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诡船
孩子……孩子……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么亲切的昵称和这种善意的斥责了,路鸣泽笑眯了眼。
“不喜欢这个称呼?那我换一个?”路明非问。
“没有不喜欢……不过也没有喜欢!算了就这个吧,换来换去怪麻烦的。”
“你开心就好,其实我正好有重要的事要找你商量,正好你就来了。”
“什么事?”
路鸣泽准备偷喝昂热茶杯里还在冒着暖气的花茶,那双小贼手却被路明非一巴掌打掉,他讪讪地收回胳膊,哀怨地看了路明非一眼。
“就是你上次说的关于权柄和力量的话啊,仔细一想你说的挺有道理的,不过拿命去换权力总归还是不太划算,毕竟命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说对吧?”路明非站起身,直视路鸣泽淡金色的瞳孔。
“嗯?”路鸣泽眉毛微微皱起,竟是连他都有些听不懂路明非的话也看不穿路明非的心思了。
“你跟我来。”路明非拉着小魔鬼顺着二楼的螺旋阶梯拾级而上,打开了头顶那个圆弧形的巨大天窗。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探出了爬满青色爬山虎的墙壁,模样像极了调皮的哥哥带着捣蛋的弟弟翻上了别人家老院子的围墙,想要偷偷摘一颗探出院墙的瓜果。
微风迎面拂来,轻轻拨弄着男孩们的发梢,在少年的耳畔呢喃私语。
屋外是微微发黄的树冠,一株接着一株,联袂成荫,繁茂而张扬;再远处是暖阳下的卡塞尔学院,朝气蓬勃,像是个沐浴在阳光下的孩子。
“美好吗,这一切?”路明非轻声询问。
“嗯……可卡塞尔学院对哥哥你来说不该是个美好的地方啊,你很清楚的,你于他们而言只有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路鸣泽诚实地说。
“说什么傻话呢……”路明非轻轻说,“我这辈子不就在两个地方待过吗,婶婶他们家,再就是这儿。”
“婶婶的家太小,容不下我这只大怪物,所以我只能来这儿,古德里安教授说过这里是所有混血种的家,那这里也是我的家啊,楚子航师兄、芬格尔师兄、古德里安教授……我为数不多亲近的人都在这儿呢,我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吗?”
“所以哥哥,你已经准备收起獠牙,好在这里提前养老,颐养天年了吗?”路鸣泽笑着打趣。
“傻孩子,我有说过我要逃避命运与战斗吗?”路明非轻轻摇头,“我还以为小魔鬼无所不懂呢,看来你也猜不透人心啊!”
“是猜不透你啦哥哥,你和其他人又不一样,不过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变得这么深奥啊,连我都猜不透你了!”路鸣泽深深感慨,“所以哥哥你想说什么,别卖关子啦!”
“分给我。”
“什么?”
“我的权柄,我的力量,一小部分就好,我必须要守护我该守护的东西!”路明非望着遥远的东方,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路鸣泽深深地看了眼路明非,“这真的是你吗哥哥,以前不论我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你总是把权与力这些东西抛的远远的,仿佛它们是什么可怕的瘟神一样,现在你居然主动找我讨要力量啦?”
“不是讨要,是还给我,那些本来就是我的!”路明非直视着路鸣泽那对淡金色的眸子。
轰隆!
路明非说完这句话后,天空中骤然划过一道雷霆,晴天霹雳后,原本和煦的天气像翻了脸般瞬间阴沉下来。
卡塞尔学院的校长办公室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座方尖塔的天台,高耸的尖顶像是要把天都给戳破;下方是尖牙般的石群,狰狞而尖锐,上面沾染着经年雨水也冲刷不去的猩红血迹。
凄风苦雨灌溉人间,在末日般的景象中,路鸣泽轻轻抚摸着路明非的面庞,微笑着问,“是的,那些都是你的啊哥哥,你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抱歉哦哥哥,我很想把你应得的一切都给你,可这种状态下的你根本把握不了那么大的权与力,所以这次只能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哦。”冰冷的雨中,路鸣泽轻轻说,“哥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和我交换吧,我会把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
摇曳的风雨中,路明非与路鸣泽直直对视,他一言不发。
一抹炽热的金色在路明非的黑瞳中一闪而过,就像是黑夜划过的一颗璀璨流星,然后路明非听到了龙吟声,那饱含怒意的吼叫从遥远的暴风雨中传来,凄厉又可怖!
