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糯米滋海豹
“可笑的替死鬼罢了。”雪怪的声音冰冷沧桑。
罗耶说:“巨鸮的亡灵能顺利进入奇维塔城足以证明悖逆者就隐藏于城内,他们为你提供了绝佳的机会…你来找我,是想与我合作?你的意思还是他们的意思?”
“贵族,短视而粗鄙, 他们自诩正义高贵, 却不过是为了领地的营营小利, 刺王杀驾之言冠冕堂皇不过掩饰统治之地民不聊生,他们皆是硕鼠。我为巨鸮羽翼扇动时带起的荒芜,不会再与硕鼠为伍。”
“你认为我不短视,转而想要与我合作?”罗耶哈哈大笑,笑声戛然而止,转而愤怒地拍打胸脯,“不要忘了,我是梭伦建国六柱的子嗣,我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液。”
“虽然我无法成为先祖那般闪耀着光辉的人,但也绝对不会成为让梭伦后人唾弃的叛徒!”
“帝国新晋贵族,古老贵族皆有自己的交际圈,圈子代表了他们的阵营,同阵营就将为了共同的利益共同进退。而六柱,无论新旧,都不愿意与之交往,你们是会带来猜忌的不安源泉。”
“梭伦的子民早已忘却六柱的光辉,纪念六柱的雕像无人祭拜,杂草丛生,雕像破败却无法修缮,六柱只能坐视着身负光辉的先祖朽烂于风雨之中。”
“梭伦不需要六柱,近六百年的时间足够漫长,梅利亚斯只剩名字,六柱的事迹模糊不清,他们早已遗忘了一切。”
雪怪冰冷的话语直击罗耶灵魂深处,他的手指在颤抖。
“你似乎很清楚?”
“作为最后一只雪怪,数百年间我一直默默地行走在这片大地上。”
“……”罗耶闭上了眼睛,“离开这里,我不会,也不想成为被唾弃之人。”
“你在犹豫。”雪怪说,“你的拒绝如此无力,像是祈求…你动摇了,为何要压抑内心的渴望。”
罗耶睁开眼睛,轻踩横放地面的长枪一端,抓住弹起的长枪凶狠地向前戳去。
劲风拂面,雪怪看着直抵面门的枪尖不为所动。
“恼羞成怒?”雪怪用手指轻轻拨开罗耶的枪尖,他缓缓站起,壮硕的身躯遮挡住了罗耶的全部视线,好似移动的山岳。
“伟大的费迪纳的子嗣,罗耶阁下,你可知道,六柱一家已经遗失在时间深处的秘密?”雪怪的声音古朴苍老,“你可知道…被梭伦皇室隐藏起来,未曾被六柱后人知晓的真相?”
罗耶将手中的长枪丢给雪怪:“不用多说了,离开这里。”
雪怪不急不缓地从银白铠甲内掏出了一份卷轴扔了过去:“这是我拓印的一部分,也许伱应该看看。”
罗耶皱起眉头,直觉告诉他这是雪怪说服自己从内部摧毁梭伦的计划一部分,虽然他无数次想要掀起巨变,改变这一切,但是一想到动荡到来时可怜的梭伦民众…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不要打开…”
“不要打开啊…”
内心不断地呼喊着,但是罗耶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将卷轴展开。
一行行文字映入眼帘,罗耶瞳孔在颤抖,脸色煞白。
抛开卷轴,长刀出鞘,一往无前的一刀对准雪怪的身躯劈砍而去。
“当!”
长枪与长刀碰撞,火花四溅,单手持刀的罗耶与单手持枪的雪怪对视着。
雪怪头盔下“沟壑”丛生的皮肤泛起一阵波浪。
“别想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诱骗我!”
“卑劣的手段?”雪怪嘶哑地笑着,“这就是真相,是被梭伦皇室千方百计隐藏起来的事实,是只有跨越了漫长时间仍然存活于这片大地之上的我才能传递到的秘密。”
“卷轴上的文字皆是从‘疯龙’镶嵌于腹部的石碑上拓印而来,那些为了抗击浸染之灵陷入疯狂的龙族在无尽的折磨中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害怕伤害族人的他们纷纷远离梅拉。也许是漫长的时间催生了一丝丝理智,残余的意志使得疯龙利用短暂的清醒回到了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然后…斯莱戈将这些英雄屠戮,将他们的身躯制成武器与装备。”
“过往数百年间归来的‘疯龙’一共三只,而我正是从这样一只疯龙身上得到了石碑,碑文的内容揭露了梭伦皇室最可耻的骗局,他们是这片大地上最卑劣的人。”
罗耶咬着牙,面色狰狞:“虚伪之物,无论如何,我不会帮助你掀起动荡,那些可怜的人已经经受不住更大的磨难。”
“所以他们就要一直生活在半沸不沸的水中,一点一点任由他们烹煮出所有,终其一生都被‘小’痛苦折磨着吗?”
