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60章

作者:橘赭Juzer

时间到了中午,雪原上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马可拖着休维德的尸体回来了,他见伊芙站着没事干,于是对她说:“下雪了,咱俩把那边晾着的那位也收一下?”他指的是康什。伊芙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

“怎么样,刚才害不害怕?”两人走在路上,马可问她。

“有一点。”

“有一点?”马可笑了起来,“那你可比我当年强多了,我当时看到队友死在自己面前,都快吓傻了——真的,感觉脑袋嗡的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刚才也有过这种感觉。”伊芙的情绪不高。

“你知道吗?埃尔坦辛也死了。”马可又说。

“谁?”伊芙抬起了头。

“就是那天晚上,你和他借琴的那位,当时埃尔坦辛躺在篝火旁。”

“嗯,我对他有印象,他怎么死的?”

“点背呗。”马可皱着眉毛摇了摇头,“是被塌下去的墙给砸死的,我们把他抬出来的时候,后脑勺的头盔都瘪下去了。咱们之前还说呢——这家伙没死在雪堆里,倒死在石堆里了。”

“是挺惨的……”马可似乎并未对自己同伴的死表现出多大哀伤,所以伊芙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零碎的尸体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像是结了霜一样。

“如果你不愿意动手,我自己来就行。”马可说着,就弯下腰,开始捡起了雪地上的碎肉块。他带了一个麻袋,就像采野菜一样将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肉块扔了进去。

伊芙没有干看着,她也开始帮忙。

回头想一想,她与康什认识了还不到两天。两人虽然算不上是朋友,但在昨天行军的途中康什为她挡过风,这也可以算作是战友之间的关怀了。

如果不是自己出手干预,康什能不能支撑到骑士团前来救援?伊芙一直觉得,康什的死很突然——似乎不经历痛苦的死去,就缺乏了死亡真实感。

雪渐渐大了起来,漫山遍野地飘散,眩目得让人分不清方向。

一个会动、会思考,浑身散发着温暖的人,如今不存在了,但他的全部就在这里,变得不能再冰冷。

麻袋的分量逐渐变重,但按分量来算的话似乎还少了许多。

“再捡捡?”马可本来打算停下,但看伊芙依旧在仔细搜寻,于是也跟着四处转了一圈。

没有发现更多的部分,但伊芙从更远处的雪地里找到了康什的剑。她将剑从雪地里提了起来,感觉剑柄上似乎有异物,这才发现被冻在其上的半个手掌。

“呕……”伊芙再也忍受不了,她扔下长剑就开始呕吐起来,但由于最近吃得少,她其实也没吐出多少东西。

马可叹息了一声,走到她身旁,将那长剑拾了起来,夹在腋下。

“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来这地方做什么。”他说。

“你当我想……你认识洛提兰吗?我现在看透了,那人就是个下三滥!”

“啊?”马可突然听见伊芙骂人,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在骂谁。

“算了,咱们回去吧。”伊芙擦了擦嘴角,将遮挡视线的头发重新束了起来。

两人各自骑上了马,在风雪中并排骑行。

“小白兔,你会唱歌吗?”马可问。

“不怎么唱,不太会。”伊芙回答时依旧眯着眼目视前方。

“那得学呀。”马可扬了扬脑袋,身体直直地朝后倾着,仿佛要从马上掉下来一样。他眯着眼睛,眉毛和胡子上挂了一层的雪,“像现在这种情况,就应该唱点歌,调节下情绪——你看你现在,死气沉沉的,一点都不像年轻人,连我都要跟着你抑郁了。”

“那你怎么不唱?”伊芙反问他。

“我唱也不是不可以,就怕你受不了。”

“有什么受不了,我接受能力很强,你唱来听听。”

马可清了清嗓子,瞟了伊芙一眼,那表情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

“庄园主的女儿二十八,爱跳爱笑爱说话——利娜,我亲爱的利娜,和我一起去往那艾坦哈尼亚——”

伊芙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破锣嗓子,你这走调是故意的吗?”

“哪能,一唱不上去就会这样。”马可耸了耸肩,“这种天气还是别唱了,直往嘴里灌风。”

当他们返回时,骑士团的一众人正准备去往西林斯堡。他们找了几根长树枝,用绳子捆在了一起,做成了临时的板子,用来托运休维德的遗体。

伊芙站在一旁看他们忙活,突然感觉脑袋上多了一样东西。她抬手摸了摸,发现此时戴在头上的是那顶不知何时丢掉的白兔帽子。

“这样就对了。”马可站在她身后,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谢谢……”对于老骗子的好意,伊芙显得有些局促,马可今天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太正常了。从另一方面说,伊芙确实很感激马可,她刚才一直在找这顶帽子,但要在雪地里找一顶白帽子并不容易。马可大概费了不少工夫——想到这里,伊芙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金币。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马可后退了一步,他耷拉着脸,有些不太高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伊芙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原本以为照你的性格,应该嘻嘻哈哈地收下,你真的不要?”