“好啦哥哥,我们该走了,他们来找我们了,不能被他们抓到哦!”路鸣泽拥抱向路明非,他拖着两人的身子轻轻一跃,两人从高高的塔尖坠落。
“哥哥,刺激吗,像不像泰坦尼克号里的场景,这时候你是不是该模仿杰克对露丝说的那句话啊……”路鸣泽大声笑着,好像不是从高耸入云的塔顶跳下,而是在玩儿童公园的蹦床般开心。
“You jump,I jump!”小魔鬼紧紧拥抱着路明非,笑得无比畅快。
虽然路鸣泽嘴里说着路明非才会说的烂话,语气也仿佛如他一贯的恶作剧般轻松愉快。
可路明非知道,其实这孩子在害怕。
他抱着路明非的胳膊箍得特别紧,漂亮的大眼睛紧紧闭着不敢睁开,说话的语调里还夹杂着一丝颤抖……
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鬼把脑袋埋在哥哥的胸前,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不知道是在害怕他们即将砸向的狰狞的石剑,还是在恐惧那些愈发逼近的龙吟,或者是……
“乖,这次有哥哥在,不用害怕……”
高速下坠的空中,路明非温柔地摸了摸路鸣泽的小脑袋,他捂住路鸣泽的耳朵,想把那些愤怒的吼叫阻挡在外;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背垫在下面,朝向那些狰狞恐怖的石尖。
风雨中,兄长牢牢护着他的弟弟,相拥着坠落向无尽而漆黑的深渊。
第三十九章 3E考试
窗外的午阳如火般燃烧,泛黄的密叶把光影切成细小的碎片,茶桌上不再冒出蒸腾的热气。
老人倚靠在阶梯的扶手处,手捧着封皮老旧的残卷,余光时不时遥遥斜瞥向桌上的男孩。
昂热活过了足够漫长的年头,从秘党时代到卡塞尔学院创办至今,他见过太多太多天之骄子,在“3E”考试上,与龙文共鸣而产生灵视的孩子们大多都会做出怪异的举动。
有些人仿佛患上了臆想,对着虚空指指点点,好似那里站着一个压根不存在的人;有些人对着神情冷漠的监考员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好像那是他刚惨死不久的老婆;甚至有学生从四楼教室的窗台一跃而下,最后摔成粉碎性骨折……
学生们在考场内群魔乱舞,好像置身于某个重度精神病人交流会。
当然也会有不那么“疯癫”的孩子,准确来说,精神素质越高的学生往往承受力就会越强,表现得更加淡定。
但像路明非这么“淡定”的,昂热好像也是第一次见。
这家伙……在他的“3E”考试上睡熟了?
明明上一秒还是一副“校长你把考试题目暗藏在留声机里的手段可瞒不过我”这种胸有成竹的模样,下一秒话讲到一半,这家伙就直挺挺栽下去,彗星撞地球般的巨响,差点没把他心爱的茶桌砸出个窟窿。
路明非好像做了个美梦,睡相很安静,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似在梦中见故人来。
“3E”考试的规定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但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大半,离十一点的结束时间只剩不到半小时。
就是说,路明非这家伙一场“3E”考试几乎是堪堪睡过去了!
‘来自己办公室补觉来的吗?’
昂热环顾一番,颇有些无奈地轻轻摇头。
还是该怪自己,把办公室设计的太过舒适也不好,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儿确实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房间的空气里混着茶香与旧木香,沁人心脾;晚秋的暖阳穿过头顶的天窗,懒洋洋地洒下;微风拂过高高的树梢,树影窸窣摇曳。
也幸好自己提前拜托某个家伙对诺玛交待务必要在路明非的报告写上“黑王血裔,S级潜力”这句话,要不然这家伙把整场考试睡过去的话,自己拿着白如崭新的试卷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和校董会那群麻烦的老古董交待。
昂热知道那群老家伙早就想弹劾自己了,但碍于自己在学院里威望太高,而且被誉为“最强屠龙者”的他不仅是秘党对抗龙族那柄最锋利的刃,他的身上还插满了象征着“铁血”与“抗争”的旗帜,倘若他倒下,秘党就会丧失一个崇高的精神领袖、一座孤独而长明的灯塔!