“你所渴望的东西会带来血雨腥风!”
“你的先祖摧毁梅利亚斯时无比决绝,他们很清楚,血与泪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痛苦是必然的产物。”
“他们不是代价!”罗耶大吼。
“他们是。”雪怪淡漠地提醒,“他们一直都是,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区别只在于历史总会给他们一些温柔的假象,让他们有着一切会更好的幻想。”
“相较于你的先祖,你虽然善良却少了几分果决,过分同情那些可怜人只会让你止步不前,对带来痛苦的根源选择视而不见,进而逃避。”
罗耶举起了刀,仿佛这能抵挡雪怪寒意森森的话语,让自己的身体温暖一些。
“不想看看真正的石碑吗?”雪怪忽然说,“石碑上,还有更为残酷的真实。”
罗耶刚凝聚起来的意志被这一句话打得粉碎。
踉跄着后退,罗耶说:“我不会离开这里…我也不想成为梭伦的罪人。”
“自欺欺人…”雪怪嘲笑,“口口声声先祖光辉,却连他们真实的意志都不愿意承接…”
“明日午夜,我会将石碑的投影送至,届时你可以自行分辨真假。”
“即便你不帮助我,我也拥有重启重蹈梅利亚斯覆辙的四大国的力量,你只有一次选择机会。”
“成为我的同伴,或是与这腐朽的四大国一起溺死。”
雪怪转身离去,伴随着一阵飞雪,消失不见。
正如同他突兀地出现,如今他也突兀地离去了。
罗耶无力地瘫坐在地,眼神再也找不到一个焦点。
“先祖…我该怎么做…”
322.愚蠢的罗耶
深夜,雪怪没有出现,但东西却突兀地出现在了院子当中。
罗耶取回水晶之后望着石碑投影久久不语,昏暗的房间内只剩下了他空洞的眼睛反射着光。
许久之后,他释放了魔法信使,唤来了一直在城内等待的夏蕾姆。
“带着小泥巴离开奇维塔城,我打算和狄维克见一面。”
在罗耶预想当中, 夏蕾姆本该一如以往地点头,然而一直半睡半醒的她眼神不再迷离,直勾勾的眼神望得罗耶忍不住错开了视线。
“他没有死?”
罗耶点头。
“你从来不直呼他的名字,对他保有最基本的礼仪是你一直以来的坚持。”夏蕾姆一针见血,“发生了什么?”
罗耶迟疑了一会,解释:“如果要做的事情希望渺茫,你也会如此。”
夏蕾姆俏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笑容,她伸手捏住罗耶的脸颊肉, 力度不重, 仿佛只是为了让他感受到自己指尖传递过去的温度。
“路禹也许是对的。”夏蕾姆说,“我们都置身于大潮当中,逆流而上从来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罗耶自嘲地说:“也许我真的被束缚了…夏蕾姆…我好羡慕他的自由。”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袒护艾尔兰亲王,公理与正义蒙尘,该如何是好?”夏蕾姆把手按在罗耶的肩膀上,“这是他的国家,正义公理法律随时可为他的意志改变。”
看似昏昏欲睡懵懵懂懂的夏蕾姆看得格外通透,直至这一刻,罗耶才真正地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罗耶嘴角上扬,自豪地说道:“我答应过小泥巴要给她一个公道,罗耶·费迪纳从不失信于人。”
罗耶径直离开了软禁之地,在守卫的惊呼声中进入了奇维塔领主老拉里的宅邸, 无视那些将刀剑对准自己的护卫, 他将刀轻轻拍在一张石桌上,自顾自地拿起茶器为自己泡茶。
老拉里的出现让围得水泄不通的护卫露出了一条缝隙,他想要上前却被两位魔法师伸出手拦住。
“撤走这些护卫。”
骑士长挥了挥手,正要上前尽到护卫指责,却被老拉里用眼神瞪了回去,不得已,他只得与魔法师远远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出手。
“离开那座院落,你已经违反了梭伦的律例。”
“我要见陛下。”罗耶开门见山。
老拉里悲戚地解释:“陛下已经遇刺。”
“他没死,他派你管理奇维塔便是为了遇刺之日的布局,你们的目标是谁我不感兴趣…我要见他。”
老拉里的脸色变了,但是演技在线的他说辞没变:“梭伦现在由执政官们分管…”
“我要见他。”罗耶一字一顿,“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我会离开这里,并且戳穿你们的布局。”
老拉里震惊地站起身:“费迪纳家会因为你的愚蠢毁灭!”
