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莉塔的收容物日志 第744章

监牢的探视窗打开了。

埋首工作的老人抬起头，以为是半小时前文件的回复到了。但铁窗之外，他看见的却是一张少女的面容。

他手中的羽毛笔不自觉地停下了。

“......真高兴你平安无事，罗曼罗兰女士。”

“我倒是很惊讶你这个死刑犯居然还能有一张办公桌，还有这么多人在你的牢门前来来往往。”

“毕竟现在恐怕没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匀出来判决我的罪行，既然如此，就让我再多发挥些余热吧。”

文森特推了推眼镜，这位老人穿着囚服的样子不复玛格莉塔曾经见到的高贵，但是他笔直的背脊却好像并未因为监牢低矮的天花板而弯曲分毫。

“倒是我们的英雄女士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只是为了再来见我一面。”

“差不多吧，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对你说一句话的，但看到你的脸，一些问题又浮现了出来了，所以我决定多问几句。”

隔着小窗，玛格莉塔靠在墙边，这样说道。

在七天前，她没有机会从这个男人口中问出她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和露娜一起奔赴战场，而回来后，整天检查，报告，被观察隔离，她也一直忘了找机构要关于文森特的审讯记录。

不过算了，答案还是自己问出来更好。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知无不言。”

“因为已经没必要隐瞒了?”

“没错。”

文森特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他的确没有再隐瞒什么的必要了。

“你所说的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的计划，真的全都是唬骗我的吗?还是说，你们一开始的计划真的是这样，只是在抓到了格罗斯后转为了借助「燃烧的女王」力量的那个。”

“一开始我们的计划真的是这样。最后告诉你的地点也是真的，那里确实是我们最终准备仪式的地点，只是在当时，我们还没有开始准备——我的演技其实不算好，当时能成功真是感谢命运的眷顾了。”

坦然地承认着自己耍的手段，文森特露出了一个在玛格莉塔看来十分恶劣的笑容。

“在剿灭了米利安教派，从他们那里得到相关的知识和仪式后，那个计划我们就开始酝酿，那些米利安教派的残部也是我们故意放走的，基本上就和你推断的一样，我们暗地里控制着那些人执行。因为当时完全看不到消灭科学之神的希望，所以我们的最终目标真的只是提高下一代的综合素质，想依靠人才放缓被追赶的脚步。”

“所以当你们发现了解决问题根源的办法后，哪怕明知那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也……”

说到这里，玛格莉塔仍旧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这段时间她一直待在经过巨兽与巨像的战斗后最为完好的白金宫中，但通过自己的孩子们，她依然得见洛伦城的惨状。

那些她曾经和露娜一起去视察过的街道，那些曾经在白金宫的露台上俯瞰的街区，那些本不该遭受如此苦难的人们。这座大陆最大的城市有三分之一被夷为平地，剩下三分之二受损严重，虽然大陆诸国的救灾队已经陆续赶到，救灾物资也从王国各处送达，但确认罹难者的数量还是每天都在增多。

“另一方面是，我们认为原本的计划相比起来实在太不负责了。寄希望于下一代是一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同样也不负责。我们也无法确定，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以后的格辉派还有没有能力执行。”

.......

“从结果上看，这一切都值得，不是吗?只要罗曼罗兰女士你有看报纸，一定会明白，新的时代——科学大发展的时代就要来了，而这个时代就会像乙太历一样，从森海开始。”

“我的确有看。”

玛格莉塔冷冷地说着。

“但是我依然要这么告诉你——文森特先生，你是错的。”

牢房里的声音消失了。

文森特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窗口，逆光遮掩了少女的表情，但即使如此，这个男人还是从她说这句话的语气里嗅到了一种他很熟悉的味道。

“看起来，你也做过类似的选择了。罗曼罗兰女士，而且——原来如此。”

老人的话到中途，转为了一种了然。在牢房外，玛格莉塔本来等待着男人气急败坏的反驳，但传入她尖尖耳朵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看起来，你做得比我更好，这很好。”

“......你说什么?”

