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回忆录 第461章

作者:一隅屋檐

  陈默停下来,他们弯腰穿过通道里倒塌的缺口,他回过身,将提着的武器靠在墙边,手伸向身后的塔露拉,后者拉住他的手掌。

  银发染上灰尘,那身灰色大衣下的军装看上去不该出现在这个肮脏破败的地方。

  “没必要跟着跑来这种鬼地方?”

  塔露拉仰头看着他。

  “不要转移话题。”

  她显得毫不领情,陈默松开手却又被塔露拉重新抓紧,那从手上传来的触感里带着淡淡的温度。

  陈默看了看被靠在墙边的武器,他将手电递给塔露拉,后者接过握在手里。

  于是诡异的是,走在黑色破败的甬道里,塔露拉拿着手电走在后面,牵着他右手的陈默走在前面。

  并不明亮的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漆黑的墙壁,随着脚步,缓缓远去。

  “那时候我没敢想有一天自己还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活着重新回到龙门,我渐渐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习惯了被绑着和其他人厮杀,也习惯了该怎么去杀人。”陈默说:“但后来在黑墙里彼此厮杀的日子结束了,我们被派往外面,一个感染者聚落。”

  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塔露拉握紧自己的手用力了一些。

  不用陈默说下去,那后面发生了什么塔露拉能够想到。

  “后来这事成了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我记得那天好像下了很大的雪,好像是雪停了,我们从那里回来,他忽然告诉我,他想杀人了。”

  陈默的话语顿了顿,耳畔的雨声越来越清晰,他们快到出口。

  “后来,我在这里成了感染者,在最后,我杀了他,我以为我杀了他,命运真是奇妙,我没想到很多年后我们又在乌萨斯见了面,而这一次他成了内卫,我是感染者。”

  “你的意思是你会在这里遇到他是巧合?”塔露拉问。

  “不是巧合。”陈默摇头说:“他们是为你而来,当时我和霜星撞上内卫,后来我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关于你的事。”

  塔露拉略微沉默下来。

  “公爵养女?”她低声问。

  “你也瞒着我一些事,小塔。”陈默说,“我听到了,在从卡兹戴尔回来的那晚,我听到了你和阿丽娜的对话。”

  “我以为你当时睡着了?”

  “但我很庆幸自己没睡着。”

  “为什么当时不问?”

  “就像你没问我一样,我也不问你。”陈默说:“我不太相信他告诉我的说法,但你和阿丽娜的对话却让我没法去反驳这个事实。”

  塔露拉再次沉默下来。

  “你想知道关于科西切的事?”她问。

  “我不在乎一个似是而非的传言。”陈默摇头说,又补充道:“但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关于科西切的事。”

  “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

  “我觉得这很公平。”

  陈默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被自己牵着的塔露拉手上。

  “我告诉过你我去过舍瓦塔,我也查到了你当初的身份和公爵死于一场刺杀,你杀了科西切,然后逃出公爵的城市,后来你躲进了阿丽娜的村庄,你们在那里相识,我说的对吗?”

  塔露拉有些惊讶,她望着陈默。

  “原来你早就知道。”

  “从南到北,我找了你一年,跟着你的线索从乌萨斯南跑到北,我本来以为还会花更长的时间,但我知道,你肯定是没法安心安稳活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安心当个村姑?”塔露拉故意问。

  “哈,或者去找个年轻力壮的乌萨斯小伙。”陈默笑着问:“如果你真那么做了,我反而会觉得很意外。”

  塔露拉轻哼了一声,对他这个说法很不满意。

  “如果你早点找到我,说不定我真可能这么做。”她轻叹口气说,目光却落在陈默身上。

  “可我们都没法预知今后,所以也没法让当时的自己重头来过。”陈默回答。“而且我想,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卡兹戴尔?霜星回来和我说,她在那里见到了卡兹戴尔的君主和一艘陆行舰,我不认为一群一无所有的乌萨斯感染者值得被萨卡兹这么重视,他们是为你而来?”