眼见罗耶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喝着茶,老拉里觉得眼前的人已经疯了。
他转身离开,不久之后,一个黑鸮跟随他来到了罗耶面前。
黑鸮丢给罗耶一块黑色布料。
……
走了不知道多久,黑鸮取下了罗耶的眼罩,略显沉闷的空气让罗耶第一时间便知道这是位于奇维塔城内的地宫。
被雪怪刺杀的狄维克歪斜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他视线依旧停留在书本上,即便知道罗耶紧盯着自己也没有抬起头。
狄维克说,“看穿我的意图,以此要挟, 急迫地与我见面…罗耶,你所做的每个决定都让我忍不住思考你与那个暗杀者是否存在联系。”
狄维克合上书,斜视罗耶:“也许你该解释一下?”
“艾尔兰亲王的妻子玛蒂娜下令屠杀松鼠人村庄,我想要一個结果。”在无数双黑鸮眼睛的注视下,罗耶不卑不亢地昂起头,大声阐述来意。
寂静。
狄维克错愕地瞄了一眼身旁的老拉里,狐疑地蹙眉:“就为了这点小事?”
“这是小事?”罗耶大声反问。
在狄维克心中,罗耶与夏蕾姆都是六柱中少有的,对自己毫无威胁的明白人,他们遵守秩序,尊重皇权,而此刻罗耶保持了许多年的恭敬谦逊却消失了,他竟然在大声质问自己?
狄维克呵呵地笑了起来,手掌轻拍书本:“拉里公爵,重建村子的事宜交给伱去办,未来五年村子税收全免;依照死者人数向那唯一的一位幸存者发放补偿,一头牛,一只羊,一枚金币确实不能让人满意…一次补齐两百只牛羊,一百枚金币送去。”
“艾尔兰有包庇之举,按律例罚款。”
“玛蒂娜纵凶杀人,禁止她日后离开领地。”
慢悠悠地宣布完,狄维克走过一众低垂着头的黑鸮来到了罗耶面前:“满意吗?”
“按照梭伦法典,玛蒂娜当削爵,处以火刑!”
狄维克脸一点点阴了下去:“你应当了解一些规矩。”
“法典就是规矩。”
狄维克背过身,似乎有些不耐烦:“有些规矩不写在法典之内,而是贵族之间的心照不宣。你应该拥护这样的规定,即使离开费迪纳家,你仍是贵族中的一员。”
“您是尊贵的梭伦之主,要带头违反至高的梭伦法典吗!”
黑鸮藏于兜帽之下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了那个逐渐站起身,平视狄维克的罗耶。
赤裸裸的僭越让有袒护之心的老拉里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大声呵斥:“不得亵渎君王!”
“这不是亵渎,我只是想代那些在痛苦中挣扎了一生的枉死者问您一句。”罗耶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他无数次酝酿于心头却因为种种原因咽下去的话。
“他们是您的子民吗?”
“您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子民吗?”
地宫中只有呼吸声在回荡。
长期的冒险者生活让罗耶已经没了早年间的锐气,他意识到了黑白之间存在着灰,很多时候他们都在灰色地带行动,如果执意将灰色抹去,那么黑与白就会露出锋利的锥刺,任何想要行走的人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放在今天之前,他不会这么问。
但现在,罗耶只想从狄维克的回答中得到一个答案——让他做出抉择的答案。
“牧羊人会为数万万羊群中突然死去的几十只悲伤吗?”狄维克反问,“他只会思考是否有瘟疫在蔓延。阻止瘟疫,转移羊群,让他们别看到那些死去的可怜虫,以至于恐慌才是当务之急。”
“头羊带领羊群暴乱才是牧羊人应该担心的事情。羊群是牧羊人的,也是头羊的,牧羊人一向喜欢对自己乖巧听话,对羊群强势逼人的头羊,为此牧羊人不介意把他们喂饱一些。”
狄维克冷声说道:“明确你的身份,你是头羊,不是等待着羊毛剪与屠刀的肉羊。与肉羊混久了心生悲悯…这就有些可笑了。”
罗耶深呼吸,把头低了下去。
“当年的梅利亚斯也是这么想的。”
狄维克哈哈大笑,他制止了黑鸮们进一步的举动,等到笑声渐息才开口说道:“不只梅利亚斯,任何一个国家的牧羊人都会这么想,区别只在于牧羊人们薅羊毛的尺度。”
狄维克注视着罗耶的眼睛——那双正气凛然的眼睛对自己的失望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带罗耶回去休息。”狄维克回到了座位上,平静的语气中透露着森然冷意,“猎物已经入瓮,你是否揭穿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静待着吧。那些可怜的松鼠人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公理,头羊…把好消息带给那只小松鼠吧。”
被蒙着眼送回软禁之地,罗耶拿出雪怪送来的投影水晶看了许久,自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