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112章

作者:橘赭Juzer

蛾翅裙的袖子偏向于蝴蝶袖的款式,袖口分别与两侧腰部连在一起,由腋下的缝线分割成两部分,展开衣袖,便能将衣裙抻成一个整体的平面——看起来就像一只展翅的飞蛾。艾琳德做好裙装的主体部分后,又用了一些边角余料和丝带做了领口、肩膀与裙摆处的装饰,伊芙眼看着她那画蛇添足的举动,想去阻止却又无处下口——她毕竟只是个外行。

在这个时代,女性内衣的款式比较随意——内嵌鲸须的紧身胸衣、带有帕夫袖的宽松围胸、能够盖住脚踝的直筒裙、浴衣版型的裙装、灯笼长裤和短裤、连裆的针织羊毛袜、以及类似于男人们穿的宽筒短裤,又或干脆什么也不穿。伊芙一般只穿衬衣而非围胸或胸衣——除非是有南芬在身边——一方面是觉得没必要,而另一方面则是从舒适角度考虑的。

伊芙脱下了外套和衬衣,换好了新做的裙子,下半身则仍穿着缎料的灯笼短裤——这时艾琳德再看她就觉得顺眼了许多。在那些保守的西海岸人看来,女人穿着裤子总会让他们联想起一些特定的词汇:“乖张叛逆”“体力劳作”“危险职业”以及“海盗”。

“谢谢……”她小声对艾琳德说——声音不算自然,艾琳德看到她那尴尬的模样,便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回到一楼时,琴妮正站在门外验收本季度的炼金材料,来送货的是一位外面来的中年女人,她打扮得像个水手,一头黑发理得很短,有着锡道伦人特征的高颧与苍白肤色。

“这位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是你们第五代的?”女人问艾琳德。她的克利金语让伊芙觉得亲切——大概是信莱格省一带的口音——她友善地打量着伊芙,似乎是想从她那一头的金色中找出一丝雪发的痕迹。

“对,刚来这里不久,她叫伊芙。”艾琳德回答,旋即,她又对伊芙介绍起眼前这位高大壮硕的女人,“这位是奥齐罗奇——货运公司的人。”

奥齐罗奇会在固定几个月份中出现——可以说,她是施洛曼兄弟公司派遣给清水堡的专送员。公司的货运船队一般在春夏时节从西北码头出航,沿西海岸去往南方的殖民地运送商品,奥齐罗奇会在此时随船同行,而行进至西约联群岛时,她将提前脱离船队,独自划一艘载满物资的小船前往清水堡所在的岛屿,等来年春船队返航时再回去。

“你好。”伊芙向她打着招呼。

“我就说嘛,如果我以前见过你,就绝对不会忘记这样一个美人。”

站在阳光下的伊芙,此时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裙,的确是令人过目难忘的。

奥齐罗奇的货物都堆放在门前的空地上,而在此之前,这一堆如小山般的货物则是靠着一辆平板推车、分几次运送来的——这么多的货物,竟只有奥齐罗奇一个人在忙。

“她……”伊芙凑近艾琳德,小声问道:“难道是从咱们来时的那个台阶上来的?”

“怎么可能——”艾琳德笑着回答,“东面是有升降台的,她从那边过来。”

事实上,那段华而不实的阶梯,原本是清水堡为举行那次盛大的魔女集会而建立的。第一代魔女们运用了高深的古代技术,将这种由掺杂了星空石粉末的特殊金属制造成指甲大小、模样古怪的微缩模型,并将其埋藏在作为钥匙的提灯之中;当提灯的光芒唤醒那些事先布置在山崖与湖中的景观法阵时,一道投影就会出现在计算好的位置上,如此便形成了那道宽阔而壮观的阶梯。星空石来自于以太,一般人很难想象到它除了作为储物器的核心材料之外,究竟还有什么用途——即便是想到了,也不见得能实现——星空石是一种高维物质的结晶,通过特定咒语的激发,可以舒展开它的一个维度,并将物品储存在临时张开的空泡中,但这只是一种最简单的应用;它的一部分藏在人类无法感知到的维度之中,而当它绕着高维轴线旋转时,它的一部分将会从时空的暗处显现,因而体积和质量会发生巨大的变化;通过大量的探索和实践,旧纪元的人类则将它应用于一种特殊学科——即魔法建筑学上。微缩模型要如何设计,它的投影才可以形成一座塔或一座桥的实体?一个正方体的二维投影,可以是四边形,也可以是六边形,同理,只要理论可行,一片微缩模型也可以有两种以上的三维投影——可以在一种激发状态下成为高塔,而在另一种激发状态下形成城墙。要完成这样的设计,显然需要大量拓扑学方面的计算——在第四纪元,至今还未能诞生出满足其计算能力的机械——而清水堡的魔法建筑从何而来,答案或许并不难猜。

