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失格 第449章

作者:女丞相

谁料那红裙女子丝毫不惧,阴阳怪气道:

“哟,皇帝老儿和九千岁勾勾搭搭,闹得君不君、臣不臣,也是咱们这些贱籍女子的错咯?”

“贼妇!”

徐阁老额头青筋绽起:

“此乃皇城临安,你竟敢侮辱朝廷命官,妄议先皇,造谣生事,该当何罪!”

“酒后胡言都能给我定罪?那你可得先把醉春楼里的客人都抓起来才行。”

红裙女子气定神闲:“况且,你们这帮青天大老爷平日里说什么‘海晏河清、稳中向好’,咱们听了也就笑笑而已,怎会如此大惊小怪。”

“反了,反了!”

徐阁老怒极,干瘦胸膛急促起伏,伸出鸡爪般的食指:“来人把她拿下,杖杀!”

“徐老,冷静……杀不得。”

门生拉住他,低声劝阻,眼神不断往那女子脚下瞟。

因为那双套着红绣鞋的莲足,竟离地寸许,悬在空中晃晃荡荡。

显然,指挥使小姐的话很管用,白天一封口信,晚上黄珍珍就派了女鬼过来巡查此地。

红裙女子不疾不徐道:

“本官奉太后娘娘之命,驻守琅湖,治理那欺男霸女、目无王法之事!你有多大能耐,想杖杀本官?”

官威不好使,徐阁老脸色更加难看。

区区女鬼还算不了什么,家中护卫足以打杀;芝麻大的小官,他也嗤之以鼻。

可他明白,站在大宋鬼差背后的人,却比当初那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九千岁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阁老冷哼一声,负手欲走,但喊冤而死、怀恨而生的红裙女鬼却不打算放过他:

“本官我呀,吃奶的时候就被卖进醉春楼了,自幼被虐打管教,学那龌龊本事,什么都还不懂呢,就开始伺候你们这些达官贵人了。”

“卖力讨来几个赏钱,账房收去九成,那帮管事的再搜刮大半,剩下那点,还不够看病治伤。”

说着,红裙女子掀开袖口,苍白藕臂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淤青、血痕、牙印、烧伤、刀痕……大夫和药物能治好身体,却消除不掉深入灵魂的痛苦,当女鬼将一次次修复又重现的所有创伤同时呈现出来时,看起来是那么触目惊心。

显然,这就是黄珍珍派她来照看醉春楼的理由,这名女鬼生前也是醉春楼的贱籍女子,了解情况,也对其她堕入风尘的姑娘有同理心,能妥善完成这份工作。

她单手叉着腰,语气里满是轻蔑与嘲弄:

“反倒是你们这些大老爷,一个个衣食无忧,位高权重的,明明有能力让世道变好,可你们做了什么吗?没有。我寻思着,你们是尽顾着自己升官发财了吧。”

“平日里喝点儿酒,念几首歪诗,就互相捧臭脚,吹嘘这个多有才华,那个抱负多远大,稍有不如意就打骂羞辱我们这些贱籍女子,多威风呀。”

“可每次一有妖魔作乱,你们呀,跟在榻上一样软弱无能,逃得比解衣服还快,还有脸说什么‘保全有用之身’?你们这些老爷,除了作践女子,还有什么用?”

“大宋,就是被你们折腾垮的。咱们这种死了都无人问津的贱籍女子,就是想祸国殃民,也有心无力呢。”

“结果倒好,你们眼瞅着船要翻了,还不晓得反省自身过错,反而一口一个‘商女不知亡国恨’,责怪起咱们这些命如草芥的风尘女子不懂得忠君爱国来?这就是文人风骨吗?难怪世道会变成这般模样。”

犀利辛辣的冷嘲热讽下,那壮年门生还有点人味儿,略显羞愧地低下头,哑口无言。

徐阁老却发出沙哑咆哮:

“给我住口!”

“尔等贼妇上不知家国大义,下不晓三从四德,各个趋炎附势,人尽可夫!天下大事,朝堂诸公,岂容汝等鲜廉寡耻之辈评头论足!?”

面对目呲欲裂的训斥,红裙女子依旧不慌不忙,

“大宋要真像朝廷说的那般歌舞升平、人人衣食无忧的话,若还有女子非自己作践自己,心甘情愿堕入风尘,被你说句恬不知耻贪慕虚荣也就罢了……”

饶有兴致旁观这场争论的某位可可爱爱小仙女笑容一僵,感觉有被隐射到。

贪慕虚荣,我很抱歉。

可抛开这些不谈,人家还是贤惠矜持、守身如玉的好人妻哩。

霏门。

“……可这世道,有几个女子不是把贞洁看得比命还重,又有几个不是把女德奉作圭臬?你这大老爷,难不成以为她们是主动沦落到这儿的?”

