生的臂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仍旧环着她的腰身不松手。 星野看不见先生的表情,但他们心意相通,先生心底的歉疚、珍惜和害怕她再次消失的恐惧,都已经明明白白地传了过来。 星野垂下头,脸上划过一丝黯然的笑容: “让你担心了啊,先生。” “不用再说,不用再说了……只要你能回来,一切都好。” 这样也挺好,星野想着。 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先生, 即使伶俐如她,一时间也找不到话题开口。 而今天的先生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压抑自己的感情,抱着她不愿松手。 反倒是黑见茜香沉默地站在先生身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星野。 被后辈看穿小心思,被心上人一直紧紧抱着,小鸟游星野简直浑身发烫,如果她再多保持一秒,她都觉得自己的脸颊要烧起来。 星野抿了抿嘴。 即使是在病床上,即使是在疼爱的后辈面前, 可对于先生的一切,在经历了生与死的大艰难,目睹了先生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将自己救回来的疯狂举动后, 她对于先生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开始无法抑制,也无法掩饰地,心跳加速。 深吸了一口气。 星野抬起头,看到门口慌慌张张赶来的白子她们, 冲着满脸担忧的后辈们,她扬起一副温柔的笑脸: “那个……怎么说呢………我回来了。” “星野前辈!!!” 身后的少女们齐声惊呼出来,让先生的后背都被那些即将满溢而出的笑容和泪水暖得温热。 先生很识趣地松开环抱着星野的双手,退到了墙角。 他双手抱胸,笑盈盈地任由小鸟游星野,被喜极而泣的可爱后辈们淹没。 “星野前辈,呜,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以后不允许再擅自行动了哦,前辈……至少要跟我们商量一下!” 笑容,泪水,拥抱,说教, 无数温暖的事物、美好的回忆,就像是洪流一样,漫过了小鸟游星野的头顶。 刚从沉眠中苏醒的小小身躯,还经受不住如此热情的场面。 “先生……好难受……不能呼吸了……” 被白子和茜香死死压在身下的小鸟游星野,非常狼狈地向着先生伸手求救。 先生则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说起来,星野同学,这是你第二次不跟我们商量就打算一个人解决事情了吧?” 星野用视线读出了先生的口型,顿时面色苍白: “话,话是这么说,但那时候不也是没办法嘛,先生……” “看看她们这么担心,你还不明白不辞而别的后果吗?多余的话已不必多说,好好享受你的‘惩罚’吧,星野同学。” “呜诶~” 星野认命似的低下了头,随即整张木质床板,都差点被对策委员会的孩子们压垮。 就像是渴望鸟巢的雏鸟们一般,后辈们紧紧拥着星野,拼命往她并不宽广的怀里钻,弄得星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份拥挤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温暖,星野沉溺其中,流连忘返。 “好啦好啦……都别哭了,大叔我也很容易受情绪影响的啊………” 星野喃喃自语。 在阿拜多斯的日子里,她曾经忍受过漫长的孤独,漫长到令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如铁石,不会再起波澜。 直到这群温暖的后辈闯入她的生活,她已被冻伤的心才开始慢慢融化。 很多自认为牢不可破的坚持,总是在悄无声息的地方,被融化得一干二净。 等到星野自愿为了她们不再受债务困扰,而选择牺牲自己的人生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群可爱的后辈们在自己心里,究竟占据了多大的分量。 就像她从前根本没想过先生会倒下一样,她也同样无法想象一个,不再为后辈们毫无保留付出的小鸟游星野。 眼前这份她自以为是命运也好,孽缘也罢的羁绊, 纠纠缠缠,兜兜转转,终于谁也不能扔下谁。 两度上演的,一意孤行的牺牲,是她愚蠢又无望地尝试着切断这份羁绊,好让自己无牵无挂地一个人走—— 她内心中潜藏的自毁欲望,以崇高的牺牲为名,不断啃噬着她的生命力与生活的信念,最终把她本该温热的心灵,推向与世隔绝的黑暗彼方。 然后再被先生和后辈们拼尽全力地拽回来。 太多的事情,小鸟游星野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曾以为自己对后辈们还算了解,也总是在先生劳碌到半夜的时候,颇为感慨地插上几句话。 可如今,她才恍悟。 对于先生,对于后辈们,对于他们的过去和他们将要走上的路,她无力置喙,更无法改变。 “星野前辈不许再离开了!就算要对你开火也好,我也要把你打醒过来!” 茜香哭得最大声,抓着小鸟游星野的领子不愿松手。 星野浅浅的一笑,眼神中闪过一片黯淡和后悔: “好啦,大叔我已经知错了,以后不会再做不辞而别这种蠢事了~” 她轻抚着黑见茜香的脑袋,眼底泛着说不出的温柔。 思绪万千之间,星野抬起头,望向有些冷清的墙角。 先生依旧站在离她两三米的距离,抱着双臂,靠着墙角闭目养神,两片睫毛闪动着,随着平静的呼吸节奏上下飘动。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先生不是故意远离她,但看着先生的孤影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星野的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辛酸。 正因为星野和先生很相似,所以她会明白—— 先生,本就是个比她还要习惯于孤独的人。 星野抿着嘴唇,双目紧闭。 片刻过后,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望着茜香仍旧挂有泪花的双瞳,柔声说道: “我想跟先生谈一会儿,实在是对不起………能给我们一点空间吗?” “我保证,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情的。” 第043章:058日·奥德赛海洋学院④ “啪” 医务室的门在先生身后用力合上,带起一阵寂寥的风。 白子和茜香她们虽然有疑虑,但星野的坚持,和她脸上严肃的神情,都表明她与先生单独谈话的恳求,是认真的。 于是她们毫不犹豫地为星野留下了一片私人空间。 房间里热闹的气氛重新归于沉寂,躁动的热气流也随着她们的离去而消散无踪。 星野端坐在床上,纤细的手指正捏着羽绒枕头的一角,嘴角浅笑嫣然,眼中的热情却黯淡下去,让先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先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脸颊。 他还记得那一天,白子因为星野身陷重围的事情,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让他的脸立刻浮肿起来,但心底的负罪感却恬不知耻地减轻了几分。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白子执意要向他讨个说法,他内心中的歉疚是永远无法排解,甚至无法减轻的了。 与她们相遇的这一年之间,他总是尽心竭力地为她们提供最充分的物质保障, 可对于少女们纤细敏感的心灵,他尝试着去关心,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对她们了解的,还是太少。 她们勇敢,善良,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和他这种生于黑暗的人相比,简直是生长在不同世界里的花朵。 正因为先生明白,这个世界不完美,于是他的举动每每出乎学生们的意料,他总是意图以一己之力,扛下她们看不见的种种黑暗,让学生们披着满身的阳光恣意绽放。 但是,她们也一样在看着他,担心着他。 直到连喜怒哀乐,都任由他的状态肆意牵扯。 成长就是一座可笑的围城。 里面的人拼命想出去,外面的人则拼命想进来。 先生和星野,都是照顾着阿拜多斯孩子们的监护人,两人之间的共同语言,也注定要比其他孩子们和先生之间的要多。 只是如今回想起来,他似乎就没和星野好好地谈过一回。 在旧校舍内忙里偷闲,去参观水族馆,给她买最喜欢的鲸鱼抱枕……… 他们分享着彼此的快乐和喜悦, 但对于内心深处潜藏的黑暗,先生和星野都心照不宣地掩饰着,不让彼此看见,也不会向对方深究。 但是, 当两人独处于这间沉默得让人窒息的医务室时,这份心照不宣的互不侵犯条约,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先生~” 星野忽然用一种甜蜜的声音呼唤着他。 先生睁开双眼,向着床上望去。 粉发少女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然后举起手中的枕头, “啪!” 狠狠地甩在了先生的脸上。 刺耳的风声,裹挟着少女好闻的体香扑面而来,除了鼻子有些酸麻之外,倒不是什么特别难堪的体验。 先生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把枕头从脸上拿下来,抱在胸前。 星野垂下了头,笑意仍旧不减,只是她小小的肩膀此刻正不住地颤抖,仿佛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那对美丽的异色瞳,隐藏在眉间刘海的阴影之下,先生看不真切。 “先生,我好歹也管理了阿拜多斯一段时间,权限什么的,我也有一点。” 星野低声说着,纤细的手指捏紧了床单。 “所以我知道,包括‘奥德赛海洋学院’在内的几家学校,用先生你运营来的金钱买下的股权——上面写的是我们的名字。” 她深深地注视着冰冷的墙角边,低下眉头的先生,缓缓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调变得冷静,然后沉声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先生。” “你觉得,一年前,我们向你求助,只是为了要钱吗。” “还是说,你觉得,只要给了我们足够的钱,就算尽到了责任,可以和我们一刀两断了?” “绝对不是这样的!” 先生猛然转过脸来,声音悲切地想要反驳,却只看到那对金蓝双色的瞳孔中,闪动的泪花。 整整一年,他竭尽所能地帮助她们,发誓要让她们远离沉重的债务和匮乏的生活,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心底埋藏多年的遗憾。 可是每一次当他有意无意地将她们推开,然后收到这样的眼神,他就更加清楚自己的独断专行,在他和星野之间制造出的,无可弥合的伤痕。 每一次看似成熟的思考,每一次未雨绸缪的谋划,每一个在阿拜多斯度过的日夜, 都只不过是,一个本身就已经伤痕累累的男人,为了维持自己内心中认定的道理,而刻意无视了她们感受的傲慢。 其他孩子或许在短时间内,还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种温柔的束缚当中, 但星野不会。 星野不会原谅这种傲慢,正如同,她不会原谅她自己的傲慢一样。 “话说回来,” 星野又对着先生笑了,笑得很坦然, “先生,你跟我真的很像啊。都是自以为是地替那些孩子思考,替那些孩子付出,甚至牺牲——区别只在于,我可能比先生笨那么一些吧,我做不成的事情,你成功了。” 说完,她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越是相似的人,心灵反而会离得越远。 甚至更进一步说,越是相似的人,彼此之间更是恨不得立刻把对方干掉。 星野没有跟先生说过,她其实在以前有段时间里,非常,非常的讨厌先生。 讨厌这个和她太过相似,却能轻松解决阿拜多斯问题的先生。 同样背负着难以言说的过去,同样具有牺牲自我的决心, 但先生是一个狡猾的大人,而星野并不是。 她看透了先生隐藏在温柔外表之下的痛苦和挣扎。 因为星野知道, 一个在社交中能让所有人都舒服的人,肯定是把所有的‘不舒服’都亲身经历一遍了。 先生心中那份空虚的苦痛,星野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不会愚蠢到尝试弥合那份空洞,也不会不解风情到当着阿拜多斯众人的面指出来。 于是她开始和先生虚与委蛇。 一对各怀心思的师生,在彼此面前上演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和包容, 他们玩得很开心,没心没肺地笑着,没心没肺地畅想着未来, 只是先生自有分寸,在必要的身体接触之外再也不进一步, 而星野亦有把握,既已看透了先生的本质,那就不要让自己这颗破碎的心灵,再为了什么人而心动。 结果这一对自以为是的人,都输了。 自以为是的星野在被先生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内心中的鼓动就再也无法抑制,她笑了,笑得痛彻心扉: 不管再怎么防备,再怎么远离,星野仍旧只是一个怕寂寞的孩子。 她还是喜欢上了这个男人。 至于自以为是的先生,他竭力维持的教育者的尊严,也在她们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悲切的哭泣中,被撕得粉碎。 “嘛,那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啦~” 星野忽然跳下了床,光洁的脚掌在地面上啪嗒啪嗒地走着,走到先生面前,笑得很灿烂: “所以说不用担心啦先生!别的孩子我不敢保证,可大叔我还是很坚强的哦?就算先生离开了,我也完全,完全不会害怕的喔?” 粉发少女扑到先生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先生勉强扯开一个浅笑,伸出手来,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这是已是午后时分,慵懒的空气中浮动着太阳的香气,从窗外投射出来的柔和光线,将星野的身形打磨得梦幻而又美好。 不约而同的沉默,凝固了时间,一对自以为是的师生拥抱着,仿佛他们本来就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只有相互嵌合,才能彼此完整。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粉色小脑袋瑟缩起来。 颤抖着,动摇着,温热的液体开始从那对金蓝双色的瞳孔中溢出。 “我害怕了。” 星野平静地说道。 那双捏着先生袖口的小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伴随着抑制不住的情绪,先是无声的啜泣,然后是低声的呜咽,最后变成了无法自制的嘶吼…… 先生只能轻轻抱着她的脑袋,吻着她的头发,笨拙地予以回应。 他想做的,他能做的,也只有——只能有这么多了。 第044章:057日·木屋① 幽深的海岸线泛着银光,清朗的夜空没有一丝阴云,只有连续几日呼咆的冷风,拂过寂寥的山崖。 一座孤独的木制小屋静静守在山崖下,它是从前看守灯塔的学生们,为了方便在海峡内的水湾里钓鱼而搭建的。 这里的环境不是很好——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奥德赛海洋学院本就是以商业和高端旅游起家的学院,在个人享受上自然做得到尽善尽美。 小木屋里的环境,当然跟游轮上的豪华客间没法比,但也已经通水通电,床铺和食物都不缺。 更何况,如今这里的住客,早已经过阿里乌斯学院的严苛训练,无论在多恶劣的环境下都能安然入睡。 “……先生” 白洲梓裹紧了被子,身体颤抖了一下,条件反射性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她的双手没有被绑缚,双脚也没有被禁锢,除了戴在手腕上的信号手环之外,先生力排众议,竟为她争取到了充分的行动自由。 又是来自先生的信任。 她不知道已经多少次被先生信任过了。 然而就是这份平淡却撕心裂肺的事实,成了白洲梓心头最重的枷锁, 把她的双脚束缚在这间小木屋里,无法再迈出一步。 那天在甲板上,面对格赫娜学生们充满愤怒的视线,白洲梓早已做好了殒命当场的准备。 她为什么要跟着先生上船呢? 她不知道。 或许,只是想待在先生身边,即使死也无所谓。她的心早就已经失去了方向。 然后她看到,先生又一次挡在她身前。 白洲梓绝望了,是真真正正的绝望了。 要怎样才能让这个蠢男人,放弃保护学生的职责啊? 不可能。 他就不会放弃,也不懂得放弃。即使面对自己这样罪孽深重的孩子,他的行动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哈……哈哈哈……” 绝望到了极点,夸张而歇斯底里的笑声已经全部消失不见,白洲梓喉咙深处滚动而出的,只有几声干瘪沙哑的笑声。 “到头来……我这个人……就连以死谢罪都做不到吗……” 沙哑的笑声逐渐变得尖锐,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心脏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碎成一片又一片。 虽然依照常理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她的笨蛋先生,不会又在为她担心,为她谋划出路,为早已铸成大错的她,重新寻回一个容身之所吧? 不要。 真的不要。 千万不要。 先生。 光是想到这个事实,就让她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被翻腾的内疚感而弄吐出来。 她在笑,既是笑自己恬不知耻的妄想,也是在笑真能干出这种事的先生。 和生长在阳光之下的日富美不同,白洲梓是黑暗世界的住民,阿里乌斯的严酷环境很早就教会了她——凡事皆有代价。 而且即使付出代价,也不一定能得到好的结果。 为了帮助沦落至此的白洲梓,为了平息格赫娜的不满和愤怒,先生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还有那么多迷茫中的学生,先生在这仅剩的时日里,为了帮助她们,又要……又会付出什么呢? 她竭力地封闭自己的大脑,不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日富美早就已经领悟到了。 她哭着请求白洲梓,让先生安息。 白洲梓没有听进去。 直到那张代表着先生剩余生命力的‘大人卡片’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终于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 那张卡片已经变得苍白,破碎不堪,裂纹遍布,一如先生早已不堪重负的生命。 乐园中的孩子们肆意挥霍着仿佛永无终结的青春,让欢笑和冒险遍布基沃托斯的每个角落, 至于那潜藏在基沃托斯深处的黑暗,以及它本身的结构不合理所酿成的灾难,则由先生全部挡下。 这是大人的职责,也是先生存在的意义。 只是这种无休无止的兜底,终有枯竭的一天。 太多的孩子享受着青春,向先生明里暗里地表达爱意,却没有几个孩子,真正下决心去理解先生身上背负的,沉重到无法想象的重担。 直至大坝溃堤,洪水滔天。 第044章:057日·木屋② 黑暗仍旧是黑暗。 处于白洲梓心底的那个虚无的空洞,并没有因为跟着老师上了船而缓解。 自从她在战后的海崖上,对先生毫无保留地宣泄了自己对他的思念和执念后,原本压抑在心中的情意,已经无法再被她的理性遏制。 那时充盈心底的幸福和满足,此刻却已经化作了冰冷的压舱物,将心底的空洞撕得更大,更无法填平。 曾几何时,在还没有接受圣园未花的提案之前,白洲梓也想过,自己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付出,可以失去。 她一样样地数。 圣三一的位置? 是先生为她争取来的。 如果不是先生完美解决了阿里乌斯校区的问题,以她这种出身的孩子,以及考虑到她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最终恐怕连阿里乌斯都回不去。 补课部的朋友们? 那不是她可以支配的。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圣三一会关怀她们,至于自己……即使没有参加圣园未花的计划,也早已无路可退。 还有房间里的一大堆玩偶,有跟朋友在一起买的,但更多的居然是和先生。 现在回想起来,在她还未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居然已经对先生抱持着那种妄念了……… 然后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先生的身影,还有那对好看的浅灰色眼睛。 白洲梓一愣,苦笑。 (正确来说,他只是提供帮助的老师,不是只属于你的东西啊,梓) 她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可她却感到无以名状的痛苦和郁闷。 曾经关于严苛训练和苦难生活的回忆可以消失, 沾满双手的罪孽和错误,她多希望能够消失。 剩下的还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只有她这具身体,和她的枪。 正如她来到圣三一时那样,背着枪,眼里只有任务,没有渴望。 但先生的出现,让她改变了。 他总是用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望着她,眼里有期许,有同情,有疑惑,也有笑意。 他总是对她不谙世事的军事狂行为强烈吐槽,她就爱看他生气的模样很快气消。 她掌握着数百种生存技巧,但是没有一种告诉她,要如何应对温暖。 有时,先生会在她背后默默凝视着她,眼神中充满怜爱。 她知道,她能感受到这种来自背后的视线,但她从未说破。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离不开这种被人怜爱的感觉了。 作为兵器的白洲梓,即使没有人心疼,也能冷静高效地完成任务。穿凿战阵,渗透破坏,没有一样她不拿手,没有任何伤势能够阻挡她前进。 但是,作为人的白洲梓,不能这样活下去。 她需要温暖,需要互相关照,需要认可,更需要一个人在她迷失得看不清自己的时候,用确切的语调告诉她,她没有做错。 “作为人活着……真的好难啊……” 白洲梓笑着,压抑着哭腔,手指压在脸颊上,因为握枪而生出茧的指腹摩挲着皮肤,干硬而生疼。 直到那淡粉紫色的眼瞳中滴落而下的泪水流了满脸,可那疼痛更加深重,更加深入心灵。 “先生,你到底在哪………” 四周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用力地去看,用力地去听,却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用尽全力地去呼唤最信赖最思念的人,可是没有回应。 于是她失去了继续醒着的力气,昏昏沉沉跌入梦乡。 梦里,是枪林弹雨的战场,对于白洲梓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愤怒的敌人朝她射击,枪火交织成一张绵密的网。 她凭借着身形小巧敏捷,闪过那些弹丸。 但她忽略了身后的死角。 “砰!” 从身后的破风声,她能判断出来,那弹丸是当日她和纱织设局猎杀星野时,使用的破坏神秘弹。 她已经做好了弹体入肉的准备,但睁开眼后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不过,有一种熟悉但她很厌恶的冰冷液体,喷溅到她的脸上。 她向后看去,然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先生。 曾经发誓过要为她们挡风遮雨的先生。 如同他的誓言那般,他挡下了袭向白洲梓的凶弹。 替她挡下弹丸的他,踉跄着倒了下来,咬着牙,脸上却在笑。 浑身上下都是血。 她的瞳孔陡然放大。 他的学生们围到了她的身边,冷冷地看着她,咧着嘴说道,是你害死了他。 她丢下了枪,不住地摇着头,摆着手,不是,才不是我………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信。 (成长在战火中的孩子,终究会把一切和平的希望毁了吧) (只要失去控制就会随意动武的兵器,做出什么残酷的事也不奇怪吧) ——不。 我不是这样的! 她的双眼现出了疯狂的神色,那把枪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她举起枪托就要把围着她的人头盖骨敲碎。 “别这样,梓……” 你比‘她’更好。 你比过去的那个你,更好。 他伸出手,稳稳托住她颤抖的肩膀和溢满恐惧的心,让她不再向着深渊坠落。 她松开手,感受着熟悉到让她眯起眼睛的温暖, 然后扭头就用双手抱着先生的胳膊,略带哭腔地说道: “对不起,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啊……” 话音未落,她已经从梦境中深深坠下。 第044章:057日·木屋③ 脑内像是凝结着苍白的海雾,凝冻的霜雪覆盖着思绪层层叠叠一片。 后背的冷汗早已把床铺浸润,只待轻风吹过,悄然带走身体里仅剩的温暖。 白洲梓仰躺在床上,失去了焦距的瞳孔朦胧地映照着木制天花板。 阳光穿不透厚厚的窗帘,即使是正午,房间里也昏暗得如同傍晚。 无论在梦境,还是现实,她都找不到那份眷恋至深的温暖。 干燥的唇喉渴望获得水源,浑身上下的骨头因为长久的卧床,就像是散架了一样酸痛,可她竟从这些身体上的折磨里,感受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快慰。 ——如果她忍下了这些痛苦,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先生的身体好受一点儿? 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种可笑的妄念,一份不切实际的自我安慰。 这是和那些整天爱幻想的女孩子们待久了以后,染上的后遗症。 但她已经不想再保持理性了。 理性能弥合先生的病痛吗?能填满她心口的那份虚无吗?能让战争的脚步停下来吗?能把她之前犯下的罪孽一笔勾销吗? 既然不能,那还是闭嘴吧。 白洲梓用力抿着唇,茫然的目光在黑暗的室内游荡。 欠先生的,她苦思再三,依旧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偿还。 思来想去,白洲梓唯一擅长的事,或许就只有战斗。 那么,以手中的枪护他一世平安,好吗? “哈哈……” 躺在床上的少女长叹一声,然后疲惫地笑了起来。 她们不正是因为在战场上输走了先生,输走了一切,才绝望地想要用不可理喻的方式,为先生追寻那一丝生还的希望吗? 到头来,就是这一丝说自私也好,说疯狂也罢的妄念,驱使着她向黑暗的深渊不停坠落,即使朋友的规劝,也无法让她回头。 朋友…… 话又说回来,她现在还有朋友吗? 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面对苦劝自己的日富美,她留给她的只有执拗和坚决。 事已至此,她内心中竟然有些庆幸。 日富美想必已经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在船上对峙的时候,她看到日富美不发一语。 “这很好。” 她喃喃自语着, “日富美,不要受我这种不详的罪人连累,就很好了……” “想得美。” 木屋的房门被突然推开,熟悉的声音裹挟着冰冷的海风,吹进白洲梓耳朵里。 那熟悉的声音让白洲梓一阵愕然,下意识地直起身来。 阿慈谷日富美,就站在打开的房门口。 眼睛红肿,脸色像死尸一样苍白。 “日富美……!?” 白洲梓死命地咬着下嘴唇。 曾经被她放弃的友情,竟又冒出渐渐地头来。 一下一下,扎得她心底刺痛。 事情永远不遂她的愿。 越是想要逃避什么,越是想要放弃什么,最终都只会像回旋镖一样绕了一圈再飞回来,狠狠地砸在她的脑袋上。 那天自己对日富美撂下的狠话,发出的威胁,都变成了横亘在她自己心头的一根根刺,让她以各种合理又任性的理由,疏远自己曾经的朋友。 而日富美浑然不在意,轻松地跨越了她心头的荆棘藩篱。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日富美遇到了事情,还是会自然而然地找白洲梓谈心。 白洲梓从没有想过友人还能回头。 但日富美这份下意识的信任,这颗轻易跨越过去的心,还是把白洲梓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她还是那么随心所欲,却敞亮得让白洲梓只剩下了羞愧。 想到这里,白洲梓发声都变得艰难起来, 忍着干哑的嗓子吞了一口唾沫,终于开口说道: “日富美……我……已经……你不该来看我的……” “够了。” 日富美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她含混不清的说话。 “不管你有什么顾虑,你先听我说完。” 白洲梓向着友人的脸上看去,发现日富美的脸色苍白而疲惫,眼神中也透露出一股不健康的惨色。 白洲梓惊呆了。 对友人知根知底的她,从日富美的表情上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 她不是来安慰自己的, 更不是来说教,或者‘拯救’自己的—— 日富美是来向她,向她这个罪人寻求安慰的。 可是,为什么? 是什么事情,能让一向乐观坚强的日富美,心绪纷乱至此? 答案,似乎很简单。 答案,白洲梓当即就能脱口而出。 可她没有。 她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早已忘却许久,潜藏心底的痛苦,此刻开始像野火般燃烧,烧得她心中的天地通红一片。 “先生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日富美咧开嘴笑着,牙齿咬得紧紧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听到友人的话语,白洲梓只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 “你说,什么……?” 白洲梓张着嘴,像是金鱼一样无意识地吞吐着空气,直起身子,眼神呆滞。 这张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平静冷淡的脸,再一次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白洲梓一直以为,不怀念,不提及,那么所有影响她的情感就根本不存在。 而现下,那些被她压抑着的情感集中找上门来,一个接一个冒出尖锐无比的刺,刺穿她拙劣的伪装。 “在你们……在圣三一开战的前几天,先生的身体检查就已经很不对劲了。” 日富美自顾自地说着。 “他一直没跟我们说他脊椎的异样,是因为他要强撑着身体,为我们在战火中保驾护航。” “可是芹奈,偷偷地把先生的体检报告拿给了我。” “其实他的脊椎神经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只是他怕我们担心,硬撑着也要打完那场战争之后再休息……” “我真的……真的……当我知道他随时可能在战场上瘫痪的时候………我真的好怕,真的好怕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说,为什么要硬撑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日富美的啜泣,最后化作了崩溃的尖叫。 第044章:057日·木屋④ 白洲梓的指尖开始变冷。 寒气就像一条蜿蜒的小蛇,缓缓沿着她的血管溯回心脏,经过肢体带起苍白冰凉一片。 她想要握拳,想要掐紧指头,但仿佛连肌肉都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钻心蚀骨的浩大虚空在她的心里恣意扩散,终究让她连手指都移不动一寸。 像是从石墙中挣扎着爬出的灵魂,墙根上荆棘遍布,墙下是陡峭的海崖,只要跳下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天空中染满血色的日子过去了,但回忆还存在于她们的脑海中。 “呜啊啊……” 日富美扑到她的怀里痛哭出声。 温热的泪滴漫在她的胸口处,升腾起带有苦涩咸味的雾气,钻进她的鼻腔,漫过她的脑仁。 白洲梓垂下眼帘,一时间无语凝噎。 真正的温暖,是不求名,不求利,不为彰显自身价值,像空气和露水一般温润无声地滋润着她们的生命。 如同这份温暖的存在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而虚空的刻骨铭心,恰恰在于这份天经地义的温暖被打破,被夺走,于是天地都变得空落落一片,无法回首往昔,更无法期待未来。 那加诸于先生身上的庞大期许,终究在漫长的时光中化作了妄念,吞噬着他的生命,让他不能,也不会偏离他给自己设下的职责和誓言。 于是一切都变得命中注定。 结局已经被挥毫写就,铺开,血淋淋地展开在她们面前,无论对着它怒吼还是痛哭,都不会让上面的字迹变化一丝一毫。 白洲梓木然地抚着日富美的后背,双目空洞无神,口中低声地说着: “原来,对希望太过执着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啊。” 她说这话时的思绪空明澄澈,如同一句偈语。 日富美的身躯在她怀里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白洲梓曾试过将先生的名字忘却,他赠给她的那些温暖的鼓励,都成为了不能回忆的禁忌。 她试图让他的名字蒙上尘,消失于日复一日的繁杂任务中。 只是这份尝试,连纱织都看出来不智之极。 当他的名字重新泛起于她的脑海中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与他度过的点点滴滴,竟是她全部的曾经。 夕阳西下,照进木屋里一阵暖和的橘红光。 两名经历过多次分离和重聚的少女,默然坐于床前。 时代的风浪虽然能把友情拆散,又让她们重新相聚,但她们之间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时代,而在于她们自己。 “当我……发现先生的时候,他倒在地上,双手支撑着上半身,艰难地往前爬………” 日富美忽然开口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述着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只是她的嘴角反而因为痛彻心扉的苦,咧开了一个尖锐的微笑。 “他看到我,眼里露出了恳求……” “他恳求我,就这样悄悄地背起他,送到炼金工艺室,不要让别的学生知道,他实在没法让她们再担心和恐慌了……” “我背着他,一路避开学生们,然后把他放到炼金工艺室的手术台上, 先生要在那里,对自己进行应急手术,替自己装上某个‘装置’……” “说是能够替代一部分脊椎的……临时外接信号源? 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堵上他的嘴,不让他因为极端的疼痛而吐出来……” “到处都是血,流在手术台上,先生的眼睛都要瞪出来,双手都快要扯破固定手腕的皮带。” “我什么都做不了,小梓。” “我什么都,做不了。” 日富美重复地说着,那些能令她灵魂灼伤的画面。 尽管吐露出来,会再次灼伤她的喉管,她的心, 但如果把这些画面一直憋在心里,她可能就真的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哪怕她和白洲梓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经历了那么多时代的惊涛骇浪, 到头来,她还是只能对这个自己信任的朋友,倾诉这些画面。 除了抱着她的后脑勺外,白洲梓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她用手盖住疲惫的眉眼,发酸的鼻子一抽一吸,断断续续的气流从唇边吐了出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已将那份稍纵即逝的温暖,当成理所当然?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沉湎于无止尽的青春物语,而不再关注基沃托斯的真实样貌,也不再关注自己真正的成长? 散射出的尖锐问题,一遍遍捅穿自我感动的屏障。 在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一点一滴的击溃了她们苦心经营的心理安慰。 静寂的时光中,唯有日富美轻柔而苦涩的笑声,回荡在寂寥的木屋中。 “小梓,你还记得纱织她们袭击伊甸条约会场的那天吗?” 白洲梓睁大了眼睛。 记得。 她当然记得了。 面对裹挟着恨意和杀念袭来的纱织,和仿佛无穷无尽的‘尤斯蒂娅娜圣徒会’大军, 日富美屹立于废墟之上,以最闪耀的姿态,向着不合理的暴戾和仇恨发起反抗,振臂高呼出震撼人心的青春宣言。 那是日富美这名平凡少女积累许久的闪光,直令天空也为之放晴,让仇恨在她面前黯然褪色。 只是事到如今,这名自称平凡,心灵却坚韧到无法想象的少女,也终于迎来了她的动摇时刻。 白洲梓恍若未觉,心灵像是被从肉体中分割开一样,漫无意识地注视着日富美。 “那天说的话,我仍然坚信着哦。” 日富美嫣然一笑。 “努力过后终有回报,泪水之后就是欢笑,要为大家创造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这份信念,我是不会对它说谎的。” “只是啊,” 日富美笑着,笑容中有种尖锐的刺痛, “只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开始就如同许诺的那样完美。” “良好的秩序,需要能量去维持,稳定的环境,更需要付出代价才能调解矛盾。” “想要让这个世界变的理想,就要支付某种‘代价’,就要烧掉某种‘燃料’……” “还不明白吗,小梓?” 她笑得痛彻心扉, “为了那个梦想,先生把他自己当成‘燃料’,烧掉了啊。” 白洲梓被日富美脸上的笑容刺痛得惊醒过来, 她连连摇晃着日富美的肩膀,大声喊着: “那不是你的错啊,日富美!!” “我知道。” 日富美摇了摇头, “我知道是先生自愿的。” “所以,他要离开,我们又能有什么怨言呢,小梓?” 白洲梓满肚子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 生与死的瞬间,她已经体验过不少回了。 只是,面对那个人的离去,她内心中仍旧只有不舍。 夕阳的映照下,日富美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花。 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觉得,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是指……?” 日富美的声音,平淡得令她耳朵发麻: “我们必须去了解基沃托斯的运作模式,运行规律,即使暂时无能为力也无所谓,即使暂时想不出改变的方法,也无所谓……” “但最重要的是,不能停止思考。” 日富美看了她昔日的友人一眼, 她的话,像是在讲给白洲梓听,又像是在讲给自己听: “如果停止思考,那我们只是在浪费他的生命,浪费他的努力而已。” 第045章:056日·圣三一学院① 孤寂如同海潮,在名为房间的囚室中蔓延而起。 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剧痛,举目望去,只能触及黑暗和寒冷,即使是斗志再强的人,也根本无从抵挡。 空有力量,并不能解决一切,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如果敌人就在面前,圣园未花当然能用她的双拳将一切挡路者碰碎。 如果没有敌人,那就制造敌人。 于是拳头便能永不停歇,破坏永无终止,在这无休无止的破坏中,或许她也能找到生存的意义。 但她并不想止步于此,她也不喜欢沉溺于破坏之中。 此刻笼罩在她周身的孤寂,像是海中深处,又像是沼泽中心,她的拳头不能碰碎什么,她的脚也落不到坚实的地面。 目之所及,指尖触碰之处,只有淤泥一般的冷涩。 对于早已失去立足点的圣园未花来说,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得让她想笑,可无论她再怎么勉强自己,早已凝冻的面容也展放不出一丝笑意。 她只能用双手抱着膝盖,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背后的洁白羽翼遮住了她的侧颜,像是无颜见人一般。 或许一切都是必然。 或许这就是她该承受的代价——至少是代价的开端。 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也试过,双手合十,仰望天空,献上自己全部的虔诚和信念,躬心合意地向神求个答案。 结果一如既往,神没有听到。 她亲手开启了战端,顺从了主战派的气焰,发动一场席卷基沃托斯两大校区的战争。 在她的亲自参战之下,敌方的战阵很快被突破,被视为圣三一宿敌的格赫娜学园,也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被她的大军驱赶得狼狈逃窜,只能撤往海上重新休整。 那些格赫娜仓促离去而来不及带走的资源,包括工厂、农田、商业区等等……已经大部分处于圣三一学院的控制之下。 她们胜利了。 毫无虚假的,无法挑剔的,从战术还是战略层面上都找不出问题的,完全胜利。 这份无可置疑的战绩,已经超越了圣三一校区以往任何一位‘茶会’主办者。 可是现在,基沃托斯纷乱的局势,并没有因为圣园未花斩获的惊人胜利,而产生一丝一毫的好转。 正如先生所预料的那样,圣三一并未从这场战争中,获得她们预期的好处。 格赫娜在撤离之前,早把那些工厂里的设备拆的拆,炸的炸,实在不舍得炸又硬得拆不掉的,也免不了在机械内部整上一点‘加料’。想要第一时间将这些设备投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外部环境,那更是雪上加霜。 格赫娜本就和为数不少的学校保持着良好交流关系,自圣三一悍然宣战以来,这些学校要么噤若寒蝉,要么退守一方。 即使第一时间没有选择加入谁的阵营,也已经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谁也不想稀里糊涂地被踏平。 然而圣三一看似裹挟着大胜之威,实际上却已经虚得连自己人都忍不下去了。 圣三一传统的重型载具,在先生的指挥下都被炸成了零件, 至于高科技、高能量等级的决战兵器……先前制造的那一批已经耗尽了圣三一工厂的能源储备,在短时间内再造一批?早已是绝无可能的事。 要不是圣三一家底殷实,还能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着武器工厂的运转,眼下的圣三一甚至连训练用的武器都发不出手。 圣三一平日需要的基础资源,吃穿用度,虽然靠校园属地内的矿山和工厂,勉强维持自给自足是没问题, 可大小姐们需要的是高品质的生活,更精致的食物和用品——这可不是单凭圣三一的产能就可以满足的。 先前,圣三一大量的高端日用品和轻食,都要靠百鬼夜行联合学园进口。 作为主打旅游业和电影业的学院,百鬼夜行的高端日用品,曾引得无数学生专门跨学区几百公里,也要专程采购。 但百鬼夜行学院,和格赫娜的万魔殿曾有过友好交流。如今面对悍然开战的圣三一,自然是没法给什么好脸色看。 至少,如今在圣三一的货柜上,来自百鬼夜行学院的产品已经绝迹了。 百鬼夜行学院,到底是下决心反抗到底,还是只想奇货可居,吊起她们的胃口卖一个好价钱? 无论事实如何,圣三一已经没有向她们讨个说法的余力了。 很快,那些沉浸在胜利余韵中的学生们,发现了一个最清晰,最简单易懂的现象: 她们的生活品质,相较战争之前,非但没有上升,反而是大幅下降了。 货柜里的商品一直缺货,自动贩卖机也很难补充,就连武器都似乎要快整备不起。 这自然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战争不是游戏,不是娱乐,而是一种全体人对全体人的暴烈行动,不打到流干最后一滴血,是不会停下来的。 但开战之前,绝大部分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更没有预料到,她们的生活水平,居然会比之前下降得如此之快。 于是在如今的圣三一,一个有趣的现象便应运而生—— 曾经占据圣三一半壁江山的主战派,现在都‘消失不见’了。 她们不再鼓吹战争的好处,不再宣扬圣三一与格赫娜的仇怨,就像她们从未来过,又从未在圣三一的公开场合,发表过任何言论一样。 取而代之的,则是在报纸和各类手机媒体上,对圣园未花这个开启战端之人的冷嘲热讽。 圣园未花每天都要找几份这类报纸来看,然后被上面写的东西气得砸坏卧室的墙。 害得负责圣三一维修工程的学生跑上跑下好几趟。 不过其中一版小报,倒是写得有些意思。 这份小报一开始也和其他报纸差不多,对着圣园未花取得的胜利歌功颂德,不过没过几天它就话锋一转,开始阴阳怪气地写一些言论: “我们衷心希望圣园未花小姐能像在战场上解决敌人一样,改善学生们的生活问题。” “或许圣园未花小姐当初应该优先俘虏夏莱的先生,但现在也为时不晚,披上婚纱向他认个错说不定也是一种皆大欢喜的手段。” 以上种种言论,看得圣园未花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 “哎……向先生认个错吗?如果事情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她趴在床上,眼神中有些笑意,但没有光。 如果圣园未花打算一直依赖先生,那么她就不会顺着主战派的意,将战火烧到格赫娜境内。 只要让先生继续去用他的身体,用他的智慧,用他拼命工作积攒下来的资源,弥平双方的矛盾,化解那些蠢蠢欲动的主战派的怒火,就好了。 只是圣园未花,不能容许自己这么做。 她不能眼看着先生的身体支撑不住,而自己却毫无成长,什么事都做不到。 她必须主动担起这份责任,以茶会的领导者身份,担起她早就应该扛在肩上的,圣三一的责任。 但这几天下来,她遇到的问题数不胜数。 抱怨的信件和言论,如同雪片般飞来。 即使是与她同为一个教派的学生,现在也很少有人支持她了。 亲自扛过那份重担,圣园未花才切身地体会到,她一直以来仰慕着、追随着、恋慕着的先生,到底忍受着多么庞大的压力。 而自己肩上的压力,仅仅是他的三分之一………不,可能还不到三分之一。 第045章:056日·圣三一学院② 圣园未花很早以前,就知道先生和自己的不同。 他的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计划组成的。 他不拘泥于理性,因为理性只是一种态度,没人能达到全知全能——即使先生也不行,他已经多次重申过这一点。 他只是利用相对的理性,去分析,去感知学生群体中的意识,从而抓住矛盾的本质,从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至于圣园未花自己呢? 回忆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捂着脸笑了起来: “即兴发挥的地方太多了呀……大笨蛋。” 没错,与先生几乎是完全相反的。 圣园未花的人生,是由一次又一次即兴发挥组成的。 虽然以圣园未花的体格,以她在教派中的地位,还有她担任的职务,她倒是能承受得起那些‘即兴发挥’带来的后果。 但她做完这些即兴发挥的事情后,爽倒是爽了,她也没有违背过自己的本心,只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把其他的学生也想得太简单,以至于她从没想过事态可能会往其他的方向发展。 所以当先生在体育馆内,率领补课部的孩子们‘击败’她时(她当时没用全力),圣园未花立刻丧失了按照她的计划前进的动力。 为何? 因为强如半神,所以不知道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的感觉。 潜藏在她身上的强大共情能力,以及感性力量,本应成为她最大的武器,最终却成了最大的灾厄。 在第一次阿里乌斯事件期间,她受人蛊惑,受人影响,被人利用,即使只是风声流言也能助长她心中的偏见。 她所属的教派长期以来灌输敌对格赫娜的思想,已经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成为误判的起源。 而当她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要去挽回些什么的时候, 战局已经覆水难收。 她试图去忏悔,去告解,然而忏悔和告解并不能打消她心中的疑问。 人言不可信,那什么才可信? 她不知道。 极端跟极端争奇斗艳,窠臼与窠臼同流合污。 到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 基沃托斯,仍旧是那个基沃托斯。 但圣园未花变了。 就像突然从一个粉红色的公主迷梦中被唤醒,骤然看到真实的世界,她的全身上下都只有冷意,哪怕是太阳的热量也无法温暖她分毫。 她只记得夜半梦醒之后,浑身的冷汗,以及先生靠在她的床头,贴着她的前额,安慰着她。 爱就像是飞蛾扑火。 那一刻她懂了。先生并不是独属于她的。 她能拥有的时间,也只有自己受难的时候,他过来帮助自己的时间。 他很忙,一如既往的忙。 而现在,连这点微不足道的时间也要失去了。 事已至此,这一幕名为成长的闹剧,又该如何收场? 第045章:056日·圣三一学院③ 简单地换上常穿的茶会制服后,圣园未花推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行至中庭,她忽然感到有些不适应。 天气很不错,阳光正好,圣三一广场上正放着典雅的音乐。 如果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广场上应该都是嬉戏打闹的学生们。 只不过她们现在要么躺在医院里,要么因为愈发捉襟见肘的装备而不得不增加轮班的岗次,以免在圣三一最虚弱的时候,出现什么不测。 圣园未花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这一派萧瑟景象。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清算很快就会来临到她身上吧。 “真是让人无可奈何啊。” 她感叹着。 军事上的胜利需要一张脸,但生活水平上的失败,也需要找一张脸,两张脸都是她。 人们总是渴求虚拟形象。她明白。 有获得光辉胜利的一面,也有独断专行的一面,但这些都只是她的侧影。 只看一面,是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的。 “过去我眼中的先生,也差不多吧……” 她轻声地说道。 当眺望着先生侧影的人,成为了别人眼中的侧影,那感觉可真是一言难尽。 当众人的期待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她便成了集体的标志。 然后期待变成了绑架,生死、自由,都不由自主。 “原来,先生就是背负着这样的负担,在战斗的。” 圣园未花突然感到自己在震颤。 当她进一步理解先生所思所想的那一刻,某种巨大的晕眩感袭击了她的大脑, 让她眼冒金星,呼吸急促,浑身上下仿佛被重型载具碾过去一般。 她握紧拳头,拳头颤抖得止不住,美丽的大眼睛从左滚到右,但空虚的瞳孔无法在萧瑟的广场上,捕捉到任何希望的气息。 无数画面在她的眼前重放。 伴随着耳边尖锐的爆鸣声,先生病倒在草丛里,白洲梓殷切的眼神,无边的战火从天空落下,晚霞把苍穹染成血红……… 来自往昔战场的幻影,化作尖叫的梦魇,笼罩着圣园未花,不让她脱身。 她毫无缘由地想起,和空崎日奈最后的交手。 身形娇小的空崎日奈,纵使陷入她和狐坂若藻的致命夹击之中,仍旧没有放弃,不惜牺牲自己的精神和记忆,向着她们发起了决死的突击。 随着战场时间的流逝,空崎日奈的精神逐渐被烧蚀。 曾以威严屹立于格赫娜顶峰的军事委员长,也是先生珍爱的学生之一。 她很少在先生面前过分地撒娇,即使先生早已时日无多,她也只会把自己的感觉封闭,以更加铁血的姿态统御格赫娜,不让先生担心。 但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这样强悍、坚定的女孩子, 这样爱着先生的女孩子, 当她的精神被烧蚀之后,居然在未花的面前,绽放出了一个纯洁的微笑: “先生……日奈真的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哦……” 日奈的天真笑颜不断在未花面前闪烁,回放。 圣园未花只感到呼吸停滞,手抖得像是筛糠,凝聚在鼻尖的酸涩简直要爆发出来。 “不要啊……” “不要啊!” “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未花双手掩面,不断地后退,眼神充满惊惶,像是要从无处不在的梦魇中逃脱出来。 切齿的恨意,无望的爱意,以及如海潮般袭来的悔意,将她整个吞没。 我只是想要救先生。 她在心里默念着。 可那份梦魇却愈发不可收拾,尖啸着轰鸣着,仿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空气般让她无处可逃。 (你有什么资格忏悔?) (你有什么资格害怕?) (这一切,不都是你,圣园未花开启的灾难吗!?) 呜咽声停不下来。 此刻的她,再也不是那个挑起战火的魔女。 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退,但又只能后退,后退,脚步虚浮地后退,跌跌撞撞地后退。 直到她颤抖不已的后背,被一只手沉稳有力地扶住。 她用仍含泪花的双眸朝后望去。 落入眼帘中的身影,正是圣三一茶话会的另一席,同时也是她的青梅竹马:桐藤渚。 她正用一种略显担忧的眼神望着未花。 “还好吧?你看上去……被吓到了。” 圣园未花像是一只受惊吓的小松鼠般点了点头。 第045章:056日·圣三一学院④ 桌上的红茶已然放凉。 圣园未花用手抚着胸口, “渚……谢谢你,我冷静下来了。” 咖啡店里香气袅袅,灯光明亮,轻柔的音乐萦绕在空气中,只是写着菜单的黑板上,被划掉的餐品多得有些触目惊心。 “未花,” 桐藤渚关心地覆上她的手背, “不管发生什么,别封闭自己,好吗?我们毕竟是青梅竹马。” “嗯。” 未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中又开始泛着泪花。 桐藤渚盯着她,盯着这个拥有澄明眼神和无双战力的老朋友。 想起她亲手开启的种种事端,想起她佯装无辜的眼神,阴狠的眼神,茫然失措的眼神,自暴自弃的眼神,桐藤渚禁不住摇了摇头: “你太感性了,圣园未花。” 千言万语,最终汇作一句感叹。 不知是嘲讽,也不知是不是佩服,想必对于桐藤渚来说,二者都有一些。 “我知道,渚,但我这次无法退让。” 圣园未花疲倦地看着她,粉色的瞳孔里布满血丝,仿佛在深海中和鲨鱼搏斗之后留下的血痕。 “当我看见先生在祭坛上倒下的那一刻,我很绝望,很难受,像是整个人被泡在水里无法呼吸了一样。但我还是必须对着先生笑,像往常一样笑,因为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 渚沉默着,忽然端起冷掉的茶啜饮一口: “那几天你装的很好。” “是啊,但那就是我的极限了。” 圣园未花淡然地说着,可语气中分明是一种泾渭分明的惨烈。 “一开始,我去救护骑士团,去修女会,去圣三一的边境地带,我记录她们的工作过程,了解她们的战略指挥。” “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想帮先生分担点工作,让他不要再那么累,也可能只是想活动一下身体,要是什么都不做就看着他去死的话,我真的会无法原谅自己。” “但当我越来越了解圣三一这台机器的运作模式之后,我就越感到痛苦,越感到没有出路。” “我们的校训,我们的文化,一切都归根于遗迹里挖出来的古书和神话,这套体系固然给我们带来了足够团结的精神,但也给我们划定了永恒的敌人。” “圣书教导我们正道直行,对于不信者和圣敌则准备了地狱。只要这套体系一直存在,我们就注定要和格赫娜斗到地老天荒,不管几百年,几千年后,都是如此。” 说罢,圣园未花已是满脸泪水。 “我的先生为此而死,为弥合争端而死,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它。” 圣园未花停了下来,喝了一口已经冰冷的红茶。 寒冷苦涩的口感,缓和了她的情绪。 难以忍受的口味从食道滑落到胃部,沙哑,苦楚,被惩罚的幻觉,令她内心略微好过了一些。 桐藤渚则冷眼看着自己的老友。 她还是这么情绪化。 尽管已经有了背负重担的觉悟,但她激昂的情绪仍旧会时刻影响她的判断。 更糟糕的是,她看到了矛盾,却没有想到和解之法,内心深处植根的火焰会一直灼烧她的灵魂,直至初心尽散,化为灰烬。 “你想做的事,圣三一历史上还没有人做成过——哪怕是存在于古书中的先贤也一样。” 桐藤渚低声叹道。 “我懂的………”未花的声音低了下来,“可我必须………” “听我说,未花。” 桐藤渚开口了,声音柔和得令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知道自从先生要离开之后,这段日子你一直在给自己施压,但是,” 她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笑, “让我用先生曾经教育过我的话来说吧: 我们都是人,即使是战力足够一骑当千的你,也是人。” 圣园未花怔愣地看着她。 桐藤渚温柔地用右手,包覆上了青梅竹马的左手。 “第一次阿里乌斯事件的时候,我听说圣娅被人暗算倒下,心中太紧张,唯恐下一个被内鬼暗算的是我自己,于是我怀疑起那些形迹可疑的孩子,还以补课部为借口,把她们集中在一起由老师管理,结果呢……” 她自嘲般地笑着, “结果没想到,内鬼居然是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人,也就是未花你啊。” 未花顿时脸色涨得通红。 桐藤渚不提还好,一提到第一次阿里乌斯事件,那些糟糕的回忆又开始涌上心头。 她们两人,本应是维持圣三一这架庞大机器平稳运转的最后防线。 结果一个疑神疑鬼,把无辜的同学往死里整,另一个更是随心所欲,跟当时还是破坏分子的阿里乌斯结成了同盟,里应外合,破开了圣三一的防御。 本应是强强联合,结果变成瞎猫碰上死耗子。 即使想笑也笑不出来。 长久地沉默着,憋闷着,未花最终也只能勉强憋出一句: “真不想承认啊,都是因为年轻犯下的错误……” “你还没有成长到能说这句话吧,未花同学?”桐藤渚伸出手敲了敲她的脑门。 “我知道啦。” 未花闷闷地说了一句,低下头看着地板。 “未花同学,我们茶话会虽然决定着圣三一的诸事走向,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犯错。 我们不是先生,不是全能的领袖,我们只是普通的学生,这一点你难道忘了吗?” 桐藤渚深深地叹了口气, “以前你太过随心所欲,对身上的职责有些疏忽。 但现在,你又太过认真,认真到把每一个错处和失误,都当成了足以致死的心理负担。” “无论哪种心态,都是自我意识过剩的表现哦。” “作为青梅竹马,我很担心你,不是因为你的强大力量,而是因为你跟我很像——都容易走极端,而你这种极强的感性能量,让你的极端情绪会更加放大。” “像我,我心里曾经对补课部的孩子们,抱有过一些莫须有的指控。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花子、小春和梓同学的怀疑和指控,看似合理,实际上谬误百出,同时期和她们相似的,符合我疑心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 桐藤渚坦然地一笑, “所以说啊,思路错,步步皆错。 既然疑心暗鬼只能横生事端,我当时的工作重点,就应该放在自身的安保上,同时加强学院的防备,守株待兔才是正道。” 说到这儿,桐藤渚又颇为感叹地来了一句: “啊,不过那样的话,先生恐怕也没法和补课部的孩子们结成牢固的羁绊了,事情的方向可能又会被改写,结局也不好说呢………” 桐藤渚双手一摊,对着自己的友人无奈地笑道: “看到了吧?即使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固定答案和最优解可言。 我们只能回溯历史,以及创造历史,至于在历史中的我们留下的丑态,也只能全盘接受了啊。” “未花同学,我确实是个不完美的人,甚至离一般的‘好人’都还差点距离。” “可是,未花,所有人都有不完美的权利,哪怕是你,哪怕是我。” 圣园未花觉得一股酸涩的力量贯穿她的大脑,眼眶疼痛。 原来,自己的旧友也一直在苦恼着,迷茫着,反思过去的种种行径,并且努力让自己向更好的方向转变。 可她实践得出的结论是,‘更好的方向’或许压根就不存在。 她们注定要打上一场又一场不堪的战斗然后将这份不堪化作历史,留给后辈们当做谈资和笑话对象。 既然历史注定不会完美,杯子注定只能是半空的,那无论是愁眉苦脸,还是坦然面对,都不会对结果产生什么影响。 圣园未花,只需要继续做圣园未花,就好了。 , 她轻轻地回望着桐藤渚,这个她独一无二的青梅竹马,疲倦,劳累,眼中却坚定不移。 世界很小。 你最坚定的支持者,往往就在身边。 “谢谢你今天跟我谈心,我好多了。” 圣园未花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回原处: “我该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了,渚。” “去吧。” 桐藤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看着渐行渐远的友人,眼神中蕴含着心疼: “愿神保佑你的灵魂,未花同学。” 第046章:055日·圣三一学院① 沿街是一副破败落寞的景致。 由于战时戒严,这一段路已经没有市政工程的自动机器人前来清扫,地上堆积了不少的枯枝败叶,一脚踩下去就能陷进半截小腿。 时至深秋,鸟兽绝迹,这条幽深的林荫道里,寂静得让人心悸。 圣园未花孤单的身影穿行在其中,落木的阴影在她脸上摇曳,凉风吹过,她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孤独的感觉并不好受,更别提去享受它了。 圣三一如今的乱局,并不受她所控,但绝对如她所料。 当贸然开启战端的人由主战派变成了她,她就成了她们的代言人,无论好还是坏,她们都得捏着鼻子承认这一点。 而战争带给圣三一的,只有各种物资上的匮乏。 她需要收拾这个烂摊子,于是不得不去和早已静候多时的千年学院谈判。 就像一桩完美犯罪的进行时,一环扣一环,随着规律起舞,没有人能逃脱这份规律的支配。 圣园未花,似乎能隐约摸到这份‘规律’的边缘了。 但越是站在先生的角度思考,她就越是恐惧。 当战争的丝线由她而动,当她再也不能袖手旁观,而是亲自下场,搅动名为命运的浑水时,那种疏离感和剥离日常生活的感觉,已经开始侵蚀她的思维。 人不再是人,而是一颗颗棋子,任由施为。 她正在沿着先生走过的路,沿着空崎日奈走过的路,龋龋独行。 但这条孤独道路上彻骨的冷意,仍旧让她忍不住咬紧了牙。 “我必须走下去。” 她强迫着自己驱散脑海内的杂念,迈开步子继续向前。 地势渐渐爬高。 圣园未花走出衰败的丛林,眼前陡然一亮。 昏暗树林的尽头,是一片大约有两个球场那么大的空地。 更惊人的是,这片广场上居然没有一片落叶,深秋之中仍是秩序井然。 青草覆盖着行道旁的黑色卵石,细细绒绒,像一块最舒适的手工地毯。 广场中央,一道清澈的喷泉从石雕中涌出,水声悦耳,浪花如同晶莹的碎雪。 然后在雕像的下方汇聚成一汪清池,红白双色的花朵围绕着它盛开,仿佛是轻柔的绸缎点缀在一块美丽惊人的绿松石的周围。 薄纱一样的水雾氤氲升腾,波光嶙峋,水浪若隐若现,如同最美好的迷梦一般。 在破败的丛林里跋涉许久,忽然见到如此美景,任何人都会心情放松,想要去洗一洗浑身的尘土和汗水。 圣园未花轻轻走上前,把脚从深入脚踝的枯枝烂叶中拔出来。 一个人走了那么久,她也会感到有些累了。 她轻轻拨动着头发,朝着泉水走去。 但是还没走两步,她就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回忆像潮水,像惊雷一般袭来,把她轰得呆立在原地。 ——这里是基沃托斯的中央广场。 没错,就是先生剿灭佣兵团和黑市之后,为和平塑像揭幕的中央广场。 那尊金光闪闪的和平塑像,就在离她不足二十步远的地方,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刺痛着她的眼球。 和平塑像上,格赫娜的孩子们,和圣三一的孩子们并肩作战,携手同行。 她们的眼睛望向一处,她们的武器指向一方,脸上的表情充满着勇气和对未来的期待,哪怕前路再是坎坷,她们亦会排除万难,砥砺向前。 这是先生的理想。 这是先生梦想过的景象。 基沃托斯的孩子们团结起来,放下彼此的争端,手挽着手,互帮互助,解决各个学院各自的生存困境,没有人会是孤岛,没有人会被抛下。 先生的愿景,此刻却已成为遥远到无法追溯的梦境。 大战过后,人心惶惶,已经没有多少学生会在这尊雕像面前驻足停步。 既然理想已经只剩背影,又何必触景伤情? 她们不再去看。 未花摇着头,笑得很凄凉。 她鼓起勇气,打算再看这尊已经失去了神性的和平塑像最后一眼。 下一刻,她的呼吸都停滞了,瞳孔陡然瞪大,浑身的愤怒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 原本光洁无痕的和平塑像,已经被人用血红色的喷漆破坏了! 到处是触目惊心的喷漆,即使喷泉也洗不掉,那一道道红色的疤痕就像是恶意的具现化,在曾经这座代表着先生理想的雕像上爬行。 