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雀鸣蝉惊
直到最后一页，他合上计划书，看向乔夜阑，双目如电，再无一丝之前那种阿谀奉承的谦卑讨好。
只不过这样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仅仅出现了一瞬，随后便消失了，
“非常......”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抑住自己真正的想法。
“非常出色的计划，乔夜阑阁下，帝国劳工部一定会尽全力配合您的工作，我保证我和我的工人们不会是您计划中扯后腿的一环。”
他把文件递还给了乔夜阑，但是乔夜阑却没有接过，而是推了回去。
“看完这个计划，叶戈尔部长想到的就只有这个吗？”
乔夜阑叹了口气，显得有些失望。
叶戈尔瞳孔骤然一缩，递文件的手僵在半空中。
“如果你真的愿意全力配合我的计划，那么你会选择将这份计划带回去仔细研究——费奥多尔陛下与维特议长，他们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所以他们只要看一遍，思考一下理论可能性，就不会再纠结了。”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负责做事，而且你了解劳工部的一切，从规章制度到工人们的情况——你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所以如果你真的愿意支持我的计划，那么你会和我认真讨论相关政令实行的可能性，做出一些适应性的修改，而不是微笑着推给我。”
这下叶戈尔的手不再僵硬了——
它们开始颤抖了。
“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叶戈尔·捷列金部长，两年前为了抵制阿纳托利那个疯子的计划，你已经彻底暴露出来了——军方视你为眼中钉，文官们则因为你掀起的大游行被搞得相当狼狈，贵族更是自始至终想把你换下来。”
“作为众矢之的，如果没有陛下亲自下旨，说你无罪，你早就该作为替罪羊，被扔进喀琅施塔得的水牢里喂鱼了。可现在，你连陛下也敢顶撞，甚至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陛下对你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乔夜阑冷笑了一声。
叶戈尔如今已经陷入绝境——但是他为什么陷入绝境，就不必细品了。
“帝国的官员送自己的家眷离开......这样的行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吗，可你知道为什么没人对此有反应，甚至陛下也视若无睹？”
“......为什么？”
叶戈尔嘶哑着询问道。
“因为我将这件事禀告给了陛下，而我用的理由是——我需要抓住你的家人，然后通过你的家人来威胁你就范。”
男人抓着文件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目眦欲裂的瞪着乔夜阑，心中升腾起此前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让乔夜阑“一直保护”自己的家人，其实意味着——他们的交易，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你——”
“请放心，我不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像这样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您的家人会被照顾的很好，而我也不会通过他们来威胁你做事——我只是希望您能多思考一会。”
开什么玩笑，威胁家人来逼着他为自己做事——这得是多么低效率的压榨手段？
乔夜阑可看不上。
“思考什么？”
叶戈尔勉强将心塞回肚子里，喘着粗气，瞪着乔夜阑。
“思考一下，你口中【保护陛下的遗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话重新点燃了叶戈尔的怒火，他腾的站起来，狠狠将手里的文件摔到桌子上。
“我会守护陛下的遗产直到最后一刻——我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你可以嘲笑我，但是最好别在我活着的时候！”
“弗拉基米尔的遗产......我倒是很好奇，在你的眼中，这份遗产是怎样的？”
乔夜阑的声音依然平静。
“当年，陛下为了起到表率作用，主动将所有的农奴契约全部焚毁，让他们全部从奴隶变成了自由民，之后，为了帮助这些除了自由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度过乌萨斯冰冷的寒冬，陛下成立了帝国劳工部，负责统筹安置这些新自由民。”
“之后，劳工部成为了所有无家可归者的庇护所，无论是因为天灾导致的难民，亦或者逃离的农奴，他们都可以前来劳工部报导，获得基础的最低生活保障，然后安置入工厂或是新的开垦农庄——或许，这就是你将劳工部视为【遗产】的原因？”
