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匿友小尘
“而且同样是武行,叫做千叶帧岁,指导有印象吗?”尹泽说。
“——这名字,我好像,噢,对对对,对的,我记得喔!”
古垣健治慢了一拍,旋即发出绵长的轻呼声。
“真要论资历,他比我还要老道多了,应该是最早一批去香港追寻动作梦的特技演员了!”
“指导看看,是不是这位。”尹泽为避免同姓名的乌龙,还特地掏出手机,展示之前在乡下的合照。
只见照片里,老人很爷们儿的搂着某年轻人的肩膀,一身笔挺长衫,发如银丝,胡须似狮鬃,有股上世纪武侠漫画里的老派宗师气度。
“系佢,系佢!”古垣健治看上去相当惊讶,筷子都插在饭里,不急着吃饭了,“……哇,也太有缘分了吧。”
“指导没和他共事过吗?”
“他们这一批忙活时,正是动作片改革创新,如火如荼的黄金时期,等到我去寻梦的时候,已经是多年后了啊。”
古垣健治很是感慨。
“我最初还是在仓田正昭桑的俱乐部接触专业知识,93年才正式参加拍摄。90年代末,其实香港电影已经在衰退了。这位千叶桑我是有听闻过的,据说是位拼命三郎的狠人,不管是什么任务,跳楼跳车都面不改色的全力表演,有一次还嫌坠落时的肢体动作不够明显,跟扔假人差不多,主动要求再跳一次。尽管不是出身梨园,是半路子,但也绝对担得起龙虎武师的称呼。”
“跳楼、飞车、爆破……在特效技术尚不发达的时代,他们土法炼钢,为电影出生入死,却很少有人记得他们的姓名。这批龙虎武师寂寂无名,更是空前绝后。”
古垣健治紧接着又补充说。
“虽是这么说,但武师却也不是什么社会地位高的职业。过的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靠玩命拿到酬劳,当晚就散尽。大多数不善理财,随着年岁增加,在中年之后往往面临转型,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转型幕后技术岗,很多人往往也到老没有积蓄,基本都孤苦伶仃。这位千叶桑,我听说就是在一次表演里摔断腿,疗养一阵后,就回了家,之后没听过消息了。真是一生汗与血,都藏杯中酒啊。”
“老爷子回老家结婚了,现在在乡下过着悠闲生活呢,而且身体无恙,健康硬朗,没见有早年落下的暗伤。”尹泽看动作指导有些感伤的样子,连忙说。
“那真是不错啊。”
古垣健治听到同行前辈的平安尾声,有些开心的说,他盘起腿,抬头看着天空。
“如今想起来,除了深爱动作电影外,我或许也憧憬过那种在现代都市里以江湖方式潇洒生存,绽放生命的活法吧。只是谁都逃不了海枯石烂,我见过许多在银幕前后熠熠生辉的人晚年凄凉,甚至开始质疑自己一生的努力……现在看见千叶老前辈一家幸福,莫名感到了很大的慰藉。”
尹泽也同样感叹。
那些背扛烈阳的人们,那些含辛茹苦的人们,那些在末班车上靠窗沉睡的人们,那些悄悄走到阳台偷偷点起一根香烟的人们,都拥有过自己人生中最无畏的年华。
偶尔也会停下忙碌,仰望晴朗的阳光或者俯视碎落的雨滴,想起某一个人的温柔和背叛,想起一场梦的的诞生和凋零。想起声嘶力竭和无力仰躺的支零片段。
有人会一笑了之,有人会眼眶红润,也有人会面无表情。
也许真的存在“天命”,也许无论也无法从命运三女神的纺织线里抽身,但当听到一些声音、看到泛黄的照片。仍然能在心口里感觉到有什么在醒来。
也许苏醒而来,面对的是更加无以为继的现实。
可对于人而言,感到不孤单,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这个世界,不管天涯海角,芸芸众生,谁又不是正在、或者曾经都骄傲的活着。
哪怕是卑微如砂砾的,被神明戏弄颠倒的某个倒霉男人,也都怀揣热忱,大言不惭过啊。
“对了,这位老前辈,是你啥人?”古垣健治问。
“哦,我同学的外公,前阵子还去他家玩了呢。”尹泽自然的说。
……
小配角和动作指导不约而同的重新抄起筷子刨饭,期间又聊了聊些事情,话题大多还是关于幕后的趣事。
“这电影源自漫画,打戏却比较保守啊,都没有飞起来。”尹泽说。
“吊威亚呀,再怎么拍,也不可能超过香港的啦。”古垣健治摆摆手说,“而且真的飞起来要被骂胡编乱改的,其实观众们也很友善啦,就算和预期不同,但只要够精彩,让他们觉得值得票价,其实很好满足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虽然是临时给我改了点戏,还加了些动作场面,但主演还不知道吧?待会怎么配合呢?”尹泽问。
“哈哈,这个我也想到了,放心吧,那场戏原本早就安排好了,只改了一下你的,他拍戏前就开始训练了,只是多加几个劈砍刺的动作而已,很快就能上手的。”
古垣健治轻松的说,短短一场聊天,他觉得这后生仔有些意思,感觉距离也拉近了不少,于是就更愿意鼓励他了。
“就这点工作量,很快就会过啦。你倒不如多琢磨一下死前的镜头,我看导演好像有了新想法,愿意匀你一两个特写呢,这可是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啊。”
“既是如此,我自当全力以赴……”尹泽郑重的说。他已经在后台演算了,试图总结出一套合适该项目的脸部表情运动图。
在超频的状态下,对身体的掌控力提升,先前的动作戏模仿也是如此。
而应付难缠的职场女强人,男人往往都会使用这招,把面部笑容做的更加柔和,渲染的更如沐春风,而现在正是将这套手法推演到至高领域的时刻!