“她们是被快要饿死的父母卖来的!走在大街上被抢来的!夜里被迷晕拐来的!”

红裙女子的声音愈发幽冷,瞳仁逐渐变成纯黑色:

“你们这帮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大老爷,不去惩制那些强取豪夺的财主,不缉拿盗匪、人牙子,成天蝇营狗苟,一肚子龌龊心思。”

“如今居然还有脸怪咱们这些身如浮萍的苦命女子不知廉耻?”

“真是有一手推卸责任的好本事呢,怪不得官能当这么大。”

“够了!”

徐阁老须发皆张,久居高位的威严感席卷而出,正气凛然道:

“天下大事,错综复杂,为官者要顾全大局,不可局限一时一地,难免有所疏忽。吾等是非功过,哪轮得到区区一介牙尖嘴利、只会信口雌黄的女流之辈妄下论断?”

“过去之事暂且不论,如今国难当头,尔等却依旧风花雪月,夜夜笙歌。若齐楚燕魏当真犯我疆土,马踏临安,你们还打算侍奉那群贼子不成?”

“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大宋臣民?还有没有半分忠义之心?!”

啪,啪,啪。

红裙女子抚掌娇笑:

“哎呀,好一个道貌岸然,心系天下的大老爷啊。”

“可你们早干什么去了,非要等到大宋快完了才晓得忧国忧民?才想起礼义廉耻?”

“我刚学会说话,嬷嬷就教我怎么伺候男人,表现得不好就要被毒打,还没饭吃。那个时候没人教我什么是廉耻。”

“我浑噩无知就开始接客,权贵也好,文人也罢,他们也从没告诉我什么是廉耻,反而巴不得我们姐妹更放浪些。”

“一直到侯爷家的小公子用飞刀一下一下把我戳死,尸体像吃剩的鱼骨头一样丢进湖里的时候,都没人在乎过我的廉耻。”

“奥,对。偶尔有些清白人家的女孩儿被弄进来,她们倒是知晓廉耻二字,可被折磨得老惨了。”

“现在,你们这些老爷慌了,怕了,却来提醒我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廉耻了?”

“莫不是打算自个儿摇尾巴投降的时候,还让咱们姐妹集体悬梁、投湖,以死明志,不给别国老爷碰半根手指头?”

红裙女子笑得花枝乱颤,猩红血泪横流,乌黑一片的眼眶满溢着乖僻怨毒的气息:

“可这位老爷啊,奴家从小到死,没一个人指望过奴家忠君爱国,教过奴家风尚廉耻呢。”

“奴家学都是怎么侍奉客人,想的都是怎么活下去。”

“所以呀,伺候大宋老爷还是伺候其他国家的老爷,朝廷亡还是不亡,对咱们贱籍女子来说,又有何分别?”

“反正……咱们这些女儿家的清白,尊严,廉耻,早被你们毁了啊。”

“好胆!”

徐阁老面露喜色。早死的黄毛丫头,终究城府太浅,竟敢说出这般离经叛道的放肆之言:“你对朝廷不忠,有通敌逆反之心,老夫定要参你一本。”

“奏折给我就可以了。”

忽然有慵懒旖旎的叮嘱声传来,方才还正气浩然、气势堂皇的老者听见这勾魂夺魄的声音,瞬间脸色惨白,咳嗽连连。

一名绮丽妖冶、身着大红蟒袍的女子步步靠近,无形邪魅之气宛若一双透明大手,拧尽空气里的氧分。

徐阁老惊恐地看着她,忍不住踉跄着后退几步,步履蹒跚,还险些栽倒,再不复咄咄逼人的模样。

“你怕我做什么?本官从不滥杀无辜。”

李霏笑靥如花,温声安抚起老人家来:“你有什么冤,什么屈,直接说与本官听便是。”

“奏、奏折是要上书给朝廷的,李大人,你,你……不要过来,南郡平叛我徐家有功……”

徐阁老语无伦次道。

“给朝廷,和给我,有什么区别么?”

