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峰皋月
十六夜抬眼，看向橘千花，在母亲大人的眼里，看到了差不多的态度。
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所以没有任何排斥的心理，只是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请随我到正厅来，母亲大人、小百合妈妈。”
两个长辈相互看了对方一样，就跟着十六夜一路回到了正厅，在他将泡好的茶倒上放在两人面前后，十六夜就维持着正坐的姿势，向后退了些。
不等两人询问，十六夜就满是恭谨地伏下身，额头贴到了榻榻米上，双手相抵，垂放在头前。
又是那种大礼。橘千花在心里感慨。
想必这件事对十六夜来说，一直是宛如潘多拉魔盒般不愿提及，却又不得不提及的事。
“请原谅十六夜的冒昧与隐瞒，我之所以一直对自己亲生母亲事，在母亲大人与小百合妈妈面前避而不谈，除了个人感情上的怨怼……也是担心说出口之后，会让视我如己出般疼爱我的两位，受到折辱。”
“折辱？”橘千花一愣。
她没想到十六夜会说出这个词。
“小石竹……不对，是小十六夜，妈妈知道你的生母出身跟我或者橘家主不一样，不是什么名门，但也不至于说提到她，会让我们觉得折辱，不是吗？”小百合习惯了这孩子多年来未曾改变的谨慎，以为又是他一贯为了照顾她们的情绪，采取什么滴水不漏的说辞。
但是十六夜却只是缓缓地坐起身，双手相对，垂放在膝上。
“不，我说的是事实。”他目光没有了平时的神采飞扬，倒笼罩上一层幽暗的东西，“我的生母四宫名夜竹……本名清水名夜竹，并不是普普通通小门小户出身的普通女性。而是祗园从事夜职的女性。”
出人意料的回答。
对于在多年来在东京活动的小百合而言，她熟悉在政商各界有着影响力的每家的情况，唯独四宫家有些不太能知道的事。
比如四宫辉夜和四宫石竹母亲的事。
一直以来，小百合只知道四宫本家对此讳莫如深，本以为只是因为这对姐弟的生母出生低微，让四宫本家的人觉得丢了面子，不愿提及。
她没想到现实比那还要特别。
“只是这样的话，也不至于如此介意自己的出身吧。毕竟人生在世，总有身不由己的原因，才不得不在祗园从事那种工作。”橘千花愣了愣，才开口开解十六夜。
她当然知道祗园是什么地方，会去那种地方玩乐消遣的也往往是豪门大家出来的男人。
十六夜的父亲四宫雁庵自然不会免俗，至于橘岩……倒是因为怕彻底被妻子冷落，而一直洁身自好，算是为数不多的个例。
“我的生母从事什么工作，是什么来历，又为了什么，我其实从来没有要去抱怨。正如母亲大人所说的那样，身不由己，我能理解。”十六夜垂下眼帘，“但唯独有一点是我不能接受的，那就是我的母亲在有了我和姐姐之后，做出的选择。”
接下来的内容，是小百合也不知道的东西，她轻轻伸出手，示意十六夜讲清楚。
“我的生母在祗园从事夜职，老实说，在调查我生母的往事时，我也很惊讶于她在这个时代，也有着宛如江户时代的花魁般的魅力。”十六夜用安静的声音说，“而我的生父四宫雁庵，正是她的入幕之宾。”
“花魁……么。”小百合沉吟着，她倒是透过某些渠道，看到过照片资料。
一句话来概括的话，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哪怕只是隔着旧照片，同位女性的她也能察觉到那份容貌背后潜藏的、足以颠倒众生的魔性。
“但不巧的是，她有心脏病，并且在招待我的生父时发作，被送到了医院。再之后，就为了疗养而离开了祗园回乡疗养。”十六夜诚实地看着两人，“等到她再回到四宫雁庵面前时，已经怀上了姐姐和我。并对他说‘肚子里是你的孩子，请你认下他们吧’。”
“即便听到这里，我也认为没什么需要介怀的。”橘千花说，“所以到底——”
“因为没有做过任何鉴定。我的生父也许是出于感情，即便在生母过世后，也一次都没有找我和姐姐做过鉴定。”十六夜轻声说，“想来，可能就连这一点，也在她的计算之内吧。”
“然后，对讲究血统论的四宫本家而言，来历不明的辉夜和他，就像一对倒刺。辉夜是女孩子还好，偏偏我是男孩。我必然会瓜分继承权，最后成为他们的障碍……”十六夜低声说，“其实时至今日，我也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在我出生后，我的生母意识到会招致的危险，然后将我秘密地送到什么普通人家收养……是否结果会有所不同呢？”
小百合闭上了眼。
橘千花只能装作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袖。
这是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她们，在见过许多风云变幻后，依旧无法回答的假设。
“我觉得，我所怨念的，可能只是我生母在祗园培养出、又或是天生的那种精明算计，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给自己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们找了最坚实的经济靠山。她算计到了因此能带来的所有益处，却没想过哪怕半点危害。”