而在雕像最醒目的位置,血红色的喷漆凝聚成了一句饱含愤怒的话: “和平是个谎言。” 第046章:055日·圣三一学院② 圣园未花捏紧了拳头。 那句由血红色的喷漆写出来的话,像是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眼球,让她连呼吸都变得难以忍受。 一种冰冷的感觉,仿佛是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攀爬上她的全身的感觉,笼罩着她的心头。 胃部一阵阵地翻涌,来自于腹腔中的酸味和苦味在她嘴巴里面泛起,她强忍着喷涌而出的冰冷怒意,才不至于把胃里面的东西都给吐出来。 在这个沉默得令人想要尖叫的广场上,圣园未花抱着自己的双臂,急促地呼吸着,眼眶里的血丝几乎要迸裂。 她不想看,但她的精神,她的意志却强迫着,强压着她的头让她看向和平塑像上浑身的血红色疤痕,以及: “和平是个谎言。” 为什么要这么说? 如此践踏先生心意的家伙,到底是谁? (如果被我抓到那个家伙,她肯定要……) 火海般的怒意涌进未花的心头。 但当她捏着颤抖的拳头,眼睛仿佛寻仇一般向着那个未知的捣乱分子发泄怒意时,她的双肩忽然垂下了。 失魂落魄,眼神中一片漠然,冷彻的心中只有酸涩的味道。 是她,是圣园未花开启的战端。 无论她内心中抱持着何等美好的愿景,拯救先生也好,荡涤基沃托斯的污浊环境也罢,如今的乱局,毕竟是她亲手写下的历史。 无论从嘴里吐出多少怨恨的话语,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她想。 “圣园未花,你不能再这样感性(任性)下去了。” 她在心里对着自己默念道。 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不是吗? 先生维持着基沃托斯的秩序,而当秩序被破坏时,受到冲击的学生们,也只能将怨恨第一时间归结到他身上去。 不管圣园未花做出了怎样的暴烈行动,名为‘联合部队’的约定,终究是先生和那些学生、市民们定下的。 她还没资格插手。 她想把一切罪孽都背在自己身上,殊不知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她一个人能解决得了的任务。 “终究,连分担都做不到。” 圣园未花想着,心脏又开始疼痛起来。 正当她沉浸在这份负罪感带来的疼痛中时,一阵嘈杂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拖动物体的声音,打破了广场上的这份寂静。 “别再乱动了,给我老实点!” “当众破坏和平塑像,你觉得你还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广场!?” 圣三一学生们的怒吼,刺痛着圣园未花的耳膜。 看来是那个破坏者被抓住了,她想。 可她的内心中,为何没有丝毫宽慰的感觉? 反倒是心中那丝疼痛,变得更加撕裂起来?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那个破坏者,但她可以肯定,此刻她心中对那名破坏者的恨意,远远比不上对自身的厌恶之情。 她明白,如果自己现在去跟那名破坏者对峙,她肯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心绪变成一团乱麻。 想逃,想偷偷溜走,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在这里, 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居然回到了和平塑像面前,缅怀着过去。 但事情总是不遂人愿。 “啊,是圣园首席!” 那群抓到破坏者的圣三一学生,还是发现了圣园未花。 多半,是想找她邀功吧。 圣园未花茫然地转过身去,条件反射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两名身着鎏金边和暗绿袖口装饰的纯白制服的圣三一学生,肩后背着武器,面容严肃地押着‘破坏者’来到圣园未花面前。 那名‘破坏者’也不挣扎。 她只是用一种漠然的眼神,盯着压下她肩膀的两名圣三一学生,以及眼前的圣园未花。 她手里那瓶血红色的喷漆罐还没有干涸,仍旧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圣园未花抽动着鼻子,打量着她。 ‘破坏者’梳着显眼的红色丸子头,卫衣上绘有贝里塔斯的标识,肩膀上还戴着千年学院的铭牌。 对于圣园未花来说,眼前的学生并不陌生。 为了招揽更多学生加入圣三一的行列,她把所有进入过夏莱的学生们档案都翻了一遍,记在脑海中,几乎能倒背如流。 破坏和平塑像的学生,是来自千年学院的小涂真纪。 真纪隶属于黑客组织贝里塔斯,但没有前辈们那么强大的编程能力,要说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只有对街头涂鸦狂热般的爱好而已。 “真纪同学,是吗?” 未花轻声问道。 很奇怪,当她真正和破坏和平塑像的学生面对面时,内心中那种狂暴的愤怒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因为或许一切都是必然。 寄宿着先生理想的纪念雕像被破坏是必然,与小涂真纪对峙是必然, 还有,满手的罪孽和错误也是必然。 “明知故问。” 真纪闷声闷气地说道,对着未花翻了个白眼, “现在你抓到我了,打算怎么处置我?” 未花的眼神中闪过一片黯淡的伤。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真纪咳嗽了几下,然后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着未花,仿佛在看一个根本不好笑的笑话。 “我只是不想活在谎言里。那个和平塑像再漂亮,代表的理念再完美,只要它成为了谎言,那它就是丑陋的。” “我的喷漆,只是给一个成为谎言的建筑,做上一个应有的标注而已。” 真纪的目光很清澈,里面没有什么阴霾。 她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至于后果,她从不会在意。 圣园未花觉得自己的指尖开始变得冰冷麻木。 难言的酸楚,从脊柱一直爬到头顶。 她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未花望着真纪,望着这个勇敢跳出来的反叛者,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堵在心头,根本说不出来。 她要怎么跟真纪解释,即使有先生的全力斡旋,圣三一的主战派也早已泛滥成灾? 至于格赫娜的委员长,她确实用个人能力和威严,强压下了格赫娜的开战声音, 但那不可能长久,迟早有一天她会扛不住压力,在物极必反的道理之下,战争一样会爆发。 她只是不想让先生,在一次又一次的斡旋和调解中,消耗掉他最后的生命。 于是她选择开战,主动沾染上笼罩着基沃托斯的仇恨循环。 但战后的世界,并不理想。 或许,从来就没有理想过。 “你竟敢侮辱先生的理想和教导吗!?” 圣三一的学生当即怒不可遏,一脚将真纪踹在地上,用武器指着她的胸口: “我们的行为是正义的!那些不信者,那些背离先生教导的敌人才是祸乱的根源!为此,我们有义务将先生的教导传遍整个基沃托斯,哪怕用上战争的手段!” “你心中那些无聊的感伤,在先生的理想面前,什么都不是!” 真纪的指尖动了一动,但没有反抗。 她冷静地看着,看着眼前像是暴怒的狮子一样的圣三一学生。 她忽然轻蔑地一笑: “但是先生,似乎没有跟你们走啊?” 那个圣三一学生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片刻过后,她举起拳头,眼睛泛红,这气势把真纪吓了一跳: “那是……那是某种神秘塑形的幻象!格赫娜总喜欢搞这种鬼把戏!” 真纪摇了摇头: “既然把话说成这样,就没有交谈的必要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圣园未花: “那么,把我这个捣乱的家伙肃清吧——你最习惯这种事了吧?” 第046章:055日·圣三一学院③ “为什么……” 圣园未花含混地嘟嚷着, “为什么要逼我………” 她的声音极轻,即使是在她眼前的真纪也听不清楚。 真纪茫然地抬头看着她,湛蓝的眼瞳中满是不解。 这让圣园未花更加烦躁。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抛下一切,抛下圣三一茶会首席的身份,抛下身上的一切责任,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与世隔绝不问世事,不再和任何人扯上任何关系。 她以为自己能应对狂风骇浪,可当真纪被押着送到她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学生都辩不过。 从前,她活在谎言和欺骗之中,任由风言风语将她的思想改变。 现在呢? 似乎没有什么长进。 谎言仍旧是一个个谎言,只不过披上了一层名为大义的外衣。 而小涂真纪,就像是童话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面对披上了‘新衣’的赤身国王,仅凭一句话,就让所有人的集体潜意识共同编造出的谎言,不攻自破。 苦涩的味道在嘴巴里回荡,下嘴唇似乎都被她咬出了铁锈味。 圣园未花的脸上阴晴不定,沉默许久,眼睛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 好在真纪的视角似乎看不到她眼角的泪光,她想,不然实在是太难看了。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对圣三一的学生命令道: “放开她吧。” “可,可是圣园首席……!”圣三一的学生们顿时表情变得非常精彩。 “我不会说第二次。” 圣园未花冷冷地下达了最后通牒。 两名圣三一学生动作一顿,不甘心地缓缓松开了手。 真纪悠悠然地站起来,忍受住手臂上的疼痛,不在意背后投过来的愤怒眼神,逆着圣园未花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不想维持你的秩序了?”真纪冷声质问道。 圣园未花的呼吸骤然一紧。 背后的汗水已经浸透了她的上衣,一阵北风吹过,身上的寒意让她皱起了眉头。 “那改变不了什么。” 圣园未花轻声叹道: “那改变不了任何事。你有你相信的东西,我们圣三一也有自己的坚持。我提议各退一步,尊重彼此,好不好?” 真纪没有作答。 表现得很好,圣园未花夸奖自己。她没有在学生们面前展露自己的失态。 只可惜这已经是极限了。 她害怕再看那座布满红痕的和平塑像一眼,心里的痛苦和悲伤就会撕破她高傲的外壳,把那个伤痕累累的自己,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为什么会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她的眼神飘忽到了远方,目光中只有无可触及的迷茫。 “我可以走了吗?” 真纪突然开口问道。 圣园未花抿紧嘴唇,强撑的倔强摇摇欲坠,一团酸涩的空气堵在胸口。 她没有作答。 真纪身后两名圣三一的学生,也没有丝毫挪动位置的意向。 在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 秋季的阳光是一种黯淡苍白的金色,朔风卷着喷泉中包含湿气的雨点,寒意彻骨。 由枯枝败叶组成的静谧森林中,风向,忽然变了。 灰黄的残破叶片,被席卷大地的涡流吹了起来,形成一道枯叶叠就的墙。 机械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像是某种鸟类的尖啸。 一股不祥的气息弥漫开来,在枯枝间的巨大阴影中穿梭而过。 “轰!!” 烟尘迷漫,劲风四起。 圣园未花伸手拂开漫天的灰尘。 凌乱的呼吸化成白雾,模糊了她所有的表情。 她抬起眼睛向前方望去,然后看到了四道凶险的红光。 “这是什么?” 圣园未花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强劲的气流再一次卷起,将漫天烟尘吹得四散而去。 她抬起眼睛向前看去。 两台金属灰色的巨大动力甲,正像铁塔一般屹立在林中,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这两台动力甲上没有丝毫学生的神秘气息,与圣园未花经常见到的自动机器人很类似。 但是,圣园未花一眼就能看出来,它们的制造工艺沿用了圣三一和格赫娜在大战中总结出来的精华技术,其中蕴藏的澎湃能量,更是远超任何现存的自动机器人。 现今的基沃托斯,格赫娜远遁海岛,圣三一元气大伤,还有什么势力能够玩得起这种昂贵的玩具? “千年学院吗……” 未花咬着牙齿笑了。 她早就预想过战争带来的连锁反应。 但是,当她亲眼看到千年学院处心积虑研究出来的战争机器时,她的笑容仍不免有些凄凉。 原来所有人都在磨刀。 原来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准备。 和平塑像上的美好图景,可能就如同真纪所说,只是一个不堪的笑话吧…… “啪嗒,啪嗒” 清脆的脚步声打在石板路上,那份节奏有种典雅的韵律美。 在两台无人动力甲的拱卫之下,一名身着纯黑色西装裙的高挑学生,自枯叶林深处走来。 黑色的长发,血红色的瞳孔,脸上挂着一副淡漠的神情,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将映入视线的人彻底解剖。 仅仅是那份威圧感,就令人感受到十足的上位者气度。 “我刚接到无人机的警报,说千年学院的学生被圣三一袭击了?” 自说自话着,她看向已经恢复自由之身、目瞪口呆的真纪,以及用冷峻的视线望着她的圣园未花。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但那笑容中并没有丝毫温度,只是仿佛在脸上贴了一个写着‘友善’的标签而已。 “现在看来,都是误会了?” 她那血红色的瞳孔,和圣园未花淡粉色的双瞳,在空气中交锋。 片刻过后,面对毫不相让的未花,她率先退了一步,用温和的口音说道: “失礼了,容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千年学院研讨会会长,调月莉音,应邀前来与圣三一谈判。” (这装模作样的家伙……) 圣园未花在心中咒骂一声,脸上却恢复了淡然的笑容。 “确实只是一点误会而已。我们……没有打算为难小涂真纪同学。” “况且,在这个时间点上折腾千年学院的学生,说不准会酿成什么外交事故呢。” 调月莉音侧过身去,左手叉着腰,看向圣园未花的眼中,倏然闪过一抹厌恶之色。 但她掩饰的很好。 片刻过后,莉音又恢复了那种胜券在握的笑容。 “既然误会解决了就好。关于基沃托斯的未来,我们可是有很多的话题,等着和圣园同学好好聊一聊呢。” 她不经意间瞥了布满红痕的和平塑像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 “至于千年学生制造的问题……我已经安排了清洁用自动机器人,相信很快便能把和平塑像恢复原状吧。” 圣园未花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对调月莉音做出的承诺,她不置可否。 说实在的,不管是无人动力甲也好,调月莉音也罢,给她造成的压迫感,都不如小涂真纪那对清澈的眼神。 既然都是虚与委蛇,泥中打滚之辈,她对调月莉音又何须客气。 “我们是该好好聊聊——” 圣园未花退后两步,从容的微笑再度在她脸上浮现: “地点就选在伊甸条约签订的旧址吧?那里不仅各方势力都没有管辖权,而且也是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我很期待,能和千年学院一起创下不亚于伊甸条约的丰功伟业。” 调月莉音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么,明天见吧?” “正合我意。” 无人动力甲再度响起了轰鸣声。巨大的喷气涡流再一次席卷枯叶林,载着调月莉音消失在远处。 圣园未花转过身,挥手招呼着那两名圣三一的学生。 她们纷纷慌忙地跟上首席的脚步,跟随着圣园未花,沿着石板小道一路离去。 顷刻之间,破败寂寥的枯叶林中,只剩下了小涂真纪孤单的身影。 她裹紧了卫衣外套,一言不发。 寒风吹过,她眼睁睁地看着和平塑像上血红色的痕迹,被莉音叫来的清洁用自动机器人,细致耐心地洗刷掉。 没过多久,广场上的和平塑像,又恢复了金光闪闪的光辉形象。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骚乱终归于秩序,质问终归于平静。 但真纪知道,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枯叶林中发生了什么。 她都记得。 “都是谎言。” 真纪默默地嘟嚷着。 第047章:054日·伊甸条约① 深秋的天气变得晴朗起来。虽然早已没有暖意,不过至少没有刮风下雪。 圣园未花轻轻地啜饮一口红茶,放下茶杯,摇晃的液体倒映着她面沉如水。 她用冷静的目光,凝望着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千年巨塔。 这座屹立于大地之上的高耸建筑,比任何宫殿和博物馆都要闪耀,比传说中的通天塔更令人神往,它本身就是科学和理性的力量象征,以人类的理性之光,点亮文明的火炬。 如果说圣三一那些蕴藏着古典韵律的书馆和圣堂,培养出了她们的高贵精神和感性的心灵,那么千年巨塔就是千年学院的精神寄托—— 不惜背负上异端、物质主义者的邪恶称号,也要寻根问题,探究一切事物的可能性。 圣三一的古典式思潮,确保着精神世界不会堕落。 而千年刚好相反,它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择手段地狂飙突进。 “呵呵。” 圣园未花不禁冷哼一声。 理性也能成为一种信仰吗? 不,理性只是一种态度。 这一点,先生知道,她也知道。 理性并不意味着一帆风顺,更不意味着永不犯错,而当科技的狂飙突进超越了人类的感性限制,乃至超越了一切限制,等待着她们的又怎么可能不是车毁人亡了? 所以, 即使调月莉音领导之下的千年学院,与联邦学生会勾结在一起,想要在先生即将离去的时代塑造基沃托斯的全新秩序,圣园未花也不会亦步亦趋。 她只会冷眼旁观,然后静待时机。 桐藤渚这段时间在圣三一四处救火,外交上的事只能靠圣园未花撑起来。 身为茶话会首席,这样的责任是理所应当。 可圣园未花只是在心中寂寞地笑了一声, (现在的我,够资格吗?) 也许她在心智上还只是踏入了成熟的门槛,也许她在策略上只是学到了皮毛。 比起先生,她当然明白自己短时间的努力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有的时候,在学会走路之前,要先跑起来。 “快看!” 身边的圣三一学生忽然惊呼出声。 伊甸条约签署地区搭起的长棚,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一层亮白色的丝幕。 在千年工程机器人的迅捷动作下,漫天的轻纱随风摇摆,闪烁着月晕似的虹光,又像是天边曼妙的流云。 丝纱围成的帘幕中,都是彩带扎成的花朵,红蓝粉白,带着娇艳欲滴的露珠,竞相绽放,远远望去,仿佛一片彩色的海洋。 见到此情此景,圣园未花心头黯然一痛。 (这是……和平塑像落成那天的装饰风格……) 调月莉音确实有心了。 她刻意用工程机器人装饰协议会场,不仅展现了千年学院雄厚的工程力和技术力,还不经意间捅中了圣园未花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脑海中闪过被泼上红漆的和平塑像,圣园未花连忙摇了摇头,将不好的思绪赶出脑内。 “还是忘了吧。现在可不是沉湎罪恶感之中的时候。” 她抬起头来,无力地轻声一叹。 谈判即将开始,已经不容许她的心中还抱有软弱的想法。 仿佛要印证她的话般, 两个高挑的身影穿过丝质的幕帘,拨开重重的帷障,走到她的面前。 “谈判即将开始,敢问圣三一准备好了吗?” 调月莉音闪着鲜红色的瞳孔沉着地望着她。 她的目光中有种胜券在握的自信,仿佛这场谈判不过是走个过场,结局早已注定,一切都在千年学院的计算之内。 圣园未花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心中的厌恶却愈发深重起来。 对于调月莉音这个莫名自信的家伙,她是越看越不喜欢。 不过,跟在莉音身后的那名学生,倒是勾起了圣园未花的注意。 她留着一头银白长发,手捧笔记本,淡紫色的眼瞳里雾气萦绕,脸上挂着礼节性的温和微笑, 但她的眼神分明在哭。 她眼神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让共情能力极强的圣园未花,也忍不住揪心起来。 于是未花抿了抿嘴,开口问道: “这位是……?” 调月莉音笑着说道: “真是失礼,居然忘了介绍。这位是千年学院研讨会的书记——生盐诺亚同学。她将会协助我们整理这次谈判的细节内容。” “诺亚同学?” 圣园未花望向了她, 诺亚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失控,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恢复了往常的笑容: “圣园同学,刚才是我失态了。请不必顾虑我,尽情与我们的会长讨论吧。” “嗯。” 未花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她想要从诺亚身上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 (我记住你了,生盐诺亚……) …… 传说在世界的尽头,有一道横贯天空的彩虹。 而每一道彩虹的彼端,都有着足以令人毕生追求的事物。 可能是黄金,也可能是人生的幸福。 童话里的世界,总是充满各式各样魔幻的奇思妙想。 但在理性的世界里,彩虹不过是折光引起的光学现象,并不稀奇,亦非神迹。 圣园未花扯起嘴角,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自己因为不成熟而铸成的错误。 无论她再怎么不愿去想起它们,它们最终都成为了通往未来的道途。 当她的泪水将幻想尽数洗去,当现实的生存问题一次又一次找上圣三一的时候,她就再也不能变回当初那个沉湎于童话与幻想中的圣园未花了。 她的眼睛愈发明亮,世界在她眼中也变了模样。 伊甸条约的长桌前,她和调月莉音相对而坐。 她的眼神中已经没有激情的闪光,调月莉音也沉默地看着她。 就是这般时刻, 事关三大学院的大局,无数孩子们和学院的命运, 纵使有万般纠结,也只能深埋心底。 她深深地呼吸,平复着急躁而纠结的情绪,眼望着调月莉音如手术刀般精准的目光,平静地伸手相邀: “请坐!” 未花首先开口道。 圣三一与千年科技学院,双方各据一边,鱼贯而入。 未花在属于圣三一首席的主位上缓缓坐下。 莉音望了她一眼,默默地坐在了她的对面。诺亚坐在她的身旁,打开笔记本,已经准备好开始记录的工作。 未花没有去过多留意莉音的神情,却目光漂移,缓缓地落在了诺亚的身上。 相比起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的莉音,未花还是对生盐诺亚更感兴趣。 无声地打量了她许久,感受到她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悲伤,未花幽幽地叹了一声。 (不会又是跟先生有关吧,怎么基沃托斯到处都是……这样下去我说不好真的会吃醋哦) 莉音清了清嗓子,眼睛直直地盯着未花: “圣园同学,开始谈判吧!” “好。” 未花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用毫不示弱的眼神回望着莉音: “多余的客套话已不必多说。我知道你们千年学院想在大战之后夺取胜利的果实,至于圣三一目前的困境,相信一直承办着我们数据收集工作的千年学院,也是一清二楚。” “所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调月莉音,我知你的野心远不止一个学园,开出你的条件,不然我们一拍两散。” 莉音望着她微笑,眼神却是冷峻不已: “不愧是圣三一的首席,这般气魄的确爽朗!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言相告,只要答应我们三个条件,千年学院将会协助圣三一的一切重建事务和物资供给,不需要你们花一分钱。” 第047章:054日·伊甸条约② 三个条件? 圣园未花皱起眉头。 虽然早有预料,但调月莉音的态度,仍然让她有种不妙的感觉。 她不会怀疑千年学院的实力。 曾经的基沃托斯,在金融方面的业务,有90%是由千年学院和凯撒集团完成的。 自从先生发起联合作战,狠狠地端掉了盘踞在基沃托斯的黑市和黑色银行后,凯撒集团元气大伤,但千年学院却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其中的一大部分空缺市场,实力变得愈发雄厚起来。 ——而凯撒集团听命于黑服。 圣园未花已经隐约闻到了蹊跷的味道。 黑服自称时日无多,身躯破碎,因此不再选择与夏莱的先生为敌。可眼下这一出金融势力的交接,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相信凯撒集团会毫无抵抗地,将市场份额让给千年学院。 除非有黑服在背后穿针引线。 可,为什么? 黑服将蕴藏域外科技的无尽之剑交给了圣三一,又把自己旗下的凯撒集团割让给了千年学院。 他是真心诚意地放下与先生为敌的念头,还是………他正在编织一场更大的阴谋,将整个基沃托斯再次卷入其中? (……肯定有问题,不管是千年,还是凯撒集团) 圣园未花抿着嘴,稍稍闭上了眼睛。 过去那个残害学生,与先生为敌的黑服,她并不害怕。 因为有老师在,不管对方有什么残害学生的阴谋,他都能轻松化解。 但如今这个身躯已然破碎,语气中也似乎有种‘开悟’状态的黑服,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 无论是百废待兴的圣三一,还是终于下场的千年学院,都只不过是在黑服的掌中起舞。 诚然,黑服早已放弃亲自下场,身躯和内核的破碎,也让他对人世间没什么留恋。 他甘于当一名‘顾问’,当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不再插手基沃托斯的事务,甚至不再执着于研究学生的神秘。 但他仍旧在编织着什么,圣园未花能感觉得到。 想到这里,她看向调月莉音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这盘棋局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只能做现在唯一可行的事: 见招拆招。 “说出你的条件吧。”未花轻声道。 调月莉音嗯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来,以居高临下的态势,俯视着圣园未花平静的双眸: “第一条,圣三一和千年发表联合声明: 为了维护基沃托斯的和平,将在联邦学生会的监督之下,由各校派出一定比例的学生代表,组建‘联邦评议会’,主导重建工作和基沃托斯的各项事务。” 这一条,倒是没有出乎圣园未花的预料。 光是看千年学院的行政机构‘研讨会’的组成,谁还不知道她们擅长议会斗争? 调月莉音这步棋,看似公平合理,但千年学院既擅长商业,也擅长在契约上耍花活。 若是新秩序下基沃托斯走议会路线,必然是有利于千年的。 把别人拖入自己擅长的领域,再用自己丰富的经验击败她,这套获胜法门真是永远不过时。 圣园未花嘿嘿一笑: “看来你们真的争取到了联邦学生会的支持。我承认你们的想法很好,但……这里是基沃托斯,你们没忘吧?” 调月莉音沉默不语。 这里是基沃托斯。 击破她的构想,只需要这句话,就足够了。 圣园未花交叠着双手,微笑着,乘胜追击道: “你指望一个‘联邦评议会’来缔造和平?在这个便利店里都卖弹夹的城市,那些在议会斗争中失败的孩子们,可是真的能向会场中扔爆弹的啊……” 未花摇着头,眼眸低垂,神情中既有得意,也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自嘲。 她对基沃托斯很有信心。 只可惜,这份信心,来自于基沃托斯永无止尽的暴力逻辑。 未花暂时还想不出办法去阻止,但是嘲笑别人的底气,她是有的。 望着她自信满满的样子,调月莉音沉吟了一下,眼眸中只有淡然: “所以,‘联邦评议会’的重点议题,不在于解决学院之间那点微小的利益争端, 而是为了决定,新成立的‘联合部队’的动向。” 果然。 真正的杀招永远在后面。 未花长长地吸了口气,狠狠地盯着莉音的眼睛,牙齿咬紧,一言不发。 千年学院的代表,不会平白提出一个无法实现的设想。 ‘联邦评议会’只是一个明面上的幌子,一个文明的外壳, 至于真正的利益分配,完全取决于新成立的‘联合部队’之上。 调月莉音哪是不明白基沃托斯的暴力逻辑啊? 她太明白了。 所以,她才整出来一个以文明的外壳做点缀,内核仍旧是暴力逻辑的秩序。 而且, 而且—— 还是建立在先生的理想之上,建立再先生曾创下的,名为‘联合部队’的功绩之上。 评议会只是个幌子,真正起作用的,只能是以绝对的暴力碾压一切反抗的‘联合部队’。 没有学院之间的互相理解,也没有沟通的余地。 新的‘联合部队’,将只会成为圣三一和千年的暴力工具,击溃一切敢于挡路的敌人。 先生的理想,已经比那尊泼上了红漆的和平塑像,还要不堪入目了…… 圣园未花捏紧了指尖,每呼吸一口,都仿佛吞下一团痛苦的火焰。 调月莉音默默抬头,无声望着她,面无表情。 二人目光交错,空中冰冷的目光交锋,没有一丝的温暖。 那天广场前先生和未花的温柔相拥,早已如逝去的水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默了良久,圣园未花终于无力地低下头去。 她的面容中渗着悱然的笑,眼中升起淡淡的雾霭: “也就是说,在圣三一与格赫娜大战过后,新‘联合部队’的主要组成,便是那些你引以为傲的无人动力甲了?” “当然,这是最合理的选择。” 调月莉音淡淡地说道。 她的态度,就像是唯恐她的野心不能更加明示于人一样……… 不, 圣园未花看得清楚, 调月莉音分明是把这一切争权夺利,都视为理所应当。 她的言行举止,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与目的。她坚信自己站在历史的正确一方,为此,无论手段多么肮脏,也无法激起她内心深处的哪怕一丝愧疚。 (真是最糟糕的对手……各种意义上) 圣园未花自嘲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她能在每一个糟糕的对手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未花低下了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说出你的第二个条件吧。” “第二个条件,其实也不算复杂。” 调月莉音摊开双手,笑道: “那就是,圣三一的武装部队需要缩减规模,最多只能维持原先一半的常备部队。” “你这个混账!” 未花还未开口,身后的圣三一学生早已愤怒地拍着桌板: “想让我们裁军?先把你们学校的自动机全部销毁了再说!” “可问题是,你们现在连训练用的武器都无法保证啊。” 调月莉音微笑着说道: “不管是圣三一部队的重建,还是给你们早已凋敝的经济进行振兴,花的都是千年学院的钱。对金主这种口气,恐怕不是很恰当啊。” 那名圣三一学生当即就要扑上去,被另外一名学生死死拦住。 和谈会场的气氛,当即变得剑拔弩张。 调月莉音柔声说道: “更何况,以圣三一如今的外交困境,多少学院都被你们的战果吓怕了。 想要挽回形象,至少得首先放下武器,表明自己没有威胁吧? 而且如今厌战的情绪在贵校蔓延,裁撤常规部队不仅能缓和与其他学院的关系,还能省下一大笔开支。 我相信大部分学生,会做出明智的判断的。” …… 圣园未花沉着脸,一言不发。 谈判陷入了僵局。 千年学院想要不费一枪一弹,就收割最大的那颗果实。 可现在经济要仰人鼻息的圣三一,也多半只能捏着鼻子和千年合作。 圣园未花颓然地靠在椅子上。 她大概能猜到学生们的反应,毕竟,除了最狂热的那群人外,大部分人还是觉得,有得赚至少比没得赚好。 调月莉音确实已经算准了圣三一的底线,她开出的条件,不管圣园未花支不支持,圣三一的大部分学生们,显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 未花又抬头望向生盐诺亚。 诺亚似乎专心致志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但她的手正在微微地颤抖,眼睛中也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悲伤、无奈和彷徨的情绪。 她默默地摇头: “还有第三个条件呢?一并说出来吧!” “好。” 调月莉音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扶着桌面,用冷静的语调说道: “基沃托斯的三大校,都拥有长久的历史和公认的名望。如果评议会中任何一方缺席,那评议会的权威也未免有些名不副实。” 圣园未花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说……要让格赫娜加入评议会?可她们已经逃往海岛上了……” “未必。” 调月莉音从容地撩拨着头发: “你难道忘了吗?格赫娜的空崎日奈,是通过军事政变上的台,以武力强行将格赫娜的万魔殿进行改组,才成为了格赫娜的领头人物。” “名不正则言不顺,空崎日奈的那一部分割据势力,我们千年仍旧没打算承认呢。” 调月莉音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差点让圣园未花口中的茶水喷出来。 割据势力?她是怎么一本正经地发挥这么惊人的搞笑天赋的!? 人家格赫娜将近万人都跑到海上了,仍然留在岸上的学生不足百人,就这点学生还能代表什么……… 等等。 圣园未花忽然想到了一个最糟糕的可能。 “格赫娜万魔殿的前议长……羽沼………真琴………” “正是如此。” 调月莉音拍了拍手,兴致盎然地说道: “千年学院收留了原本被软禁在格赫娜的真琴议长,作为回报,她也同意加入评议会的计划。” “这第三个条件,就是圣三一需要承认羽沼真琴,作为格赫娜在评议会的代表。” 圣园未花低着头,捂住了脑袋。 想笑,但是沙哑的嗓子根本笑不出来。 千年学院还真的拉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评议会。 羽沼真琴失去了格赫娜学院,恰似无根之萍,只能依附着千年学院。 至于圣三一,在接受了千年经济援助的同时,也无法在评议会中拥有更多筹码了。 若是她们背后还有联邦学生会的支持…… 调月莉音就将总揽评议会,从千年学院的big sister,变成基沃托斯的big sister。 “真是好算计。” 圣园未花咬牙切齿地赞叹道。 “过奖了。” 调月莉音迈步摇头,淡然地笑道: “毕竟,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第048章:053日·圣三一学院 自从那染满血色的一天之后,直面过多目女唤来的外神的百合园圣娅,精神力越来越虚弱。 圣园未花沉默地坐在病床前,看着自己昏迷不醒、发丝凌乱的挚友,叹了一声,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信盒。 做工精美的信盒里,放的全是学生们写给百合园圣娅的慰问信。 眼看时间还没有过去两个月,信盒却早已塞得放不下了。 圣园未花寂寞地笑着。 “那些写着慰问信的孩子们,大多只是厌弃我的统治,怀念你做首席的时代啊。” “不过,能收到这么多热情洋溢的慰问信……你的人望还真是高到夸张了呢,圣娅酱。” “所以啊,所以啊……赶快醒来吧………这样躺在床上真的不像你啊……” 圣园未花低下头去,抿紧了嘴唇,眼中似有泪光浮现。 她肩上扛着的重担,比起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沉重。 和千年学院的谈判,至今也没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圣园未花为了能在谈判中保住多一点圣三一的利益,放下身段四处求人,还撒了不少的钱, 但除了让千年松口,把裁军后的军备规模扩大到两个军团以外,再没有任何的成果了。 圣园未花知道,调月莉音和她背后的势力,其包含的野心绝不仅限于一个圣三一。 她们还没有看够圣园未花的挣扎和纠结,更渴望着她彻底的忠诚。 圣三一如今的处境,完全取决于,圣园未花的表演—— 她必须表现得像是一个实力超群,又尊重理性的跟随者。 她必须能理解千年学院的每一步动向,又满怀敬畏地不去说破它。 就在五个月之前,圣园未花根本没有想过,她要负担如此沉重的责任,像走钢索一样游荡在最危险的平衡当中,走错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曾经的她,太过信赖先生了。 太依恋他了。 直到先生带着病态的苍白面容,沉痛地看向准备告白的她。 直到先生倒在灰黄的枯枝和草叶里,每呼吸一次,嘴角就渗出一点鲜血。 圣园未花才惊醒过来: 从此,不会有人无私无偿地张开双臂保护自己了。 她必须直面基沃托斯祸乱的根源,全力以赴地应对最强大的对手,抛弃掉任何侥幸求安逸的心态。 用忍耐消磨掉对手的疑心,用恭顺赢得对手的信赖,然后……暗中聚敛实力。 圣园未花眯起眼睛,笑容暗藏着冰冷和决绝。 调月莉音……你似乎掌控着一切,但谁又能保证你不是另一颗棋子呢? 当初我犯过的错误,你难道就不会再犯一遍? 她对着病床上的圣娅深深地凝望了最后一眼,整了整自己的上衣领口,走出卧室。 …… 圣三一事务所的大厅里,零零散散的坐着疲劳过度的事务员。 她们都是精英,不过早已被连轴转的工作和无休止的事务弄得精疲力竭。 茶话会制度延续至今,已经暴露出了效率低下和权力集中的问题。 平日里倒还好,但对于大战过后的圣三一,茶话会制度已经不再能够跟得上时代的发展。 因此桐藤渚积极改组,效仿夏莱的模式,吸纳圣三一不同派系的学生们进入新成立的‘圣三一事务所’。 她们将在这里处理各种行政问题,积累经验的同时逐步掌握实权,以便在茶话会职能缺位之时,能够成为支撑圣三一的骨干力量。 当然,在任何地方进行任何改组,反对的声量都从来不缺。 过去倚靠圣三一茶话会制度,通过垄断教派内部的声量来攫取财权的人,是不肯放下手中的蛋糕的。 她们总是会以各种理由推脱,甚至强行压制三个教派内部的学生,不让她们参加桐藤渚的事务所。 大家都有难处,事情很难办,相信一贯好说话的桐藤渚,应该会体谅的吧? 对此,桐藤渚也学到了圣园未花的果决。 难办?那就别办了。 桐藤渚一面毫不留情地处置了那些反对者,让她们从此连茶话会的关系都攀不上, 一面更加慷慨地给予这些事务员更多权利和学习的机会,保证她们能更快速地成长起来,取代那群尸位素餐,只会嚼舌根子的蠢货们。 胡萝卜加大棒,几乎是百试百灵的招式。 一来二去之间,‘圣三一事务所’的力量更加壮大,那些被选进来的精英们,也都是更纯粹的事务人员,她们身上的教派残余,被极大程度地削弱了。 正因如此,映入未花眼帘中的事务员们,虽然疲惫不堪,但她们眼中却没什么教派成见。 看到自己,她们也只是略一点头,释放着一线人员特有的朴实与善意,便转身投入更加繁重的工作中去了。 圣园未花撩拨着头发,姿态优雅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 她从雕着银边的茶杯上,打量着坐在对桌的桐藤渚。 她的青梅竹马看上去瘦了一点,精神也不是很好,一边处理公务一边翻着放在膝盖上的砖头书,看上去像极了一个赶死线的倒霉优等生。 每个人都在努力,都在付出。 尽管力量微薄,但她们仍旧抱有信念,不为某个高高在上的神秘,只为未来的生活,能够看到更多的阳光。 (现在……还是不要打扰渚酱比较好呢) 她睁着明净的双眼,任由自责感吞噬心脏。 她帮不了她们什么。 身为首席,圣园未花主管的是外交,即使她自告奋勇帮桐藤渚处理文件,也只不过是在自我感动而已。 各司其职,坚守岗位,这才是在危急关头最需要的品质。 未花勉强笑了一下。 她也应该突破心理障碍,去做一件她从没有勇气做过的事了。 “咔” 圣园未花走到事务所的角落,悄然启动了隐藏在袖口的紧急通讯仪。 那是以神秘驱动的传音装置,不受空间坐标的影响,在整个圣三一也极其稀有。 她只将这些通讯器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属下和朋友们。 如今,她需要去联系一个‘不该’联系的人。 也许结果会不尽人意,也许她会收到一大堆叱骂然后切断通讯。 但她仍想试一试。 通讯仪打开了,但那一边却没传来任何声音,只有若隐若现的沙沙响,回荡在未花的耳边。 圣园未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再说一个字都会耗尽她毕生的勇气。 终于,她带着颤抖的声线,缓缓开口: “小……小梓?你在那边吗?” “我想和你们的先生,说几句话。” 第048章:053日·小木屋① 白洲梓拖着沉重的身躯走着。 沉默像块巨石压在她的头顶,她只觉得周身的空气冰冷凝涩,血液好像也变得流动不畅,连思维都好像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虽然已经连续三天没能强迫自己睡着,可现在是正午,不是休息的时间。 即使头痛得像要炸开,她也没有丝毫睡意。 “呜……” 她试着弯下卧床许久而变得僵硬的腰,酸疼的感觉像触电一样袭向她的脑髓。 在这说亮不亮,说暗也不算暗的小屋玄关前,她只觉得闭上眼也只有一片混沌不明。 随意地踢掉了鞋,她深深叹了口气,撑着手边的鞋柜,慢慢倒在玄关的台阶上,仰面朝天。 她闭上眼睛,用冰凉的双手捂着脸。 ——小梓,你不是什么士兵,你比那更伟大……你是一个人。 ——小梓,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少女的耳畔回响。 她听得手脚发颤,立刻狠狠地堵上了耳朵。 可这该死的让她眷恋的声音依然从指缝中透进来,像是钢针一样。 熟悉到已经变成一种生活必需品的温柔语调,让她眼眶颤抖,呼吸困难。 ——我一直都在,小梓。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保证。 骗人,骗人……… 先生为什么要骗我啊,为什么啊……… 她闭着眼,任由冰冷的泪珠在脸颊上滑落。 在这晦涩不明的黑暗里,这无尽的压抑,这无止尽的疲惫,这无望的眷恋里,终于抑制不住地让无表情的面具支离破碎。 这张从来都是冷静平淡的脸,深埋于冰冷掌心中的脸,因为先生在回忆中的出现,而让深埋心底的悲痛如溃堤般崩溃。 她太正直了,正直到不知道如何自欺欺人。 不知道如何处理那天在海崖上向先生肆意倾泻的,终于爆发出来的庞大情感。 白洲梓曾经以为,靠着忘却,靠着不提及,那么那些让她眷恋至深又伤痛至深的感情就根本不存在。 而现在,她的思绪里全都是先生。 那双曾经用怜爱和疼惜守护着自己的浅灰色眼眸中,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生命力。 身为战俘,身为曾经伤害过他重要学生的人,她没有资格靠近他,接触他。 即使那些女孩子们容忍她在先生面前开口,她那被负罪感撑满的胸腔和喉咙,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只有在这个无人的小木屋里,在极度疲倦和无奈里,才能好好地痛哭上一回。 那些问不出口的话,那些不该发生的念头,蓄积成了冰冷咸涩的海水,将她的心淹没。 先生,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痛苦吗?会不会有一刻想要放弃? 你的心中,还能有一小片属于我的位置吗? 还是说,你已经忘记我了?或许那样也好。 那么如今,你那双让我沉溺其中的浅灰色眼睛,又在注视着谁呢? 白洲梓双手捂着脸。 渐渐地,温热的液体就像无法抑制一般喷涌而出。 她害怕一切与时间有关的东西。 害怕看到日历,害怕看到时钟,害怕听到指针滴答滴答地走动。 甚至害怕听到自己的心跳。 任何能让她感受到时间向前流动的东西,都能让她浑身发冷,嗓子收紧。 无处不在的时间标识,随时随地提醒着她,她那已经下身瘫痪的先生,不足百日的期限。 而当期限降临之时,就是她的心灵死亡之时。 她出生入死过很多次,枪林弹雨也闯过不知多少,在阿里乌斯学院的抗极端环境、抗拷问科目中,她也名列前茅。 但是真正恐怖的折磨,其实并不尖锐,而是漫长的,漫长到没有边际。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心灵一点一点死去,而她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止这一切。 她就像一个灵魂分体的观测者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灵死亡。 她又想到她的挚友日富美,声泪俱下地对她说过的话。 “如果不去学习,如果不去了解基沃托斯的运行规律,我们只是在浪费他的生命和努力而已。” 她干裂的嘴唇笑了。 日富美,还是那么坚强,还是不懂得放弃呢。 徒劳也好,消磨时间也罢,日富美总能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坚信那些努力有意义,即使结局会把她的心也一起撕碎。 自己呢? “到头来,不够优秀的人,原来一直都是我啊。” 白洲梓抬起眼,望向回忆中意气风发的先生,眼神迷离。 不辜负所有人的信赖,总是有着让人看不透的计划,却总能温柔地照顾好所有人的,先生。 他从容,他强大,他无所不能。 而先下,他就在自己的眼前,指缝里透过炽热的温度,怀着无私不悔的爱意,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她想溺毙在这温暖的视线中。 无论如何,她只相信这个男人是爱着她的,不接受其他可能。 先生,是她的。 一直是她的,永远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既然先生已经拯救了她三次,那么,第四次,第五次,他也一定会回应自己的呼唤赶来的吧?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喉咙中却吐出一串低沉的笑声。 被不切实际的幻想迷惑,白洲梓却笑得很开心。 血流中的寒意已然消失,回荡在身体里的只有温暖,令她足以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的温暖。 然而下一刻,胸口处传来的响声,却让白洲梓整个人都僵住了。 “嘟……” 那份震动,回荡在小木屋里潮湿的空气中。 那是她不愿回忆的曾经,是她无法回去的归宿。 “啊……圣三一的……紧急通讯仪?” 第048章:053日·小木屋② 百叶窗外是起了阴云的天,不带多少温度的光将木屋里留存的温暖驱散得丁点不剩。 厚重的棉被盖在身上,除了压紧胸口的苦闷之外,没能给她冰冷的四肢带来一丝柔和的宽慰。 白洲梓浑身僵硬,慢慢地蜷缩起来,将冰冷的脸庞埋进枕间。 (圣三一……为什么这时候联系我……?) 少女浑身冰寒,四肢更是像被钢制箭头钉在了床板上。 胸口的通讯器不断震动,好似一颗随时准备起爆的破片雷,把她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乱糟。 她空洞的双眼流出了泪水,呼吸困难的嘴唇边,吐着沙哑无声的咆哮: “为什么还要找我……你们已经赢了,已经赢了!!” 无边的痛苦和懊悔,伴随着那日毁灭巨兽与侦察机相撞的惨烈景象,交互着出现在她眼前。 她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无情无悯,为敌人带去杀戮的死亡天使,抱着救活先生的痴念投身战斗,却最终把先生逼上了绝路。 那个完美士兵般的自己,那个眼中只有任务的自己,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她正用一种圣人般的眼光注视着白洲梓,注视着这个放弃了痴念,却找不到目标的迷茫女孩,眼中没有同情,亦没有敌意。 但她不会离开。 不管白洲梓被先生救了多少次,不管白洲梓内心里多么抗拒她的出现,她总是会回来。 注定要回来。 “嗡……” 胸口的震动再次加剧。 通讯器那头的人,似乎很执着。 白洲梓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拳头。 厚重的棉被攒起了扭曲的线条,如同她被拧得起了褶皱的心。 极端的痛苦和惧怕之下,少女可爱的脸蛋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圣三一……通过我身上的通讯器定位……找过来了吗?) (还是说……她们要我潜伏在格赫娜,继续当一个内应?) 无论哪个选项,她都会再一次伤害先生,在先生不计前嫌地救了她三次后。 他已经被自己伤得太深了。 若是再伤害他一次……白洲梓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 哪怕先生那个笨蛋仍然把她当做自己的学生,她也不可能再赖在他的身边了。 “死路一条呢。” 身体内最后一丝动力都被抽走,连抬起头都是一种困难。 白洲梓像一个凝固的雕塑般,静静等待着通讯器接通,等待着她的命运。 第048章:053日·小木屋③ 手脚都在发软。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震动的通讯器,隔着衣服震得白洲梓胸口阵阵发麻。 她哆嗦着翻出通讯器,不断跃动的粉色信号灯,显示着对面联系人的身份。 “圣园,未花……” 她剧烈颤抖的双手死死攥紧了衣领,心仿佛砸到了一排针尖上。 对过去妄念的悔恨和执着,对如今处境的怀疑和不知所措,现下全部都落在这个她决心效忠的人身上。 白洲梓犹豫着,等待着,却迟迟没有勇气按下接听键。 她死死咬紧牙关不断告诉自己这是迟早的事,可是冰冷的手却像麻痹了一样,颤抖僵硬着毫无反应。 下一刻,期限的时间已到,通讯器无视了她的犹豫和踌躇,自动接通了。 “小……小梓?你在那边吗?” 圣园未花惴惴不安的声线在那头响起。 可白洲梓早已憋紧了嘴,内心压抑的恐惧和愤怒快要爆发出来。 如果没有圣园未花,和她带给自己的虚妄的希望,自己压根就不会伤害先生一分一毫! 哪怕先生即将离去也好,她至少还能在先生身边留有一个位置! 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就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位置就好啊…… 她热切无望地恳求着,只要这点东西就已经足够,但那份虚妄的执念,终究把她手头这点希望也给输得干干净净。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哽咽的喉头让声音都变了调。 她只想朝着圣园未花怒吼,质问, 问她为什么要骗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赌上手头仅有的那点光…… 但她做不到。 虚妄也好,执念也罢,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 尽管指甲已经把柔嫩的手心掐出了血,但白洲梓无法向着未花怒吼。 通讯器那头,圣园未花的呼吸也很不安。 未花已经没有了那份运筹帷幄的自信,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信念也几乎到了动摇的边缘。 “我想和你们的先生,说几句话。” “对不起,小梓……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他商量一下。” “这次事件过后,我一定会负起责任的——把我关到地牢里永远出不来也好,绑到柴堆上点燃也好……我都会接受!” “但是求你了,小梓,我必须跟先生谈话,事关基沃托斯的未来,拜托,拜托了……” 对面的说话声,先是变成了低声下气的恳求,最终变成了一声声的哭泣。 白洲梓还是第一次看见,圣园未花如此软弱的一面。 圣园未花也迷茫了。 那个给予自己虚妄的希望,承诺能救活先生的女孩子,也迷茫了。 白洲梓攥紧了通讯器,孤立无援般紧紧抓住这溺水边缘的最后绳索。 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个陌生的学院,还有如今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陌生的自己,已经让她不知道,未来究竟该往何处去。 不堪回首的过去,无物可信的现在,还有一片迷茫的未来,让白洲梓彻底陷入未知的恐惧之中。 “我……我…我……” 她一声声地哭泣,却怎么都吐不出一个回答。 圣园未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语调: “小,小梓……?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 还没等圣园未花继续问出口,白洲梓就猛然爆发,张大嘴巴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 通讯器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哭声渐渐减弱。 白洲梓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喘着气,鼻头凝聚的浓重酸楚让她淡粉紫色的眼瞳里蓄满了泪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努力憋紧了呼吸和哭喊,心脏咚咚地跳着,像个灼热的火炉把她胸腔烧得快要裂开。 圣园未花也失去了信心。 曾经给出自己承诺的人这一份不确定的语调,就像是命运的审判锤,重重地敲下来。 宣告着白洲梓的恐惧和担忧全部成真。 渐弱的哭声忽然拔高,她声嘶力竭地哭着朝未花呐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先生的病情又恶化了……如果你有办法的话,现在就说出来啊!证明给我看啊!!!” “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不想这样,所以才赌上了我的一切!结果我现在什么都没了!” 白洲梓凄厉的哭喊,渐渐变成了冰冷的笑声: “呐,圣园未花,能证明你不是一个骗子的时候,就是现在了……” “我已经……输掉了……我的一切,如果你现在还不拿出点什么东西的话,还想请我帮忙……” “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第048章:053日·小木屋④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许久。 沙哑的白噪声,就像是最锋利的刀,将白洲梓已经不复青春活力的心划得面目全非。 “说不出口呢。” 白洲梓冰冷地嗤笑着。 “是啊,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你是挑起战火的魔女,我是残忍无情的兵器,我们倾尽一生,能做到的,就只有破坏而已。” “你和我,都只是死亡和恐惧的使者罢了。这是命中注定,没法更改。” “为什么以前的我,居然有一瞬间觉得,跟着你,就能给先生带来生存的希望啊?” “呐,圣园未花,为什么啊?” 少女的唇中,冰冷的笑声渐渐放大,混合着自嘲与厌弃,抽泣着,像是乌鸦的尖啸。 圣园未花紧紧握着手里通讯器,强忍着眼睛里快要溢出的泪水,紧皱的表情让原本可爱的脸蛋显得沧桑了许多。 她总是在追寻着先生的身影。 她固执坚持的暗恋,她不肯放弃的追赶,哪怕把先生逼上绝路也仍旧放不开的,名为爱的执念。 (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了,明明都已经拼命学习,拼命追赶了……) 为什么,她空荡荡的手心里,仍旧只能握到一团深深的无力感? 未花沉默着,紧紧闭上了眼,急需的眼泪终于像水柱一般划过脸颊。 她需要承担责任,需要编织出一个又一个谎言,用更大的谎言去掩盖过去的谎言,才能让绝望地跟随着、信任着她的孩子们,再次与她这个不祥的罪人合作。 对于玩弄权术的政客来说,谎言只是基本中的最基本。 但对于饱受谎言之苦,感性能力也强到无以复加的圣园未花来说, 无论是拯救先生的理想,还是寄予希望的未来,都只剩下了纯粹的折磨。 (这就是……承担责任的……感觉吗?) (糟透了,真的……糟透了) 圣园未花用右手撑着眼睛,颓然地瘫在办公桌上。 心念电转。 眨眼之间,她已经编制好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 尽管不想承认,但她使用起白洲梓来,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她的喉咙蠕动着,发出了无声无息的嘲笑。 圣园未花一面在心底里感叹自己正向着肮脏大人的方向快速滑落,一面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 “救活先生的事情,以后再谈,当然我也没有放弃。” “但是小梓,我这次冒着风险用机密线路联系你,可不只是为了请你帮忙……事实上,这件事对你也有莫大的好处哦。” 白洲梓面色冷硬地回呛道: “不管你给出什么条件也好,你不会觉得我还要相信你吧?” “是吗?” 圣园未花轻轻笑道: “如果这个‘好处’,是重新回到先生身边的机会呢?” “……!” 白洲梓突然间神色凄厉,下意识地就想把通讯器捏碎。 但是思虑再三,踌躇许久,她的眉头却愈发紧皱。 她还是被圣园未花拿捏住了。 现在的她,只想找个理由见先生一面,无论他对她是失望也好,熟视无睹也罢,终归能够排解一点内心淤积的苦涩。 通讯器那头又传来了圣园未花欢快的声音: “放心吧,这次不会让你去承担什么风险,我也不会做什么隐瞒。” “你最好没有隐瞒。”白洲梓冷声笑道:“说下去。” 圣园未花也不计较,声音柔美地开口: “首先,我想请教小梓同学一个问题:先生现在最关心的学生,是谁呢?” 这个问题顿时让白洲梓心头一颤。 不过很快,她便恢复了冷静,反唇相讥道: “你该不会想说是你吧?白日梦做多了的公主也该有个限度。” 通讯器那头的未花,用一种夸张的悲伤语调感叹道: “小梓还真是不留情面啊,居然连问答游戏都没心情玩……” 但旋即她就正声道: “不是我哦。先生现在最关心的学生,恐怕,也只有空崎日奈了吧?” 空崎日奈。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白洲梓的眼神倏然黯淡下来。 她是格赫娜陨落于大战中的英雄,因过度使用吸收精神力的强化系统,在精神上跌入了幼儿退行的状态。 白洲梓蠕动着嘴唇,对圣园未花的说法,她无法反驳。 岂止是‘最关心’空崎日奈啊。 她都已经成了先生的一个心结。 先生甚至不惜拼上所剩无几的‘大人卡片’使用效力,也要用生命向格赫娜作出承诺治愈她。 如果是别人靠近先生的身边,白洲梓会生气。 但唯独对空崎日奈,她心中没法找出一丝嫉恨。 因为这是圣三一欠她的,她们所有人,都欠她一个交代。 良久的无言之后,白洲梓干哑着嗓子笑道: “也不知是谁在战场上设下陷阱夹攻她的……现在倒有脸拿她来说事了?” 这次换通讯器另一头沉默了。 不过兴许是圣园未花在外交场合锻炼过一会儿,这点攻势很快被她化解: “那场战争的事,我当然要负最主要的责任。” “而作为负起战争责任的第一环,我要提供给先生的,就是——让空崎日奈精神恢复原状的方式。” …… 白洲梓抿紧了嘴唇。 脑海中那日海崖上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先生被月光照下阴影的侧脸,他环抱住自己的胳膊,他投注过来的温柔视线,让她就要迷失在这片如同幻境的温情中。 , 但幻境终究是幻境。 白洲梓用力摇着头,眼神再度变得清明,痴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面无表情地问道: “圣三一已经掌握能让她复原的技术了吗?” “准确地说,不是圣三一,而是千年学院。” 圣园未花平缓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 “据我们的情报部门调查,千年学院最近似乎流行起了一款‘和老师谈恋爱’的VR游戏,并且这款游戏,似乎使用了才羽绿同学留在千年的数据。” 白洲梓摇摇头: “这好像说明不了什么。” “的确,仅凭一个游戏当然显得有些大惊小怪。但问题不止于此。” 圣园未花微微地笑着,语气却令人生寒: “但我有确切的证据,千年学院也在进行精神感应系统的研究。” “还有,隶属于游戏开发部的天童爱丽丝,上周起就不见了踪影……” “人工智能,精神感应,以及VR系统……你不觉得这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不等白洲梓回答,圣园未花立刻自顾自地说起来: “比如说,利用VR系统和精神感应,吸收学生们心中对于先生的精神侧写, 然后将收集到的精神侧写导入人工智能,模拟出一个趋近于先生的人格——” “到时候,千年学院的无人机械大军,就得到了一个战无不胜的指挥官。” …… 白洲梓的嘴唇咕哝了一下。 她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科技上的话题。 “……千年学院的野心,跟空崎日奈,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啊。” 圣园未花轻描淡写地说道: “VR系统和精神感应结合起来,潜力远不止于此。也许,我是说也许——也许我们能用VR系统潜入空崎日奈受创后的内心世界,然后通过导入大家对她的精神侧写,重新唤醒沉睡中的公主呢?” “……这些都是理论。” “没错。”圣园未花很干脆地承认了。 “……你又想骗我了?” “所以我说过了,我想直接跟先生对谈,让先生来判断我的理论是否可行吧。” 圣园未花微笑着回应道: “小梓,你不需要冒任何风险,只要把这个通讯器交给先生就好。” “千年学院的电子战能力太强,任何常规通讯都有暴露的可能,幸好这个通讯器是神秘驱动,无视空间坐标,我们跟先生的谈话,不会被泄露出去。” “如果先生觉得我在撒谎,责任当然不在你身上,只在说了那么多疯话的我身上。” “但如果先生觉得我的理论可行,到时候圣三一与先生共同行动,需要一个联络员,而且在关键时刻,这个联络员可能还要执行一些任务……” 圣园未花的语气温柔而甜蜜: “小梓,你难道不想亲手给先生带来拯救空崎日奈的希望,让他从此变得离不开你吗?” 第049章:052日·宿舍① 白洲梓漫步在由灰色石块垒成的防波堤上,海风将她的头脑吹得一片空白。 已是傍晚时分,天光渐渐黯淡下去。 不过转眼时间,原本湛蓝的天空就快要落入秋夜的帷幕。 她紧紧地握着胸口的通讯器,用力到指节发酸,仿佛有种刺痛感在她手上灼烧,却仍旧不肯松开。 她只是害怕,害怕稍一不留神,冻僵的手掌里就会悄无声息地再溜走什么。 哪怕是已经习惯了失去的她,也已经承受不起…… 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夜景,海浪拍打在崖石上碎成雪沫,那沙沙的声响在她耳边回荡着,恍若隔世。 她睁大了茫然的眼,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色彩。 可是早已模糊的视线里,她只能看到远处摇曳的灯火,还有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学生。 只能看见一片空白。 栏杆上的寒气仿佛有生命般,顺着她掌心的纹路,钻进她的体内,为她早已在空虚中灼烧的内心多添了一丝混乱无序。 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感觉纠结在心头,相互对冲之下反而没有那么难受。 如同万川归海,所有欲望、理想与痴念走到了尽头的结果,就只有一片空虚。 一种灼烧着的空虚。 如果随波逐流也是一种幸福,或许她会找一处清幽的地方,让时间慢慢平复她悲哀的心绪。 可是无法抑制的思念,却一天天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挣脱她心底的一切藩篱和枷锁。 海岸边上的灯塔射出晃眼的灯光。 她茫然盯着静谧的海岸,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有什么东西死死地压在胸口,泛起一阵哽咽般的疼痛。 已不知走了多久。 她站在豪华奢靡的游轮旁,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港口。 光影斑驳的灯光在她脸上匆匆掠过。 她独自一人穿梭在入夜的奥德赛海洋高中,码头边涌动的人潮推挤着她前进。 身边有各种商铺打出闪耀的灯光招牌,繁华街头的光芒亮得如同白昼。 身边有各校学生结伴嬉戏,牵手同行,哭着笑着闹着。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拥挤的人潮,一张张她不熟悉的面孔,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自己不过是万千学生中毫不起眼的一个,怀揣着半吊子的觉悟,错过了唯一的他,却还要死死拽着不放手。 似乎是人潮拥挤的街道充满生气,她的双眼也朦胧着一层水雾,折射出柔美的波光。 打开momotalk,翻到先生那一栏,在备注上加了二十几颗漆黑的爱心。 既然压抑不住,那就不要压抑好了。 “先生,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你,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在临近学校那条街等我,我处理完工作后马上过来。” Momotalk上的对话截止到这一句,再往下翻也没有后续。 身后渐行渐远的霓虹招牌逐渐变成模糊的光晕。 转角处有一座长椅,她停住脚步。整日压抑着的忐忑和紧张终于溢了出来。 铁制长椅的靠背透着浸入血液的寒冷,她仰面倒上去,望着被城市灯光消磨的星空,静静地出了一口气。 