琴妮要将那些炼金材料搬进地下室,于是伊芙也来帮忙,而这里的炼金设备她也是第一次见——在看到那些瓶瓶罐罐时,她还以为自己走进了某处化学实验室,但想来炼金也是化学的一种,在克利金的化工产业中,两者本就不分家。

莫琳正坐在地下室里配制药水,这位老人戴着眼镜,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甚至都未抬头看她们一眼——对她来说,来的人是谁似乎已不再重要。

在清水堡的生活是舒适的,这不仅是体现在饮食和居住环境上的,还有人际交往方面——这里的常住人口大约有二百人(包括在学院轮值的教师),其成员几乎都是魔女。她们彼此熟识、相互信任,且真诚以待。

在度过了平静的一周后,清水堡里突发了一件大事——希歌妮院长的妹妹泰莉安在家中溘逝。

在泰莉安逝世前,她曾提过要求,说要和如今的第五代们见见面——她想和每一个人都进行一次单独谈话——而由于她昏迷的时间要比清醒时更长,所以一天最多只能见两人。

孩子们还未真正懂得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从未想过长眠不醒的人最后会去向何方——可伤感的情绪仍会四处弥漫,她们至少明白:泰莉安要离开了,她再也不能和她们说话了……

伊芙与艾琳德在同一天看望了泰莉安,而当艾琳德与泰莉安单独见面时,希歌妮正在客厅里与伊芙交谈。

希歌妮说了一些关于她们两姐妹的事,说她们小时候被一群精灵收留,长大后又分属两个部落,她们为了保卫家园而与西海岸人作战,而后又得到了克利金人的帮助。

“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和泰莉安究竟是不是亲姐妹。”希歌妮说起妹妹时,语气一直很平静,她看着窗外的落叶,“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魔女们都流着同样的血,即便我们不是,我们的祖先也一定是……”

作为倾听者,伊芙在谈话的大多数时间里都保持着沉默。经过几天的练习,她的发梢也有了漂白的迹象,在阳光下能反射出淡淡的晕。希歌妮看着她,眼中流露出宽慰的笑,她轻抚着少女的脸颊,轻轻说了句话,但伊芙并未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森部精灵语,意思是——朝阳初时,隆隆作响。”希歌妮解释说。她让伊芙握着布道者铜币,并将刚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这次,伊芙理解了这句话所包含的意思,由此,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悲怆之感。

艾琳德去了很久——近乎两个小时。回到客厅时,她的嘴唇一直颤抖着,脸色苍白如纸。

“去看泰莉安吧,她在等你。”艾琳德对伊芙说。她摇摇晃晃地挪着步子,最后瘫坐在沙发上,和坐在窗边的两人隔了一段距离——此时她终于再也忍受不住,背对着她们默默地哭了起来。

伊芙想过去安慰她几句,却被希歌妮阻止了——这位院长轻拍着伊芙的后背,示意她先去探望泰莉安。

[182]黑魔法·白魔法(其七)

“您来看我了,伊葛兰。”泰莉安在见到伊芙的那一刹那,仿佛容光焕发。

“我不是伊葛兰。”伊芙并不想骗她,“但我是她的女儿。”

泰莉安笑着点点头。她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身上和脸上长满了老年斑,手也有些浮肿;她睁大混浊的眼睛,喘息的声音十分粗重——只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原本健康的身体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您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尤其是……您让我认识到了……自身的价值。”泰莉安说得有些吃力,而伊芙也无法判断她究竟还有几分清醒。这老人继续说道:“如今命运抛弃了我,而我也没法再遵守咱们的诺言了……您曾说,让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等您等了十几年。”

“您……”

“能在死之前再见您一面,我也算了却了心愿,您说——我现在是得偿所愿了吗?”

