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莉塔的收容物日志 第458章

虽然的确是傻笑着，但乔治却这样说了。

“……”

这个回答的语气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以至于凯撒完全呆住了。

“从小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有主见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啊。对于一件事，自己去思考、自己去判断、自己去决定，真的又累人又危险，尤其是在自己不够聪明的时候，自己的主见说不定是错的，说不定会伤害到其他人，与其他人产生矛盾。这两件事我都不喜欢，所以我一直觉得，没什么主见也不是坏事。”

然后，乔治继续说着让凯撒目瞪口呆的话。

“这一次不也是这样吗？凯撒先生的主见和芬妮小姐的主见产生了冲突。相比起来，听别人的话，按照别人的话去做就简单多了，做得到的话就做好，做不到的话就尽力，我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这些话与凯撒的人生信条产生了无比强烈的冲突，以至于让男人产生了极大的不适感与——愤怒。

“连自己的主见都没有……还能算是男人吗？！”

“男人为什么一定就要有主见呢？”

“……这不是当然的吗？！你到底受的是怎样的教育！！”

“我们受到的教育就一定是对的吗？”

“……”

凯撒噎住了。看着他的这个样子，乔治挠了挠头，像是回忆起了很久之前的事那样抬起头，看着海上的蓝天。

“不过，我会这么想还是受我的表兄影响更深啦。因为从小看着他一边被教导着要有自己的主张，然后一边因为自己的主张不合长辈们的意被教训、责骂，总是过得很痛苦的样子，所以我一直都觉得主见不是什么好的东西。既然长辈们需要的是他们想要的主见，那么我就不要我的主见，直接听他们的话不就好了吗？为此，那个时候的我还专门为此问过乔斯达表兄和玛丽表姐，结果，玛丽表姐告诉了我这句话——我们受到的教育就一定是对的吗？而她自己也证明了这句话是对的。”

“……她怎么证明的？”

“贵族对女孩子们的教导都是大同小异的啦，像是女孩读书是读不好的，因为在最适合读书的年纪她们每个月会有五分之一甚至更多的时间完全无法学习之类的。只要保持自己漂漂亮亮的然后以后听家族安排嫁个好男人就可以了之类的。像是女孩经商是做不好的之类的……但玛丽表姐不但拿了医学和数学的双博士学位，而且在家族的年轻人里，她是商业最成功的。所以，我们受到的教育的确不一定是对的，甚至可能错得离谱，不是吗？”

乔治用一副深信不疑的表情说着。

“……”

“然后，我又去问乔斯达表兄，说我不想以后和他一样天天挨骂，问他，主见这种东西是不是只要作为未来公爵的继承人的他有就可以了，我是不是可以不要有这样的东西……那时我才六岁，乔斯达表兄也才七、八岁的样子。即使以当时的年纪来看，这也是很好笑的话吧，不过他这么和我说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只需要我有就可以了，但是，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我想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自己要当什么样的人，而其他人也没有资格说些什么’。还让我不要害怕叔叔伯伯们，作为兄长他会保护我不被他们骂的……”

说着，乔治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悲伤，那悲伤深深地凝聚在那对蓝色的眼眸之中。他低下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忽然又把脸抬起来看着凯撒，挤出了一个凯撒已经看厌的傻笑。

“因为我从没有什么主见，所以我挨的骂是所有兄弟姐妹里最少的。因为不用操心什么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想法之类的，不去考虑太多事按照父亲和祖父的安排也过得很快乐。而且在现在，我没有主见这种麻烦的东西也比较好吧。”

……这个男人是真的这么想的。

凯撒意识到了这一点。距离相互认识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可是直到现在，凯撒才多少理解了一点这个男人。

“有主见是一件坏事”——这样的想法甚至可能已经内化成了他人格的一部分，当然，说到底人是不可能没有主见的，其结果就是名为乔治·罗曼罗兰的男人很容易被他人的决定所影响，自我主张淡薄……但就像他所说的一样，以他的家境和身世，在罗曼罗兰这样的大贵族家中——甚至是眼下，这样的性格反而都是一件好事。

凯撒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不用想也会知道没有从秩序崩坏的城市中救人所需的能力和技能，而对于跟着自己去瘟疫区救素不相识的人这种事——是个正常人都会有自己的“主见”也就是拒绝的吧。

“你……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有主见就意味着什么事都要自己思考。而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幸福快乐的要诀就是少思考。”

