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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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曾有过这么一座城市。
它是某个失落的灵魂苏醒后触及的世界,它是某个人彷徨在时间长河中找到的避风港,它是某个存在曾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
……龙门。
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而言,龙门两个字就可以代表一切,它是他们的全部,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家。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组建成社会,社会的存在与发展依靠城市,城市反哺前两者,它们互相依赖,缺一不可。
可人并不会永远留在城市。
陈默不会忘记他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记得那天微亮的天光,记得那天灰色雾霭天空中低沉的雨云,记得飘落在前窗雨刷器外的鹅毛大雪。
他走了漫长的路,在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孤儿院内特蕾莎女士温暖的怀抱和灯光后,穿越了狂乱冰冷的暴雪,步入黑墙的裂隙。
陈默在黑墙内学会了生存,学会了离开城市的庇护后,在这个悲凉的末世该如何独自求生,同样,他也学会了如何去杀人,如何用手中的利刃切割开血管与肌肉。
当生命能被当做物品用以称量时,你会突然发现,其实生命也并不可贵,生命之所以显得可贵的原因,是因为人活着大抵都是怕死的。
因为怕死,所以生命才变得高贵,因为活着,留有记忆,能够呼吸,亲眼去见证未知的事物,是一件何其有幸的事。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去,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活下去的资格。
离开城市后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荒原,天灾横行,缺衣少食,衣衫褴褛,城市和世界是截然相反的两种面貌。
陈默见过那样的场景。
他见过自诩繁华创新引领世界前沿的哥伦比亚贫民区里为了一块面包而厮杀争斗的场景,见过新约克城市桥下报纸和纸箱叠成的居所,桥上失去了双眼的孩子们乞讨的破碗里得不到哪怕一丝怜悯。
见过古老军政大国内乌萨斯军警鞭打,吊死在城外大树上枯瘦残缺的尸体,在寒冷的北风中飘摇,宛如一块块破布,见过乌萨斯边区矿场监狱中日夜劳动,疲惫至死的感染者孩子。
因为他们的父辈是感染者,所以生下来的孩子,天生不该有拥抱这个并不温暖的世界的权利,源石剥脱了他们的未来。
他见过莱塔尼亚薄暮的钟声下集体被屠杀在广场上的人们,而这些残缺不全染红了整个广场的尸体所求得只是从贵族指缝里流出的一点不要的残渣。
他也见过崇尚骑士精神的卡西米尔渐渐被资本和封建蒙上尘埃的谦卑与自爱,见过宣称爱民如子的大炎排挤在城市外沿无人在乎的村庄。
每年都有人死去,每年都有搭建的棚屋失去主人。
税官手中代表了王法的鞭子落在平民的身上,感染者们饥寒交迫的在大雪里寻找被雪掩埋的树根和草皮,而城市内依然灯光亮丽,歌舞升平。
他们说,这是又一个大治之年,他们说陛下爱民如子有圣君之相,他们说,这是国泰民安的盛世。
因为他们看不见,看不见城市外抱团取暖的老人和儿子,看不见丈夫等妻子熟睡后轻轻关上门走往矿场,看不见年轻的妇人温柔的抱着自己的孩子欺骗他,睡着就不饿了。
他们听不见,听不见城市欢声笑语下垃圾场里每当垃圾车到来就像过年一样快乐的欢呼,他们听不见北风吹过破烂木板时如同鬼鸣的呼啸,他们也听不见感染者们死前孤独的哀鸣,那双眼里流淌过的麻木和绝望。
他们阖家安乐,他们在温暖的房间里等待着晚餐的食物,在华丽高贵的大殿里阿谀奉承,互相吹嘘丰功伟绩。
他们自以为这是命数,这是常态,是正理,是天伦!
是三纲五常下陛下国家内的一丝瑕疵,是太平盛世中留有唯一的疥癣。
因为他们是感染者,所以他们就该死?
因为他们是萨卡兹人,所以他们就猪狗不如,就不配有国家,也不配有家人?
因为他们的孩子是感染者,所以他们生下来就该活在矿区里,直到死亡的那天化为新的结晶被重新扔进精炼炉,榨干他们最后的价值?
因为他们活着,他们和你们有相同的相貌,他们身上出现了黑色的结晶,所以,他们就不算是人,所以他们就不能拥有未来?
所以他们呼吸都是这个世界的你们对他们的怜悯,所以在你们要他们死时,他们就必须乖乖引颈就戮,成为你们杀鸡儆猴的样品?
