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刚开始只是前排的人站了起来，但这个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是连锁效应的。前排的人站了起来，后面的人自然会站起来，不站起来的，周围也会有人提醒。很快，本来浩浩荡荡跪在地上的人就都爬了起来，但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不是对白凰，而是对我、对阿莱雅。
白凰惊魂未定，迅速跑到我的身旁，一只手拉着我的袖口，压低声音唤道：
“利德……”
我伸出手拦在她面前，我对着眼前的人群大声说道：
“我家的大人来这里可不是做慈善的，而是买人的。买到的，是你们的福气，买不到的，是你自己命不好！挑中的人，回头要签卖身契，卖身为我家大人的家奴，不愿意的现在可以离开！留下来的，也不一定就会选中你。在这里的，哪个不是身世凄惨，哪个不是穷途末路？要不你们现场打一架，或是吵一吵，看看谁的要更惨一些？做不到就不要把难题甩给我家大人，都把嘴闭牢了，我家大人挑到谁就是谁，挑不到的，就去怪你们的国王不管你们吧！！”
人群默然不语。
白凰捏紧了拳头，我将拦在她眼前的胳膊放下，说道：
“小黄，挑人吧。”
白凰缓缓走上前。
人群中果然再无一人说话，而是都用乞求的目光看向白凰。有的人还主动把身上的冻伤展示给白凰看，期盼她能选中自己。白凰满脸的不忍，走在风雪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决定不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有人喊道：
“妈的，反正挑不到我们的话，我们一样得死。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慈悲心肠的大人物，大家快求啊！被砍了脑袋和在这里冻死，差不多！大人，今天你要是不选我的话，我就跪死在这里，要砍，你就砍了我吧！”
那人疯了一样地冲了上来，在白凰面前跪下。其他人犹犹豫豫，但多半是又想跪倒。白凰后退了几步，赫吉赶忙拦在她前面，我也冷声唤了一声阿莱雅。
阿莱雅持剑而上，眼见就要手起剑落，忽然间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
“尤罕，站起来。你们都站起来。我不是教过你们吗？这世界上善良的人本就珍贵，不要让那些善良的人，再因为自己的善良而感到为难。”
跪在地上的男子抬起头，双眼带着泪花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那里，年轻的男子一身朴素的白袍，迎着漫天的风雪缓缓走来。
18.镇得住场面
他看上去算不上帅气，甚至比我还差那么一丢丢。看上去也并不起眼，二十四五岁，一身白衣，裹着汗巾，没有那种睥睨苍生的大人物的感觉。皮肤略微偏黄，两只手心里还有茧子，一看就知道曾经是个本分的庄稼人，笑起来也宛如阳光一般温暖又纯朴，一双眼睛漆黑有神，此时此刻正望向看着他的我。
总体来说，平平无奇。
可我总觉得有些熟悉。暗道里有句话说，刺客认刺客最好认，因为大家都有些相似的气质，直觉上就很容易分辨谁是同类。那么对我来说，眼前这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或许也有些与我相似的地方。
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似乎对他很信服，他一说话，那个叫尤罕的人马上站了起来。
青年走到我们的身前，向我伸出手，对站在那里的灾民们说道：
“刚才这位小哥说的，大家也都听见了。我觉得很在理。这位年轻的姑娘想要帮一帮各位，但因为能力有限，不能全帮，只能挑一些人救。咱们啊，再怎么求她，她也没办法变出更多的钱来救帮我们，最后只能让她困扰而已。她的初心，本来是想要救人，如果大家伙儿却利用她的好心，将她逼到了两难的境地，我们与那些恶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么多天，我们都坚持下来了，现在有人帮忙，帮到的人自然获得了解脱，帮不到的人也能多匀一口饭吃。撑到王都那边的救济粮到了，大家都能活下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尤罕与周围人对视了一眼，跪倒在地，这次却不是劝白凰带他走，而是对白凰道歉：
“是尤罕我对不起大人！”
我留意了一下，随着这白衣男子的到来，周围的民众似乎也都冷静了下来。
人人面带惭愧之色。
白衣男子大声说道：
“但有一点，我不赞同。刚才这位小哥言谈之中对国王陛下颇有不敬，但事实上，陛下始终都没有忘过我们！今年特地批下八万枚金币用来救济我们，只是朝中有些奸臣蒙蔽了陛下，私自贪污了这笔钱，才让你们流落到这样的境地。请大家相信，永天国从来不会忘记它的子民，贪官墨吏总有一天会现出原形，你们要好好活着，活到分钱的那一天！”
说着，白衣男子笑了起来，补充道：
“毕竟分钱这件事儿，是按照人头分的。一家人里面多活一个人，就能多分一笔钱嘛。”