理论上讲,面部肌肉都能够调动的话,那是可以组合出任意的表情和脸谱的。
以前男人觉得这似乎没啥用,倒是酒会之余搞鬼脸大赛,绝对能脱颖而出。
但现在——
桀桀,想不到,成为特摄英雄的跳板,这么快就来了。
因精进美术而了解到的面部骨骼肌肉知识啊,因放松摸鱼而观看的浩瀚影视剧啊,都化作我的食粮,以这邪道手段,提炼出虚假的演技,最后助我变成光吧!
“呵呵呵……”男人一边想着被千万稚童欢呼簇拥的场景,一边露出了诡计即将得逞的阴笑。那撕下鸡腿肉的样子,也像是在咬骨吸髓了。
古垣健治却有些若有所思。
果然是年轻人的性格,看这城府颇深的模样,是抱着抓住得之不易的机会,想要一飞冲天了。
唉,欲望过于庞大,对于身处离名利很近的艺能圈人士来讲,也不知是好是坏啊。
两份盒饭被吃的干干净净,小配角和动作指导重新归队。
这时天色已经彻底昏黑,剧组架起了灯具,同时之前切磋过的群演老哥们也在跃跃欲试、酝酿情绪,就是偶尔瞥向小配角赌神的目光有些淡淡的怨念。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输了一只鸡腿。
“听说已经练得没问题了?”大友啓史走来。
“很好了,甚至可以说和动作指导的教导一模一样。”尹泽矜持的说。
“嗯嗯,也很好的保持住了形象,非常好。”大友啓史笑眯眯的,像是勤俭持家的主妇在审视菜市口的肉肥活禽,又打量了一下年轻武士,“去吧,重新补补妆,就可以来走几遍试演了,然后正式拍摄。”
剧组开始忙碌的运转起来。
尹泽也终于见到了将他斩杀的拔刀斋。
一个年轻朝气,面容干净的男生走过来,言行举止很谦逊,语气和善。
“你好,我是佐藤间,请多多指教。”
“你好!我是清里明亮一役,也请多多指教了!”尹泽目露精光,上前问候握手。对手不愧是曾经的假面骑士,形象确实优秀。那他更加不能示弱了。
“噢噢,你好你好。”佐藤间握住那只热情的手。
“虽然还有很多想问的,但现在是工作时间,就让我们用手中的剑进行对话吧!”尹泽的言语铿锵有力。
“……是彩排吗,这当然。”佐藤间从眼前之人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大的韧性,他也不得不提前打起精神,进入状态。
一旁的化妆师大姐姐见状,心中情绪万千,她觉得自己太贪心了,竟然都不知道该为谁应援,实在是罪孽深重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如同贪睡的少年般
元治元年,京都。深夜。
不同于平时夜里的寂静,枝垂樱像粉色的焰火于寂静中盛放,在无声微风中飘扬出长长的轨迹。碎瓣打着旋飘坠,在橘黄色的纸灯烛火的静静注视下,随着小路间的细水游荡在街巷的每一寸。
毛毛小雨,水声潺潺,夜樱绽放。
一行人走过无人的清冷长街。
为首的人步履平稳,身形削瘦却也笔挺,左手有意识的按着腰间的佩刀。
他还提着一杆纸灯。微光驱散了身前的迷暗,照亮波澜不惊的小水洼,也照亮他素白干净的长衣灰袴。
稀薄的光沿着宽袖和衣带延伸,最终映清了那半边脸庞。微浅的光,无比顺从的在他侧颜上勾出温柔模糊的线条,那对低垂的眼眸幽缈,仿佛藏着诗章词酒,优雅和疏远并存。
一瓣夜樱默默无言的飘落在年轻武士的肩头,似乎是想与他耳鬓相谈,说些密话。
可男人并没有驻足的念头,花瓣也落在身后。
“天色已晚,抓紧赶路吧。”年轻武士语气谦逊的说。他声音像屋檐一角那些雨滴,微小却清晰,动听自然。
“我听说了啊,清里。”处在队伍中间,上了年纪的老者忽而笑着说,“下个月就是你的婚礼了吧?”
