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城南贵糖水
参谋长表情中透露着迟疑,因为他得到的消息十分荒谬,荒谬到让他觉得,这则讯息是否是间谍渗透通讯部所传递假消息。
可即便是假消息,怎会有人编造出如此荒谬的谎言?
“说。”布斯维尔沉声道。
“欧斯加尔·沃布尔顿被俘虏,敌人拥有奇观,疑似腐化修道院的半神坐镇!”参谋长肃声通报。
“?”布斯维尔神情僵硬了大约十秒,然后问,“什么?”
“欧斯加尔·沃布尔顿被俘虏!敌人拥有奇观!疑似腐化修道院的半神坐镇!”额头渗着冷汗的参谋长高声强调。
不管是不是假消息,他只负责通报。
布斯维尔清晰的思路开始混乱,他笔挺的身姿稍弯,找了根椅子坐下:“法尔亚尔有奇观,怎么,出现在黑森林未被探索的迷雾中吗?”
“是……是法尔亚尔的西南角,一座泰瑞比人出资的贫民教养所……”
“啊,是迷雾中啊,那就不难理解了……”布斯维尔呢喃一声,然后又怔了怔,声调陡然拔高,“贫民教养所?!泰瑞比人殖民三百多年的土地上,你告诉我那里不但有奇观,奇观还是一座贫民教养所!!?”
不怪他如此失态,实在是瓦瑞亚公国继承人栽在这么荒谬的理由上——奇观,半神——令人难以信服!
都说流水的半神,铁打的奇观,但哪方势力不对半神级战力奉若珍宝?更别说如此张扬,把奇观暴露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若是其他教会的人还好说,但腐化修道院……嫌死得不够快么?
更重要的是,欧斯加尔·沃布尔顿不容有失!
瓦瑞亚公国是帝国内最强势的邦国之一,也是皇帝的忠实拥趸,而欧斯加尔作为公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在重要程度上与帝国皇储其实不相上下。
想想看,你跨越云海所向披靡,把法兰人打得溃不成军,吹出去不说军神再世,一代名将是可以商榷的;顺便再帮权贵镀金攒攒声望,和帝国内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卖卖人情——多好的进展呀。
但现在,镀金的权贵莫名其妙被俘虏,若不回援法尔亚尔,仅靠那里的一千驻军能是半神的对手?
眼看军功马上就要变成一口结结实实的黑锅,布斯维尔恨不得当场慨叹三声:“沃布尔顿误我!”
丰富的心理活动让布斯维尔的神情几番变幻,最终,他下定决心道:“下令全军,回援法尔亚尔!”
“回援?可是司令,盟军那里……”
“一次失利而已!哪怕泰瑞比人死光,哪怕法尔亚尔失守,哪怕下界失去补给的精灵军队弹尽粮绝——”布斯维尔朝自己的参谋长震声咆哮,“我只要沃布尔顿,我只要沃布尔顿,我只要沃布尔顿!!!”
否则,他就完蛋了。
42.嘱托
阿拉达大陵墓的浮现足以吓得在场难民肝胆俱颤,如果有人想逃离,阿莉丝塔并不挽留,若执意留下,则会被暂时安置在地下室中。
在欧斯加尔被绑架的八个小时后,帝国军队已经在教养所外的树林小径屯扎了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以及一门门重炮;而在谈判员被阿莉丝塔吊死在十字架上、欧斯加尔被绑架的十六个小时后,一支三十人的法师部队开始通宵达旦地在营地中布置阵法,另有若干随军的太阳教会圣职者吟诵祷告,让天象昏晦的法尔亚尔亮如白昼。
欧斯加尔与罗纳被悬在最惹眼的高台,他们不省人事,至于欧斯加尔的副官巴因,已经变成了坟地里的一副骨架。
阿莉丝塔带着克洛丽丝来到雾河畔边,一叶小舟停泊在微型码头。舟上泛着幽蓝的光芒,在两个月的学习中,克洛丽丝已经能看懂灵脉上的一些章法。
小舟由适合嵌刻的软叶云杉打造,少女能认出【轻盈】和【强韧】两个比较简单的秘文组合。死物很难留下成型的灵脉象征,因此只靠一些简单的秘文组合不会形成像样的法则和特性。
“当无相之花结果时,整个法尔亚尔都会出现异象,花将萎谢,你只需带走无相之果便可。无相之果到手以后,你立刻乘舟深入下界,”阿莉丝塔将一张羊皮卷轴交给克洛丽丝,“这是密苏尔区的航路图,你从我标注出来的雾河走向漂流,大约两周后会抵达下迷雾层的‘宴会岛’,一个远离浓雾的天然良港,那里有我认识的石匠会成员,等信使大人处理完交界层的事情后,祂会找到你。”
交界层,穿越云海后通往下界的门户,云海中的特殊结晶能将一部分阳光投向交界层的陆地,迷雾浅淡,有着比较明显的昼夜之分,适合耕作与养殖。土著王国接受列强的管辖与保护,承担了大部分高污染的金属冶炼和源晶提炼工业。
交界层以下,才是广袤的上、下迷雾层。
“可你不是说无相之花还有几年才结果吗?”克洛丽丝心念一动,猜测道,“所以你要献祭那些帝国人的灵魂吗,用他们的灵魂加速催化?”
