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回忆录 第588章

作者:一隅屋檐

  阿米娅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堵塞,她偏过头看着身旁的博士,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眼眶里流出,阿米娅伸手抹了抹眼角。

  “不要觉得可怜,阿米娅,他最恨别人怜悯他。”博士没有转头,他紧了紧手:“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你不该轻易让它流出来。”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难受。”阿米娅哽咽着回答。

  博士没有意外。

  阿米娅应该记住他的,那本属于阿米娅的记忆。

  “只有这次,哭吧,阿米娅,我在这里。”

  “不,我不会再哭了,博士。”阿米娅用力擦了擦泛红的眼角。“请博士你告诉我,我想知道他在怕什么?”

  博士沉默了两秒,轻声回答:

  “……他怕他的出现无法改变任何东西,他怕自己再重蹈覆辙,怕自己会在回忆里变成另一个人。”

  “那他变了吗?”

  “没有。”博士很肯定。

  “博士,我听您,凯尔西医生还有殿下都提起过他。”阿米娅微微看了一眼自己的脖颈,藏在领口下的项链:“他……是谁?”

  “你认识他,阿米娅”博士回答。“他是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卡兹戴尔离庭之主。”

  “离……庭……”

  阿米娅好像在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愣了愣,很快想起了这个称呼,在查阅罗德岛号过往的历史记录上,阿米娅看到过这个名字,还向可露希尔问起过。

  “审判长……”阿米娅不确定的说:“他不是死在了王都的战场吗?”

  “卡兹戴尔需要他的死,阿米娅,你能明白吗。”博士说:“他杀了太多卡兹戴尔的贵族和领主,为了胜利,血染红了一长串名单,卡兹戴尔容不下一柄悬挂在头顶的屠刀,殿下的统治应该是和平的,一如我们当初所承诺的。”

  鲜血淋漓的政治博弈,大局棋下每个人都是棋子,也包括博士自己。

  “但博士你不也……”阿米娅没能将下面的话说出口,她握着博士的手松开了一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米娅,是的,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那些人的猜测是正确的,是我谋划的一切,他动的手,所以我也需要死。”

  博士平静的说着,仿佛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阿米娅能联想到背后堆积成山的尸骸,血流成河的残酷。

  胜利,卡兹戴尔的胜利,漫长的内战,结束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上。他是阴谋的导火索,他是背后的刽子手,屠夫,凶徒,恶棍。

  但他也是博士,自己信赖的博士,陪伴自己的博士。

  阿米娅想起了博士之前问她的话,问自己相信他吗?

  “我相信博士……不管博士以前做过什么,但我认识的博士是个温柔的人,会像父亲一样对我,所以我相信博士,一直……一直相信着。”

  这句话仿佛比什么都坚定,不容置疑,最好的回答。

  【你从不相信任何人,见不得人的,也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谁又敢去轻易相信谁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的随意。

  似乎从来没有人真正的去信任过他。

  不管是殿下,凯尔西还是自己,又或者他嘴里说的,维多利亚的野猫,留在龙门的陈晖洁和乌萨斯那位整合运动的领袖。

  从来没有哪怕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真正的去信任他。

  因为他总是在说谎,谎话说的多了,也就不会再有人信了。

  他是咎由自取,所以到最后,只能找到自己,找自己这个他清楚的明白不相信任何人的家伙,将一切托付到自己手上。

  他已无路可走。

  博士愣住了,良久之后,他才轻轻吐了口气。

  “……谢谢,阿米娅,你的信任,是我此生【{

第四十九章 背叛者(一)

  【当你遇到想要守护的事物时,你的生命便不再属于你,她们会成为你的软肋,你的致命。让你不再无所畏惧,你会因此失去很多,甚至会为了她们选择放弃。

  很多人把这称为软弱,但事实并非如此。

  真正的勇敢不是没有恐惧,而是心怀恐惧依然前行。

  总有一天,你所守护的东西会反过来守护你,而你所要做的,只是……等待。

  但等待太过漫长,人生从来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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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晶纪元1097年5月24日 切尔诺伯格核心指挥塔

  白色的丝袜包裹着修长的大腿,高跟鞋的鞋底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踏踏的清脆声。

  城主办公室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白发的鹿看到了坐在指挥塔塔顶阳台藤椅上的年轻领袖。