你们坐在他们的尸体和血肉堆积而成的世界上,高呼这个世界歌舞升平,庆幸自己还能活着,展望未来。
你们给予他们一丝怜悯,他们就必须感恩戴德,不该再做多余的反抗,他们冲破你们的家,毁了你的一切,夺走你的全部,所以你要恨,你要恨他们!
你要杀了他们?是吗?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他们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去的,不……或许我该问,他们得到过什么?
卡兹戴尔流亡的难民拖成了长长的队伍,猪狗不如的雇佣兵为了保护孩子丢了性命,队伍的最前方是白色的身影,他们依赖她,信仰她,乞求她,只因为她能给他们带来他们想要的。
乌萨斯北原上风雪中迈步的感染者队伍,最前方永远是那个如冬雪般坚强和执着的女人,她们仰望着她,只要她挥出手,他们就会冲上去,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哪怕没了性命。
你以为他们想得到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想得到。
那是仇恨的力量,是无所谓失去的满不在乎,是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和麻木,是留在胸膛内一腔在苦楚与磨难中恨不得撕碎这个世间的暴怒。
维多利亚的下城区里,雨后的天空中,冰凉的空气里,一具具埋在仓库后的尸体,从生疏的打手到熟稔的神父。
她不需要说什么,她只要站在那里,就给了人方向。
于是那夜里,她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屠杀了一整个城市的贵族,带给她所谓的胜利。
……
陈默不记得了,太多了,如果要一一的数下来,真的太多了,他无法将他们全部记住,可只是他说亲眼见过的那些,就在告诉他,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你问我……生命宝贵吗?
“我从来不是一个伟大的人,我也清楚自己永远也成不了那样的人,可我见过太多,生命宝贵却也廉价,只是对特定的几个人来说,你才是缺一不可。”
博士永远也忘不了1093年离别的前夕,桦树落叶后他和蛇在罗德岛的舰首上下过的那局棋。
“我不会恨他们,一群一无所有的人,就算我去恨他们又能夺走什么?你我都清楚,感染者永远也不会消失。”
陈默坐在博士的对面,棋盘侧放着他脱下的黑色面具,他总在说自己见不得人,于是后来他也成了这副模样。
那只晦暗空洞的右眼永远失去了光彩,博士记得他回来的那天,自己也看到了他那只失去的眼睛。
【你的眼睛?】
【瞎了。】他说【得到总要失去,等价交换罢。】
“你想帮他们,对,你已经在这么做了。”博士按下棋子。
“我帮不了他们。”他放下棋子说:“能帮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乌萨斯的整合运动,你是为这个来的?”博士拈起棋子夹在指尖,黑色的大褂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像是思索了几秒,才谨慎的走出下一步。
“没用的,即使你拖上卡兹戴尔,哪怕再加一个维多利亚,你也帮不到他们,如今的国际局势下卡兹戴尔已成众矢之的,而维多利亚不会冒着出头的风险明目长胆的和乌萨斯帝国作对。”博士说,微微埋头望着他:“你又怎么肯定维多利亚会出手?”
“会的。”
“哦?”
“你不了解她,但我很清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一定会的。”
“维多利亚和拉塔尼亚的竞争,你是想利用这点?”博士很快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确实是个不错的方案,对我们也很有利。”
维多利亚和拉塔尼亚这些年对乌萨斯的文化输出所赚取的大笔资金,双方之间为此积累的矛盾已久,但和维多利亚不同的是,莱塔尼亚不仅占据了地理优势,而且莱塔尼亚的皇室与乌萨斯之间还有一部分的姻亲关系,现任莱塔尼亚的两位王女体内流淌着四分之一乌萨斯皇室的血脉,所以这些年和莱塔尼亚的商业竞争,即使商品占优,维多利亚一向输多赢少。
尤其是当维多利亚和卡兹戴尔结盟后,被夹在卡兹戴尔和维多利亚之间的拉塔尼亚迫切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位盟友,他们理所当然的找到了仇视感染者和萨卡兹的乌萨斯,一旦双方结盟,那么被夹在莱塔尼亚和乌萨斯之间的卡兹戴尔,必将腹背受敌。
对于刚刚崛起的卡兹戴尔而言,无疑于是致命的一刀,因为过往萨卡兹人行事的历史与对待感染者不同的态度,卡兹戴尔如今已广受非议。
“但……还不够,Capture……”博士说,拿走棋局上的骑兵,一如明码标价。
如今天平上的价码并不等重,一个尚未成气候的整合运动可值不起这么重的价钱。
他没有意外,而是移动了战车,没有任何考虑按在了棋盘的侧翼。
“Exchange,两年前,我去维多利亚借回来的人情,现在该还给我了。”
他直视着博士的兜帽和面具,他知道维多利亚和卡兹戴尔不会冒着风险去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感染者组织,一旦被乌萨斯察觉,不管两国都会受到巨大的影响。
“不错,我们都欠你一个人情。”博士看着棋盘,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在右眼停留了几秒:“你确定要将它用在这种地方,这两个人情的程度可是价值连城,一个小型感染者组织承担不了这么重的价码。”
“现在……以后可不一定。”他说。
“以后?”