“无相之花没有本形,它最后所凝结的果实取决于培养者凝聚的心意、期待和环境,若我真是‘腐邪’的走狗,献祭成千上万污秽的灵魂确实能结出完美的‘腐败之种’……”
“那是……”克洛丽丝话到一半,红润的嘴唇再也阖不起来,她惊诧地问道,“……阿莉丝塔?”
“你的思维很敏捷,这比超凡之力更能成为你在下界的倚仗。”
“我们可以直接离开!”克洛丽丝埋着脸,娇柔的身子瑟瑟颤栗,她脚下的泥土打湿了一些,一向古灵精怪的声调变得甜美而脆弱,“为什么非要那个破烂果实不可?你又没有契约这座奇观,你完全可以离开!”
“新世纪以来的一千多年里,无相之花只出现过三次,分别促成了圣源教会的稳定格局、探险者公会的成立以及烈阳诞生,”一只粗糙的手掌抚住克洛丽丝的额发,娇小的脸蛋像是贴着古老的树皮,阿莉丝塔说道,“能让无相之果按着我的愿景生长是邀天之幸,肉体会陨灭,灵魂会消亡,但阿莉丝塔,会在虚空永生。”
平淡得像一杯白水。
“一定要有人舍身吗,你可以赶跑帝国军队,与法兰人合作。”克洛丽丝柔弱无助地仰起脸。
“玛丽安娜说了不算。”阿莉丝塔淡然一笑,“何况,我已与伪神对抗数十年,这具腐化的肉体能多活一秒钟都是虚空垂怜,能在此之前,将这样不挠的灵魂献于虚空……”修女带着讥诮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重新粗砺起来,“小东西,你不正盼着我早些死么?你这种人也会舍不得?!”
“我没有……”克洛丽丝吱吱唔唔。
“克洛丽丝,”阿莉丝塔问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么?”
“你的话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句……?”少女委屈地嘟囔。
“不要因仁慈耽误伟大的理想,也不要因冷血辜负质朴的初心,人性,是我们能回馈给虚空唯一的事物。”
“可是,有多少人能在摇摆中站稳那条平衡线呢?”
“那就残忍一些吧,克洛丽丝·帕莱奥格斯,你记住,最残忍的人类,终究是人类。”
这种似是而非的言论最终作何理解,个人主观因素占了很大的比重,克洛丽丝不完全赞同,但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心思反对和抬杠。
“该逃的时候就果断地逃,别跑到一半还扭扭捏捏回来哭鼻子。”阿莉丝塔再次嘲讽道,“毕竟,你自视为聪明人,不是吗?只有蠢货才做必死无疑的事——”
克洛丽丝的俏脸倏地涨红,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吼道:“我现在就当你死了!”
阿莉丝塔玩味道:“你现在这句话,有几成真心,又有几分假意?”
克洛丽丝紧咬下唇,把牙齿来回磨了好几遍,似是赌气:“你需要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很好!”阿莉丝塔按着克洛丽丝的头,小幅度动了动,说道,“希望你今后依旧能这样好,”修女保持这样的动作,静了一会儿,这才缓缓道,“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八十岁还是九十岁,我送走了无数年轻人,他们有石匠会的门徒,有教养所的孤儿……克洛丽丝!”