十六夜用清晰且平静的声音叙述着，仿佛已经不再计较这些怨怼。
命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怎么回顾过去也只是徒劳。
往事可鉴，来日可追。世事往往都是如此不可理喻。
“所以十六夜，你……”橘千花叹了口气，她本来想安慰两句。
到头来发现其实这个孩子不需要谁去安慰，他知道这些东西没有计较的价值，只是如果不这样守着这份执念，就没办法真挚面对眼前的“母亲们”。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为此感到自责，更不必因为自己的出身，就觉得是在折辱我们。”小百合深深地看着十六夜，“你人生的前十年有七年是我看着长大的，后七年是橘家主看着的，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们都很明白。”
“你不会让母亲失望的，对吧？”橘千花说着，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十六夜觉得鼻子有点酸，几乎想要哭出来，却还是忍住了，他缓慢且用力地点头回应，喉咙吞咽了两下，才开口说：
“我很高兴能成为母亲大人的孩子，能被小百合妈妈当成自己的孩子接纳。归根结底，我本来的身世已经是过眼云烟一样的东西，如今当着面说出来，也只是想给二位一个解释，更是给自己一个解释。”
这样一字一句地说完，十六夜再度深深地行礼过后，就安静地起身。
在门扉将长辈们的视线隔绝后，他安静地踏着快步，去到了万里花和英梨梨在的偏厅，不等两人开口问他眼睛怎么红红的，十六夜就已经扑进两人的怀里。
感受着抚摸头发与脊背的两只手传来的温度，他牢牢地搂住她们的腰。
『谢谢……』
序章 医院
按照原本的计划，橘千花到东京来只是到别邸小住一段时间，看望一下回到东京的十六夜有无不习惯，再顺便处理些东京的事务，帮他打点那些还不是很能完全信服十六夜的橘家老下属们。
事情本身进展很顺利，况且十六夜这几个月做得很周到，本身大部分在东京的橘家相关人士，特别是中间管理层的人，颇为支持他。
因而觉得此行圆满的橘千花，打算直接乘专机返回九州，但在临行前两天，十六夜提出趁着刚好他学校那边放了假，陪橘千花到医院去检查身体。
“如何，田沼医生，母亲大人的各方面检查结果理想吗？”
结束了身体检查的转天下午，他再度陪橘千花到了进行全面健康检查的田沼综合医院。
负责接待的人名叫田沼正造，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也是入选了世界十大名医的优秀医生，以儿童心脏搭桥手术第一人闻名遐迩。
平日里过来看病，想要请得动他很难，但这次面对的是九州橘家的家主。
本身也同时担当着四宫家私人医生的他，自然清楚这种病人的价值，因而没有丝毫的怠慢。
“从身体检查报告来看，橘女士的身体状况总体来说没有什么明显的疾病。只是各项指标都偏低，您的体质比较弱，季节变换的时候请务必多注意保养，以免染上季节病，从而诱发其他的健康问题。”
拿着其他医生汇总过来整理的报告，田沼医生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也就是说没什么大碍？”橘千花问。
她知道自己看上去年轻，也只是容貌上保养得好而已，身体其实并没有多轻便灵活，无论何时都要缓步而行，以免过于剧烈的运动给身体机能增加负担。
但只要像平时那样不勉强身体，为大小事务操劳，其实她并不觉得那里不舒服。
“是的。您非常健康，橘女士。”田沼医生点着头，将那一沓健康检查报告递给了十六夜，“您大可放心。”
“你看，我就说自己身体没什么事。”橘千花回头，对十六夜笑了笑。
十六夜将报告收好，才搀扶着橘千花的手腕让她起身。
事实上橘千花完全不至于行动不便到要人搀扶，但十六夜有这份心，她就很满意地笑纳了。
“母亲大人身体一向并不是多健康强壮，这次又特地飞到东京来帮我的忙。我实在担心您累到了，才坚持要求您过来检查检查。”
对于结果，十六夜也很高兴，他笑着对橘千花再度说明自己的心意，又向站起来送行的田沼医生道别。
“有劳这两天田沼医生亲自接待我母亲大人的问诊，辛苦了。”十六夜礼貌地点头。
“哪里，橘女士这样的贵客能来我们医院做健康检查，是我们的荣幸。”
田沼医生走在后面，看着这名少年陪自己的母亲离开。
他有些诧异的是，明明是很亲切的一对母子，可长得完全不像。
送着橘家母子往电梯方向走，并做着客套且友好的社交对话，在走到电梯前时，刚好电梯的门打开了。
一名戴着波浪檐圆遮阳帽的金短发女性，正搀扶着一名垂垂老矣的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田沼医生只是看到这一幕，就非常吃惊。
“雁庵先生！您怎么到楼下来了？这个时间您应该在房间里静养才对啊……”田沼医生非常震惊，慌忙劝说。
“我今天感觉状态不错，想下来走走。”
这个被唤作雁庵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四宫家家主四宫雁庵，他的脸上甚至挂着输氧管的一部分，那是因为身体机能极其衰弱，而需要长期供氧支持生命活动的表象。
“我刚好过来向雁庵大人汇报工作，只能这样了。”早坂解释道。