“是……”年轻武士颔首。
“娶那位青梅竹马的美人吗,好福气啊。”老者有些宽慰。
“十分感谢,不过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年轻武士轻轻转头,那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浮现起一丝名为幸福的笑容,稍稍冲淡了小雨夜风中的冷。
“如今世道动荡,正是竭力而为的时刻,我却还惦记着儿女私情。”
“这是什么话,无论世道如何,一个人想要获得幸福有什么不对?”老者轻笑,“那我就提前祝你们生活美满,今后也要努力啊。”
“是,非常感激。”
年轻武士点头,回过头继续开路。但那张清癯俊秀的脸上的笑意却并没有就此褪去。
晦暗之中,他留意到道路旁的那些山茶花。
在老家,当他,当清里明良偶尔从熟睡里醒来时,会在小小的室里闻到不知名的清香花气。
青梅竹马有时会从山上采些东西回家,几串茨实、几簇秋揸、几枝蓓蕾着的山茶……她也最爱打理那片小小的花圃了,尤其是每到花季,更是脱不开身。
风裁日染,百花色死。
那片狭之又狭,不起眼的小地方,便是男人持剑的全部理由了。
其实她比花更好看啊。
回去的时候,带些什么礼物好啊。
今夜仿佛也有那股花香——而那又是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呢,是从我来的地方吗。
只是几秒的恍惚,回过神的清里明良走了几步,旋即抬起眼睛,温暖的神色悉数变成肃杀,更骤然按紧了佩刀。
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正立在前方的拐角。
纸灯的光触及不到那里,只能看见浓重的阴影。
“什么人。”清里明良朝前方喝问。
“阁下就是京都所司代,重仓十兵卫大人么。”陌生纤细的身影自顾自地走来,不含感情的询问。
“究竟什么人,报上名来——!”队伍里的多名武士全部警惕的挡在老者的身前。
“现在……由我来执行天诛。”刺客冷漠的说完,唐突加速,竟然直接朝着整个队伍扑来,他的速度极快极速,杀气犹如暴雨盖面!
“你这家伙就是拔刀斋吗!”老者严厉的怒斥。
刽子手毫无反应,也不做任何解释。他突至众人身前,用尽全力的拔出长刀,纸灯笼也顷刻间熄灭,唯一的温暖消失,在重新包裹而来的黑色之中,只见刀光和血雨。
第一个接战的强壮武士竟然来不及反应,就被电光火石般的袈裟斩切裂胸膛,瞪着眼睛轰然倒地。
“萨长的走狗!受死吧!”
武士们怒吼着迎上去。他们之中不缺擅长剑术的各流派好手,但黑衣刽子手的动作招数犹如鬼魅,锋利的长刀轻而易举的突破过众人的防线,或是割喉,或是洞穿心脏,如冻雪般冷酷凌冽的收割一个接一个的鲜活生命,滚烫的热血顿时撒遍了地面。
清里明良迅速将老者推到后面,毫不犹豫地拔刀,接住刽子手那在顷刻间沾满猩红的刀刃。
二人的长刀重重砍在一起,力大势猛,甚至绽放出星点似的火花。
黑色的刺客面无表情,眼神摄人,白色的武士目露怒意,嘴唇紧绷。
双方隔着利刃对上了一瞬的眼神。
“你这杀人鬼,真以为单凭一把剑就能改变这世道吗?!”清里明良眉头紧皱,大声逼问。
刽子手仿佛僵硬的脸部肌肉不可察的动了一下,但仍旧不言语,他手中的刀像是有生命般的抽离旋即又斩来,招招誓在必杀,角度狠辣,杀气凛冽,犹如嗜血不休的修罗。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展开厮杀,在那几次快若闪电的交锋中,年轻武士都感觉到死神冰冷的手在抚摸他的心脉。
清里明良堪堪挡住连续的斩击,但下一刻,明显是出自高深流派的刽子手,已经彻底抓住他这平凡家传剑术的弊端所在。
紧接而来的一刀卡在了防范的死角,根本来不及回救,就毫无阻碍的穿透过年轻武士柔软的腹部,切裂了脏器,然后透体而出!
胜负已分。
刽子手没有多想,他已经锁定好最后一人的位置,只等抽刀离开,全灭这一行人。
但准备拔出时才发现,穿过敌人腹部的长刀竟然纹丝不动。
刽子手迅速回眸,发现年轻武士正用左手奋力的抓住着武器,右手则已经抬起准备砍下。
而那个主要目标的垂垂老人,居然也没有趁着部下死伤时逃离,而是掐准这个机会拼劲挥刀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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