“在!”少女本能一颤。
阿莉丝塔接下来的声音却很温和:“羔羊无法在这样的世界生存。假如我真的生育子嗣,我依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教导她。”
“……”
不给克洛丽丝回应的机会,修女拍了拍手,扭头看向正在不远处——一座坟茔边等候的玛丽安娜和夏夏,说道:“你的虚空很纯净,前所未有的纯净,连我这样的人都能与腐邪对抗数十年,你没道理不能同那群伪神角逐。你要去下界,也必须去下界,所以……”她背对沉默的克洛丽丝,声音在畔边扬起,“与你的小精灵做个告别吧,总有机会再见的。”
43.太阳!万岁!
夏夏依旧穿着教养所小孩统一制式的黑麻絮填充外套,不过克洛丽丝曾特地塞了满满当当的棉绒,让模样伶俐的小家伙走起路来稍显笨拙。
“克洛丽丝……”
面对小家伙轻声的呼唤,克洛丽丝先将冷漠的目光放在玛丽安娜身上:“你早猜到结果,你知道阿莉丝塔会帮你对抗帝国军队,也知道夏夏必然会与你离开。”
只有小家伙能真的让克洛丽丝产生心在滴血的感觉。
她会为阿莉丝塔悲伤,但那毕竟是修女深思熟虑后的抉择。于阿莉丝塔而言,或许只有如此决定,才能为其人生画上圆满的句号。
克洛丽丝愿意肩负阿莉丝塔的嘱托,让她的精神随无相之果而延续,因此,哪怕走出悲伤需要时间,少女也不是无法释怀。
但夏夏只有五岁,克洛丽丝向这个天真的小家伙给予无数承诺,两人间充满美好回忆与共同期愿,她想要和夏夏在一起,想像阿莉丝塔教导自己那样,用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并不成熟的思想教导小家伙,与她一同成年。
分离的断层难以弥补,哪怕许多年后的夏夏依然是夏夏,未曾在小家伙的童年中留下足迹这一事实,依然令克洛丽丝难以接受。
玛丽安娜直视克洛丽丝的冷漠,轻声道:“既然修女阁下没有契约奇观,说明必然有其它东西迫使她留在这个地方,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会问……你很悲伤,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表面皆是晨曦的慈悲,暗地里全是算计,我就算将夏夏交给伊洛娜,也不会把她给你!”
“……我并没有参与任何诡计,我能猜到一些端倪,但是,即便我告诉了你,对结局又有什么影响呢,你无法做出任何改变,”玛丽安娜坦然道,“而且,伊洛娜不在这里,不是吗?之后我会重新建立新的教养所,改善孩子们的生活条件,而夏夏会随我去嘉东科于晨曦教堂受洗,她将在闲适的田园小镇中享受安宁的童年,你可以通过探险者公会与夏夏保持信件往来。”
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克洛丽丝看向夏夏,颤抖中渐渐多出哭腔,她在阿莉丝塔面前勉强维持的坚强彻底崩溃:“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克洛丽丝……”夏夏走上前,张开两只纤细的胳膊抱紧克洛丽丝的腰肢,贴紧少女柔软的身躯,“夏夏想和克洛丽丝在一起,夏夏不怕危险,但……”小家伙用额头拱了拱少女的肋弓,压着嗓子说,“夏夏不想给克洛丽丝添麻烦,夏夏想成为对克洛丽丝有用的孩子,玛丽安娜说了,等夏夏长大以后,可以在下界找体面的工作,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
克洛丽丝目光阴郁地看向玛丽安娜,后者叹息一声:“我只是陈述事实,克洛丽丝……你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心计和成熟,但终究也是孩子,难道你希望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遇到更多如你眼前这样艰难的抉择吗?或者,你希望她成为你吗?”