  阳光落在那头渐长的披肩银发上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蔷薇的藤蔓在阳台的边缘蔓延,她的手搭在藤椅的扶手上,微微翘起腿,从背后看去像是一名行将迟暮的老人。

  她闭着眼,有轻微的呼吸声伴随着暖风吹起纱帘的飒飒声响起在阿丽娜的耳边。

  阿丽娜拿起女人放在沙发上的外衣,外衣的袖口上绑着红色的袖章,她走到塔露拉身后,于是阿丽娜看到了女人左手指间夹着的白色糖果包装纸。

  她想为塔露拉披上外衣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外衣上猩红的袖章,又投向她指尖的包装纸。

  两个毫不相关的东西仿佛印证了她的一生。

  喜欢甜味的她却在最美好的年纪里吃了一辈子的苦。

  塔露拉并没有睡着。

  塔露拉微微睁开眼,敏锐的五感让她察觉到了有人站在自己的背后,她呼唤道:“阿丽娜?”

  “我在。”阿丽娜轻声回答。

  “我睡着了吗……”

  “你需要休息,领袖,你太累了。”阿丽娜轻声劝慰:“你在强迫自己。”

  “爱国者刚刚来过,他和你说了同样的话。”塔露拉笑了笑:“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很了解,我不会倒下的。”

  “爱国者先生也来过?”

  “嗯,他来向我汇报军队训练的进展,还记得吗?伊诺和萨沙,对了……”塔露拉扬起嘴角:“现在应该叫做浮士德和梅菲斯特。”

  “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们了,记得他们以前总是在一起。”

  塔露拉的脸上有些自豪。

  “他们现在已经是两个小队的队长了哦。”

  “你看起来很高兴。”

  “这件事值得高兴,阿丽娜,看到他们就好像看到了我们的未来。”

  “好了,来说说你调查的情况吧。”塔露拉说:“和罗德岛的合作协议已经拟定好了吗?”

  “是的,我们和罗德岛的商业协议基本拟定完成,作为联络员的霜星现在已按照协议的条款前往他们停泊在城外的舰船,预定的物资补给也都在两个小时前完成了转移和配给。”阿丽娜说:“罗德岛号预计将于明日九点驶离切尔诺伯格。”

  “我知道了。”塔露拉点了点头:“他们的人离开酒店后去做的事情调查清楚了?”

  “情报部和负责调查的同志传回来的消息,罗德岛的人离开酒店后在切尔诺伯格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最终目的地在东区的一所废弃研究所里,据说那里原本是上上任城主秘密建造的新式能【-

  “废弃研究所?”塔露拉沉思了两秒问:“他们为什么去哪里?”

  “具体原因不得而知。”阿丽娜说:“但她们从那里带出了一个人,一个被他们称呼为博士的前罗德岛高层。”

  “博士?”塔露拉蹙起眉,这个称呼对她而言很陌生。

  “是的,博士。她们是这样称呼那个人的,看得出她们对这个名叫博士的人存在很深的信任,而且,他给我一种熟悉又危险的感觉。”阿丽娜犹豫了片刻:“塔露拉……霜星说,她以前见过这个人,在卡兹戴尔。”

  塔露拉忽然安静下来,久久没有回答。

  1093年的那个初春,有人带着整合运动的盟约前往卡兹戴尔和维多利亚寻求援助,他如约而偿的在所有人都不抱有太大希望的前提下,带回来她们最需要的东西。

  那时候作为护卫和随从的人是霜星。

  然而,这一切的功绩都被推到了塔露拉的身上,以巩固她身为领袖的威信,很少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为他们带来了什么,又失去过什么。

  阿丽娜看到塔露拉的手指轻轻摩擦着右手指尖的夹着的包装纸。

  阿丽娜清楚的记得,那天天才刚亮,雪没能在春天融化,醒来后是一阵彻骨的冰寒,随处能听见林间冬羽的叫声,茅屋屋檐下结满了冰棱。

  他就从村口走进来,披着被冰雪冻僵覆满凝霜的黑色斗篷,大家都以为村子里来了一个陌生人,因为他身后站着人们熟悉的霜星,所以没人去在乎这个新来的寻求庇护的感染者。

  直到他走到塔露拉的木屋前。

  和爱国者商讨行进计划的塔露拉在窗口看到了他,于是她停下了手中一切的工作,那是塔露拉第一次会为了某个人而停下,他们在屋外对视了很久,他掀开兜帽后,阿丽娜似乎见到了一个陌生人。