十六夜当然认识这名女性。
早坂爱的母亲，早坂奈央。
奈央的丈夫是四宫家家主的专任秘书早坂正人，因此这对夫妻现在的工作基本上都是与四宫雁庵有关。
两组人就这么在电梯前遇到。
“你在接待客人啊，正造。”雁庵虽说自己感觉状态不错，声音却依旧虚弱，连站立都成问题。
“没有，这是刚好要送客人离开。”田沼医生忙作为中间人相互介绍，“这位是九州橘家的家主橘千花女士，她身边的是橘十六夜少爷。”
“橘家，是吗……”雁庵有点惊讶，老麦昏聩的眼睛看了两眼橘千花和十六夜，却也想不到什么能说的。
或许从家族关系上可以发表点社交性言论，但在这种医院电梯前见了面，却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更何况对方显然无意现在进行社交，橘千花和搀扶着她的十六夜，先后微微向雁庵礼貌点头以示问候。
“今日母亲大人只是过来做健康检查，并没有任何事先准备。若是四宫家主不嫌弃，今后时间若有空闲，我会代母亲亲自前来医院拜访。”十六夜微微笑着，红玉似地双眼盈满客套的笑意。
“你就是……橘十六夜吗……”四宫雁庵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晚辈初来乍到东京，做事多有不成熟的地方，还请四宫家主今后能不吝赐教。”十六夜依旧保持淡淡的微笑，“我与母亲大人还有其他的事，就不打扰四宫家主了。”
他说着，向橘千花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走吧。”
橘千花这才再度向四宫雁庵和早坂奈央，以及送行的田沼医生点头道别。
走近电梯厢之后，可以看到奈央搀扶着雁庵回头看着电梯里，直到合上的门将两人视线隔绝开来。
毫无疑问，那两人的目光更多地落在了十六夜的身上。
“母亲大人会不会觉得我太绝情了？”
等到电梯下到楼底，微微搀扶着橘千花往医院大门外等候的车子走去时，他这样问。
“这一点，母亲我倒是说不上来。”橘千花摇头，“只是刚才忽然明白，你推荐我到这里来做健康检查，除了因为田沼综合医院本身是顶尖的医院之外，也是是因为……四宫家主在这里住院养病吧？”
“是的。”
“真是一肚子精明算计呀。”橘千花笑呵呵地揶揄他。
十六夜当然不会是因为挂念自己的亲生父亲，才想着以陪她这个养母做健康检查的理由，到田沼综合医院来。
准确来说，他是要确认一点事情。
比如传闻里病入膏肓的四宫雁庵到底在哪里治病养病。
一开始十六夜也以为是会留在京都，不过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他选在了医疗水平堪称日本顶尖的田沼家医院。
“让母亲大人见笑了。”十六夜摇头。
“只是看上去，情况比我猜测的还要糟糕。”橘千花说，“大约二十年前，我曾经在某个大型的政经交流活动上，见过四宫家主。”
她很仔细地选择了措辞，没有对十六夜称呼四宫雁庵为“你的父亲”，而是像对待无关之人般，用着普通的称呼方式。
因为十六夜现在不会愿意再去以“父亲”称呼那个人。
“想不到竟然是那么早之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还年轻，还没有继承家主之位。”橘千花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慨，“彼时那位四宫家主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但看上去精神饱满……完全不像现在这样衰老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况且那个人年轻的时候也不怎么爱惜身体，到老了自然会这样。”十六夜淡淡地说。
“就是觉得有点感慨，想到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也会是那个样子……”橘千花失笑，随口说道。
“不会的。”十六夜却笃定地反驳，“母亲大人才不会落得那种境地。”
橘千花愣了愣，“我知道你希望母亲我健康长寿，可年寿有时而尽，我也会老会死的啊……”
“但至少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在病入膏肓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的时候，身边只有下属在照顾，连个像样的家人都没有。”十六夜认真地看着橘千花，“母亲大人身边有我、有万里花、有父亲大人在。”
“还有呢？”橘千花忽然用很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您是说……我身边的红颜知己吗？”十六夜脸红了。
“没问你那个啊，傻孩子。”橘千花既开心又无奈，“我是问你跟万里花的孩子。”
“那个当然会有的，但什么时候生还得听万里花的意思。”十六夜抿了抿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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