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回忆录 第724章

作者:一隅屋檐

  她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去面对这个时期的那个人,那个不叫陈默而叫武王征的人。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一个月之后,她会再次在战场上见到那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陌生,痛恨,并终究想要去亲手杀掉的人。

北疆无战事(四)

  那年,乌萨斯的冻原下了一场好漫长的雪。

  连日大雪,雪层封住了山谷

  树莓丛还没抽芽,春天简直像是永远不会来。

  他们被困在大雪里,缺衣少食,等着雪化的每个日子都安静的让人发疯。

  事情变得有些古怪。

  不如说似乎一路上就没顺利过,再好的情形让她碰着都会迅速恶化。

  可能真像龙门人说的那样,她就是个灾星,在她身边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也许,从那时起,她不免也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并且在潜移默化的日子里越发深入。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总是挥之不去的。

  当初的一时热血的雄心壮志,想要为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寻求对错的满腔愤懑,终究在冰冷的大雪和长途奔袭的疲惫中被一点点磨去。

  还能剩下点什么呢?

  回头望去,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人群,他们望着自己的眼睛,那眼里的渴求和脸上的疲倦麻木让人心生不忍。

  举目望去,明明是好大一片土地,却根本寻不到他们这些人的容身之处,在荒野上狼狈的四处逃窜,躲避纠察队和军舰的游戈,昼伏夜出在这片尚且不能被称之为家园的土地上,心里只是简单的想要找到暂时的喘息之地都不得安宁。

  可能那时候也有过失落,失望以至于心灰意冷,想过放弃,想过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下去,尽人事知天命,好过一事无成的失败后,对自己说一声你已经尽力了。

  就这样吧。

  浑浑噩噩从蛇鳞的追捕下逃出来,逃到那个偏远的村庄里,又因为年轻气盛和一时的愤懑去做些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事情。

  你已经尽力了,塔露拉。

  实际上你没自己想的那么坚定,实际上你心里清楚不过是和那条阴狠的黑蛇的意气之争,实际上一开始你也不过是同情感染者,那条黑蛇不希望你去做什么,你偏偏就是要做给他看,他说你做不到,你就是要做到!

  你心里清楚他在刺激你,在引诱你落入他的陷阱,但你却心甘情愿和他争执,那时的你年轻,天真,满腔热血,总以为无可不为。

  当你看到那条黑蛇惊愕的表情,你心里是那么的痛快,是啊,你只是想刺刺他罢了,你受够了那种被人操弄的人生。

  黑蛇是,魏彦吾也是。

  你不过就是个执拗的小姑娘,和龙门那时候没有什么分别,学了一些剑术,会了一点法术,知道了些知识,不可避免变得盲目,骄傲,自满……

  你其实早就疯了吧……在选择跟着那条黑蛇一起离开龙门时,在脱离那个让你喘不过气的龙门和男人时,你就已经疯了。

  只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

  你心里仍然有着一丝良善,是良善也是软弱,你看不过这个不公世道,你的想法还是太过单纯,你觉得世界应该非黑即白,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也年轻气盛。

  你不理解为什么加入了队伍的爱国者会和你产生分离,你不明白该如何获得那个老爷子的认同,他看自己的眼神让你觉得愤懑,那是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的眼神。

  明明霜星和游击队里那些年轻人都赞同你的理论,明明许多人都愿意相信你,可为什么,你最希望的爱国者却始终不愿意对你认同。

  你不理解,但你也能猜到原因,可你不愿意去承认那个原因,你不愿意去想那些。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那与聪明无关,你觉得自己能做到,你也坚强,有着韧性……你以为只要一点点努力,总会变得好起来的。

  其实啊……

  你从来没有过长远的打算吧,从来没有静静的坐下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好好思考脚下这条路到底会通往何方。

  你觉得找一个感染者的栖息之地并不困难,你们与世无争,并不奢求什么,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难道活下去也有错吗?

