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世
啊！何等可怕的噩梦！
然而在梦中醒来我依旧可以听见那不绝于耳的哭声，还有比这更吓人的吗？
我翻身坐起一把摸向身边，确定无人与我大被同眠，心里才算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问题来了，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到底来自哪里呢？
我先补个妆，然后出门去看看。
到了方十三的屋子外，我没有进去，而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停下来。里面的哭声很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吸气赶不上喘气的模样，方十三是不会哭得这么难看的，她哭的声音也很好听。
而且这声音粗中带柔，柔中带刚，刚中带几分娘娘腔，细听就知道是方离塔的哭声了。
真羡慕他们这样有个姐姐的啊。
不管自己在外面怎么作死，都有人任劳任怨地给自己收拾残局，这不是最美好的生活吗？
“对不起，姐姐，都怪我……都怪我……呜呜呜呜呜……”
“那个死胖子太卑鄙了，故意装作一副打不过我的样子，刚开始我占了便宜，可谁想到他后面还埋伏了那么多人……”
“呜哇啊啊啊……姐姐……姐姐！你可得帮我报仇啊……那五座城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不能就这么送给那个死胖子了啊！！”
“姐姐！姐姐！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吧？你说话啊，姐姐？”
“呐呐，姐姐，你一定会出手的吧？一定会帮我报仇的吧？你会带着军队，再去北边讨伐那个死胖子，把咱们的城池夺回来的吧？”
抱歉啊，方离塔。就算是你那位姐姐，现在也没办法实现你的愿望了。
获悉方圆率军大破方离塔之后，我第一时间给御西城放了信鸽。除了必要的守城士兵，阿莱雅、菲丽塔全部到了前线，给天星城带来了极大的压力。特别是菲丽塔的攻城手段是不讲道理的，在天星城没有魔法师，也没有实力出众的刺客人选的情况下，方十三唯一的办法也就是结阵增防，想办法撑住局势。
毕竟现在她手下的十座城只剩下五座，军队让方离塔带着打了一场，虽然伤亡不算太严重，但军队的士气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我叹了口气，怪谁呢？
当然是怪我。可如果没有我，这些事就不会发生吗？只是早晚而已。
屋子内，只有方离塔不成样子的哭声，方十三却是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方十三轻声说道：
“不用担心……那五座城，姐姐早晚有办法拿回来的。包括方圆……我也会打败他。但现在千万不能急躁，我们处于弱势，比起潜渊城，来自御西城的威胁已经更大了。现在需要做的是沉下心，先把如今危险的局面拖过去才行。”
方离塔恨恨地说道：
“我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那个死胖子能嘲笑我，我到底哪点不如他？姐，我们现在还有这么多人，真的没办法去方圆那里把场子找回来吗？你再想想办法，求你了，好姐姐……”
无论他怎么样求，方十三都只是叹息。
面对做不到的要求，就算是方十三也没办法吧。
方离塔终归失望地离开了。
他出门的时候，我正在房子的侧边，他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他远去的背影。当屋子的门被关上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方离塔说了一句：
“要是军队再强一点，我怎么可能会输。又不全是我的问题……”
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低声附和着。
方离塔走了不久，提拉神色激动地去找了方十三。
当时我跟她说，如果最后方离塔真的拿到了军权，说明那封信很可能是他故意伪造，好让方十三陷入不清不白的境地，从而逼迫方十三交出手中的权力。现在方离塔真的这么做了，而且输的裤衩子都不剩下就跑回来了，提拉一肚子怨气总算有地方发泄，跑到方十三那里把我当初跟她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给方十三。
“就是这么回事。十三姐姐，我觉得城主大人在这件事上也太过分了！如果不是他从你这收回军权，一意孤行地带着军队去找方圆打架，我们现在又怎么会这么被动！他现在还知道跑过来求您原谅了，完全不想想这么久了都是怎么对您的！”
我心里不由地有一点小期待，真不知道方十三听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良久的沉默过后，方十三轻声说道：
“就算如此……他想要军权，我就还给他。他是天星城的城主，我只是他的姐姐而已……更何况，这样阿塔也可以说是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应该不会如此冲动了。”
我在门外都差点听笑了。
提拉的声音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憋屈，激动地说道：
“可他从来就没有长一智——”
方十三平静地说道：