天色已暗,她也不想再挪动身体。 往昔不堪忆,未来不可追,至于现在,唯有等待。 她的耳朵在冷风中被吹得发红,呼出的一缕缕白色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眶。 不知等了多久,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是她的先生。 先生穿着灰色的西装,系着深色的领带,从灯火辉煌之处走来,光影在他脸上留下了时间般典雅的刻痕。 皮鞋与地板之间交碰的声音落在她的心间。 她的视线贪婪地渴求着他的形象。 更多,更多。 明明在心底发过誓,只要能救回先生,哪怕先生一辈子对她恨之入骨都无所谓, 但她无法移开视线。 他如同往常一样提着满公文包的资料,握着手机匆匆走来。 他的步伐比往常更慢,腰后那个代替部分脊椎的电信号处理器,似乎只让他的症状缓解了一小部分。 他的眼神中有着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浓重到无法化开的疲惫。 可他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怎么听都听不腻。 “实在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要先生帮忙接待srt的新成员……” 电话那头的女孩抱歉地说道。 “没事,我有时间。” 先生一步步走向街边住所的楼梯。 “她们的文件已经准备完毕了,方便的话,可以来我的宿舍拿吗?楼下的门没关哦。” “嗯,学院侧街的宿舍吗?没关系,我已经到了……” 先生垂着头朝前走。 无边的疲惫,让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 白洲梓,就坐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先生的声音像是钢刀一样刺过来。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前方,木然的身躯从长椅上晃悠悠地站起,迈着僵硬的步子跟上他的脚步。 白洲梓的心灵在尖叫着,哀求着他停下来,不要再往前走了。 可是先生像是累得失去了知觉,没有停下脚步。 她看见他走进了公寓的楼下。 她看见他推开虚掩着的门。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寄托了她全部的爱意和执念的背影,被门后冒出的,早已等候多时的,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银发少女,捏着袖口领进了家。 第049章:052日·宿舍② 先生被月雪宫子牵着袖口,缓缓地走上宿舍的阶梯。 他实在太累了,毫无止尽的工作夺走了他的判断力。 头脑昏昏沉沉,偏还要勉强自己,更加忙碌,更加不能停下脚步。 为了稳住格赫娜的现状,不让初来乍到的她们与本地学生之间脆弱的信任立刻入土,他甚至连睡眠都省去了,只有在乘着电车的间隙,简单地合一合眼。 等到他好不容易缓解现状,能换口气时, 手机里面那一长串密密麻麻的的未读信息已经快要撑破信箱了。 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一一回复。 只要学生们发来事务上的问题,他都会用专业知识进行简短而高效的指导。 至于一部分学生提出‘单独相处’的邀约,他只能忍痛拒绝。 毕竟分身乏术。 他的时间并不多,刺痛的心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夺走他的生命力。 正是因为对所剩不多的时间了解得刻骨铭心,先生才不能像往日那样对学生们来者不拒,尽管他知道情感的陪伴非常重要,但如今只能舍弃一部分了。 不过,在众多的未读信息中,只有白洲梓和月雪宫子是不一样的。 她们都说,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向先生当面汇报,事关公务,必须让先生来一趟才行。 两人都是相当认真的孩子,并且具备高超的战术素养。 先生坚信,以她们的水准,断然不会搞什么因公废私之事。 她们说是公务,那一定就是公务。 也许是因为疲劳的重压实在太过难熬,先生不加思索地,同时答应了她们两个人的邀约。 并且好巧不巧地,约在了同一个地方。 即使自信可以运筹帷幄的先生,在长时间的劳作之下,也没了往常的从容不迫。 因此,在他被月雪宫子领上台阶的时候,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戴着兔耳头饰的少女,脸上那丝可爱的红晕。 也没有留意到,墙边拐角处有道一闪而逝的银发身影。 刺骨的寒风顺着被打开的大门穿堂而过。 相比起大街上的热闹,宿舍里则是空气都仿佛静滞的冷清。 古旧的气味顺着翻腾的灰尘扬起来,那种倦怠的气息落在先生身上,竟有种出乎意料的温柔惫懒,让他麻木的神经也舒缓了些。 “真是…呼……真是抱歉!先生,我还没来得及打扫这里……” 月雪宫子轻轻嗅了嗅,闻到那古旧的气味,顿时满脸通红地摆着手,语无伦次地向先生道歉。 先生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让她不用在意。 “你的宿舍在几楼?” 见到宫子手足无措的样子,先生感到十分新鲜,但还是体贴地问道。 “第……第三层就行了!没多少路的!” 宫子连忙回答,拽着先生袖口的手指也用上了力,笑容明媚至极。 这笑容,让躲在拐角处的白洲梓瞬间愣住。 眼前这个穿着战术背心的女孩,正不经意地把小脑袋靠在先生的臂膀上。 这是已经失去陪在先生身边资格的自己,即便是看到也会不由自主地咽口水的动作。 她带着兔耳形状的可爱头饰,几缕不听话的银发从脸颊边翘起,望着先生的眼神轻松愉快,没有阴霾,甚至还无意识地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明明是平凡至极的日常,明明这种还算得体的亲昵,放在以前,根本不会让白洲梓动摇一分。 可她却突然觉得,这种幸福,已经是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宛如童话般的故事了。 第049章:052日·宿舍③ 月雪宫子的宿舍,出乎意料地简朴。 身为战斗的专家,她没有把自己的宿舍搞得像个军火库。 相反,武器装备都整齐地锁在橱柜里,不拉开隔板是看不见的。 整个房间清澈透亮,一丝不苟,只保留必要的家具,光是从外面看上去就十分干净、清爽。 墙角的圆形茶几上,随意地摆放着几本军武杂志,窗边的阳台静置着一盆绿植。 还有一只看上去很可爱的白色兔子玩偶,算是这间房里仅有的,能感受到和宫子年龄相符的青春气息的地方。 “怎……怎么样?” 月雪宫子有些局促地拨弄着脸颊旁的发梢,眼神偷偷瞄着先生,却不敢与先生对视。 她的脸蛋有些微红,身子却绷得很直。 作为兔子小队的队长,她以公务为借口,擅自把先生邀请到了她的私人住所。 这本应该是充斥着少女复杂心绪的酸甜情节。 但当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生还有‘指挥官’这一层身份的时候,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回想起被前辈们和长官查内务的严苛过往,让她后背不由得一激灵。 对上级和指导者的尊敬,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 而‘整理内务’这一项展示士兵心智品性的动作,可以说是纪律性的基本,绝不能疏忽。 (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宫子表面上站的笔直,大气不敢喘,心里却早已经一片凌乱。 糟糕糟糕糟糕!那些杂志为什么没收好!还有窗台上的灰尘应该至少擦三遍才对,今天的例行清理都忘记了! (完了) (要被先生认为是不专业的轻浮女孩了) 过度思考的宫子,头上似乎冒出了白烟。 先生背着手,看着宫子脸上风云变幻,直至两只眼睛都开始转圈圈,感受着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紧张情绪,温柔地笑着摇头。 宫子这个女孩,无疑是优秀的。 可问题是,她优秀得过了头。 她对于‘正义的姿态’抱有无条件的信任和敬重,甚至称之为信仰也不为过。 身为兔子小队的队长和模范,她肩上的压力、期待都不是一般的大。 她当然可以为了srt学院的未来,向着先生这样的‘权威’发起武力抗议,但那只是迫不得已发起的行动。 先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正义’的执着相当强烈的月雪宫子,实际上很渴望来自‘权威’的认可和鼓励。 她自诩秩序的守护者,对权威的天生亲近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先生不愿成为她眼中的‘权威’。 他从始至终,都坚信着、坚持着一个理念: 他想做学生们的朋友,与她们一同探寻理想的道路,而非高高在上地,对她们发号施令。 于是先生柔声开口: “宫子。” “啊,是!” “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的,只在今天,你不用把我当成长官,也不用去顾虑任何繁文缛节,我对你的评价不会有丝毫降低。” “可是先生,这么照顾我,我会……!” “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宫子。” 先生用力地按住了宫子的肩膀,看着她略显慌张的眼神,轻声说道: “所以我信任你,充分地相信你,在日常生活中也能贯彻良好的纪律性。” “你的日常生活,不需要我来认可,你只需做到无愧于自己的内心即可。” “这是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对宫子的请求。” 说完,先生对着宫子展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大眼睛不停地眨着。 “……!!” 她忽然转过头去,右手轻轻捂住了嘴,不让先生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头上戴着兔子头饰的可爱少女,脚步有些狼狈地走到了阳台,背对着先生,上身轻轻缩着,从后面依稀可以看到脖颈上的一抹粉色。 “又怎么了?” 先生有些奇怪,走上前去,与宫子面对面。 可宫子就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一样,再一次转过身去,不想让先生看到此刻她早已红得发烫的脸蛋。 “……先生,欺负人。” 在重复转了许多圈后,宫子终于把捂着脸的手掌放下了点,眼睛透过指尖,从下而上地偷偷看着先生。 她的心绪总算平复下来,不再紧张。 取而代之的,是心底升腾起的一种奇妙感觉,一种只要呆在先生身边,就能体会到的惬意、舒心。 宫子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中,望向先生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光芒。 全新的奇妙感觉,占据了她的心绪,挤走了她一部分的注意力。 因此,她没有留意到,自己宿舍的门框,已经被一只纤细小巧的手,生生地捏碎了一块。 第049章:052日·宿舍④ 淡粉紫色的眼瞳,注视着遥不可及的前方。 她隔着一道空气做的墙壁,润湿的眼眸宛如升腾雾气的磨砂玻璃,隔着这层玻璃,白洲梓望着房内的人。 月雪宫子恬淡的笑容,美得像是玻璃橱窗里展示的昂贵礼物。 这层无法打碎的玻璃把白洲梓隔离起来,让宫子脸上的笑容,像是展览厅里昂贵而幸福的布偶, 而白洲梓自己,只是无数驻足于前而买不起这份昂贵礼物的游客之一。 她忽然感到,许多宝贵的事物,例如幸福,例如相处的时间,每时每刻都从她的指缝里溜走。 坐在阳台边上享受阳光的月雪宫子,藏在阴影中咀嚼黑暗的白洲梓。 她曾经绝望地笃定自己做了即便‘不正确’,但一定是最能帮到先生的选择。 而如今,那个和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女孩,正如同战场上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横冲直撞,毫不顾忌自己感受地闯进她的视野。 月雪宫子再一次在自己的面前,笑起来的样子和记忆中的自己别无二致, 而如今的自己,却只剩下一颗迷茫空虚的心,即使先生肯去挽留,她也给不出……或者说,不敢给出任何回应。 …… 先生正在奋笔疾书。 那是关于兔子小队的文件,虽然在这里电子文档已经具有充分效力,但考虑到奥德赛海洋学院和格赫娜的复杂关系,也必须做好纸面上的文书工作。 兔子小队其他三名学生的即将增援过来,对于格赫娜来说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事,毕竟她们曾与月雪宫子并肩作战过,宫子的高超战术素养得到了她们一致的认可。 但是对奥德赛海洋学院来说,她们的考虑显然更多。 “唔……” 他皱着眉头,抿着嘴唇,手上的笔也突然停了下来。 月雪宫子见他身体不适,急忙快步向他走去,轻轻扶住了他的腰。 “谢谢。” “请不要顾虑,至少在这里尽情使唤我吧,先生……” 月雪宫子知道,过去的那场战争,改变了太多事。 它不只从学生们身边夺走了青春、校园和对未来的希冀,也夺走了先生的健康。 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许多人都带着难以愈合的伤口。 宫子还不知道先生的献祭,她只当那是先生在战争中留下的旧伤,但那也足以让她对信赖的先生,投以相依为命的善意了。 “啪” 好在这次的工作量不大,先生很快就把宫子递给她的文件处理完毕。 “啊,先生,那些放着我来归置吧。” “很好,麻烦你了。” 先生看着月雪宫子拿起文件,在把文件锁进柜子里后,她又急急忙忙地拿起抹布清理窗台,娇小的背影显得十分忙碌。 看样子是要把那些先生都无暇顾及的小角落,都重新清理一遍。 “你真的很努力啊,宫子。” “那是当然,作为精英和楷模,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不能松懈的。倒不如说日常的习惯是最能检验一个人怠惰与否的地方。” “以永不松懈的标准要求自己,这就是我理想的生活。” 先生笑了笑,并不作答。 他靠在椅背上,仰起酸痛的脖子,双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轻轻解开西装的扣子,将上身西装褪去,露出白衬衣下已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 …… 先生用两根手指压着鼻梁,勉强压制住满身的倦意,却压不住眉间的脉管在指腹下一茬一茬的跳动。 即使闭上眼睛,也只会想到越来越忙的工作,和越来越恶化的身体,仅有的一点闲暇和休憩都成了奢望。 借着眼帘的荫蔽带来的清凉,他试图像往常一样,通过回忆过去来理清思绪。 可他只收获了一片残酷的割伤。 往昔如针般刺痛,令人不堪回首。 他曾从历史中汲取力量,然而混沌的思绪阻碍着理性,他已不能再像往常那般运筹帷幄,因为对他来说,只是维持意识就已经竭尽了全力。 恍惚间,他仿佛瞥见了未来的一幕景象。 在一处广阔得如同宇宙虚空般的战场上,圣园未花,与空崎日奈相对而立。 这两位分别代表着圣三一与格赫娜的精神象征,就像一对无法相容的双极,彼此之间必有一战。 那是一个宿命般宏大的战场,两人所背负的东西,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她们年纪可以承受的极限,她们的交锋是命中注定,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 ——即使是先生也不行。 是的,他已经瞥见了未来的景象,这跟他剿灭黑市和佣兵团时使用的‘战场完全掌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他严重恶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让他无法推理出导致这份未来景象的种种原因。 就像一个早已知道答案,却写不出解题过程的考生一样。他对此束手无策。 那么……把这个想法和学生们说一下,怎么样? “……不,绝对不行!!”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时,先生被吓了一跳。 他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变成软弱的神棍!? 以理性为准绳,他可以丈量全世界,但若是堕入虚幻的迷信,若是相信所谓的幻觉,他只会把信任着他的孩子们送向深渊! 先生狠狠地拍了拍脑袋,然后把手放在胸口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吐出。 但是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表情却僵住了。 一双白皙的兔耳头饰在他眼前跃起,银发的少女眨着紫色的眼睛,正用好奇而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是月雪宫子。 他刚才的失态,已经完完全全被月雪宫子看光了。 “先生,你做噩梦了吗?” “呃……应该不算吧?” “你刚才的表情,有点可怕。既然不是噩梦,那难道是战术书上说过的……叫做PTSD的症状?” 先生捂着脑袋哭笑不得: “应该……也不是PTSD,大概吧……我也弄不清楚。” 他眯起眼,感受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又一阵酸胀让他难以忍受。 那些细小的情绪,那些被他压抑住的恐惧和忧虑,如同沼泽地中的气泡,一点一点从深邃的底部泛起,越涨越大,咕嘟咕嘟地冒出泥潭。 而他则像沉入沼泽的一根木桩,被泥泞淹没,渐渐下沉入冰冷的底部。 突然,一只柔荑轻抚上先生的额头,将他从泥淖中拉回来。 第049章:052日·宿舍⑤ “谢谢你。” 先生抬起脸,回应了月雪宫子一个笑容。 “先生……就算是工作再多也好,你也需要休息。” 月雪宫子由衷地劝说着。 她看向先生的目光里,曾经充满着崇拜,还有一丝对上级的小心翼翼,以及连她自己可能都尚未察觉的恋心。 只是,当先生的失态展露无疑,当她看到他强大侧影下的脆弱一面时,内心的感觉又开始悄然地发生新的变化。 一丝怜惜和心痛的光芒,在月雪宫子的眼角闪过。 “以后我来帮你安排日程吧。我保证,会让你回到正确的作息时间上来。” 先生看到了她的眼神,张了张嘴,但终究没能说出些什么。 虽然很想告诉宫子,他的作息一团糟,问题不在日程排期,而在无休止的工作量, 但是他连反驳的情绪都没有了。 他只能点点头,算是回应。 先生的表情仍旧没有波动,但额头间刚被宫子触摸过的地方,一丝丝残存的温暖舒缓着他的精神,让他不自觉地在心底生出一股眷恋。 “床,可以借用一下吗?我稍微躺会儿。” 先生指了指墙边的床铺,接着面无表情地绕过茶几,坐到了床垫上。 “啊……哦!好的,你随意……” 月雪宫子随口应道。 然后她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脸颊变得通红。 (先,先生他居然睡在我的床上……上面还有我的味道啊!!) 少女因为尴尬而四处乱飘的视线,不小心扫过先生微微低头的样子,本就纷乱的思绪立刻又蹦得没边。 “话说,先生的睫毛,好长啊……” 宫子内心悄悄地感叹着,居然一时半会收不回视线。 先生本来低着头,没准备理会。 可面前的少女居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虽然她平时也一脸淡然地望着他,可眼下她这一副莫名其妙的热情,实在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轻轻咳嗽一声,回望过去。 本来正胡思乱想的月雪宫子,正对上那双浅灰色的眸子,立刻惊醒过来,接着呆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礼,顿时脸上无比尴尬。 在这难堪的气氛之下,还是先生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最近工作上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 宫子一愣。 面前的男人明明还是和之前一样波澜不惊的表情,可那一瞬间,她却感觉自己被他看穿了内心。 “啊……这……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宫子越说越小声。 先生一脸平静地凝望着她。 “好吧,真是瞒不过先生呢。”宫子老实地低下了头。 “让我猜猜,是格赫娜那群惹事精又弄出大新闻了?” “不是的!” 宫子连连摆手,急忙解释: “她们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没有以前那么爱惹事了,应该说沉稳还是说忧郁呢……总之已经收敛很多了。虽然偶尔还会发生冲突,不过在亚子行政官的努力下,基本上都能解决。” 先生不自觉地直起身,不着痕迹地收回投放在宫子身上的视线。 他轻轻握住了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面对仅有一面之隔的宫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是奥德赛海洋学院那边的问题?” 月雪宫子沮丧地低下了头: “她们对格赫娜的到来,已经产生了不满情绪。 我这几天,已经抓到了三个想要把运输船航路信息卖给圣三一的学生了。” 先生盯着月雪宫子懊恼的神情,淡淡地笑了: “只可惜她们完全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圣三一已经大残,别说组织远洋攻势,连自保都成问题,所以短时间内我们不会有事。你无需为此过度担忧啊,宫子同学。” “可是为什么?” 月雪宫子愣愣地看着先生的灰眼睛,用迷茫的声音问道: “她们难道不知道,圣三一敢悍然入侵格赫娜,下一个就会把她们的学园也踏平吗?一个如此具有侵略性的校区,她们凭什么敢认定圣三一不会对她们下手?” “而且,不管怎么说,先生你不是也拥有奥德赛海洋学院51%的股份吗?她们既然注重商业规则,就应该按照规则,尊重你的领导,可为什么……” 她连珠炮般的一串疑问,让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立刻按着她的肩膀,制止住她。 宫子不依不饶地还想继续追问,先生的神色却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很少看见这么严肃的先生。宫子沉默了。 良久之后,先生叹了口气: “宫子同学,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理想是‘正义’,对吧?” 宫子点了点头。 “而你实现‘正义’的方式,则是通过维持秩序,打击不法者,让srt的学生成为其他学生眼中的模范力量…… 一个受人爱戴和信服的榜样,秩序的化身,美好的权威……我这样分析,你能接受吗,宫子同学?” 宫子一怔,抿着嘴唇,但最终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喜欢‘权威’这个词,但是以理性分析,如果她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了自己理想中的形象,她便不可避免地会成为新的权威。 即使偶尔有些嘴硬,但是在这方面,宫子相当坦诚。 先生咧开嘴唇笑了: “你喜欢权威吗,宫子?” 宫子闷声闷气地答道: “如果是先生这样的,就没问题啦……” “哈哈哈哈” 先生忍俊不禁地抹了抹眼泪,那笑声弄得宫子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当然,他不是故意要让宫子难堪。 “抱歉抱歉,回到刚才的话题。” 先生正色道: “srt学院是联邦学生会的直属机构,理论上,你们应当服从她们做出的决议。 但是,面对联邦学生会的废校决定,宫子你可是一刻都没有犹豫,就立刻站在权威的对立面,搞起武装抗议了啊。” “那是有充分的原因的……” “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学生,也会认为出卖我们的信息是有充分原因的。” “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得到的信息不一样,站的高度不一样,利益相关不一样,你凭什么替她们决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你倒是说啊!她们这么做,把圣三一招来到底有什么好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宫子气得满脸通红,死死地盯着先生,先生的眼神也从未有过的认真,不肯退让。 “在她们看来,好处非常多。” 先生轻轻地将手放在宫子攥着的拳头上,柔声答道: “奥德赛海洋学院是以商业立校的学院。对于商业来说,没有任何事物,比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更加宝贵的了。” “这就是商人的思维模式,无论跟着谁、捍卫什么价值观,都无所谓,只要能远离战火,能赚到钱,她们就会跟着谁走。” “所以,在她们眼中,格赫娜只不过是把战火带到她们校园的祸害而已。至于圣三一会不会对她们下手,她们恐怕相信,只要自己滑跪得够快,就不会遭什么罪吧。” “……” 听到这么一番回答,月雪宫子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早该知道,在基沃托斯贯彻正义,不是那么容易的任务。 只是在她看来,只要自己训练足够刻苦,表现足够专业,就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赢得其他人的信任。 但是先生所讲的东西,显然比她的想象要更复杂,也更纠结。 那是正直的她不愿去,也没有兴趣去探究的领域。 沉默许久之后,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那这种商人思维也太软弱了,实在是不像话。” 先生温柔地看着她: “可是在基沃托斯,商品流通是必然的需求,商人的存在绝对是有必要的。” “更何况,要不是奥德赛海洋学院的这种商人思维,我也买不到她们51%的股份啊。” 月雪宫子不解的抬起头:“啊?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基沃托斯的学院里,学生会长通常都具有很大的权力。 即使以巧取豪夺的商业模式买走了校园内的大部分产业,也是无法得到学院的运行权的。 阿拜多斯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们最初的产业基本只剩下了旧校舍,但数秘术仍旧需要靠武力来使她们屈服。” “但是,奥德赛海洋学院不一样。” “它是多艘船舶和港口联合起来的学校,本身只是一个松散的利益共同体,既没有学生会长,也没有名义上的统领者。” “她们的商人思维,让我只要能给她们足够的利益,她们就可以跟我走。” 先生呵呵地笑了一笑,分不出那是讥讽还是庆幸: “如果没有这所特殊的学院,如果没有她们认钱不认人的商人思维,我根本没办法为格赫娜和阿拜多斯的孩子们置办出一条后路——即使有,多半也只能寄人篱下。 一个近万人的大校区,转移到其他风俗各异的学校去,只会让冲突更加剧烈,更加难以抑制,更无法应对圣三一和它背后的威胁。” “宫子同学,若是让你评判,奥德赛海洋学院的这种商人思维,对我们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了?” 第049章:052日·宿舍⑥ 对于先生抛出的难以回答的问题,月雪宫子没有立刻回答。 她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先生的面容,似乎想要用目光把他脸上从容不迫的伪装烧穿。 但她失败了。 先生的灰眼睛里闪动着柔和的光芒,以包容的姿态化解了她所有的威胁。 那副理性的外壳并不冰冷,却在无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孩子们往往对成年人抱有一种混合着憧憬和厌恶的复杂感情。 这种感情并不成熟,但十分鲜明。 尤其是当一个懂事的孩子,发现成年人正用成熟的态度包容她时,她固然会感激这份包容,可孩子们寻根刨底、追寻真相的天性,也会对成年人隐匿自己内心的行为感到不甘。 月雪宫子,想要和先生真心换真心。 但她从先生那里学到的越多,就越感到先生的真心遥不可及。 想要探寻到他的真心,恐怕得像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那样,历尽艰难险阻,过五关斩六将,踏过漫长到无法想象的旅程才行。 不过,月雪宫子从来就不会轻易认输。 先生的真心,处于遥不可及的远方,但这份事实反倒让宫子斗志昂扬。 她坚定地看着先生,不放过那张仍旧俊朗的脸上任何一丝细节。 结果她看到了他眼中客套的温和。 她对于这种眼神并不陌生。 在她并不熟悉的社交场上,在她不感兴趣的办公室里,这些拥有客套眼神的人,仅以一纸文件,就能决定srt学园的命运。 她不喜欢这样的人。先生是个例外。 银发的少女沉吟了几秒钟,靠在墙壁上,看向先生的目光清澈而正直: “我承认,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商人思维,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便利。” “但是先生,你认为她们这种‘一切为了利益’的想法就没问题吗?她们就是你眼中理想的学生的一部分吗?” 月雪宫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先生却并不在意,他只是认真地与宫子对视,用目光确认彼此的本质。 世上有那么一些自诩正义的人,实际上是冥顽不灵的可怜虫。他们追求的根本不是正义,只是被自我偏执给吞噬了而已。 真正秉持正义的人,恰恰是那些懂得妥协和牺牲一点原则,以换取正义实现的人。 先生明白,宫子不是那样的偏执狂。否则她也不会抱着超出常人的热诚,与先生探讨这些大道理了。 “那是她们的文化,她们的选择。在不妨碍到我们切身利益的前提下,我会尽量尊重学生们的自主意见。” 宫子没有回答,她已经猜到了先生的答案。 每当听到这种四平八稳的套话,她就会想到srt学园的命运被一群办公室文员肆意划定,她的正义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时候。 那是一群把他人的人生和理想当成玩笑的家伙。 她看着先生那双温和的表面下潜藏着深渊阴影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迎上去: “别糊弄我了。那个以雷霆手段剿灭基沃托斯所有黑市和佣兵的先生,可不会说这种客套话。” 少女的目光如剑,似乎想要看透先生隐藏的真心, “率领圣三一与格赫娜亲手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之后,你却要抽身而去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先生耸了耸肩,用手盖住额头上的皱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朝宫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 无法言喻的寂静,成为了这方狭小空间的主宰。 在月雪宫子执着的眼中,她看到先生的胸膛像台老旧的鼓风机般微微起伏,听着他平静而充满韵律的呼吸声,少女的心头忽然一痛。 她微微皱起了眉,不知道这种令她感到鼻酸的心痛到底是从何而来, 但她分明从先生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几近于释然的悲哀—— 像是一个即将被押上断头台的死刑犯,面对早已注定的命运,面对台下无数双眼睛,还要逼迫自己竭力保持一份充满风度的微笑。 “我确实有点急躁,但这是迫不得已。” 他犹豫了半刻,最终坦然地叹了口气,笑道: “宫子,我时日无多了。” 身为先生,他有义务向月雪宫子说明他的身体状况。 尽管他在之前的大战中,为了稳住月雪宫子的信心而不选择向她透露这一事实,但现如今已经没有这必要了。 更何况,隐瞒事实也是一种欺骗。 月雪宫子并不笨,作为精英中的精英,她自然能从先生紊乱的作息和虚弱的身形中,品出一些不对劲的味道。 当然,听到先生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 “咔嚓” 一记微不足道的破碎声,在月雪宫子的心头响起。 那种感觉既不疼痛,也不苦涩,像是庞大冰川下一道不足尺的裂痕,于整体而言太过渺小。 只是她不知道,这道裂痕日后会膨胀到什么地步。 “原来是这样……” 宫子强作镇静地分析着,可是她不停敲动的食指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动摇, “这样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为什么你急着发动联合作战,为什么你需要srt学园的战斗力,为什么你对我抱有那么多期待和耐心……” 先生迎着她的目光,温和地、一字一顿地说: “对我失望了吗,宫子?到头来我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利用你们的大人。”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月雪宫子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她怎么会不知道,刀刃只会为挥舞着它的人而锋利。 Srt学园这把刀,终究是要被谁攥在手里的。 尽管她喜欢先生的温柔和坦诚,但是说到底,他们之间也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若是先生日后真的不在了,她也必须习惯在这个互相利用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月雪宫子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先生放在她有些龟裂的嘴唇上的手指阻止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宫子,请先听我说。” 他拍了拍宫子有些凌乱的脑袋, “我这个人,其实对活着也没有那么大的执念。” “当天空被染红,基沃托斯全境陷入彻底崩坏的危机的时候,我没怎么想过后果,就上了。” “但这话我只说给你听,驱动我献出生命的,并不是什么责任感,也不是什么利他主义的情节。” 先生摊开双手,笑得很灿烂, “单纯只是因为,我怕死,但也没那么想要活着而已。” 月雪宫子的脸几乎扭成了一朵菊花,声音嘶哑低沉: “这,是不对的。” “是啊,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每一个人,也都有权利,过得不是那么‘正确’。” 说完,先生仿佛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头。 ,他脸上完美的伪装早已消失无踪,那张脸上充斥着属于人类的痛苦、纠结,然而更多的,是终于从责任中解放出来的轻松。 他看着月雪宫子,看着这个把正义当成毕生目标的坚强女孩,柔声说道: “正因为我来自一个……不那么好的家庭,所以我明白,成年人对孩子们的影响,是会持续一辈子的。” “所以,我每次都尽量用引导的手段,帮助学生们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尊重孩子们的自由意志,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成为像我父母一样的人。” 在月雪宫子震惊的目光中,先生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是个胆小鬼,一边期待着你们的成长,一边又怕对你们施加影响。可这是我的习惯,我的执念,是没法轻易改变的。” “你说我,傻不傻?” 第049章:052日·宿舍⑦ 夜色清冷,已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月雪宫子脱力般地坐在位子上,先生端着一杯热咖啡坐到了她身边。 “谢谢,先生。” 少女接过杯子,“不用担心我……只是你刚才说的话,我还需要消化一会。” “我知道。” 先生无奈地点点头: “看到自己信任的长官竟然是这种扭曲的心理状态,确实会有种幻灭的感觉。” “倒是没有啦……不如说,感觉跟你的距离又近了一点。” 月雪宫子侧着头,避开了先生的眼睛,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答非所问地说: “我现在在想,或许先生你说的也有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自己的习惯,那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不管是奥德赛海洋学院的学生也好,还是圣三一也好,甚至是我的队友……也许我对她们的了解都实在是太少了。” 她脸色苍白地低下了头:“也许我一个人的正义,还是考虑得太不周全了。” 先生微笑着,轻轻地拍着月雪宫子的后背。 他的眼神中,闪动着欣慰的光芒。 “我看过你队友们的资料,嗯……霞泽美游,一年级,有着严重的社交障碍和存在感缺失,加入srt学院是为了不被人弄丢; 风仓萌绘,一年级,对火器和爆炸物具有狂热般的痴迷,被srt学院大量的高级武器吸引入学……不得不说,你们各个身怀绝技啊。” 她终于轻松地笑了出来: “她们确实是一群需要照顾的家伙。但是,这种感觉,我不讨厌。” “那不就对了吗?” 先生把双手垫在脑后,语气悠然: “无论是小团体,还是一个学校,本质上都是在找人与人之间的最大公约数。 你们小队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渴求不尽相同,但恰好srt学园能够满足你们每个人的需求,于是凭借着这缘分,你们相聚于此,结成羁绊,这份羁绊在长时间的共同行动中,又借着惯性演化成了一种约定,形成了一种外人无法轻易闯入的气氛。 这种无法言喻的气氛,就是独属于你们之间的‘社交法则’。” 宫子很有灵性,碧蓝色的眼睛一转,想明白了,便接过话头继续说道: “先生,你是想说,奥德赛海洋学院的问题,还有圣三一的问题,都是她们的‘社交法则’造成的?” “比那更复杂一些,但大体上没错。” 先生猛然从床上直起身来,望着窗外的夜色,叹息道: “历史,经济,文化……太多因素相互干涉,彼此之间又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在这张由一个个活人组成的网中,每个人都既是历史的推动者,也被历史推着向前走。” “想要破开这张网,绝不是我站在台上来几次激昂的演讲就能完事的。” “我不是你们,不能代替你们思考。每个学生都要思考,每个学生都要行动,这样才有可能做出一点点改变。” 先生望着月雪宫子,温和的目光中有数不尽的柔情和期待。 “所以那次‘联合作战’,也是你试图打破这张网的一次行动咯?” 月雪宫子不无遗憾地感叹道: “可惜,联合作战虽然成功了,但联合部队却成了泡影……” 先生面色如常: “我从没想过毕其功于一役。‘联合部队’的失败早在我预料之中。它不会是最终的答案,也不会是历史的终结。” “更何况,我组织联合作战,可不是为了打破这张网。” 月雪宫子歪着头:“那是为了什么?” 她看到先生从容不迫的表情逐渐隐去,一抹淡淡的忧色聚在他的眉头。 他苦笑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为了白洲梓。” “没错,只是为了她而已。” 宫子的笑容骤然凝固了。 她微微地撅起了嘴,但是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 望着窗外冰凉的夜色,先生的目光尤其怅惘: “她跟过去的我太像了,心中燃着虚无的火焰,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的指导者是一个糟糕的大人,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在苦涩的生活中寻找答案。” “看到小梓,我就在想,我终归不愿她跟过去的我一样,连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 第049章:052日·宿舍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宿舍内变得安静了许多,像是凝结的冰晶,寂静无声。 先生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胸膛缓缓起伏。 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她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年龄地位明明都和她相差甚远的先生,已经距离她的心越来越近。 她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先生,卸下一切伪装的样子了—— 对所有学生都温和相待,即使遇到刺头也不会嘲讽欺辱,而是把坏心情藏在心底,把温润而大气的一面展现给她们…… 那时候的他,虽然也是一样的相貌,但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吧,宫子坦白,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有魅力。 比起用冷漠包裹自己,在无形中拒人千里的他,现在的先生仍旧不会打破师生的界限,同样是拒绝靠近,可前一种让她想要追逐,后一种却令她着迷。 墙上的电子壁炉烘烤着微凉的空气,给室内增添了一分局促的暖意。 扬声器里配合着模拟出炉火的噼啪声,让方这狭小的空间更显幽静。 也许是巧合,这份安宁静谧的炉火噼啪声,恰好遮住了门外那阵极力压抑、悲切得无法呼吸的啜泣。 “唰” 在这份充满默契的静谧中,宫子用她暖和的掌心,轻轻覆上先生垂在床沿的手背。 先生睁开眼,在壁炉火光映照下的宫子回过头,对着他笑了笑。 “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才好。” 她的眉眼低垂下来,笑意中蕴藏的不知是钦羡,还是嫉妒。 “为了创造一个学生的归处,就肃清整个基沃托斯……我虽然知道每个人都有感性的一面,但先生你做出这种事?实在是……实在是……” “太冲动了?太不符合固有形象了?”先生笑得眯起了眼睛。 “都有点吧。” 宫子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 “不过,我也明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先生,才能得到学生们毫无保留的信任啊。” “……也许吧。” 先,生眨了眨眼睛,手指微微蠕动了一下。 恰到好处的温度,透过宫子的掌心在两人身体间传导。 火光摇曳,光影斑驳,一分若即若离的暖意,在他们心中萌芽。 月雪宫子双脚在床沿摇晃,望着窗外迷蒙的星空,嘴唇微微抿紧。 似乎那些漫长而悠远的日子,只存在于急切盼望成长的学院时代。 ,当她脱离学园的庇护后,时间竟如同白驹过隙,战火和形势迫使她急速成长,有时甚至连回头看一下都是奢望。 来不及回味,来不及感伤,就踉跄着步入下一个阶段。 回望先生,他双手放在胸前,正闭目养神,脆弱和疲劳在他的黑眼圈下显露无疑。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孤寂,几乎是下意识地,月雪宫子低声问道: “如果我有一天也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危险,先生也会像救她一样,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吗?” 先生的双目依旧紧闭,但嘴角却弯着一条向上的弧线。 “当然会。”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不过,恐怕你得排队了。” 第049章:052日·宿舍⑨ 夜色已深,灯火依旧。 月雪宫子坐在床头,白皙的手掌轻抚上先生的额头,感受着他平静的呼吸拂过她的臂弯。 外表如此温暖,内核却冰冷而永远疏离,是此刻宫子对先生的全部映像。 她不知道自己能在探寻他的道路上走多远,亦不知道她所企盼的‘真心’是否确实存在。 只是得知先生时日无多后,心底横生的一道裂痕,已经开始隐隐有不舒服的感觉。 但有一点她是可以确定的—— 她对这个男人更感兴趣了。 宫子有一秒莫名的心虚,像是触电般收回覆在先生额头上的手,甚至主动地转过头去。 (……我这是干什么?) 她哭笑不得,索性直起身来,拉开宿舍门,准备下楼,用冰凉的夜风吹散脸上发红的热气。 然而,她刚迈出门,就险些和伫立门口、满眼血丝的白洲梓撞了个眼对眼。 “你……” 宫子的眼睛骤然瞪大,但她没有掏出武器,而是按着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满脸的复杂和犹豫。 她看见白洲梓像块木头呆立原地,既不发声,也不挪动脚步,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一样。 “你都听到了?” 宫子抱着手臂,冷冷淡淡地吐出这一问。 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白洲梓凄然的脸颊。 宫子摇了摇头,侧过身子,给她让出了进屋的道路。 等白洲梓从她身边走过时,宫子冷哼了一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白洲梓瘦弱的肩膀摇晃了一下,但没有回话。 她走向先生沉睡着的床铺,看着先生安静祥和的睡颜,一阵幸福像是丝滑醇香的甜蜜滑进了喉咙,舌根上却泛起忧伤的苦涩。 默然。 白洲梓看着先生的眸光,越发清澈。 如果在以前,她听到先生亲口说出,那般宏大的规划只是为了创造她一个人的归处,她说不定会欣喜,又说不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少女的喉咙不住地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单词。 她好想告诉先生,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归处,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好了,月球也好火星也好,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面对着沉睡的先生,她开不了口。 她觉得胸口像是被枪弹击中,尖锐的痛楚从心脏最柔软的部位传到头顶。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隆隆的回音,身体像是木然的机械,缓缓跪坐在床边,从怀中掏出和圣三一联络用的秘密通讯器,然后用最温柔的动作,将它放在了先生的胸口上。 然后站起身,默默地看着先生,像是要把他的睡颜铭刻在自己心脏上一样。 良久,她终于舍得闭上眼睛,转身向门口走去。 也许是她的脚步太过虚浮,宫子终究有些不忍地开口: “……不留下来再看一看他吗?” “不了。” 白洲梓惨笑一声, “我没有,那个资格。” 第050章:051日·咖啡厅① 时间匆匆过去。 连绵多日的海雾终于消散,阴雨的天气也随之停歇,但这并没有让天气稍微舒适一点。 冷风依然呼呼地刮着,灰暗的天空仍未放晴。 再加上大量的自动机器人被格赫娜征用,以建造新的军备工厂,过去平整场地用的机器人都不见了踪影,光秃秃的场地落着冰棱子,无人清理,更添了几分凄冷感觉。 先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的规划和工作。 格赫娜与奥德赛两座学院,前者经过大战的洗礼后愈发沉稳,后者则天生远离战火,熟谙和平斗争之道。 两者之间的冲突逐渐变得更加隐晦,更加成熟,且更难被发现。 好消息是,不再有擦枪走火这类暴力行径, 坏消息则是,从食堂档口到码头泊位,到处都是利益纠纷需要去先生去调解。 幸亏优香和亚子第一时间扛住了压力。 在格赫娜短暂通过气后的她们,合作起来已是相当熟练。 在亚子的协调之下,由阿拜多斯的绫音、星野,格赫娜的千夏、亚子,以及原隶属于千年学院的优香,以这五名学生为核心,逐步组建起了一个临时的管理小组。 虽然她们的能力还不甚成熟,但在处理日常物资调度上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有格赫娜的武力支持,还有先生白纸黑字买下奥德赛学院的合同做后盾, 那些感到不爽的学生们即使偶尔还会搞事,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那句经典的话怎么说的来着? “生活就像强█,既然不能反抗,不如躺平享受。” 两个不同校区的融合,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可要做到毫无异动,却也不难。 纵使基沃托斯人才济济,硬核狠人层出不穷,但是,只要正常的日子能够维持下去,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大舞台上搅风搅雨。 不过,和平的日子,并非对所有格赫娜的学生们都受用。 和平是一种奇特的东西。 它必须依靠强大的能量去勉力维持,但是生于和平之中的人,却往往感到缺乏目标,无法认真对待生活,甚至粗暴地任由时间流过自己的生命之河。 对于大战之后神经紧绷的格赫娜学生来说,近一周来的安稳与和平,却带来了一种卷走一切的空虚、寂寞和无聊。 “咚” 在码头区精心收拾过的咖啡厅里,银镜伊织正坐在吧台上,头一低一低地打着盹,像小鸡啄米一样,时不时撞上木质的桌面。 伊织最近很无聊,甚至闲得感到自己头上都要长草了。 如今正值两校磨合的关键时期,她这个特攻队长也不能四处呛人了。 伊织的火爆脾气,要是放在擅长和平斗争、阴阳怪气的奥德赛学院,指不定捅出多大篓子。 虽然职位还在,但名存实亡的风纪委,对她来说也失去了继续干下去的意义。 她前几天在茜香的唠叨下,居然亲手在咖啡厅前面的空地里收拾了一个花园。 直至她将植物种子撒进去的时候,她都不认为那是自己会做的事情。 但,如此离谱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曾经拿枪的手,现在握起了园艺锄,每天干着修理花草、冲泡咖啡、收拾房间的工作。 在治安越发好转的格赫娜驻扎地,学生们最近甚至都敢晚上一个人出门买东西了。 最少在靠近码头的地方,在月雪宫子和她带领的小队管理治安下,整个地带连一次交火都没发生过。 不过这一切都和伊织没什么关系…… “唔……” 大概是睡得不舒服,她换了个姿势,把手臂交叠在桌上,让下巴枕上去,闭着眼睛。 不到两分钟,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声就响了起来。 ,自从她让茜香给她介绍一个‘钱多活少离宿舍近’的工作后,她就一直过着摸鱼的生活。 不过以伊织的性格,也很难想象她陪着笑脸为顾客服务。 她的管理方式倒是省心省力。很简单,她从奥德赛学院雇了个能说会道的学生当经理,自己则一觉睡到晚上。 中间可能会有气无力地招呼着客人,系上围裙冲点咖啡,就算完成任务了。 (再这样偷懒下去,就要跟万魔殿那个红色毛球一样了啊……) 伊织在心里抱怨着,同时把脸也埋进了臂弯里。 第050章:051日·咖啡厅② “吱嘎~” 车轮在地面上打滑的声音,从咖啡厅之外传来,刺痛了伊织的鼓膜。 她不耐烦地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 这个点,还没到学生们的放课时间,更何况当店里忙起来的时候,她早就跟奥德赛学院的职业经理交接,自己回去睡大觉去了。 “到底是谁啊……打扰人的好梦……” 伊织懒洋洋地伸出双手,舒展了一下身体,从吧台里站起身。 “铃铃铃” 咖啡厅的木门被推开,带动风铃发出一串悦耳的响动。 望见第一个推门而入、穿着蓝色西装的身影,一抹会心的笑意在伊织嘴角浮现: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还知道来看……” 但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就被伊织咽到了喉咙里,稍显热情的脸蛋也瞬间冷了下来。 因为进来的不只是先生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一脸不高兴的伊织皱起了眉头,看着先生左右两臂分别都挂着人。 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挽着先生右臂的,便是近来在格赫娜学园声名鹊起,同时也是先生身边的新晋红人,月雪宫子小姐。 这位银发少女虽然不善言辞,也很少有表情波动,但从她挽着先生胳膊的动作,就算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她对先生的确抱有几分情意。 “哎……” 伊织默默地叹了口气。 在格赫娜,只有实力才能受到尊重。 月雪宫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帮了格赫娜那么多,如今自己要是对她恶言相向,未免有些太没气量了。 不过另一位拽着先生的衣角,惴惴不安地躲在先生手臂后的小兔子,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 这孩子一头凌乱的黑发上落着草叶,让人忍不住想问她是不是刚在哪个落叶堆里打过滚, , 怯懦的红色眼睛微微向上望去,伊织的视线一扫过来,她就‘噫!’的一声避过视线,把头埋在先生的腰侧,不敢抬头。 不用说,又一个有社交障碍的孩子。伊织头疼的揉了揉脑袋。 这样的问题儿童,在格赫娜也不少见,她们往往都是小队里最不稳定的因素,即使出任务也多半会搞砸。 不过,看她头上的兔耳头饰,似乎也是srt学院一年级的学生? 看来,所谓的精英小队,也不是人人都是精英的。 “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啊,先·生” 伊织冷冷道。 先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呀,怎么说呢……不是我自夸,得亏我外表还算和善,才让这位霞泽美游同学没有在下船的第一时间逃开,现在她已经能稍微信任我了……” “我不是在夸你,先生。”伊织翻了一个鄙视的白眼。 “对不起。” 先生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歉。 他与伊织之间,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交流模式。他耍宝,她吐槽,每次都能配合得相得益彰。 不过,当着外人之面,他不好解释。 面对看似杀气腾腾的伊织,身后的美游同学已经瑟缩着脑袋,嘴里发出害怕的嘤咛声了。 “砰!” 从吧台里端出两杯咖啡的伊织,毫不客气地把饮料架摔在了桌子上,双手叉着腰,随意拍了拍已有些积灰的围裙,瞪了先生一眼: “没你的份。” “好好,我们先谈事情吧。”先生苦笑着举起了双手。 “哼” 一声傲娇的冷哼就代表了一切。 第050章:051日·咖啡厅③ “嗒,嗒,嗒” 伊织纤细的手指敲击着吧台,传出一阵单调无聊的响声。 她用右手扶着额头,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三人。 先生仍旧是一派温情洋溢的笑意,这让她一看就忍不住叹气。 面对这个男人,总让她感觉浑身的怒气和干劲都没处使。 只要他扬起那副好好先生的笑容,伊织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不爽。 但是虽然不爽,却也找不到什么折腾他的理由。 看着仍旧死死挽着先生右臂的月雪宫子,伊织就气不打一处来。 熟谙社交礼仪的狡猾先生,说不定早就知道伊织对他的隐秘心意,却总是干出这种……在她的雷区上蹦迪的活来……! “说吧,先生,到底有什么事?看你这几天忙得昏天黑地的,现在不去干活或者休息,来这儿干什么?跟我一起打理咖啡厅吗?” 伊织瘪着嘴,酸溜溜地问道。 “我已经跟行政部打过招呼了,这咖啡厅都是留给你的,只要你招几个人打理就好,你完全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伊织苦笑了一声, “只怕我们风纪委的工作,已经被新晋的srt小队给干完了吧……” 她的语气淡漠中带着些幽怨。 显然,新的时代,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正巧,月雪宫子一边挽着先生的胳膊,一边面无表情地对着伊织比了个V。 “你这家伙……” 这让伊织的嘴角抽了抽。 但她很快就恢复过来。 她看着窗户外边难得的好天气,抿了口咖啡,扭头看着藏在先生身后的那只,名叫霞泽美游的怯懦小兔子。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 “而且啊,先生,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风纪委的工作是合我胃口,可是当我从一线退下来之后,我才发觉——至今为止的我,可能一直都没有为自己考虑过……” 伊织的双手忽然放在桌面上。 她用鲜红的眼瞳,直直地盯着先生,忽然妩媚地一笑, “怎么样,先生?有想过如何去‘安排’我吗?现在的我快闲得长草了,说不定连很变态的任务,都能帮你完成哦?” “噗” 先生差点将肺里的空气喷出来。 他咳嗽着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宫子打在自己腰上的小拳头。 月雪宫子微微闭上了眼睛,那张无表情的可爱面容上,已经多了几分幽怨的神色: “兔子虽然既不吃窝边草,也不护食,但我又不是兔子。” 他哭笑不得地回过头去,发现伊织正笑吟吟地盯着她。 鲜红的瞳孔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那分明是在对他说着:“活该。” …… 好一会之后,先生废了不少口舌,才总算把伊织和宫子之间的敌意消解了些。 说到底,两人在过去的大战中有过一面之缘,彼此都欣赏、认可对方的水准。 如果不把先生这条意外因素算进去的话,她们对各自的观感都挺不错。 “srt的工作,最近还能应付吧?” 伊织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宫子问道。 宫子似乎是没想到伊织居然主动挑起话头,微微地晃了晃脑袋,有些紧张地说道: “嗯,还能应付……码头区的局势已经趋于稳定,更有先生投资了废弃宿舍的重建计划,随着客流增多,治安也在逐渐好转……” “停停停。”伊织摆了摆手,“我不是来听你的任务汇报的。你就说你需不需要额外人手吧。” 月雪宫子下意识地答道:“那倒是不需要了……” 先生悄悄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对着她摇了摇头。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望着伊织慌忙补充道:“啊,但是义务巡逻的人手还是缺的!伊织同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别在意,别在意。” 伊织苦涩地笑着,摆了摆手:“我就是说着玩玩。其实,打理咖啡厅的日子也不错。” 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慵懒的午后阳光,透过咖啡厅的百叶窗照射进来,在地面上铺了一层金光编织成的栅栏。 悠扬的音乐,从吧台下的扬声器里飘出。 时光仿佛慢了下来,静谧的空间里回荡着优雅的旋律与节奏,令人心情也不由得舒缓着。 好一会之后,先生才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将霞泽美游推了出来。 “呜……” 怕生的小兔子,显然不适应这种人多的社交场合,一看到伊织的目光,就瑟缩着低下了头去。 伊织面色复杂地看着先生,看着他轻柔地开口介绍道: “这位霞泽美游同学,是兔子小队的no.4,擅长隐秘行动和远程狙击,我觉得跟伊织你挺有共通点的……” 伊织白了他一眼: “我可不帮你带孩子啊,先生。” 不知为何,身旁拽着先生胳膊的月雪宫子,脸色腾地通红起来。 “已经猜到了么……” 先生叹了一口气。 伊织摊开双手:“这么明显的社恐特征,在格赫娜也不多见。 我知道我们学校之前对这些问题儿童的关注太少,也知道先生你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看到她肯定没法放着不管,可是……” 她直勾勾地盯着先生, “这就是你给我找的新工作?当问题儿童的保姆?你认真的?” 伊织的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一时之间,三双眼睛都盯着先生的脸,让他顿感压力倍增。 看着伊织不依不饶的眼神,先生的眉头皱起,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这次,是彻底把她给得罪了。 他站起身来,充满愧疚地说道: “好吧,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安排别人……” “等等。” 伊织忽然伸出一只手,拦下了他。 “谁说我不愿意了?” 先生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啊?” “你只管把她送到我这里,我保证,会好好地操练操练这位霞泽美游同学的。” 伊织抱着双臂,嘿嘿地笑了起来。 只是,她忽然走到先生的身旁,一把拉过先生的胳膊,把她从宫子的身边拉离开来, 然后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作为回报,偶尔你也要来看看我。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第050章:051日·路边 先生不知道,离开那间咖啡厅后,伊织隔着街道目送自己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只感到,宫子抱着自己右臂的动作更紧了。 人潮攘熙,车水马龙。 强烈的日光,照在有些干旱的街边上,映出一种不真切的白,温暖的热力,清爽的风,让这和煦的街景恍然如梦。 “时间,过得真快啊。” 先生怅然地有感而发。 不过转眼时间,湛蓝的天空就快要落入秋夜的微凉。 高远的天空,辽阔得看不到尽头,即使伸出手去,也多半只能捞到一丝迷惘。 “先生,不用为未来担心,因为我的任务就是全力保护先生。” 月雪宫子紧紧抓着先生的衣袖,用力到指节发酸,却依然不愿意松开。 这位戴着可爱兔耳头饰的少女,自从听到先生时日无多之后,那道心中的裂纹正在逐渐扩大。 不知何时起,她的心中,已经萌发出一股不愿……不想让先生离开视线的情绪。 仿佛稍一松手,小小的手掌里就会悄然无息地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哪怕是再艰难的战况,再强大的敌人也好,只要先生对我们下令,我们兔子小队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月雪宫子睁大了眼睛,望着先生, “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够更多地依赖我们兔子小队,准确地说……” 她悄悄地侧过了脸,先生只能依稀从她脖子上看到一抹樱色。 “我希望先生,能更多地……依赖我……” “嗯,我会的。” 先生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如往常一样,温柔中带着恳切。 仍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除了社交礼仪之外,几乎不掺杂一丝个人感情与偏好。 月雪宫子略一点头,但不知为何,她的眼中露出了一点失望的神色。 “啪,啪” 正自顾自地纠结着,月雪宫子忽然感到头顶被轻轻地拍了两下。 那感触十分轻柔,大而厚实的掌心里传递着怜爱之意。 她惊讶地抬头望去,只见先生微笑着看她,于是月雪宫子的脸有些发烫,悄悄地转过头去,用手指玩弄着翘起的发梢。 不远处的高楼,已亮起色彩斑斓的霓虹,播放着充满活力的碳酸饮料广告曲。 耳边不断回响着接连不断的车鸣声。 谈话间,二人已乘上了来时的专车,专车司机由智能机器人驾驶,平稳而流畅地开向环岛公路。 风很清爽,车内音乐也温柔。 碧蓝的海浪拍打在沙滩上堆成碎雪,路旁孤单的棕榈树正随风摇曳。 这是只属于奥德赛学院的优待——整片校区都是得天独厚的海岛风景区。 学生们在悠闲美妙的环境中成长,漫步于海滩边,感受着如画的景致带给心灵的洗涤和陶冶,无论有多么烦心的事,也总能雨过天晴。 但是,即使此等美景,也无法将月雪宫子的忧郁抹去。 月雪宫子皱着眉头,下巴搭在手掌上,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心中的不安感却仍未消除。 就像有一个小小的肿块堵在心里,胸中郁结,不吐不快。 