  是的,有的。

  几个,十几个,甚至一百个感染者当然可以偏安一隅的活下去,可你知道自己想的不仅如此,你也有着“野心”,否则如何会想着去联系整个雪原上下的感染者,否则如何填满自己内心的愤懑和志向。

  你不了解这片大地的沉重,你也不了解黑蛇的嫌恶用心,你的心思太过直白也过于单纯,你眼里的仇恨是非混淆不清,你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活在怎样一个世道。

  你还没有做好……要失去谁,失去什么的准备。

  你是个年轻人。

  想当然的年轻人,你身边聚集了一批和你有着同样“伟大”志向的年轻人,你们吃过这片大地的苦,受过感染者的罪,你们心里有着委屈,有着志向,有着不解……也有着讨还不公的压抑和勇气。

  你们眼里燃烧着火焰。

  可那火焰对于像是爱国者,像是博卓卡斯特这样已然失去,已然接受的人而言还是太过轻巧。

  兴许你们能忍受流离的苦楚,可仅仅凭借感染者的身份,你们成不了大事,最主要的是……作为领袖,作为能决定这只队伍走向和生死的领导者,你的想法还太过稚嫩,不够成熟。

  博卓卡斯特在观望着你……在他眼里你和霜星并不二致,都不过是一群“轻巧”的年轻人,但在这片大地,太过轻巧可能会被压的粉身碎骨。

  塔露拉想起了很多事情。

  安静的车厢里,车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小雪,车轮碾过雪地的时似乎能感受到冰雪挤压的轻微声响。

  一些以前没有留意到的,一些以前留意到却没放在心上的。

  流离过,无奈过,挣扎过,失望,也曾迷茫甚至产生过放弃。

  唯独没有后悔【/

  没有后悔走上这条路,只是难免会有许多的遗憾,再回过头想起当初的自己……也会觉得那个斗志昂扬的年轻人,那时候的她真的心思单纯到有些好笑。

  只有体会过绝望和失望还没放弃的人才有底气去说所谓的争斗。

  这大概也是那时候的博卓卡斯特想对自己说的话吧。

  她后来有些明白了。

  可明白的太晚了。

  她也终于成为了老爷子眼中的“过来人”,也终于明白老爷子当时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好笑的是,那时候霜星说起老爷子的顽固她还深以为然,觉得老爷子太过保守了,没有斗志。

  老爷子只是不相信希望罢了。

  他只是现实了一点,不忍心看到这群年轻人因为自己的幻想而丢掉了年轻的生命。

  但后来的自己才明白……原来单纯的理想并不能成为依仗,原来聚集在同一个理想下的人也会有着各自不同的想法,原来大家,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纯粹。

  哪里有纯粹的人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自然也有所在乎的,也有自己不同的想法。

  有人离开,有人加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哪怕是感染者……也并不全都抱着相同的想法,也并不会全都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理想。

  人各有志……她以前喜欢这个词语,但没有真正弄明白它的意思,后来她明白了,就像是她面前的阿米娅,这个罗德岛上的女孩。

  她也怀有和曾经的自己相同的想法,她要幸运一些,也选择了和自己当初不同的道路,可她选择的道路并没有错,而她,或许比自己做的要更好一些。

  “怎么了吗?塔露拉小姐。”

  注意到塔露拉目光的阿米娅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事情。”

  塔露拉微笑着不在意的回答,面前的孩子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是稚嫩,让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不过不同的是,她和罗德岛的做法和自己不同,不过相同的是……她们殊途同归。

  “小……她睡着了?”阿米娅的目光下垂,看到了依靠在塔露拉怀里不知何时睡着的小默,声音微微放低了一些。

  “这孩子真的和您很像呢。”阿米娅下意识开口说,又忽然发现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妥,连忙补充:“我……不是,没其他意思的。”

  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怕被误会。

  她还是有些孩子气的,尽管看起来平时总努力把自己装的成熟许多。

  塔露拉没有回答,阿米娅又泄气般垂下头。

  “不用解释的,我明白。”塔露拉轻声开口:“其实刚开始看到这孩子的时候,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样的,不瞒你说,我好像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塔露拉的手轻轻怀抱着身旁的女孩,车厢轻微的颠簸中能感觉到女孩身上传来的温暖,她睡着的样子无比的安宁。

  “不过小默的性格和我可不一样,比起我她要更像晖洁一些,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晖洁给人表现出来的也很乖巧,但一离开家,没有人看着之后,变得比谁都肆意和活泼。”她说着露出笑容:“那时候那家伙没少被晖洁欺负。”

  “那家伙是指?”阿米娅小心翼翼的问。

  面前温和的女性让她不免生出了一丝亲切,在切尔诺伯格时见到这位整合运动的领袖时是好奇和尊敬,觉得离得有些远,还是有些拘谨和忐忑,远远没有现在她坐在自己面前后,说出那些话产生的亲切感。

