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弥夜
“我回来了,老爹。”
一直冷漠,眼神更像是死人一样死气沉沉的真田朝阳,露出了符合他现在年龄的笑容。
如果走到外面,很难有人把真田大和与真田朝阳两人在血缘方面联系到一起。
相较于真田朝阳丢到人群里也找不出来的大众脸,真田大和长得一张池面脸,再加上年轻时各种苦工的打熬,人入三十依旧体态匀称,没有像多数中年男人发福,就算自称是某时尚杂志的专属模特也不会有人感到违和。
真田朝阳反身将门拉上,坐在吧台的座位上,右手拇指食指捏在鼻梁两边,看上去有些疲惫。
做出决定很轻松,但是随之带来的阴郁心情也并非虚假。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后,除了父亲真田大和,真田朝阳没与其他人产生太多联系。
与阳乃一个月的相处时光也不容轻易抹煞。
但还是那句话,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只相识一个多月的学姐,就把自己的老父亲抛下,不管不顾的去玩命。
他只是做出身为人子的选择。
真田大和看到儿子手上的绷带,紧张的抓到眼前左看右看。
“怎么了这是?你手怎么受伤了?”
“学校里的玻璃碎了,用手挡了一下。所以老师放我提前回家了啊。”
看着自家老爹紧张的样子,真田朝阳抽回了手嫌弃道;“行了行了,男人的手有什么好看的。老爹,给我一杯乌龙茶。”
“等下我带你去下医院去看下。”
“不用了,学校的老师已经带我去过医院了。”
看出儿子心情不大好,真田大和递上一杯加冰的乌龙茶,关切的问道;“在学校里和同学吵架了?”
“没有。”
真田朝阳一口气喝了半杯,眉宇中的阴翳依旧不减分毫。
老父亲并不点破,转移话题道;
“说点让你开心的事情。”
真田朝阳眉毛一挑。
让他开心的事情?
真田大和从柜台底下拉出一个大塑料袋,透过外面的透明塑料,看出里面装的全都是信件。
“这都是一个人给你寄的信哦。”
真田朝阳有些惊讶。
“给我的?”
“猜猜看是谁给你的?”
真田朝阳摸着下巴苦思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真田大和一个亲人,也没有朋友,甚至连说得上话的同学也没几个。
说句不好听的,哪天他要是死了,亲手将自己养大的老父亲除了会因失去相依为命的亲子悲痛不已外,还又该邀请谁参加爱子的葬礼而感到茫然失措。
还有谁会这么念叨他?
“猜不到了吧?你这小子,我都说了要多和人谈谈交交朋友,别整天都阴沉着脸,多笑一笑。”
老父亲将装满信件的塑料袋放到儿子面前,笑道;“还记得以前有个一直跟在你后面,那个叫竹上阳乃的小女孩吗?这些信都是她写给你的。”
真田朝阳愣住了。
竹上阳乃是他以前的青梅竹马,但在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搬家了。
这家伙在搬家后到现在还一直在给自己写信?
看到真田朝阳惊讶的表情,老父亲心里充满了偷税的快感。
儿子太过早熟,固然让父母感到省心,却也少了许多乐趣。
“七年前阳乃她们一家搬走以后,没过多久,我们不也搬走了吗?”
真田朝阳点了下头。
在竹上阳乃搬走后不久,他们父子二人就被卷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那段日子真的是他们父子二人最狼狈最黑暗的时候,甚至比之前流落街头,身无分文的时候还要恶劣。
好在还是熬过来了。
“那个孩子并不知道这件事,以为我们没有搬走,一直在给你写信。”
真田大和像是搬运垃圾的清洁工一样,从吧台下又拿出两个大塑料袋,里面同样是装满的信件。
真田朝阳问道;“老爹,这些信你从哪里拿的?”