一向做事干脆利落,脸上也沉稳得没什么情感波动的宫子,陷入了淡淡的烦恼。 她想起了很多人。 想起那位强撑着精神,用虚与委蛇的方式装作平静,让先生不要为她担心的空崎日奈。 想起那位不惜与伊织拔枪相对,也要护着先生的砂狼白子。 尤其是, 当她想到白洲梓的时候,心中的不安和虚弱感更是加剧。 ‘你什么都不明白,只要你还待在先生的……身边……你迟早会变得……和我一样!’ 战场上的白洲梓嘶哑着嗓子,对她吼出的话,犹自回荡在她的耳边。 更当昨夜,当她看到白洲梓死死盯着先生的眼神时,那眼神中蕴藏的不甘、眷恋和执念,连月雪宫子都不由得为她动容。 明明是对先生抱有极强执念的孩子,为什么,会跑到先生的对立面去,妄图摧毁他费尽心力去维持的和平? 月雪宫子不明白。 不, 准确地说,她‘不敢’去明白。 因为那个答案,有可能会把她逼疯。 (我以后……也会变成她那样吗?) 月雪宫子奋力地摇了摇头,强行把这个可怕的思绪从脑海中赶出。 她转过身去,对着先生,索取般地伸出了双手。 “先生。” “嗯?” “申请一个抱抱。” 先生的眼睛转了一转,看着眼前用无表情的方式求抱的少女,默默点了点头。 月雪宫子轻轻地将先生的后背拥入怀中。 宛如夕阳般的温暖,从男人单薄的胸膛处传了过来。 “虽然兔子即使寂寞也不会死,但我又不是兔子。” 她将先生抱得更紧, “不要离开我,好吗?” 然而,回答她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直至他们的共同路程已经开完,直至她下了车,走到宿舍门口,和先生挥手告别之后, 先生仍旧沉默着,没有说一个字。 第051章:050日·海军战略研究所① “叮咚” “本班次环岛铁路3号线终点站即将抵达,请各位乘客有序下车……” 乘务长甜美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着,总会让乘坐的学生们心头为之一振。 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些声音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对于感性力量极强的人,在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事物后,这个世界就不完整了,就变得不再有任何魅力。 阿慈谷日富美背靠着座椅,目光冷漠地望着窗外变得黯淡的风景。 在圣三一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她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待在有先生的格赫娜,是一件多么令人惬意的事情。因为她可以远离勾心斗角,远离那些她平日不愿去看,却又不得不去看的阴暗。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寄托了她一部分的理想。 但另一方面,日子又是这么的难熬。 因为在这里,她每时每刻都在体验失去的感觉,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已经被残酷的命运判了死刑,而她最珍视的朋友也迷失在了痛苦的道路上。 那些曾活跃在补课部的美好幻影,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存在于这里。 每一次闭上双眼,都让日富美几乎能重温到那种直达内心的痛苦。 “先生,对不起呢……虽然夸下海口说要让你远离这一切,但我……还没有这个能力啊。” 日富美将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收好,放进包里。 她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圣三一的标志,换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衫,穿着紧身裤和跑步鞋,没时间打扮化妆,一头金色长发披在身后,这身造型竟意外地有几分成熟韵味。 唯一不协调的,是她背着的那个已经有些破旧的佩洛洛背包。 车门打开,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湿气吹进来。 日富美下了车,沿着车站后方的公路一路小跑,在穿过密集成群的科研机构后,她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标地: 一幢看似不起眼的工厂。 她的先生正背着手,满面笑意地迎接她的到来。 日富美强压下心头的那一丝酸楚,以灿烂的笑容回应: “先生!我真的好想你啊!” 如此直白的话语,倒是弄得先生有些不好意思: “前几天不是刚上过课吗?也不至于这么想老师吧……” “对啊,但是我觉得,要是先生每天都能陪着我们就好了呢。” 日富美凑上前,抓住先生的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冰冷: “最好让先生哪里都不能去,就不会继续受伤下去了。” 先生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假,心里一个咯噔。 不会吧?平时那么天真善良,可爱的日富美,怎么转眼之间竟有些病娇的气息了? 忽然想起自己跟白洲梓分别之前,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先生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若是白洲梓走上了歧路,那日富美真就要连最后一个朋友都失去了,她又该怎么办? 只能依赖自己,可只有五十天生命的自己,还值得她们付出信赖和感情吗? 想想都心疼啊。 先生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难受。让少女们依赖自己,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可时代的洪潮将白洲梓与日富美的友谊斩得粉碎,即使他有心修复,也必须等圣三一与格赫娜迎来真正和解之后了。 想起补课部欢聚时候的样子,想起日富美也曾意气风发的样子,先生叹了口气。 他的心逐渐冷了下来,眼神也深邃了许多,松开了日富美的小手,沉声道: “我总要离开的。即使是孩子,也没有权利永远待在襁褓之中。” 日富美盯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玩味: “跟优香和白子同学她们,你不敢说这种话,但是在我面前就敢说啊,先生?” “总有一天我也要对她们说的。” 先生郑重地点着头,然后摇了摇头,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啊哈哈~” 日富美轻快地笑着,“老师能够信任我,我很开心。但是,别以为我就没有‘想要’的东西哦,先~生~” “不过呢,现在还请先生带路吧。毕竟我可是来谈工作的呢,耽误了正事就不好啦。” 先生心情复杂地看着日富美的笑容。 半晌,他无奈地摊开双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欢迎来到海军战略研究所(SNRI),日富美指挥官。” 第051章:050日·海军战略研究所② 那一夜七夕之期,日富美拿出了此生所有的美好,希望以此换得先生放下他的责任。 她失败了。 日富美告诉自己不要失望,因为她和先生,在那时还没有真正地互相理解彼此的处境。 就算是日富美,也无法照亮先生心中藏着的阴暗角落。 朝夕相处间,不懂放弃的日富美,偷偷地瞟着先生。 她看着他飞扬的神彩,冷峻的表情,以及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令人安心的姿态。 她只感到自己离着他的心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日富美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如此痛苦的挫败感。 他的责任太重,她的肩膀太薄,无论是分担,还是感同身受,她通通都做不到。 “呜……” 日富美没有告诉过他的先生,其实她已经在被窝里哭过很多次了。 她告诉自己,要尊重先生的意愿,放任他就此离开。 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她对先生那份绝望的眷恋,丝毫不在白洲梓之下。 但她又是一个充满斗志的孩子,她的心绝不会轻易向绝望屈服。 每当日富美陷入绝望的时候,心底那股斗志的火焰又会重燃起来。 绝望愈深,她的不屈意志就烧得愈发厉害。 希望和绝望,两种互相矛盾、犹如冰炭不同炉的感情在她心中撕扯着、拉锯着,让少女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是,当先生察觉到她的异样,以那副她熟悉的温暖眼神,担忧地望过来时, 日富美只对先生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没事的,先生~快点带路吧。” 先生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来,拉住日富美的手,沉声对她说: “日富美……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心理问题,请一定,一定,一定要和我说,好吗?” 日富美怔了一下,手心处传来的冰凉,让她差一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但她脸上立刻换了淡淡的笑容,轻轻点头,对先生眨着双眼: “好的,先生。我们约好了。” “到时候如果我的心也迷失了,就让先生来拯救我吧。” 第051章:050日·海军战略研究所③ 先生刚一走进他们搭建好的厂房,迎面就飞过来一把又大又重的扳手。 “锵!” 他急忙侧身躲过。 那玩意儿势大力沉,直接卡在了墙上,不停地晃动着。 可见其力道之强,若是直接砸在先生脸上,半张脸都得报废。 险死还生的先生只是耸了耸肩,对着日富美笑道: “典型的格赫娜作风,即使做研究都要打起来。还好我不允许她们带随身武器进厂房,不然的话……” 日富美捂着额头叹了一声。 她已经能想到先生没说出口的话:若是给她们带武器进来,不出一天这块地都要被夷平了。 就在日富美苦笑着试图拔下卡在墙上的扳手时,工厂里的学生们也发现了先生的存在。 先生立刻就被一群怒气冲天的学生围住了。 “先生,你总算来了!请你立刻让这群家伙停止对我的开发图纸指手画脚!” 砂狼白子上来就拽着先生的胳膊,对他诉苦道: “她们严重干扰了我的开发工作!先生,说教的时间到了,请好好对这些家伙进行说教!” “开发工作?” 先生白了她一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让白子不情不愿地松开他的胳膊,不解地问道: “新式两栖动力甲的开发工作,不是已经调整完了吗?喏,就是那个叫做‘魔蟹’的方案,大伙不都没有异议么?” 包围着他的学生们面面相觑,纷纷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一位格赫娜技术员怯生生地说: “那,那是几个小时之前的议题了,先生……” 看这架势,先生便摇了摇头。 才一天没过,她们讨论的东西就已经太多,多到自己根本跟不上。 还有,这些女孩子对新式武器装备的热情,简直高到离谱。 日富美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颇为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她的眼睛像是在说:‘管着这么一大群熊孩子,真不容易。’ 正待先生还想说点什么时,人群中忽然钻出来一个他意料不到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一个平日里绝对不喜欢和人起争执的,红色毛团。 “砂狼白子,即使阿拜多斯是格赫娜的同伴,我也不允许你在先生面前颠倒黑白。” 枣伊吕波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记录本,盯着砂狼白子的脸,语气尖刻: “明明是你的方案错漏百出,根本就是胡搞。我们这些技师出于好心才提点你一下,还要被你在老师面前告状?啊~啊,何等气量狭小、只会找老师哭鼻子的小狼狼啊。” 说罢,伊吕波的嘴角上浮,对着砂狼白子不屑的笑着。 “你,说,什,么?” 砂狼白子的语气冰冷得可怕。 “这就急啦?等我给老师指出你设计中的可笑之处时,你会更急。” 伊吕波神态从容,但身上散发的气场完全不输给砂狼白子。 一时之间,在场的孩子们似乎幻视出两人背后的气场,犹如冷酷的狼神以及咆哮的猛虎,正以震颤山林之势进行着视线交锋,擦出激烈的火星。 两个女孩之间激荡的气势,正如同龙争虎斗一般,惹得其他技工们瑟瑟发抖。 然后每个人挨了先生一记爆栗。 “我说过多少次了?交流要平和,要互相尊重,可以不认同对方的观点,但也别太过自我了。” 白子和伊吕波顿时委屈地捂住了脑袋,龙争虎斗的气场也变成了可爱的小狗小猫。 “白子同学,” 先生平静地看了砂狼白子一眼, “从你先开始说,开发过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白子抬起头瞥了一眼,见伊吕波已经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她放心似的拿出了资料图纸,呈现到先生眼前,继续说道: “我认为,未来我们与圣三一的战斗,是以海战为主。我们应当充分发挥奥德赛学院的海战优势,扬长避短,以小股部队不停袭扰对方的海上补给线,以及靠近海岸线的设施。” “俗称抢劫。” 伊吕波冷不丁地插了一句,“真是哪儿都忘不了你们的老本行。” “伊吕波战车长。” 先生平和地掐了掐伊吕波脖子后面的软肉, “请让白子同学把话说完。” 伊吕波的身体顿时一激灵,霎时间软了下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弱点,是先生在一次和伊吕波摸鱼时误打误撞试出来的。 (连弱点都很像猫咪呢,伊吕波。) 先生不着边际地想着。 不知为何,砂狼白子的表情非常不高兴。 但她还是坚持着继续说了下去: “面对海战的新形势,仅靠对现有的动力甲图纸进行微调、提升性能,是行不通的,要改就必须进行大改。” “因此,这就是我的方案:” “为了克服水下潜航的高压,我在动力甲背部设置了四台X字型大功率涡轮推进器,以及遮蔽能量武器的反光束披风。” “这些装备能够支持一场快速遭遇战,一旦接敌绝不逗留,在敌人反应之前就夺取资源,快速撤退。这种战术风格,就如同旧世代电影中的‘海盗’一般。” “于是,我将这件新式动力甲命名为‘海盗X1’。先生,你意下如何呢?” 第051章:050日·海军战略研究所④ 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学生们对新武器的设计,本身就包含了她们对未来战场的一部分认识,甚至可以说——反映出她们在面对灾难和战争时,希望采取的态度。 她们设计的武器,即是她们想要与灾难对抗的姿态。 因此,轻率地进行肯定,或者否定,都是不符合教师身份的行为。 先生固然拥有着身份和权力去评判她们,但是现在,交给她们自行解决,显然是更好的处理方式。 先生轻轻抚着砂狼白子的后背,对她投过来的、渴求赞同的殷切眼神,没有做出回答。 白子有些疑惑地歪起了脑袋。 正当此时,身旁响起了一声冷哂。 “唉……” 伊吕波露出了一副嫌麻烦的表情,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就先不批判你那把四个涡轮机连成十字型的抽象设计了……砂狼白子,你还是没有意识到,你的设计从最基本的战术理念上,就出了问题。” 砂狼白子握紧了先生的胳膊,满怀敌意地瞪了伊吕波一眼。 伊吕波却扬起下巴,那对和先生相仿的淡灰色眼睛,毫不退让地与白子对视。 “以圣三一那种连游轮都追不上的远洋能力,你就算开发出海战特化机,又有什么用武之地? 即使是刚刚论证过的‘魔蟹’,也只是两栖登陆作战用的游击型机体。面对现实吧,我们根本不需要海战机。你这张图纸纯属浪费资源,还增加我们的工作量。” “……唔,未来总会用上的。” 砂狼白子不服输地嘟嚷了一句。 “这我倒是没法绝对地否认。” 伊吕波叹了口气, “毕竟,谁也没法预测未来,我不否认,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或许会有需要水战机的时候。 可是,我负责任地跟你说,白子同学,以我的判断,你这图纸以后派上用场的概率,相当小。” 见伊吕波难得在自己面前放下身段,语气还那么诚恳,砂狼白子的嘴唇微微撅了起来。 她不想承认,自己竟然有些动摇。 但是,面对长时间在一线奔波,深谙说话艺术的中层管理人——伊吕波小姐,不管她怎么反驳,都显得有些无理取闹。 白子可以在先生面前,稍稍任性一点。可她绝不想在别的女孩子面前,对先生展示出自己的任性。 ——那样就彻底输了。 “所,以,说,” 伊吕波忽然蹦到先生面前,巧笑倩兮, “总是抓着白子同学的设计进行批判,未免也有些不公平啊。不如,我也拿出我自己的设计方案出来,供大家批判一下?” 说罢,她还对着先生眨了眨眼睛。 白子顿时脸上鼓得跟个小包子似的。 先生简直哭笑不得。 面对熟谙社交礼仪、好话坏话都说得头头是道的伊吕波,白子这个银行大盗还真是有苦说不出。 只能说,上文化课的时候白子没处理好,寄得很彻底。 这下他也可以理解那把飞过来的扳手了。这俩人就像天敌一般,决不能放在一个空间里。 先生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白子和伊吕波估计就直接上演猫(虎丸)狗(白狼)大战了。 第051章:050日·海军战略研究所⑤ 伊吕波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去取她的图纸去了。 场面倏然间平静了下来,先生终于可以松口气。 他不知道伊吕波对白子那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到底是从何而来。 不过他想,等到看了伊吕波的图纸之后,他或许可以找到一丝答案。 平心而论,白子的设计不能说一无是处。 事实上,它很好地反映了白子一贯秉持的作战理念:以出其不意的角度和方式,给予对手无法预测的痛击。 正如伊吕波所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战斗,什么设计能够派上用场。 即使是先生也不行。 纸上得来终觉浅,先生亦不是全知全能,他只是列举出战场所有可能的发展方向,并最大限度地做好每一个方向的准备而已。 “……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 砂狼白子似乎读出了先生心中所想,抬起眼,对着先生和日富美摇了摇头, “可是,我仍旧坚持我的看法。先生,你会支持我的吧?” 先生尴尬地笑了笑,日富美则‘啊哈哈’地笑了一声,视线飘向了远处。 砂狼白子的耳朵立刻耷拉了下来,整个人都陷入了一股沮丧的气氛当中。 就像头顶上有块积雨云,正在不断地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她的脑袋。 有时候先生会想,动物系的女孩子,她们的心情真的超好懂。 日富美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才勉强开口: “白子同学,我觉得,大家有不同意见很正常啦…… 伊吕波同学也是,我相信她应该不是对白子同学抱有敌意的,只要在正常的交流范围之内,也不是特别需要老师进行裁决吧?” “总之,我觉得……还是不要太麻烦老师比较好。白子同学,你认为呢?” 白子抿了抿嘴。 她眯起眼睛盯着日富美无所适从的脸,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 “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当和事佬。” “哈!?” 日富美的头上顿时暴出了青筋。 白子却不依不饶,继续追击道: “我从很久以前就看你很不爽了,日富美—— 总是装出一副理中客的中肯姿态,连自己的意见都不想老老实实说出来……某种程度上,你比万魔殿那个红色毛球还恶劣啊。” 她无视了日富美越来越差的脸色,嘴上仍没停下: “我很好奇啊,日富美,你到底是天生这样没主见,还是只在老师面前,装出这副乖孩子的样子,让他更青睐于你?” 日富美的眼神,顿时变得比冬日的坚冰还要寒冷。 她用那双毫无感情的淡金色瞳仁,居高临下地看着砂狼白子,冷声说道: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去充当和事佬的啊!?” “先生都已经只剩五十天了,至少让他省心一点,不好吗?白子同学?” 说到后面,日富美的语气中,甚至都带上了一丝恳求。 只要一想起悬于先生头顶的寿限,她的胃里就像滑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搅得五脏六腑疼得无法呼吸。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这份该死的时限。 有一瞬间,日富美觉得自己能为了消除掉这份时限,付出任何代价——就像圣三一那帮疯子一样。 然而砂狼白子毫不退让,嘴角勾出一缕冷然的弧线,嗤笑着: “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吗?别太自以为是了啊,日富美。” “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啊,日富美。 你就喜欢以温吞的性格和交涉方式,掩盖学生们之间的问题,营造出一种虚假的和平幻象,让学生们不要再给老师添麻烦,让老师无知无觉,毫无痛楚地离开……” 白子那湛蓝色的眼睛里,毫不掩饰讥嘲的笑意, “你是觉得,你的这些小想法,小把戏,先生会不明白吗?会看不透吗?遇到那些需要帮忙的学生,先生会因为你而停下脚步,不去帮助她们吗?” “日富美,你真是个自以为是到了极致的蠢货。” 日富美捏紧了拳头,肩膀微微颤抖:“别说了……” 然而,砂狼白子像是野兽般咧开了嘴,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到底啊,日富美,你这个可悲的家伙……” “你真的不明白,七夕那天晚上,先生为什么要拒绝你吗?” “还是说你已经明白了,只是你仍想用这种方式,向先生撒娇下去?” 咔嚓!! 日富美再无可忍,以迅雷之势拔枪,对准了砂狼白子的面门。 但砂狼白子比她更快,她随身携带的轻武器,已经抢先一步,顶在了日富美的太阳穴上。 两名少女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们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压在先生头顶的大限,把她们的精神逼迫到了何种程度。 ……她们都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的意见呢?” 先生摊开双手,小声地问了一句。 “先生你闭嘴!” 少女们异口同声地吼道。 先生知趣地闭上了嘴。 正当两名少女之间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到了极致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声。 是伊吕波。 那颗红色毛球在先生视线里上下跃动着,正当其时,在先生眼里简直像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总算回来了,伊吕波同学,不……伊吕波大人。再这样下去她们就要原地拆家了。” “……到底怎么回事?” 她捧着一大捆图纸跑了过来,看着两名少女拔枪对峙,宛如黑帮警匪片的拍摄现场,呆然地眨了眨眼睛。 良久之后,伊吕波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那个,我是不是来的时机有点不对呀……” 说完她转身就想溜走,却被先生微笑着死死拽住衣领, “别想跑哦,伊吕波同学,你拱的火,怎能让我一人承受呢?” 第051章:050日·海军战略研究所⑥ 故事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 往昔的伙伴,或许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转眼之间就会拔刀相向。 而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昔日的仇敌也会放下对准彼此的武器,背靠着背,以互相信任的姿态共同迎敌。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 当砂狼白子以她一贯的坦诚姿态与不留情面的说辞,揭穿了日富美戴在脸上的温吞面具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白子同学,也许我该亲手教育你一下,有些话,是不应该在先生面前说的。” 日富美用熟练的动作,将弹匣压了进去,冷眼看着白子。 “比方说你口口声声为了大家,心里盘算的却全都是为了自己?” “你……!!” 先生见日富美的脸色差到极点,立刻扑了上去,死死拽着她的腰,不让她暴走。 游走在这些充满感性力量和激情的女孩子之间,还需要时刻应付她们天马行空的想象与瞬息万变的个人好恶,先生只感到自己的胃都在绞痛。 ——更何况还有格赫娜的一众学生们在围观。 格赫娜的学生们,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平生唯好雪上加霜火中送碳的。 “咔嚓”“咔嚓” 她们纷纷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机,一时间快门响动声不绝于耳,闪光灯亮得跟电影大奖现场走红毯似的。 众人并没有掩饰她们赤裸裸的八卦情怀,誓死也要围观这场四角关系的狗血戏码。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她们。 有关先生的八卦新闻,一直以来都是基沃托斯最受关注、最热门的话题。 围绕着先生的那些女孩们的故事,实在是太轰动太劲爆,结局甚至演变成一场席卷圣三一与格赫娜两大校的大战。 虽然两校之间的战事,涉及到多方利益之间的博弈,势力之间的此消彼长,并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轻易撬动的, 但至少在格赫娜的学生们眼中,战事和八卦绝对脱不了干系。 如今就在她们眼前上演现场大戏,怎样的反应都值得期待。 更何况格赫娜这群来事精,哪怕你叫她们用生命去吃瓜,她们也会笑嘻嘻地抱起瓜就是一顿狂啃。 …… 骚动仍在持续。 伊吕波本想趁着先生无暇顾及她的时候偷偷溜走,但她发现根本就没这个必要。 当她朝着人群向后退了一步时,几名学生就从后面挤上来,形成一道松散的屏障。 然后先生的面容,就在她的视野里变得模糊不清。 看热闹的学生们纷纷扰扰,无数双目光汇聚成了聚光灯,照在舞台中央扭成一团的三人身上。 她忽然生出一股落寞的感觉。 无论在哪儿,先生都会是目光的焦点。 而伊吕波,不过是众多关心着他的女孩子的其中一人。 有一件事,她从来没有对先生说过—— 枣伊吕波,实际上是个相当贪心的女孩子。 和砂狼白子,日富美她们一样贪心……不,甚至更贪心。 她的‘不争’,她的淡然,都只是她从容不迫的伪装。 而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如果不能当先生的唯一,那她宁愿一辈子和先生就这样暧昧地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以朋友相遇,以朋友告终。 “真是有精神啊。” 望着互相怒视的砂狼白子和日富美,伊吕波低声叹着,准备挤着人潮向后退去。 摩肩接踵的人影折射着虚幻的光,那份在她回忆中无比熟悉的温暖眼神,此刻已距她更加遥远。 当伊吕波透过变幻的人影间隙,勉强瞥见先生如今的面容时,她仿佛被雷击中。 伊吕波的第一反应就是,他老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人身上的压力一旦超过某个界限,衰老就像无法停歇的鼓点一样催促着你,生命之弦被拉紧,轻快柔和的音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嘶哑急促的噪声,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有形的褶皱纹理。 先生,原来也会老。 人们对公众人物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以为他们会永远如年轻时那般光芒四射、常胜长青。 特别是对于值得信赖的长辈,总希望他们能张开双臂撑起一片天,坚实可靠,熠熠发光。 直到有一天雏鸟们已可以应对风雨,他们才会被遗忘,才会被允许陡然老去。 但先生真的老了。 年轻力壮的身躯已经瘦得只剩个架子,还在勉力维持。细细的纹路像是年轮,不由分说地蔓延在眼眶。 还有银白色的碎发,不时在他乌黑的发色中埋伏着。 伊吕波突然发现,自己的嘴唇,早已抿成了紫色。 她眼中的老师,疲倦,受挫,却仍然坚定不移。 而她呢? 不知不觉间,她竟仍把他看成最后的保障,即使和以前一样耍些小狡猾也无所谓,因为那位她喜欢的——喜欢到经常去戏弄的先生,永远会帮她摆平一切,也永远会包容地接纳她。 思绪至此,伊吕波就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绳子给捆住了一样,绞得疼痛。 她的目光再无犹豫, 怀中的发令枪,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对天举起。 “砰!” 信号弹的火热光芒与尖锐的响声,让全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都别吵了,你们两个。” 手握仍旧冒烟的发令枪,伊吕波看着停下动作的白子和日富美,对她们挤出一个难堪的笑容, “承认吧,承认我们的自私,这样还有进步的可能。不然,我们真的要在这个地方胡闹下去吗?” 第051章:050日·海军战略研究所⑦ 伊吕波轻呼一口气,吹散了枪口的一缕烟尘。 那两人眼中伊吕波的倒影,是不是如她所想像的那样,傲慢,自大,心绪不宁? 果真如此,就好了。 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 对于所有喜欢着先生的学生来说,她们内心中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她看见白子眼底的血丝,也看到日富美早已习惯紧皱的眉头。 像是失去了长官的士兵们,没有作战目标,抓不住信念和意志,手里和心头都空落落的。 仿佛向着无底深渊坠落,不在意重力加速度,也不在意是否会摔得粉身碎骨,只有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和浸透全身的失重感。 是相同的痛苦,把她们联系在了一起。 此情此景让伊吕波不禁哑然失笑。 如果人类的互相理解,都只能靠分享相同的痛苦来实现,那未免也太……黑色幽默了一点。 “不过,管他呢。” 伊吕波笑了,笑得很释然。 既然大家都是同样没出息,自己又何必藏着掖着? 有话直说,问题才能得到解决。天天扮谜语人,下场都不会好。 “白子同学。”她先开口。 白子头上的狼耳立刻竖了起来。 白子比伊吕波要高一些,但当两个人眼神接触的时候,白子已不复冷漠,而是担忧和一抹隐隐的绝望。 “总之,先来看看我的设计图纸吧。” 身材娇小的战车长,将右臂抱着的图纸倒在了工作台上,平整地铺开。 先生无意间瞥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好……好夸张的设计。” 连先生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若要论离谱程度,伊吕波拿出的这张图纸上画的玩意儿,是白子的十倍有余。 呈现在三人眼前的图纸,上面画的东西已经不能算是一件动力甲了。 一上来,就是三座超大型导弹荚仓——因其容量过于巨大,而不得不在动力甲上附加小型机械臂,来将这些体积已经接近于‘货柜’的东西投掷出去…… 而在导弹荚仓的下方,则是双发三联装等离子炮以及一门拥有二十米长引流管的等离子巨炮。 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器以近乎于违章建筑的方式堆叠在导弹荚仓的下方,如此脆弱的平衡给这份设计平添了一丝诡异的美感。 至于动力甲头部的40mm突击火神炮,以及两侧机械臂附着的光束巨剑……即使只是副武器,也拥有难以想象的尺寸。 这种如同怪物一般……不,就是‘怪物’这个单词的具象化体现的机体,稍有点军武常识的人,看一眼都要做噩梦…… “很荒谬吧?” 伊吕波嗤笑着,自说自话。 “白子同学,也许你会问我,明明我设计出来的东西比你的要离谱十倍,为什么我还有脸嘲笑你的想法……之类的?” 白子没有答话。 桌旁只剩下伊吕波自嘲般的笑声。 先生伸出手来,轻轻扶住了伊吕波的肩膀。 他惊讶地发现,手心中传来的感触,竟是伊吕波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结合图纸上的设计,先生顿时明白了—— 这张宛如火力覆盖致胜论的极致的图纸,并不是伊吕波的理想。 而是她的噩梦。 一个名为‘毁灭巨兽’的噩梦。 图纸上的设计,这种堆叠军火库的模式,和毁灭巨兽的设计如出一辙。 在那场令她失去虎丸的惨烈至极的战斗中,面对无休无止的敌人、压倒性的火力攻势,伊吕波固然奋战到了最后,但她的心,也被这场恐怖的战斗彻底改变了。 战火纷飞,仇恨覆盖着原野,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在那种绝境之下,即使是沉稳的伊吕波,也无法不被沾染上战争的疯狂。 先生的掌心中,伊吕波娇小的肩膀,颤抖得更加剧烈。 先生的眉心立刻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出现在伊吕波身上的异常现象,很可能不只是单纯的后怕,而是……一种名为PTSD的症状。 伊吕波虽然是战车长,但她没有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惨烈战争,当她义无反顾地冲入战场之后,战争的疯狂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他正待开口,一只温柔的手掌却拿住了他的手,将它从伊吕波肩上挪开。 先生低头看去, 伊吕波尽管是在强作镇定,但仍然对先生露出了一个微笑。 “正如先生所说,是我挑起的事端,我有义务把它做一个了结。” 她径直地走向砂狼白子。 白子瞪大了眼睛。 还未等白子反应过来, 就看到伊吕波低下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白子同学,我不是个合格的技师。” “我只是在利用你,指责你的想法和构思,来释放我心中的压力,排解我心中的恐惧而已。”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白子,又看了看自己沾着机油的、颤抖的手, “以权势压人,甚至利用上与我关系好的技师们,对你进行嘲笑……我都不知道,我变成了过去的我最讨厌的那种烂人。” 伊吕波笑得很凄凉,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的道歉,我都必须要辞去这边的工作了。” 工厂里静的出奇。 那些之前还在起哄的技师们,顿时没了声音。 白子踌躇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她看到伊吕波凄然的笑意,她就感到有块东西堵在心口,不得不去强迫自己说出点什么……! “伊吕波同学,其实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伊吕波顿住了。 砂狼白子的眼神真诚,具有强烈的穿透力,虽然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但伊吕波却感到她能看透自己的内心。 “虽然有时可能有些苛刻,但伊吕波同学,一直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 “只是我,想要尽快拿出成果给老师看,才会做一些不切实际的设计的。” “伊吕波同学,很强,能帮上老师的忙。但我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所以我开始急躁了,而急躁是大敌,老师跟我说过很多遍。” 伊吕波怔住了。 白子继续道: “我不觉得伊吕波同学在刻意为难我。而且,我其实很享受和伊吕波同学争论这些事。” 伊吕波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你说,你很享受?” 白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如果不享受的话,是不会每次都争论这么久的。” 伊吕波愣了一下,尴尬微笑: “真是……这样不就只有我是坏人了吗?阿拜多斯出来的孩子难道都是天使吗?” 日富美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至少比圣三一那帮极品好多了……嘛,我也是圣三一的人,所以……啊哈哈,不好意思锐评老同学那么多啦……”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只在嘲讽圣三一这方面,这间东拼西凑的研究所,难得地保持了全员一致。 第051章:050日·夜·办公室 早濑优香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跃动着。 直至坐在她对面的先生讲完了最后一个字,连绵不绝的敲击声才总算告一段落。 “不错的活动报告呢。” 优香挑了挑眉毛,端详着自己打出来的文字, “没想到研究所居然会出现这么一段有趣的插曲,改天是不是我也要去那逛逛好呢?” 先生抬起头:“你也对武器设计感兴趣?” “一般般吧。” 优香淡淡地笑了一声,“不过我还是对日富美她们的人际关系更感兴趣。” 先生抱着手臂,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优香: “所以说,你其实是想学领导能力,换句话说……一直以来都只钻研数字的优香小姐,终于也对人心感兴趣了吗?” 优香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的笑容有些狡黠: “即使是我,也想涉猎一些别的领域啊。‘今后是全能型人才的天下’,这不是先生你自己说的么?” “是吗?” 先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话说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把我说过的话倒背如流啊……你们不会真在收集什么语录之类的玩意儿吧!?” 优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嗯……谁知道呢?” 先生回头看着优香,随后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阳台—— 没错,奥德赛学院的办公室个个都有阳台,不仅方便透气,还能种些绿色植物,赏心悦目的很。 先生在去阳台的途中拿了一杯咖啡,路过优香的办公桌便递了过去,优香倒也不推脱,接过杯子之后就轻轻地抿了一口。 无需道谢,因为二人之间的默契,已经超越了言语。 夜风顺着阳台吹拂进来,让先生感到少有的舒适。 优香也保持着安静,但她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以右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先生看。 先生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于是他决定换个话题: “你认为如果学生之间出现了争端,是和稀泥比较好呢,还是由你进行公正的判决比较好呢?” 优香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迟疑了一下: “先生是在考验我吗? 嗯……和稀泥的话,日富美倒是喜欢,毕竟她最喜欢大家和和气气的嘛。 不过她不清楚白子同学和伊吕波同学的隐情,就贸然搅进去和稀泥,最后被白子一顿训,也只能说是她应得的。” “所以老师是想说……在充分了解背景过后,由我进行公正的判决比较好?” “那样双方都会觉得你在偏袒对方啦。” 先生连连摆手,笑着对优香说道: “有的时候,所谓‘公正’的判决,往往是两头不讨好的判决。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道理,这又能怪谁?你不能奢求每个人都保持理性。既没有暴力机关的强力,又没有法条作为背书,擅自秉持公正的后果,很可能是结下两个敌人哦~” 优香皱起了眉: “那……按照先生的说法,应该怎么做?” 先生用食指点了一下优香的脑袋: “当然是让她们自行解决最好了!白子和伊吕波她们,不是已经给你示范过了么?” 优香眨了眨眼睛:“等等,这不是二选一的题目?” 先生背过手,笑了一声:“可爱的优香小姐,人际关系可不像galgame一样有固定选项,即兴发挥才是王道啊。” …… 先生离开了。 他没有选择在办公室里休息,尽管办公室确实有一张床。 他总是这么来去匆匆,似乎总是有干不完的工作,办不完的事。 幸好,房间里还残存着一些他的味道,他的余温。 优香仍旧笑着,盯着自己刚打好的活动报告发着呆。 “让学生们自己解决……自己解决……” 她喃喃地念着先生临走时说过的话,宛如梦呓一般。 “那,确实是最理想的状况。” “可是,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呢?” “正是因为有你在,正是因为在你的面前,伊吕波和白子她们,才能放下自身的骄傲,坦率地向对方道歉,坦率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看法哦。” “如果没有你的话,这些基沃托斯出身的孩子们,恐怕只会用弹药,来回应彼此的争端吧?” 优香的脸上,盛放出奇异的光彩。 她轻轻地拉开办公桌的抽屉。 抽屉深处,赫然躺着一颗光环破坏雷。 这东西是研讨会的收藏,在第二次阿里乌斯事件的时候,优香她们也参与了战斗,并缴获了一部分阿里乌斯学园的战利品。 她纤细的手指抚上这致命的事物,眼神中盈满了清澈的爱恋和执迷。 “还有50天……呵呵……只需要再撑过50天就好……我就可以去和先生一起度蜜月了……” 第052章:049日·千年科技学园① 纵观历史,我们就会发现,那些巨大的变化,往往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亚历山大图书馆,古典世界的精华,收藏着医圣希波克拉底的手稿,藏有荷马的宏伟诗篇,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还有亚里士多德的深沉哲思。 它拥有六百年的悠久历史,七十多万卷的珍贵手抄本,无可计数的珍贵古代著作。 它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为文明的殿堂——它,就是理性、哲思和文明的化身。 然而当罗马帝国皇帝狄奥多西一世颁布敕令,将十字教定为国教之后, 那些属于古典理性的光辉——来自古希腊的神明和哲学,在一夜之间,就被迅速当成异端进行审判。 无数恢弘的诗篇和手稿,不再价值连城。 在狂热的信徒眼中,它们比最污秽、最不洁的敌人还要恶毒。 它们传播着流毒无穷的异教知识,毒害圣洁的信徒,对于这些堕落的根源,十字教徒们的判决只有一个: 火刑,将一切知识和理性烧尽。 在狂热的主教带领下,信徒们冲入这座知识的殿堂,推倒书架,打翻烛台,抱起每一卷珍贵的手稿——不是去阅读,而是去焚烧。 野蛮战胜了理性,哲人的国度毁于烈火。 自封为天使的恶魔,拧断了文明的脖子。 在人类漫长而悠久,光辉又不堪的历史中,理性,从来都是一种奢侈,一份偶然。 …… 千年科技学园,正是从脆弱的理性中诞生。 诞生于学者的聚会,在理性分析中逐渐壮大。 以数学为尺,以定律为标,即使面对困扰基沃托斯数百年的神明之问,她们亦有上前丈量的勇气。 更当她们掌握了基沃托斯一半以上的金融交易、四分之三的信息数据,以及全基沃托斯最先进的自动化军团时, 脆弱不堪的理性,立刻被武装成了坚不可摧的堡垒。 在理性之光的指引下,千年的学生们锐意革新,狂飙突进,似乎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碍她们前进的脚步。 曾有狂人悲叹:这世上最大的悲剧,恰恰是拥有渊博的学识,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力量。 没有力量的理性一文不值,没有理性的力量蒙昧不堪。 而千年科技学园,理性和力量两者兼备。 她是奇迹的礼赠,是坚实的意志,是文明之火的银炬,是理性思维的最后防线。 ——本应如此,本当一直如此。 但命运对她另有安排。 坚固的理性堡垒,无法从外部攻破。 但特洛伊城的殷鉴仍未远去。既不能强攻,那么,以柔克刚,从脆弱的内部进行攻略,结局又会如何? …… “咔哒咔哒” 千年学院恢弘的公共图书馆内,键盘敲击的脆响不绝于耳。 来自千年各个学院,身着白大褂和厚片眼镜的学生们,正如饥似渴地盯着发光的屏幕。 她们渴求答案,渴求超越答案之上的答案。 若只看外表,她们与平时那副书呆子模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若是把目光放到高耸的书架上去,就会发现那些藏着珍贵知识的好书,统统被她们束之高阁,一本没动—— 即使是电子版的书籍,她们也再懒得取阅。 汇聚着千年学园无数前辈们的心血,歌颂着理性和探索精神的经典著作,现在却只能放在书架上落灰,无人取用,无人问津。 用烈火焚毁一本好书,就是毁灭理性本身。 但是,把珍贵的典籍束之高阁,让它们在妥善的保存中失去生命,又意味着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 因为这些求知若渴的少女们,已被提供了一种比知识更加具有‘诱惑力’的事物—— “先生,可否占用你一点时间呢?” 一位女学生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笔电屏幕上打出这行字,看向屏幕的视线中,满是眷恋和期待。 游走于集成电路中的讯号飞速流转,很快,她的期待就得到了回报: “从宇宙的尺度上看,我们拥有无限的时间。和你交谈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令我受益良多。博学的小姐,我心里倒是有种不安,我真的能占用你的生命吗?” 那位女学生顿时羞红了脸,赶忙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切换回蓝天白云。 等她四下张望,看到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她时,才悄悄地打开程序,继续和电脑中的‘先生’攀谈起来。 相同的情景,几乎在每一位逗留图书馆中的千年学生身上出现。 她们再也不需要阅读任何书籍和经典,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纸张对她们也失去了魅力。 她们早已得到了更好的。 ——由千年学园原‘游戏部’开发,最开始只是一款模拟‘和夏莱的先生谈恋爱’的VR游戏,却在研讨会的大力支持和资金注入之下,以恐怖的速度迭代更新。 研讨会拿出了巨量的人工智能GPU,大量吸收每个千年学生心中夏莱先生的人格侧写,再加上整个基沃托斯的数据库,无穷的数字化典籍作为支持…… 最终的成果,是一件划时代的产物: “零式系统” 它是研讨会迄今为止贮存的所有知识典籍的集合,更被赋予了基沃托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指导者——‘夏莱的先生’的思考方式。 它的诞生,意味着旧有的知识传导体系的终结。 用烈火焚毁一本好书,就是在毁灭理性本身。 但是,若书籍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它们即使仍被保存于书架上,也和彻底的死亡别无二致。 “零式系统”不会疲倦,不会厌烦,不辞辛劳地陪伴在千年学生的身旁,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而且最重要的是,它还能根据她们的交谈风格和喜好进行微调,塑造独一无二的‘先生’。 这对于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苦苦寻道,缺乏关怀的孤僻少女们来说,其魅力之大,甚至能让她们放弃现实。 研讨会的动向,不再有人关心。 千年学院在和平谈判中扮演的角色,也没有人在意。 相比起战火纷飞,和平曙光破碎的现实,她们只愿意钻进那座高耸的象牙塔中,和虚拟的先生,来上一场混杂着少女春思的哲学辩论。 对此,调月莉音只是端坐在千年巨塔的顶端,冷静地观望着。 目前为止,没有事情能够逃过她的预料。 如何在议会形式、投票表决的‘研讨会’当上big sister? 这就是她的答案了。 当满怀春情和沉溺思辨的少女们放弃了现实,也就没有人能阻挡调月莉音。 现在,千年学院这个以理性和学识铸成的庞然巨物,已经全然落入了调月莉音的手掌心。 是时候开始下一步的行动了。 “去把我的老朋友——明星日鞠同学带过来。” 她对着面前的冷漠金发女仆低声嘱咐道: “记住,要温柔地请她过来。” 第052章:049日·千年科技学园② 有些人,明明一无所知,却豪言自己可以改变世界。 另一些人,明明算计通神,却更愿意相信缘分,相信命运。 孰对孰错? 无需分辨,也没有高下之分。 因为无畏往往是无知的礼物,但当一个人知道的太多,就会开始相信,有一些事情是命中注定,任何人都无力更改。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明星日鞠不想责怪任何人,只是觉得遗憾。 没错,不是悲哀,而是遗憾。 她早已学会用微笑替代叹息,以从容的姿态迎接命运。 “时小姐,我知道你的来意。” 白发的少女交叠着双手,独自坐在超自然研究部内。 她的面容平静而恬淡,略带笑意。 面对全副武装的冷面女仆和她身后密密麻麻的无人动力甲,她的眼神中仍旧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来临。 “会长请你过去。” 金发的编外女仆念着生硬冷涩的台词。 即使对于很少流露感情的她,接下来的台词也显得有些过于虚伪: “会长说,明星日鞠同学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关于‘研讨会’内部的任何最新进展,她都想邀请你一同过目……” 明星日鞠嘿嘿一笑,轻轻抬起手,制止了金发女仆虚伪的念白。 “你的主人调月莉音,她实在太想排除计划中所有的变数,太想打造出一个完美的计划了……” 她轻揉着眼角抹去一滴泪珠,露出一丝悱然的笑意,低着头叹息道: “在她眼中,我恐怕就是她的计划中最大的变数吧。” 飞鸟马时面色肃然,将手里复杂的臂铠取了下来,以表明自己没有敌意,轻甩着手腕。 沉默片刻之后,时低声问道: “和泉元艾米同学呢?” “今天我让她休假了哦。” 明星日鞠无奈地笑着,望向天花板,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要是让她留在这儿的话,她说不定会产生无谓的担心,甚至和你们起冲突也不一定。虽然我跟她平时经常拌嘴,但我对我自己的魅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哦。” 飞鸟马时闭上了眼睛,略一抿唇。 随后她睁开眼直视着明星日鞠,语气真诚: “仅从保护下属这一点来看,您是相当有魅力的指导者——至少,我个人是这么判断的。” “不是下属,是同伴。” 明星日鞠笑着订正道。 “这样吗……真是羡慕。” “根据我的测算,你有一天也会找到真挚的同伴的,面无表情的女仆小姐。” 明星日鞠撩拨着头发,望着时的眼神很温暖: “现在,完成你的任务,带我去见那位‘最好的朋友’吧。” 第052章:049日·千年科技学园③ 流光溢彩的千年巨塔的顶层,正在举行一场热闹的庆祝会。 这座被视为理性、千年工业和经济力量的象征的巨塔,是千年学院最为标志性的建筑物。 与其他学院的地标和校舍不同,千年巨塔具有最直观的视觉冲击力,也是足以令千年的学生引以为豪的地方。 在临时改建成聚会场所的顶层,来自各个分支工业学院的工程师们,以及经济学院的金融业学生们齐聚一堂。 她们喜欢聚在窗沿,借助巨塔的海拔,享受俯瞰芸芸众生的快感, 以及生理性恐高带来的,从脚趾一直流淌到延髓的刺激。 面对超出常理的事物,她们从来不会逃避,而是享受那份超出常理的……危险的愉悦。 明星日鞠坐着轮椅,缓缓经过聚会厅侧面的全景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倒映出来的欢聚的人影。 在听到身后平静的脚步声时,明星日鞠维持着面向窗户的方向,低声说: “你知道她们在庆祝什么吗,时小姐?” “……我不知道。” 身后传来的女仆声音这样说道: “我也不需要知道。我的使命,就是完成莉音会长的命令。” 明星日鞠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驱动着轮椅反向运行,让轮椅转了过来,她的目光看向仍旧有些拘谨的飞鸟马时。 对着这位拒绝交流和探讨的冷面女仆,日鞠自言自语: “她们在庆祝一场外交上的胜利。” “千年学院与圣三一的‘友谊’,虽说是趁人之危,但能用经济手段将三大学院之一纳入掌控之中,也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壮举了。” “再加上对格赫娜旧领土的恢复和重建,又是难以想象的丰厚利润。时代的风,从未如此眷顾于千年学院。” 明星日鞠停顿了一下,望着那些举着气泡饮料的杯子,欢笑着碰杯的学生们,眼角闪过一丝淡漠。 “但她们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利益和荣誉蒙蔽了双眼,以至于看不清这份繁荣的背后,潜藏的巨大危机。” 她接着看向飞鸟马时。 金发女仆的表情没有一丝松懈,仍旧用那种类似于无机质的面容面对着她。 明星日鞠忽然笑了起来: “就算她们中有些人眼力不俗,能够看出危机的蛛丝马迹,但一份处于遥远未来的危机,哪比得上和近在眼前的‘先生’攀谈上两句的魅力大?” 日鞠干笑了两声,用一种混杂着恼怒与佩服的语气继续说道: “虽然平时就看她很不爽,但……你的主人,还真是弄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玩意儿。 你没感觉到吗? 调月莉音,只用了一个虚拟出来的‘先生’,就把整个千年学院,庸俗化了。 没有人再去思考现实,也没有人再去为未来做准备,当精神上遁入虚拟的空间,现实世界对她们而言就没有任何吸引力。” 啪,啪,啪。 明星日鞠对着金发的女仆,轻轻鼓起了掌。 “对知识的沉迷,对理想世界的渴望,本该成为千年学生的最强助力,如今却成了她们逃避现实的借口。 飞鸟马时同学,你该为你的主人感到自豪啊——她可是把千年学生的性格和弱点,都算得毫无遗漏了。” 轮椅上的白发少女,眼中的促狭之意更加明显。 而同一时刻,金发的女仆正以冷淡的目光注视着她。 明星日鞠尽管至今为止的人生,大部分都在密不透风的机房内度过,但这并不代表她不见多识广。 实际上,她的识人能力,甚至超过很多以善于交际闻名的金融业学生。 有那么一刻,明星日鞠在时的脸上,看到了虔诚、依赖与狂热混合而成的表情。 只是一瞬之间,她明白了, 飞鸟马时不仅仅是拒绝与自己交流,她—— 她已经和调月莉音结成了类似于命运共同体的关系,她是真的认为莉音那疯子满口胡诌出来的东西都是真理。 明星日鞠充满厌恶地暗暗摇头。 调月莉音这个写作挚友读作死敌的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长进。 “啊……日鞠同学。” 恰逢其时,讨厌的人总是在最妙的时间出现在眼前。 千年学院‘研讨会’的会长,穿着紧身西装和小高跟的调月莉音,正快步向这里赶来。 四周的同学们自动为会长让出了道路。 白发的少女交叠着双手,平静地等待着她的说辞。 “本以为还需要多费工夫才能把你‘请’来……日鞠同学,既然毫无抵抗地来到这里,那是否表示你已经理解我了?” 调月莉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问道。 明星日鞠笑得很灿烂。 “你这家伙还是一点没变,虚伪得那么光明正大。” 第052章:049日·千年科技学园④ 每一名千年学院的学生,都有自己的一种风格。 这种独一无二的风格,包括她们的审美观念、科学理论、哲学信念,以及为人处世的方式和偏好。 这是她们从入学以来就不断打磨历练、培养出来的独特气质。 如果把她们形容成时尚展台上一个个迈着猫步优雅踱过的模特,‘风格’就是她们身上华丽的衣装。 只可惜,大多数时候,这种风格在千年学生的身上,都不像衣装那样直白易懂。 它们不仅没有规律,也缺乏一种准确的方式去描述。 对于理科比例占据压倒多数的千年学生,想要认识到自己的风格,简直是强人所难。 但是,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她们或许看不清自己的处事风格,但旁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这肯定不是千年学生独有的现象。 人们总是对他人发表着过分正确与客观的评价,却唯独在评价自己时,很难做到正确与客观。 明星日鞠,还有调月莉音,二人无论学识公职,皆是位于千年学院顶点的存在。 她们二人的关系,正是这种‘严以待人,宽以待己’现象的登峰造极之作。 一个是崇尚自由的黑客首领,一个则是大权独揽的孤行者。 两人在处事风格上有着最根本的差异,而彼此积累的海量学识,又将这种差异升格为了仇恨。 经年累月的矛盾积累到最后,彼此之间,连看对方一眼都欠奉。 如果没有基沃托斯最近经历的一系列动荡局势,她们可能会在表面上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同时在私底下问候对方的直系亲属上百遍,以这种方式度过最后一段学院生活,然后分道扬镳。 但意外就这么不出意外地发生了。 世事如棋,风云诡谲,弈局的胜败永远无法预测。 即使拥有全知学位的明星日鞠,也不敢断言自己可以参透未来。 只是,故事的结果大抵是相似的。 崇尚自由的飞鸟,被押送到了暴君面前。 “真是一个俗套的好故事。” 明星日鞠怅然地笑着,任由调月莉音和飞鸟马时,把她带领到千年巨塔顶层一处秘密的房间内。 “只是,当我自己成了故事中的主人公时,即使故事再好,也没法以看客的心态去享受它啊……” 白发的少女,黑客部门‘贝里塔斯’的前任领导者,千年学院的黑客之王耸了耸肩。 她的手轻轻在走廊两旁的墙壁上滑动,有种微微的磨砺感,墙壁上布满了金属蓝色的线条,流动的蓝光仿若液体,彰显着特殊的物理性质。 “电磁流体护盾……为了限制我,你们还真是准备万全。” 日鞠微闭着眼睛,如喃喃自语一般轻声说: “当研讨会宣布千年学院保持中立的时候,也许我就应该站出来,阻止你们的野心。” “但你做不到,不是吗,老朋友?” 调月莉音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日鞠,口中的话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不想弄脏你的手,你害怕权力的诱惑,你更不喜欢抛头露面。 但更要命的是,如果你选择了和最厌恶的我一样的道路,你还怎么在我面前保持那种不知所谓的精神优越感?” 调月莉音单手叉着腰,看向日鞠的眼神已经没有敌意,而是一种怜悯: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日鞠同学——你仍然想保持最后的脸面,却葬送了你的一切。” 明星日鞠默然不语,手指猛地收紧。 一滴泪水,从少女的眼角流下。 一向以自傲的态度示人的她,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她的软弱。 她曾将其掩饰的很好,但现在,面对已经得逞的宿敌,再也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调月莉音沉默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去,只留给日鞠一道孤傲的背影。 “说到底,没人愿意承担责任,没人愿意弄脏自己的手。她们喜欢批判,但没有人建设。她们反对我,但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所以,明星日鞠,在你眼中我这个跳梁小丑——呵呵,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在你眼中,我这个跳梁小丑,才掌控了千年学院的大权。” 她的脚步停在一扇闪着细微红光的电子门前。 调月莉音转过身,伸出双手,将十指分开,对着沉默不语的日鞠说道: “这里是零式系统的主机房,整个系统由强大的电磁流体护盾保护,你所自傲的黑客技能在这里被完全屏蔽,任由你学识再怎么广博,也无法逃出去。” “而你的狱卒,正是零式系统——拥有你心爱的老师人格侧写的自动程序本身,但她永远无法形成真正的意识,只是一个有着先生人格外形的木偶而已。” 她朝着日鞠微微弯起唇角, “怎么样,喜欢我这个安排吗,日鞠同学?” 日鞠笑意嫣然: “去死吧,你这个混账。” “感谢称赞。” 第052章:049日·千年科技学园⑤ 电机的声音微微转动,像是某种细小的虫鸣,散发出一股微温的暖意,在这个冰冷的监牢中,稍稍暖和了明星日鞠的身体。 现在,飞鸟马时即将按动电钮,将监牢大门彻底关上。 明星日鞠轻轻揉了揉眼睛,感到无聊般地打了个哈欠。 既然失去自由已成定局,她可没兴趣为这个瞬间赋予什么可笑的仪式感。 “咔嚓” 监牢的栅栏,从地面上升起。 坚固的栏杆由特殊材料的合金制作,与泛用型动力甲的强度相当。 至少不是千年学院的超天才病弱美少女日鞠同学,能够徒手掰开的程度。 “自此,千年学院的黑客之王,无论是物理层面还是网络层面,都与外界隔绝了。” 没有得意,没有自傲,没有炫耀。 调月莉音只是单纯地用平稳的声线,叙述着这一事实,同时在记录任务的笔记本上划去了一道。 她并不是为了私欲而开展行动。 关押日鞠,也是计划中不得已而为之的一部分,她自认没有任何公报私仇的想法。 只是,当她真的亲手把自己的死敌关进无法逃离的监牢后,调月莉音的神情却变得有些不稳定。 她脸上似乎出现了一种患得患失的表情。 那双鲜红的瞳孔有些不安地摇晃着,盯着监牢里仍旧挂着浅浅微笑的明星日鞠。 监牢门前,调月莉音来回地踱着步,手指抿着下唇,眉头紧锁。 她像一个哲人,周而复始地踱步,只为了思索未来。 但未来处于一片迷雾笼罩之中,即使全知如千年学院的顶点,也无力勘破。 在莉音身后,飞鸟马时依旧面无表情地侍立着。 她信任莉音,因此她无需自己思考,更无需用自己的言语去打断主人的纠结。 她只听命于莉音。 她擅长服从命令,但对于主人的思考和纠结,她既没有动力,也没有能力去解决。 见此情景,明星日鞠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对永远没有长进的主仆啊……只能等先生来收拾她们了) 第052章:049日·千年科技学园⑥ 思绪至此,日鞠口中吐出来的,却是另一番冷静的说辞: “不介意重温一下囚徒困境的理论吗,莉音同学?” 调月莉音的步子停下了。 她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明星日鞠的面容,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阴谋诡计的迹象。 但很遗憾,她失败了。 眼前的宿敌,神情中散发出从未有过的诚恳,仿佛参透命运的先知,并不试图劝说调月莉音接受她的思维模式,她只想做一次简单的对话。 明星日鞠的脸上,一派风轻云淡,点缀着几乎可以算她个人标签般的,淡淡的自傲和自恋。 尽管日鞠本人对此毫无察觉,但她如此鲜明的个人风格,除她以外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来。 还是那个和往常一样惹她讨厌的明星日鞠,调月莉音心想。 (……算了,何必纠结) 双方对彼此都知根知底,此时若是不应承对方的邀请,倒是显得气量狭小了。 调月莉音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明星日鞠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吧,那我就遂了你的心愿。” 她背着双手,面朝莉音,语气平静地说着: “囚徒困境,是博弈论中最经典的论述: 两名囚犯同时被关进监狱,同时被审问。如果两人都不招供,就各判一年。如果两人同时招供,则各判三年。如果一人招供,另一人背叛,则背叛者免罪,招供者判十年。” 调月莉音忽然皱起了眉头。 此刻的她,就像是在老师面前发言的小学生一样。 囚徒困境是博弈论的基础,在两名触碰到千年学识顶端的超级精英眼中,真不是什么新奇的话题。 但是,为了搞清楚日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囚犯都会发现,无论对方做什么,自己招供都比不招供好。于是他们都会选择招供,从而各被判三年。” “也就是说,个人的最优策略,往往既不是群体的最优解,也不是个人的最优解。” 调月莉音说完之后,长出了一口气。 她有多久没像一个普通的千年学生般做过报告了?