  那张风尘仆仆的脸消瘦了许多,满是风霜和沙尘勾勒的痕迹。

  他遗憾的告诉塔露拉,她交给霜星为自己准备的糖果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没有了。

  他很喜欢塔露拉做的糖,累了,感到疲倦的时候,他总会从霜星手里要来一枚放进嘴里。

  这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而后来阿丽娜也知道了。

  在那间孤儿院,塔露拉抢走了他的糖。后来她还给了自己很多。

  也是那天,他们进屋后,在火炉旁,塔露拉剥开了一颗糖塞进他的嘴里,于是他笑了,比起拿回那两张盟约书时笑的还要开心。

  那是阿丽娜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笑容,那张脸,老实说笑起来很难看。

  “塔露拉……”

  阿丽娜的声音唤醒了失神的塔露拉。

  “嗯……我很好。”

  塔露拉背着阿丽娜坐在藤椅前,阿丽娜没能看到那双黯淡下来的眼睛,塔露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很好。

  阿丽娜没能再说什么,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能站在何种立场来判断他们到底谁对谁错。

  “阿丽娜,不要忘了他曾经做过什么!他杀害了我们的同胞,引来乌萨斯残暴的刽子手,用无辜者的血染红了他们的刀刃,他是背叛者……就算他死了,也永远无法掩盖他做下的那些恶行。”

  塔露拉的手抓紧了扶手,一字一句仿佛在警醒自己。

  “忘了他吧,阿丽娜。”

  忘了他吧,塔露拉,把他忘掉,然后记住你应该做什么。

  把他忘掉?

  阿丽娜忽然觉得说出这句话的塔露拉是如此的可怜,她在自欺欺人的同时又饱受折磨。

  她想起了好几年前塔露拉和爱国者的争吵,那时的博卓卡斯替还没有完全认同这位年轻的领袖,认为她年轻,天真,理想,脆弱,不够坚定,认为她不适合成为一名领导者,因为她不够狠辣,因为她心慈手软。

  她还不够格,不够格去承担杀戮,也不够去承担变革带来的牺牲。

  她和霜星一样,是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她们没经过太多现实,她们还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们自以为自己已经历了世间的磨难。

  流离失所,孤苦无依。

  她们只是见过乌萨斯,没有见过卡兹戴尔漫长的流浪和内战,也没有见过维多利亚封闭的统治,没有见过哥伦比亚的人体实验,也没有见过莱塔尼亚的屠杀,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绝望和残酷,也没有失去过自己宝贵的事物,没有亲眼见过流逝在自己怀中在乎的生命,被吊死在树头的孩子,空无一人的城市。

  她们对前路抱有希望。

  年轻是好事,但年轻没有经过风吹雨打,日晒霜淋也是一件坏事。

  塔露拉没做好那个准备,她无法给贪图眼前一时利益的人给予应有的惩戒,她无法将人命看做牺牲品,无法权衡生命的价值。

  博卓卡斯替不会将游击队和雪怪小队的命交在一个满口理想,不切实际的人手里。

  但后来,某一天,爱国者认同了塔露拉的道路,他无法否认,心存仁慈是每个伟大领导者所必备的品质,他也无法否认,他心底曾赞同过塔露拉的做法,没有人会不在乎死在手里的人,也没有人是天生的刽子手。

  但整合运动的局势不允许塔露拉这么做。

  她只是足够的好运,好运到有人愿意帮她做下她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有人愿意帮她维持住她光辉的形象,也有人愿意为了她的理想点燃火苗。

  【能有人比塔露拉能做的更好,但他们不会有她那般好运。】这是爱国者对阿丽娜说的原话。

  阿丽娜张了张口,最终什么没有说出来。

  她其实很想告诉塔露拉一切,但此时就算塔露拉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失去的不会再回来,除了痛苦和悔恨外,她什么也得不到,甚至会因此而自责,怀疑自己的道路。

  那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阿丽娜想要看到的。

  过去的一切就让它尘埃落定,人生从来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也不会给人更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