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离瞳
“滴滴滴——滴滴滴——”
冰冷的起床铃声响起。
个人终端始终是机械，即使搭载了弱人工智能也无法达成完全人性化目标，而往日设定的程序确保了它的铃声会一直持续到将主人从睡梦中唤醒。
因此，除了床和桌子等必备家具以外空无一物的房间中，铃声如同索命死神般循环往复，回荡不绝。
直到床上那面容憔悴的中年人睁开眼睛。
侦测到睡眠状态改变，个人终端终于停下了聒噪冰冷且机械的铃声。
偌大的房子突兀变得静谧。
唯一的声源消失，耳边便再无任何声响。
——安静得像是太平间。
苏同脑子里突兀蹦出这个想法，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像就像吧。
反正都无所谓了。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疲惫地深吸一口气。
他应该感到轻松的。
房贷车贷昨天都还完了，这两座始终压在他背上的大山终究被他用愚公移山的速度慢慢挖开——可脊背已经在长年累月的重压下变形。
他原以为他应该会感到轻松的。
可并没有。
精神的脊椎已经扭曲，直不起腰，在漫长辛劳生活中养成的生物钟和昨晚忘记关掉的闹钟在清晨六点准时提醒他起床。
他原想睡个好觉。
可已经睡不着了。
大脑昏昏沉沉钝痛，身体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又被无处不在的疲惫束缚，抬起一条胳膊就已经是他所能做的一切。
但……
但这种感觉绝对不是解脱。
大概是麻木。
糟透了啊。
可或许让它就这样糟下去……或者更糟一些也没关系。
苏同莫名其妙想。
毕竟……
已经没什么能更糟下去的了。
不是么？
……
起床。
已是2045年。
科技进步带动社会发展，同样也推动生产力提升。
智能家庭系统已经彻底成熟，并早已走进千家万户，而最尖端部分甚至已经尝试搭载强人工智能，几乎实现了彻底的智能化——但那样的顶尖科技理所当然只属于这世界站在金字塔最顶尖的一小撮人使用。
科技的光辉惠及所有人类。
而穷人不算人。
他很清楚。
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在传统行业中流血流汗半辈子所得来的报酬只够他在一线城市里买下这座两室一厅的房子，在钢铁丛林中勉强觅得一处歇脚之地。
可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不少人羡慕了。
一线城市的房价是令所有年轻人都绝望的一串数字，那串数字意味着他们哪怕走了狗屎运中了彩票头奖都不一定能买下一处房产。
可与他无关。
苏同僵硬地走到厨房，拉开冰箱。
今天的早餐是牛奶面包和荷包蛋。
昨天的早餐也是牛奶面包和荷包蛋。
前天也是。
不同的时间同样的早餐，他已经连着吃这老三样多久了……
他记不得了。
也懒得去想了。
说起来曾经的他似乎对各样美食有非同一般的追求，曾经想着要走遍天南海北尝遍各种美食。
那是什么时候的想法来着？
苏同慢慢嚼着寡淡无味的面包，感受着粗糙的纤维在口腔中被磨碎，在唾液的作用下粘稠混合起来。
一，二，三，四……四十五。
四十五次咀嚼。
两片面包，一杯温牛奶，一只荷包蛋，吞吃入腹所需要的咀嚼次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十五次。
他记得很清楚。
非常清楚。
可为什么偏偏想不起他当初是什么时候想要吃遍大江南北……
哦。
他想起来了。
大概是高中大学时吧。
那时候的他对人生还有热情，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侥幸心理，觉得生而为人终究能够得到救赎。
谁没中二过呢。
他想着，嘴角扯起一丝苍白无力的笑容。
那时候挺好的。
因为那时候的他至少还有前进的方向。
可如今……
苏同喝完最后一口牛奶，站起身来，洗干净餐具。
无事可干。
他突兀有些茫然无措的感觉，跌跌撞撞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接着扫视一圈周围的一切。
客厅是精装过的，很好。
沙发是他亲自去家具城精挑细选过的，很好。
沙发对面电视柜里摆着他年轻时很想玩很想买的游戏机。
也很好。
可为什么……总感觉缺了什么？
从昨天还完最后一笔房贷他就开始这么想了。
他的人生好像缺了什么。
一道巨大的罅隙撕裂了他，从头颅到脖颈到胸腔到腹部，于是狂涌的寂寞与虚弱蜂蛹而出，溢满他这无聊躯壳的所有角落。
他弯下腰，像中了枪般按压着胸腹，感受着那突兀袭来的钝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苏同终于想到了。
人是不断前进的，可前进需要方向。
房子，车子，票子，女人，金钱，地位。
这都是方向。
究其本质是贪欲，是想要拥有，无所谓其光明或是阴暗的属性，只要能够提供欲求或是继续前行的动力就已经足够。
可他没有贪欲。
他没有欲求。
母亲过世前要求他活着，希望他过得幸福。
而他理解的幸福是母亲生前给他定下的目标——在大城市里安稳扎根，买车买房。
他已经做到了。
所以，他不知道该再做些什么。
他失去了[方向]。
◆
思维被身体主宰。
茫然间他已经下了楼，漫无目的走着。
周围自寂静无声渐渐转为喧闹。
小区附近有个广场。
他知道的。
广场上很热闹。
已是清晨，广场上有人在散步，在聊天。
高科技时代，信息化教学取代了传统教学模式，因此路上早已看不到学生。
面前只有一群老年人在散步下棋，打太极拳，跳广场舞——至少在这时候，2045年的清晨与2015年的清晨是一样的。
现实于此与记忆骤然重叠。
苏同茫然踏出一步。
可脚上腿上全身传来的疲惫与无力再次提醒了他……他也即将要踏入眼前这群老年人的行列中。
苏同沉默，前行。
周围很热闹。
有穿着舞裙的大姐正扭腰跳着广场舞。
有挺着大肚子牵着老公手正一脸幸福慢慢沿着公园散步的孕妇。
有坐在凉亭，在一圈老人的旁观下争得面红耳赤时不时又喜笑颜开下着象棋的两位老大哥。
他们脚上都带着笑容。
只有他没有。
他只是微微眯着眼睛，在格外猛烈的清晨阳光中茫然走着。
有对老夫妇迎面走来。
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甚至能看到脸颊上明显的老人斑。
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或许该如此形容？
可他们却笑着。
老婆子搀着老头子，老头子扶着助行器，老夫妇俩慢慢走着，眼睛清澈得像稚子，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光。
很刺眼。
苏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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