她也记不清。 啪,啪,啪。 干燥的掌声,在狭小的监牢内响起。 “说得很好,莉音同学。” 日鞠边鼓掌边说道:“那么,这个困境有解法吗?” 莉音噤声。仿佛在快速回忆,却一无所获。 “……没有,如果我们把那些标准答案抛开来看,仅从最根本的地方入手的话……没有解法。” 日鞠轻轻点了点头: “没错。因为囚徒困境的解法,说起来简单,但却是最为困难之事——那就是信任。” “只有两个囚犯互相信任,才能达到群体上的最优解,避免互害。但信任本就是奇迹一般的事物,只靠人的力量,是奢求不来的。” 莉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 “……日鞠,我不信任你,正如你不信任我一样。 我正是因为不信任你,为了排除你这个变数,所以把你关了起来。而你,我相信你不可能没有后手,这些手段肯定也是早在我还没‘请’你过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 “完全正确。” 明星日鞠的嘴角向上弯起,语气中有些感慨: “所以我不会责怪你,调月莉音。我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早就已经数不清了。 你今天行动的‘果’,也有我以前种下的一份‘因’在内。不信任永远是相互的,这一点,我们谁都没法指责谁。” 调月莉音皱眉:“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星日鞠轻阖双眼,微微叹气。那叹声似是在追忆过去,烟雨朦胧。 “我想改变这一点,就从现在开始。” “你说……改变?” “没错。让我听听你的理想吧,调月莉音。” 明星日鞠的眼中忽然闪烁着光彩,语气也变得完全不像自我标榜的‘病弱美少女’那般虚弱,而是充满着生命的能量,中气十足: “你做出这一系列的谋划——以经济手段收服圣三一,大量制造无人动力甲,还有和联邦学生会合作,建立联邦评议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究竟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还是为了保护学生的理想?” 调月莉音的神情变得有些迷惘。 眼前的宿敌,竟然完全不像她过去的风格,不再阴阳怪气,不再冷嘲热讽,而是愿意坦诚地、开诚布公地听她的辩解。 完全不像‘明星日鞠’应该有的风格。 “……哈,这种说话方式,你到底是跟谁学的?” 明星日鞠的美目中闪过一丝晶莹: “跟某个总是喜欢多管闲事,帮助学生的傻子学的。” 第052章:049日·千年科技学园⑦ “啪” 莉音轻打响指。 早有准备的女仆拉过来一张凳子,还顺手递过来一瓶黑色的罐装饮料。 隔着监狱的栅栏,调月莉音与明星日鞠,这一对命中注定的宿敌,正如久未谋面的老友般相对而坐。 “咔嚓” 在日鞠疑惑的目光中,莉音拉开了罐装饮料的拉环。 深棕色的冰凉气泡顿时从瓶口涌出,跃动着消融着,一股混杂着浓郁甜酸的刺激性气味弥漫出来。 “这是一瓶随处可见的原味妖怪MAX饮料。” 调月莉音举起罐子,轻轻啜饮了一口,继续说道: “它是千年学院连续三年的饮料销量冠军。拥有全知学位的你,对这种饮料的了解有多少呢?” 日鞠微微蹙眉。 她不知道调月莉音为何突然提起一罐小小的饮料,但是既然莉音主动提起,那必然是有原因的。 她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仔细思索后,决定如实回答: “我……不经常喝它。为了保证头脑保持完美状态,我更依赖身体的自然节律,而不是运动饮料的刺激。” “不过贝里塔斯的孩子们倒是很喜欢喝,我甚至听说在千年学院有人一天能喝十二罐。” 调月莉音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想再补充一点,你平时或许没有留意的事实。” “事实?”日鞠疑惑地问。 “如果我说,一瓶妖怪MAX的含糖量等于10.5颗方糖,而千年学院的学生们平均每人每天都要喝掉3.8罐妖怪MAX……你会信吗?” 日鞠轻轻低下了头,食指扣在嘴唇上,若有所思。 她并不是在怀疑莉音的数据。 她已经身陷囹圄,莉音没有任何理由再拿假数据欺骗自己。 更何况,以贝里塔斯那群孩子们每天报仇雪恨般地狂饮妖怪MAX的气势,她甚至觉得千年学院每人每天3.8罐的数据还是少了。 调月莉音摊开双手,继续说道: “基沃托斯的学生们,都很在意自己的体形、容貌和健康。对于拥有各种身体监测设备的千年学院来说,更是如此。” “千年学院的每一名学生,都能很轻易地检测自己的身体状况,从而调整自己的饮食,使身体变得更健康。” “但是,她们几乎没有人,愿意这么做。” “她们每天仅从饮料里,就要喝下40颗方糖,还不算各种甜味食品和膨化食品,滥用水平更是触目惊心。拜她们所赐,我们千年学院的医疗开支,90%都要用在给她们治疗虫牙,以及糖分摄入过量引起的心动过速、肝中毒上。” 调月莉音缓了一口气,拿起那瓶饮料,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甜腻的气味冲击着她的喉咙,让她感到十分不适。 她和日鞠一样,都是讨厌用外来物体影响自己身体节律的人,如此放纵的味道,自然不会被她喜欢。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它咽了下去。 “啪” 她把没喝完的饮料罐按在桌上,看着若有所思的明星日鞠,忽然展颜一笑, “很讽刺是不是?学生们头顶的光环,让她们能够硬抗枪弹。但就是这小小的、看似毫无威胁的、无处不在的糖分,却成了千年学生身体健康的最大威胁。” “更糟的是,她们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已经对糖分产生了……依赖性,或者说……成瘾了。” 明星日鞠皱了皱眉: “有证据吗?” 莉音苦笑着反问道: “需要我把医疗部帮助学生戒糖的视频给你看吗? 稍微剧透一下:那些平时看上去像书呆子的学生,只是戒糖了一星期,就暴躁得跟饥渴的吸血鬼没什么两样。” 明星日鞠闭眼想象了一下画面。 “还是算了。我相信你说的。” “那就好。” 莉音笑了。饮料罐上的开口仍旧冒着气泡,在棕色的液体海洋里掀起一个小型的白色泡沫漩涡。 “所以你该不会想说,你的理想是帮千年学生戒除糖瘾吧?” “不对,但很接近。”莉音用食指在日鞠面前晃了晃。 望着明星日鞠仍旧不解的眼神,莉音叹了口气, “你不觉得,夏莱的先生,就像某种让学生们上瘾的糖吗?” “哈?”日鞠瞪大了双眼,“你认真的?” “对,我认真的。” 调月莉音毫无感情的声音,仍旧在继续: “我虽然一直没跟夏莱的先生见过面,但我认真地调查过他的工作。 你知道吗?他没有一上来就发号施令,而是从送外卖、找猫咪这类微小的事情做起,通过小恩小惠和些许的甜头赢得学生们的信任,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掌控——引导她们的生活。” “随着时间的推移,学生们越来越信任先生,依赖先生的智慧,倚靠先生的关系去调停矛盾,最后,在她们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再也无法离开先生,也无法想象没有先生的生活,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她对着日鞠绽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正如我们自以为驯化了糖,实际上是糖驯化了我们一样——她们任由先生闯入她们的生活,引导她们,指导她们,帮助她们,逐渐占据她们生活和思想的每一分每一秒。” “而当先生这一味美好而致命的糖分被夺去后……” 啪。 莉音右手握拳,轻轻地敲在了左手掌心上: “戒断反应,就发生了。 而且是极为严重的戒断反应。譬如说……席卷圣三一与格赫娜的战火。” “……够了。” “什么?” “我说,够了!” 砰!砰!砰! 明星日鞠狠狠地捶着桌子,望向莉音的眼中都带着血丝,声音都在颤抖: “调月莉音,你还是在用你那可笑的独夫之心,去揣测先生的善行。 我原以为你……改变了?呵呵呵……你果然……还是那个……最恶劣最下作的家伙。” “难不成需要我提醒你,在先生来到基沃托斯之前,这地方到底是一个多么混乱,多么糟糕的地方吗!?” 她的声音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悲凉,不住地摇着头,凄厉地笑着, “还有,调月莉音,你可别忘了……先生可是救了这基沃托斯不止一次……即使是和他素未谋面的你,也欠了他不止一条命啊!” 莉音的眉毛微微跳了跳。 她还从没有见过明星日鞠如此失态,如此悲愤的样子。 或许,那一味糖分的毒性,就连拥有全知学位的黑客之王,也无法抵御吧…… “我只是实事求是,这是科学研究最基本的准则。” 调月莉音将双手抱在胸前,冷眼注视着愤怒的日鞠,继续说着: “不管你再怎么辩解,圣三一与格赫娜的大战,都跟先生脱离不了干系。” “现在她们只是暂时休战,打累了而已。但当这两大校区缓过劲来,而先生的生命又消耗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你猜会发生什么?” 莉音笑着摇头。 “……这全都是你的臆测,你没有任何证据。”日鞠颤抖地说着。 “我有。” 调月莉音神色平静: “根据超级计算中心对不同时空维度的推演,再加上经我重编程过的,以你的‘未来观测机关·谶’作为原型的——真正的‘零式系统’的测算下,我已经看到了基沃托斯的未来。” “而那个未来,并不乐观。” 调月莉音低下了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那个未来,似乎连她这样的天才,都沉重得无法承受。 “零式系统预言,一个前所未有的敌人将会袭击基沃托斯,那个敌人——甚至比先生一度击退过的‘色彩’,还要强上数百倍。” “如果说‘色彩’还有那么一丝可能被战胜的话,那么,我们面对那个敌人的胜算是零——完完全全的零,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在晦暗的监牢里弥漫着。 明星日鞠咬着下唇,手指不断地在轮椅扶手上划动着,分析着各种可能性。 调月莉音则神色漠然,仿佛在看一场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片刻之后,明星日鞠强颜欢笑地开口: “谶……那只是我做出来的失败品,居然沦落到要用这种东西预测未来,莉音你也是失心疯了……” 调月莉音摇摇头: “我也希望如此。但当你见识过真正的零式系统,就不会这么说了。它的预测准度精确得吓人,不过……现在跟你说这些,也只是徒然折磨你的精神罢了。” “我想说的是,它的预言中,还提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那个敌人,和夏莱的先生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又是一颗重磅炸弹。 明星日鞠的双眼都仿佛失去了焦点,嘴唇微微张着,手上的动作也凝固了。 最恐怖的敌人,和先生有关。 她不愿去想象那种种的可能性。 但思想就是一种最可怕的东西。抑制自己的思想,是不可能的。 无数种可怕的画面在日鞠眼前闪过,她被她自己强大的演算能力几乎逼得失去理智,仅仅是维持脸部表情,就已经是她的极限。 “你要……对先生……做什么……” 莉音无奈地摊开双手: “这个问题倒是相对简单一些。既然糖分会伤害身体,那么开发出替换用的代糖就好了。” “首先……抓住先生,然后用他的思考回路作为模型,培养出接近完美的人工智能替代人格,保证学生们的精神不会继续崩坏。” “然后嘛……” 她对着明星日鞠微笑, “榨完糖的甘蔗渣,就没有必要再留着了。”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① 今天轮到小鸟游星野当值日生。 尽管夏莱的办公室暂时回不去了,但先生把制造物品的炼金工房搬了出来,在奥德赛学院南边靠海的楼里选了间办公室,简单布置下,就成了一个应急的临时机构。 于是夏莱的值日生制度,还是被保留下来了。 本着自愿参加的原则,当天值日的学生需要帮先生处理文件、一同工作,直到太阳落山之前都必须与先生一起行动。 鉴于先生平日工作繁重,为他值日是一份相当艰苦的任务。 但值日生的名额,在学生中间却极为抢手。 阿拜多斯的孩子们虽然平时关系亲如一家,但为了决定‘今天谁去夏莱值日’,仍旧免不了掏枪互射,打得头破血流。 “嘛,能够独占先生一天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啊。” 小鸟游星野嘿嘿地笑着,眼神中似乎有些落寞, “但是,那些孩子因为大叔我昏迷了很久,就把值日的机会直接让给我……这样的照顾还是少一点吧。” 星野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哗啦啦” 一阵清风拂过行道旁开得艳丽的花树,缤纷叶片伴着粉白的花瓣如细雨般飘落。 星野伸出小手,接住一片粉嫩花瓣,轻轻握在手心。 花瓣上露珠的微凉丝丝沁入掌中,随即被少女的体温融成温热,那份清凉的异样感只维持了不到一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明基沃托斯的局势正在飞速变化,自己却还是这么悠闲,真的好吗? 小鸟游星野的嘴唇颤动了一下,随即晃着脑袋,将这份纠结甩了出去。 她和日富美不一样,那些宏大的话题,她没有什么兴趣去思考。 以她的能力,守住阿拜多斯这个小小的家,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更何况,很多时候,其实是自己在给那些孩子们添麻烦。 想到从黑暗中苏醒时,她们泣不成声地拥抱住自己的模样,星野的脸颊上就浮现出一片羞赧的粉红。 “这就够了。” 少女颇为感慨地叹道: “她们都比我更坚强,比我更懂得什么是羁绊,什么是爱。” “跟不上脚步的人,反而是大叔我啊。”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② “砰,砰” 星野用小拳头轻轻在办公室的门板上敲了两下,然后转动把手,推门而入。 夏莱办公室永不上锁,跟星野的回忆里一模一样。 毫无距离感的习惯,又一次彰显出对学生们无条件的信任。 可星野的眼角却含着淡淡的失落。 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金蓝双色的瞳孔,让人感到一种异常孤独的感觉。 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先生能够做出一些‘防范’,不要无条件地信任其他学生。 (只要无条件地信任我就好了) 奇怪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心底,她的侧脸有些发烫。 但星野很快平复下情绪,悄然无声地走到了先生的办公桌后。 柔和的双臂,从身后环过先生的脖颈,星野懒洋洋地把她的脸蛋贴在先生的后脑勺上: “呜嘿~先生,想大叔了没?” 先生微微点头,老实地‘嗯’了一声,继续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 “……真无趣啊,明明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在身边,还是只会工作。” 星野轻声抱怨了一句,但很懂事地松开了手。 ‘嘿’ 然后一屁股跳上了桌,坐在仍有一方空白的桌角处,静静观察着先生的工作。 那些繁重的文书案牍,她也能勉强看懂一些。 经过多日的学习,她早已不复往日的天真,决心扛起阿拜多斯复兴重任的星野,至少在面对先生的文牍时,不会像看天书般一知半解。 她看着先生批复过的文件,拿起来仔细端详,却是越看越心惊—— 奥德赛学院和格赫娜的融合已经接近尾声,两校区在学生们的共同努力下,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而先生现在做的,就是要将这份临时的联合,转变为值得信赖的同盟。 恢复供水、分发药品、修葺校舍、提供电力……他依次将这些工作全部安排妥当,查漏补缺。 对奥德赛学院在自治状态下做得不好的地方,他逐个修复。 这些最基础的工作,最根本的服务,在以商业利益为重的奥德赛学院,却偏偏没能得到应有的重视。 靠近码头的繁华地带,尚且有供水不足的问题。 至于稍远一些的学生宿舍,更是能省则省。 有钱的学生可以自己拉水管,购置发电机,其他人就只能自求多福。 那些打扮成兔女郎的学生,只能用游轮上打工挣来的薪水,勉强支付高昂的水电费用。 许多学生入不敷出,更有些孩子以为水管里只能流出土黄色的自来水。 幸好格赫娜有一支强到离谱的工程队,足以解决这些问题。 经受过战火的洗礼,她们也成熟了不少,不会动不动就用雷管毁楼拆屋。 先生仅仅安排她们去铺设了一条通往宿舍区的新水管,顺带清理了一下排污渠之后, 反对格赫娜的声音,立刻就小了不少。 更当先生联系格赫娜的前风纪委,让她们与救急医学部合作,组织药品供应网络、搭建流动手术室后, 原本一盘散沙的奥德赛学院,俨然已经认定格赫娜为她们的保护者。 前风纪委所到之处,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奥德赛的学生们就差在镜头前承认格赫娜是她们自己的队伍了—— 这些润物细无声的变化,小鸟游星野统统看在眼里。 从先生批复的一张张邀请合作的文牍,和收到的各式各样的感谢邮件中,就能感受到先生带来的变化。 先生的手段,小鸟游星野很熟悉。 他在阿拜多斯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正如他对宫子所说的那样,先生不会用说教的手段,‘强迫’奥德赛学院的学生们,改变她们利益至上的商人思维。 因为事实胜过一切雄辩。 实实在在的生活变化,更是胜过一切死板的说教。 至于学生们能从这份实践课程中,得出什么‘结论’,完全取决于她们自己。 “啪” 小鸟游星野放下手中的文件纸,看向仍在埋头疾书的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痛楚。 先生对奥德赛学院的学生们,并没有区别对待。 坦然承受一切质疑,然后用实际行动,去扭转学生们对他的看法。 (先生,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好,所有人也对你一样好) (可是,先生,到最后,谁能成为你真正的依靠,你真正的归宿呢?) 星野的笑容逐渐裂开,鼻子上荡漾着酸楚,晶莹剔透的泪珠,在美丽的异色瞳中打转。 (先生,你总是拼尽全力地帮助所有人,你当所有孩子都是你亲爱的学生。) (难道……难道所有孩子在你心里,都是一样的地位吗?) (你的心里,就没有一块特别的地方,留给某个人吗?) (除了现在的……日奈委员长的位置,所有人都只是你的学生吗?) (即使是我……也包括在内吗?) 星野看着为了保护学生而四处奔走、熬夜工作到精疲力竭的先生,默默地想着。 不知不觉的,泪水打湿了她胸口的校服。 她经历过重要之人的逝去,自己也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 她不再能保持从容,不再能压抑心中对老师的感情。 甚至不再能忍受……把老师让给白子她们。 战火中,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笼罩住她。 从战火中脱身后,她的心中对生命的渴望,反而强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就像深潜海底的游鱼,第一次感受到了头顶洒下的光晕。 她的心脏正在高鸣着,催促着她快去抓住眼前的阳光。 快去爱,快去痛,快去拥抱,快去告白。 生命的精髓在于一个快字,因为失去早已在路上等着。 是,和平不过是两次战争的间隙,理想不过是丑陋现实在幻境中的倒影。 但·那·又·如·何? 不要因为害怕失去就拒绝拥有。那蠢爆了。 先生让她感到美好,感到温暖,是她不想失去的珍宝。 她承认了,她想把他捧在手心,埋在胸膛里,想让他永远留在她的身边,想让他们密不可分紧密纠缠融为一体。 所以,她喜欢他。 当小鸟游星野意识到这个深藏内心的想法后,她用脚尖轻轻碰着先生的膝盖。 先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到星野笑意晏晏, “先生,” 小鸟游星野轻声说道: “有时候,大叔我觉得,先生对我太好了。” “但大叔我呢,承受不起这种好。因为,我更习惯失去。” “你知道吗,先生?我看着你的眼睛,却已经在设想,我要怎么去习惯,以后看不到你的眼睛。” “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大叔我就学到了一课……我必须学会习惯失去,而不是……习惯得到。” 她的笑意渐渐变得悲戚,笼罩着落寞的影子。 下一刻,她只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风声, 天旋地转, 先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 仿佛……仿佛他愿意把她放在心尖上,放在无人可以代替的位置上一样。 先生喉腔低沉,震得星野的额头有些发痒: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星野。” “我……太习惯失去了,已经忘记,如何去拥有了。”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③ 很多时候,人们说谎,是因为真正在乎一个人。 若是不关心,若是不在乎,又何必费尽心思编织出一个温柔的谎言,以隔绝冰冷尖锐的真相。 可是,当温柔的谎言被重复了太多次,已经成了一种行为习惯之后,那份温柔也只会让人感到很冷。 那是一种疏离的冷,像是宇宙虚空般的冷。 被先生拥入怀中的星野,双手不由自主地环上先生的肩膀,嘴角带着颓废笑意。 若是其他孩子,一份拥抱,就能让她们满足, 一句倾诉衷肠的话语,就能打消她们的一切疑虑,让她们误以为自己的心和老师更贴近了。 但星野,做不到。 她做不到,像那些不了解先生真面目的孩子们一样,轻松吞下先生给的糖。 身上传来先生胸腔内微微的余温,如橘红的夕阳般令人留恋,散发着让学生们沉溺其中的味道。 (……感觉,很冷。) 星野眉头紧皱,嘴角的弧度忽喜忽悲,小手轻轻扬起, 像是要爱怜地抚摸着先生的脸,又像是要狠狠地给他一巴掌。 有人说,太过相似的人之间,会憎恶彼此。 星野悲哀地发现,她有多爱老师,她就有多恨老师。 她和先生的性格太过相似,都燃烧着那种可以为亲人付出一切的牺牲精神。 但先生做得比她更好, 比她更不在乎自己,比她更彻底地牺牲,比她半吊子装成熟的口吻更能掩饰心底层层叠叠的伤口, ……比她更不像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人。 星野的谎言,是故作成熟装出来的轻松,这种掩饰就连阿拜多斯的孩子们,都能轻易戳破。 先生的谎言,则是算无遗策的从容,是永不放弃的钢铁意志,加上夏莱先生的名望与公职,铸就出一份万人景仰的华丽外壳。 最漂亮体面的外壳,也是最坚固绝望的牢狱,闭锁着先生的真心。 她成熟得太早。 她比其他孩子更早地认识到什么是喜欢,以及……什么是失去。 先生是个大骗子,她是小骗子。 星野在心底嘻嘻笑着。 小骗子虽然做不到大骗子那毫无纰漏的骗术,但骗子们之间的心路历程总是相似的。 所以她知道, 在先生最为漂亮体面的外壳之下,是一颗比她的心还要无可救药、还要千疮百孔的心。 当小鸟游星野感知到这一点后,过去的她,选择了逃避。 她已经经不起失去了。 她还年轻,只有十七岁。她已不再年轻,因为心灵已经快成为一片荒原。 星野很庆幸,阿拜多斯的孩子们找到了先生。 他养得起她们,能够尽力满足她们的需要,能让她们的青春远离债务,在美好中度过。 先生会喜欢她吗?或者先生只是把她当成阿拜多斯的半个监护人? 过去的她不会在意这些,她只会用悠闲从容的态度打发先生,不让先生触碰到她内心深处的任何一片柔软。 要是真的爱上这家伙,她会彻底疯掉的。 但现在,星野已经无所谓了。 她将先生的身子抱得更紧,紧紧地用肉乎乎的脸颊贴上他的侧脸,像是要弥补过去的份一样,随心所欲地撒娇。 她笑得很开心。 “牺牲自己满足他人,这不是你的强项吗?” 星野在先生耳边喃喃自语。 如果先生要走,小鸟游星野还是会笑着送他,祝福他一路顺风。 然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或许生命不会再有意义了吧。 她生命中重要的东西,真的被一个不剩地全部夺走了啊。 但在那之前,充分享受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光,这个选项还是存在的。 于是她轻声笑着,对先生的耳朵吹了口气,低声说道: “先生~陪大叔我去水族馆吧。听说奥德赛学院这里的水族馆,是全基沃托斯最高级的哦。” “工作什么的,暂时放在一边也没事。阿拜多斯的大家,都很想让你放松一下呢。” “所以说,先生就乖乖听大叔我的话,好啦,把笔放下来!” 啪嗒。 先生在文件上签下最后一行字,待墨迹干涸,他放下笔,沉稳地点点头,对星野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微笑: “都听你的。”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④ 先生和星野走上街头。 虽然格赫娜与曾经的阿拜多斯相比,已经算是人口十分稠密的大学区,但奥德赛学院的商店街显然是另一个级别。 摩肩接踵,行人如潮水,人流似海浪,被跃动的节奏涌动着推向前方。 街道如此拥挤热闹,却是因为奥德赛学院所属的海岛上,发展极不均衡。 多达数百家豪华酒店和商铺,为了追求集群效应和最大利润,一窝蜂地堆叠在岛屿东南部的海岸边,导致人口过于密集,交通状况更是惨不忍睹。 据优香小姐的粗略估算,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和市民,只能挤在由简易砖石和板材搭成的临时住房内, 她们平日的用水基本靠收集雨水,生病了也只能自己扛着。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奥德赛学院只是一个松散的商业联合体,缺乏完整的城市规划, 小小一座岛屿上,居然挤着五个市政厅和三大商业圈,彼此之间的协调混乱到了极致。 属于是玩乐高的四岁小朋友看了都要气得砸积木的城建水平了。 当然,要改变这种现状,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即使格赫娜从不缺爆破鬼才,但破坏容易建设难,在这样一座复杂的城市重新开始建筑规划,谁都没有底气。 时间有限,先生能做的其实不多。 他只是帮助当地的学生们恢复供水,以及提供了数量有限的廉价药品而已。 但这就足以让他在奥德赛学院大受欢迎了。 “先生!!!” 人潮攘熙的街边,打扮成兔女郎的游轮打工生,露出明媚的笑容,朝着先生热情地挥着手。 先生骤然感觉到,身旁抱着自己胳膊的星野,脸色忽然阴沉了几分。 以前的星野虽然也会在街上搂他的手臂,但只要看到有人路过,脸皮薄的星野就会立刻松开手。 但现在……先生只感到自己的右臂被星野的臂弯压得更紧,简直就像铁钳拧麻花一样。 星野眼神冰冷,看着那群戴着兔耳的游轮打工生一路挤过人群,喘着气走到先生面前, 她们面对着先生,脸上却一阵微红,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支吾了半晌,她们不敢与先生温柔的眼神对视,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我们想说的是,我们都最感谢先生了!不知道有空能不能来我们宿舍坐一坐……” 少女们鼓起勇气吐露出的话语,越说越小声。 因为,那位搂着先生右臂的粉发异色瞳小个子,正用一种冷得能杀人的眼神瞪着她们。 完全是要把她们砍断、切开、剁碎的眼神。 “打扰老师了实在是非常抱歉!!” 这群打扮成兔女郎的工读生哪见过如此恐怖的阵仗,抛下一句道歉后,便立刻慌不择路地四散而逃。 有些孩子的兔耳饰品落在地上都来不及捡。 望着她们融入人海的背影,星野脸上的阴影终于稍微消散了一些。 “真是受人欢迎啊,先生。” “对不起,星野……” “先生根本没什么需要向大叔我道歉的地方吧?毕竟你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啊,大叔我又有什么资格抱怨?” 冷硬的词句,完全不像平日慵懒的星野会说出来的话。 倒像是一只浑身长满硬刺的小刺猬,无论谁想去摸她,都会被扎上一手的血洞。 先生用尚还自由的左手,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眼前的星野,居然莫名和对策委员会老照片中一年级的星野有些相似。 街上的热烈气氛还在延续,商店街挂着色彩斑斓的灯牌,有穿着玩偶服的学生,在甜品店前给路人分发免费试吃的糖果。 糖纸亮闪闪的,有一种炫目的设计。 星野盯着装有糖果的盘子一会儿,感到有些恍神。 说起来很可笑,她在过去的一年里,反反复复地做过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在热闹的街上,在商场里,公园中,那些面生的人群里,有一个人忽然转过头来。 他可能穿着玩偶服,便利店的工装,街边小摊的厨师服…… 总之,藏在任何随处可见的服装里。 但那个人转过头来,却是她最想见到的人。 以前是梦前辈,现在是先生。 星野忽然拉着先生,快步走到那家甜品店前。 她飞速地将盘子里免费试吃的糖果包装撕开,塞进嘴里。 甜蜜的味道,和酸楚的思念,一起滑进她的脑中。 塑料糖纸被她捏在手里,攒成了一颗皱巴巴的小球。 免费试吃的糖果,每个路过的人都有份。 没有人会珍惜免费的东西,即使盘子空了之后,人们也会很快忘记。 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甜味。 (或许,他只是想要被人忘记) 当这个念头闪过星野的脑海,甜蜜的糖块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那美丽的异色瞳中流了出来。 “咳,咳……” “星野?你没事吧,星野!” 先生慌张地喊叫着,不停地用手拍着她的背。 然而星野哭得更厉害了。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⑤ 四周传来音乐的节奏和喧闹的人声。 喧嚣的声响,像煮锅上冒出的气泡,吸收了星野的啜泣声。 先生半跪下身,让星野的小脑瓜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宽厚的大手,轻轻拍着星野的背部。 轻柔的动作,舒缓的节奏,正是他过去经常用来安抚星野入眠的手法。 感受着背后传来若即若离的温暖,隔着一层衬衫,反而让那拍打着星野后背的手掌温度,变得更加亲切,更加无法割舍,更加……令她心碎。 星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星野以为自己早就流干了眼泪。 以前她只当这个男人是上天赐给她们的宝物,给她带来阳光,为她遮挡雨水。 她对他悄然无声地依赖上了,仅此而已。 不知不觉地,泪水已经打湿了先生肩上的布料。 她已经十七岁,不再是懵懂的小女孩。 她会看着办公室的晾衣间里先生宽大的衣服发愣,然后脸红。 不自觉地,想着被昏迷的他无意识地压在身下的桥段—— 因为她知道,清醒的先生,不会对她们出手。 不自觉地,抚摸着先生的衣服,放在鼻子下嗅着属于他的味道。 她以为自己是在利用他,利用这个好用的男人。 用言不由衷的慵懒声线掩盖自己心中的伤痕,用轻松惬意的语调漫不经心地请求他的帮助, 然后把他轻轻推给那些喜欢他的孩子们。 她以为这样就能避免那一味名为先生的毒。 殊不知,毒刺早就扎进了游鱼的身体。 就像刺胞水母的触须,捕获了无辜的游鱼,然后在它的身体里注入能够麻痹神经的毒素,让游鱼在漫无知觉的梦境中,沉入死亡的深渊。 星野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下坠,下坠。 但她忽然笑得很开心。 她的恋心在十七岁这一年终于爆发,开在绝望干枯的地表上一朵幼嫩的花,且注定无法结出任何果实,因为寄托恋心的对象,是早已生存无望的先生。 既然一切都已注定,既然温暖的篝火终会化成灰, 那她就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投身于这座温暖的篝火之中了。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⑥ 星野紧紧握着先生的手,一手遮住午后三时明媚得过分的阳光,笑容满面地向前走。 在乘坐环岛专线抵达港口的海洋世界之前,他们还有一段步行的路程。 星野不想叫计程车。 尽管太阳光的过分热情,让她忍不住低声嘟嚷着“好热啊~”, 但面对先生投过来的关切目光,她却故意转过脸去,不让他看到她脸颊上晶莹的汗滴。 燥热的天气,让时间变得很慢。 但她宁愿让时间就这么永远慢下去。 粉发少女牵着先生的手,像是度假一样,绕着圈子在附近的景点参观。 他们到商场里买了一对新太阳镜,和几顶看上去就很花哨的草帽,又品尝了据说不容错过的本地美食—— 实际上只是用土豆和奶油炖煮的蛤蜊浓汤,装在球形面包里而已。跟柴关大将的手艺自然是没法比。 不过星野吃得很开心,还故意用勺子盛着乳白色的汤汁,洒了几滴在白皙的锁骨和胸口上。 搞得先生罕见地满脸为难。 “在别的学生眼里,老师肯定又在和女学生约会吧。” 星野得意地笑着,“这下学生之间的传言要更激烈咯。” 先生只能扶着额头,无奈地摇摇头。 星野的笑容纯真可爱,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阴霾。 她刻意不去看先生面前空荡荡的餐盘,不去留意先生额头上的褶皱,以及他早显单薄的胸膛。 与其他孩子相比,星野更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 只要她有意阻断自己的思想,悲伤就很难困扰到她。 吃完饭,他们继续向着位于海边半山腰上的电车站进发。 他们路过伊织打理的咖啡厅,看到霞泽美游同学在伊织的特训下,已经能稍稍克服社恐,穿上围裙,慌慌张张地接待客人。 虽然美游的声音仍旧细如蚊蚋,还有她缺乏存在感的被动技能,特别容易被客人忽视, 但终究是个好的开始。 他们路过阿拜多斯如今驻扎的街区。 经过先生的训练和教育,对策委员会已经有了些城市建设的经验。 由十六夜野乃美负责掌管财务,奥空绫音进行投资规划,这个狭窄的街区很快重新焕发了活力。 不仅商业运作良好,细心的绫音还指使建筑机器人,移植了不少绿植过来, 连沟渠边上都种了紫红的绣球,盛装在花篮里。 每当海风吹过,细嫩的花瓣便迎风飘落,洒在水面上,像一弯弯随水飘浮的小舟。 他们驻足于河堤上,看着缤纷花雨落入溪流的美景。 星野眯着眼睛笑着,用慵懒的语气感叹道: “那些孩子真厉害呀。看来大叔我现在就可以退休了呢~” 先生忍俊不禁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说得好像你不是十七岁,而是七十岁了一样……后辈们都如此努力,身为前辈的你倒是放松得很呢。” “这个嘛,摸鱼乃是人之常情,先生你也试试,不要那么逼迫自己,如何?” 听到星野以平淡的口吻投过来的劝解,先生仍旧笑着,缓缓地侧过脸去。 他没有回话。 但千言万语,已经包含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了。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⑦ 没能得到肯定的答复,星野既不恼怒,也不懊悔, 她的脸上仍旧盈满笑意,伸出小手牵着先生的手向前走。 即使在人潮之中,那对金蓝双色的瞳孔也是独此一家。 他们登上环岛专线,尽情领略一路上秀丽的风光。 “叮咚”一声,电车到站,终点却是一处军港。 “先生,知道为什么奥德赛学院的海洋世界要开在军港里吗?” 星野向先生投去略带戏弄语气的疑问,眼中调皮的颜色一闪而过。 “因为奥德赛学院和平太久,军港也早就成为观光设施的一部分了。” 先生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 “下次记得考点地理民俗之外的专业知识,比如你感兴趣的海洋生物学之类的——那样才有机会考倒我。” “真是毫无破绽啊,先生。大叔我佩服得没话说了。” 星野垂下了睫毛,把头顶的草帽往下扯了扯。 先生仍旧全能,表现得滴水不漏。 和他谈话的时候,星野发现他仍然是那么可靠。 可当他头顶上挂了个时间限制,星野只觉得自己像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 灰姑娘被仙女教母的魔法加身,盛装起舞,在舞池里纵情欢愉,忘记凡间的一切困顿和烦扰。 但午夜十二点终究要来。 “但最近军港口也重新启用了,许多学生驻扎在里面,说不定我们还能碰到熟人呢。” 先生选择换个话题。 “说的是呢,”星野回复到,“而且她们都在给各自的装备进行修整,虽然暂时不能去外面玩,但我看她们倒是对装备更感兴趣一些。” “难道你不对装备更感兴趣么?”先生笑着问道。 “先生你说呢?” 星野得意地笑了笑,拍着自己的泳装后兜, 那里正放着一柄改良过的‘荷鲁斯之眼’,加装了新款电磁弹头的挂载,看上去比过去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毕竟基沃托斯的文化基调就是‘枪,可爱,青春’嘛,枪永远是第一位的。” “这倒也是。” 两人对视一笑。 他们两人的心理年龄均已远超这个年纪应有的水准,默契更胜热恋中的情侣, 但相处的时间如此罕有,还没到厌倦就要与彼此分离。 他们无言地珍视着每一次相聚的时光。 每当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更加深入一点,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一步,回到正常的师生边界上去。 先生还不知道星野的心意。 星野亦不想打破平衡,更不想为自己心爱的先生徒增烦恼。 她和其他的孩子们不一样,她太懂事,太早地接触到基沃托斯的黑暗面,因此她知道,先生肩上背负的是怎样的重担。 她能和先生感同身受,至少是在一定程度上的。 她已打定主意,即使自己的爱欲之花要凋谢,也必须凋谢到先生看不到的地方去。 她不想给先生添麻烦,正如同先生不想给她们添麻烦一样。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⑧ “星野,这真的好奇怪。” 先生垂下了眉毛,那副神色含着一种古典的忧郁, “感觉就像真正的情侣一样。” 听到这句话,星野几乎跳了起来。 骤然被先生撞破自己心中的秘密,她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望向先生的脸。 却见到先生仍旧直视前方,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只是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似乎正在得意于自己开的玩笑。 所以他不是认真的,只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说的话。 星野扁着嘴摇了摇头。 灰姑娘即使穿上了水晶鞋,但遇上一位不解风情的王子,也只能是明珠暗投,媚眼做给瞎子看。 (可大叔我也只有这一位王子啦,还能怎么办呢……将就着过吧。) 想到这里,星野握着先生的手不禁用上了力,捏得先生的侧脸表情一阵僵硬。 二人行至军港的入口处。 与游轮上的兔女郎学生不同,这里的服务生都是奥德赛学院的守备部队兼职的,本业是军人,自然不会对先生太过热情。 她们给先生和星野送来了氧气面罩、浴巾和通信器,都是专业的潜水用品。 “水族馆位于港口下方海底洞窟的空泡区域,需要做潜航器泅水一段路,才能抵达。” 服务生看着先生单薄的胸膛,皱了皱眉, “您的身体还能支持住吗?我们会安排潜水教练……” “不用啦!” 星野忽然一把拽住先生的胳膊,笑容满面地对服务生说: “一切都交给大叔我好了,有我在,先生绝对不会出事的。” 服务生担忧地瞥了先生一眼,看到他眼神中的安稳和坚定,便点了点头,让开道路。 星野抱着先生的胳膊,走进了更衣室。 他们都没怎么见外,无数次的并肩作战,已经让他们对彼此身体状况,和伤口的位置,都了如指掌。 “诶嘿!” 星野除掉了衣服,下面是她早已穿好的白色二件式泳装。 先生虽然也备好了泳裤,但褪去西装皮带时的金属碰响,还是让星野遐想连篇了一会儿。 “防水包准备好了没?”星野忽然问道。 “带着呢。” “好。” 两人分别穿上马甲式的黑背心,扣上坚固的背带。 “还是我来帮老师扣上吧。” “啊!等等……” 星野趁老师有些愣神的空挡,将黑背心的金属环扣在先生身上。 她带着露指手套的小手,不经意地摸过先生的胸口、大腿、臀部等,惹得先生的表情有些奇怪。 先生刚想提出异议,但星野的手上力气大得惊人,金属扣都扣得很紧,让他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男人强行压着自己的脖颈,低头看去。 星野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对着他嘻嘻笑着。 “先生~有些玩笑不能随意开的哦。” “要是大叔我认真的话,就不只是让你喘不过气来这么简单了呢。” 先生艰难地点了点头。 “扳回一城~” 星野紧紧地抱住先生,将两人的黑背心扣在一起, 然后,等先生戴好防水面罩后,她就猛地一跳。 拖着先生一起跳入碧绿清澈的海水中。 海水意外地,没有想象中冷。 军港下方的海水中,来往着数艘无人操作的小型涡轮艇。 这些潜航无人艇,内部储存着充足的氧气,只要接上防水面罩就能提供呼吸。 同时,它们还搭载着通信器和光学传感器,在固定线路上潜航。 它们来往于军港和海洋世界的秘密基地之间,充当着‘公交车’的角色。 奥德赛学院的士兵们,都有过乘坐这种‘公交车’的经历。 位于水下的秘密基地,非战时状态不能轻易暴露。 以这种潜航模式进出,不仅省时省力,而且隐蔽性很好。 “咔嚓” 先生和星野一人一边,将黑背心上的金属环,扣在了一艘无人艇的侧面。 无人艇收到讯号,立刻跟随着光学诱导,启动涡轮机,向着海洋的深处驶去。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⑨ 天空晴明,海面璀璨地闪动着金色的反光。 有一群潇洒的海鸥惬意地掠过一处不起眼的礁石,斜斜地划出尖锐的声响。 而在礁石下方的岩洞空泡区,则暗藏着玄机。 “噗哈!!!” 星野快速钻出水面,取下氧气面罩,甩了甩粉亮亮的长发,显得活力十足。 先生的状况则不怎么好。 长时间的潜泳,让他的面上染了一层不健康的青色,胃部的异动更是令他在钻出水面,取下面罩的那一刻,就急忙捂住了嘴巴。 幸好有星野陪在身旁。 “嘿!” 星野伸出纤细的胳膊,夹住先生的腰,双腿拨动清澈的海水,向着空泡区的岸边游去。 “呜呃……!” 涌动的胃酸,令先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 “先生,怎么了!?没事吧!” 星野急忙将脸凑近,担心地看着先生的面色。 先生抚着胸口,长长地吐了几口气,平复着激荡的心跳。 等待那阵胃部涌出的异样感逐渐平息之后,他才放心地叹了口气。 “星野,还好有你在。” “诶嘿~说过的吧?先生再多多依赖我一点也没事哦。” 星野笑得很灿烂。 她的胳膊触碰到先生,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脆弱而虚幻的气质,星野忽然神色一变。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她从未见过先生如此脆弱,如此无助的样子。 她应当感到悲伤,失落和迷茫才是。 可是为什么,她的内心深处居然涌现出一丝兴奋了!? (不妙,真的不妙啊……) (脆弱的先生,无助的先生,只属于我的先生……不,大叔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可是,再不珍惜和先生相处的时光,就没有机会了啊,呜……) 星野的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愁眉苦脸,像是有负罪感,一会儿又傻笑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星野?” 耳边骤然传来先生温柔的问话。 星野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般,肩膀跳了一下,然后像拨浪鼓般连连摇头: “不,没事没事!大叔我一点都不累!” 说着,她的双脚更用力地拍打着水面,三两下就扛着先生游到了岸边。 在进入海洋世界之前,他们决定先借用一下秘密基地的医务室。 先生头上裹着毛巾,坐在医务室的床上,肚子上捂着一个暖水袋。 他刚刚做了个简单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体温,脉搏和血压都没有大碍。 给他做检查的,正是最近才调往秘密基地的月雪宫子。 “给先生做身体检查吗?我明白了。” 月雪宫子启动设备,看着先生,点了点头。 随着兔子小队的进驻,奥德赛学院的治安已经大幅改善,宫子也就不必每天亲力亲为地抓治安, 但她跟伊织一样闲不下来,于是便申请调令,到秘密基地工作了。 月雪宫子一边帮先生作者检查,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在先生身上乱摸,还念念有词地说着: “身体状况勉强可以啊。” “虽然生病了,但是底子还在啊。” “嗯嗯,只是入水后有点呼吸不畅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宫子自顾自地说着,滔滔不绝,脸上神情自若,手上还继续摸着先生, 看得床边的星野脸上一阵阴沉。 “我说你啊,摸够了吧?” 宫子‘啪’的一声合上病历本,那张神色淡然的脸转了过来。 “好,检查完毕,先生的身体暂时没有大问题。” 曾经坚信正义的小兔子,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占便宜了。 至于先生,他此刻正被夹在‘中间’的位置,被两名眼中带着电火花的少女夹在医务室的床上。 星野忍不住斜视了他一眼: “先生……大叔我是真的佩服你,几天不见身边的女学生就又增多了……只要不是到达相当程度的迟钝木头,早就该开窍了吧!?真的是……” 听到这里,先生自动屏住了呼吸,太阳穴附近滴下了冷汗, “真是对不起,星野……” “说了多少次了,先生根本没有立场要跟大叔我道歉吧?毕竟我们连情侣都不是呢。” 最后那几个字,星野简直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宫子忽然淡淡一笑: “我无意占用星野前辈占用老师的时间,还请星野前辈不要攻击性那么强呢。” “知道啦。” 星野厌恶地摆了摆手,示意宫子赶快离去, “现在的后辈,真是嘴贫又难缠,一点都不可爱,我家那几个就乖多了……”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⑩ 星野的不悦,只维持了短短一小段时间。 在她进入海洋世界的那一刻,所有的不愉快全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哇……” 映入眼帘的,是令星野也为之词穷的,浑阔壮美的海底景色。 半球式的玻璃天幕,以装饰着希腊风雕花的钢骨支撑,破开眼前一望无际的蓝。 他们正置身于静谧的海床之上,由苍白的沙底组成的荒原。 空旷渺远的景色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吸入其中,于这生命诞生之地接受自然的安抚。 而在距他们十米高的玻璃穹顶之上,则是另一派充满活力的世界。 成群结队的沙丁鱼排列成银梭,聚集起来宛如一场银色的风暴。 阳光透过深邃海原,照亮它们身上闪亮的鳞片,一会幻做黑色的球状,一会又幻作银白色的箭雨。 靠近玻璃天幕的穹顶处,巨大的蝠鲼扇动着双翼,好似一只温和的巨鸟,随水飘动,一举一动间尽显优雅。 “先生,你快看!” 袖口被星野的两指捏住,先生眨了眨眼,顺着少女右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原来,苍白荒凉的海床上,也并不是全无生机。 层层堆叠的一处礁石上,几朵海葵立在荒野中,像是盛开的天竺葵。 斑斓的鱼儿穿行于其间,嬉戏过后便离开它们的怀抱。 那些海葵的‘枝叶’随水摇曳,似是在与朋友们话别,戚戚无语。 “真好啊……” 星野的双眼闪着星星,盯着那些鱼儿们快乐地穿行在海葵的花枝之间, 有些鱼儿,甚至横躺在海葵的花瓣深处睡觉。 看来已经完全享受上了。 “动物之间能相处得这么好,人与人之间反而经常做不到呢。” 星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诶嘿’地笑了一声。 她的眼神中,分明现出一种落寞的神色。 “话也别说得那么绝对。” 先生没有正面回答星野的疑问。 他只是苦笑着轻抚着她的肩膀,望着海床边那些黑色的灯台,开始转移话题: “我查了查这个海洋世界的资料。奥德赛的学生们在附近埋下了海底缆线和灯光设施。 如果来参观的人多,还能搞海底灯光秀呢。” “还有这种表演吗?” 星野的薄唇上扬,现出一抹微笑。 透过明亮的玻璃幕墙,她看到海床上的缆线和漆黑的灯台,不由自主地想象起灯光秀的场景来。 “想想就很华丽呢。” “是啊。” “但是现在这种时局……也不是办灯光秀的时候呢。” “会好起来的。” 先生没有多说什么感慨的话,只是以往常一般平和的口气宽慰着星野。 他知道,星野外表看上去大大咧咧,内心却极为细腻。 她每次夜巡都会坚持到深夜。每次远行的时候,都会给每人准备两个人的补给量, 明明有贫血的毛病,却每次都把牛肉便当这些能补血的营养品,让给白子她们。 心思细腻的孩子,往往更容易受伤。 她们之所以善解人意,可不是因为天资聪颖。 只有把所有的伤都几乎经历了一遍,才懂得避开所有可能伤害到别人的方式。 面对心思细腻的星野,先生能做的其实不多。 他只能默默陪伴着她,凝视着她望向玻璃穹顶的双眼,凝视着她若有所思的侧颜。 悠扬的萨克斯,在湿润微凉的空气中响起。柔和的旋律抚慰着他们的耳膜。 不知道是谁选的曲子,但曲调中明显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像是沙哑的烟嗓歌手,吟唱出的忧郁旋律。 星野沉默地目视前方。 透过洁净的玻璃屏障,眼前的视野清晰开阔。 流光璀璨的海面,投下一串金蓝的光束,蜿蜒起伏,向远处无限延伸。 少女的眸光渐渐空茫,摇曳的光影让她再度陷入沉思。 先生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她柔嫩的脸蛋,笑道: “又在思考什么了,大哲学家?” 听到先生有意无意地调笑,星野舒展眉头,神色微敛,有些嘲解地摇摇头: “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先生一定会笑话我的。” 先生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摇动着: “说一说没事的,有些话憋在心里才难受。” 星野固执地摇头。 先生亦不强求,松开了她的肩膀,两人又回到了之前默契维持的师生距离。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如往常保持得很好。 彼此之间都懂得对方的守备范围,先生不会凭自身的权威侵入,星野也不会任性地打破先生定下的规矩。 只是,当少女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感情之后,故作成熟,何尝不是一种巧妙的逃避? 想到这里,星野微微扁着嘴唇,眉间阴云密布。 不知是对先生的迟钝不满,还是对无法鼓起勇气的自己失望。 先生望着她白色的背影,在靛蓝的光影中格外醒目。 仿佛在深海中流离的小船,似乎随时都会被漩涡吞噬。 “啊!先生快看,是医生鱼啊!” 少女忽然兴奋地叫出了声。 她拉着先生的手,快步向着玻璃幕墙的边缘跑去。 幕墙的边缘,已被极具奢华优雅的雕花钢架,隔成了一道道小窗,流离柔和的海上光芒洒了一地的朦胧。 那一道道隔着海水的小窗中,一群银色的小鱼小虾,正不停地在一条大鱼身旁穿梭游动着。 大鱼老老实实地张大嘴巴,让这些天然的清洁工游了进去,为它剔除牙缝中的残渣和寄生虫。 当它们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后,便顺着水流从大鱼的鱼鳃中游出,顺便把鱼鳃也打扫干净。 在整个过程中,大鱼让每一条医生鱼都安全地游了出来,没有碰它们一下,更没有一口把它们吞个干净。 星野着迷地盯着这个场景,似乎百看不厌。 这情景让先生颇感意外。 “你很喜欢这种医生鱼吗?” “嗯!” 星野眼神明媚地点着头。 但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赧然,用食指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啊,准确地说……是喜欢它们跟大鱼的共生方式吧—— 我在书上看过,这种大鱼平时的食物,也是跟医生鱼差不多大小的鱼类和小虾。但它们并不会去吞噬医生鱼,医生鱼也信任它们,不会在自己工作的时候吞噬它们。” 星野‘诶嘿’地笑了一声,挑着眉毛,眼中现出无奈。 她似乎被某种不快、某种忧郁笼罩住了。 “这些鱼儿自由自在,没有人监督它们,没有人看管它们,可它们还是能信任彼此,互相合作。” “相比之下,人类的孩子们却容易互相猜忌,用言语掩盖自己的真心,在互相怀疑中对彼此举起枪口呢。” 星野笑着摇头,耸耸肩,微微叹了口气。 一块果汁软糖送至星野的唇边。 星野不用看,就知道先生又在担心她了。 “谢谢。” 她不想看到先生皱眉的样子,低声道谢并一口把软糖吞在嘴里,咀嚼起来。 热带风味的果浆口感很赞,缓和了她心中苦涩的味道,舌尖渗出热情的芒果甘甜。 “星野同学,虽然不想扫你的兴致……” 先生伫立在玻璃幕墙前,幽蓝的灯光倒映着他的身影。 镜中的他目光深邃,失却温情,多了一份严肃。 “但是,医生鱼和大鱼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出于互相信任的互助行为—— 它们之间,实际上是有一套相当完善的监察机制的。” 星野楞在当场,默默地抬起头看着先生。 先生轻轻笑了一声: “在一条大鱼接受医生鱼的清洁服务时,其他的大鱼和医生鱼都在静静地观察着它们的行为。 如果出现大鱼把医生鱼吞下,或者医生鱼从大鱼嘴里咬下一块肉的情况, 那么,破坏规则的个体将不再享受到这种互助服务,也会被群体里的同类排挤。” 先生若无其事地握住星野的手心,骤然发现她的手心正在微微颤抖。 他闭了闭眼睛,对着星野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或许,你想在动物界中,寻找无私行为的乌托邦。” “我不否认,动物界中也存在无私的行为。 但是,作为一个种群,毫无奖惩机制的无私行为是无法实现的,只会让这个种群陷入灭亡。” “譬如说……” 先生瞥了一眼那些进出于大鱼的鱼鳃中的医生鱼,继续说道: “有些物种的小鱼,会伪装成医生鱼,以骗取大鱼的信任。” “它们具有和医生鱼相似的条纹和游动姿态,欺骗大鱼以安静地接近它。 当大鱼信任它们而张开口时,它们就会在大鱼的鱼鳍上狠狠咬下一块肉,然后逃之夭夭。” 先生呵呵地笑着,轻拍星野的后背。 “欺骗行为,在动物界中是如此的普遍,以至于几乎每种互利共生的关系,都会有相对应的‘骗子’物种,借此牟利。” “但是,我们又能责怪这些物种什么呢?它们也只是为了生存罢了。” 星野似有所悟,眼神中有些酸涩。 她轻轻地低下了头,嘴角含笑,目光却渐渐冰冷。 先生看到了她。 看到这位已经被‘自私的大人’欺骗了太多次的少女,握紧拳头,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先生的面色平静,内心却已揪紧。 星野天真的幻象,成功地挑起了他的痛觉神经。 曾经的他,也曾发誓守护孩子们的天真世界, 可残酷的现实,以及挂在头顶的死亡倒计时,却让他不得不低头。 他承认自己无情。 狠心地戳破她的幻象,只是不想让她们再去承受更灭顶的伤害。 她的眸光凝视着先生严肃的脸,喃喃自语道: “先生,你相信‘乐园’真的存在吗?” 星野的声音不大,却在先生的心里挑起微澜。 先生单薄的胸腔振动,逸出低低的笑声: “乐园么?呵呵……” “星野同学,让我告诉你一个简单的事实吧。” 他把自己的手,递至星野的手中,幽幽微叹道: “无论怎样的乐园,都是经不起质疑的。就像神明,也是一样经不起质疑的。” 他轻轻地俯下身子,亲吻着星野的头发,抚着她的后脑勺, “不要太勉强自己,很多事情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你已经很努力了,可爱的星野同学。 不要强求这个世界变成你期望的样子,那样太累了。 珍惜身边的人,珍惜阿拜多斯的那些孩子们——这样就已经足够。” 第053章:048日·办公室①① 在返程的电车上,先生和星野都没有说什么话。 星野双手抓着鲸鱼抱枕,低着头闭着眼,但头上的光环仍旧亮着。 虽然很累,虽然知道即使坐过站,老师也会将她抱下车,但星野就是睡不着。 海上的夕阳很美,水面上洒下灿金的光辉,把整片大海都染成柑橘色。 那温暖的光芒照在星野的侧身,映出一份柔和的温度。 随着夕阳渐渐沉入海平线以下,身体中残存的温度也在渐渐消失。 星野抬起头,看着靠在车窗边休息的老师,发着呆。 她知道。 她都知道的。 有些事情,即使拼命祈祷,即使从寺庙中求来了护身符,都无力挽回。 因为结局已经书写完毕。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离她而去。 即使伸出手,也只能捕捉到一片微凉的晚风。 (我知道你迟早要离开。) (那么,在你离开之前,能不能,最后一次,把你刻在我的心上?) 她在心底默默地问着,小巧的嘴唇做出了吐字的嘴型,但她没有说出口。 星野只是不想再给她的先生添麻烦了。 “叮咚” 电车到站,梦幻般的一日假期也走到了尽头。 先生把星野送到阿拜多斯所属的宿舍前。 “到这里就可以了哦,先生~” 星野握了握先生的手,露出慵懒的笑容。 “不请我进去参观下吗?” 先生随口调笑道。 从先生的语气中,星野就知道,他只是在客套。 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当然,如果星野恳求他,他也不会拒绝。 “呀,先生居然对女学生的宿舍那么感兴趣,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可怕的变态呢~” “哈哈……” 两人默契地笑了起来。 星野把守着宿舍的入口,望向里面的眼神中有一丝黯淡。 宿舍仍然被她们打扮成原来的模样,一成不变,和阿拜多斯校区的样子别无二致。 所有的事物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做出任何改变。 这个道理,星野很早就知道。 毕竟,地球不会只因为一个人而转动。 不管遭受了多大的不公,承受了多大的损失,第二天早上太阳依旧会升起来。 她站在先生面前,忽然觉得一切都离她那么遥远。 在阿拜多斯和先生一起吵吵闹闹的岁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虽然清晰得宛如昨日刚发生过,但又遥远,遥远到将手臂伸到极限都无法触及。 只是,当她握着先生的手时,她竟一时间陷入了词穷。 那句言不由衷的告别,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先生。” “嗯?” “明天,就要继续开始作战了呢。” “是啊。” “会有很多孩子受伤,很多孩子担惊受怕呢。” “对不起。” “还有格赫娜的那个委员长,要让她恢复以前的记忆,肯定难得上天了吧。” “对不起。” …… 星野沉默了几秒钟,嘴唇动了动,好像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似的,下定决心才终于说出了口。 “要不然干脆别坚持了吧,先生?大叔我呢,要是看到你再一次受伤的话,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至少,让我们照顾你最后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就好……不可以吗?” 微弱的光,在星野金蓝双色的瞳孔里面闪烁不定。 先生叹了口气,温柔的视线落在星野脸上,郑重地摇着头。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星野同学。” “为了把你从战场上救出来,我们都欠了日奈很重,很重的人情。 这份责任,我不会强求你们去承担,但我没有资格后退。”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如同木桩。 少女的手腕正在微微发麻,她咬紧了牙齿,心一路沉了下去。 “星野?” 先生微微歪着头,轻声问道。 下一刻,星野娇小的身体,宛如炮弹般撞进了先生的怀里,把他狠狠地扑倒在地。 “星野!你干什……” 先生皱着眉头,刚想发声,但喉咙已经被星野的小手死死地掐住了。 他勉强睁开双眼,目光落在星野的脸上。 少女咬着牙,双瞳中的冰冷色彩,冷得难以置信。 “就这样吧先生,就这样吧!这都是你自找的,我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你前进,那么——” “斩下你的双手,打断你的双脚,割开你的声带,挖出你的眼睛,捅穿你的耳膜,让你看不到,听不到,叫不出,跑不掉,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心甘情愿地留在我们身边是吗?” 星野低低地笑了出来,沙哑的嗓音如同鬼魅,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只要一有学生呼救,先生就会立刻跑过去拯救她们,但却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那么,只要让你听不到学生的呼救,也无法行动的话,就能把你留在身边了。” 星野的手指掐在先生的喉管上, 只是轻轻地一用力,先生的脸就已经涨成了青色。 星野笑得很悲切。 眼前的男人,虽然已经狼狈不堪, 但他浅灰色的双眼中,那份钢铁般的光芒仍旧未曾消退半分。 她早该知道是这种结局。 自己最擅长的暴力,是无法使他屈服的。 她无法把这个男人,从他的职责中解救出来。 她还能做到什么? 她什么都做不到。 结局早已注定,自从那染满血色的那一天…… 不, 自从他踏入对策委员会办公室的那一刻,自从他加入夏莱的那一刻起, 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她松开了先生,站起身来。 “咳,咳……” 先生平复着剧烈的呼吸,黯淡的眼眸逐渐恢复了光彩。 望向星野的眼神中,没有怒气,也没有责备。 只有担忧。 “星野……” “我去整备装备了,先生。明天的作战,我会参加的。” 星野勉强挤出最后一丝笑容,双手往先生的胸前,轻轻地一推, “再见。” 先生后退了两步。 星野走入对策委员会的宿舍大门内,“哐”的一声将门关上。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 星野的身体倚靠在门上,渐渐滑落。 少女捂着自己的面容,又哭又笑。 第053章:048日·深夜① 先生独自一人端坐在办公桌前。 他的脸色如同钢板一样硬,浅灰色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桌上摆放的一个东西。 由千年学院出品的银白色pod,没有通讯功能,却能存储大量的文档和音声资料。 在这个数据化的时代,它就是每一个严于律己的人必备的笔记本。 昏黄的灯光下,屏幕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上面还备注着日期,似是某种日志。 先生睁大了眼睛,努力把上面每一个字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他用低沉的嗓音念着: “3月14日,给早濑优香买了计算器当生日礼物,她很高兴。” “4月5日,陪白子骑单车巡视阿拜多斯边界。” “5月9日,圣园未花把我叫到圣三一的中庭花园,似乎想和我说些话,但看到我之后她就逃开了。” 银白色的pod里面,记载着的每一句话,都是写的与学生有关的事。 城市、沙漠、雪山…… 阿拜多斯、千年、格赫娜、圣三一…… 每一句他和学生们说过的话,和她们一起做过的事,同生共死经历过的一切, 他都忠实地、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 先生紧紧捏着手掌,咬着牙,继续念着。 一字一句地念着。 如果有学生此刻在他身边,看到他紧咬牙关念念有词的模样,或许会被吓到, 或许会用噙着泪水的眼光望着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不是什么‘多余的事’。 而是先生每天必做的功课。 至于原因…… “啊,哈哈哈……” 先生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仍旧是在笑,可一行清泪已从他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真该死……记忆……已经开始守不住了吗……” 这个在学生面前,仍旧装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气派的男人, 此刻正无声无息地沉默,脸色比纸还要苍白。 为了拯救基沃托斯,先生以自身权能和肉身灵魂为代价,强行介入了这方天地的因果循环。 而拯救世界的代价,远不止是肉身崩毁那么简单。 他的意志,他的灵魂,他的记忆……构成‘他’这个存在所需要的,一切一切的要素,都将被融入基沃托斯之中, 融入这方他发誓守护的天地之中。 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永不放弃的决心,他曾勉强与这残酷的命运抗争过。 