民众的脸上普遍洋溢起笑容。
白衣男子摆了摆手，说道：
“好啦！愿意做家奴的留一下，这位小姐，麻烦你挑几位顺眼的人了。”
白凰点点头，走上前去，从冻伤比较严重的人开始挑，有些面带菜色的孩子、妇人以及老人也在她点中的名单中。赫吉牢牢跟在她的背后，阿莱雅则先一步退了回来，肃立在我的侧后方。
最后挑选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最需要食物和温暖的，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一百二十人挑好，白凰回到我身边。人群当中的其他人多多少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白衣男子劝慰了他们几句，又让被挑中的人回去收拾行囊，集中到一个地方等候，人群也就渐渐散去了。
白衣男子朝白凰拱了拱手，深深一躬，说道：
“多谢这位小姐了。”
说完，他朝我一笑，说道：
“当然，也感谢这位小哥。不过请小哥不要介意，这大雪封山，无粮无衣，每天冻死饿死的人都不在少数。好不容易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他们言辞举止有些过激，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我笑着说：
“我倒不介意，他们不恨我就行。不知道你是……？”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说道：
“我叫乌米。以前啊，和他们一样，也是个被层层剥削的底层民众。幸赖陛下天恩，召我去王都做了个小官。这次天月山要修宫殿，却把三十万民众的家修没了。天降大雪，民生凋敝，我也感同身受。正巧王都现在也没我什么事，就溜了出来，看看能不能帮他们做点事情。”
他把目光从远处的灾民身上收回来，向我们问道：
“两位听口音不像是生活在王都的人吧？怎么到这来了？”
白凰开口道：
“我是云海领主家的女儿，白凰。这位是御西城的城主利德，也是拜大雪所赐，这几位骑龙的下人搞错了方向，不得不在这边降落，这才遇见了这事。”
乌米自言自语着：
“云海……白凰……”
他好似在心里确认了什么一样，点了点头，问道：
“可是【云海凤凰】中的凰？都说白凰姑娘好打抱不平，久闻不如一见。利德小哥我也有所耳闻，能受邀来王都的，哪有什么凡夫俗子。两位现在是要去王都吗？要是着急的话，我可以先在王都附近找几间客栈，帮你们安排那一百二十人住下。等回头，你们再去店老板那里把钱补上即可。”
白凰直接把手里的钱袋丢给了乌米，说道：
“不用那么麻烦，我白凰不差这点钱，拿去用吧。花完了，再找我要就行。”
乌米苦笑着接过，放入怀中，说道：
“那就多谢白凰姑娘信任了。”
白凰转过头，问我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王都？还是在这转转？”
我对两边都没有什么兴趣，于是反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白凰眯起眼睛，正色道：
“新年之时，王都附近。三十万流民无家可归，大雪纷飞中，活人和尸体混在一起。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其他人不管，我白凰倒要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来龙去脉，王都的水到底有多浑多深。要我说，再在这附近逛一逛，反正那么早去王都，也不过是跟那些人客套寒暄，一样无聊的要死。”
大概是刚刚做了好事，白凰心情很好，也就忘了被人抱着腿哀求的场面了。一甩衣袖，带着赫吉朝前走去，我和乌米对视了一眼，也都跟了上去。阿莱雅紧随在我的身旁，身后则是那些面色难看的士兵。
风雪渐渐停了，但风还是很大，吹得人心冷。
19.可能这就是马太效应吧
“我比你们几位早来几天，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了。”
乌米一边向我们解释着，一边去努力拉起倒在地上的灾民：
“不要睡！睡下去就冻僵了！活动一下身子，都站起来，走一走！到背风的地方多活动活动！要睡啊，等太阳出来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有的灾民已经冻僵了，浑身冰凉，出气多进气少。乌米就挽起袖子，伸出手使劲揉着他们的周身穴位，直到他们僵硬的四肢渐渐恢复知觉，能够从地上爬起来。
我观察过了，乌米应该没有习武，虽然因为以前在田地间长大，身体素质不错，但也只比一般人好一些而已。没过多久他的额头上就沁满了汗珠，但他仍然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在风雪中边走边拍着手，催促大家从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爬起来，以及去尽可能救一些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的人。