“很意外?觉得我在嘲弄你?不，在我看来，你甚至可以说是伟大，罗曼罗兰女士。但即使你比我做得更好、更对，那也不意味着我是错的。我会对人们的牺牲忏悔，但我不会改变想法。”

“......我想也是。”

“请不要误会，我是真的认为你很了不起，也遗憾于这场灾难和牺牲。但同时我坚持我做的是正确的事。只不过我的正确无法完美。不过，或许总有一天，你会无法完美地解决一个问题呢，到那时——”

“到那时，我会记得你这个混蛋的“榜样’和这座城市的惨状，然后告诉自己，哪怕无法完美地解决问题，也绝不要像你一样!好了，我要说的说完了，文森特先生，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见面了。最后，就人我祝愿你凄惨无比的死去，用你的痛苦向被你、被你们害死的所有人赎罪吧，你的罪行唯有如此才能偿还。”

铁窗外，少女的身影消失了。她最后的话语虽然完全是诅咒，但是文森特却没来由地觉得，她在微笑着。

“可我注定被秘密处决，再凄惨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如果真的能够赎清，那就承你吉言了，罗曼罗兰女士。”

不，她绝对是在微笑着。

摇了摇头，文森特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轻声地自语着：

“然后，谢谢你，虽然你肯定听不到，但是，我的确对保护了森海的你无比感激。”

这份心情并不是虚假的，对于避免了他们计划最糟糕结果的少女，文森特并无分毫的憎恨，但是，他也不会让自己的感谢传入她的耳中。

这份复杂的心绪很快便消失了，文森特提起笔，在还没看完的计划书上写上了几句改善的建议。

在他血债累累的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还有为自己的祖国能做的事。

重新回到地面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玛格莉塔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穿过明明是春天，却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被大量摘取、制成慰问的花篮送往洛伦各处而显得有些荒芜的花园，朝白金宫的寝宫走去。

这场会面结束之后，今天她就没有其他的预定了。现在，她打算回到自己最爱的公主殿下和姐姐们的身边去。

玛丽和欧琳丝是在玛格莉塔她们回到洛伦后的第三天回来的，当然，猩红也是在那天重新出现在少女们的面前。

“哎呀，真是受够那些星界的伟大存在了，实在是太肆意妄为……”

罗曼罗兰家的两姐妹除了因为担心玛格莉塔她们的安危失眠了几天之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被「燃烧的女王」扣下的血族的王女却是被狠狠地折腾了一顿

按照猩红说的，那位伟大的存在把她彻头彻尾地研究了一遍，然后基于研究的成果和锻造瑟莱忒的技术，搞出来了一种可以自我增殖、改变状态的金属生命来，还打算给猩红也「晋升」一下。

好悬在最后关头，祂注意到了猩红和苍白之血的独特联系，放弃了这个想法，并且把猩红给放了回来。

在得知依兰丝诺亚里发生的事后，这位血族的王女感到十分遗憾，错过了这样历史性的时刻，但接着又对玛格莉塔说，经历了这一系列的事件后，她的血似乎更好喝了……

结果这几天玛格莉塔每晚都被她抱着，吸血吸到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迷。

嘛，玛格莉塔倒是没什么不满的，就相当于一个每日进行的血液检查了——

呀!

这个时候，在她的脑海里，一只小影鸦叫了起来。

玛格莉塔的脚步顿了一下，环视了周围一圈，然后在花圃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共享来自飞舞于晴空的孩子们的感官。刹那间，她来到了洛伦的一个街头，立在一株没有在七天前熔岩喷发的大地震中倒塌的古树枝極上。在萌发绿叶的树荫下，原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字路口，但在某位不知名的巫师在某天经过之后将因地震产生的断壁残垣变成一片平地，顺带救出来七八个被困在废墟中的幸存者后，这里就成为了一片设置着临时营地的广场。

在广场的中心，一些木箱叠成的高台上设置着简单的警钟和扩音器，现在，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正站在扩音器旁边，神气地敲着警钟。钟声就是休息的信号，手头的事物不那么紧急的人们纷纷停了下来，聚集到高台边。见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两个小孩也认真地清了清嗓子，然后用稚嫩的声音，向所有人宣读着：

“今天的科学进步成果发表会要开始了!虽然在不久前的灾难中，美丽的王都遭遇重创，我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是伟大的机械女神看到了我们顽强的意志，祂锻造了弥赛亚，与可怕的巨兽做斗争，而被祂保护的我们也向伟大的女神做出了证明!”

“弗莱明·亚历山大爵士今天正式发表论文《关于一种从霉菌中提取高效杀菌物质的可能》，据信，一旦这项研究完成，人类将获得有史以来最高效的杀菌药物!”

“洛伦大学的法伦因博士的实验得到了复现!这位伟大的先生初步揭露了乙太的本质——这种我们使用了数百年的能源物质本身并不具备任何能量，它的全部能量都来源于太阳、风、地热或者潮汐，法伦因博士设计的巧妙实验证实了乙太在与秘银接触释放能量后并未消失而是变得无色透明，只要从外界给予光照与热，甚至是动能，密闭的透明容器里就会重新出现乙太，这是乙太研究学历史性的发现!”