“下次吧。”马可挥了挥手,“其实嘛,我帮你也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你还有女儿吗?”伊芙瞪着眼睛,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个老骗子竟然还有家室。

“有的,和你一样,有两颗大门牙,就像小白兔一样讨人爱。”

“我有大门牙吗?”伊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

“哦,不是,是她有,但你戴着这帽子,也像小白兔,所以我看着你就想起她了。”马可继续说道,“我有好多年没见过她了,上一次见她是在三岁,她的年纪差不多和你……”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陷入了苦思。

“和我一样大?”伊芙偏着脑袋问。

“不对,算算时间,她如今差不多快有四十了。”

“这么大了?那你刚才——”

“我也没想到,时间竟然都过了这么久。”马可皱着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情有些沮丧。

马可从未真正尝过当父亲的滋味,却也从来不会去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甚至都没有仔细考虑过,自己与女儿究竟分别了多少年——直到他见到伊芙,想起记忆里年幼的女儿的笑容,这才醒悟过来,并第一次体会到迟来的失去之痛。

伊芙坐在他身边,盯着簌簌落下的雪片,眼珠子一动不动,就这样发起了呆。

“你说——现在要找一个人难不难?”马可突然问她。

“这谁知道,先试试看呗。”

“当年我老婆带着女儿离家出走,我甚至都没出去找过她们。”马可将手抱在胸前,前后摇晃着身子,“我真不是人。”

“你都干了什么,她们为什么要走?”

“还能有什么?”马可瞅了伊芙一眼,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家暴?”

“不是不是。”马可当即否认,但态度却又马上软了下来,“不是主要原因。好像也打过几次,不过那年头,谁还没打过妻子……主要是因为赌。”

伊芙打量了他一眼,“你现在还赌吗?”

马可叹了口气。虽然他没有回答,但答案很明确。

两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等再过几年,我就去找她。”马可站起身,做出了决定。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接着说道,“当骑士其实很赚钱的,但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攒钱的打算。要说为什么,你看看埃尔坦辛,这老家伙嗝屁了,毛也没留下一个,一点都不便宜别人,要不怎么说,还得有家室。”

“你就不能一边找,一边攒钱?”伊芙也站了起来。

“我也得有点心理准备。”马可说道,“最不济,也就和埃尔坦辛一样,头一歪眼一闭,还省得找这找那了,不也挺好。”

不远处,一声拖长的哨音响起,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此时,外围的学员们都已在此地集合。骑士清点了人数之后,所有人便都朝着西林斯堡方向移动。

[99]冬季之风(其十七)

当伊芙进入西林斯堡时,红与紫的血迹已被覆雪所遮蔽。土匪的尸体被集中起来,堆在了墙壁的一角,看起来有些骇人。

托宾似乎对伊芙很感兴趣,亲自找她谈了会儿话,说了一些关于刚才战斗的事,然后才放她离开。

伊芙身体疲惫,骑士团方面也没有再给她安排任务,所以她便找了个挡风挡雪的角落坐着歇下了。不多时,她蜷在那里睡着了,然后又被冻醒。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身前传来咣当咣当的响声,一抬头,便看到马可拖着一张华丽的大椅子,兴冲冲地跑到她的面前。

“坐这里,舒服。”马可拍了拍那椅子的宽大扶手。

伊芙也没客气,一挪屁股就坐了上去。马可又去了一个来回,拿了一条毛毯过来,也不管干不干净,就直接盖在了她的腿上。椅子很舒适,伊芙斜靠在上面,终于能睡得踏实一点了。

匪巢中噪音不断,伊芙再次睁开眼时,前面的空地上多了一群灰头土脸的人,有四五十人之多。他们都被一条长锁链连起来拴着,大概都是被俘虏的土匪。

托宾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拿着纸笔的人。一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见到他来,便急切地冲到他面前,直接跪在了地上,顺从地伏下了身子。托宾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和他说了几句话,让他起身,随后三人一同走向了那群俘虏。

“那是个线人。”伊芙身后传来了马可的声音,“提供了不少消息。如果没了他,这次能不能在一天之内攻下城堡都不好说。”

“你怎么还在这里?”伊芙靠在椅背上,又闭起了眼。

“我刚才和队长说过了……所以他让我伺候好咱们这位出尽风头的小英雄,别的什么也不用干。”

“我不用伺候,你快去忙你的。”

马可抱着肩膀吹起了口哨,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样。

线人的目光在俘虏身上来回扫视,仔细辨认着这些昔日同伙的身份,场面比想象中的要安静许多。被线人指认出身份的土匪会被两位骑士解开绳索,送到一旁进行一次简单的审讯,并由托宾身边的文员助手做好笔录。