“劳工部不配称之为陛下的遗泽，难道乌萨斯议会配吗？”
叶戈尔冷冷的说。
“好吧，我们先谈回到这份计划上来——这个计划有哪里不好吗？”
“你确定要听？”
男人反问道。
乔夜阑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畅所欲言。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叶戈尔也不在乎，他一把翻开计划书，逐字逐帧的开始驳斥。
“什么时候工厂提供住宿还要工人付房租的？驮兽也不需要为驮兽棚付钱吧？还十年租期——九年十一个月的时候宣布裁员是吧？”
“强制工人付餐费，且统一在工厂食堂用餐——工厂食堂的那些猫腻，我都不说能不能吃的好，吃不吃得饱都是一个问题！”
“还有这个，工人内部购买优惠价？你以为我不知道一条刚建设成的新流水线上，在完全磨合之前的残次品率有多少？”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起来之后，工人还能拿到手多少工资？我用膝盖去思考也知道，皇帝陛下肯定还要从中抽一笔，否则他不可能答应把这些工人借给维特的工厂！”
“更何况，这些工厂中，重工业比例很少，明显是要扶持轻工业方面——那我问你，这些生产出来的产品，谁能消费？”
“工人手上拿不到多少工资，国内本来经济条件一直都不好，这意味着人民也没有这个消费能力，而对外的话......哼哼，先不提乌萨斯近些年外贸近乎断绝——有卡西米尔的货物珠玉在前，其他国家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的货物？”
“到时候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堆积在库房里，那不就意味着这个所谓的工业改革，是一个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计划？那这个计划的破产，不早就成了定局——好极了，这下不用等九年十一个月了，肯定能把房子提前收回来！”
“我看到的是不是什么狗屁《帝国工业革新计划书》——而是对曾经弗拉基米尔陛下重工业改革计划，最拙劣的模仿！”
男人狠狠的拍打着桌面，对着乔夜阑极尽嘲讽。
“当然了，我还看到了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一个目光短浅的议长——以及一个野心勃勃，只会玩弄文字的弄臣！”
啪，啪，啪。
乔夜阑缓慢地鼓着掌。
满意，太令人满意了。
叶戈尔·捷列金，了解一切花里胡哨的手段，清楚工业运转的基本逻辑，甚至对乌萨斯国内，以及整个泰拉的经济市场问题都有自己的认知——所以他尖锐的看穿了所有可能的陷阱。
这是何等的幸运——乌萨斯竟然能长出来这么一个人才，该说是物极必反，还是否极泰来？
果然，把黑蛇支开是对的。
看着眼前怒火中烧的男人，他没有用语言去做无谓的尝试，而是打开柜子，拿出了一个陈旧的档案袋。
那是一个曾经乌萨斯帝国官方使用过的档案袋样式，但是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放弃使用了，叶戈尔也只是在调阅某些陈年古旧的资料时，还见过这种样式的档案袋。
“打开它吧，叶戈尔·捷列金先生，我想，在乌萨斯，你应该是唯一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有资格打开它的人了。”
乔夜阑淡淡的说道。
叶戈尔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乔夜阑，尽管他不信任这个男人，但是档案袋上的封装印戳实在是让他好奇——
那是弗拉基米尔陛下的印戳。
他伸出手，小心的打开档案袋，从里面拿出了一份文件。
文件的纸很白，可是当叶戈尔将它们拿出档案袋的一瞬间，它们就开始发黄，变脆——就好像曾经被阻挡了数十年的时光，在一瞬间就贯穿这份尘封的历史。
文件的第一页，不是文件的名字，而是一份沙皇通行令。
【执此手令者，如朕亲临。】
下面的签名是——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
以及那独一无二的皇帝印章。
叶戈尔霍然抬头，满脸震惊的看向乔夜阑。
“继续看下去，叶戈尔先生，我说了，我们接下来会有很多东西要聊的。而您所有的疑惑，我都会为您一一解答。”
乔夜阑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
而叶戈尔也收起了其他一切心思，小心翼翼的将这份手令放到一边，然后愈发谨慎的翻阅着这份文件。
越看，他的呼吸就越发急促，在他的手控制不住的抖动起来之前，他就放下了文件，以防它们因为自己的粗鲁行径而损坏。
“这......这是——！！！”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原本在面对乔夜阑计划时反驳的鞭辟入里，流畅自如的他，此时甚至连话都说不完整。
可是明明，这份文件的后半段，和乔夜阑的计划书是一样的。