昂热无所谓利用或是被利用,他活着就是为了要向龙族复仇,况且看到那些老家伙看自己不顺眼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昂热也乐在其中。
而就在他稍稍走神、觉得这场大抵是到此为止的时候,屋子里的光影平白无故暗了几分。
熟睡中的路明非突然坐起身子,他眼睛还在紧紧闭着,背脊却挺得笔直,他拿起桌上早就备好的铅笔,开始在白纸上作画。
准确来说,他不像是在作画,更像是在涂鸦。
那些杂乱而无序的线团在路明非笔下交戈碰撞,而他就好像握着一支象征着权与力的魔杖,指挥着一场浩大的战争,白纸就是他的战场,那里有千军万马,为他冲锋陷阵,奋勇厮杀!
他像是夺回了王座的高高在上的君王,神情冷漠而睥睨,偶有的一丝狰狞在嘴角一闪而逝,线条如游龙般在他的笔下成型,填满了一张又一张空白的纸。
昂热觉察到动静,他的身影从扶梯处消失,又在路明非的身后出现,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像是一个穿梭在时间缝隙的幽灵。
昂热俯下身子,以不会打扰到路明非的姿势静悄悄地看着被他画满了鬼画符的白纸。
那是龙文,最标准的龙文,仿佛是血统极为高贵的巨龙亲自挥毫而成的大作,洋洋洒洒,挥斥方遒!
昂热的眉头紧紧拧起,路明非每画出一道完整的笔画,昂热的眉头就更加深锁一份,最后皱在一起,堆成了深深的山字。
血统越高,能表达的龙文就越清晰。
比如说古德里安教授倾注多年心血学会的“赞颂我王的苏醒,毁灭即是新生”,在路明非读来,古德里安立马就陷入了深度灵视。
而书写也正是龙文的一种表达形式,这就是“3E”考试的存在意义与判断依据,广播音乐里暗藏的龙文将学生们唤入灵视,他们会根据自己听到的内容产生共鸣,写出心中的答案。
这些答案,便是象征着他们血统的证明。
可路明非看似天马行空毫无章法可言的鬼画符,却是连昂热这种血统的混血种都无法书写出来的正统龙文。
应该说,这根本就不该是混血种能写出来的东西,能写出这么原汁原味龙文的,只可能是一头龙……一头血统不亚于四大君王的可怕巨龙!
昂热的目光在路明非的后颈与他书写的纸间来回,他的手腕死死压着藏在黑色西装袖口里的那柄折刀。
这柄大马士革炼金折刀是梅他兄长涅克家传的那柄亚特坎长刀折断后,用刀头碎片打造制成的,呈血红色,刀尖的贤者之石上有能足以让四大君王毙命的剧毒!
好在墙壁上的纯银钟摆准时敲响,老留声机里的《命运交响曲》戛然而止,昂热似乎是松了口气,压下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某个可怕念头。
可事情并不如昂热预料的那么简单,音乐停止了,考试也结束了,但路明非并没有停下动作!
八张白纸被路明非填的满满当当,几乎再没有任何缝隙能留给他作画,于是路明非手里的铅笔重重地落在了那张黄花梨茶桌上,尖锐的笔头因为恐怖的巨力而猛然崩断,乌黑的笔尖从昂热的脸侧飞过。
刺耳的摩擦声回荡在整栋二层建筑,双目紧闭的路明非面庞变得扭曲而狰狞,剩余的半茬铅笔被他狠狠地捅进了坚硬的茶桌。
苍穹幕落、血染长天,王座从长桌正中毕现……他正在作一副惊天动地的骇世巨画!