“当然不能忘记从数天前就开始，直到现在依然几乎是不眠不休在学术界位于风口浪尖的《万物的本质》，作者琳丝法尔女士第一次真正地让我们看到了是什么构成了世界的万物，是什么构成了我们，虽然关于她阐述的要素理论依然受到很多学者的攻击，但是无论结果如何，她和其他学者们一定能极大地加深对世界本质的研究!”

稚嫩的话语宣读着今日以来接连在森海的学术界引起震动的各种发现，在这三个最重大的消息之后，还有诸多同样虽然偶尔有咬字不清晰的问题，但是听众们只是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玛格莉塔也一样。

这样的宣读是莫妮卡组织的宣传手段，虽然洛伦城受害惨重，但森海王国的工业实力让救灾物资基本没有短缺的问题。可是要让人们从一场灾害中振作起来，光有物质的输入是不够的，精神方面的支撑一样重要。

在这里，莫妮卡选择了宣传自那一天以来，森海王国那如井喷一般涌现的科学发现。

灾难结束后最初的三天，以受到影响较小的皇家学会和奥克斯福德幸存的那些学者、教授的“劫后余生获得的启迪”为主，足足七八十种新的理论、发明和发现被提出，囊括了几乎人类已知的所有领域。其中有一些很快得到了初步的证实，另一些则还需要更近一步的研究或是陷入了争论之中。

几乎每一位学者和科学家都这样描述自己为什么会在劫后余生后忽然得到这样的成果，他们要不是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原本的实验中一个不知为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发现——比如那位弗莱明爵士。

地震结束，他焦急地回到自己的实验室想处理掉自己为了研究而培养有病菌的培养皿时，从那些残破的培养皿中，发现了一个不知何时受到了霉菌污染的培养皿。

在霉菌的周围，根本看不到本应有的致病菌的金色菌落。

又或者，是以前一直发现不了的情况忽然被发现。

就像是那位发现了乙太本身并不带任何能量，而是吸取并储存其他来源的能量的博士。他向人们展示的实验他自己早已做过千百回，但在收拾自己的屋子，翻看自己以前用作试验记录的相册，他才突然发现，从几年前他就已经拍下的，乙太消耗干净的密闭容器经过光照后的内部情形的照片之中，容器之内重新出现了紫色的乙太。

但他——还有他的好几位学生，同事都发誓，在那天之前，所有相片中都没有乙太重新出现过的丝毫痕迹。

还有一位数学家，在这几天攥写论文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直到几天前自己都把证明式里关键的几个符号写成了另外的，还完全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这些案例倒是让莫比乌斯机构从结果推测出了科学之神给人们设下的禁锢是如何作用的——那十有八九是认知上的影响，恐怕是，即便人们完成了研究和实验，即使可以证明某种理论的，推动科学进步的证据已经近在眼前，只要人们不向祂献上信仰，就无法正确地认知，而是会陷入各种各样的错误。

换言之，不仅仅是森海，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学者恐怕已经做出过了很多成果，但是在科学之神的禁锢之下，没有人能真正认识到这些。

想到这里，玛格莉塔就感到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虽然自己对着文森特说了那样的话，但她对这样的难题，也想不出任何更加正确的方法。

“赞美机械女神!”

将近三十分钟后，孩子们的念稿结束了。除了最开始的三项，他们还宣读了高达十余种的发明发现成果，玛格莉塔让小影鸦看了一圈，这个广场里那种嘀咕着“这么大的灾难之后才这么多发现，难道我们好好过日子碍着这些科学家搞研究了吗?”的人似乎没有。在孩子们下场后，一位穿着机械之神教会服饰，脖子上挂着沾湿了汗水的毛巾，还戴着脏兮兮的工程手套的牧师站到了高台上，说了一系列激励人心的话语。

“......好了，各位，让我们加把劲，把我们美丽的城市重新建立起来吧，让我们尽早回到过去的生活，为了文明的进步而奋斗，女神派弥赛亚来保护我们，可不是为了听我们对祂祈祷的!”