“你会看到的。”他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棋盘上的王:“Castling(王车移位),她只是缺一个机会。”
博士盯着他指下的国王。
“你给她的机会?”
“是你们。”他摇了摇头,收回手。
博士伸出手,白色的王后带走了对方的战车。
“这是自寻死路……”博士说。
“也可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回答。“她们没得选。”
“但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博士端详着已成定居的棋盘,博士的心思却不在棋盘上,他的手轻轻放在棋盘边缘,无节奏的敲这棋盘,“你来找我不单单是为了人情和好久不见吧?”
“瞒不过你……”他无奈的说。“老实说我不太会下棋。”
“你根本就没想过瞒。”
“见不得人的。”他望着博士隐藏在面具下的脸,黑色的左眼里倒映着博士的身影:“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战术谋划家和军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决定去炎国了?”博士出声问。
他愣了愣,张了张口,最后无奈的点了点头。
“果然玩战术的心都脏。”
“多谢夸奖。”博士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将手揣回包里,他盘着腿坐在舰首的甲板上,身后是卡兹戴尔渐沉的夕阳,长长的影子在黄昏里拖在身后:“我早该明白的,从你来找我,说要回以前的人情这句话后我就该明白了,你是在对我……用你们炎国人的话怎么说……托孤?这两个人情也在那一步内。”
“你知道我的身体里流着谁的血。”他说。
博士的目光转向他的心脏。
那天,那台花费了一年制造出来的机器完成后,他和殿下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踏入那台机器的人。
博士和凯尔西是这项计划和研究的主要负责人,最顶尖的精神领域专家和源石病研究者与最顶尖的遗传学与医学专家,是博士亲自按下了数字平面上启动的按键。
博士当然知道他身体里流淌着谁的血,混杂的,矛盾的血脉。
博士轻轻的收回目光落在他脸上。
“不去见见殿下吗?”博士问。“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殿下一直在等你回来。”
“只是我们……你呢?”
你没有把你自己算进去。
“我不属于卡兹戴尔,见不得人的,我是个外籍友人,事情做完后,我就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炎国不是你的家,就算你身体流淌着那个国家最尊贵的血脉,但你应该清楚自己是谁。”博士提醒道。“况且……你的体内不仅有炎国的血。”
“阿米娅,那孩子……”博士的话忽然顿住了。“你可以看着她长大,她是你和殿下……”
“你说的对,博士。”他转换了一个称呼,博士被他打断,在他博士的称呼中没能说出接下来的话语:“炎国不是我的家,我姓陈,我知道自己姓陈,但龙门也不属于我,其实我早就找到了自己的家,只是我把她弄丢了,我现在要去把她找回来。”
哪怕变成一个怪物,哪怕……尸骨无存。
“阿米娅,她就交给你了,虽然不想承认,可你兴许能够教导好她,你比我更合适。”他说:“陪在她身边,指导她,引领她,承认她……她是你们的未来。”
【……因为他们说殿下是卡兹戴尔的未来。】
【不,你们才是未来。】
我只会杀人。
“你动脑,我动手,我们各司其职!见不得人的。”他看着博士,缓缓站起身:“这是最后一次,战场不在卡兹戴尔,也不在维多利亚……炎国。”
他伸出手:“我把我的命再交给你,军师。”
博士没有握住他的手,他仰起头看着他,他离开卡兹戴尔时放下了自己的面具,也放下了离庭,于是后来才有了卡兹戴尔宫廷禁卫军的诞生。
“这次你会走得如履薄冰,寸步难行,没有依仗,没有朋友,孤立无援,腹背受敌。”博士说:“……就算如此,你也要走下去?”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收回手。
“维多利亚那次,你背后有一整个阿斯兰派的蛰伏贵族体,王储和卡兹戴尔的支援,可你也失去了自己的眼睛。”
“还有一只。”他说。
“还有一只?”博士笑了笑,低沉沙哑的笑声从面具下发出。“一只还不够?”
这次你连命都会掉。如果我帮了你算不算我亲自把你推向深渊?
“算我欠你的,军师,我不太会下棋,但你会。”他说:“就只一次,你是棋手,我来当你的棋子,保住整合运动,她会让你看到我说的以后的。”
博士没有动作,面具下黑暗里的眼睛静静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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