伊芙心中叹息,她只得回答道:“您如愿了。”

泰莉安有气无力地笑着,她的眼中有泪光闪烁,“结果……我还是让您失望了。自从他死后,我的‘心’也停止了……我实在无法想象,他死之后我该如何过活。”

“他……是指您的爱人?”伊芙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两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且认识了不到五分钟。

泰莉安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也是我罪有应得,您曾说——如果我那时选择了自尽,那就是在逃避罪责……您说得一点没错,我现在算是把债还清了,所以我不再‘痛苦’。”

伊芙静静地听着,决定不再说话。泰莉安有着倾诉不完的心里话,她像一位信徒,在虔诚地做着临终忏悔。老人十分疲惫,却在极力支撑着保持清醒,她的话语中夹杂着各种不同语言的词汇,为了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伊芙只能将铜币握在手中。

泰莉安一直在说她已故的爱人。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爱人是勇敢、坚强且不服输的,他的强大仿佛能背负起这世间最沉重的恶意——但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最后却选择了自戕。

泰莉安认为,爱人的死与自己有关,自己应该对此负责。

“伊葛兰,您要帮我照顾好她。”末了,她又对伊芙说。

“谁?”伊芙问。

泰莉安看着她,沉寂了片刻。

“艾琳德……黛利兹,第五代的孩子们。”她最后说道,“我把她们托付给您。”

“好,我答应你。”伊芙点了点头。

这老人满意地笑了,她似乎有了一些力气,竟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伊芙连忙去扶她——也就在这时,泰莉安用一只枯槁的手触碰了她的手背。伊芙顿时浑身一颤,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感触涌入了她的脑海。

在这一瞬间,夹杂着数种情绪的混合体冲击着她的心灵,令她产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感受,她只觉鼻子一酸,便无法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眼中不住地涌出热泪。

仿佛正在经受着一种心碎的感觉。她后来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感触是源自于泰莉安,而造成如此局面的罪魁祸首,正是她手中握着的那枚布道者铜币。

在这一刻,伊芙与这位老人在情感上有了短暂的感同身受。

布道者铜币的历史可以追溯至第一纪元,直至今日也依旧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帝国的主宰者听了先知的预言,得知来自尘海的敌人将在五年后大举入侵人界,为此,他们必须有所准备。无论在哪个时代,人类总不能团结一心,他们分帮结派,操着不同的语言,但若要战胜来自海底的强大敌人,人们决不应各自为战——事关存亡,主宰者下了决定,他派出二百二十位使者,前往羽地、东大陆与霍拉梅,去劝说所有国家与地区的领导者,要他们即刻动员起来,与帝国共同抵御敌人的入侵;这些勇士骑着白色的战马,腰间挂着一枚铜币——那是大师浦瓦剌专为此行所设计出的杰作——凭此,他们能听懂这世上最偏僻冷门的语言,理解最晦涩难懂的说辞。他们出发了,可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些甘于奉献的心存高远者便尽数折损在了布道的途中,他们被贪得无厌的强盗围追堵截、被愚昧无知的村民暗中坑害、被昏庸无道的君主砍掉了脑袋……他们听了传言,得知玛卡温的使者们身怀无价之宝,不免万般垂涎,由此而被欲望蒙蔽了心和眼——无论使者们的规劝与哲辩有多么振聋发聩,他们也权当听不见,只将这些高尚者屠戮殆尽,还拿着抢来的宝物沾沾自喜——直到来自海洋的敌人将人界踏平,愚者与智者才一同得到了报应,而那些沾了血的铜币,则随宝藏、髑髅一起沉埋于地底。

