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wwhyhy
30.喀戎
纯洁之城的遗民们，开启了自己西迁之旅。
但就在他们朝着望不到的远方行进之时，他们曾经的老城主，则被命运引致了另一方向。
喀戎，这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在出发前夜，看似离开了自己曾誓言保护的城市的废墟，离开了残存的居民们。
他在夜间摸索着，依靠和他这个年岁不符的体能，离开了纯洁之城所在的山区。
但他其实并不打算真正离开，只是想要避开即将离开纯洁之城的居民们。
所以，当这其他人在夏尔、厄拉的带领下，离开纯洁之城的废墟之后，这位在山区转了一圈的老者，重新返回了自己的城市，漫步在了无法收拾的断壁残垣之中。
他之所以要离开夏尔、厄拉他们，既是不想作为一个无用的老者消耗多余的食粮、成为大家的累赘，也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并不相信夏尔和厄拉所说的“带着大家离开纯洁之城，去往西大陆”的鬼话。
那片遥远的西方大陆，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幻梦而已。就西大陆算曾是他们先祖的故乡，那也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既然他的孙女，还有其他的人不甘心在这片废墟等死，非要跟随罪孽之女，和那个可恶的外乡人踏上西迁的道路，那就随他们去好了。
反正，对喀戎来说，纯洁之城才是养育、庇护了他们的土地，他希望死在这里，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所以，他根本不打算离开。
最后看了一遍自己誓言守护的城市最后的惨状，以及自己亲手埋葬的亲人的坟墓，他沉默地走到了曾经城市教堂所在之地。
在教堂废墟前的空地里，他用自己坚固的佩剑，挖开了一处小小的凹坑，确保自己能平躺在里面，等待死亡。
在将自己埋葬前，他最后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少年时，作为少见的没有畸变的人类，成为城内的贵族；
青年时，得到前任族长最悉心的教导，了解纯洁之城的历史，学习维护规则的方法和教条；他也自那时，就见到过在城外游荡，渴求接纳的罪孽之女厄拉……那个从不衰老的怪物少女，就这样游荡在城外，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成年时，和自己同样作为无畸形体征贵族的妻子婚配，诞下了子嗣。正式担当城主要职，一边生儿育女，一边竭力维系纯洁之城的秩序；
壮年时，自己的儿女接连因病症夭折，仅存的孙辈体表也出现了些许令人厌恶的畸形，自己所掌控的城市虽然看似平静祥和，但所有居民都在无可挽回地变得痴愚、畸形，正在缓缓地走向衰败……
虽然，他曾用似是而非的话语告慰人们，努力让城内的居民们相信，这座城市是沃土中的信标，是父神眷顾的城市，绝对不会衰败。但他内心也知晓自己只是在撒谎。
但是，父神确实似乎从未将他的福泽赐予这片土地上的人类。
掌控万物命运的父神，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个平静安宁的灭亡。
在龙群将毁灭的龙炎泼洒在城市之上时，父神并没有彰显他的奇迹和拯救，只是让纯洁之城的大部分居民，在火焰中苦苦挣扎，以最痛苦的方式迎来死亡。
到最后，残存的居民反而只能选择去追随那个曾经的罪孽之女，抛弃他们真正的家园。
为什么会这样？
混乱的思绪侵扰着这个等待死亡的老者，忧愁和烦闷也腐蚀着他的心。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但不管怎样，他都无法改变现状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无用的废物老者，他不是夏尔那种身强力壮的战士，也不像罪孽的龙女一样长寿。