更何况，至少这句话的确算是某种真理，不思考的人是最快乐的，从古至今，一直如是。

“……就像你的表兄说的一样，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自己要当什么样的人，这是你的生存方式，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待都无所谓。当然，我也一样。”

……而且，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放弃了踏实稳健的大学，转投商界时，就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挚友德尼多罗德都觉得自己是疯了，可他们的这种看法是对的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自己的事业彻头彻尾的失败，他们的看法又会变成对的吗？

仔细想想就能明白的，在这里，成王败寇的逻辑没有意义，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无论是辉煌还是落魄，无论令人崇敬或是为人鄙夷，都只是他人的看法，而在「生存方式」这件事上，他人从来没有插嘴的余地。

“不过，我们最后能不能抵达西西里，还是不由我们说了算啊。”

就在凯撒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之前，乔治转移了话题。

而这个话题也正好是两位眼下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说得没错，不过……不是从岛上闯出而是要进岛，我想，那些海军老爷们大概会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呢……”

渔船已经开到了最大的速度，在平静的翠绿色海水上航行着，在航向的远方，由风帆战舰与铁甲舰组成的舰队，就像是海上的一条灰色的城墙。

到底能不能闯过去呢？

凯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船舵。

第836节 EP.190 同一片蓝天下「IV」

这段时间，汤姆·罗曼罗兰忽然变得繁忙了起来。

这样繁忙的原因，则是家族宴会的准备工作在他的父亲，安东尼的强烈要求下落到了他肩膀上。

——人们常说，只需要一场主办的宴会，就能人让看出一个贵族的器量、品味与能力。这是向长老会和家族里那些墙头草展现能力的最好的机会，好好干，让他们明白，你才是能够成为下一任罗曼罗兰公爵的人。

……我明白了，父亲大人，我会策划一场令人难以忘怀的盛大家宴的。

在这样说了之后，安东尼满意地离开了。而汤姆的日程则一下子变得紧凑了起来，因为家宴的举办地在米兰城外的蔷薇庄园，而除了海产和优良的乳制品、酒之外，足以支撑起一场高规格宴会的其他逸品要从其他城邦国获取。

对于一些较为靠近罗曼王国的城邦国，他也得亲自去视察挑选上好的食材以确保万无一失——在开始策划宴会的这两天中，青年对于生活的印象就只剩下了在蒸汽列车的头等席上来往于各处，目视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与同车的身份非凡的旅客们商讨不同品种牛肉的优劣，比较不同料理适合的佐餐美酒，而离开列车的车厢，这样的印象就被和一个个以上品的食材闻名的庄园主，经营者握手问好，试吃那些几乎等同于同等重量贵金属的食材烹制的餐点。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轻松又惬意的美食之行，但一整天胃里都满满当当还坐车往来于各处绝对说不上什么令人羡慕，在这样的日子才持续了两天，原本不特别晕车的汤姆都在回罗曼城的列车上晕得昏天黑地。

“汤姆少爷，请好好休息吧。罗曼城那边因为距离比较近，我想可以稍微晚些去也没关系。”

等好不容易结束整夜的列车回程回到蔷薇庄园，结束洗浴，用过早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贴身男仆的劝说时，汤姆摇了摇头。

“等到在这边和厨师长再确定一遍菜单，检查一下宴会的其他准备工作后，我立刻就去罗曼城，罗曼王国的贵族宴会上怎么能没有鱼呢？而且……”

“而且？”

“这是拉拢那个布林迪的绝好的机会，父亲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把宴会的准备工作交给了我。”

“这么一说……那位布林迪先生的渔业店依旧没有开业呢。”

欧吉略加思索之后，这样说着。

作为贴身男仆，他在汤姆洗浴时已经通过家族庄园中的其他仆人了解了他们在奔波的这段时间里罗曼王国发生的事了。

“只要自身的能力足够，胃口吊得越足，真正开业时的效果也会越轰动，他摆明了打算通过从香料群岛的岛民们那里弄到的「鲜美之油」通过开业一役成名，事实上，那些「鲜美之油」也是我的目标。”

汤姆一边坐在书桌前，一边说着。

“但是如果拖得太久，客人的期待就会成为一种危险的因素，所以那家店的开业不可能真的拖太久。在此基础上，我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汤姆少爷是说……家族的宴会？”