身处于这样的情绪风暴之中,伊芙只能咬牙坚持着,在这深邃而绝望的情感中逐渐找回属于自己的意识,并挣脱了泰莉安的手。

在这期间,她不由自主地叫喊出了声,于是希歌妮循着声音赶来了。她看见那枚扔在地上的古铜币,以及少女满脸泪水痛苦不已的模样,心下便已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故意还是巧合?真相恐怕只有泰莉安自己才知道。

希歌妮轻轻拍了拍伊芙的背,又安抚了几句,便让她离开了房间。伊芙很快平复了心情,她接过希歌妮递来的铜币,临走时还不忘向泰莉安告别。

伊芙走后,希歌妮坐在泰莉安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让她去见宁芙吧。”泰莉安说,“她能经受得了这样的痛苦……也许她就是伊葛兰的化身。”

“我并不这么认为。”希歌妮摇摇头,“你刚才的做法……实在是太危险了。”

一位心怀悔恨的临终者,她的负面情绪若是侵染了一个年轻人的内心,便很可能会将对方拖入长期的抑郁与恐惧之中——人的忍受能力千差万别,世间最幸福之人所能想到的痛苦对于世间最痛苦之人来说,却有可能是无法想象的幸福——去感受那些从未经历过的强烈痛楚,其结果不亚于喝下一杯毒酒,只有曾经接触过它的人,才能勉强抵御如此剧烈的毒性。

“我快死了,希歌妮。”泰莉安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如果她不是伊葛兰,那为何会有这样坚韧的内心?一个人即便是忘了自己是谁,旧的性格也依旧会影响着她。”

“但我更相信伊葛兰没有死。”希歌妮说。

“世上没有人是不死的。”泰莉安说,她此时笑得惨然,“姐姐,你说——我死后,会有人为我悲伤吗?”

“你是克利金的建国者。”希歌妮说。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我……他们只知道我的名字,对他们来说,以后也只是少了一个活人,多了一尊雕像。”

“妹妹,你还记得咱们和精灵们有过的誓言吗?”希歌妮握着泰莉安的手。

“我们死后,被允许葬在‘树’下。”

“对,这次就让第五代们去吧,就像二十多年前时的一样……让她们为你送行——到那时,魔女和精灵们都会记得你,‘缅怀’你。”

泰莉安听着希歌妮的话,混浊的眼中充满了希冀的神采,就好比真有这样一场归乡的旅行,等着她动身即刻前往。

即便是出了门,阴郁的情绪仍在伊芙的心中徘徊,无处消解,但这种情绪还算不得糟。她虽有些后怕,却还是仔细回想着那时的感觉——希歌妮的精灵语给了她一定的启发,而直面泰莉安的心境,则让她隐约有了一丝顿悟之感。

艾琳德递来了手帕,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茫然地看着那方洁白的手帕,直至这时才发觉自己脸上仍泪流不止。

“我没事。”伊芙说道,“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

“但你看着很伤心。”艾琳德此时也是满眼通红,“咱们就去河边转转吧。”

她们相互搀扶着,沿着河岸走向了聚居地下游的小池。伊芙感觉身上在冒着冷汗,手脚也麻木冰寒,就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对周身的环境缺乏实感。

小池离崖边不远,为防家禽走失,崖边还围了两道篱笆——大概是因为最近雨水丰沛,小池下游河道附近的土堆已被河水冲垮,篱笆也散得七零八落,还未来得及修补。

在清澈的池潭里,几只鸭子还在游弋,它们抖动着奶油般的白色尾尖,时不时低头啜饮着清水,发出欢快的嘎嘎叫声。艾琳德拾起几块石头,抛向了这几只无辜的禽类,直到把它们赶去了别处。

池潭的下游放着几块平整的石板,两人就坐在那上面,看着崖下如镜的湖水,以及更远处岛屿林立的海岸。从出门到现在,她们一直牵着对方的手——在艾琳德的坚持下,这几乎成了习惯。

“在你来之前,院长总是嘱托我,说让我一定要和你搞好关系。”平和的氛围下,艾琳德的话显得尤为真诚,“她派我下山去接你,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但……我其实是很抵触的,就好像我是另有图谋——而且我也不清楚希歌妮到底想干什么。”