他想要拯救自己的城市，想要复活纯洁之城的居民，想要杀死那些龙还有那与龙有关的罪孽之女……但这都不可能。
也许，他不该再想这些事了，他这个老家伙，应该躺倒在这个自己挖开的坟墓里等死了。
…………
但，就在他紧闭双眼，躺在自己挖开的浅坑中等待死亡时，他听到了如同闷雷般的低吼声。
短暂思考之后，他瞬间反应了过来。
不会错，这是龙的吼叫。
那天晚上，就是伴随着这些低沉闷雷般的龙吼，群龙才降临在他的城市里的。
反应过来的喀戎瞬间睁开双眼，从浅坑中翻身站起，下意识地抄起摆在身侧的佩剑。
随后，他就看到了一头龙。
一头披挂着厚重鳞甲、身体如同移动的楼宇、粗壮的臂爪能在土地中留下深深的爪印的巨兽，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已经沦为废墟的纯洁之城里。
他浅灰色的鳞片反射着油污般的光亮，长满细密尖牙的长嘴微张，口中的舌头分泌的唾液正在缓缓从嘴角边滴落。从地上的那摊唾液来看，它似乎蹲在这里等了有一阵了。
它就站在喀戎为自己挖开的坟墓之前，一直在等着这个躺倒等死的老者起身。
刚才的低吼，就是它发出的。
那一瞬间，喀戎近乎感觉手脚冰凉，仿佛自己的身体就要冻结了。
龙……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
此时，纯洁之城已然成为一片废墟，除了他这个将死的老头之外，整片山区中都是被龙炎焚烧殆尽的焦土……为什么，一头龙会在这时候回到这座被它们毁灭的废墟里？而且，举止这样的僵硬迟钝？且没有展露出任何的攻击性？
尽管他已经有了等死的想法，但在面对这庞大的巨兽时，还是会本能地感到恐惧。这头巨兽似乎随时会喷出火焰，或者张开巨口将他一口咬碎——但是，都没有。
那头龙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老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喀戎紧握着自己的佩剑，和面前着举止怪异的龙类进行着漫长的对峙。
一人一龙仿佛两尊沉默的石雕，都一动也不动。
只是，在面前这头巨龙痴愚浑噩如同原始野兽的眼眸中，似乎有着一个庞大而衰朽、古老而不灭的存在。
依拉玛特，那个存在似乎正在借助这头龙的眼眸，审视着这个身为纯洁之城城主的老者。
“虽然人已经衰老了，但仇恨、怨愤和不甘都是崭新而活跃的。
“那个叫夏尔的人，虽然暂时将我的女儿拉走了……但是，却丢下了你。他会为此等傲慢的疏忽付出代价的。
“就让你浸润龙血吧，喀戎……”
这头龙缓缓地下了头，将自己没有覆盖鳞片的前额凑近了面前的老者，浑噩的双眼静静地倒映着面前之人的人影。喀戎甚至能够从这头龙的双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神色憔悴慌乱、面无血色的老者。
最终，面对着庞大灰龙的老人，还是鼓起了勇气，对龙类的本能敌视压过了恐惧，他终于举起了他手中的佩剑，对着面前僵持不动的庞然大物刺击了过去。
这本是螳臂当车的一击。对于巨龙来说，一记没有任何魔法加持的物理刺击，伤害就如同蚊虫叮咬之于一个成人。喀戎也知道这一点，他只是想要在被这头龙杀死之前做出一点尽可能有效的反扑而已。
但是，他手中的佩剑轻松刺中了这巨龙的前额，甚至在扎入龙兽时剑刃感受到了明显的顿挫感——那是扎穿了头骨的感觉。
整个过程中，这头灰龙没有做任何抵抗，任凭这渺小的人类扎穿自己的颅骨，仿佛是在送死一样。
喀戎也察觉到了异样，他不解地看着面前轰然倒地的巨兽，不解于自己那随意的一剑居然真的夺走了这可怕怪物的生命——它们毁灭纯洁之城时，可没有这么脆弱。
但当老者将佩剑从龙兽拔出之后，巨量的龙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猩红的血雨飞溅到了喀戎的身体之上。
依拉玛特的目的达成了。
31.新生的龙
遥远的过去，人类尚未形成真正的文明，大地上的亚人互相争斗，群龙在天穹翱翔肆意屠杀他们眼中的下位种族之时，不是没有过试图抵抗群龙的人。
也有过人类向着群龙举起刀剑，也有过竭尽全力意图击杀龙，只为给人类带来和平和救赎的战士。
但是，在永恒圣教真正建立、传播父神福音的圣徒们尚未现身时，人类的反抗总归是徒劳的。