白凰偏过头，对赫吉说道：
“你去帮忙。”
赫吉微微皱眉，但还是应了下来。不过为了白凰的安全着想，他不肯去太远的地方，总是在白凰附近救人。阿莱雅神色如常，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道：
“阿莱雅，你也去帮忙吧。”
阿莱雅点了点头。
乌米朝我们一拱手，说道：
“多谢两位了。”
白凰摇了摇头，见有一位妇人倒在地上，也想学着乌米的做法去将她扶起来。妇人全无反应，白凰就现学现卖地开始给她揉搓穴位，但不管怎么按压，妇人都毫无反应。白凰正在疑惑，就听见乌米开口道：
“白凰小姐，那位女子已经再也无法醒来了。”
白凰身子一颤，手一松，妇人重新倒回地面上。
我站在乌米旁边，说道：
“死人和活人好歹要分开，照这速度死下去，早晚要爆发瘟疫的。”
乌米点点头，感慨地说道：
“是啊。利德小哥说的不错，也多亏现在是冬天，要是赶上盛夏时节，尸体隔夜就会开始发臭，如果没有人管，很快瘟疫就会蔓延开，到时候就不是一个一个地死，而是一片一片地死。冬天还好一点，但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问。等我看看能不能调一支卫队过来，好歹把尸体清理了吧。”
我趁机问道：
“调卫队？乌米你在王都担任什么职位呢？”
乌米笑了起来，没有看我，而是望向远处的灾民，低声说道：
“无权无势，一介小官罢了。连赈灾，都得和他们商量着来。”
白凰拍了拍乌米的肩膀，说道：
“别怕，你是个好人，早晚要高升的。”
我心里笑了笑。
好人倒是真的，能不能升的动可就没法说了。
乌米倒也不介意，跟白凰简单客套了几句。白凰也是个直性子，简单明了地表示等我去了王都一定罩着你，罩不动的话你跟我去云海也行。乌米婉言谢绝，表示自己在王都还有事情要做，得陪着这三十万灾民熬过这个冬天。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
“施粥了！！”
乌米马上停下了谈话，四下招呼道：
“不要抢！排好队！大家不要抢，每个人都有，凉了我会让他们再重新热好的！每个人同等的量，不用抢，都排好队！”
灾民们对他也信服，本来可能出现的踩踏事件并没有发生。
我推测是乌米这段时间一直在灾民中帮忙，加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身份，让这些灾民已经信服了他。他的话现在仅次于王命，让本来无序混乱的灾民能够稳定下来。就像现在，队伍虽然排的很不整齐，偶尔也有请求插队的情况发生，但比起众人一哄而上的场面不知道好了多少。乌米喊哑了嗓子，咳嗽了一段时间，找一个已经喝完粥的老人借了个碗，也到队伍的后面排着。
施粥棚不知道有多少，但这边这个大概有五六百人在排队。施粥的速度不慢，每个人带着一个破碗，发粥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大汤勺，每个人一大勺粥，有的碗能装满，有的碗只能装半碗。但原则上是“损有余却不补不足”：有的碗太小，装不下一勺粥，就将碗装满，把勺子里剩下的粥倒回去，这也算一人份；有的碗太大，能装两勺粥，但施粥的人也不会多给。
乌米领完粥之后，一个人找了个地方喝。
白凰好奇地过去看了一眼，顿时生气地说道：
“这哪里是粥？说刷锅水都抬举它了吧，姑奶奶家的刷锅水都比这个粘稠！喂，你，再在粥里加把米！我倒要看看怎么煮能煮成这样！”
说着，白凰一把提起那个施粥人的衣领，冷冷地看着他。
后面排队的人顿时惊慌失措。
施粥的人不知道白凰是什么身份，但看她一身衣服价值千金，自然不敢轻易得罪，放软了话说道：
“大人何苦为难小的，这发下来的米面，我们早就全部都煮进去了。再添，就得从小人自己家里拿了啊。笑的一家老小，自己都吃不饱，哪里有米再拿出来啊……”
白凰松开了手，施粥的人摸着喉咙咳嗽着，白凰皱着眉，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乌米解围道：
“继续施粥吧。”
我四下里看了看，每个人都捧着一碗热粥，但那所谓的粥里基本没有米，糠占了大部分。所谓的糠就是谷子外面那层皮，很便宜，御西城喂魔族的时候经常用，但基本上不给人吃。因为营养不够，味道也很差。而在灾民手中的“粥”里，连这样的糠都不能管饱，这粥稀得像水一样，看着就知道吃不饱。
但每个人都还是小心地捧着，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救命的粮食。
更有甚者，见我打量过去，还扭过身，护着手里的粥，生怕我去抢。
乌米喝完了自己的那份，苦笑着说：
“民生疾苦，不亲自体会，是不会知道的。陛下仁慈，今年给他们用来安身立命的钱备的相当充足，可朝中那些人上下其手，等发到这些灾民手里，连一碗热粥都给不了，每个人就这么点东西，不说难以下咽，喝了以后，连饱腹感都没有。”
他将碗还给了老人，伸出拇指擦了擦嘴角，再用舌头舔干净拇指上残留的米汤，叹息一声：
“天之道，损有余而不不足。可贫者越贫，富者越富，这才是人之道啊。”
白凰和我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