他集中精神,坚定意志,把他和他的学生们曾一起经历过的事情,都记载在‘笔记本’中, 每一个孤寂难熬的夜里,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清晨,他都强迫着自己,将那些宝贵的经历复述一遍。 他必须成为过去的那个‘先生’,不能变成其他的东西。 不然一切都会结束。 学生们需要他,基沃托斯的动荡局势呼唤着他, 他又怎可能在眼下这个仍未和平的时间点,放弃那份属于他的责任? 只是,人类终究是有极限的。 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强迫自己,硬逼自己,压榨着自己的身体迫发出最后一丝潜能, 这个名为先生的男人,在漫无止境的折磨之中,终于抵达了他的极限。 他的记忆,伴随着神经系统的衰退,正在无可挽回地丢失。 他必须比以前更频繁地回顾过去,重温与学生们经历的一切,扮演好这个‘先生’的角色,完成他最后的使命—— 让基沃托斯恢复平和,让学生们能够拥有一个毫无阴霾的未来。 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他没有资格去死。 第053章:048日·深夜② “呼……” 先生单薄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又‘回溯’了他的记忆一次。 就像是一颗被嚼过无数次的口香糖,含在嘴里已经寡淡得没有一丝味道。 那些珍藏于他心中的回忆,那些无可替代的、和学生们相处,和学生们同生共死的宝贵瞬间, 在他的心中,已经再也激发不起一丝感动。 过去无比鲜活美丽的回忆,在经历过无数次反刍之后,早已褪去了感动的色彩,只剩下如同一张张旧羊皮纸般的记录。 他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心中只剩下一股无比强大的惯性,一种无与伦比的执念,正在推动着他,继续向前迈进。 他眼神中的激情更少,更加理性得仿佛一台精密机器。 但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虽然失去了感动,但还没忘记如何表演。 只要有心,他就能模拟出任何需要的情绪出来。 “吱嘎~~~” 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扬起笑容,以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姿态,迎接深夜到访的客人。 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轻倚在房门上。 那对淡粉紫色的双眸,与先生的浅灰眼瞳遥相对望。 银月清辉映照着她美丽的脸颊,几缕散发凌乱地飘在额头之间。 “小梓——” 他开口呼唤道。 少女挤出笑容,走到先生身前,轻道: “先生,这么晚了还在忙,真是勤奋呢。” “只是复盘一下过去的战例,不花多少精力的。” 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倒是小梓你,这么晚了,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白洲梓脸色苍白了一瞬,呆呆地摇着头: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先生。只是我听说……明天你们就要开始作战行动了?” 先生微微点头: “我们计划对千年学院一处动力甲工厂附近的环境展开侦查,这是一项简单的踩点任务,危险不大。” “为什么不带上我?” 白洲梓满眼希冀地朝前望去,乱发遮住了她的前眼,将那粉紫色眼瞳中的狂热情绪,都隐去了半截: “我很有用,我能帮上先生的忙。我可以顶着炮火对敌方阵地发动突击,也可以在队友弹尽粮绝的时候,充当弃子。” “无论怎么想,带上我都没损失呀,先生。” 先生淡淡地叹了口气: “小梓,虽然我不想提醒你,但你还是战俘的身份,格赫娜很难同意你参加任务。” “那就在我的脖子上装起爆项圈……不,破坏光环雷也可以!” 白洲梓脸上焦急,连珠炮般地说道: “让小队长握着起爆按钮,只要我有一点异动,她可以把我当场炸死,这样就没问题了吧?求求你了先生,我只想帮上你的忙,我只想变得有用……” 听着少女急切的祈求,先生感到心脏倏然一痛。 透过白洲梓的言行举止,他已经大致猜到了少女这段时间的心理变化—— 她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同时,她想要活下去。 她想要找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 穷尽一生被当做兵器,被当做工具打磨的少女, 在从过去的桎梏中解放后,她给自己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仍旧不会超过他自己的想象力。 那就是成为先生的工具。 一个不会出错的,好用的工具。 “白洲梓。”他的语气有些严厉。 “啊,是!” “你有点急躁了。急躁是理性的大敌,任何战士都应该摒弃,我教过你吧?” “……收到。” 白洲梓带着不甘和悔恨的神情,低下了头。 望见少女那苍白的面颊,斥责了几句后,先生顿时心中一痛,差点又要开始喘气。 先生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轻拂她额头上的几缕发丝,温柔地把它们拨正。 “……收拾好你的装备,明天去预备队报到。没有命令不许出动。” “好的,先生!” 少女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第054章:047日·早濑优香 早濑优香蜷缩着身子,全身上下微微颤抖着。 她紧紧地贴着墙壁,仿佛被某种可怕的阴影笼罩。 她希望自己能与这堵墙壁融为一体,好让那些突然闯进她脑海中的梦魇,不要接触到她。 “不要……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见了……” 少女喃喃自语地哭诉着,泪水打湿了丝质的枕头。 可怕的梦魇正在追猎着她。 那是一片灰白色的大地,生机干涸,死寂得如同墓场,埋葬着无数昔日鲜活闪耀的神秘。 断绝生机的惨白色调,统治着这片大地的一切。 她无法找到一种词汇去准确形容眼前的景象。 早濑优香只是忽然感觉到心慌,感到不安,感到烦躁和恐惧。 就好像……好像她曾经珍视过的所有事物,都埋葬在这片惨白的大地之下。 先是老师,然后是她熟悉的面孔,她所亲近的那些人, 诺亚,爱丽丝,日富美,亚子…… 所有她熟识的,需要她照顾或者正在照顾她的那些人, 全都消失了。 一个不剩。 “哈……哈……哈……” 早濑优香按住了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但是那份刺透骨髓的冰冷和绝望,依然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没有一丝光芒, 没有一丝希望, 噩梦中并没有任何扭曲的怪物,但这片惨白的大地已经比任何怪物都要来的可怕。 没有尽头的忏悔,无止尽的苦旅,沉重到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这片惨白的大地上凝聚了太多太多的意象和物象,无数厉鬼冤魂盘踞在其上哭号惨叫,永世不得解脱。 以理性为傲的千年学院会计,在这份颠倒了世间一切规则的扭曲梦魇之中,无处可逃,也无处可以立足。 她只能茫然无助地挥动着手臂,拼命驱赶着眼前的阴影,拼命想要从这份深沉的混沌当中脱身。 “先生……救我……” 她伸出手来,绝望的声音从喉头涌出。 但即使是这样不由自主地向着先生呼救,那片惨白的大地上也只是传来一声讥讽的嗤笑, 没有人回应她的求救。 只是那些冤魂冰冷而充满怨恨的低语又多了几分。 优香背后冷汗直冒,双手颤抖,呼吸一浪接一浪地急促起来。 她捏紧了拳头奋力挣扎, 可噩梦就像沼泽,没有救命的木板,没有受力点,越是挣扎,只会陷得越深。 她向着深沉的黑暗直直坠落。 将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的,是一记清脆的铃声。 “叮!” 浑身冷汗的早濑优香猛然惊醒,从床上倏地直起身来。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舌苔深处弥散着苦涩的味道,还有鲜血凝聚而成的铁锈味。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下嘴唇已经被咬破了。 “真是糟糕透顶了……” 少女摸着床沿,揉着昏昏沉沉的双眼,穿上拖鞋,试图寻找那清脆铃声的来源。 很快,她找到了。 客房里的定时早餐机,已经烤好了两片吐司。 那‘叮’的一声正是面包片弹跳出来的提示。 小麦的焦香飘荡在房间内,让她脑海中的恐惧感也被驱散了些。 早濑优香揉着凌乱的头发,低声自语: “自己定下的时间都忘了,真不像我啊……” 她摇着头,踩着没穿好的拖鞋,走进洗漱间。 与此同时,智能的早餐机正在用迷你煎锅加热着鸡蛋。 一颗颗油花在蛋白边缘泛起,凝出噼啪裂响的气泡,宛如一曲悦耳的起床铃。 优香一边漱着口,一边微眯着眼睛,回味着昨晚的噩梦。 她对噩梦中那个惨白的世界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不仅仅是个梦。 噩梦世界中的意象和情感都太过真实,太过沉重,仿佛凝集了无数年的历史,厚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或许是一份来自未来的启示? 也可能是她的计算能力太过出众,以至于在脑海中模拟出了某些绝望的发展? “哗啦” 口腔中的泡沫,混合着苦涩和血渍,被她吐了出来。 晨间的光芒透过镜子映照在她的脸上, 少女的心中,重新洋溢起一片温暖幸福。 镜子里的优香,正露出一副天真纯洁的完美笑容。 “呵呵……那些幻象……还是想要困扰我呢” “但是,我已经找到我的幸福了哦。” “很快,先生就要跟我结婚,我作为先生的新娘,要和他一起去度蜜月了。” “噩梦什么的,只是因为太过幸福导致的,神经系统本能的抑制反应。 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不抑制一下的话,我可能会晕过去呢。” 少女脸上被樱色的红晕笼罩,柔荑轻抚着半侧的脸颊。 心脏正突突地跳着,宛如坠入爱河的少女一般。 草草地褪去睡衣,换上那身标志性的小西装配千年校服外套。 更衣镜前,优香重新展露出她的意气风发。 今天是新的作战行动开始的日子。 身为五人委员会最重要的成员,优香掌管着作战行动的情报支持和后勤工作。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在蜜月旅行之前需要完成的任务。 她的爱人,她最爱的先生,会一如既往地解决基沃托斯的威胁,平息动荡的局势,重新把和平与欢笑带回来。 早濑优香只需要继续支持她的爱人就好。 “是的,” “没错,” 优香咧开笑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正是因为先生离不开我,我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求婚的请求哦……” 她的笑靥如花。 “真是,拿这样的先生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第054章:047日·军用船坞① 蒸腾的水汽四处逸散,机油味混合着高温。 热浪扑面,空气中仿佛都能闻到焦糊的味道。 军用船坞的入口处,半闭半合着。不断进出的运输艇,为这满载着武装的仓库,增添了几分繁忙。 “各单位注意,即刻进行出击前的最后一次准备,务求做到无一遗漏!” “到时候要是出了差错,可别把责任推给我们后勤部!我的计算是完美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月雪宫子听到广播中早濑优香充满力量的严肃声音,不由咂舌。 宫子可是清楚地记得,早濑优香这家伙,精神状态相当不稳定,平时必须得靠药物维持正常状态。 “让这家伙来指挥行动……真是令人无法安心啊。” 宫子小声地嘟嚷着。 在那场大战的末尾,优香在指挥中心,目睹了先生驾驶的侦察机撞成一团火球后,她的身体当即瘫软下来,整个人陷入了无法行动的失能状态,跟植物人都没什么分别了。 即使后来先生完好无损地回到她身边,她的精神也没有立刻恢复。 宫子曾经参与过治疗她,但无论是言语开导,还是催眠疗法,效果都不是很好。 她自认为和千年那些娇生惯养、得意洋洋的书呆子们不一样。 虽然宫子承认,自己对先生有点依赖。 但应该还没有到优香那么夸张的地步。 “宫子同学,在我看来,你那已经是快要沦陷的表情了哦。” 嘴角的笑容,刚刚扬起就凝固了。 被骤然说中心事的宫子脸色一片微红,急忙转头看去。 却是一旁正在整备推进系统的日富美。 日富美的形象,和她在圣三一就读时差距甚大。 这位自称平凡的少女,淡金色的双瞳仍旧散发着温和的目光,但眉间已经多了几分阴冷的戾色,像是笼罩住太阳的深沉阴霾。 “沦陷?我?你在开玩笑吧。” 宫子立刻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冷脸,语气沉着地回复着: “我尊敬先生的学识,与他相处让我受益良多。但这只是战友和师生之间的情谊,并不是喜欢他。” 日富美眨了眨眼。 她看向一脸严肃的月雪宫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啊!?” 月雪宫子恼羞成怒地质问。 日富美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点悲哀,嘴角却向上扬起: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先生中毒’的程度,我比你要重得多了。” “但是,眼下我们应该以任务为重。任务终究是第一位的,你也不想让那个男人失望,对吧?宫子同学?” 这个回答把月雪宫子噎住了。她只能老实地点点头。 她知道,眼下基沃托斯的局势,非但没有随着大战结束而好转,反倒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调月莉音作为千年代表,似乎已经和圣三一达成了某项协议。 具体来说,千年学院会对百废待兴的圣三一提供包括资金、贸易、工程、军火在内的多项支持。 得到千年的资金和技术,圣三一将会以极快的速度从战争损耗中恢复。 在先生目前缺位的情况下,两大校区联手,加上联邦学生会的内应,已经有了重塑基沃托斯秩序的实力。 传闻中,调月莉音是个比联邦学生会更不听人话的独夫。 如果让这种人执掌基沃托斯,月雪宫子不敢想象自己会在她的命令之下,做出多少残忍的事。 所幸,她们站在‘正义’的一方。 能遇到先生这样的指导者,月雪宫子觉得自己很幸运。 只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并不代表能够保证胜利。 战斗到现在,她的精神也有些疲劳。 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次危局,基沃托斯才能再次恢复平静。 她只是坚信着,只要跟着先生,就能让和平重新回到基沃托斯。 并不是出于科学的、战术的合理化判断,只是士兵对于长官、孩子对于父母那种盲目的信任。 不怎么正确,但足够应付现在的局面了。 第054章:047日·军用船坞② 码头里充满机油气味的地方,不止宫子她们一处。 虽然只是一次风险不大的侦察任务,但先生在作战指示中,居然为这次行动足足安排了两个小队—— 第一小队的队长是宫子和日富美。 两人都具有相当丰富的实战指挥经验,未满18岁就已久经沙场,性格也相对平实稳定。 作为先生最信任的学生,她们担负着开路先锋的艰巨任务。 许多人的希望和目光,都聚集在她们身上。 所幸二人都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孩子,倒是不会被深重的期待带来的压力压垮。 两人的合作称不上亲密无间,至少能做到不拖对方的后腿。 而第二小队的境况,就没有宫子她们来得那么和谐了。 …… “嗯……怎么回事呢?自从到了奥德赛学院,我已经好久没有摸过一次鱼了啊……” 在海浪不断拍打的船坞上,格赫娜的前战车长——枣伊吕波同学,正在舒展双臂,做着她不擅长的拉伸运动。 至于为什么是‘前’战车长……自然是因为虎丸已经在大战中殉爆了。 她的车组都已成功逃生,没有被虎丸殉爆的火焰吞没,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但随着虎丸的逝去,格赫娜目前重点放在远洋作战,也没有拼凑出一支装甲部队的打算。 于是她的车组,按照先生的‘高情商说法’,算是职业技术人才被成功输送到社会里的典范。 简称失业。 她车组里那个总是活力十足的伊吹小可爱,目前正宅在伊吕波宿舍里, 一边吃薯片一边看魔法少女节目,在沙发上躺得都快发霉了。 再活泼可爱的孩子,宅久了身上总会出现一股阴郁之气的。 伊吹现在就是这样,除了看动画的时间之外,眉头很少舒展,嘴里更是无意识地吐出抱怨的语句: “好无聊啊……” “真琴前辈和皋月前辈呢?诶?没时间带上她们?那怎么办啊……她们不会被圣三一的坏人欺负吧?” “呜,呜呜……” 说着说着,小哭包伊吹的眼眶又有泪水在打转了。 伊吕波只能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 这招是跟先生学的,多少管点用。 身为伊吹的前辈,伊吕波展现出了中层人员特有的坚韧,在努力工作之余照顾着伊吹的饮食起居。 代价就是她的摸鱼时间,几乎已经和乐事薯片一样微薄了。 伊吕波甚至觉得,自己就像狗血电视剧中的单身母亲一样,上班了要被工作折磨,回家了还要被孩子折磨。 再这样下去,迟早发际线要掉得跟千年学院的花冈柚子差不多。 “唉……” 将蓬松蜷曲的红发扎成高马尾,伊吕波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不可以请先生帮忙,分担一点伊吕波身上的工作。 以先生那个老好人的性格,只要伊吕波开口,他肯定是相当愿意帮忙的吧。 只是,一想到先生越发清减的容颜,以及他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伊吕波思前想后,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没良心的家伙,都不知道回家看孩子一眼……” 伊吕波神色复杂地抱怨了一句,脸上现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绯红。 但想到先生如今的身体状况,那抹绯红迅速地褪去,只留下一声认命般的叹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听到伊吕波的嘟嚷,她身旁的白子头上毛茸茸的狼耳立刻动了动。 意识到问题不对后,伊吕波连忙转移了视线。 但砂狼白子那张看不出表情的娇俏小脸,立刻挡在了伊吕波面前。 “孩子,是,怎么回事?” 砂狼白子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用视线从她的脸上挖出答案。 自知失言的伊吕波,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声音有些低沉: “我可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 找砂狼白子这个面无表情又明显‘护食’的家伙当队友,每一句和老师相关的感慨都要被她做阅读理解。 但现在明显不是起内讧的时候。 伊吕波轻轻拍着白子的胳膊,勉强挤出一分懒散的笑容: “安心啦,没跟你抢老师——只是某个可爱又麻烦的后辈寄宿在家里,不由自主地想成了跟先生的孩子而已。” 说完这话后伊吕波感到自己脸颊滚烫。 不过她实在没得选,面对砂狼白子这种看不出在想什么的家伙,坦诚相对永远是最好的交流选项。 “这样啊。” 砂狼白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眼神看着伊吕波, “原来伊吕波同学,是对先生抱有妄想症的痴女啊。嗯,真可怜,改天我把珍藏的先生贴身衣物送给你闻一下。” “你tm有资格这么说我吗……!” 恼羞成怒的伊吕波直接一个不轻不重的手刀,劈在白子的脑门上。 以砂狼白子这副德行,只怕还没出发,伊吕波就会被她给气死了。 不过,多亏白子这个大活宝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地耍宝,伊吕波心中那份担忧也冲淡了许多。 第054章:047日·军用船坞③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听上去很唬人,但当你习惯了它之后,感觉也就那样。 比如说军事行动。 未经战事的人,可能会对它抱有许多浪漫、恐怖又不切实际的想象: 枪林弹雨,炮声震天,决死的冲锋,沙盘上的博弈,以及把大量生命当成数字的快感或无奈…… 想要发起战争,就宣扬战斗的浪漫,想要结束战争,就宣扬战场的残酷。 人们总是选择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这当然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无知和傲慢也要被惩罚,那地球上早就没人住了。 但亲历者们或许不会这么想。 基沃托斯的孩子们,伴随着枪炮之声长大。 对她们来说,早起的闹铃往往是一记划破黑暗的枪响。 她们更习惯用弹药而非言语,去解决纠纷。当弹匣比文具还要普遍,暴力也就成为了一种路径依赖。 她们不会觉得一言不合掏枪互射有什么不对,因为暴力的基因,早就已经根植于基沃托斯的文化当中了。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已经不会对战斗行动提起一丝一毫的兴奋。 ——那跟出门去趟甜点店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咔嚓,咔嚓” 伊吕波坐在登陆艇的靠背椅上,把油腻的薯片一块接一块地往自己嘴里送。 她整个人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完全不像是要去参加作战任务的样子。 她身上穿着改进过的‘魔蟹’动力甲。这玩意跟M6一样,也是将旧有的工程机械经过军事化改装之后的产物。 ‘魔蟹’的原型是奥德赛学院的水下探测型动力服,由于在海水中作战,可以直接依靠水冷来解决散热问题,它的功率较陆战型动力服更大,能携带的装备也更多,至于防护方面则尽可能地省去了。 顺带一提,这套动力甲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比圣三一那套不知廉耻的‘觉悟服’更夸张的防水高叉紧身衣。 它的开叉角度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80度,简直是小春看了自爆,花子看了性奋,穿着它招摇过市立刻就会被瓦尔基里以妨碍风化罪扔进局子里矫正的程度。 这是从它的原型——水下探测动力服上沿袭过来的设计。 不知道开发它的奥德赛学院是兔女郎服看多了,还是觉得高叉流线型泳衣能够将出力变成三倍,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套动力甲确实在外观上,具有非同凡响的‘战场震慑力’。 当然,这玩意儿不光能震慑敌人,对自己人的精神破坏力也一样强大。 伊吕波环视了船舱一周,看了看周围三个一言不发的同僚,笑着问道: “有必要这么苦大仇深吗?又不是现在就去干圣三一。” “不是这个问题啊,伊吕波同学……!” 日富美久违地变成了圈圈眼。 此时她正在不停地用手抻着紧身衣的下摆,试图把这倒霉玩意抻得宽一点。 一旁的宫子轻轻拍着日富美的肩膀,小声说道: “作战服是用超高弹性纤维制成的,别说用手扯了,子弹擦上去也没用啊。” “我知道,我知道啊!但是……” 日富美又使劲扯了几下,还是纹丝不动。她只能长叹一声,把脑袋靠在船舱壁上,整个人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想当初,樱子大人的高叉觉悟服照片在校内疯传的时候,我也转发过几次……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那不是挺好的么?” 伊吕波伸出手指轻轻戳着日富美的脸蛋,调笑道: “以后高叉泳衣就是圣三一的学院特色了,等我们打回圣三一之后就让你当学生会长,把高叉泳衣作为学院特色服装印在招生简章上,肯定能吸引到不少新生!” “只能吸引到花子大人那样的学生吧……” 日富美有气无力地吐槽着。 登陆艇里的氛围,完全不像是参加军事行动的精英小队,顶多算是女高中生的课间休息时间。 ——尽管这群女高中生已经被残酷的战火锤炼成了货真价实的战争机器,在基沃托斯都能排得上号的那种。 “话说,伊吕波前辈为什么也来参加这次任务了?” 月雪宫子眨着绛紫色的双瞳,盯着伊吕波问: “在其他人的评价中,伊吕波前辈,似乎是一个……不太喜欢麻烦的人。” “首先,把前辈去掉,直呼名字就行。其次,不用那么委婉,我也知道她们会怎么评价我。” 伊吕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哼了一声。 “如你所说,我讨厌麻烦。 但是,跟你们这些只需要考虑战斗的家伙不一样,我可是有政治任务在身上的。” 月雪宫子皱起眉头: “政治任务?能否详细解释一下?” 伊吕波撇了撇嘴,双手搭在胸前,目光变得有些深邃: “没问题,不过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你知道,在空崎日奈下克上之前,过去的格赫娜行政班子有两套班底,对吧?” 月雪宫子点点头: “嗯,万魔殿和风纪委员会,一个主管外交军政,一个负责实务,总体来说,后者受前者节制,财政拨款都是由万魔殿说了算。” “看来你做过功课,不错嘛,不愧是srt的精英。” 伊吕波会心一笑,但随即乌云又笼罩着眉头: “后来的事,相信你也记得。” “刻骨铭心。”月雪宫子喃喃道。 “空崎日奈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和平,对格赫娜强制进行军管,以武力对万魔殿逼宫,将万魔殿和风纪委员会合并,改组为临时军事管制委员会。” 伊吕波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的宫子,闭上眼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从个人的角度,我很佩服空崎日奈委员长。驱动着她那幼小的躯体扛下如此沉重的责任的动力,我不说,你也切身体会过了,对吧,宫子同学?” 月雪宫子抿着嘴唇,转过脸去,但她的脖颈已经染上了粉色: “……是先生呢。” 伊吕波自嘲似的摇摇头: “谁不是呢?” “不过,空崎日奈委员长这番激进的行动,虽然是为了维持和平,但也让格赫娜的政治生态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如果说得更具体一点……那就是格赫娜如今已经形成了事实上的分裂。” 宫子不愧是精英,经过先生调教过的她,很快便嗅出了伊吕波的话外之音。 “……是拥护原万魔殿势力的学生们吗?” “很遗憾,正是如此。” 伊吕波摇头说: “她们都是我的前上司羽沼真琴的忠实拥趸,本来就是一帮极端仇视圣三一的战争狂热分子,眼下这个时局,只会让她们的思想更加极端,行动更加暴烈。” “更何况……在空崎日奈精神退化,以她为代表的和平势力彻底失去讨论前提的现在,原万魔殿的势力只会多不会少。” “要不是先生当众许下了‘彻底击垮圣三一’的承诺,恐怕很多军官都会脱离奥德赛学院,自行寻求复仇了。” 月雪宫子低下了头。 她没想过情况原来已经这么严重了。 她只当自己这段时间维持治安的工作到位,格赫娜的孩子们都很好说话,似乎沉浸在短暂的和平中,在先生的教导下以理智控制自身。 她以为她们会寻求正义,而非复仇。 但她忽略了一点。 即使在先生的管理之下,格赫娜也从来没有丧失过自身那份暴烈的内核。 “和平,真的好难啊。” 月雪宫子轻声感叹道。 伊吕波沉默了下来。 她无言以对,事实也确实如此。 连被她保护的伊吹都能察觉到境况的不乐观,她这个一线人员不可能感觉不到。 她只是没有那么强的仇恨和执念,毕竟和她曾经的顶头上司不同,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伊吕波自然明白,开战只是上头的几句话,代价都是她们在承受。 “我倒是不在乎以后穿哪个学院的制服。” 伊吕波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 “只是圣三一把我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前上司也拉入伙……这种事我可不能置之不理。 现在宁愿留在岸上,也不愿意跟格赫娜大部队转移的格赫娜学生,都是真琴麾下那一帮最狂热的好战分子。 如果让她们代表格赫娜,去和联邦学生会与千年联手,试图划分新势力,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一边将手头的最后一块薯片塞进嘴里,伊吕波拿起湿巾擦了擦手指,一边对月雪宫子说: “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和伊吹在万魔殿里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这次登陆作战,一方面我想见识下千年最新的武器研发成果,另一方面,我也想试着联络下那帮万魔殿的成员们。 如果她们还能听进去我的劝,我会让先生给她们提供一些物资支援,要是能把她们争取到我们这边自然最好。” 日富美忽然抬起了头,眼神灼灼地盯着伊吕波: “要是她们争取不来呢?” 伊吕波的眼神有些黯淡: “那我和她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在基沃托斯,枪弹比言语有力。”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① 对于一个拥有大量理工科人才,又掌控着全基沃托斯最高等级的自动化技术的学院来说,千年学院的工业产能是不缺的。 至少她们需要保证,在外界封锁的情况下,短时间内保证最低限度的自给自足。 但是,工业产能高并不是万能的,更不代表能高枕无忧。 困扰着千年学院的一个重大问题,便是能耗。 众所周知,技术每跃升一个层级,能源消费便会随之水涨船高。 千年学院拥有其他学院望尘莫及的自动化率,校内的设施和福利也是第一梯队。 但与完善的自动化设施相对应的,则是比所有学院都要恐怖的能量消费力。 千年学院自创立之初就在有意识地推行能源自给,但多年过去,随着千年学院的产能越发提升,她们却越来越依赖于外部供能。 至少目前,千年学院25%的能源供给,都是由联邦学生会下属的海上风电机和大型光伏电站提供的。 在夏莱那段时间,优香就经常拿风电机的事情麻烦老师。 千年毕竟是能耗大户,经不起停止供电的折腾。 理所当然,这种与圣三一和格赫娜都不同的能源结构,也给联邦学生会控制千年学院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圣三一与格赫娜打了太多年,内部的军事势力早已尾大不掉。而且它们还都是以传统能源为主,双方与其他校区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只是实行物资禁运,不仅无法落实,还伤害了联邦权威,联邦学生会很难奈何得了她们。 千年学院则不同。 高度依赖联邦学生会掌管的公共设施供能的千年学院,一直以来都是个‘乖宝宝’。 在圣三一和格赫娜打得满地杂碎时,它永远都是冷眼旁观,既不搞事,也不调停。 这不仅是因为千年学院就是一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女集团,也是因为联邦学生会掐着能源命脉,她们懒得搞事。 然而,在调月莉音掌控了千年学院后,这所永远奉行中立政策的学院,也终于要下场了。 联邦学生会固然可以用能源断供来威胁千年,但千年亦有暗度陈仓之法。 比如……直接用现成的。 …… 海岸工厂的停机坪上,两架运输直升机正在飞行员的操纵下缓缓下落。 地面上,千年的学生挥动着信号棒,指引着它们停靠的方向。 细心的人可以看到,在两架直升机的侧面,赫然绘有圣三一的标志。 “轰……” 尘土飞扬。 直升机落在地面上。 千年的学生们惴惴不安地望着机舱门,等待着迎接里面的贵客。 她们只是理科新生,不是专业的作战人员。 面对圣三一在大战中打出的赫赫凶名,仅仅只是迎接,她们都得强忍着双腿打颤的冲动。 “这就是上面派来的换防人员吗?” “不知道,但愿是些好说话的……真倒霉,我们只是技工啊!为什么要去干迎接部队的工作!” 戴着厚重镜片的千年学生们窃窃私语着。 然而,残酷的事实,恰好与这些理工科学生们朴素的愿望背道而驰。 “咔哒” 尖锐的鞋跟切割着地面,落在地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迎接这些千年学生们的,是一阵带有淡淡血腥味的寒风。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修女,从运输直升机的舱门中走了出来。 她们阵容齐整,戴着盖过面庞的防毒面具,手握着机枪、榴弹发射器和链锯剑,眼中闪着寒光,散发着黑亮色泽的全覆式紧身衣更具有异样的压迫感。 “噫!” 工科宅女们纷纷瑟缩起了脑袋,小声地尖叫着。 (偏偏是那支最恐怖的修女武装……这下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啊!?) 为首的修女似乎察觉到了她们的惧怕。 她身姿高挑,丰满,行为举止间却散发着一种随性的亲和力。 在千年新生们犹疑的目光中,她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这里交给我们负责了,没问题吧?” 工科宅女们流着泪拼命点头。 修女挥了挥手,平静地下令: “工厂内除了最低限度的观察员,其他人坐这两架运输机走,二十分钟之内我要看到她们全员疏散,动作快!” “好,好的!” 千年的学生们下意识地站起了军姿。 当最后一名千年学生装进运输机的机舱内后,那名修女眼睛眯了起来。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向着工厂顶层的入口走去,同时对着通讯器柔声道: “做好准备,我们要迎接客人了。”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② 海岸线上下起了一阵小雨。 深秋时节,海边会起很大的雾。浪涛拍碎在海岸边的礁石上,除了阵阵涛声之外,海上工厂周边静得出奇。 “哗啦,哗啦” 略有些肮脏的海底管道中,接连不断地浮出身着动力甲的脑袋。 她们便是格赫娜的突击部队。 在经验丰富的宫子队长带领下,她们巧妙地避过了水下无人机,顺利地瘫痪了海底管道中的警报设施,然后顺着管道一路溯回向上,抵达了海上工厂的最底层。 冰冷的海水,顺着她们解除呼吸器的嘴巴灌入了身体里,让她们下一刻就从潜航带来的眩晕中清醒过来。 “咳咳……差点没呛死我,这是哪儿?” 脱下呼吸器的伊吕波,艰难地在水面上保持着平衡,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瘫倒下去,但还是站得东倒西歪。 骤然出水,失去了海水提供的浮力,她的整个身体连同动力甲重新感受到了重力的拖拽。 这对于不擅长运动的伊吕波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 (真糟糕……这种外勤多来几次,肯定会短命的) 最终,她只能边观察着四周,边用强化过的电磁肌肉束支撑着身体,以一种极为不体面的方式,从半浸水的岸边爬起来。 在这冰冷的秋季海水里浸泡了差不多半小时,再加上轻薄的、保暖功能做得不是很到位的紧身泳衣, 等到上岸的时候,筋疲力尽的伊吕波往岸上一躺,就不再想起来了。 在她身旁,仍旧精力充沛的砂狼白子正做着舒展运动,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即使穿着动力甲进行长时间的武装泅渡,白子的体力却像看不见底一样,仿佛这些对她来说只是热身。 “……需要帮你一下吗,伊吕波同学?” 气喘吁吁的伊吕波抬起头,看到白子弯下腰,向着自己伸出手。 (在设计武器的时候明明和她吵得那么大……这家伙是真不记仇吗?) 本该已经疲累不堪的心脏,还在雀跃不已地跳动着,思维变得一片混乱。 最终,伊吕波放弃了复杂的思考,握住了砂狼白子的手,让她把自己拉起身来。 “谢谢。” 伊吕波诚恳地说道。 砂狼白子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似乎已经开始形成某种微妙的默契。 一瞬间,伊吕波甚至有个想法:先生该不会是刻意把气质毫不搭调的她们两人组在一队,想要让她们培养一些‘战火中的友谊’吧? 但她随即甩着手,把这荒谬想法抛在脑后。 要是连她们的人际关系会怎么发展,先生都能预测得出来,那他就真的是神了。 另一边,进入作战状态的月雪宫子,已经设置好了侦查小车。 “咔” 她按下启动键,纯黑色的两轮小车就立刻‘翻山越岭’,朝着工厂上方寻路而去。 “不愧是srt的精英,随身装备都是最高级的。” 日富美指着远去的小车,随口问道: “自动寻路,弹射跳跃……只有联邦学生会直辖的部队才能接触到这种高级玩具,它该不会连电子战功能都有吧?” “说对了。” 月雪宫子操作着臂甲上的屏幕,低声应答: “我正在覆写它路径上闭路摄像头的信息,敌人的监控室里只会看到为期一小时的循环录像,她们发现不了我们。” “万一有意外状况,它还能通过电池进行超级过载,释放emp冲击波,将敌方的监视系统彻底瘫痪。” 日富美拍了拍手: “听上去真可靠呢。 但是,只要用了这项最后手段,整个工厂肯定会高度警戒起来。” “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宫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她的手指在臂甲屏幕上飞速运动,很快便设置好了小车的侦查模式。 “根据广域扫描,再加上格赫娜提供的工厂结构图……好了!” 月雪宫子招了招手,示意其他三人凑过来。 她指着臂甲屏幕上显示出来的路线图,对着她们问道: “顺着这条路往上走,我们就到了一个分岔路口。” “L1区块的通道径直往上,通向工厂的自动制造区和主控室。 L2区块的通道则通向北面,那里是工厂的生活区,出口通向浴室和食堂。 我们时间紧迫,一支队伍不能探索整片区域,因此我建议在这里分兵。 日富美和我一组,负责L2区域,白子和伊吕波一组,负责L1区域,有什么问题吗?” 其他三人静静地盯着她,没有说话。 “很好,”宫子捏着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行动开始!”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③ 静谧的滴水声在洞窟内延伸。 那是洞窟内潮湿的空气,碰上铺设在顶层的冷却管后凝结出的水珠,有节奏地落在地面上。 滴答,滴答。 就像钟表的秒针,定时发出清脆渺远的响动,为死寂的洞窟添了一分阴森。 月雪宫子的小队顺利地推进,是到距离目标的淋浴室还有两层的地下水道为止。 她们早已开启动力甲的无声驱动系统,将能耗和热感降到最低。 但是,与宫子的预期一致—— 在地下水道的尽头等待着她们的,是错综复杂的警戒系统。 最基本的红外传感器、压感传感器,到较为偏门的臭氧探测器,甚至连非常古典的‘拴着线的空易拉罐’这种预警装置都有。 虽然这些预警装置,大部分都能用宫子携带的电子战用无人小车黑掉, 但是有些设置得非常巧妙的传感器,就必须进行长途绕路才能规避了。 “真是既麻烦又恶趣味啊。” 宫子厌恶地摇了摇头: “但我不得不说,以作战专家的角度看,这警戒网布置得真漂亮。” 她转身望向身后若有所思的日富美,低声问道: “怎么样?这警戒网的布置风格你熟悉吗?有没有让你想起圣三一的哪个指挥官?” 日富美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低下头,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一无所获。 “对方既不夸耀技术,也不吝啬于使用简朴的陷阱,还能因地制宜,设置最恰当的警戒网……” “这种思维方式,只能出现在那些不受任何限制,敢于打破传统的人身上。” 月雪宫子喃喃自语地分析着,然后抬头,对日富美问道: “圣三一有这样的人吗?如果有,为什么她还会为圣三一而战?” 日富美眸色微沉,转开脸,避过宫子的目光。 “……是有的。” “可是,我不认为她会站在圣三一那边。” 月雪宫子怔了一下: “为什么?” 日富美坦然地舒了口气: “因为,她大概是最看不惯圣三一风气的人了。”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④ 正当日富美思索着如何突破警戒网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扭曲的爆炸。 “砰” “……” 爆鸣声好像离她很远,以听觉测算,大概有五公里。 听起来像是水管爆裂的闷响,但她们脚下的大地也在微微震颤。 这种威力,只可能是强力爆破物造成的。 (难道说,第二小队已经遭遇不测了?) 虽然日富美揪心了一瞬间,但她马上使用通讯器进行呼叫。 回应她的,是伊吕波一派悠闲的声音: “我们这边还没到工厂呢,安心安心。” “那爆炸声是怎么回事?”日富美皱着眉头。 “不知道,要我们过去看下吗?我们小队离得比较近。” “……好,拜托你们了。” 月雪宫子低声回应道,随即切断了通讯。 被袭击的并不是伊吕波她们。 那么,是属于哪一方的势力发起的爆破呢? 由于电讯号比较复杂,只靠动力甲自带的传感器,不可能再收集到更多情报。 更何况,两地之间有着直观的物理阻隔,视野也非常不好。 盟友还是敌人? 不清楚。 不过,既然有第三方势力乱入,那就说明这座海上工厂,战略价值可不是一般的大。 “最美味的甜点,总是最招苍蝇的……吗……” 日富美自言自语道。 “……你把我们也骂进去了啊,日富美同学。” 面对月雪宫子的吐槽,日富美耸了耸肩。 “抱歉,我的幽默感很糟糕。” 她没有再多说。 自从那场大战以来,日富美就已经离青春二字有些无缘了。 一次次面对不合理的现实,一步步踏上成长的阶梯,也舍弃着过去她认为重要的事物。 但是,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现在最最重要的便是完成任务。 既然决定了要从这座工厂里挖出点什么情报,那就必须要尽快。 日富美打了个手势,让其他人切换掉无声驱动模式。 “嗡……” 辅助的动力系统已经下线,其残余电力被转入重新启动的主发电机。 进入战斗状态的动力甲,不仅拥有良好的机动性,还能用战爪暗藏光束枪偷袭对手,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同等条件下,她们几乎不可能在遭遇战中落入下风。 尽管这样…… 日富美仍旧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越是往前走,她的心脏就越像是被揪住了一样,有种想哭的感觉。 补课部的同伴们,梓已经和她兵刃相向,即使现在也不算和她重归于好。 至于其他的两人…… 她已不敢再去想了。 有什么在前方等待着自己,日富美十分清楚。 但即使是下决心要成为先生的助力的日富美, 她也不敢去……不忍心去思考,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滴答,滴答” 洞窟的水滴猛烈地敲打着装甲,让这方空间中多了几丝寒意。 但正是这难以耐受的境况,让她下意识地操作着动力甲,以直线姿态向前跑着。 碎石和路障四处飞散。 引擎的响声震颤着四周。 敌人的警戒网,已经由月雪宫子的无人小车释放emp瘫痪掉。 到了这时候,只需要保持最低限度的注意力就好。 (敌人的指挥官,到底是……谁?) 日富美的心颤动着。 “为什么呢……总是觉得她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我们……” 那是一种非理性的,本嫩的直觉,无法用言语去解释。 荒凉的岩壁终于走到了尽头。 只需通过一道狭窄的入口,前方便是工厂生活区的入口: 一处以岩石和铁栏砌成的淋浴室。 日富美打算就这样冲进去,以自己的身体充当同伴的护盾—— 即使敌人出现,即使对自己发动突袭也好。 只要能见到敌人的指挥官,让她心中这份强烈的不安和悲哀停止下来,她就能做任何事…… “咻!!咻!!” 十点钟和两点钟方向,传来两声冷冽的破空声。 “!!” 以日富美的反应速度,已经来不及回避了。 她低下身子,转过机体,用肩甲采取防御姿态,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下一刻。 “咔锵!!” 类似夹子一般的物体接触到了她的动力甲。 紧接着便是强力无比的电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日富美的惨叫响彻整个浴室。 她勉强抬起头,用满是泪水和汗水的双眼,盯着浴室高台上的那个人影。 那个穿着修女服的高挑身影,挂着一抹温和的微笑,看着被电击的日富美。 “花子……同学!?” 最糟糕的猜测,成真了。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⑤ 日富美竭尽全力睁开淡金色的眼睛。 她的全身上下,简直就像散架了一样酸痛。 尤其是右手,被电索直击的部位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糟糕的感觉在她的身体里越积越多。 她想起了以前。 想起阴雨天的放学后,她在河边翻开岩石底下,露出一窝蜈蚣和爬虫。 那种冰冷的恶心感迅速爬满了她的全身。恐怖和丑陋正四处蔓延,让她觉得信赖、友情和正义之类美好的词句都虚伪至极。 “花子……” 日富美含糊地说道。 她独自一人身陷重围,掉入修女军团布置好的陷阱中,身上动力甲的电机仿佛要被烤熟, 然而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和她经历过的惨烈战斗相比,眼下的境况还算可以忍受。 问题是高台上那名静静俯视着她的敌方指挥官。 浦和花子。 她内心中最不愿意触碰到的回忆之一。 日富美的朋友不少,但真心朋友不多。 她曾经就读的圣三一学院,这个地方在表面的温文尔雅和高尚礼仪之下,是暗潮涌动和蛇蝎横行。 有多少次自以为是的付出,最终收获的只是提防和算计? 日富美已经记不清了。 即使是太阳,也是有熄灭的一天的。 更何况日富美只是个高中生,精力有限,不可能挤出无穷的热情去应付她们的客套和偏见。 所以她才无比珍惜与补课部的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光。 与她们在一起,她即使软弱也没关系, 哭泣也没关系, 不再继续扮演那个自称平凡,却永远对他人笑脸相待的‘日富美’也没关系。 因为她们理解她,包容她,不在意她是否装出那套圣三一特有的社交礼仪,只在意能否触及到她的心灵。 这对于日富美来说,就是她最为珍贵的回忆。 但回忆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锵!!” 高压电索被身后射来的弹片打落在地。 “这里是rabbit 1,突破行动开始!日富美同学,现在身体状况如何?请回话!!” 日富美怔怔地跪在地上, 电击掀起的蒸腾烟气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翻滚。 “啊……” 她想说话,想张开口怒骂几句,可她身体中沸腾着的痛楚,让她连吐出一个字都是奢望。 日富美的眼神朦胧、黯然。 对她来说,身体上的痛楚再剧烈,也不及心灵上的创伤。 当她认识到,那些理解她、包容她,不在乎她是否完美,是否扮演好‘日富美’这个角色的朋友们,她的心灵支柱们,已经统统站到了她的对立面时—— 她那颗坚强的心脏,骤然间迸出一丝裂纹。 “日富美同学,坚持住!” 她已经能清晰地听见宫子发出的怒吼,正拼命朝她这里赶来。 不。 没有用。 地形,太不利了。 她抿紧嘴唇闭上了眼睛。 “哒哒哒哒哒!!!” 淋浴室上层的射击点,吐出了密密麻麻的火网。 修女军团不愧是圣三一最精锐的部队之一,无论信仰、忠诚,还是她们的作战装备,都是最优秀,最精良的。 从转轮机炮,破甲榴弹,到能够连续发射的光束加特林, 浴室上方倾泻而下的火力,足以蒸发一整支装甲小队。 宫子她们的动力甲只是潜入用的,装甲并不厚实,这种火力她们也难以抵挡。 更何况,对方占据着高处,占据着绝对有利的地形。 而宫子她们,必须从浴室前的狭窄入口冲进来,整个身躯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射界之内。 和活靶子没什么区别。 “好久不见啊,日富美酱。” 枪炮交鸣的乱声中,浦和花子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淋浴室的地面上。 她闲庭信步地走着,无视头顶上纷飞的弹雨,看着被压制在淋浴室门口动弹不得的宫子小队,眯起眼睛笑着。 直至她走到日富美的身前,花子忽然蹲下身,用手指缓缓托起半跪着的日富美的下巴,望着她艰难挣扎的双眼, “坚定的眼神……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知道什么是退缩呢。” 花子的笑容已然不复往日的亲切,变成了一种阴森可怖的笑容。 日富美陡然间感到嘴唇干得要裂开。 “你不是说过……圣三一就是个毒蛇窟……为什么……还要帮她们……” “帮?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啊,日富美。” 花子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像是看着一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小孩。 “圣三一没有解药,即使是先生的爱和教导,也只会在她们手上变得更糟。即使是你,即使是我,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她们的影响,我们也逃不掉。” “但是,谁说我不能在她们自毁之前,好好利用她们一把了?”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⑥ 尖锐的警报铃响彻淋浴室,甚至连漫天的枪声都被盖过了一部分。 输水管不知被哪一发榴弹轰成了碎片,在空中爆出大量的水,顷刻之间就跟下起了瓢泼大雨似的。 冰冷的水滴,漫过日富美身上已被烫成焦黑的作战服,让她的神经变得麻木,稍稍缓解了她身上的伤痛。 但她的心在滴血。 仿佛被割开了一道无法缝合的伤口,正在汩汩地往外流淌着鲜血。 眼底的倒影中,映出了花子的一双长腿——被黑色的紧身修女战服包裹着,透出富有光泽的黑色。 她看不清花子的容颜。 日富美只知道自己颤抖的双手,在电击的影响下已经无法自由地行动。 但它们捏成了拳, 被内心深处涌出的磅礴怒火,捏成了拳。 “花子同学,” “不……浦和花子。” 日富美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开口说道。 她的口腔里全是鲜血的腥甜,混合着铁锈的味道。 内脏已经被电击搅得乱七八糟,胃里面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像是潮水般涌上喉头。 都无所谓,都不算什么。 与她心中涌现出的愤怒相比,这些折磨不过是路边的石子,不值一提。 “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个……我本以为你能做的很好,至少能做的比我好。” 她抬起头盯着花子那张微笑的面庞,犹如负伤野兽般的嘶哑嘲笑声从日富美口中缓缓流出。 如果不是顾及最后的一丝同窗情分,她保证会往花子脸上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呵呵……到头来,你也只是一个空有天才之名的废物罢了。 你,还有那个把圣三一拖入深渊的疯子修女玛丽,不过是一路货色。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凭借着自己看上去灵光,实际上一文不值的脑袋,琢磨出了一套宏大的理论。 你们沉迷这套理论中,自说自话,自行其是,完全不管别人是否接受,甚至——也不在意老师是否接受。 你们只会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你们这帮蠢货,意识不到问题的所在,沉浸在毁灭彼此的内斗中,甚至感觉不到真正的毛病出在哪……” “骂够了吗?”花子仍旧微笑着。 “远远不够!……虽然我想这么说——” 日富美用拳头重重地捶着被水没过的地板,溅起银白色的水花。 “咔” 就在一瞬之间,她身上已近报废的动力甲忽然像是接到了指令,连同烧毁的发电机,同时从她身上褪下。 十几块甲片坠落在地,掀起的水花仿佛成了第二回合的开战铃。 日富美的身体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向前弹射,左手的格斗战爪再无保留,一拳轰向花子的面门。 “唰” 花子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手中的电击枪勉强挡住战爪利刃。 火星四溅,光影之中,花子的笑容就像是消散的气泡,已经看不清轮廓。 “——但我们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日富美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挥动着战爪,步步紧逼, 花子则轻挪脚步,用她的计算能力巧妙地避过日富美的攻击。 两名昔日最好的朋友,在阴森冰冷的淋浴室中,用基沃托斯最习惯的方式,交流着她们的心得。 少女们的身影被厚重的雨幕遮盖,只剩下偶然间闪过的火光。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⑦ “孤身一人作战至今,很辛苦吧?” 花子忽然开口,声音是那么的温柔。 这声呼唤差点把日富美心头融化,她的眼眶都有些湿热,心中满是酸楚。 天可怜见,她是有多么想念她的朋友们。即使她们步入歧途。 但下一刻,她就以更加狠戾的攻势回应着花子。 “我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她挥动着武器,短暂的迷茫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想起了拖着憔悴的身体奋力计算,总揽后勤工作的早濑优香。 想起了对她毫不施加区别对待,把她当成同路人的格赫娜学生们。 还有阿拜多斯的孩子们。 她们奋战至今,仍未失去希望,她总觉得她应该是阿拜多斯的一员,而不是圣三一的。 “小日富美结交新朋友的能力一如既往的强呢。我放心了。” 日富美听到花子轻轻地笑着。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温柔善良的花子。 随后她就看到花子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 那是一把黑色的链锯。 其握柄有十字的装饰,非但没有任何神圣的感觉,反倒显得阴森可怖。 “嗡嗡嗡……” 链锯的轰鸣斩碎了水珠,碎玉般的泡沫向四周飞溅。 日富美勉强支撑着行将倒下的身体,摆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架势,与花子对峙。 她试图从花子澄澈的目光中,理解她的想法。 但她失败了。 她看不透花子的内心。 这位圣三一公认的天才,只要她想掩藏自己的情绪,恐怕只有先生亲自来,才能解开她设下的谜团。 浦和花子是被谜团缠绕的女孩。 她曾经那些放浪的行动和虎狼之词,不过是掩盖她内心的一种自我保护方式。 她是一个不想被别人当成天才区别对待的天才。 但圣三一总是很匆忙,匆忙到只能用‘天才’这类标签来理解一个人, 圣三一也总是很阶层分明,分明到即使是阶层中被优待的人,也受不了这种扭曲的关系。 若论心境,浦和花子绝对是补课部的四人里面,最为厌恶圣三一作风的人。 “咔” 呼啸而至的链锯带起尖锐的破风声,日富美低下身子勉强避过,几根淡金色的发丝在空中飞舞。 格斗战爪再次与链锯的绞盘拼在一处,火光四溅,映照着花子晦明不清的面容。 日富美双手交叠硬抗电锯,对着花子,忽然展颜一笑: “你的部队占据了楼上的火力点,我的同伴被你们压得抬不起头。 而我——也拜你的电击枪所赐,双腿都已经颤抖得站不稳了。 花子同学,你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为何不来跟我叙叙旧,谈谈心呢? 你总不会连这点仁慈,都不能施舍给你昔日的‘朋友’吧?” 傻子都听得出来日富美话语中的讽刺之意。 她已经是一名历尽考验的士兵,每一句话都带有鲜明的目的性。 通过叙旧的谈话来拖延时间,增加战斗中的变数,非常明智的选择。 先生把日富美教得很好。花子欣慰地笑了笑。 她明白日富美的拖延战术,但花子愿意给她这个时间。 原因么……和日富美一看到她的身影就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的原因,是一样的。 花子终究不是绝对理性的机器。 与喜欢叙旧的日富美相同,她心里也有一些属于人类的‘无聊的感伤’。 “我很孤独,日富美同学。” 花子微微抬头,仰望着天空,低声叹着气。 链锯的轰鸣渐渐褪去,锯刃浸没在水中,如同染上了一层深灰色的锈迹。 只在这个时候,日富美才能感受到花子身上的变化。 花子的外貌仍旧没变,还是那张温婉善良的面容。 但她的心早已蒙上了一层铁灰,仿佛被锁链缠绕,不能呼吸,无法挣脱。 “当小梓被扔进军事监狱的时候,是我在修女会没日没夜地斡旋,我甚至把自己卖给了她们,只为了给小梓争取到让先生拯救她的时间。 当圣三一的主战派仍然不思悔改,气焰嚣张的时候,我也尽了我自己的全力,辅助桐藤渚大人维持摇摇欲坠的秩序,不要让先生最后那点生命,也消耗在无意义的调停工作上。 我已经用出了所有的手段,圣三一的状况仍旧纹丝不动。” 她的话语中已经渗出一层凉薄的悲哀,花子苦笑着: “即使先生已经做出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却仍然没能改变主战派的脚步,甚至让主战派与主和派统合在了一起。 先生的本意是和平,但她们自作主张地发起了战争,视先生为神谕,用战火将神谕传遍基沃托斯。 你说,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呢,日富美同学?”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⑧ 日富美睁大眼睛,抿紧的嘴唇几度变幻形状,似乎想组织起一些词句。 回答她,回答花子。她在心里催促着自己。 指尖深处触及到的只有一片空洞,即使绞尽脑汁也得不到任何解答。 她曾经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她曾经认为只要自己坚持善待他人,所有人都能做好朋友。 日富美不再这么想了。 她和花子一样,都是身处于迷宫中的人。 只是花子意识到了这座迷宫的存在,日富美没有。 “……我不知道。” 唇齿中吐出艰涩的声音。 简单的回答,但却像是耗尽了日富美的全力。 “看得出来,你也思考了很多呢,日富美同学。” 花子张开双臂,像是为迷途羔羊布道的牧者。 “我也曾困扰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当我去古书馆翻阅典籍,试图从圣三一的历史中寻找慰藉时,答案就已经摆在我的面前了。” “又是那些沉迷于宗教的家伙编出的疯话?” 日富美惨笑一声,“呵,像玛丽一样?” 花子轻声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对宗教一向没有兴趣。同为那个人的学生,你也明白他的态度吧?” 日富美沉默了。 她摘掉头盔,将嘴里的血咳到淋浴室的地板上,打开腰间的储物袋,抓住一粒橙黄色的止痛药,不用水就咽了下去。 “……先生他尊重任何学院的文化。但他不会沾染这些宗教,更不会登上那可笑的神位。” 花子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正确的理解,但是,太粗浅了啊,小日富美。 先生虽然厌恶神位,但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无私无偿地为学生付出一切。 他不称神,可他的行动却是以神自居。” “……所以你们就心安理得地开战?因为你们认为先生就是神,然后把他捧上那个虚无缥缈的神座?” 日富美喘着粗气,浑身上下都在痛。 恐怕除了开口的力气,她已经不剩下多少能量了。 她几乎是惨叫着,扔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告诉你,花子,先生每时每刻都在为你们心碎。 一个独断专行的小梓就已经够他受的了,你们圣三一每个人都这样?连你都这样!? 你知道吗花子,我现在什么都不去奢求了,我不求给他幸福,不求给他安宁祥和……我只求在先生下葬的时候,为他棺材上撒一把土,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但你们圣三一这么折腾下去,先生到最后还能剩下个全尸吗!? ……我想问问,你们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正为先生考虑过的?” 花子的眼睑有些颤抖。 友人身上的光芒,刺痛着她的眼睛。 她已经没有资格回答友人的问题。 但是她至少有义务,在这个荒唐可笑的‘叙旧’时间里,向日富美说出自己的思考。 这已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花子低声答道: “公元1世纪,基督教诞生于一个罗马统治下的犹太教营地。 当耶路撒冷圣城故土沦陷于罗马的铁蹄,战场上的失利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适应新主人的统治方式。 一方面,罗马太过强大了,它是文明、健美和强力的象征,即使是被征服者,也在他们的统治之下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改变,最后同化。 另一方面,罗马的侵略和血腥镇压,也是他们无法抹去的精神创伤。 无数反抗者的尸体,被钉在十字架上,年轻人们被大量处决,死前还遭遇了极为残酷的羞辱,他们的起义都以失败告终。 是的,你没有听错,日富美同学——我们圣三一的圣物十字架,本身就是一种刑具,是古罗马人和迦太基人用于残忍处决叛逆者的刑具。 他们无法反抗罗马,但罗马存在于他们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从出生到下葬,那个更加强大、更加文明的强权都在注视着他们。 于是他们转变了思路。他们不再求取战场上的胜利,而是文化上的胜利。 如果不进行积极的文化自救,他们注定会淹没在罗马的大潮中,像无数民族那样成为历史的故纸旧迹。 于是基督教诞生了。 他们不再宣称自己是上帝选民的唯一民族,不再宣称只有自己能够得救,而是只要信者就会得救,他们积极地接纳这个新帝国的成员,主动帮助对方统一思想。 同时,他们还把十字架当成了圣物——苦难崇拜,这就是他们的答案。 他们为苦难赋予了意义,把征服者所做的一切杀戮和镇压,都转化为了救世的必然品质。 他们需要一个救世主,换句话来说,就是一个替罪羊。 救世主到底是青面獠牙还是圣光普照,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 只要这个人受苦受难,只要这个人贫穷、患病、忍受折磨,那么所有的罪孽都能被除去,所有的痛苦都能被洗干净。美丽和幸福不再被追求,苦难成了信仰的底色。” 花子双手低垂,口中吐出一串低沉的嘲笑。 “听过这个笑话吗?‘我们可以把全世界的债务转移到一个人身上,然后再杀了他’‘恭喜你刚刚发明了基督教’ 我们圣三一的文化,就是替罪羊的文化,牺牲者的文化。以为只要惩罚一个人,或者将一个人高高举起,就可以避免未来所有的错误。 所以,我们把圣园未花当做魔女,将一切罪责推在她头上。却对圣三一主战派的叫嚣和公然歧视格赫娜的普遍行为视而不见。 所以,我们把先生奉为神明,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狂热地在基沃托斯推行着他的教导……这不只是为了拯救先生的生命,也是我们自己……想做的事。” 花子的双肩无力地垂下,眼神中满是怅然与迷茫。 “我们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我们……再次犯下了相同的错误。” 日富美紧捏着拳头,重重地捶打着地面,怒吼出声: “既然你知道自己错了,那你为什么还在为她们而战?” 花子摇头轻笑: “问得好啊,日富美。 事实上,我的内心也有些摇摆不定。 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希望,但是还不够。 你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先生和圣三一是双向奔赴——圣三一需要一个受苦受难的圣人,而先生……他就是一个无私无偿为学生付出的圣人。” 花子脸上的悲哀之意越来越重,轻笑逐渐变成了讽刺意味深厚的嘲笑: “我们这些学生,这一年都在浪费时间……即使是我,也直到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 先生的伤痕,他从未展露给我们,他永远是笑着面对我们。 