并不是因为这些人不够强大、也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勇敢。
毕竟，再强大的龙，也会有虚弱和衰老的时刻，再孱弱的人类，也可能诞下怀有复仇之心的强者，总归有人会向着那些怪兽刺出致命一击的。
但是，龙的本质，是欲念、野心和怨愤的集合。
最初的龙，就是渴求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人。
它们就是诅咒的化身，它们的躯体就是人类欲求和偏执所化的实体。
所以，任何胆敢向龙举起刀剑，对龙法器进攻伤及它们的人，一旦沾染这些怪物的血液，就必然接受它们的诅咒，乃至被龙类同化。
龙类的低语和呼唤将会在这些人的脑中响起，呼唤起屠龙者内心的阴影，引导着这些人身心都发生完全而彻底的异化。
包括喀戎杀死的那头，由依拉玛特派来的将死老龙。
而喀戎，此时，内心充满绝望、愤恨和不甘的他，已经具备了化龙的所有条件。
在喀戎抽出扎入龙首的利刃后，这头龙轰然倒地。随后，猩红色的龙血从灰龙头部的裂口喷洒出来，像是雨点一样溅落，浸润了这个将利剑刺穿龙首的老者。
随着这头龙尸的倒地和鲜血的喷洒，喀戎闻到了能让他作呕的腥秽之气。
堪比发酵的泔水、恶臭的粪堆、腐烂的尸体混杂的可怕气味——似乎，他刺穿的那头龙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个早已死去、烂透了腐尸，他只是刺破了这高度腐烂的尸体表层，让内部积攒的腐气一股脑喷了出来。
“什么……”
这位老城主还没来得及退后避开这诡异的龙尸，异变就攀上了他的身体。
他赫然发现，自己本来衰老、干瘪的身体，正在缓缓地膨胀，身体中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锋锐细密的鳞片从自己的毛孔中顽强地钻出，带着血渍覆盖住自己奇痒难耐的体表。
进而，额头上也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疼痛，仿佛有箭锥即将从额前破出。
接着，他发出剧烈的咳嗽，咳出了好几颗带血的牙齿和漆黑的浓痰，甚至就连自己的舌头都化为了一团烂肉。
就连他吼中挤出的声音，都不是人类会有的惊呼和喊叫，而是一种如同巨兽般毫无意义的嘶吼。
他的视野里也是一片腥红，眼中蒙着一层厚重的红褐色脓液——只是朦胧地看到，那具被他击杀的龙尸的眼眶中，眼珠正在迅速腐烂、流脓，空洞的眼眶仿佛两个无底深渊。
接着，是一阵更强过一阵的剧痛，像是蜂群一样扑击着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的视野和头脑中的晕眩感，让他踉跄着，想要跑开躲避着面前这似死非死的龙尸。
随后，在纯洁之城的废墟中，喀戎陆续看到了倒塌的房屋、堆积的破烂砖石、妻子等人的坟墓……这一切的景物都在旋转、混杂，连带着他的思维一起变得破碎而混乱。
最终，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一堆斑斓的色块，再也分辨不出什么东西，像是中了剧毒一样。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喀戎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自己砍死的那头龙，以及那头龙喷洒出的血肯定有问题，自己一定是中了毒或者是诅咒一类的事物。
在这危机时刻，作为纯洁之城的城主，沃土上人类的领袖，这位老者下意识地用仅存的理智，念诵着“父神在上”的祷文。
但他的祷告，反而只引得了一声嗤笑。
“父神？他从未给予过你们这些卑微的人类任何关注。”嘈杂的耳语，在他耳畔响起，不只是他的幻觉，还是真有什么恐怖而古老的存在正在对他说话。
那古老的存在否定着他的信仰，这激起了老者的愤怒，他努力在破碎的思维中组织着词汇，但却只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努力回想，却只能在脑中回忆起诸多让自己心怀愤恨和遗憾的往事。