正当伊芙看得有些昏昏欲睡时,一名被解开绳索的俘虏突然暴起,张大了嘴朝着线人的脸颊啃去,坐在地上的俘虏也开始大声叫嚷起来。线人没办法将这人从自己脸上分开,只能抓着对方的头发痛苦地惨嚎。发难者最终在两位骑士的拳脚相加之下松了口,土匪们也瞬间恢复了安静。

线人的脸颊上血红一片,可他却好像并不在意,继续着他的指认工作。托宾见他的脸侧流血不止,皱着眉摇了摇头,让人先给了他一块干净的手帕按着伤口止血。

等到大部分俘虏都查清了身份之后,骑士团的几人又在那里小声议论了起来。线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样子可能是出了什么疏漏。

伊芙站起身,想要去那边看看情况,结果被一旁的马可给拦了下来。

“你要去哪?”马可连忙问。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提到过的那个土匪?我觉得说不定和他有关。”伊芙小声说。

“偷马那个?”马可挠了挠耳朵,“管他呢,这事你操什么心,他们又没来找你问,坐着看他们折腾呗。”

伊芙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听了一会儿,伊芙才发现,托宾等人是在议论一位名叫“奥尔东”的炼金师,原本他们认定了这位与土匪狼狈为奸的学者也住在西林斯堡,但如今却寻不见此人。

线人颇为紧张,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并没有故意隐瞒消息。

托宾被他扰得烦了,便转过了头,去问站在身后的伊芙:“你又有什么事?”

伊芙被他这样冷不防的一瞅,心里就有些紧张,她连忙站直了身子,说道:“忘了告诉您了,之前有一个土匪从东面逃跑了,好像是叫桑克斯。”

“行,我知道了。”托宾点了点头,问一旁的线人,“桑克斯是谁?”

“是艾尔本的大女婿。”线人当即回答,似乎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何没有提到此人,他又补充说道,“他在这里没什么地位,也不管事。”

艾尔本是土匪头子的儿子,他有两个女儿,桑克斯做了他大女儿的上门女婿,而艾尔本的二女儿,就是那位刚才与伊芙打得天昏地暗的“小疯子”。

这样看来,桑克斯与这位冰雪少女还有着一层亲戚关系。

想到这里,伊芙突然灵光一闪。她对托宾说道:“刚才桑克斯和魔女都朝一个方向逃跑,那边有没有可能还藏着什么东西?”

托宾盯着伊芙看了一会,又看了眼身边的线人。“那就派人过去看看。”他招了招手,一名身披斑驳灰色斗篷的先遣队成员来到他面前,恭敬地低着头,等待长官发号施令。

“带着你的小队,去东面搜寻一下,小心陷阱和埋伏。”托宾吩咐道。

随后,伊芙和他说明了具体方向,这位小队队长便领命出发了。

战后的清点工作在有序进行,但期间小插曲不断。骑士团在进行地下室的排查工作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地牢,里面除了有几具干尸之外,还关着一名奄奄一息的男人,他自称是洛提兰的手下。而经过一系列的问询之后,骑士团也确认了此人的身份——这名骨瘦如柴的男子就是在七年多以前失踪的浦隆·柯林森,一位原本应该前途无量的新晋骑士。

伊芙在城堡遗迹中转悠了一阵子,并在废墟中找到了一本没有封皮的书,是一本印版画册,上面印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画。她闲着也是无聊,便回到角落坐在椅子上翻看起来。一旁的马可低头看了一眼,开始笑个不停。不多时,伊芙也明白了马可为什么在笑,于是她也开始笑。

这本画册大概是一本春宫图集,但由于其雕版实在过于粗糙,导致其内容变得十分抽象,看着又滑稽又尴尬,让人忍不住想笑。

两人这下终于找到了乐子,像是在看一本笑话书一样,每翻一页,他们都会爆发出一阵狂笑,但由于周围人的目光,这笑声实际上又很克制。

“你这妖魔,快放开我!”马可用手抵着自己的脖子,发出又尖又细的声音给图画中的人物编排着台词,“还有这张——天杀的,她在吃三条腿的金鱼怪!”

终于,薄薄的册子翻完了,伊芙笑得脸都憋红了。马可一把夺过这简陋的画册,用力扔到了身后的废墟堆里。

“别看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了,恶俗。”他朝地上唾了一口。

伊芙的笑还僵在脸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一整天死人都见过几十个了,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她靠在椅子上,用胳膊支撑着脑袋,叠着腿坐着,似乎一回到带着血腥味的现实,人的心情就会变得低落。

“那可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你闻到屎味,那是别人拉的,你管不了别人的屁股,这是迫不得已;但你要是盯着这泡屎看个不停,那就是恶趣味,是你自己心术不正。”

“别说了,真够恶心的。”伊芙朝他挥了挥手。

马可刚要再说点什么,却被一道突来的强烈闪光所打断,两人都吓了一跳。

“抱歉两位,我刚才拍了张照。”一个男人手持着一个银色圆盘装机械,一路小跑地来到了他们身边。这种机械伊芙曾经在骑士院的庆典活动中见过,确实是一种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