李霏歪了歪脑袋,莹白纤长的食指轻点下厨:“朝中录用女官,也算本官开了先例,若她们犯了错,本官也理当负责到底。”

“刚才……不过是小小辩论罢了,老夫一时失言……”

徐阁老擦着汗,身体仿佛生锈的机械,僵硬迟缓。

“这样啊。”

李霏轻轻点头,笑得风和日丽:“天色不早了,徐老还是早些回家歇息吧。”

“我,那……李大人,告辞。”

大晚上在湖边撞了鬼都敢振振有词、唇枪舌剑的徐阁老松了口气,匆匆离去,一刻都不敢多留。

“红裳见过姐姐。”

而那红裙女鬼则拱手向指挥使小姐行礼。

她神情恭敬又带着不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都被这位听去了,担忧被责怪。

可她显然多虑了。

李霏明白,封魔大陆的女鬼,魂体不纯,充斥怨毒戾气,不光实力逊色于幽魂,情绪也相对容易失控。

但问题不大,只要够听话,一些思想上的问题可以慢慢改进。

“随我走走。”

李霏挽起她胳膊,沿着湖岸缓步前行,和颜悦色,这种态度令女鬼都感到受宠若惊。

“红裳妹妹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也知晓妹妹的冤屈。”

李霏循循善诱道:

“可让妹妹不幸的,是旧大宋;现如今,咱们身处的地方是新大宋。”

“太后娘娘,未来的圣上,珍珍姐,乃至你我,皆为女子;那些苦命的姐妹,今后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红裳用力点头,满脸景仰:

“珍珍姐和咱们说了的,这都是姐姐的功劳。是姐姐亲手斩杀狗官、狗皇帝,辅佐太后娘娘,护佑咱们孤魂野鬼,甚至让大宋女子还有妖魔鬼怪入朝为官……跟那些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蠹虫比起来,姐姐才是为苍生社稷谋福祉的豪杰。”

“所以呀,红裳妹妹。”

李霏轻轻点头:

“如果你觉得咱们新大宋还不够好,你可以去建设新大宋;如果你觉得朝官无能,就努力取代他们;如果你觉得新大宋的女子还在被压迫,你就去为她们争取权益……你应该从自己开始改变身边的人,而不是攻击新大宋,不是么?”

“以后,一些不利于团结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我、我明白了!”

红裳又重重点头,无比乖巧,再没有半点乖张轻蔑的意味。

【乾】部女鬼既不是召唤生物,也不像【坤】部女鬼能高效磨合,为了保证忠诚度和凝聚力,建设出一支指哪儿打哪儿的队伍,思想建设与组织纲领就尤为重要。

而事实证明,对生前凄惨痛苦、满怀着恶意苏醒,人均愤世妒俗的女鬼而言,李霏搬运过来的纲领效果拔群。

虽然今后难免有反骨崽,可得益于黄珍珍孜孜不倦的宣传教育和族群风气,大部分【乾】部女鬼,哪怕没见过李霏,也在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对这位传说中的精神灯塔,改写女子地位的恩人抱有追随到底的决心。

“另外呀,你对咱们的精神,领悟还不够透彻。”

李霏太太顿了顿,为自己的贪慕虚荣不自爱行为洗白:“身体呀,是咱们自己掌握的,不属于别人,我们有自由支配身体的权力;而贞洁这种只施加于女子、无法用来制约男子的观念,也绝非美德,而是僵化沉重的思想镣铐。”

“我们理当捍卫姐妹们的选择权,不能因为某些姐妹主动成为风尘女子而瞧不起她们,要尊重,理解,祝福,否则只会导致内耗。”

红裳若有所思回应道:

“我、我明白了。”

——孺子可教。

好为人师的李霏欣然颔首:“很好,以后醉春楼的姐妹就交给你照顾了;另外,跟你珍珍姐说声,我们不能光顾着大宋,还要多派些姐妹走出去,让全天下的女子都学习我们的思想,学会愤怒,学会反抗,学会斗争,不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只有大宋风雨飘摇的话,邻国恐怕会忍不住,弄得兵荒马乱。

可如果其他国度也出现一些内部矛盾的话,或许能给李霏争取更多发育时间。虽然不一定管用,可一手闲棋,本身也不费什么成本。

总之,大家都乱,天下才能不乱。

绕湖半圈,好生勉励红裳一番后,指挥使小姐重又登上马车,闭眼假寐,任由懂事细腻的雯雯姑娘替自己按摩太阳穴。

马车停在镇妖司大门前,片刻后,李霏带着一帮身着蟒袍、冷酷无情的武夫鱼贯而出。

他们破开徐阁老的府邸,揪出房间里、床榻上的人。

接着便是刀光剑影,惨叫连连,血腥气弥漫数里,彻夜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