儿女的早夭、纯洁之城的衰败、恼人的罪孽之女厄拉、怪异的外乡人夏尔的到来、群龙出现后带来的毁灭、妻子的逝去、自己作为一个无用的废物，只能坐视残存的居民们离开赖以生存的城市迁往西方的遗憾……
他的身侧，就是这座他理应当保护好、守护好的城市。但最后，城市已经毁灭，城里的居民要么已经死去，要么也抛弃了他。就连他的女儿也选择了离去。
他作为一个平庸、固执的老者，正是在经历了这一系列人生的变故之后，终于绝望，这才选择了在纯洁之城的废墟中自掘坟墓等死的。
到最后，也没有人会陪伴在他的身侧。
“但你就甘心接受这一切吗？”
那古老存在的耳语低沉而温和，仿佛循循善诱的导师在教诲自己陷入迷茫的孩子。
“喀戎，你和你的先祖们，固执地坚守着父神的信仰，认为只要坚定自己身为人类的纯洁，就能够将人类的荣光在这片沃土上延续……但是，父神给予过你任何庇佑吗？那个家伙，真的爱着世人吗？当你们的孩童变得畸形而丑陋，你们的年轻人脆弱且早夭，你们的城市日渐衰落败亡、乃至你们这数百年的祈祷，在毁灭关头的哭诉……他真的做出过回应吗？他给予过你们任何庇佑和恩典吗？”
“…………没有……他没有……”混乱的思绪中，喀戎在脑中做出模糊的应答。
“没错，他没有，因为他不存在也不需要存在。你不需要借助所谓‘父神’那虚假的荣光彰显自己，纯洁之城也不需要借助信仰和追求才能存续。喀戎……你所应当保护的城市其实并没有真正毁灭。不可逾越的死亡，对于你接下来要成为的存在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接下来要成为的存在？”
“对，放下你的心防，全身心拥抱你的变化。你将真正和你的城市合二为一。”
喀戎的意识更加混乱而破碎了，他感觉自己应当拒绝这个循循善诱的耳语者，但……好像又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个在自己脑中说话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善意的伙伴，在帮助自己，呼唤自己接纳他的帮助，和他一起共度难关。
“没错，接纳这一切。说出来吧，你想要实现怎样的愿望？你真正渴望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守卫你所挚爱的纯洁之城，还有城内的居民们吗？你怎么能让别人染指破坏这一切呢？你难道不憎恨那个叫做夏尔的家伙吗？难道不是因为他的出现，你的城市才遭逢此等劫难的吗？”
“夏尔……是他？对……”
蛊惑仍在继续着：“现在，你已经拥有力量了。纯洁之城即将因你而重新振兴，伟大的喀戎，冥府之龙，纯洁之城的守护者，只有你能代领这座城市的居民，捍卫那自古老时代传承至今的荣光。你不需要那虚假的神灵庇佑，也不需要那个西大陆的骗子……”
…………
随着依拉玛特的耳语，曾经那个疲惫而干练的老者，终于卸下了心防，逐渐异化成为了一头怪物。
这是一个持续很久的、漫长的过程。
随着骨头碎裂的嘎吱声，拱起的脊背撑破了喀戎本就有些老旧的缎衣，其上出现大大小小的尖刺和凸起。
他不断抽搐、膨胀、延展的身躯背部，缓缓生出一对带着粘液的肉翅，随着他的新生而不断煽动着。
腐烂的皮肉从他的身体上不断抖落，新生的黑色鳞甲也完整地覆盖了他新获得的身躯。
而他额头上的两根扭曲的尖角终于钻破皮肉，在他的嘶吼中破体而出。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类特征的面庞，凸起的下颚、新生的尖牙和分列两侧的三角眼已经完全和野兽别无二致。
“我……我是纯洁之城的城主……”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执念：“我……我得拯救我的……我的……城市……我要守护的人民，他们——他们必须和我在一起……”
于是，他伸出了早已畸变成龙爪的前肢，摇晃着介于人和龙之间的脑袋，在纯洁之城的废墟中不断乱巡视、四处乱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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