“是之前我们住的公寓的房东前田先生,他帮我们把这些信给收好了。恰好上野先生有回千叶,就让他帮忙带过来。”
“他原本也想丢掉,但是看到这么多信,也就心软了。”
“有兴趣的话就看看吧。”
真田朝阳点了下头,接过吧台上那些装满信件的塑料袋。
因为右手受了伤,他只能用左手提这些装满了信件的袋子,走回二楼的卧室。
好沉。
小店的一楼接待客人,二楼就是他们父子二人起居休息的卧室。
一套办公桌椅,一架台灯,一个父子二人共用的衣柜,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壁橱,以及摆放在角落,用绳子扎起来的课本,书籍和练习册。
真田朝阳将塑料袋放在办工桌旁边,方便拿取,坐在转椅上,从里面拿出一封信。
这些或新或旧的信件并没有按照日期整齐的摆放,而是全都散乱着一股脑装进塑料袋。
真田朝阳并没有从头开始看的强迫症,拆开哪封就看哪封。
信的内容如他所想,平淡的像是白开水,全都是竹上阳乃的日常。
有抱怨双亲的态度和自己怎么处理矛盾,有诉说妹妹雪乃不理会自己还得装高冷,苦酒入喉心作痛,也有和朋友去了哪里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翻阅这些穿越时空的信件,像是一把把大小不一的掸子,将时间的蒙尘掸去,让老相片重新得见天光,不再模糊不清。
真田朝阳慢慢回忆起与竹上阳乃相处的时光,
那个时候他已经接受了穿越的事实,也在默默的尝试接受自己这一世的父亲。
当时的父子二人在物质条件上相当窘迫,连一般的幼儿园都上不起。
为了在工作期间不让真田朝阳发生什么事,真田大和只能修改年龄让儿子进当地一所垃圾小学。
学校教务处唯一重视的问题,只有学生有没有如数交纳学费。
在将唯一的一张福泽谕吉连续丢到验钞机中查证了三次,学校的老师将明显还不到入学年龄的真田朝阳随手划入了三年级的队伍,事后发现错误也懒得再改。
这样的学校,其生源之差校风之歪师资之扭曲可见一斑,而真田朝阳所在的F班,称之为不可回收垃圾堆也不为过。
不过真田朝阳也只是想要一个能打发时间的场所让明天打苦工的老父亲放心,所以也就平安无事的在里面待了下去。
直到入学后没多久,竹上阳乃作为转学生来到了F班,成为了这个放牛班唯一的光。
不得不承认,在那段还算黑暗的时光,竹上阳乃确实让他不那么阴郁。
在经历一些事情后,他和竹上阳乃就成了可以一起上下学,还能互相寄宿在彼此家中的关系。
长辈们对此乐见其成,毕竟双方的长辈为了生活都忙于工作,小辈之间互相有个照应再好不过。
直到三年后,竹上阳乃一家不告而别,真田父子两人被迫远走,这一段情分就此终结,事如春梦了无痕。
如果不是真田大和提起,真田朝阳几乎都忘记了,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
窗外的天空渐渐阴沉,不知何时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声。
真田朝阳惊觉已是傍晚,桌面上,脚下,都是被拆开的信封。
“最后一封,剩下的明天再看吧。”
他伸向塑料袋的手顿了一下。
明天……
明天之后,不,或许在数个小时之后,阳乃就要再次迎来死神,死于某一场巧合的惊人的意外。
失去部长的侍奉部,或许会被平冢静原地解散,也可能他会被迫担任新的部长。
但无论如何,没有了阳乃的明天,就要来了。
“想什么呢,不过是相处了一个月的学姐。”
真田朝阳自嘲一笑,原先看信慢慢舒缓的心情再次阴翳。
原先想抽青绿色的信封,也受到心情的影响,抽到旁边淡黄色信封。
对于真田朝阳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今天看的最后一封信件。
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他意外的发现,这封信的日期居然是去年的三月末,也是迄今为止时间最近的一封信。
新的开头与中间,依旧是平淡的日常琐事和抱怨。
也许是因为要成为高中生,竹上阳乃的笔墨比之前看过的信件要成熟不少。
真田朝阳的阅读速度很快,很快就读到末尾。
“朝阳,我最终还是决定要到总武高的东京分校,渡过我的高中三年。”
“我知道,或许我们再也不可能见面了,两千万人的东京太大太大,就算我在神面前祈求,也不可能再有重逢的奇迹。”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再尝试。在我最黑暗的时候,是你将我拉了出来,并告诉我以后的路上如何披荆斩棘。”
“我不想你成为我人生中的注脚,也不想成为你人生中的过客。”
“当再次重逢的时候,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看到这里,真田朝阳的心中冒出一股诡异的感觉。
竹上阳乃的字迹,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种既视感莫名的让人感到烦躁。
“可是,又会有谁会给我寄信?”
真田朝阳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确实没有人给他寄过信,但有人借给过他笔记与书籍。
目光凝视在书桌前的小书架上,在最边上是阳乃借给他的《我是猫》
真田朝阳抽出阳乃借给他的书,快速的翻页。
这本书是阳乃翻看了很长时间的旧书,上面有着阳乃自己的心得体会。
当翻到相当后面的部分,看到阳乃的字迹时,翻书的手指徒然僵硬,翻开的纸张被撕裂出一道小小的口子。
一模一样。
他从来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事。
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当他放弃了学姐,选择了老实苟命与老父亲安安分分的生活的时候,却得知自己放弃了的学姐,是陪伴了三年的青梅竹马。
真田朝阳低声喃喃;“她只是当了三年的青梅竹马而已。”
但却是除了父亲以外,唯一陪伴他这么多时间的人。
“我只是一个树洞而已。”
但却是在分别许久后,始终挂念自己的人。
真田朝阳看着桌面上的信件,五味陈杂。
他的眼前浮现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幻象。
一个是他坚持己见,在陌生的灵堂前看着阳乃的黑白照,变成幽魂的阳乃愣愣的看着自己,不言不语,冷的让他抱住了臂膀。
另一个是现在反悔去和阳乃汇合,一起面对层出不穷的死亡,直到某一次中,再也无力回避。失去独子的老父亲在午夜坐在吧台的座椅上,眼神晦暗的擦拭着酒杯,不时低头看向旁边他们父子二人的合照,安静的只能听到楼梯口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