  塔露拉看着陈默。

  他们停在了黑墙门口,夜色里外面大雨倾盆,像极了小时候孤儿院那个场景,虽然后来彼此也遇到过相似的大雨,却从没有那一次能让陈默记得那般清楚。

  “你想知道为什么?”

  “我正在听,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倒不是很长,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外国人稀里糊涂当上了萨卡兹人的一位将军,在卡兹戴尔内战结束后功成名退。”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将军才值得让君主私下和他见一面。”塔露拉说。“霜星说那位萨卡兹看上去年轻又漂亮,我从她的话里不难听到她对对方很有好感,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抱着这种态度,我当时和她碰见可是不由分说就打了一架,她哪儿来的这种好脾气。”

  “这会不会是你的偏见,塔露拉。”陈默问。

  “嗯?”

  “霜星就算性子再冷傲,也不可能对一位寻求帮助的萨卡兹君主不假颜色。”

  “我不否认。”

  “而且爱国者也是萨卡兹,所以霜星兴许因此对萨卡兹抱有某种好感。”陈默继续说。

  塔露拉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已经暴露了她心里的看法。

  “你信不信?”

  “……”

  陈默觉得自己信不信不重要,反正塔露拉看上去是不信的,他还是有点小聪明的,至少保持沉默比陈默更为重要。

  “不管怎么说,现在和卡兹戴尔的接触对我们是件好事,萨卡兹愿意帮助我们也是事实。”塔露拉说,像是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

  “那名内卫,你怎么想?”

  “他暂时不是我们的敌人,但也同样不值得信任。”

  “可他说乌萨斯的内卫正在发生分歧,乌萨斯内部许多势力也正在发生动摇,据我所知,新皇的确没法掌握乌萨斯的所有力量,包括那些崛起的新贵和大叛乱留下的军权们,他们都不看好新皇的政策,除了钱外,他们不为任何人和事效力。”在陈默的视线里,塔露拉说:“起码在这点上,他没有说错。”

  “我现在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我告诉你我没去听。”塔露拉说:“所以……抱歉。”

  她说的很没诚意,陈默听不到话语里半点歉意,倒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没有移开。

  “我想,我不用这种办法,你是不会对我开口的,如果你总是谎话连篇,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会因为误会和你走远,我见过很多这种事,但我不希望我们也成这样。”

  陈默很失望,他意识到自己被眼前这姑娘摆了一道,可诧异的是他心里却没觉得有任何愤怒,相反,他有种忽然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还是低估了塔露拉,这份低估和自以为是让陈默落入了现在这番局面。

  陈默原本想说出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忘了在这座曾藏着自己最难熬回忆黑墙里,那时自己想忘记的人此刻站在黑墙面前后自己该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谎言的?

  命运真是古怪。

  他让十多年后陈默再黑墙遇见了塔露拉,遇见了一个他本该在这里叫自己不去想起的人,哪怕后来在哥伦比亚他拼命回忆,却也无法再想起。

  这似乎是命运阴差阳错中对陈默的补偿,又兴许,它只是怜悯。

  陈默不清楚。

  他只是清楚在这座黑墙,这座所有故事真正开始的起点,十多年以后,他和小塔离开了龙门却以这种方式来到了这里。

  一切都已经随着时光物是人非,一切又好像重新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宛如是荒唐的梦。

第九十四章 然后,回来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思想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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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

  乌萨斯的荒野笼罩在淋漓的滂沱大雨里。

  他们坐在黑墙门口坍塌的岩石下,藏在山谷深处的建筑迎接着漫天风雨,雨水顺着山壁淌下,连成雨线。

  雨夜里有些许寒冷,因为没能找到燃料,雨声是那么清晰,清晰的回荡在人的耳畔,手电微弱的光是黑暗里唯一光源。

  人们往往因为某些误会以及没能开口说出的话语而后来渐渐疏离,以至于对彼此产生误解。

  其实很多事,假使能坐下好好谈谈,未必不能有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可人总是有太多顾及,又或许所谓的自以为是与一厢情愿其实某种程度上而言,都只是出于一种心安理得的自私。