第四十章 复仇者
纯银钟摆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路明非缓缓睁开双眼。
璀璨的金色在他的眼底一闪而逝。
路明非一睁眼就看到了光——阳光透过树影和天窗洒在他的脸上,突如其来的耀眼光斑让他有些晃神。
柔软的棕色羊绒毯搭在他的身上,上面飘来淡淡的男士檀香味,他正躺在校长办公室一楼的真皮沙发上。
“嗯……‘3E’考试结束了吗?”路明非直起身子,揉了揉微微发涨的脑袋。
“已经结束两小时了,昨晚没休息好吗,还是说你睡眠质量一向这么不错?”昂热就坐在不远处的软凳上,打趣道。
“抱歉啊校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这么久,一直感觉脑袋沉沉的,里面像是被灌了铅水。”路明非轻轻晃了晃脑袋。
“能睡是好事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觉少,每天晚上杂念蜂拥而入到脑子里,一盒眼就是地狱般的噩梦,整夜整夜的失眠,那才折磨人。”昂热起身,硬头皮鞋踩在松软的地毯上,朝路明非走来。
路明非也起身,心说还我到您这年纪,全世界能活到您这个年纪的都没几个,侥幸长命百岁都该烧高香了吧?
“有段时间我也失眠,是刚上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喜欢乱想一些有的没的,总是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路明非抬起头,直视着昂热的眼睛说。
昂热的面庞上刻慢了深深浅浅的皱纹,眼角的皱纹更像是鱼的尾巴冗长交错,眼皮也不如年轻人的紧致,唯独只有他的眼睛不同。
这个老人的眼睛深沉却又明亮,全然没有年迈的迟暮之意,反而清澈明朗。
可惜的是路明非没能从他的眼里看出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昂热笑了笑,“青春的迷茫期嘛,每个人都有,那你后来找到人生的方向了吗?”
“找到了,所以我来了卡塞尔学院。”路明非跟着笑了笑。
“真好啊,年轻人就该像这样有目标有冲劲才对,闭着眼睛只管埋头向前,前面有山就翻山,前面有河就过河,前面有墙……就把它撞得稀巴烂,头破血流也无所谓。”昂热轻轻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
“校长你也很年轻啊。”
“是吗?哈哈哈哈哈……”昂热朗声大笑,像是听到世界上最意思的笑话一样,“真是有意思的年轻人啊,你知道我认识的那些老家伙们怎么称呼我的话,他们都叫我老怪物,我老得都快要死了,居然被一个孩子说我还年轻?”
“这里还依旧鲜活跳动着,怎么能说自己老呢?”路明非轻轻点了点昂热的心口,语气也是轻轻的。
心口被路明非指尖触碰到的瞬间,昂热竟是有些微微愣神。
在卡塞尔学院他是绝对倍受尊崇的人物,毫不夸张的说,昂热在学校享受的绝对是顶流明星般的待遇,他走到哪那就有排山倒海般的欢呼,他的课堂永远都是爆满,学生们给予他的敬意绝对比其他所有教授加起来还要多。
他是卡塞尔学院所有人的老师,也是所有人的长辈。
多少年了,从没有人敢指着心脏对他这位当代最伟大的教育家用以教育般的口吻说话,更别提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了。
但那一瞬间,昂热好像莫名的在路明非身上看到了许多故人的影子,他的老师、他的老友、他最敬佩的兄长……
在那个如黄金般璀璨的时代里,这些人在名为“夏之哀悼”的事件里相继惨死,徒留他一人,于是昂热亲手埋葬了所有老友的骨灰,连同自己的回忆一同葬在了那天。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以前那个优雅活跃、自负才华的青年俊彦消失了,剩下的是孤高而铁腕的权力者。
昂热用老花花公子的面具来伪装自己,但他心底仅有一位孤独的复仇者,始终握着锋利的折刀。
昂热不断地巩固自己的权利,培养亲信,把控着整个卡塞尔学院,以便在屠龙的时候能调动最精锐的团队。
这招致了校董会对他的不满,但无人能撼动昂热在秘党中的地位。
他是在地狱走过一遭的人,所以他并不畏惧死亡。
从始至终,能够读懂昂热内心孤独的只有他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友,昂热从不奢求任何人的理解,因为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的怒火会把靠近他的人都灼烧得遍体鳞伤!
“校长,其实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轻轻的呼唤将昂热从遥远的回忆拉扯回现实,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男孩已经靠了过来。
昂热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落入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孩的怀抱当中,以至于他双手凝滞在半空中不知放在哪儿,苍老的眼睑都忍不住在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