“放宽心,她们的想法其实也不复杂。”对此,伊芙倒是不介意,“可能她只是觉得咱们两个很适合做朋友。希歌妮和泰莉安……像这样年纪的人,最让她们挂怀的大概也只有你们这些年轻小辈了。”

“不是‘你们’,是‘我们’。”艾琳德纠正道。

“不对,我应该算是你的长辈。”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伊芙对清水堡的过往也有了一些了解,“你知道我母亲吗?就是那位伊葛兰。”

艾琳德点了点头。

“听说她和艾尼叶是同辈,所以,我其实和院长她们才是一辈人。”

“这又是什么歪理!”艾琳德撅起了嘴。

“这可不是说笑,沸蒙那边都是这样分辈分的。”

“但这里是清水堡,所以只看年龄……”

无论一位魔女是何时加入的清水堡,她的辈分也只和出生年月有关——雪发与领悟力延长了魔女们的寿命,因而,在不论天赋的情况下,魔女的实力和年龄总是成正比的。

轻松的谈话冲淡了艾琳德心中的忧愁,使得她紧锁的眉头得以舒展。

两天后,泰莉安离开了……艾琳德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但仍觉得太突然了。

魔女们为此而悲痛不已。她们聚集在中央的小广场上,为这位德高望重之人的逝去而哀悼。这一天,还在学院值守的教师们也都匆匆赶回了山上,留下一些茫然的学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泰莉安是她们的长辈,是她们的家人——亲爱的泰莉安,她的智慧和记忆从此烟消云散,她的样子留在过去,留在那些熟悉她的那些人的心中,在今后的一段时光里,她们仍会想起她,想起她在河边散步时的样子,想起她最喜欢吃的一种食物,想起她与人交谈时的样子。

永恒是一种奢望,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人的一生是漫长的,却也是经不住挥霍的。艾琳德曾想,若自己能拥有成为永恒的机会,那她一定会把这唯一的机会让给泰莉安——那位老人是如此的可亲,她愿意在她的怀抱中成长,成年后陪伴在她身旁;她会用自己的一生去报答她,遵从她的嘱托,最后……在她的怀抱中心怀感激地死去。正是这样的想法才让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死亡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在弥留之际,能在亲人朋友们不舍的目光中合上双眼,那必然是一件幸事。

若能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从不经历生离死别,那就好了。

在清水堡,魔女们的童年中不曾出现过独裁的父亲角色——她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关怀的小圈子里——没有人会去摔碎她们的玩具,纠正她们幼稚的思想;没有人要求她们快快长大,用铜臭散播欲望的种子;也没有人唆使她们去记恨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又或是对身边之人产生没由来的敌意、攀比心以及妒忌。对于孩子性格方面的培养,希歌妮与泰莉安从不强求,她们认为,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变得成熟——或早或晚,无论是十六岁还是四十岁,年轻人总有明白事理的一天——而到了那时,她们才会真正理解幸福的含义,明白真诚的可贵,以及懂得如何去爱他人。

希歌妮与泰莉安由森精灵们抚养并长大成人,她们的思考深受这些异族的影响。精灵们的寿命是悠长的,他们没有控制和改造世界的欲望,也没有生存或物质上的焦虑——从这点来看,清水堡的魔女倒是和他们更像一些——对于精灵们来说,有一个问题永远至关重要,那就是:怎样成为自己。

清水堡沉浸在平静而忧愁的氛围中,但生活仍在继续,孩童们依旧欢闹;而在更远处,这件事却造成了更大的轰动——讣告传遍了整个国家——泰莉安,这位建国者陨落了。公民们无不怀着悲哀、感慨的心情涌上了街头,灯烛闪熠,尽皆无言,善感的人痛哭流涕,明思之人却怀着隐隐不安。

[183]黑魔法·白魔法(其八)