“不要再说了，提拉。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准备，利用剩下的五座城，努力挡住御西城与潜渊城的进攻。御西城自己还面临着东边与西边的威胁，不可能在这边逗留太久，一旦我们挡住了第一波的攻势，慢慢拖住，他们自然会选择撤退。到时候我们……再慢慢地跟方圆清算吧。”
她张开口，似是在说服提拉，也似是在说服自己：
“只要撑住，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会变得团结，阿塔也会更加成熟稳重……”
昭辰十三，专业当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为报恩情，不顾左右。可怜最后，一无所有。
我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就像这天星城已经摇摇欲坠，这最后的计划，也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24.一人撑起的军队
方离塔又把军权交还给了方十三。
虽然刚刚打了一场败仗的方离塔看上去仍然有些疑神疑鬼，但他应该多多少少意识到了自己不是这块料，决定把军队重新交给姐姐去带了。值得一提的是，方离塔并不完全是军事菜鸟，他给自己姐姐读了那么多兵书，自己也多多少少学会了一些，纸上谈兵的本事还是有的，只是论起实战跟方十三判若云泥就是了。
但眼下方离塔即便把局面重新交还给方十三，方十三想要来一手“一转攻势”也是难如登天。
原来的十座城变成了五座，军队减员不说士气大幅下降，整个领地内剩下的五座城也是人心惶惶。恰恰相反的是城外兵强马壮，北边的潜渊城依旧虎视眈眈，南边的御西城也是秣马厉兵磨刀霍霍，这种情况下，方十三真的有办法把局面翻回来吗？
她依旧没有放弃。
以前还偶尔能看到荤腥的饭菜现在已经变得无比朴素，方十三常常中午只拿着一张干涩的饼子坐在桌前吃着，那干干的煎饼不知道烤了多少次，原来还是软的，现在一碰都掉渣。每当难以下咽的时候，方十三就摸索到旁边的杯子，少饮一口水，在口中含一会儿才慢慢吞下。
而我每天中午照旧还是原来的标准。从提拉那里才知道方十三现在虽然吃的很少，但嘱咐过提拉务必不能耽误我的饮食。正因如此我才会觉得心情复杂。从嘴里拼命剩下一些钱的方十三，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自己那位弟弟每天半夜仍然大口撕扯着美味的鸡腿，也不吃干净，随便啃两口就丢给了身边儿摇着尾巴的爱犬。
因为方十三的饭菜是由提拉来负责，而方离塔那边有四五个专门的厨子，所以方十三大概永远也没机会知道这件事吧。毕竟每天吃饭的时候，方离塔也假惺惺地跑过来，拿一张饼子陪姐姐一块儿啃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只是啃不了两口就揣到袖子里，做出一副吃饱了的样子，然后回去再一个人悄悄地吃好东西。
方十三几次很惭愧地跟我说：
“嘉德。我代表天星城向你道歉。你明明是相信昭辰、相信天星城、相信我才来了这里，可自从你来了，不但没有过上安稳的生活，反而一直在劳累……”
我爱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回答道：
“没什么劳累的地方。放心吧，都会好起来的。我还等着你做那天策府上将军，封我为天策府第一副将呢。”
方十三总算笑了出来，她将那纤细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回答道：
“嗯。谢谢你……”
她抓着我的手，就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也努力把身上的温度传递给她。
方十三坐在轮椅上，时而去前线，时而在城主府内呆呆地坐着。
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事情，白天很早就起来，晚上很晚才睡下，甚至于后来，她时常在桌前一坐就是一个夜晚。她看不见东西，也无需点灯，但多年的经验让她在拿起笔的时候，总能在纸上大致描摹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敲键盘有盲打，玩枪的有盲狙，方十三这个更为特殊，应该可以算是盲写盲画了吧。只不过比起人家的精准程度，方十三还差一些，画线经常断断续续的，许多字也写到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每天帮她整理文件的时候，我都会体会一下她的意图，将错误的地方修正。以前这件事似乎是军队的二把手去做的，现在有我的话，她也更愿意直接交给我来改。
曾经的压力一下子翻转了。
那时候方十三带着军队兵临御西城下，御西城的军队还不成气候，菲丽塔与阿莱雅苦苦守着风雨飘摇的城池。如今按理来说我应该是扬眉吐气，可每天看着方十三那满面愁容的脸庞，我却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端着提拉炒的菜，搬了张椅子坐到方十三身边。方十三依旧在慢慢地啃着一块干了的饼子。她的思路却似乎不在食物上，而在眼前的布阵图上。我夹起一根炒得绿油油的菜豆，递到她的唇边。方十三看不见，也不做反应，等到菜豆碰到她的唇，她才本能地张了张口，我顺势将之投喂到她口中。
“谢谢……你多吃点，我不是很饿。”
方十三慢慢咀嚼着，又咬了一口干涩的煎饼。