而问题就在于，这份文件的后半段，和乔夜阑的计划书是一样的。
因为前半段他看过——在帝国劳工部的档案库里，被包装在一个一模一样的档案袋里。
——那是弗拉基米尔大帝亲自指挥并实行的，《帝国工业改革计划书》。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同志
“这......这怎么可能？这竟然是......竟然是陛下制订的计划吗？可是为什么会在你这里？还有那张首领”
叶戈尔脸色苍白，喘着粗气，看着乔夜阑，言语无法形容他此时的心情。
不过他现在倒是希望乔夜阑能履行自己说过的话——为他解释一切问题和疑惑。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叶戈尔·捷列金，这份计划，不，这半份计划，来自于弗拉基米尔陛下——以及我本人之手。”
“可是你......你明明只是个年轻人，陛下去世的时候你可能才刚刚成年而已！你怎么可能会拿到这样一份手令，更不可能参与到计划的制订中去！”
叶戈尔的声音艰涩无比。
“科西切大人看起来也并不年迈，为何你们从没有用相同的话语去询问她？”
乔夜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了一个反问。
男人表情一窒，他猛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人时，对方自我介绍时的职务是什么——
西伯利亚副王领首席行政官。
是了！
科西切大公一向不怎么管理自己的领地，那么还有什么，是比让一个和她同样的长生者来看管她的领地，更能令她放心的？
而科西切大公，从来没有和弗拉基米尔陛下唱过反调。
“原来......如此。”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份陈旧的文件。
这竟然是陛下首肯的计划......那也就是说，这些手段和措施，都是真的，而不是画出来大饼，拿出来忽悠人的！
看着叶戈尔之前僵硬的表情逐渐松弛，甚至重新带了上些许激动，乔夜阑很满意。
果然，死掉的白月光才是真正天下无敌的存在。
自己拿出来的计划，叫【拙劣的模仿】，对方能一帧一帧的复盘出打野的问题。
可是一旦这个计划来自弗拉基米尔陛下——
“既然你现在把陛下的计划拿出来，自然不是打算只是玩个花架子，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破绽——所以我想想听听您真正的看法。”
叶戈尔将那份旧计划小心的放回文件袋，连同那份沙皇手令一起，恭恭敬敬的递回给了乔夜阑，他则是将那份自己摔在桌子上的文件重新收齐，工工整整的放在了桌子上。
“所谓破绽，无非是可以被钻空子，而只要我们能掐住这个空子，自然就不是破绽了。”
乔夜阑解释道。
“乌萨斯的新工业化改革势在必行，这不是新旧的问题，而是如果没有这下半部分改革，乌萨斯就永远没法摆脱现在的困境。”
“我想你应该也能察觉到吧，陛下打下的帝国，短时间内就崩溃到如此地步，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可理喻的事情——我们打赢了那么多场战争，攫取了那么多的领地，却在陛下驾崩后数年里，崩溃到了陛下登基之前的模样。”
叶戈尔凝重的点了点头。
任何一个改革，哪怕是失败的改革，哪怕是后来遭遇了反攻倒算，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崩塌到只剩下一个帝国劳工部的地步——更何况弗拉基米尔大帝对乌萨斯的改革，可是从他登基之前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他倒下。
所以他一直很困惑，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为什么他总是感觉自己在孤军奋战，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举世皆敌。
只不过劳工部的工作太多，太重，他只能疲于奔命的去应付一个接一个想要扑上来吸血的人，这样的疑惑自然只能埋在心底，连证实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之前的一切，包括上半部分的工业化改革，去农奴化政策，甚至包括这么多场战争，都是在为这下半部分计划进行铺垫。”
乔夜阑露出一抹苦笑。
“我们要变换的是一个庞大的帝国，以及同样庞大的贵族阶级，想要达成这样一个近乎从未发生过的壮举，我们的准备工作怎么敢做的不充分？”
“所以这也导致了，所有的后手以及反制，其实都在计划的后半段——而一旦这部分没有开始，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很容易变成他人的嫁衣。”
叶戈尔目瞪口呆的看着乔夜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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