清水堡的魔女们出身自不同的国家与种族,但无论以前如何,如今她们却只把清水堡当做自己的归属。

人们普遍认为,“魔女”的魔法天赋来自于她们的血统,而在一部分古老的魔法世家中,至今也依旧沿袭着女性继承的传统——为了繁育出更优秀的后代,家族中的女子只被允许族内通婚,而对男子的要求则稍作放宽——在族内允许的情况下,他们可以迎娶一位外姓妻子,但这位妻子必须是一位拥有继承姓的魔女。

上个世纪,哈坦书学院曾在扇陆做过一次调查,为了弄清拥有魔女天赋的人在本国的分布状况,他们发明了一套测试方法——样貌、体态、声音、纹印共鸣……通过这些,他们便能以更高的几率寻找到那些继承了魔女血统却不自知的普通人。

这项调查持续了很长时间,得益于丰富的数据,一些规律与特征逐渐浮出水面,而有些结论初看上去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他们发现,魔女的魔法天赋的确是来自遗传,但并非直接关联——事实上,魔法天赋与魔女的容貌呈现出了更强的关联性,比如说,一位魔女生下了一个女儿,若女儿与母亲的容貌十分接近,那么女儿也大概率拥有成为魔女的资质——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容貌,而容貌而非遗传决定了魔法天赋的强弱。

以此为基础,书学院分析了羽地范围内的大量魔女容貌特征,并做出分类,最终归纳出了十二种风格不同的“魔女面容”,他们以地区或魔女姓氏来为它们命名,比如——“波莱莫尼式”“安肯玫金式”“荷蕊陌式”“东旦风式”等。一个女人,她的相貌与魔女面容越接近,她“是魔女”或“成为魔女”的可能性就越大。魔女们的容貌几乎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柔美”——她们的面部特征符合人类的普遍审美;但反过来说,年轻漂亮的女人并不都有成为魔女的潜质。总之,“魔女面容”是一系列面部特征的组合,像一把钥匙,只有恰好合适的齿形才能开启“天赋”之门。

书学院在解释“容貌论”时曾列举过一些例证用于支持观点:1.一些人在儿时所展现出的魔法天赋,会在成年后逐渐消失;2.某地方志记载,一位魔女因同行的报复而毁容,她对魔法的掌控力也因此回归到了常人水准(而凭借着面纱、染发水和静电的帮助,她将这件事隐瞒了近十年);3.魔女老迈时,随着脸上皱纹的增多,其实力也会大幅缩减;4.考古文献记载,旧纪元某王朝会专门培养“容貌俊美”的阉人来作为宫廷近卫,这些侍卫通常会在十岁前接受“净身”,并服用药物;5.几乎不存在“肥胖或干瘦的魔女”,但也有特例——一位魔女虽身材丰满异常,但面部却如常人,因而她的魔法天赋并未受到太大影响;6.在魔女之中很少出现锡道伦人与纳奇拉奇人,因为锡道伦女性的容貌更似男性(高颧骨,粗眉,甚至有少量的胡须),而纳奇拉奇人则有着面部穿孔的文化习俗(和大量的脸部装饰);7.雪莫、精灵及矮人等亚族并不存在魔女群体;8.少量的特例——如洛明各的耶文利长公主,年近半百时因领悟力的提升而重返年轻与美貌,而后又因此具有了魔女的特性。

在几个世纪前,无法成为魔女的女巫们用药水将自己的头发染白,以此来假冒魔女,骗取好处——兜售假药与粗制滥造的炼金产物、欺骗有钱人的感情与钱财、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给病人开刀……这些人败坏了女巫和魔女的名声,使得普通人对这些善使魔法的白发女人产生了恶感或仇视——社会对于拥有雪发的魔女的排斥,也导致向来心高气傲的魔女产生了报复的倾向,甚至因此而酿成惨案。

其中,萨兰多齐的一桩案件最为轰动——一位天赋极佳的魔女被当地镇民囚禁在一处地下室中,经历了长达半年的辱虐,最后凭借魔法自行脱困,并在四天的时间里屠杀了半个城镇——几乎近千人。