  仿佛距离一下被拉进了许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和殿下一样让人感觉温暖明亮。

  “就是我们现在要去见的那个人。”塔露拉坦然的说:“老实说如果是以前,我没想好要怎么去面对他,我一直觉得对他有些亏欠,他以前总喜欢说些让人听不懂的大道理,但我是知道的,他那里来的那种志向,就是喜欢过过嘴瘾罢了,连晖洁揍他的时候都不敢放狠话的家伙,怎么就……忽然之间能做出那么多我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呢。”

  她的话语像是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而且……总喜欢把心事藏在心底,只做不说,谁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她的话里不无淡淡的埋怨,阿米娅能听出这种感觉,但比起埋怨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的辛酸。

  阿米娅张了【$

  想起了小时候殿下曾经告诉自己的话语,想起了博士,凯尔希医生和许许多多小时候在罗德岛看到的,认识的,也想起了在离开雷姆必拓时和自己分别的朋友。

  “我想,他是怕你们会担心吧,怕自己会心软就放弃……”塔露拉看着阿米娅,阿米娅急忙解释:“就和我以前一样,和朋友分开的时候,也想着不能哭出来,要是哭出来就更不想走了,可我还是得离开的,在卡兹戴尔的时候,殿……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定会不舍,怎么会不舍了,待在一起久了,想的久的,就会有感情,在意,所以离开的时候,就放不下。”

  阿米娅的声音越来越低。

  “是这样啊。”塔露拉似乎有些恍然。

  “嗯。”阿米娅其实也不能确定,但她觉得殿下说的不会错,他也有过那种感觉,看着殿下离开的时候,总想着要跟上去,明明知道殿下还会回来的,可看着殿下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还是会难过。

  却没敢叫殿下留下来,因为知道殿下做的是对的,殿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那时候我却没明白这些。”塔露拉平静的说:“也许我心里是明白的,但我还有很多东西放不下,我知道自己放不下这些,也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所以就告诉自己等一等就好,也许会更好的,也许不用这样呢,有些自欺欺人的侥幸,可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和你说的一样不舍,舍不得放手,两边都舍不得放手。”

  塔露拉轻轻叹了口气。

  “说不定那时候,我该早些做出选择的。我想让每件事都自私的和我想的一样,想把他们都留下来,却没考虑到自己的能力,没想过今后的走向。”塔露拉说:“可能那时候我想的是,即使最后我失败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吧,我已经尽力去做了。”

  “可你没有失败不是吗?”阿米娅犹豫着回答:“你做的很好,塔露拉小姐,我和博士还有凯尔希女士都去过切尔诺伯格,我们看到了你的所作所为。”

  “是啊,我没有失败。”塔露拉说:“当初我承诺带来感染者找到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现在我们找到了。”

  她这样回答,可阿米娅却看到了她脸上的一丝落寞,她不知道这种落寞从何而来,但她隐约能猜到可能和刚才的那些话有关。

  “你留下了许多遗憾,是吗?”阿米娅轻声问。

  这个姑娘总能敏锐的察觉到别人的情绪。

  塔露拉愣了愣。

  “……嗯,有很多。”她说,不是有些,而是很多。

  一些还能想起来的,一些已经想不起来的。

  从那个偏远的村庄出来时,留在那里的老爷子和老奶奶,后来离开之后选择分道扬镳的感染者,寻找游击队时的见闻,以及在一次次商议中的不合。

  在缺衣少食中挨过寒冷漫长冬天中的无措和迷茫,死在袭击矿场中的同胞,引来纠察队的村民和队伍中的告密者……

  一路走来遇到了太多的挫折和坎坷。

  看着执意脱离队伍时,那些曾经有着同一个理想的同胞眼里的愧疚和自己笑容下隐藏的那抹无奈。

  一次次盯着篝火燃烧时,内心深处的迷茫。

  她没有想过自己要成为所谓领袖,她一直觉得自己和所有有着同一个理念的感染者们是一样的,他们是并肩而行的同伴。

  可她终究被推到了领袖的位置上,有意无意间,回过神时,她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汇聚点。

  可比起整个乌萨斯而言,比起这片大地上所有承受着压迫和苦难的人而言,还是杯水车薪。

  信任是个沉重而遥远的词语。

  这片大地上的信任并不是无偿的。

  她没有足够的威望来统领他们,她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带给他们他们想要的,他们站的越高,山顶的风雨就越大,跌下来时也就越狠。

  她没有对不起感染者和整合运动的所有人,她可以问心无愧。

  她唯一遗憾的是,在她以为那个人变得陌生时,却从来没有察觉到其实变得陌生的是她自己,等到她回过神后,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

  塔露拉轻轻呼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