我们早该知道,没有天生的圣人,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是因为他遭受过比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苦难,才能培养出这种纯粹向善的动机和精神。 只有习惯苦难,才能忍受苦难,才能崇拜苦难,才能一个人扛着这整个世界行走,同时笑着对我们说,他没有事。 连这一点都不明白的你们……如你所言,可爱的日富美——你们确实连让他安息都做不到啊。” 第054章:047日·海岸工厂⑨ 另一边。 “喀啦啦” 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银灰色的电梯门被白子手上的战爪撕开。 她和伊吕波率领的第二小队,正在谨慎地探索着工厂更深处的制造区。 这地方的信号相当不好,在进入工厂区的那一刻,通讯似乎被有意识地隔断了。 她们听不到日富美遇袭的声音,也无法在这种紧要关头回去援助对方。 不过就算她们能听见,‘回援队友’对眼下的她们来说,也是个糟糕透顶的选择。 “真麻烦……感觉就像有双眼睛,在暗处一直盯着我们一样……” 伊吕波含混不清地嘀咕着。 她侧身倚靠着墙壁,两只眼睛紧张地四处搜索着,寻找着可能的火力点,并随时准备闪身躲进拐角处的遮蔽物里。 相比天不怕地不怕的白子,她对于环境的细腻观察显然要强很多。 伊吕波好歹是常年在中层管理的位置上摸爬滚打过来的,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对麻烦事情的警惕性也比常人要高出不少。 “无所谓,我觉得迟早会碰上。” 白子对此的想法是没什么想法。 毕竟相比于动脑,她更擅长活动身体,‘指挥他人’也不是少言寡语、不善表达感情的白子容易掌握的技巧。 她更习惯当一个突击队员,但先生破格安排她当了此次行动的分队长。 或许先生对她的未来抱有更多期望,但那也不是砂狼白子希望去考虑的事情。 ——那意味着指挥她的先生已经不在了。 砂狼白子不想去思考这种未来。连‘准备’她都不打算做。 那是一种冰冷漆黑的,撕裂心口的痛。 “我可不负责照顾你。” 伊吕波盯着她的背影,低声说道: “每个人都很痛苦,我也一样。但再痛苦、再麻烦也好,我们身上仍然有任务要完成。 你可以在完事之后找个角落哭得撕心裂肺,但那也仅限于完事之后,听到了吗?” 白子微微低下了头。 岩壁上的水滴声仍然回响在耳边,工厂里不仅回荡着铁锈的气息,还有刺鼻的动能弹药的气味。 但是,这种阴森的场景,倒不如说让白子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怀念感。 她想起来了。 这才是她们‘原本’应该待的地方。 修缮一新的温暖校舍,充满阳光的教室,丰富的饮食,还有欢快的笑声, 那些先生带给她们的事物,当然是极其美好的。 可是那里已经回不去了。 她曾经几乎要忘记基沃托斯是个怎样的地方, 忘记校舍柱子上的弹痕,忘记四处躲避枪炮的日常,忘记推土机开进校园要把她们赶走的时刻。 现在她想起来了。 那些漫不经心的日常,本该是她们拼上性命在弹雨中穿梭,都搏不回来的奇迹。 而奇迹是不会永远维持下去的。 在先生的指挥下,她们拼尽全力夺回了星野的灵魂,但这还不够。 先生为她们规划的未来,需要她们完成更多任务,才能看到一丝踪影。 她确实无法理解‘使命’啊‘理想’啊这种太过虚无宏大的东西, 但是,既然先生交给她一个任务,那必然是有很深刻的原因的。 为了完成任务,不变成兵器是不行的。 摈弃痛苦,回归理智,变成准确运转的精密机械。 眼神更加锐利,心智更加冷酷。 这是她被迫离开阿拜多斯校舍之后,就一点一点在进行转化的过程。 过去的温暖生活越是甜蜜,就越是刺伤人。回忆起来反倒是种妨碍。 白子闭上眼睛,心渐渐沉入意识之海的底部,让除了视觉之外的感官更加延伸, 将思维凝聚在直觉上,浑身汗毛竖立,意图捕捉到敌人的动向。 “……” 不行。 白子对着身边的伊吕波摇了摇头。 通过不可靠的‘直觉’来作战,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虽然历史上的确有某些部落的酋长,通过观察天象以及所谓的‘通灵’来预测未来,但那跟现代作战是两码事。 ‘通灵’本质上是对大量自然信息的整理归纳,并且在大脑中完成原始的混沌计算后推导出来的产物。 白子并不精通此道。 不过伊吕波的感觉并没有错。 她也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正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空旷的工厂里,除了流水线正在加工产品的机械声响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正面也好,侧面也好,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各式各样的传感器,也没有给出任何提示…… 不对。 伊吕波想起来了。 圣三一确实拥有完全隐身的技术。只是那东西造价太过高昂,完全无法量产,只能用于最高级的指挥官机上。 在那场大战中,圣三一就是依靠着这种完全隐身技术,将某台战力顶尖的指挥官机隐藏起来,然后对空崎日奈发动致命突袭的。 “咚” 冰冷的金属撞击声从身后传来。 那声响并不尖锐,甚至有些柔和,像是一位少女轻挪脚步,又像是谦恭的学生敲响了办公室的铁门。 空气中骤然传出一股奇怪的气味。有点像是电镀的味道,又有种机械损坏的劣质金属的气味。 伊吕波的喉咙骤然间收紧了。 她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液,指尖到大腿都变得冰凉。 如果那种恐怖的顶尖战力现身于这座小小的工厂,这支小队所有人都恐怕没人能活着回去…… “咚” 金属撞击的声音逐渐逼近,也逐渐变得扭曲。 就像是金属的悲鸣声。 那声源一步一步走近,宛如午夜恐怖片中充满铁锈的场景。 “!!” 不需要所谓的直觉,只是出于内心即将爆炸的恐惧,白子和伊吕波第一时间做出战术翻滚,避向了不同的方向。 下一刻, 从空无一物的虚空中突然斩出锐利的刀光,仿佛要将白子的动力甲肩甲削掉一样,在空中画出了流丽的弧线。 “别想藏下去了!” 以一个翻滚调整好姿态,砂狼白子立刻半跪着将步枪举向正面,毫不犹豫地开了火。 枪火的爆鸣声中,原本透明的空气被一闪一闪的火星和烟尘勾勒出了一道模糊的轮廓, 橙红色的光芒宛如纱帐般飘落,在那光芒的映照处,出现了一台动力甲的身影。 以火光为背景浮现的,‘本应’修长美丽,充满着军武设计美学的动力甲身影。 然而, 当烟尘散去,那副动力甲显现出来的样貌,却超出了伊吕波的任何一种预料。 残破不堪。 曾在战场上与空崎日奈正面交手的最新锐机体,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 先进的挂载装备被消耗一空,流线型的头盔被砸得满是凹痕,脑后的散热金属丝束也没了一半,浑身上下的装甲没有一处完好,甚至还有的连接管线冒着火星子。 ——这下伊吕波总算明白,刚才空气中那奇怪的电镀气味是从哪来的了。 眼前的动力甲凄惨到难以言喻,很显然是压根就没有经历过任何像样的整备, 甚至可能是那场大战之后都没有修理过。 破烂不堪,严重受损,后备弹药也损耗殆尽,仅仅凭借着超规格的能源系统,以及战甲操作者离谱到极点的强韧神经,才硬撑到现在的。 (简直就像是……失去了意志的僵尸……) 伊吕波下意识地想着。 就在这时,战甲的头盔面罩打了开来。 一双闪着猩红色光芒的狂气红瞳,像是被从深沉渺远的杀戮噩梦中唤醒,向着伊吕波和白子扫视过来。 “……狐坂若藻。”伊吕波低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但对方没有回应。 她的神智都仿佛消失在野性和本能的欲望之中,曾经瞳孔中还闪烁着那么一丝人的光芒,现在已经是完全看不见了。 那双眼中的恶意宛如最凶悍的野兽,但又闪着懵懂无知的好奇,就像初生的婴儿。 伊吕波扫了一眼狐坂若藻的脸。 面对设下卑劣的陷阱,伏击空崎日奈的家伙,伊吕波或许应该愤怒地赏给她一梭子。 但她没有扣下扳机。 她大概能猜到在若藻身上发生了什么。 大战当日,先生开着运输机,与束缚着星野灵魂的钢铁巨兽同归于尽。 那阵冲天的火光,不止烧毁了一个人的灵魂。 狐坂若藻就在现场,她亲眼所见,自身的独断专行招致的最惨烈的后果。 “你还记得先生吗?” 伊吕波低声问道。 “先生……?” “先生……” “先生……!” 狐坂若藻歪着头,身体微微地颤抖,嘴角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她已经疯了。 心念俱灰,执念成魔, 她亲手把先生逼上了死路,这种足以破坏她的心智的悲痛,彻底打垮了若藻。 被暴走的精神力系统——λ驱动器反噬,身体和神秘变成了动力甲的傀儡,一路上不断拆卸着自动机器人,以及其他装甲的零部件来修补自身。 仅存的意志在自责和悲痛的深渊中沉沦,她的内心已经沦为了精神力系统的道具,只能生产破坏的欲望,以及修补自身的……食欲。 只不过,这种‘食欲’针对的不是普通的食物, 而是动力甲。 而在她的眼前,白子和伊吕波正是穿着动力甲的。 “吼!!!” 嘴里发出顶级掠食者般的吼声,狐坂若藻朝着二人飞扑而去。 第054章:047日·幕间·距离任务开始前10分钟① 小鸟游星野忽然觉得,将白洲梓编入预备队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此刻的她正在进行枪械的日常清洁工作,她的爱枪‘荷鲁斯之眼’虽然可靠,但长时间射击也会给枪膛里留下烟尘之类的残余物。 至少作为曾经的精英,日常清洁一定要做好。 她正把蘸满枪油的干布条捅进枪膛里,身旁就传来一阵令她感到不舒服的低沉笑声: “嘿嘿嘿嘿嘿……” 那笑声像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情感,但笑声的主人很明显精神有些恍惚。 星野转头望去, 白洲梓端坐在前进基地的椅子上,双手紧紧地抱着枪, 她的目光有些执迷,仿佛手中的枪械是唯一能为她的生命赋予意义的事物。 这位来自圣三一的死亡天使,曾经在突袭星野的战斗中表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以及能够舍弃生命、舍弃整个世界的魄力和决心。 若是让星野自己评价,她恐怕会老老实实地说:‘虽然梓算是我的后辈,但绝对不可小觑,如果跟她对上的话,大叔我都有些胆寒呢。’ 但如今坐在她身旁的白洲梓,已经和那个摒弃感情的死亡天使毫无关系。 她定定地坐在水边,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白洲梓的嘴角向上轻轻咧起,似乎是在嘲笑。 由于影子没有反应,她只能咕哝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 水面上的倒影看着她的嘴唇蠕动,好像在轻声诉说: ‘留下来,老师,不要走,对不起,我身不由己,你了解的,留下来,求求你,原谅我,这次保证不会出问题了……’ 小鸟游星野顿时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是一刻也不想和这个成天自言自语碎碎念的魔怔人待在一起了。 耳边传来风扇的转动声,岩洞上的水滴在地面上的声音,还有白洲梓含混不清的说话声,星野总觉得自己要神经衰弱。 不过坦白说,她对目前的白洲梓,心里没有什么恨意。 即使白洲梓背信弃义地袭击了她,将星野置于生命垂危的境地, 星野的内心中竟然意外地没有恨,愤怒的感情都很少。 更多的,是后怕。 她知道白洲梓为了先生能活下来,犯下了多大的错,背上了何等的罪孽, 即使先生一如既往地温柔待她,她的心脏里也生不出任何喜悦,只有悔恨,自责,无尽的悔恨。 但星野不想说什么‘哈你真是活该’之类幸灾乐祸的话。 她只是后怕,心寒。 因为站在白洲梓这个位置上的,差一点就是星野本人了。 与先生在水族馆的‘约会’之后,星野才骤然察觉,自己对先生的执念是何等深重,足够摧毁她的一切理智, 足够让她飞蛾扑火般地,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圣三一。 如果牺牲一些学生就能把先生救回来,她想必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吧。 她们面对着相同的困境。一样的执念,一样的悲愿,而且被时间熔铸成无懈可击。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愤怒,一样的狭隘,看不到任何边际。 失落和绝望的爱郁结在心底,堆成块垒,呼吸变成扯断神经的痛。 星野感同身受,所以她不恨白洲梓。 她至少还有阿拜多斯的孩子们,这些宝贵的羁绊是她最后的心理防线,确保理智不会崩溃。 但白洲梓,她一直都是那个孤独的异乡人, 不属于圣三一,不属于阿里乌斯,不为任何地方接纳,也不被任何地方理解。 星野理解她,甚至想跟她谈谈话。 她抬头望向天空, 日光在天上偏移十度需要多久呢? 半小时? 那么她们已经半小时没有说过话了。 星野率先沉不住气,可她找不到话题去开口。 第054章:047日·幕间·距离任务开始前10分钟② 太糟糕了,星野心想。 她几度抬起手,试图去抚摸白洲梓的肩膀, 但她的指尖还未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的一半,就像碰上了一堵透明的墙,被静滞在了原地。 (说话……说话呀!至少开口说点什么……) 星野焦躁地抿着嘴唇,内心中的不安迫使她催促着自己,可她的唇舌像是被封冻,无法吐出一句像样的话。 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实在是有些可笑。 该说点什么呢? “我们可以和自己最爱之人的死亡共存”? 还是“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痛,总有一天我们能走出去”? 算了,想想就可笑。 小鸟游星野低声叹了口气。 说得好像自己对这种事相当有心得一样。 “嘛,虽然大叔我确实经历过一次……” 但那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她摇摇头。 她想起在夜巡时,与先生一起走在阿拜多斯静谧的步道上, 那些时光充满了欢笑,她和先生插科打诨,试探着彼此,同时又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自己真实的心意,不让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爆发。 大概是由于失去过重要之人一次,星野的性格变软了,但也更难对他人真正敞开心扉了, 不管先生是多么让她感到愉快,她都守着心底的最后防线,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喜欢上这个男人。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自己是真蠢。 ——应该一开始就把先生强行办了的。 失去过一次,却还不懂得坦诚地表达珍惜,等到第二次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资格对白洲梓说教啊。 星野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把准备好的说教台词抛到一边。 许多人都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在生活中所学到的方法和教训就是唯一的真理。 他们仿佛有种强烈的‘好为人师’的欲望,把自己的方法和教训,强制分享给每一个愿意听他们说话的人。 如果对方不认同他们的观点,他们就会恼羞成怒,然后强装镇定,警告对方以后一定会吃亏的。 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应该找出适合自己的方法。这种方法是独一无二的。 它不是能通过说教和灌输学到的东西。 归根结底,‘小鸟游星野’和‘白洲梓’就是不同的个体。 经历不同,思想不同,选择也不同。 说教?确实有些大可不必了。 “唰” 星野解开随身背包的拉链,拿出一块红色包装的东西,递到白洲梓眼前。 “……?” 白洲梓缓缓抬起头,视线似乎终于有了焦点。 她看向星野,后者正以慵懒似午后阳光的微笑面对着她。 白洲梓呼吸一紧,原本已经封冻在心口的创伤,再度撕裂般疼痛起来。 那是她数之不尽的罪孽中,最无法抹去的一笔。 她袭击了小鸟游星野,让对方深陷重伤。 明明对方也是先生最珍视的学生啊…… “我……我不能接受……” “巧克力口味的能量棒?” 星野歪着头,笑着问道: “大叔我也赞同。MX军用口粮还设计成毫无甜度的人造巧克力味,简直就是反人类嘛。 所以,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我喜欢水果味的……啊!” 白洲梓下意识地小声答道。 在她回答的一瞬间,一块水果味的能量棒就丢到了她的怀里。 没留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也没给她拒辞不受的余地。 目光有些呆滞的死亡天使,看了看怀中的水果味能量棒,又看了看星野。 海风吹来咸涩的柠檬水味,空气中飘荡着素雅的线香。 星野的笑容,熟络得过分,仿佛她们从一开始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白洲梓的眼底泛起一片伤痛。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偏过一边,嘴唇咬紧。 “又想要逃跑了吗?就像我们上次交手时那样?” 耳边传来冷冽的质问。 白洲梓转过头去,看到星野那对毫无笑意的,金蓝双色的瞳孔。 这位久经战阵的前辈身上的威压,只是稍微显露出一点,就足够令白洲梓喘不过气。 即使身形娇小,小鸟游星野仍然是基沃托斯最高战力之一,无论是从战斗技巧上,还是心理强度上,都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 白洲梓知道上次是她输了。 她不知道的是,星野一开始就没用全力。 现在她感受到了。 如果换做星野伏击自己,全力状态下她甚至不能发出一声呼救。 正当她心底的悔恨被压迫感洗尽,呼吸变得困难的时候, 星野身上的威压突然间消失了。 就像席卷天空的庞大阴云,一夜之间消散干净,只剩下碧蓝的,没有一丝阴霾的天幕。 她恢复了以往那套慵懒的做派,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戳着白洲梓的侧脸,用温柔的低语声,细细说着: “话说回来……嘿嘿,逃跑也不是什么坏事啦。毕竟逃避可耻但有用嘛。” 白洲梓的眼神有些错愕。 粉发异色瞳的少女,话语中对她竟没有一丁点恨意。 那种语气,根本不像是前段时间还在和她以命相搏的敌人, 倒像是为后辈操碎了心的老学姐,面对后辈们闯出的烂摊子,总是露出困扰的笑容,一边不留痕迹地将其解决。 一股热流在白洲梓满目疮痍的心中流淌。 她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慢而艰难地搓了搓手,才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虽然这么说实在是不知羞耻,但是……你不讨厌我吗,星野前辈?” 星野一愣。 她看着白洲梓迷茫的眼神, 她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白子和茜香她们犯了很愚蠢的错又不想告诉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嘛……生活中值得我生气的事情太多啦。 比如说凯撒集团,不知所谓的黑服,还有总是强装温柔却不肯给我上的老师…… 要是一个个都要生气的话,大叔我早就高血压而亡了啊。” 星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白洲梓身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总之,想要让大叔我认真愤怒的话,小梓你还不够格哦。” ……总觉得星野前辈在列举那些惹她生气的事物时,混进去了某些奇奇怪怪的内容。 但看到星野明媚笑容下暗藏的强大压迫感,白洲梓很识相地没有吐槽。 两人沉默了半晌。 白洲梓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 “你……对先生是怎么看的?” 第054章:047日·幕间·距离任务开始前10分钟③ “先生吗?我喜欢他啊。” 星野轻描淡写地答道。 白洲梓瞪起双眼看向粉发的前辈,对方脸上表情很轻松,根本没有任何迷茫。 “不仅是喜欢,我还想斩断他的四肢,戳瞎他的双眼,让他永远逃不出阿拜多斯,只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呢。” 星野淡淡地答道。 那语气平淡得过分,仿佛她想对先生做的事,和出门买一片蛋糕没什么两样。 “你……你认真的!?” “百分之百。” 星野淡然的语气中,有种渗人的魄力。 那是完全觉悟之后才能拥有的精神力量。 白洲梓甚至有种错觉,只要是为了先生,星野就算移山填海也不在话下。 “但是啊,小梓……” 粉发的少女微微抬头,望着蓝得怅惘的天空,低低地笑了起来, “到了大叔这个年纪呢,也不得不去相信命运了。” 白洲梓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你只是在说气话,对吧,星野前辈?即使先生不反对,你也不会把先生关在阿拜多斯的。” “因为我早已知道把他关起来没用。担心他也没用。” 星野低声叹气。 “小梓,如果你早两年认识我,你会发现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担心我最重视的人。 你觉得奇怪吗?我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但如果是两年前的我,我会摔碎部室里的一切东西,我会在先生衣服上放监控探头,我会掐着先生的脖子,督促他每时每刻和我汇报,和我说话,一刻不停歇。 我也是会变的,难以置信,是不是? 在你印象中,我或许是一个强大的前辈,但我其实很普通,也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精神,只是有些孩子需要我坚强,我要回应她们的期望…… 呜嘿~那种感觉挺不错的,小梓,有一天你也可以试试哦。” 星野说得累了,从背包里掏出水杯,喝了一口, 然后握住光滑的杯底,若有所思。 她想到了自己为阿拜多斯的孩子们而牺牲的那天。 先生救下了她。但先生救不了他自己。 “白洲梓,你听过一个说法吗?一个人若是爱着什么,就会死在什么上。” 白洲梓的脊背和脚趾都收紧了: “你是说先生为我们而死,这个命运不可改变。” “不是。” 星野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说一个我领悟到的规律。如果死亡是先生的命运,那我们没有人可以扭转。” 白洲梓紧咬着牙齿: “但我不想什么都不做……我不能坐以待毙!” “看,这就是你跟我的不同之处。” 星野喝了一口麦茶,看着白洲梓: “你坚信命运可以改变,为此不惜付出一切。 而我则早已尝试过无数次,最后一败涂地,被迫相信世间万物都有它的规律,不再强迫这个世界变得合理。 这就是我们的选择, 选择就是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你当然可以用你的方式去书写命运,而我也会坚持我自己相信的事物。” 她朝着白洲梓眨了眨眼,笑着说道: “所以那天在雪地里,我们俩才会打得你死我活。 你瞧,这就是我们的选择,我们的……命运。” 白洲梓的眉间凝蹙着忧伤。 “星野前辈,你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是说——我对你犯下的罪孽,在你看来却似乎跟你毫不相干。” “因为我跟你是一样的。” 星野无奈苦笑, “你不知道,我对老师是多么的……总之,站在你的位置上,我只会干得比你更过分。 不过,小梓,我们确实可以选择去拯救他——前提是他愿意被拯救。” “什么?” “如果他拉下脸来向我们求救,我相信没人会拒绝他。可他有求救过吗?” 星野看着白洲梓的脸。 白洲梓如遭雷击。 她们都年轻得不像话,即使是语气已经老气横秋的星野,心里也抱着一厢情愿的看法。 只是星野比她更早成熟,更能接受那些看似不合理的现象。 白洲梓用力地抿着嘴唇,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一句话: “老师他根本不会有别的想法!他的职责让他只会消耗生命拯救我们,而不是反过来,要求我们用生命拯救他。如果我问他的意见,他怎么可能同意!?” 星野看着白洲梓执念深重的脸,摇了摇头: “梓,老师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有选择的权利。 你觉得他被拯救学生的职责束缚了,但他从来都可以撂挑子不干。他只是无法接受撂挑子的后果而已。万事万物都有后果,这点我想你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 老师之所以会承担责任,拯救每一个学生,甚至无视自己的痛苦和死亡……原因只有一个:这就是他的选择。他无法接受不这么选的自己。 只要他承担职责,成为我们眼中的‘老师’,他就是幸福的。” 白洲梓低下头。 她几乎无法呼吸,但星野的话回响在她的耳边。 无论她对老师说什么,那些话都无法让老师改变。 老师不会改变。改变了就不是老师。 那是一个妄想,侥幸的想法,多余的希望。 但若是抛弃了这个妄想,她又该往何处去? “你不是还有同伴吗?” 星野直直地盯着她,“日富美同学,她可是个好人啊。” 白洲梓艰难地抬起头,回应着星野的视线,又缓缓地摇头。 “又是老一套?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配得到别人的原谅?” 星野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伸出手指,狠狠地弹了白洲梓一个脑瓜崩,在她白皙的额头上留下了红痕: “所以说我才讨厌你这种把什么话都憋到心里的闷葫芦啊!你问都没问,又怎么知道人家在想什么! 成天想着背负罪孽,完成任务,独自一人解决一切,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简直跟过去的我蠢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走,我们现在就出发,问问日富美到底是怎么看你的!” 白洲梓的眼神有些动摇: “但,但日富美她们在执行任务……” “执行任务怎么了?我们是预备队,支援前线天经地义好吧。” 星野已经开始收拾装备,准备出发了。 白洲梓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 “没有指挥官的命令,预备队不能擅自行动……” “你要是没有先生的命令就什么都做不了,才会真的让他失望透顶。” 星野转过身来,对着白洲梓的屁股轻轻踹了一脚, “现在给我去准备好快艇,听到没? 我对后辈一般都是很温柔的,但对你这种不开窍的家伙,温柔也没用啊。” 第054章:047日·海上工厂·淋浴室① 冰冷的雨幕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日富美感觉到有种粘稠的液体,在自己的肩头上蜿蜒,浸湿了她的手臂。 是她自己的血。 二楼密集发射的火力网中,有一颗不长眼的榴弹爆炸后反弹回来的碎片,深深插进了她的肩部,就是在那里流的血。 即使基沃托斯的孩子体质足以硬抗枪弹,但并不意味着对枪弹完全免疫。 每活动一下筋骨,都会掀起火烧火燎的疼痛, 一浪接一浪,昏暗的视野仿佛磨砂玻璃般凝结出薄雾,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雨幕在水面上砸出涟漪,她看不清自己的脸, 但她大概能想象到,自己的表情肯定很可怕,而且扭曲。 坚持到这个地步,真的有意义吗? 自己战斗的理由,能够说服对面的花子吗? ‘让先生安息’这件事本身,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理由。 日富美很清楚,那只是一个借口。 或许听上去很正当,但连她自己都明白,那终究不能说服所有人,甚至说服她自己都很勉强。 基沃托斯每天都是争斗和爆炸声,即使不是出于憎恶,只是表达不满的情绪,也要用枪弹来回应。 而先生简直不像是属于这里的人。他不计出身不求回报地帮助学生,是无限制的原谅与爱的化身和象征。 就如同来自于一个枪弹和暴力不存在于日常生活的世界一样。 生活在基沃托斯,孩子们无休止的暴力行为,对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业报” 这个艰难的汉字词汇,日富美终于慢慢地领悟了。 基沃托斯背负着太多的业报。 圣三一与格赫娜之间永无止尽的歧视行为,无处不在的暴力团以及黑市和雇佣兵,每天都有学校拔地而起,也每天都有学校破毁成无法修复的遗迹。 基沃托斯以一种暴力而生机勃勃的形式,进行着它的新陈代谢。 暴力是它的运行法则,配合上孩童们天真幼稚的恶意,更加坚不可摧。 日富美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 自己和老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相遇但不能相融,这条法则如同熵增一样的不可撼动。 她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可能得到她梦想中的幸福了。 ——牵着老师的手,回到校园,那样的幸福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了。 她的想法,并不是被悲观和失望淹没,只是出于单纯的现实主义。 不管再怎么冰冷,残酷,无情,也必须接受那些不可动摇的事实。 历史的洪潮,没有任何凭借个人力量撼动的可能, 置身其中的人,只能尽情品味着自己弱小和无能,眼神冰冷地接受它裹挟着自己向着毁灭冲去。 但是就算如此,日富美也没有放弃。 “……唰” 手指触碰到了一块冰冷的物体, 她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块金属战爪的碎片,被榴弹炮轰击的余波震碎了。 她将这块尖锐碎片握在手中,默然不语。 金属给予她力量。 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血管中流淌的,已经不是什么充满希望的奇迹之力。 以手指天呼唤晴空的奇迹,以及充满青春的‘日富美宣言’,现在的她已经再也做不出来了。 因为她选择面对真相,选择睁眼去看冰冷的现实,选择成长。 充满青春的奇迹之力,在她身上消散殆尽。 但是她的血管和心脏,正在被另一种力量填满。 一方面是出于对圣三一的斗争心。 另一方面,现实的重量也只会更加激起她的反抗意志。 ……不。 就算所有的重量全部消散,所有的斗争全部都被证明是无意义的,日富美也不会想要停止前进。 那已经和理念、意志和坚守的信仰不是一个级别的东西, 而是更加自然,更加源自生命底层逻辑的,某种自发生成的力量, 无论到天涯海角,还是宇宙虚空,都会跟随着她的东西—— “前进” 单纯地前进,前进,还是前进。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不问后果地前进。 即使结局是毁灭,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坚持到结局来临的那一天。 日富美环视四周。 她孤立无援,在领域是昏暗的灯光下,到处都是圣三一的火力点。 宫子和她的小队成员一直在寻求突破的机会,但浴室入口太狭窄,几次冲锋都被残酷的火力压制打了回来。 高打低,还是狭窄的室内入口,正如日富美自己的分析那样,劣势太大了。 她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冰冷的铁片握在手中,一种镇静的力量从血管中渗透而出,充盈着她的全身。 “结束了。” 花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着对迷途羔羊那般的慈爱: “你的队友们很明智呢,她们放弃了你。” 日富美呸了一声,从肩膀上拔下染着血的弹片。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要痛晕过去了,但她没有。 “真可惜,本来我还指望她们身上能体现出更多的人情味,锲而不舍地冲进来救你然后被我们一锅端呢……” 花子脸上浮现出盈盈笑意: “看来,日富美酱,格赫娜的家伙们也没有比圣三一好到哪里去啊。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们利用你,就像圣三一利用我一样,我们是谁并不重要,只有我们身上的能力才重要。” 花子冷静地叙述着,像是在说一段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听上去,她已经彻底不在乎了。 “花子。” 日富美的声音直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叫了花子的名字。 这一次听起来有一点不同。日富美的声音中有种情绪——更为具体的感情。 “虽然我知道你讨厌被当成天才利用。但是……其实当我得知,身处于补课部的你其实是个超级天才的时候,我还是很羡慕你的,和我这种平凡的女孩不同……不,甚至说嫉妒也不为过。” “哦?日富美酱也会有嫉妒这种情绪吗?还真是颠覆形象。” 花子仍在笑着,但眉头紧皱。 “怎么不可以?” 日富美说。她通过被雨幕打湿的睫毛,能看到花子脸上的焦虑,和不安。 “我是人,又不是老师那样的圣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 你的才能,已经到了自由操控分数的地步。对于我这种苦苦挣扎在及格线上的学生来说,不羡慕才是奇怪的吧? 那些负面的感情埋藏在我心里,我只是不想在朋友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你装的很好。我还以为你跟那些人不一样。”花子的声音变得低沉。 “呵呵呵……” 日富美发出一连串低笑,强迫自己的身体最后一次站起来。 她至今无法彻底直起肩膀,背部和后腰的肌肉一直在酸痛,蔓延到胸前和双手。 身体上的疼痛简直无法忍受,如果不是意志支撑着她,她恐怕要立刻晕阙过去。 “我只是选择不当过去那个永远温柔善良的和事佬而已,没想到对你的精神冲击这么大啊。” 日富美眯起了眼睛,笑着, “这是否说明你也在用刻板的印象要求我? 要求这个名为‘阿慈谷日富美’的个体,永远充当你们的情感沙包和树洞,在你们做出每一个傻逼到极点的脱线行为之后,还要让我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常识人来兜底?” 日富美盯着花子有些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虽然我不想说得这么重,但是…… 浦和花子,你和那些被你看不起的,把你当天才利用的圣三一人一样,也是一个自我中心,双标透顶的24k纯傻逼。” 话音刚落, “轰!!!!”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淋浴室的地面仿佛都在摇晃,身处二楼的修女队成员纷纷东倒西歪,更有几人被落下的石块砸中脑袋。 紧接着,入口处的厚重外墙轰然崩塌,巨量的海水以滔天的气势涌进淋浴室。 “不,不好了!花子队长!她们居然炸塌了水下隔压室,我们所处的位置在海平线以下,这整个地区都要被海水淹没报废了!!” 通讯器里的声音一片纷乱。 花子的瞳孔猛然收缩。 漫天的水雾形成的瓢泼大雨中,她看到从塌陷的墙口处,一名身形纤弱的银发少女,骑着一发鱼雷,乘风破浪而来。 第054章:047日·海上工厂·淋浴室② 海潮如暴风席卷而来,以无可匹敌的气势从岩壁上的破口处涌入。 淋浴室二楼的阵地,如同遭遇水攻的土质城墙一样瞬间瓦解。 面对大自然的威能,任何人工打造的防御工事都像个笑话。 “砰” 几乎在同一时间,狙击步枪冷冽的枪声从海潮中心处传来。 那是从重心不稳的鱼雷上射出的子弹,而且还被漫天的水雾遮蔽了视线—— “神乎其技” 花子下意识地赞叹着,即使脸颊被子弹划过也浑然未觉。 明明战局一口气变成了压倒性的不利,花子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她看到那标志性的淡金色月桂叶光环,宛如圣人般不带感情的淡粉紫色双瞳,以及骑乘于风暴中却端得四平八稳的狙击步枪时,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等错人。 “白洲梓。” 轻声呢喃着,咀嚼着昔日好友的名字, 花子的双眼中闪烁着火焰,露出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她本就是最无心于名利的圣三一人,如今潜伏于修女会的高位,为她们效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一个人。 一个能改变现状,改变圣三一的人,一个真正的战士。 她用言语和战斗去拷问日富美,最终得出结论,日富美不行。 没错,日富美是不行的。 日富美还没有经历过一系列的试炼,没有经历过最残酷的考验, 从独自在野外生存到在烈日之下承受阳光的暴晒,到潜伏在黑暗中数个星期, 那些都是日富美从未经历过,但白洲梓早已习以为常的考验。 她只懂驳论,却无法立论。 她知道圣三一的方式不对,自己却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 一个真正的战士,除了坚韧的体魄,她还要有战斗的意志,不灭的决心。 她要对抗的,是一个庞大的十字形的黑影, 名为圣三一的黑影。 它没有獠牙,也没有透出火光的双眼, 相反,它透露着慈爱的光芒,拥有温和的表象,在温暖的光中,吸引着孩子们放弃她们的思考。 但它仍旧在黑暗中,在洞穴的深处,等待着、匍匐着、观察着、探寻着它要选择的人。 这道阴影最终选择了先生。 是宿命,也是必然。 先生身上缠绕的死亡气息,为他赋予了更加神圣的身份。 死亡和痛苦是神圣的,这在十字教的教义中彰显得淋漓尽致。 以鲜血献祭而成的圣座,何物可以与之对抗? 唯有生命。 生命的力量,是先生仅存的自我,除此之外的部分,已经被基沃托斯侵蚀、磨损了。 他属于人的那一部分,是智慧与意志的极致。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这样一个人,有谁能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的遗愿? 花子深知,言语是最能欺骗人的事物,就像布满暗礁的海潮,稍不留意就会碰得粉身碎骨。 人言不可信,唯有听其言,观其行,再加上她亲自设下的考验,才能检测出经由大战粹炼出的战士们的成色。 “轰!!!” 高速鱼雷裹挟着毁灭的气势,一头扎进了淋浴室的墙体,天花板上的碎石块纷纷落下。 乘坐着鱼雷的银白色身影,纵身跳下扎进墙体的鱼雷,于海潮中与花子对峙。 花子面前,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白洲梓穿着她那件烧得焦黑的圣三一制服,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面前略显苍白。 事实上,她全身都有一点微微颤抖。 她害怕了。 不是因为一整栋楼的敌人,也不是因为智计百出的花子。 而是因为她将要做出的决定: “与圣三一为敌” 这不仅是绝无可原谅的第三次反叛,更意味着永远放弃那一丝微渺的,拯救先生的可能。 放弃在冰雪刺骨的黑暗与寒冷中,那一丝微弱却真切的烛光。 她的人生,常与黑暗和寒冷相伴。 自从白洲梓记事起,她的战斗训练一直没有停止。 阿里乌斯校区里,只有战斗训练是唯一的价值。 满身的伤痕,烟尘,无数次被打倒在地,深入骨髓和灵魂的疲累,她都记得。 “站起来。” 每次打倒她后,锭前纱织都会这么说。 将这条命令化为直觉,刻进白洲梓的脑海深处。 她和纱织甚至有一个约定—— 如果有一天纱织在任务中遭遇不测,那么击败过她的白洲梓,就将成为新的特殊小队队长。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在盯着她。 那是虚无的双眼,充斥着毁灭的意志,揭示着万事万物的短暂与虚幻。 “队长……是一个荣耀的称号吗?” 那时的她,睁着无邪、澄澈的双眼,盯着纱织的脸,缓缓问道。 纱织低下头,微微地叹了口气。 “与荣誉无关,只是个应急措施罢了。” 应急? 那时的白洲梓摇了摇头,她不能理解。 她们是兵刃,是武器,满手血腥和暴力,生于黑暗长于黑暗,那光辉璀璨的上层世界,对她们来说无异于不同宇宙的光景。 对于挥动武器的人,确实需要应急措施。 如果战斗中武器出了差错,没有准备方案只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但是对于武器本身来说呢? 应急措施没什么意义,坏了就扔掉,从敌人手里抢来一把新的就好。 无法作战的武器只有被废弃的份。 万事皆虚,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直到这句话铭刻在骨血之中,和记忆融为一体。 摒弃欲望,才能忘记痛苦。 不去在意万事万物,自然不会被万事万物牵绊,才能铸造最强的纪律,成为最完美的、最专业的士兵。 专业是一种美德。这在她们行业内简直是一条金科玉律。 她本该在黑暗的环境中被打造成一把无匹的利刃,被复仇的命令驱使,烧尽一切,磔裂己身,从虚无中诞生,最后回归于虚无。 本该如此。 直到先生握住她的手。 她和先生的命运从此交汇。 “……” 白洲梓已不愿再想下去。 一想到先生,她的心脏就像灌入蜜糖一样幸福甜蜜,但却是碎裂的, 蜜糖像血一样透过裂痕流淌出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抬起头。 空气几乎凝结。 海潮的喧嚣,修女们与格赫娜小队的交火声,都仿佛与她无关。 水位正在缓缓上涨。 她小跑几步,将日富美受伤的身躯扶起来,与她并肩而立。 “小梓……” 日富美低声的呢喃,让她心头一痛。 明明自己的好友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自己,不管局势再怎么糟糕,也始终对自己抱有希望。 自己实在是欠她太多了。 面对日富美的目光,她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愧疚地转过头去。 “我一直相信你会来的。” ……真不像话,眼眶酸得要死,泪水差点就淌下来了。 “哒哒哒哒哒” 花子随手捡起一把微冲,对着她们扫上了一梭子。 但没有一颗子弹命中她们。花子没有刻意瞄准她们。 只是想跟她们‘打个招呼’罢了。 众所周知,基沃托斯人打招呼的方式,就是先来上一梭子,打的时候再把别的问题问遍。 “虽然打扰感人的再聚,多少有点不解风情……” 花子笑吟吟地望着两位昔日的友人,摊开双手, “但我还是想请教一下,白洲梓同学——现在的你,是为何而战? 既然与圣三一为敌,就意味着你已经有放弃拯救先生的觉悟了…… 圣园未花大人不会强求别人加入她的计划。但与她为敌也实属不智。 所以我再问一遍,白洲梓同学,你对先生的执念大家都看在眼里,既不与我们同路而行,至少当个陌路人也是没有损失的。 你,到底是为何而战?你的武器,为什么要指向我们?” 白洲梓捏紧了拳头,淡粉紫色的眼睛闪着光。 她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捏紧地拳头松开了。 “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白洲梓叹气。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先生的价值。 正是由于先生无私无偿地对每一个学生付出,她们的成长没有遭遇挫折和痛苦,才造就了基沃托斯的青春和幸福。 学生们憧憬着他,崇敬着他。 这种名声、憧憬和崇敬,如果被滥用,将是毁灭性的。 “我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到要阻止你们,阻止那种……对老师的执念和崇敬感情。事实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只知道,老师教会了我何为生命,何为幸福。 我们的青春本可以不忍受痛苦,本可以不去顺应那些黑暗,本可以更在乎一些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所谓的‘专业’。 而我现在,没有什么目标。 我不想眼看着老师死去,但我也无法再与老师为敌。 或许,在花子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吧。 但是,我胸腔中的这颗心脏,一经启迪,便不会再死去。 它仍然会痛,为了我的亲友身陷险境而痛,为了我们不得不举枪相对而痛…… 而我生命的直觉告诉我,再怎么痛,再怎么想要逃避也好,我也必须去面对我一直逃避的人,不然,那痛只会永无止尽。 这,就是我站在你面前的理由,花子同学。 不是什么大道理,只是纯粹的直觉,以及一厢情愿的反应和结论。” 白洲梓不再移开双眼。她盯着浦和花子,坦然一笑: “恐怕让你失望了吧。” 花子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 “小梓,刚才的发言我给60分,至少及格了。 但,人言不可信。” “我明白。” 白洲梓握紧了武器,“只有行动,胜过千言万语。” 第054章:047日·海上工厂·淋浴室③ 面对白洲梓展现出的觉悟,花子满意地笑了一声。 然后她立刻纵身一跃,从腰间解下钩爪,射上墙后的缆绳,绞盘迅速将她的身体带离地面,腾空飞上二楼。 花子并不恋战。 二打一,形势对她已经颇为不利,因此她选择回到阵地中重整队伍,抛弃无聊的感伤,重新回到指挥官的职位上去。 “不打算继续‘考验’我们了吗,花子同学?” 日富美冷声质问着。 “那算是我个人的兴趣,至于现在,工作就是工作。还请你体谅一下啊,小日富美。” 昔日好友从容的笑声从二楼传了过来。 白洲梓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与花子的谈话还算坦诚,没有战场上那种沉重的气氛,仿佛她们仍然在补课部那间温暖的教室内,享受着青春和友谊, 但她不能被花子的话语迷惑。 人类的言语,充斥着刻意的斧凿痕迹、谎言和欺骗,它无法彰显人类的意志。 这一点,白洲梓刻骨铭心地理解。 行动胜于语言,她从小就被如此教育,所以在面对她昔日的圣三一同僚时,她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施舍给她们。 “啪!” 她的五指就像登山钉一样,狠狠地凿进淋浴室的墙壁。 在毫无任何攀附支点的光滑墙壁上,她以极快的速度往上攀爬,身后背着狙击步枪。 她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惊讶于自己的身体中居然隐藏着这样的力量, 竟然仅凭指头,就能把坚石制成的岩壁凿穿。 并没有什么战术上的规划,也不遵循任何作战条例上的规定。 只是更加依靠蛮力,更加粗暴地向上攀爬。 什么专业,什么条例,现在早已经被白洲梓抛在脑后了。 要是按照作战条例,敌方占据高处的情况下,她应该第一时间退避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躲进射击掩体才对。 (简直就是自取灭亡一样的行为) 她漠然地这样想到。 其实不如说,是她自己想着要朝对方的火力阵地进行亡命突击,就这样让身体消失在枪火之中…… 不,以她身体的坚韧程度,就算是跳进由枪榴弹和自动步枪编织成的火力网中,也不可能灭亡得了吧。 但就算如此, 她还是在自己本身都想不明白理由的情况下,一直顶着枪火向上攀爬。 “哗啦” 她随手撕开满是枪眼的圣三一制服,露出里面的紧身作战服。 “……好冷” 淋浴室冰冷的水幕打在脸上, 她感受到了一种几个星期以来都未曾尝过的,奇妙的挣脱束缚感。 眼前的火光变得越来越密集,身体却好似变轻了许多。 只穿着紧身作战服,她仰着头继续向上攀爬,突击。 血痕顺着额头的角落流下,无数的火舌像是满天繁星在眼前闪烁。 (还能,再快一点儿吗?) 试试看。 她在心里默念着。 身随心动,如同她所想的一般,速度更快了。 将纯粹的意志力注入手和脚,她的身体像利剑劈开水面,一股脑地破开火力网攀登向上。 不知为何,感觉还挺不赖的。 她继续加速,眼看着就到了二楼岩壁的尽头。 刚翻身上墙就看到几个修女,举着明晃晃的刺刀想要将她的身体推下, 白洲梓一个迅速的空中转身,避过刀尖形成的墙壁,落在地上。 如此近的距离,已经没有时间解下步枪开火了。 “砰!!” 刚一落地,双脚就如同弹簧一样再次跃起, 紧接着便是一记残暴的膝撞,让其中一名修女立刻后仰着失去了意识。 狠命地挥拳,猛烈地踢击,剧烈地旋转着自己的身体如同陀螺,以应付四面八方袭来的对手。 “呼,呼,呼……” 白洲梓的气息已经紊乱,嘴角冒出了白烟,在冰冷的雨幕中显得尤为显眼, 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朝着敌阵中继续冲击着。 继续向前,继续向前。 链锯、刺刀和带尖刺的锤子再次袭来, 她深陷于人群之中,一面和过去被围殴的心理阴影作斗争,一面躲闪着修女们的攻击,并以自己的拳脚还以颜色。 又在人群当中冲杀了好几次。 为什么做这种事,她自己也已经忘记了。 总之就是想要战斗,想要继续前进。 看到被精锐修女们团团包围,保护得很好的花子,她只是想要继续前进。 牙齿已经咬紧。 喉咙深处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 眼眶酸楚得要命,想要大哭,想要把过去一个月来所有的憋屈,所有的痛悔,全部怒吼出来。 “先生,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洲梓已经听不清,也无法理解自己到底在嘶吼着什么了。 她的人生本是由一个又一个作战计划决定的。 这是特殊部队的出身给予她的力量, 用战术上的理性来分析混沌的战场,克服艰险的战局,赢得作战的胜利。 但如今,计划和目标,白洲梓都失去了。 她是谁,她要往何处去? 她早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些噩梦惊醒之后,她的额头抵着先生的胸前,他安慰着她。 除了千疮百孔的内心,她本就一无所有。 唯一深入她内心的,就是先生以及他带来的一切。 绝望也好,失败也罢,所有她的执念带给他的伤痕,都将在他身体上留下痕迹。 但她的灵魂,永远只属于一个人。 “砰!” 又一个修女的身体砸在地上,像是失去支点的沙袋。 或许是几周以来一直躺在床上的缘故,她很快就开始累了。 好难受。 喘不上气。 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都在发出尖叫。 就算如此,还是要前进。 向前,向前。 在敌人的包围之中,像是拍打水面一样,用拳脚拨开敌人, 喉咙发出小小的呻吟声。 虽然动作一点也不专业,虽然每次挥拳都会让她的喘息更重,但她还是继续前进。 战,战,战!! 拳头上的凸起已经红肿不堪,漫天水幕的寒冷已经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现在只剩下白热的感觉,无法停止的破坏欲望。 她的手在流血,却没有一点为自己包扎的想法。 更多的修女冲过来,然后被她一一击倒。 白洲梓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与全身的痛苦和伤痕相比,心情反而变得很好。 明明难受得想要嚎啕大哭,心灵的某处却像是得到了解放。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伴随着百感交集的心灵,她想道。 简而言之,还是自己脑子太不灵光,却想得太多了。 迷茫?痛苦? 即使沉浸在那些负面情感中,也是无济于事的。 好吧,负面情感也许是一种必然,但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那就是向前,再向前。 到底击倒了多少人,脑子已经数不清了。 一众修女东倒西歪,装备散落,有些更是双腿颤抖,无法站立起来。 花子布置好的阵地,便如野火烧过的田埂,再也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地方。 唯有花子一直带在身边的精锐修女十几人,还能保持完整的列队。 不过,经历了白洲梓如同怪物般的亡命突击后,军阵早已散落一地,军心惶惶, 对上缓缓向前走来的死亡天使,焉有不败之理。 白洲梓一头血染的银发,在暴雨中愈发亮眼。 月桂叶光环的少女,一步一步,寂静无声地向前进军。 尚有几名修女拦住她的前路,但她的拳头锐利精准得令人胆寒, 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她们就悉数倒在了地上。 花子脸色淡然,眼中却有晶莹的光芒流转。 望着沉默无言的死亡天使,她顾不得被袭击的风险,一个手势下令让护在身边的修女卫队后退, “你们先撤退,我能拖延她一会儿。” “可是花子修女长……” “别犹豫了,快去!!” 花子罕见地厉声说道。 修女们没有作声,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扶起倒在地上的战友,默默地撤退了。 至于花子自己,则挡在白洲梓前进的道路上。 她望着白洲梓,柔声说道: “小梓,你的意志……我已经见识到了。” 白洲梓沉默着走近。 直到她终于站在花子身前,淡粉紫色的双瞳被银色的刘海遮住,看不清她的目光。 倏然间,白洲梓再次举起拳头—— 颤抖着,颤抖着, 然后软软地放了下来。 她的身体宛如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再次前进的动力,扑通一声,直直地扎进了花子的胸口。 无数的伤痕,数不尽的疲劳集中爆发,身上冒着白色的烟气,伤口处还滴着鲜血。 即使是基沃托斯人,也承受不起如此透支身体的战斗。 “小梓……” 花子温柔地抚摸着怀中少女的后脑勺。 “你就是……抱着这样的执念……这样的痛苦……一直战斗到现在的呢……” 她忽然很想哭。 但她只能深深一叹。 她轻轻地将少女的身躯放在地上, 想必,她的同伴们应该会把她好好地回收吧。 花子自忖,为圣三一出力,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见识到了过去友人们的执着,也确认了她们身上,存在着某种改变现状的可能性。 这就够了。 至于动力甲工厂…… “就当是给胜利者的战利品吧!反正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战力了。” “先生……果然,在你身边的孩子们,总是能发挥出难以置信的战斗力呢。” 花子洒脱地耸了耸肩,朝着通道尽头的出口走去。 第054章:047日·海上工厂·上层区① 伊吕波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幻觉。 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般的景象,四周的工厂风景被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毫不和谐地拼贴在了一起。 就像是某种马赛克艺术。 那些装配着动力甲配件的机械臂、监视着厂内各项数值的仪表,甚至潜藏于深层的控制台…… 来自不同场景、拥有不同色彩的景物,在同一个空间里,玄妙地组合了起来。 如果不是她死死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脸,她肯定会以为自己脑子出问题了。 “怎么会这样……” 伊吕波喃喃道。 在她身旁,即使是很少表现出感情的砂狼白子,也板起脸皱着眉头,叹了一声: “简直是胡搅蛮缠……” 虽然伊吕波也参与过那场大战的复盘,也看过了若藻那身动力甲的性能,但那终究是理论,是书面形式的东西,和亲眼目睹所产生的冲击感,差距实在是太大。 她现在才明白,她实际上根本就不理解圣三一开发出了什么玩意,只以为那是一种新式兵器而已。 光学隐身?报告上是这么写的,其实也不尽然。 她眼前的工厂场景,仿佛有实体一般浮动着,但各个区域毫不相干的场景被拼贴在一起,就像检测精神病人常用的心理绘图——这场面有谁想象得出来? 不, 正是由于太了解战场,太了解那个由大方向上的冷酷无情的理性,与小环境中混沌模型交织而成的战场, 所以这种超现实的场景,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 大多数的兵器实际上走的都是朴实无华的路线,这是有理由的。 从架构材质的耐久性,到驱动能源的适合功率,隐秘性,整备的简易度,生产效率…… 综合从制造端到使用端所有杂七杂八的事情,这么多因素,再经过严密的计算,设计出能够最大化效率的使用方式,最终才能得到看上去并不花哨的成品。 所有的战争都是经济战,这一准则已经被无数势力的兴起与覆灭打磨得颠扑不破。 浪漫主义的东西或许能鼓舞士气,但是对战争在大方向上的趋势和走向并无裨益。 在今天之前,伊吕波都是这么确信的。 但她现在必须要改变看法了。 “咔!!!” 就在她们谨慎地警戒着周围的时候,一道暗红色的身影,突然从海市蜃楼般的场景中窜出,单手掐住了其中一名格赫娜突击队员的脖子。 “呜……不能动……要……被……捏碎了!!!” 那名突击队员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气若游丝地在频道里喊着。 伊吕波方才回过神,与白子对着那个方向同时开火。 狐坂若藻当即甩开那名突击队员,但她既不闪也不避。 无数的枪声和榴弹击发的声音,如决堤般响起,大大小小的子弹朝着灾厄之狐射去。 可是,轻型的突击武器就不用说了,连枪榴弹和无后坐力炮也没法贯穿她周身的防御。 “那种程度,是打不倒真正的怪物的。” 轻声低语着,伊吕波立刻打起手语,示意其他的突击队员立刻撤退。 沐浴在无数枪弹之下,若藻只觉得连一阵毛毛雨都算不上。 盘桓在心底的致命痛楚仿佛感觉不到,整个人都好似飘在空中,有一种被老师注视着、爱着的昂扬感。 Λ-驱动器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 自己只需要轻轻动一个念头,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敌人就会自动被击飞出去。 事到如今,到底是自己在驱使着精神力系统,还是在被它所产生的幻象玩弄,都已经不重要了。 若藻只知道,她不愿回想起过去的那场大战,以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更不愿去想,如果有一天先生站在她的面前,会用何等失望的目光看着她…… 狐坂若藻用冰冷的铠甲武装着自己。 那是一层又一层的情感防御—— 最外层是主动防御,刻意与社会和规则保持距离,用自己残忍冷酷的外表,吓退试图接近的人,孤僻高傲,言语刻薄。 中间的一层是被动防御,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近乎疯狂地宣泄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毫不掩饰,不留余地。 最深的一层,则是她的核心防御。 她计算任何破开她心房的可能性,封闭内心,逻辑闭环。 如此密集的心灵防御系统,却在老师那场自杀式的突袭之后,被彻底打破,失去了控制。 但狐坂若藻仍是最爱先生的孩子, 她记得自己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做的每一件伤害老师的事,记得自己打在空崎日奈身上的每一拳。 她还记得,自己辜负了老师对她的期望,甚至在参战之前都没有见过老师一面。 她只是知道,她只是痛彻心扉地了解,先生绝不会牺牲学生,以换得自身苟延残喘哪怕一秒。 所以先生绝不会同意圣园未花的计划,哪怕那个计划是他唯一的生存希望。 她不能和老师交谈,她不能和老师对话,她甚至不能见上老师一面。 因为她怕自己会心软,会在老师温言软语的劝说之下……或者在他斩钉截铁的直接命令之下,放弃这个计划,放弃唯一救活先生的可能。 先生精确,坚定而冰冷,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但若藻懂他,至少自认为自己懂他。 哪有人会不想要继续活下去呢?若藻不明白。 带着这样的迷茫,若藻继续在战场上寻找答案。 格赫娜也好,阿拜多斯也罢,无论来自哪里的学生,在她面前全部没有抵抗的余地。 接二连三的爆炸,在工厂内部响起,走廊的墙壁被打得满是坑洞。 燃烧的汽油味愈发浓烈,黑烟逐渐将她通过精神失常配合λ-驱动器制造出的海市蜃楼笼罩了起来。 格赫娜的突击队员们仓皇逃窜,或是哭叫,或是无力地瘫倒在地。 “哈哈……” 若藻做这些事情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连绝望都感受不到,连虚无都感受不到。 若藻的内心深处,只有如同海市蜃楼般朦胧不清的感受。 黑烟弥漫中,对面似乎只有两个孩子仍旧站立着。 戴着盖帽,似乎毛发很蓬松的红发孩子守在前方,摆出狼狈但坚定的守护架势。 而她右侧的,那个来自阿拜多斯的狼耳女孩,似乎双腿有些颤抖。 这也不奇怪,毕竟自己散发出了对她更深重的恶意。 并不是故意针对她,只是若藻心想,或许就像古谚语里说的那样,‘狐狸和狼注定天生不和’吧。 如果把她解决掉的话,老师应该会很心痛吧。 一想到这里,若藻内心深处也泛起微微的心痛感。 原来我还拥有感情……吗……? 她疑惑地望了望自己的手,再看向对面的砂狼白子。 把她解决掉的话,老师会心痛,自己说不定会更心痛。 那样,也好吧。 心痛的感觉,证明自己心底仍留有对老师的爱。 仍然留有一些,未被夺走的美好。 若藻缓缓地对着砂狼白子举起了右手,手指比出了手枪的姿势。 无需武器,只需要心念一动,无形无色的冲击波就能将面前的女孩撕碎。 伊吕波脸上的表情扭曲到极限,砂狼白子仿佛被锁定一般,双腿不听使唤,无法逃走。 若藻咧开唇角,无声地吐出了一个词: “bang” 时间仿佛凝滞,空气都绷紧了。 伊吕波下意识地护住了白子。 但是下一刻,预想之中的撕裂痛苦并没有发生。 无形无色的冲击波没有袭来。 被轰飞的人,反倒是狐坂若藻。 “轰!!!!” 奔雷般的响动,震颤了整个工厂的墙壁。 如同巨龙咆哮一般的怒焰,喷射出覆盖整个横截面的巨量弹丸,仿佛一股不可阻挡的毁灭冲击,直接把狐坂若藻的护身精神力防御轰得粉碎,整个人撞进了货柜堆积成的山中。 “抱歉抱歉,大叔我来晚啦。” 在砂狼白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走廊尽头被破坏的墙洞中。 海上夕阳的光芒,透过洞口照了进来。 沐浴在光中的那道娇小身影,在白子微微湿润的目光中,对着她抬起手,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白子酱,别那么惊讶嘛……这只是工作,大叔我也不会偷懒的啊。” 第054章:047日·海上工厂·上层区② “又被前辈……救了一次呢。” 砂狼白子死死地抿着嘴唇,眼眶微红。 在她的眼中,星野前辈屹立在海风中的背影,与她最初有记忆时——那个漫天飞雪的寒冷冬日,出现在她面前的星野前辈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是星野捡到了孤苦无依,忘却一切的她,是星野把她带回阿拜多斯,与朋友们为伴。 那日星野看她寒冷赠予她的围巾,她一直戴在身上。回忆中的温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小鸟游星野,她就是阿拜多斯这个小小家庭的主心骨,没有了她,砂狼白子不敢想象,她们今天到底会流落到哪里。 “嘛,别在意别在意,白子酱。” 星野风轻云淡地挥了挥手,对着砂狼白子无奈一笑。 “真要说起来,是我这个做前辈的,被你们救的次数多一些……虽然总是用着大叔的口癖装成熟,但搞不好大叔我才是最不成熟的那个呢。” 她回过头去,看向白子湿润的双眸,金蓝双色的瞳孔微微泛着泪光,低下头,轻声笑了一下: “我这个不成器的前辈,总是擅自揽下一切又擅自离开,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砂狼白子的双手有些颤抖。 她犹豫着上前走了一两步,又停下。 她冥思苦想,想要用最温暖的长句表达自己的关心,两秒钟后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的沉默让星野也有些不知所措。 白子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不仅是因为感动,更是后悔和悲伤。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那个晚上,面对未能在谈判桌上说服圣园未花,将小鸟游星野救回的先生,她扇了先生一个巴掌。 那时她凭借着本能这么做了,她知道先生心口的痛苦和悲伤只会比自己更重,但先生仍旧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向她们保证一定会救回星野,不惜任何代价。 他的脚步飒爽坚定,一旦迈出,就再也不回。 星野回归,如此真切的幸福出现在她眼前,白子却想到了先生付出的代价。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或者是更早的时候——白子就知道,先生创造的奇迹并不是毫无代价的。 大战最后那天的惨烈战斗中,先生差点身死,空崎日奈精神受创,而她们则重新迎回了星野前辈。 