在处决掉这位半疯的魔女之后,北部诸国才开始重视起魔女之于社会的问题,他们认为,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建立“收容所”,但事与愿违——由此在北部颁布施行的收容法却并未对现状产生多少正面影响,魔女们为反抗而联合在一起,而后则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腥风血雨。这段剑拔弩张的“收容史”直至诸国覆灭、艾尼叶的出现才算结束。

西约联群岛清水堡的建立,促进了魔女与普遍群体的和解。如今,哈坦书学院的面容体系日渐成熟,几乎成了羽地公认的魔女验身手段,因而也被清水堡接纳采用。

从本质来看,清水堡同样有着收容所的特点,其手段较为温和,但从法律上说,却也并不完全合规。在西海岸诸国时代,被收容的魔女大多都未能留下后人,而侥幸逃脱者则都去往了南方,以至于如今羽地魔女的数量变得如此稀缺。

以目前清水堡第五代的几人为例——领头羊黛利兹是清水堡中一位已故魔女的女儿,这位母亲经历过几次露水情缘,其目的只是为了生一个孩子,而黛利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只知道对方是极刻森人,貌似还是个贵族;莉梅亚是个孤儿,原本生活在洛明各的某座福利院中,后被玫瑰复仇会成员发现并带回;芮迪萝幼时被家人卖出去抵了债,后来在克利金打击跨境人口买卖时获救;哈沙与亚兰尼两姐妹出身于摩可拓的一个落魄贵族家庭,为了省下两笔嫁妆,做父亲的把两个女儿送去了附近的修道院,被验明魔女身份后则又被送去了清水堡;迦耶萍是哈坦人,五岁时被家人送来,如今也一直和家里保持着联系;卡妮出身于魔女世家,从小便被母亲当做女儿来养,后来事情败露,被大家长剥夺了继承人的身份,出于保护目的,后来被其母托付给了希歌妮,而“卡妮”这个名字也是后取的;年纪最小也最漂亮的洛佩尔有着罕见的天生雪发,她出身于克利金南部的乡下,是第三代魔女勒莉尔外出时发现的,她认为如此有天赋的姑娘绝不能被埋没在这里,于是便想着说服她的家人让洛佩尔去清水堡学习,但事实证明,钱比道理好用——最后,勒莉尔花了大价钱将洛佩尔从她父亲手里买了下来,这位老农觉得自己得了大便宜,而勒莉尔却在心里暗自嘲笑:这样也好,一锤子买卖更省心。洛佩尔听说自己被卖给了别人,倒也不哭不闹——她走得毫不拖沓,一溜烟似的钻进了马车——毕竟,她顶着这样的一头雪发,被同龄人欺负也是常有的事,她对这里并不保有想念。

相比其他人,艾琳德的状况则有些特殊,她是被岛民们从清水堡山下的湖中发现的——一个刚出生的女婴,裹着襁褓,被放在木盆里,因饥饿而哇哇大哭。

微风荡起木盆做的摇篮,想让这人类的孩子进入梦乡,但冰冷的湖水填不饱饥饿的胃,更无法安抚一个刚出生就被抛弃的灵魂。

看这婴孩的水灵模样,魔女们认定了她只会是一位魔女的女儿,但清水堡中却无人敢认——毕竟,也没见过有谁最近大着肚子——魔女们追查了几天也无一点进展,倒是把事情弄得尽人皆知。希歌妮叹了口气,让这无辜的婴儿重新回到了清水堡的大家庭之中,泰莉安则给她取了个“艾琳德”的名字。

艾尼叶在创立清水堡之初便定下了这样的规矩:禁止魔女介入到一切有关谋杀的事务中去,禁止魔女加入或效力于任何国家及组织;违反者将会被清水堡除名。

艾尼叶与她的同辈们起初因志同道合而聚集在一起,她们一直遵守着自己定下的规矩,因而后来建立的清水堡才有着如此的口碑,才能得到北方国家的一致支持。艾尼叶死后,清水堡被托付给了希歌妮与泰莉安两姐妹,在那段时间,其他国家曾对局势表示过担忧:清水堡的新家长是克利金的建国者,那么,清水堡还会是艾尼叶派的清水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