我将碗中的蔬菜分出一半，一半自己吃，一半投喂给方十三。我吃一口她吃一口，将一碗炒菜豆分而食之。虽然味道还是相当普通，但两个人一起的话，也变得好吃一些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就是了。
我掏出手帕，帮方十三擦去嘴角的油渍。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推了一下桌面，轮椅向后滑开了些许的距离。方十三有些慌乱地说道：
“让提拉来就好……”
我笑着说道：
“反正现在也没有太多可以做的事，没关系的。”
我不再说话，而是坐在旁边，静静地陪着她。刚开始方十三还有些许的拘谨，可随后，她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放在了排兵布阵的思考上，不时地在眼前的纸上写写画画。我不去打扰她，她也渐渐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忽然发现，当她手中的笔离开了纸张的时候，她的右手会不由地搭在左手的手臂上。每当冥思苦想未果，或是睡意开始发作的时候，她就会用手突然掐一下自己的胳膊。不是普通的掐，而是掐住之后狠狠地拧一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也是在她撩起长袖的时候，我才发现那胳膊上零零散散已经有不少青紫的印痕。
外面风雨飘摇、旌旗招展、喊杀震天，城主府内却是反常的宁静。
只是局面远没有方十三想象的那么乐观罢了。她不断变换着守城的阵型和兵力的分布，预测对方下一次进攻的重点，采取最佳的应对策略。这就犹如在悬崖边跳舞，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这段时间，天星城暂时没事，御西城与潜渊城的军队暂时也没事。
提拉没事，我没事，大吃大喝、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方离塔也没事。
只是长期营养不良、睡眠不足又忧思过度的方十三，开始咳血了。
那殷红的流淌在雪白的手帕上，许久才慢慢渗透、风干，方十三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又一次伏身在案前，又一次一个人熬过一个不眠夜。
25.也从未见过的阵法
天色阴沉，风也是黏糊糊的。
昨天晚上我的睡眠质量实在堪忧。空气潮湿到了粘稠的程度，睡觉的时候只觉得有一块湿毛巾蒙在自己的脸上，呼吸的时候那潮湿的水汽一路顺着气管被吸入了肺部。睁开眼的时候，真的是四肢酸痛、胳膊冰凉，头脑也晕乎乎的。
拿冷水冲了把脸，再补了个妆，我出门去找方十三。
知道方十三不可能在卧室，我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办公处的大门。方十三依旧坐在轮椅上，身体前倾，清秀的脸庞贴在青石大案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本来披着的衣服此刻滑落在地上，梦中的十三双臂抱在一起，眉头紧紧地皱着。
多半是实在撑不住了吧。
我略微扫了一眼她眼前的草图，发现上面描绘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阵型。这些天我在方十三身边学到了很多关于阵型的知识，一眼看上去就发现她图纸上的阵型相当精妙，但只是个壳子，里面的内容还没有填完。
我一时间有些诧异。
通常的谋略家都是研究古书上的阵势，顶多加以变通，只要灵活运用就可以发挥出极大的威力。但方十三看上去是打算创造一种全新的阵法，一种只适合当前天星城使用，使用后一定可以击溃对手的阵法。
或许是她发现读书已经救不了天星城了。
书里的阵法毕竟是定式，几百年前的东西再怎么灵活变通也总会有一些掣肘的地方。看方十三这架势，她是打算拿自己的理论、经验与天星城的现状结合在一起，重新做出一个能够护住五座城池的不败阵型。
我走近了，想一探究竟。就在这时方十三醒了过来，抬起头，神色紧张地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我低声说道：
“是我。”
她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了许多。
我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她身上，说道：
“困的话，我抱你回去稍微躺一会儿如何？”
方十三搓了搓手，吐出一口气，说道：
“谢谢……刚刚睡了一会儿，已经好多了。”
我走到厨房烧了一壶水，倒在杯子里，吹了几下，试了试没那么烫之后，递到方十三的手中。然后又回了厨房，从角落里翻找出菜豆，在案板上剁了剁。我估计现在大约凌晨五点左右，提拉还没起床，除了我之外也没人能给方十三做饭了。所以我点火倒油起锅炒菜，做完之后又把方十三平时吃的饼子——准确地来说，现在已经算最原始的“饼干”了，丢到蒸笼里面去略微一蒸。然后打了个鸡蛋做了个蛋花汤，一块端到方十三的案前。
方十三微微有些错愕，抬起头问道：
“你还会做饭吗？”
“会啊。”
我应了一声：
“你尝尝吧，喜欢的话以后一直做给你吃。”
方十三笑了笑，轻声说：
“我很喜欢。”
我笑骂道：
“你都没吃你怎么知道？”
方十三低着头，小声嗫嚅道：
“这样就算不好吃，以后我也可以一直吃到了。”
我像上次投喂那样继续将食物送到方十三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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