并以这样的话语作结。

这样的话是为了引导灾害发生后在洛伦城出现的广泛的宗教情绪。

在那一天有太多的人看到巨像从天空的烟灰之镜中落下，宛如救世主临世，就连“弥赛亚”这个对巨像的称呼也是人们自发说出并认同的。

如今洛伦城外，正在把那尊巨像从被岩浆凝固后的火成岩里挖出来的工地边警备森严，就是为了阻止这些人的靠近。

或许是因为巨像是「燃烧的女王」的直接造物，又或者是因为这位星界的伟大存在亲手给人类摘下了科学之神的束缚这件事因为其的位格产生了某种象征性。人们之中出现了一种广泛的认知，即祂就是机械之神——准确地说，是机械女神。

不仅仅是洛伦城，在法兰索丝的各地，连当时远离森海的玛丽和欧琳丝都产生了这种认知，很显然是一种象征性力量影响的结果。

于是，莫比乌斯机构也只能顺水推舟地将如今依然在城外，身体被涌出的熔岩覆盖的巨像解释为神迹，是机械女神——也就是乙太纪元以来被广泛信仰的机械之神真正的身姿——所创造，用来守护人类的「伟大的协助者」。

反正科学之神已经彻底湮灭，只要不再引发一场战争造个真的机械之神出来，莫比乌斯机构也不介意再让这个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发挥更大的作用。

如今，森海王国乃至全法兰索丝各地，机械之神的教派都在紧急进行教义的改编。新的教义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把这位机械女神塑造成一位并不是为了得到信仰，而是不忍见诸有着发展潜力的人类毁于巨兽的蹂躏，充满慈悲的神明。

祂期望的是人类科学的进步与发展，而非对自己的崇敬——某种意义上，这倒也没说错。

只不过，考虑到警察和机构这几天抓的都能凑好几个大队的各式自称自己获得了某些启示的真假“先知”——尤其是真的那些——显然，机构为这件事而感到头疼的时间，恐怕会比为自己在「欲望之母」面前犯下的错误头疼的时间要长很多吧。

……这么说起来，虽然两个机器人、亚大和伊娃重新出现在洛伦城，并且活跃于救灾之中。也不知道机构对机器人的承认打算怎么做，还有，格罗斯当天就趁着混乱消失了……嗯?

发散着自己的想法，正打算结束与影鸦共享的视野的玛格莉塔在这时忽然看到临时的医院中，一个身影鬼鬼祟崇地钻了出来。

他左右观察了一下情况，见人们的注意力还在广场那边，于是松了口气，挺起身来，把双手插在脑后的棕发之中，自然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等一下!”

他刚刚走出来的帐篷中，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女追了出来。

少女的金发凌乱，身上还到处贴着纱布，缠着绷带，她尖声的喊叫让青年猛地缩起脖子，把手指放在嘴前，用力地“嘘——嘘——”地吹着。

但已经来不及了，附近的警卫显然听到了少女的声音，带着一阵犬吠靠近。青年的脸上露出了大难临头的神情。而这个时候少女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搞砸了，她有些惊慌地看着面前的青年，手足无措地说着：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向你道谢，想要——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如果有缘分的话。但现在，我得先溜了，再见!”

青年转身就跑，片刻后，从帐篷的另一边，牵着警犬的警卫跑了过来，他看到站在帐篷外的少女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开始向少女询问将她的伤腿治好的人往哪边跑了。而少女果断地指向了和那个青年逃跑的路线完全无关的另一个方向。

这样的一幕，在这段时间也时有发生，尽管玛格莉塔知道，这不能代表什么，但至少，这是一个令她感到欣慰的画面——

—耳边忽然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

“?!”

切断了与自己孩子共享的感官的玛格莉塔睁开眼睛，猛地回过头后，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欧琳丝来到了自己的身边，把双唇凑到了她的耳边，轻轻地吹息着

“欧、欧琳丝姐姐?”

“又在用小鸟们的视角看城里的情况吗?”

“因为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呢……露娜大人和玛丽姐呢?”

“她们和女王陛下在一起哦，女王陛下好像希望露娜再多在森海待一段时间。”

“啊，露娜大人这段时间都特别苦恼呢。”

“是啊，王储殿下意外去世，女王陛下又说自己的身体可能撑不了太久，继续当摄政女王的话，立场会十分微妙……”

听到这件事，玛格莉塔有些感慨。

因为就建在莫比乌斯机构总部的上面，白金宫在世界引擎停机后引发的地震中几乎没有损，但是人员的伤亡却没能完全避免，而这位年岁已高的王储就是其中一位牺牲者。

随着岩浆喷发突如其来的剧烈摇动让他一跤摔倒在地，后脑勺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等到摇动结束时已经不省人事，而送到莫比乌斯机构的医疗部时已经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