无论如何,先生终究是选择了践行约定,保护她们,把她们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然后独自一人,去面对什么非常危险的事去了…… “星野前辈……” “嗯?” “为了救你,我,我对先生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那时的她不知道,先生心中的求死之志,已经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星野看着泫然欲泣的后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中的执念和惶恐都随着这口气烟消云散。 她轻轻抚摸着白字的狼耳,低声说道: “我知道,茜香她们跟我说了,你也是关心则乱,才扇了老师一巴掌…… 不过,别在意,白子酱,先生就是先生,他的原则不会因为你的一巴掌就改变,他的命运也不会。 本质上,先生和我都是一样偏执的人……或许先生还更加偏执一点吧。” 星野摇了摇头,收起温柔的笑容,转过身去。 彤云满天,被染成橘红色的海洋显出一派沉静与沧桑。 正对着场地的高耸集装箱塔,把火红的天光分成明暗两边。 沐浴在阳光下的星野,举枪屹立的娇小身影,却坚韧得像一座山。 在离她不远的集装箱废墟里,有微暗的绿光在阴影处闪现。 秋风带着不符合季节的寒意,低低呜咽着从集装箱破口处吹过。 而那闪动着绿光的双眼仍旧没有放弃破坏的欲望,嘴里吐出低声的嘶吼,摇晃着身子再次站了起来。 狐坂若藻仍未放弃。 即使精神已经沉沦,内心深处彻骨的悔恨催生出庞大的破坏欲望,仍旧驱使着她,像一台失去运转目标的机器,向着前方迈进。 身为基沃托斯的顶尖战力之一,又有动力甲和精神强化系统支持,任何敌人在她面前都需要畏惧。 然而,透过她浑浊的双眼,她看到小鸟游星野屹立在她身前, 金蓝双色的瞳孔中,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只有无比的悲哀,以及……温柔。 温柔…… 若藻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能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只有一个人,只有先生,有资格怜悯她。 可是她在别人眼中早已成为恐惧的怪物,怎么会让这个女孩——这个被她和圣园未花的计划陷害的女孩,露出这种怜悯的表情? 是因为,小鸟游星野理解自己? 不,绝不可能! 她内心中翻涌的痛苦就是证明。 痛苦来自于爱,而她对先生的爱是独一无二的,任何人都无法理解,也无法像她一样爱着先生那么深。 她哭泣,她拥抱这个痛苦,几乎可以说,她爱上了这种痛苦。 此刻的痛苦反倒成了狐坂若藻最微薄的幸福。 任何想让她远离痛苦的人,都会遭到她最深沉的怨恨。 “吼……” 她已无法吐出理智的句子,嘴角蔓出的只有不成声的嘶叫。 但那又如何?她不求沟通,不求互相理解,只想把面前这个擅自对她施加怜悯的家伙,撕成碎片。 既已错了,一错再错又何妨? 反正,那个唯一能评判她,唯一能怜悯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砰” 狐坂若藻腾空而起,身形快得不像是拖着半残的动力甲精神失控的人。 即使砂狼白子,也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到她的动作。 失控的光学迷彩配合精神力系统再次启动,橘红色的夕阳顿时变成了扭曲的血色, 各种杂乱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楼,铺天盖地,再次笼罩着整座工厂。 只是,她的心里却像是有一根纤细脆弱的丝线,连向虚无中的另一个方向。 她稍稍用力就能挣断它,但那毫无保留的温柔,和无边无际的寂寞,却让她颤栗,不敢再细想一次。 也许是她恍惚之间的错觉, 但,小鸟游星野眼神中那种悲哀的温柔,真的和先生很像,很像…… 等等, 为什么她能捕捉到自己藏匿在海市蜃楼中的身影!? “所以说——” 带有破空之声的拳头,穿透幻象织成的帷幕,深深地陷进了若藻的脸中。 “让精神被机器支配,任由自身的欲望发泄,以逃避自身的罪责,或许也能算是一种活下去的方式。 但是啊,你多少也算是个佣兵,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只懂得破坏的机器,是永远胜不过活生生的人类的啊!” 若藻躲闪不及,这拳头甚至比改装过的‘荷鲁斯之眼’威力更大,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直接把一整座集装箱山都给彻底震塌! 完全解放神秘的星野,确实是基沃托斯最高战力之一。 狐坂若藻只感觉自己的精神都被彻底击垮。 在这一刻,她终于发自内心地承认了: 这个身形娇小,惹她讨厌的敌人,是真的,真的很了解自己。 而且她的心中,燃烧着不亚于自己的,对先生的爱。 在想到这个概念的一瞬间,仿佛有一条毒蛇,顺着若藻的脊背爬过,刻骨的寒冷传遍全身。 她感到身体里那根纤弱的丝线,忽然无声无息地断掉了,但她不想去思考这是为什么。 她的身子嵌在一个报废的集装箱上,勉强睁开双眼,看着星野。 她发现,星野交握着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不是他。” 星野颤抖着开口道: “不过……大叔我想,你也不该一直逃避下去了。虽然活在梦魇里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那终究……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你。” “他?……呵呵” 若藻嗤笑了一声,喉咙中吐出无尽的悲凉, “他被我害死了。” “他没有。” 星野打断了她的话。 狐坂若藻的眼睛眯了一下。 虽然身体已经动弹不得, 啊啊, 该死, 真想大声咒骂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发声。 他还活着?先生,还,活,着?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真想直接拆开她的脑壳,看看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为什么要给一个罪大恶极的罪人希望? 想要继续折磨自己? 无论如何,若藻突然可悲地发现,自己这具乱七八糟的身体中,居然又燃起了一些顽强的生命力。 欢呼着雀跃着,像是小火苗一样的生命力。 只要听到先生的消息,自己就像个恋爱脑的蠢货一样,无论被打成何等重伤都能满血复活。 订正,自己本来就是个恋爱脑的蠢货。 她勉强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身体伤势过重,过度使用λ-驱动器,让她现在的精神力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击败了自己的,可恨的粉发小矮子,低下头在她的随身小包里翻检起来: “能量棒,要吃吗?只有巧克力味的了。” 狐坂若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拜托你了。” 第054章:047日·海上工厂·上层区③ “咔嚓,咔嚓” 廉价的甜味,在若藻口腔里蔓延开来。 那是一种不加任何香精和修饰的纯粹的甜,像水一样清澈,简单,军用口粮就是被这样设计的,不追求什么复杂的味觉享受,只是单纯的能量补充剂。 干涩的口感,吞咽下去并不容易。 若藻的喉头动了动,皱着眉头咕隆了一声,才总算把那团东西咽了下去。 从被精神力系统操纵的失控梦魇中醒来,就像是被从水里骤然拉到岸上的鱼, 疯狂已经成为她的底色,她的庇护所,甚至是最后一点说服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于若藻而言,疯狂就像是庇护着鱼的水,不可或缺。 而现在她身在岸上,身在现实。 岸上从不缺乏空气,但她无法呼吸。 若藻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膝之间,看到自己遍布血迹的手指仿佛融化了一样,飘起雾状的黑絮。 掌心的鲜血在褪色,视野有些模糊不清,冰冷的能量像是在血管里翻涌,心脏像是要被撑破了一样,剧痛起来—— 她的身体里,另一个充斥着破坏欲望的意识正在嘶吼着,要她把它放出去。 若是以往,若藻会顺从那个意志的疯狂,但这一次实在是太糟糕了。 更何况,每当她从噩梦中醒来,就会看到大片的废墟,以及先生驾驶的运输机的坠毁之地,无数受伤流血的孩子们…… 她悔恨,痛苦,因她想要摧毁先生曾经珍视过的一切。 可她越是抗拒,那份伴随着先生的消亡所带来的绝望,就越是侵占她的感情、生命、灵魂……一切。 口腔中那股纯粹的甘甜,让她想起了以前先生带她去粗点心店的时候。 明明只是廉价的甜点,并不奢华,以若藻常年作为顶尖佣兵的合同收入,比这些东西贵上百倍的高级甜点都品尝过,但她在老师身边吃着粗点心,笑成一朵花。 只是,回忆有多甜,现实就有多苦。 若藻抬起眼睛。 在刚刚的冲突中损坏的墙壁、打碎的工件、散落满地的金属碎片,本该成为一场破坏哀歌的背景,如今却显得不是那么哀伤了。 因为小鸟游星野就站在她的面前。 她全副武装,穿着专业而凝练,五官却温柔而随和,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具有包容力的成年人,而不是身材娇小的学生。 只要她站在那边,就好像无论怎样的破坏和过错,她都能举重若轻地化解掉。 若藻还记得与星野的阿拜多斯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若藻只当她们是又一队和她争抢老师的爱的学生,连基本的自力更生都做不到,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惹她嫉妒,惹她厌烦。 如今她们的立场反过来了。 自封为先生保护者的若藻,犯下了无法被原谅的罪行。 而星野则是那个把她拖出绝望和愤怒的深渊,用力量将她打回现实的人。 “……谢……谢……” 光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两个简单的字,就几乎耗尽了若藻仅存的力气。 除了先生,若藻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骄傲,一样的看不上。要让她坦诚地道谢,不比太阳从西边出来容易多少。 小鸟游星野盯着她的脸,也不恼怒,只是悄声叹了口气。 “多余的话,大叔我就不说了——你还打算和先生见上一面吗?” “……!!” 若藻含着泪水的眼睛里,隐隐的感激已经消失了,只剩一片绝望的灰暗的空茫。 少女浑身伤痕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星野的视线扫过她带着污迹和伤痕的脸,破烂的衣装,浑身还渗着血的伤口,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不行……绝对不行……” “就这样……以这副丑陋的姿态……既没有寻回夫君生存的希望……又伤害了夫君重视的人……回到他的身边……?” 若藻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星野沉默了一会儿。 她无奈地抬起手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真是一个两个都不让他省心,别扭的要死……” 星野摇了摇头,“不过,我们这边恐怕也快没资格这么说你了。” 若藻眼珠子转了转,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手指。 “你是说……夫君他……” “先生的状况很糟糕,你不会想知道的。” 星野看着呆呆愣愣,似乎还没有从精神冲击的影响中缓过来的若藻, “我近距离……观察过他一天。先生他的‘内核’正在不断流失,即使只是短暂一天,他身上的变化也肉眼可见。他正在衰败,而我们没办法阻止这个过程。” 星野看到若藻睁开了迷茫又痛苦的眼睛,她忘记了浑身的伤痕,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惶然又困惑。 热泪顺着眼角滚到唇边,若藻第一次尝到了来自己身咸涩的味道。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自卑又敏感的狐狸把头埋的更低。 星野没有立刻回话,转身搀扶起白子,招呼着伊吕波,回身向着工厂的深处走去。 她们还有任务需要完成。 至于若藻,眼下的她似乎已经无力再与她们为敌,放着不管是最好的选择。 “很可惜,大叔我也没有什么好经验分享给你。毕竟,先生濒死,我们也是第一次经历。” 星野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然后举起右手,背对着若藻挥了挥, “与其整天思考那些得失利弊,不如顺从自己的本心,你就是靠本能一直活下来的吧?既然从来如此,那么就继续跟随本能吧。 也许会犯错,但至少,你不用为了当初没有顺应本心而后悔。” 第054章:047日·海岸线 海面上忽然刮起凛冽的风,夕阳黯淡,灰白的天光伴着卷云被朔风吹起一个个漩涡,海天间只见一片苍茫。 昏昏沉沉间,白洲梓只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包裹着她的身体,顶着强劲的海风,越过无边无际的海崖,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行。 她的贴身作战服早已严重受损,浑身上下潮湿的寒意渗入骨髓,隐隐作痛, 但她此刻胸中的情绪却像闷在壁炉旁的小猫,一种温暖、充实的感觉填满了她的心,仿佛只要那双手仍旧抱着她,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不肯离开。 怀抱着她的触感似曾相识,落在她睫毛上的视线,温柔得不可思议,温柔得让她甚至不敢睁开双眼去确认,那到底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她当然不用去确认。 即使自己不慎坠入地狱,也要拼上性命拯救自己的那双手,还会是别的什么人吗? 答案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比依赖更深,比信任更牢固,那是鲜血铸成的约定,即使真理亦会受到质疑,但他不会。 “又让老师来收拾残局了啊……” 白洲梓一面为自身的不成器而感到恼怒,一面在内心深处松了口气。 看,问题顺利解决了, 只要他出面,只要他仍旧活着,所有的错误都能被原谅,一切糟糕的故事都能得到圆满结局。 即使只有一瞬间,但她真的产生了永远依赖着老师的想法——这几周以来一直纠缠着她的那股自我厌恶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于是她睁开淡粉紫色的双眼。 “抱歉,我来迟了。” 先生稍显疲惫地说。 他的脸上明显开始出现了岁月的刻痕,残余的夕光照亮他的身体轮廓,双臂虽然不复往日的体能,但仍旧坚固有力。 他仍然处于精神的巅峰。 看到白洲梓痴痴傻傻地盯着他,先生强迫自己微笑,继续说道: “我没有预料到圣三一的支援如此迅速,看来她们已经与千年达成了深度合作,在信息传递和指挥调度上的效率都大幅提高了。 本以为只靠日富美她们能解决任务,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了形势的严峻, 如果不是你和星野临时决定增援,这次行动真的要出大问题了。” 说罢,先生用手指轻轻拂过白洲梓的刘海,欣慰地笑了: “我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完美,而你在我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下,在最危急的时刻,做出了最准确的可靠决策。 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想,以后都是你们的时代了。” 先生的话语,被揉碎在杂乱的海风里。 白洲梓转过头去环望四周。 星野正带着一丝促狭的神色朝着她微笑,挥手。 格赫娜的突击队员们也早已撤出工厂,此刻正在海岸线上陆陆续续地搬运着物料,抬着担架,好一阵忙碌。 大战让她们积累了相当的作战经验,不仅在伊吕波的带领下搜刮了一大批资料,还有余力去救援那些被坍塌建筑波及的圣三一修女们。 多亏基沃托斯人的体质,无论敌我双方基本都只是轻伤,简直可以称得上又一次大团圆结局。 “嘛,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是若藻又逃掉了吧~” 星野悠哉地背着手说到: “不过大叔我也拦不住她,那家伙趁我不注意就启动幻象逃走了,还真是……只有在逃跑上特别擅长的孩子呢。” 海岸线上星空升起,夕阳如画,时间仿佛定格在这美妙的一刻。 但白洲梓觉得自己喉咙发干。 (没错,完美结局,就像先生每一次都能缔造出的奇迹一样……) 但是, ‘以后都是你们的时代了’, 老师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三岁小孩都明白。 可白洲梓就是不想明白,不愿明白,不希望那句话是那个意思。 温暖是有时限的, 奇迹是有时限的, 完美结局,也是有时限的。 白洲梓知道,她越是成长,越是凝结出与同伴们之间的友谊和羁绊,越是‘不需要’先生,先生就越能放下心中的包袱,心平气和地迎接四十七天后命定的消逝。 对于先生来说,亲眼看见自己教育的孩子们长大成人,独当一面,或许已是他劳苦困顿的一生中,最珍贵的报酬。 但白洲梓仍然无法接受。 冰冷僵硬如岩石般的心脏,再度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悲凉和酸楚。 想要保护的人,将注定消弭于天际。 倾心爱慕的人,永远不能接受她的感情,只希望他在她心中不要留下任何位置,任何痛苦,淡忘于和煦的风中。 不惜一切不计手段,先生游走在黑暗与光芒的边缘,背负责任与沉重无比的苦痛,又有谁能比他承受的更多呢? 她挽救不了先生的生命,改变不了先生的命运,连这个简单的任务也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她只是在气恼自己的无能为力。 万物皆虚,只有怀抱着她的这份温暖是真实的。 但温暖亦有时而穷,等这份温暖也消逝之后,这片天地对她来说只能是彻骨的寒冷虚空,再无其他。 她只想告诉他,她爱他爱到发了疯。 但即使对先生如实相告,也收获不了任何结果,只会让先生背上更多的心债,更多的责任,让他走得更不安详。 “呼” 白洲梓吸了口气。 一切的情绪都归于平静。 不只是她,还有星野,甚至其他孩子…… 她们和平、友爱、互助的外表下,掩藏的那份决绝凄厉的爱意, 谁也不比谁少上一分。 既然无法说出口,那就不需要用语言,也不需要被理解。 白洲梓露出笑容,轻轻探出头,然后张开小口,对准先生的脖颈, “唔!” 一口咬了下去。 先生微微吃痛,但仅是皱眉,没有叫出声。 这点程度的痛苦,对他来说已经几乎感受不到了。 白洲梓贪婪地品尝着口中游荡的那一丝腥甜,先生的血的味道。 罪恶感已经快把她的心脏挤爆,但她仍旧不想松口。 她渴望着更多,更多—— 属于先生的血,先生的气味,先生的一切。 恋心爆发的少女,却不能告白,爱意便转化为了贪求。 海面笼着一层厚厚的银辉,镜子一样映着天顶的星光,星辉点点,寒气如烟。 白洲梓轻轻闭上了眼睛。 (神啊,如果你在看着的话) (求求你,至少给我多一点时间吧,哪怕一点就好……) 第054章:047日·夜 “先生。” 天雨亚子微微躬身,视线低垂。 她的面前摆着一只靠在湖蓝色沙发椅背上的手,这只手曾经相当好看,白皙修长,现在已经出现了些许干枯的迹象。 “嗒,嗒,嗒” 那只手的食指因为主人的沉思无意识地一下下敲着椅背,边上放着一本电子笔记,仿佛有生命一般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即使亚子不去看先生的脸,她也能感受到,来自他特有的,充满包容和温蔼的视线笼罩在她的身上, 尽管在亚子心中委员长的分量和先生不相上下,但她仍然不得不承认,先生的视线能带来一种独特的愉悦——不仅仅是年长者对后进之辈的认同,还有一种‘锚定感’——仿佛只要他还在一刻,公理和良善便不会被辜负,所有的故事都将以欢笑作为结局。 如同所有学生一样,天雨亚子享受这种感觉。 但,与那些把自己困在幻境中的学生们不同,亚子冷静得令自己都心寒,她很清楚,天堂的花园已经永远对她们关上了。 “嗯……” 坐在柔软的湖蓝色沙发里的人笑了一声, “怎么,今天的行动还有什么需要善后的地方吗?” 亚子摇摇头: “不,一切都正常,伤员被安置妥当,装备悉数回收,只是……” 椅背上的手忽然停止了动作,片刻的静谧让亚子皱着眉头。 “只是她们‘打劫’工厂弄回来的战利品,里面包含的信息量有点大,对吧。” “……是。确实瞒不过先生呢。” 亚子叹了口气,把腰身又弯下去几分。 有那么一瞬间,亚子开始憎恶起即将继续开口的自己。 因为她知道,纵使先生的身躯已经残破至此,他也绝不会甘居幕后,做一个把学生们推上前线的指挥官。 如果告诉了他接下来的消息,他恐怕又会奋不顾身地冲在最前线吧…… 亚子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脑海中闪过日奈委员长精神退行后,对她露出如天使般稚嫩的纯真笑容。 内疚和悔恨如野火般再一次吞噬着亚子的心。 (如果先生的深度参与,能换回日奈委员长更多的康复希望……) (可先生也是日奈委员长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亚子的脸顿时皱成了一朵菊花,酸涩的苦楚在她口中回荡。 开什么玩笑呢。 不仅是她们,先生,对于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们来说,都已经是最重要的…… 万一先生在前线遭遇什么闪失的话, 很多人都会疯掉吧。 不再有圣三一,不再有格赫娜,那些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抱着这种想法的女孩子,绝对不在少数。 亚子的笑容凄惨了几分,她抬起头来,正打算将喉中的话语咽回肚子里的时候, 先生低垂的眼睫倏地抬起,浅灰色的眸光冷然望着她。 温和虽仍旧温和,但那目光中闪过的意志,仿佛一柄无俦利刃,散发着不容逃避的气势。 (如果你不说,那我就自己去刨根问底) 亚子喉头一哽,对先生行个礼,偏过头去。 她终究还是要榨取先生的最后一丝价值,去换取日奈委员长恢复的希望。 当然,不必多说,先生对此绝对是举双手赞成的。 ‘先生’的使命在前,这个男人从不会对自己的生命,抱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甚至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甚至,还完了日奈委员长的心债,能让他了无牵挂地走。 天雨亚子忽然变得既想哭,又想笑。 笑自己此生最珍视的两个人,都可以为了对方牺牲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而她算什么?一厢情愿地喜欢上,又一厢情愿地利用吗? 先生吃力地站起身,缓缓地走到窗台边,将玻璃窗合上,隔断了外界的声音和风。 他站直了身体,踱到亚子身前,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侧。 “亚子。” “是,” “我们现在,应该算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吧?” “……是” 多余的话已不必说,亚子明白了。 既是战友,便无关乎利用,更无需心存芥蒂, 只需要在战后,幸存的一方替另一方收尸就好了。 亚子定了定神,看着先生,眉间淡淡的褶皱一直没有松开。她开口道: “千年一直在收集交战双方的数据,这不是秘密,而开战之前的中立也是研讨会刻意为之。 根据我们在海上工厂缴获的资料,她们已经开发出一款融合了交战双方技术特点的新型无人动力甲,代号‘MK-II’, 虽然工程样机已经在交战时损毁,但是我们得到了较为完整的设计图以及骨架碎片,相信在研究它的各项参数甚至逆向工程上都不是难事。 只不过,它的设计思路实在是有点奇怪。” 天雨亚子就像是找到了不合理之处一样,一通抱怨: “明明抛弃了相对‘负重’的液体燃料罐,搞什么飞行踏板,设计图中又毙掉了几个空中补给方案,转而采用超大功率发电机和轻量可变形骨骼,力大飞砖也不带这么玩的吧!我都怀疑设计这玩意的是不是某个人工智障……” 先生用手指轻敲了敲桌面,沉吟了一会,立刻在亚子的抱怨中找到了要点: “不过这几个方案的设计思路都是相近的,就是不计任何代价提升巡航时间, 这也难怪——毕竟调月莉音和她的千年学院想要建立新秩序,这玩意倒是个很好的治安战工具,只是设计员就不得不玩‘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把戏了……嗯,挺合理的。” “……我知道你是圣人,但不要连敌人的智障设计都包容啊,笨蛋先生。” 亚子翻了翻白眼, “这玩意还处于工程样机状态不是没有理由的,说一句工业垃圾都是抬举,炸碎了也就我们回收,她们都不心疼的。” 先生干笑了两声。 不是所有‘千年制造’都能如千年工程部出品那般脑洞大开又工艺高超,且用料毫不心疼的。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天才的构想和火花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 那些成天呆在千年设计所的学生们,尽管嘴上说着创新为王,实际上拿出的方案要么过于保守,要么不着边际,最终只能用笨办法在固有的设计理念上修修补补,弄出一堆多看一眼都欠奉的玩意儿。 “不过,这也就说明了两点。” 先生抬起两根手指: “第一,千年工程部似乎并未深度参与调月莉音的计划,即使有也只是阳奉阴违。 第二,与千年表面上的平静不同,调月莉音很急,而且是相当急,她急切地想要开发新机型,不然她也不会把经费投给设计所弄出这堆东西了。” 亚子无言以对。 她看到先生浅灰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对她说出预想之中的话: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调月莉音着急的‘原因’,就是你刚才犹豫着不想告诉我的事情。” “……你真的要听吗,先生? 即使听了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浅灰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亚子苍白的脸: “这里没有人,所以我只说给你听,亚子——我从不给自己,留什么回头路。” 亚子轻轻握住先生的手,眼角微红。 那双浅灰色的眼眸仍然带着温暖,干净明亮,清澈见底, 但在那表象之下的,是早已让她看不透的沉暗漠然。 “……我明白了,先生。那我就说了。 为了探究这份不合理的武器计划的源头,我们通过工厂内部的信息渠道进行溯源,想要挖掘更深层次的设计理念,结果意外找到了一份千年学院内部的分析报告。 那份报告指出……千年学院,出现了时空裂痕存在过的迹象。” 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时空裂痕?就是‘色彩’入侵的时候曾经发生过的……?” “具体参数可能有些不同,那份报告没有详尽指出,但应该是时空裂痕没错。” 亚子强迫自己不要去看先生拧着眉头的脸,她继续低声说道: “相比‘色彩’入侵时大规模出现的时空裂痕现象,这次的时空裂痕似乎分布很集中,只有零星的一两次迹象,并且全部位于千年学院之内。” 先生微微闭上眼睛。 时空裂痕。 这份报告的信息量太大了。 莉音的急躁,似乎不仅仅是针对圣三一与格赫娜之间的混战泥潭。 而是切实地感受到了千年学院的生存危机。 但是这份报告又显示,这次的时空裂痕,相比‘色彩’大举入侵时的规模实在是小得多, 既不能动摇基沃托斯的基本规律,更不能招来什么灭世的大军。 真相隐藏在未知的黑暗中,看架势,似乎连布下一系列棋局的莉音,也是一片茫然。 而这份出于不稳定的未来造就的危机感,不信任感,就会如同利剑悬在知晓真相的人头上,促使那些‘先知’做出一些……堪称疯狂的举动。 “亚子。” 先生的视线和亚子交汇。 那双眼睛她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注视过,却如此熟悉。 明明是坚铁般浅灰色的双眸,却溢满温和包容的魔力。 亚子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格赫娜的办公室,先生温柔安抚,日奈聪慧凛冽……而她夹在中间,劳碌而幸福。 然而先生口中吐出的,是她意料之中的,最糟糕的句子: “看来,有机会的话我得亲自跟莉音谈一谈了。” 亚子忍不住握紧了拳。 果然是这样。 先生还能选择什么? 除了‘以身犯险’之外,这个笨男人还会什么? 但她随即松开了拳头,眼神中闪过一片自恨的冷哂。 还不是自己的‘功劳’。 日奈委员长要为了先生的承诺而付出退行的代价, 如今,先生要为了他对日奈的承诺,拖着将死之躯,深入敌后。 而她夹在中间,什么也做不了。 第055章:046日·中央火车站① 宇泽玲纱的休整提前结束了。 不过她所属的三一自警团接到的任务并不是在校内维持秩序,而是前往圣三一通往格赫娜的转运枢纽中央火车站,这让她很不自在。 自从战争告一段落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她曾经见过那些格赫娜的战俘们, 她们冷漠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仿佛毫无感情,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敌意。 她们看着牢笼外的玲纱的眼神,毫无疑问是看着不死不休的敌人的眼神。 宇泽玲纱甚至有种错觉, 在她们身后站着一头巨大的猛兽,它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准备把玲纱一口吞掉,撕咬成碎片。 即使玲纱总是粗神经,她也没办法再对这些人露出什么笑脸了。事实上,她压根就不想和现在的格赫娜扯上任何关系。 但是,任务终究是任务。 现在,宇泽玲纱面如死灰地站在中央火车站的月台上,手握霰弹枪,监督着一群已经被解除武装的格赫娜铁道工们的工作。 从千年开来的物资专列在这里重新编组,各类急缺的日用品和物资按照需求的缓急进行调整,然后再送往圣三一。 还有格赫娜的工厂、矿山产出,也将从这里运送。虽然遭到战争破坏后,这些物资的数量一时难以恢复,但总体还是在稳步提升的。 在这种物流运输中心,理应见到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但宇泽玲纱眼前的景象却不一样: 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看上去确实足够繁忙。但只要细心去看就会发现,她们工作的效率低的发指。 表面上她们都充满干劲,奔忙得身后掀起一阵风,不过实际上很多人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些人磨洋工的行为很隐蔽,可是,宇泽玲纱就算再笨,只要看到那丝毫不涨的工作进度,都能发现出问题了。 更糟糕的是铁道工们的眼神。 她们就像是在战场上刚下来的一样,淡漠中潜藏着某种冰冷的东西,这眼神已经让宇泽玲纱晚上做噩梦了。 梦见自己在战场上拼命奔逃,好不容易跳进一个散兵坑准备休息下,结果里面全是格赫娜的士兵,用刺刀顶着她的喉咙。 一想到噩梦中的场景,宇泽玲纱只觉得自己一刻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 曾经,她的世界充斥着正义和理想,即使天真得过分,也有温柔包容的老师为她兜底。 现在只剩下让她讨厌的任务。 就在她闭上眼睛不想说话的时候,站台另一侧传来一声粗暴的怒吼: “这是什么玩意!” 宇泽玲纱转过身, 向着月台上方望去。 她看到一名自警团队长正在对着那些铁路工怒吼: “是谁把这玩意贴上去的!?别想糊弄人,肯定是你们这附近的混蛋们干的!” 宇泽玲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队长的手指方向看去, 她看见在月台的立柱上,贴着一张奇怪的画。 整张画以灰色和黄色打底,中间绘着一只黑色的双头鹰,双头鹰的胸腔上纹着白色的格赫娜标志。 她看不懂这玩意儿, 像是某种组织的旗号,但其中彰显的东西隐约让她皱着眉头。 有种疯狂的气息蕴藏在这张旗帜中,像是歇斯底里,毁灭一切的欲望。 非常地……非常地危险。 就在玲纱对着这张诡异旗帜发呆的时候,那名队长已经掏出了枪,随手指向了一名路过的铁道工的脑袋。 “咔嚓” 枪膛压进弹丸的同时,火车站上的忙碌一下子停了下来。 来自格赫娜的铁道工们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的货箱和推车,像是无声的河流,聚集到了那名队长的面前。 他们一言不发,但沉默本身就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得多。 更远处的铁道工也聚集过来, 她们的手中握着扳手、锤子,甚至是修正铁轨的杠杆。 这些东西跟枪械没法比,连玩具都称不上,但她们的表情,让宇泽玲纱感受到某种危险的东西存在。 “够了!!” 当宇泽玲纱愣神的时候,一道黑影从她身旁掠过,径直上前跳上月台。 她转过头去,看向那个人。 那对标志性的双角,还有挂在嘴角的一撇桀骜不驯的笑容,正是格赫娜的前议长——羽沼真琴。 不过羽沼真琴并没有穿她那身军服大氅,而是跟铁道工们穿的一样,耐脏污的工作服。 “可,可是……” 自警团的队长迟疑了。 羽沼真琴虽然失去了格赫娜大部分学生,但在联邦学生会与千年学院的扶持下,在新的权力机构中也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样的大人物,至少不是她能够应付得来的。 羽沼真琴向前一步,一把撕下那张贴在柱子上的海报,把它扔在地上,接着还不解恨似的踩了几脚。 “这样就足够你交差了吧?桀桀桀……” 听着羽沼真琴令人不快的笑声,自警团队长嘴唇颤抖着。 她看了看‘十分上道’的羽沼真琴,又看了看聚集在自己身边,握紧了扳手锤头的格赫娜铁道工们。 “……是,足够了。” 自警团队长悻悻地收起枪,回头对着宇泽玲纱挥了挥手。 真琴接着转过身对铁道工们说: “现在问题已经被解决了,都回去干完今天的活!” 人群渐渐散去,寂静的月台又重新热闹起来。 宇泽玲纱本想悄无声息地溜走, 没想到真琴居然来到她身边,还十分熟络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那么紧张干嘛,圣三一的工人们最近憋得太难受了,难免有人做出过激的行为,你们要体谅一下啊。” “是,是这样吗……” 羽沼真琴看着快要哭出来的玲纱,一边在心里感叹这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边松开了手, “好了,不逗你了。要是待不下去的话,去向她们申请换班也好。我能察觉出来,你可不是属于这儿的人。” 宇泽玲纱沉默了片刻。 “……我会考虑的。谢谢你。” “没事儿,” 羽沼真琴潇洒地转过身去,挥挥手, “帮助迷途的羔羊,就着实令人心情愉快呀,桀桀桀……” 她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那张诡异的旗帜,黑色的双头鹰。 羽沼真琴摇了摇头,低声笑道: “我的同志们果然耐不住性子,操之过急了……‘黑色联盟’的存在,还是需要再隐蔽一段时间为好。” 第055章:046日·中央火车站②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注定不会甘于平凡的。 和平的日子对她们来说,简直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诅咒。但当整个世界在燃烧,冲天的火焰持续数年没有熄灭,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宛如世界末日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时, 她们反而会兴奋异常。 因为她们坚信,她们的整个人生,所经受的所有训练,所有苦难,所有的教育,就是为了迎接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 她们不会有丝毫的悲伤,面对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只会抱着欣赏的眼神看着这一切,仿佛所有的毁灭和死亡,都只是一曲昂扬的交响乐,为她庆祝生命的新生。 羽沼真琴就是这样的人。 在目睹了宇泽澪纱极不情愿工作的眼神后,她更加确信,圣三一已经陷入了思想上的空虚和混乱之中,眼下正是发展自身势力的最好时机。 当然,前提是需要赢得千年和圣三一的信任。 “为此,我们必须和新的势力进行积极的合作,没错……合作,听起来似乎很屈辱呀,桀桀桀……” 没有人回答羽沼真琴的话。 与此相应的是呆在她身边的格赫娜士兵的表情。她们冷漠的眼神似乎无法被任何言语动摇,但在真琴自言自语时,所有人都想起了那座燃烧的校园。 战火烧到了她们的地方,这就是明证。 不会再有人对羽沼真琴的激进想法提出反对意见了。她们已经成为了她的士兵。 在开战之前,她就特意派出了情报官在黑市上放出格赫娜的布防情报,就是为了引出那只发疯的狐狸。 疯了的灾厄之狐将她接触过的所有格赫娜军官尽数击倒之后,羽沼真琴这个疯子竟然独自一人走向癫狂中的狐狸。 谁也不知道她们之间交谈了什么,也许是疯子之间的共鸣。 总之,羽沼真琴确实顺利地把格赫娜的全套布防图送给了狐坂若藻,并且让对方相信了这套布防图的可靠性,绝对毋庸置疑。 她当然知道这会让圣三一得到这份情报,然后像撕布一样撕开格赫娜的防线。 但她做这些的时候毫无怜悯。 既然空崎日奈夺她权力,强行推动军管的时候没有问过她一个字,那么,为此招来的所有战火,都将是羽沼真琴踏上权力之路所必需的牺牲。 对于那位以一己之力,凭借着幼小的身躯,拼上性命也要维持先生带来的脆弱和平的白发委员长,羽沼真琴只觉得有点可惜,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感情。 “空崎日奈哟……我早就说过,对抗必然的大势,注定以失败告终,你这个愚蠢的,不愿为我所用的家伙……” 真琴阴恻恻地笑着。 多亏了圣三一主动开战,格赫娜全体的战争情绪已经彻底完成动员了。 并且,即使在战争中失去了相当数量的厂区和农田,但作为调解员的千年并不希望看到圣三一独大,拒绝了她们更进一步的索求,因此羽沼真琴手里还是留有不少资源的。 千年学院刻意拉拢自己,目前当然不足为惧。 拦在羽沼真琴的复仇之路上唯一的障碍,就是尚存一战之力的圣三一了。 不过圣三一现在也陷入了危机之中。 羽沼真琴虽然心怀复仇执念,但并不无知。 她一直保持着圣三一的监视行动,并且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能搜集到的一切有关圣三一的新闻。 所以羽沼真琴知道,圣三一此时正深陷于泥潭中。 普通学生们正在承受物资匮乏和外校学生的白眼,而激进的修女们则在叫嚷着要在千年那帮无神论者手底下获取更大的自主权。 面对这样的对手,羽沼真琴还是有着相当的自信的。 更何况,她背后还有百鬼夜行和红冬的暗中支持。 百鬼夜行向来就是格赫娜的传统盟友,唇亡齿寒之下,她们巴不得有一个继承了格赫娜实力的组织能够和她们一起站在对抗圣三一的第一线,从而抵消新秩序的冲击力。 红冬的担忧则更为现实。 作为传统能源的生产大户,有着丰富林业、石油和地热能储备的红冬自然对能源消耗十分敏感,而千年一直以来都是烧能源大户,虽然也在努力发展绿色能源,但坚实可靠的传统能源从来都是千年无法抵抗的诱惑。 如果千年真的打算组建一支庞大的联合部队,到时候仅凭红冬一家,恐怕在能源的售价上就不会有多少议价权了——毕竟,零元购也算购。能直接抢,干嘛还要买呢? 不过,现在的红冬和格赫娜不同,内部还没有完成思想和意志上的充分动员,估计还在三天两头闹内乱,多半只能暗戳戳地提供一点支援。 好在现在,羽沼真琴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她继续欣赏着格赫娜士兵们沉默的仇恨情绪,提前享受着身为胜利者的快乐。 统一的意志,统一的仇恨,这就是沉默的力量。她甚至不需要去刻意煽动,仅仅是车站上那些铁道工们的愤怒,就能把圣三一派来的家伙吓得魂不守舍。 她早已在脑海里够了好了下一步的行动。 红冬和百鬼为了遏制联合部队的扩张,必定会对她继续投出橄榄枝。 并且圣三一为了证明自身的价值,只能去充当千年的打手,为其不断扩张的野心攻城略地,从而彻底断送掉圣三一最后一丝和平退出的可能。 于是,在圣三一不停地把自己绑在千年的战车上,同时千年的新秩序还未彻底形成时,圣三一就将处于最为孤立、最为绝望的状态。 到时候只要她拨动天平,制造出千年不得不抛弃圣三一的境况,后者就将被她们彻底撕碎,再无翻身的希望。 到时候,羽沼真琴多年以来的夙愿终于就要实现了。 她陶醉在美好的愿景中。 和这伟大的愿景比起来,一切牺牲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包括那些被战火波及,无处藏身的格赫娜学生。 不过,羽沼真琴也学聪明了。 想要击溃圣三一与千年的联合,绝不是坐在房间里空想就能完成的。 她需要武器, 一种能够瞬间改变战略平衡的武器。 羽沼真琴快步走进她位于火车站管理处的私人办公室, 在那里,一位熟悉的客人正在等待着她。 “综上所述,你手里该不会缺少这种有趣的玩具吧?” 她注视着坐在沙发上的黑西装男人,后者用燃烧着苍白火焰的破碎眼睛望向她, 名为黑服的男人,对她露出了怎么也不能算是慈祥的笑容, “当然有——能造出蘑菇云的玩具,够不够有趣?” 第055章:046日·校区① “噗嗤” 冰蓝色的‘止痛剂’扎进先生的血管,就像机器补充冷却液一样,蒸腾出银白的雾气。 躺在床上的先生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痛苦已经和他的身体隔绝, 他的灵魂和身体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区域,已经不再相干。 现在, 他在思考。 这个男人并不畏惧死亡,但这一次的死亡是延时爆弹,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焉。 对于敬爱着他的学生们来说,男人倒映在镜子里日渐瘦削的身影,就是一种心理疾病的具象化,只要看一眼都会对精神有害。 他本以为只要他战斗到最后,支撑到最后,就能获得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 但他却没有想到,他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早已经不仅仅是属于他的东西了。 他看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看得出了神。浅灰色的眼睛里仍然透着坚定,即使被病痛折磨。 有那么一刻他在思索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界上,又为什么要蒙基沃托斯召唤当上这个城市的指导者。 世间万物互相观照,相辅相成。 古罗马时代的基督徒,只因为信仰就要被丢进角斗场里,当狮子的口粮。 帝国崩塌,文明进入黑暗时代,却是信仰的点点烛光守护住了古典世界的余晖。 光辉笼罩的圣堂里,教士们一次次誊写着哲思的时代遗留下来的文献,虽然他们也逐渐开始看不懂。 没有教会,古典文明就不得留存;有了教会,中世纪更加昏暗无光。 狂热的宗教信徒无休无止地追捕着发出不同声音的人,烧死女巫,焚毁禁书,相信日心说的布鲁诺被送上火刑架,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也是殊途同归。黑死病和宗教裁判所在世间肆虐,拷问无辜,散播不幸。 然而大疫之后,西方文明终究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社会转型配合着科学发展,打破神权的无上桎梏,文艺复兴的曙光在佛罗伦萨点亮,绵延千年的黑暗终于褪去。 而世界上其他国度、民族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只要是文明,就避免不了历经劫难,文明退化,黑暗时代,几乎是如同莫比乌斯环一样,无法打破的宿命。 至于度过劫难之后,是涅槃重生,还是湮没无闻,那就只能看文明的造化了。 先生也曾想过,基沃托斯的结构本身就存在问题,自己只不过是个脆弱的人类,却被年轻的神明们捧上神坛。 如今在他生命行将消逝之际,黑暗再次笼罩。 如果黑暗在所难免,那么…… 他忽然间想到了阿西莫夫的名字。 银河帝国的崩塌,需要存留文明的火种,庇护着希望抵达黎明。或许这就是信仰动摇时代人们需要的基地,保存珍贵的科技和文化,等待新生。 “只是,恐怕我注定不能当上守望之人了。” 先生和镜中的自己一起摇头。 他就要死了,并不适合去指导一个全新的组织的思想。 但他知道,混乱的时代需要什么。 那就是稳定的秩序。 拾级而上,他扶着栏杆慢慢向着光处移动。 奥德赛学院的海风永远如此惬意,慵懒到足以让人放弃斗志。 走向校区的路上,他仍在思考他到底应该为基沃托斯留下什么。 一年过去了,作为先生,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改变基沃托斯,嘴上说着喜欢稳定,实际上是害怕变革。 他路过训练场,以为自己会见到伊织狠狠地操练那些学生,但是没有。 他又走到工作区,打算看一眼当初他做过脊椎手术的机械臂, 但那地方空空如也,被什么人拿走了…… “不……” 他心中泛起一股糟糕的预感。 当时知道他脊椎出了问题的学生,只有日富美一个人。如果是她拿走的机械臂,她打算用这东西做些什么……? “日富美?” 先生走上楼去,到了日富美的房间门口,敲了门,但是无人应答。 他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本书堆在床边。 她的房间整个避光的一面都是书架,房里弥漫着一股书页的气息。 他又找过烹饪教室和健身房,日富美都不在。 先生的担心似乎正在逐渐变为现实。 他回到一楼的装备展示馆。 只见白洲梓站在破碎的动力甲片展示柜面前,双眼却似乎神游别处, 她的注意力并不在上面。 “小梓,你知道日富美在哪吗?” 先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问道。 她淡粉紫色的双眼泛起一点忧虑,但她紧闭着嘴唇,不愿转过身去。 先生时日不多,连看见他的身影一次,都相当于在她心上剜一刀。 “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的,先生。” 白洲梓握着拳头低声道,声音细得就像只有空气的鸣动。 “她拿走了脊椎手术的机械臂——是想继续改进动力甲的设计方案吗?” 先生追问道,这并不难猜,“那么我必须和她一起,我得监督她的改进方案,不能再使用精神力系统这种遗祸无穷的东西了……” “先生,你还是不懂啊。” 白洲梓凄然地笑着,反手握住了先生的胳膊,停顿片刻,然后喃喃道: “要是让你继续赴险,不如让我们现在就去死。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你知道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先生闭上了眼睛。 “老师的职责是保护学生。” “那么让那个职责去死吧。” 白洲梓的声音平静的出奇。 先生沉默。 第055章:046日·校区② 最终,白洲梓还是在先生的软磨硬泡和恳求的眼神中,叹了口气,将日富美的位置给了他。 “谢谢。” 先生低声说着,转身准备离开。 白洲梓手握成拳,嘴唇颤抖。 她并不怨恨先生,先生的公事公办,先生的……不辞而别。 这个男人只是在执行任务,完成作为指导者的责任。 小鸟游星野说过,先生对他的责任甘之如饴。她无法想象先生失去了任务的样子,或许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会飘向何处。 失去内脏,失去下半身的知觉,失去更多……先生又能剩下些什么呢。战争对所有人都平等地残酷,不会因为是先生就网开一面。 不如说,正因为是先生,所以必须首当其冲。 直至先生的足音消失在房间的另一侧,白洲梓才捏紧拳头,颤抖着举到胸前,然后又颓然地放下。 “我很嫉妒日富美。” 细声细语,不说给任何人听。 “不,应该是嫉妒所有还有资格跟你并肩的孩子吧。” 白洲梓的声音逐渐破碎。 她确实伤害他做绝了。 愧疚在填满她,愧疚会杀死她。 “好好活着!” 她忽然对着房间的角落吼了一声。 白洲梓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是为了减轻她的幻想,她摇了摇头,眼神变得阴郁下来。 …… 随着电梯下降,海上基地里清冷潮湿的空气渗入。 海鸟咿呀着飞舞,日光自洞顶洒落。 故地重游,先生打量着这处被改造成基地的洞穴。 它兼具实用性和良好的隐蔽性,是人类天才工程学的又一见证。智慧是人类最强大的武器,但滥用武力,人们就会失去它。 先生沿着铺设好的道路走向洞穴尽头的电脑房,电脑右侧的平台上立着一些玻璃橱罩,里面的动力甲烧焦了,沾满烟尘。 他注视着烧得焦黑的甲片,仿佛看到了自己。他的心正在随着战火的扩大而燃尽。 世界因仇恨而沉没。唯一能拯救它的方式,是去除多余的爱恨,抛却既定的美好,回归理性和实用主义。 他应该出现在前线,或者去后勤支援部,而不是被本该由他保护的孩子们保护起来,过着等待倒计时的普通生活。 在他的生命里根本没有普通二字。 先生走向工作台。 敲击键盘的声音如雨点般洒落,工作台前的少女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接近,她的精神已经隔绝了外物,专注于眼前的工程图,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灿金色的头发被绑成了马尾,日富美戴着一副平光眼镜,呼吸均匀,手上的动作平稳,细密的汗珠凝结在脸颊两侧。 她的侧颜一如既往地可爱,只是更添了几分脆弱的虚幻气质,如同晨间一场梦,转瞬便会消融在记忆里。 先生看进日富美的眼睛,那两抹金色仿佛深不见底。 在她的眼睛里,他看见了决心和勇气,但还有一种更深邃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日富美显然已经意识到先生在身旁,但她既不招呼,也没停下手头的工作。 她似乎进入了一种被称为‘心流’的状态,迸发出的灵感是最宝贵的,她不想错失这次机会。 先生不去打扰她,转而看向工作台旁摆放着的机械臂,那是从自己的手术台上拆下来的东西,血迹凝成了黑色的斑痕。 他无法想象,当时日富美抱着半瘫痪的自己,放上手术台,扣好金属锁,看着那台机械臂把自己的骨头钻出孔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是带入一下她的视角,连他这么坚强的人都忍不住要呕。 那不是意志的奇迹,那是精神污染。 而他把这种精神污染扔在学生面前。 “果然,从第三人称视角看,‘圣人’还真是个恶心的生物啊……没有比他更恶心的了。” 先生在心里咒骂道。 有一瞬间他真的对自己发自内心地厌恶起来,开始认真考虑如果自己从未存在过,她们是不是能变得更幸福。 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既已游走在崩溃的边缘,那么或许……就此放下执念,顺从她们的建议,安安稳稳地活过最后一段时光,才不会把她们伤的更深? “我相信着先生。” 脑海中浮现出了空崎日奈天真无邪的笑脸。 ……不行,还得坚持一会儿。 在找到让日奈的精神复原的方法前,他还必须得丑陋地、不体面地活下去。 第055章:046日·校区③ 先生默默走上前,拉开椅子,坐在日富美身边的另一块屏幕前。 他本想找日富美好好谈谈关于精神力系统的事,但话到嘴边却又开始组织不出语言。 他知道,日富美她们,对于帮上他的忙这点具有狂热的执念, 但他又一次搞砸了,至少……没有好好兼顾到她们的感情,哪怕生活中的小事也不例外。 先生总是强迫自己不去遗漏任何细节,包括学生们每一个失望的眼神。 他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并以此来逼迫自己继续工作下去,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无论他内心里怎么辩解,他在事实上都把她们当成了小孩子。 直到他身躯破碎,记忆也开始摇摇欲坠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不情不愿地放手。看着她们犯错,看着她们癫狂,看着她们痛苦,看着她们绝望。 人总是在纠结和犯错当中成长的,作为个体的人如此,作为种族的人也一样。 只是自诩保护者的他,傲慢到不愿意去承认罢了。 “告诉我你分析出了什么,日富美。” 瞥了一眼军工厂的项目,先生在等一个自动生产程序的编译,于是就直接问了日富美。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 尽管他对接下来的战斗已经有了判断,但他这次选择相信日富美的判断能力。 日富美摘下耳机,将椅子转向先生, “我读了她们泄露的技术笔记。怎么说呢……手册里写的精神力实验方式对正常人来说确实糟糕透顶,但基沃托斯从来就不是一个规范的地方。 如果我们把这笔记公之于众,那么也只有少部分学生才会觉得荒唐。事实上,阿里乌斯的日常训练都比这个残酷一些。” “继续说下去。”先生边说边修正着自动生产程序上的细节。 “我佩服圣三一的决心。如果圣园未花的目标,仅仅是通过战争将圣三一捏合成一个高效率的整体的话,她已经成功了……” “只是,我不认为她能够完全掌握目前的局势。至少……我还没有见过她一面,然后当面给她的脸来上一拳。” “所以,我需要精神力系统,需要与她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能够和她平视的力量。或许这对于一个总是自称平凡的傻女孩来说,有点太过不切实际了吧——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日富美捏了捏自己的手,低下头去。 精神力系统,这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一方面,军备竞赛带来的威胁呈螺旋上升态势,在尚未清楚对方的真正意图前,没有人能够擅自后撤。现阶段双方都不可能放弃对它的研究。 另一方面,不管是格赫娜还是圣三一,双方内部都有极端的疯子试图在混乱中舞得更高。 不管是时局,还是战争技术上的改进,稍有不慎就会覆水难收。 在日富美看来,先生和圣园未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无法言明的默契。 她相信,聪慧如先生,固然可以引导漫天的大火,烧去两个组织中溃烂的部分。但随着先生的身体状况愈发恶化,他能够干涉基沃托斯的能力已经越来越少。 因此,日富美决定去追求更多的力量。 不管先生对她发怒也好,或是声泪俱下地制止她也罢,她已下定决心,不能回头。 第055章:046日·校区④ 日富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想象着,先生看到她进行更深入的有害试验时,会心痛地朝她怒吼,或是为他自身的无力而深深叹气, 无论哪种情况,都只会让她本已坚硬的心再次酸胀起来。 她已不惧战火,不怕艰难险阻,只有先生心痛,她才会感到痛。 少女隐秘的心事和情意,早已在七夕之夜向先生告白时泼洒出去,凝成了心头一道晶莹的伤痕。 哪怕她历练得再坚强,他都是她心底唯一的弱点。 他的真心,对日富美来说,就像一道讳莫如深的谜题,一行不可解的公式,在温暖外表下隐藏着冰冷的心牢,看似伸手可及,实际上是咫尺天涯…… “如果,你不是我的‘先生’的话,我们或许可以……” “嗯?” “……没什么,忘了我说的吧。” 日富美飞快地转过头去。 只是感觉到老师关切的目光在自己身后,想着他可能会听到自己的嘟囔,日富美的脸颊上就忍不住发烫。 敲击键盘的纤指停在半空。 “进展不顺呢。” 她随口说道。 这是个谎言。真正的原因就在她的身后。 日富美用食指焦躁地敲着桌面,另一只手捂着下巴,眉头紧皱。 先生甚至不用看她的脸色,光凭那敲击桌面的急促节奏,都能感到她的烦闷。 他起身,从随身携带的暖水杯里倒出半杯热咖啡,递上前去。 “心情有点乱吗?” “……先生觉得,这是因为谁呢?” 突然转过头的日富美,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但眼神中分明没有笑意。 先生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看着日富美,看着她略显黯然的淡金色发丝,以及逐渐开始成熟的容颜,与七夕之夜向他告白时的那个小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成长并不是慢慢完成的,而是一瞬间完成的。 整整一年,他带着和善的笑容接触学生们,拼尽全力帮她们排忧解难, 但当她们表现出即将越过师生一线的感情激荡时,他又礼貌而坚决地把她们推开。 好像只要逃走,就能杀灭心里不该存在的妄念。好像只要折磨自己,心中那股罪恶的情感萌芽就能被焚烧殆尽。 可是每一次,当聪明如日富美那般的学生看透了他的假面具,他就更加清楚,自己和她们之间,已经产生一道无可弥合的伤痕了。 日富美缓缓地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啊,先生。” “先生是所有人的先生,先生是‘大人’,而所谓的‘大人’,就是要做出选择,承担责任的人。 将一整个基沃托斯扛在肩上,将圣三一、格赫娜、千年,以及数之不尽的其他校区里面的每一个学生扛在肩上,这就是先生承担的重量。 所以先生不会休息,所以,先生即使……快要离去,也是不会接受我的提议,留在我的身边的呢。” 日富美的笑容中有种虚幻而脆弱的美,仿佛只要风一吹过,就会了无痕迹。 “日富美,我……” “没关系的,先生。” 日富美伸出纤指,按在先生的唇上,制止了他的辩解。 “从被你拒绝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既然先生不会因我而留下,那我就追上去。 不管那条路有多么遥远,多么艰苦,不管要花上几十年,上百年,我都会追上去的。 即使要改变自己的思考方式,去学习,去思考以前不愿意接触的基沃托斯黑暗面的运行逻辑也好, 即使要损害自己的身体,获取比以往更加强大的力量也好, 我,日富美,仅仅是想再度站在老师的身边啊。” 第055章:046日·校区⑤ 先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可悲地发现,面对饱含情意的学生对他倾诉,逃避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他是先生,肩负着守护基沃托斯的职责, 不管前方是超自然力量组成的怪物,还是恶意利用孩子们的阴谋家也好,他的双脚都会像钉在地面上一样,从不后退半步。 但当面对向自己倾诉真心的学生们时,他永远只能后退,后退,直至抵达一个手臂外的安全距离为止…… “还想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先生?” 日富美仰视着他,嘴唇略带委屈地扁了扁,灿金色的发丝晃动着,快要拂过先生的脸。 “这里可是海上基地啊,没有门给你逃跑的。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是这样的!!” 先生急切地握住日富美的手腕,将它从自己唇上拨开,眉间的痛苦仿佛要溢出来。 本能让他瞬间在心中编好了一万句自我辩解的话语, 但下一瞬间,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目光,正对上了她被泪水浸透的眼睛。 她在流泪。 如同滚烫的火热,打在他的胸膛上,日富美就这么站在先生面前,抬头看着他。 那目光中没有热切、哀求、怨恨、渴望——没有一切先生猜想到的情绪, 只是那样空荡荡地,看着他。 先生的呼吸短暂停止了,一阵更猛烈的剧痛从灵魂深处传来,仿佛整个海底洞窟瞬间崩塌,数十吨的巨石把他压在废墟之下。 他放下日富美的手腕,双指捏住胸前的衣襟,细小的颤栗被掩饰在即将崩溃的表情之下。 好一会儿,先生才缓过一口气。 他曾经以为,戴上名为‘先生’的面具,就是在保护她们。 殊不知,正是这份虚伪的面具,才将信任着他的学生们伤害至深。 他的嘴型几度变幻,几度欲言又止,似乎在做着激烈的心理争斗。 良久,他垂下双手,如释重负地舒展眉毛。 “不是……这样的。” 他半跪下身,双手抓着日富美的袖口,将额头垂向地面,仿佛一个正跟修女忏悔着的罪人。 “我只是希望,我能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能力,去把一切都安排好,但这些我都没有。” “我只是,讨厌无能为力的我自己,不,或许说是憎恶,也不为过吧。” 男人低声叹着气。 那是绝对不能在学生面前表现出来的负面情绪。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身为老师都应该保持微笑。哪怕是假装出来的。 微笑能带来幸福,而负面情绪会传染每一个人。 孩子们会相信大人说的任何事,她们渴望被人关注,被人爱,被人欣赏,而不是与之相反的——成为大人发泄负面情绪的出气筒。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的发言都已经可以被称为教师失格了。 一直以来对‘大人身份’的坚持,此刻已经成了笑话。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立场宣称自己能保护学生。从上任起就勉力维持的职业精神,也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先生用一只手困难地抓住日富美的手腕,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泪湿的双眼。 “日富美……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比我所能想象的最好还要好。 即使是面对敌人的时候,你也没有轻率地否定她们,而是尝试用你的共情能力去理解她们,对吧? 这说明,你已经成熟了许多,在情绪上也自律了许多,我为你感到自豪。 至少在心境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早就已经追上了我,甚至已经超越了我。” 他勉强向日富美挤出一个微笑, “所以…哈哈,不用去‘追赶’我,日富美。 反而是我……害怕被你们抛在身后,害怕一转眼间,你们就会飞得很高,飞到我都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日富美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先生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一辈子的重担。 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生出了丝丝裂纹,啪地崩碎。 他已经太疲惫,除了未尽的责任,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牵动他的心灵,将他挽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啊哈哈……也没有先生说的那么了不起啦。” 被先生一通夸赞,日富美的双眼忽然有了灵气,就像是任何被老师夸奖的小孩一样,脸上微微有些羞赧的红, “可我总觉得和先生之间,还是有精神上的差距呢。” “那只是忍受痛苦的能力差距而已。” 先生站起身来,拍了拍日富美的肩膀,声音里有种掩饰不住的欣慰, “其实大人跟小孩之前,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大人比小孩更擅长忍受痛苦,就这么简单。 一个人活的久,神经系统就会逐渐习惯各种刺激, 不管是痛苦,还是愉悦,因为习惯了,就不会像小孩子那样,把内心感受都写在脸上,而是‘像大人一样成熟’地隐藏起来。 这虽然赋予了大人们忍受痛苦的能力,却也把新奇的体验,和青春的朝气从他们身上一并剥离走了。 总之,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就对了。” 他轻轻握住日富美的手。 日富美听见风细细地从耳边吹过,仿佛他和她还漫步在开满樱花的校园河畔,阳光下的小河在树丛间流过,粉白色的花瓣在她手心里悄然绽开。 “还有,”先生继续说道,“有件事我可能需要向你们道歉。” “先生?”日富美有些不解。 “那就是——在来到基沃托斯之前,我并不是一个老师,也没有教孩子们的经验。 虽然你们从没问过我,但是,刻意遗漏也算一种谎言啊。” 日富美眨巴着眼,一脸的难以置信, “可是在我们相遇的时候,先生就已经很温柔,很可靠了——” “那是因为我在上任之前,把夏莱所有关于教育学的藏书都翻了个遍啊。” 先生的眼皮跳动了两下,露出了一副难堪的表情, “呀,怎么说呢……有点类似于考前临时抱佛脚吧?反正我那两天背了一大堆东西,什么‘要时刻保持微笑’啊,‘不要把教室外的苦恼带到课堂上’啊……我只是囫囵吞枣地接受了这些玩意,然后强迫自己遵守而已。不过事后来看,效果还算不错。” “但是,规则这种东西终究只是死的,跟鲜活的生命没法比。” 先生长叹一口气。 “我就是太注重这些,所以才忽视了你们的感受。 所以,如果你还在意我脸上那张名为‘老师’的面具的话,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师啊,日富美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