“如果在开业的同时，由我们这边宣传出去宴会中的鱼材是由他的渔业店提供的，这就是来自贵族圈子中的一次强力的宣传，有了我们背书，即使开业时的噱头随着时间减弱，他们也能得到众多高档餐厅和食品业者的青睐，甚至，如果愿意与我们合作，我相信国王陛下也乐于见到为米纳斯宫提供食材的人里多一些新的面孔。”

“……我明白了，那么我去为少爷订下午第一趟列车的车票……另外，少爷，这段时间罗曼城的侦探们和康德先生的报告都放在您的书桌上了。”

“我会看的。”

“那么，我先告退了……”

说完，欧吉离开了房间。汤姆按了按即使经过一段时间的泡澡也依然没有彻底洗清的辗转的疲惫，拿起了书桌上的报告。

来源于罗曼城的这些报告是在他忙于家族的宴会时也没有停止的，关于自己那位表兄在成年礼前——从迦南的那个「银月假面」的口中得知的，乔斯达·罗曼罗兰下定决心的关键店之前的他的行踪的报告。

看完后，汤姆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深思。

在报告中，那位家族的继承人在冬前月，自己的成年礼前，频繁地出没于罗曼城各个神秘学爱好者的集会。在不同的俱乐部里，他还会发布悬赏，比如求购珍贵的文献，寻求引路人，而造成他死亡的「自然与灵的合一」只是他众多目标之一。

因为是未来的罗曼罗兰公爵，所以他很有名，在那些不匿名与遮掩身份的俱乐部里，很轻易就能得到有关于他的情报。

“……这种行为模式……就好像是刚刚进入某个新领域的新人，急切而不加分辨地吸收各种不同的知识，想要让自己变得成熟和老练……或者说让自己在其他人眼里看起来成熟老练，像极了新入行的收藏家……”

汤姆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但因为父亲是个古董收藏家，他时常被带着去参加一些拍卖会，也因此经常看到一些新入行的收藏家或者爆发户没有目标——或者说不知道该以什么作为目标，但又急于充实自己的收藏而在一场拍卖会中几乎每一件拍品都竞价的样子。

自己的这位表兄在成年礼前的行为和这个非常相似。但是这里有些不太自然，因为据他所知，自己的这位表兄对神秘学的痴迷超过十年，虽然加入神秘学爱好者的圈子是大概十四岁左右时的事了，但即使如此也有六年的圈内经验，怎么可能突然表露得像是个毛毛躁躁的菜鸟……

“……”

如果不是自己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巫师朋友，汤姆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个不自然的地方，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吧。

如果他并不知道，在一般人都能接触到的神秘学之外还有另外的、真正的神秘学的话。

“过去六年的时间都在，因为某种原因知道了真正的神秘学的存在，觉得过去好几年的时间都被浪费掉了。而成年礼这个人生的节点越来越近，变得焦躁起来，所以不断地寻求真正的神秘学知识，最后找到的是有关「自然与灵的合一」的事，这是真的……或者他认为这是真的，然后自己制定了那个去迦南参加骑士训练，训练结束后直接前往真正目的地的计划……吗……”

的确，这样捋下来，能得到一条合理的事件链。

首先是因为某种原因，喜欢神秘学的乔斯达表兄得知了自己一直以来热衷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神秘学，于是他开始通过各种方式收集真正的神秘学情报，并在某处得到了关于「自然与灵的合一」的事。兴奋和激动的他迅速拟定了一个计划，并在成年礼后付诸实施。

这个计划也并不复杂，首先趁着迦南每年固定的训练营开放前往迦南。骑士训练是不能带随从的，新时代的乙太骑士与古典骑士不同的一点就是没有扈从的存在，这样可以一个人出发以摆脱家族的监视和阻拦。而在骑士训练营中的训练也包括野外生存训练，他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这个，想要通过训练以增强自己的野外生存能力，让他在进行自然与灵的合一——无论那是某种仪式还是修行——时能在野外生存下来。

然后在骑士训练营结束后，他立刻切断了与家族的联系，进入了大森林之中。

但在之后，他却因为遭到了魔物的袭击而死去，久久未归的他引起了他的姐姐，玛丽的担忧，于是派自己的手下，那几个在迦南出现过的有着神秘力量的女人去寻找，最后通过某些方法最终找到了他的遗骸……

——说得通。

汤姆想着。

——但依然有不自然的地方。尤其是，如果玛丽一开始就有那些掌握神秘力量的手下，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和自己的弟弟接触呢？她是什么时候得到的那些手下？