  陈默这个人,大抵是如此,在他众多的缺点里,唯独这点,他没法去改正,就像这世上有太多的苦难一般,他没法让每件事都能顺应自己的想法。

  陈默懂这个道理。

  他懂有时候人只能尽力,却未必能指望得到结果,他也懂大多事其实光想光做是不成的,大多事并不因为谁希望就一定能实现。

  人要学会适可而止,也要明白量力而行,衡量自己,衡量他人。

  可也总有些事,哪怕明知人力不可为,哪怕明知希望渺小,但人还是要去做,落在别人眼里会看做可笑,愚蠢,自大,可那是因为他们没遇到那种事,没遇上他们想守,却很清楚结果的事。

  如果一件事难就不去做了,如果一件事即使做了就没有意义,那就该去放弃。

  没有这种道理。

  这世上大多事其实从来没有值不值得,这世上的值得对每个人而言都未必相同,所以这世上的事只有愿不愿意。

  塔露拉拿出了那枚在门口捡到的注射剂。

  “这是你的?”

  陈默没再试着去隐瞒。

  “靶向药,上次从卡兹戴尔带回来的,能暂时抑制身上病情的发作。”

  “你没说过。”

  “怕你担心。”陈默说:“不过现在不用了,我很少再使用法术了,塔露拉,我很想告诉你没那么严重,可我知道你不会信。”

  “你没必要瞒着我。”

  “是没必要。”陈默回答:“感染者的生命很短暂,从感染上源石病那天起,我们的生命就开始随着时间的流动不断缩减,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一直很怕那天到来的太快,即使有过准备,我还是有太多的事想去做,即使做完了那些,我还是想活着,活的更久一点。”

  “丧气话。”

  “是事实。”

  塔露拉瞪了他一眼。

  “没人不怕死,小塔。”

  陈默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我可以平静的接受自己的死亡,但我不能平静的接受我死以后的模样,我不能接受你带着感染者们在乌萨斯的追捕下狼狈流离,所以我想我还能为你和你的感染者们做点什么,让你们接下的路能更好走一些,让你和感染者们的处境能更好一些。”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还不够,而且想活下去,光靠我是不行的,我以前没这个想法,可从来到这里以后,认识了阿丽娜,认识了霜星和雪怪,我知道了你们之间深厚的感情,我也知道你放不下他们,假使我是你,我也同样放不下这里的一切,所以我能理解你,理解你的想法,理解你的愿望。”

  他这么说,声音很轻,却难免带着些许无奈与无奈后的释然。

  “你没必要这么想,没必要觉得这是你应该去做的,没人应该去为谁做什么。”

  塔露拉说,可这样说的她心里却很明白,如果不是自己留在这里,他是不会来为一群感染者做这些的。

  她这番说的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耻。

  “但除了这些以后呢?”陈默问:“你能接受的了失去谁?失去阿丽娜,失去霜星?”

  塔露拉没有回答。

  “我也一样,接触的越久,就越难以放下,可我们要面对的是乌萨斯,我们的对手不会留情,他们不会因为我们不愿意失去谁而放过我们,不光全是为了你和感染者们,也为我自己,塔露拉,我以前没想过自己今后要去做些什么,直到在这里,我才终于找到一些对我而言真正有意义的事……我想让你们活下去。”

  “我犯了很多错,多到我已经没法去细数,就连曾经在这里的那段记忆,我也已经快要记不清,我总要去偿还,去纠正过去所犯下的那些错,哪怕这种行为没什么意义,所以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人们常说报应,所以陈默认为自己现在的遭遇也是一种报应,一种对他过去对苦难视若无睹,满手血腥的一种报应。

  这种说法也许太过可笑,他现在只是想偿还,至少如果这真的是一种报应,他觉得他该自己去承担。

  他同样是个固执的人,可他固执的一面通常表现在他所关心的人身上,而不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