而且，又是什么人让他偏偏得到的是关于「自然与灵的合一」的情报？

这个事还有疑点。

但也因为这样才显得真实，如果才调查了这么几天就得到了完全的，没有任何疑点的结果，汤姆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某个手眼通天的家伙控制了情报了。很多时候，没有不自然这种事本来就是最不自然的。

“乔斯达表兄，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如果父亲没有在小时候像是念咒一样教我要爱家族里的人，要爱自己的兄弟，我也不用这么苦恼了吧。”

拍了拍因为思考而有些发热的额头，汤姆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将放在一旁的相框的遮光板掀开，露出了下面的银版相片全家福。

在凝视着那个唯一站在第一排，在老人之间露出灿烂笑容的男孩一会儿之后，他重新盖上了遮光板，站了起来。

调查还要继续下去，即使这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但他有耐心，无论是培育优质的乳牛，照料肥沃的土地还是经营一个品牌都需要耐心，而他一直很有耐心。

“不过，让家族内部因为继承权这样下去也不行，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结束继承权的争端才行，为此，凯撒……那个人是关键吗……”

转换思路，一边考量着要如何才能拉拢凯撒，一边为了检视庄园内宴会准备的情况，汤姆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

差不多与此同时，在萨拉丁和西西里之间的海面上，城邦联合舰队，临时旗舰，「血牙虎鲸」号的指挥室上，一声难以置信的怒吼响起。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居然要下令击毁任何从西西里方向靠近我们的逃难船只！之前的威吓炮击还不够吗？！每一次开炮在西西里和我们之间造成的隔阂和伤痕是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去抚平的！”

“如果米诺尼斯先生能说服那些从岛上冲出来的人们，让他们立刻掉头回到岛上等待救援，那么我立刻撤回这个命令。”

“你！”

“我们在面对的是一场瘟疫，米诺尼斯先生。感染速度和致死速度都极快的恐怖瘟疫。而我是一个军人，我和聚集在这里的每一位舰长，每一个士兵的职责是阻止这些危险的带病人群离开西西里，将可怕的瘟疫带到别的地方，为此，国王陛下授予我们使用任何手段的权力。”

站在舰桥上的舰长看着远方，在之前的一轮威吓性的炮击中被吓退的船只们。

既有普通的渔船也有货船，在望远镜中，那些船只的甲板上满是面色憔悴，惶惶不安的市民们。

就在昨晚之前，他们还在自己的故乡过着和平的生活，但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致命的瘟疫弥漫在他们的身边，城市的秩序彻底崩溃，好不容易逃离岛屿，却又有军舰的炮火朝着他们的头顶轰落。

仅仅是一夜之间，他们的生活就完全崩坏了。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啊……”

“我们也是为了我们的家人、朋友活下去而阻止他们逃离的，如果说他们想要活下去而逃离是对的，那么我们也是对的。如果说我们为了让家人活下去而对他们开炮是错的，那么他们为了自己活下去而危及其他人也是错的。”

舰长淡淡地说着。

“那是能让一个上万人的城市在一夜之间崩溃的瘟疫，比天花和黑死病都更为恐怖，让我想起曾经肆虐大陆的尸斑病。各位陛下和议会的决定是最坏的情况下，哪怕西西里上的人们全部死去，也绝不能放一个人离开，多亏了西西里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城邦国，否则，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战争了吧。”

指挥室中这样的叹息不断响起。

“可是也不能忽视这样的可能性，在西西里，有些家族势力还是非常强大，拥有军火，而且西西里也有着风帆战舰，虽然在我们最后得到岛上的情报时那两艘战舰还在市政的管束下，但现在可不好说了。”

“那位送信的人也已经病发死去了，他很聪明，把交接情报的位置选在了海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登上陆地。真是英勇的人啊。”

“而且说到底，比起我们，真正能解决这场瘟疫的医疗部队还没有准备好吗？”

这句话刚说完，指挥室的门被推开了。

把鸟嘴面具夹在腋下，身穿涂满蜡的黑色皮衣，在盛夏的阳光下把自己包裹得除了脸几乎不露出一片肌肤的人出现在了指挥室中，对着这些人行了一礼。

“让各位久等了，前往西西里调查并支援的医疗部队已经从各城邦国召集了优秀的医生与护理士，现在整编完毕，准备出发。”

那是这个大陆上没有人不会知道的，瘟疫医生的装束。

第837节 EP.191 同一片蓝天下「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