这句话已经足以说服动摇当中的克洛丽丝。
也足够令人痛苦。
即便是七年前,曼罗国灭、皇帝殉国,养尊处优的克洛丽丝乍然随舰队卷入逃难队伍,仓惶躲避搜山检海的玛蒂奥人时,她也未曾如此悲伤。
克洛丽丝一岁开始记事,四年的时间,不足以让她对曼罗的广袤山河、亿万子民、很少照面的兄弟姊妹、乃至那个成日于皇位上忧虑国事的男人——产生足够深刻的印象。
感情是有的,但任何人,在情感上的付出,都不如由她亲手带大的夏夏这样刻骨铭心。
明明没有一起经历过生死,生活中也无非是琐屑又枯燥的工作和胡编乱造的睡前故事,但两人均对彼此产生了无法割舍的依赖。
“这只,是,暂时的,”克洛丽丝说,“我会给你,写信……也会,也会找机会来见你……等你,等你成年后……十八岁,等你十八岁后……”她十分抑郁且艰难地呼吸,哽咽,然后把泪水咽回烧干的喉咙里,“我会来找你。”
克洛丽丝不想让玛丽安娜看笑话,她愈发厌恶这个看上去不伦不类的“光头”,却又不得不有求于对方。
“嗯……”夏夏蹭了蹭,“我也会来找克洛丽丝……”
尽管心中像是压了一座山,克洛丽丝终究得承认眼前的现实。她不是阿莉丝塔,为了更好的未来,少女必须学会妥协。
这也许是克洛丽丝见夏夏的最后一面,此后她要去往大陵墓位于灵界的核心,等候无相之花结果。一但拿到果实,她就要立刻背负行囊乘舟离开法尔亚尔。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女都难以与夏夏重逢,即便是信件往来……克洛丽丝不知道探险者公会以怎样的形式开展邮件业务,法尔亚尔没有这种机构,要将信息传递到上界,想必也是很麻烦的事情。
夏夏被玛丽安娜安置在地下室。女人有自己的战争,阿莉丝塔若吸引来帝国的主力舰队,肯定会对法兰王国在波图尔湾和帝国本土的局部战事创造有利局面,当教养所奇观吸引空舰火力的一刻,就是她带领士兵反攻市镇之时。
玛丽安娜乘备用的木舟从雾河转进黑森林,绕开帝国军队的包围,召集残部,提早完成部署。她的士兵已经在寒冷和饥饿中煎熬近十日,若没有她亲自带领,残军的个人意志很难支撑一场完整的战斗。
等玛丽安娜与亲卫离开,克洛丽丝步入星辰神像后的密室时,阿莉丝塔已坐在了教养所的高台上,在她两侧,欧斯加尔与加纳已经苏醒,他们悬吊在由腐败血肉所组成的太阳十字架上,彼此相顾无言。
然后,欧斯加尔率先震动肺叶,开始他宁死不屈的讲演与叫骂,那情感如此真挚,感人肺腑,以至于包围教养所的帝国士兵无不动容,当沃布尔顿勋爵开始虔诚吟诵太阳圣经的典义时,他们纷纷攥紧自己的武器,热血沸腾,誓要与虚空邪徒决一死战。
等涡轮的轰鸣从天际响起后,那百折不挠的、钢铁一般的、比太阳还盛烈的吟诵,仿佛撑亮了天空:
“欧斯加尔掏出心来,用燃烧的热血向神宣告圣徒的决意:
“‘我的心归于晨曦、我的魂葬于烈阳、我的血要在黄昏中浇灌生灵’,
“‘也因此,虚空必不能腐化了我’,
“‘神当君临此世,召万军之剑劈斩伪逆,号滚滚虫豸放牧人间’,
“‘我要遵从你的旨意,令天下都只有一个声音’……”
当他念及此处时,所有士兵再也按捺不住激愤的情绪,共同高呼道:“净化!净化!净化!净化!净化!”
“‘净化!’”
“欧斯加尔”这一名姓出自太阳圣经中传述的圣徒,意为太阳虫,为主放牧者、为主惩罚者。
而无数年后,承载着这个寓意的年轻男子无愧于圣徒名讳,他慷慨、悲壮,在远天的舰队下誓死如归——
“虚空必不能腐化了我!”
“欧斯加尔虽死犹荣!”
“太阳万岁!!!”
44.拯救勋爵沃布尔顿
“烈阳从来只为自己。”
——《阿鲁埃驳太阳伪经》
……
法尔亚尔,帝国旌旗在狂躁的气流中招展。
布斯维尔的舰队甚至顾不得船体的损耗,逆着风流和雾浪,碾碎了成千上万的雾中生物,才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回返。
“太阳万岁!”
震天的高呼响彻天上地下。
激昂吟诵中沉浮着火烧的雾云,肉眼可见的污秽尘埃在涡轮卷动的风浪中拖出浩大尾焰,穹顶似有烈日焚城,焦土宛如天神降临,一切恍若末日。
在群舰的拱卫中,布斯维尔司令站上舰首,听振奋人心的传颂在一艘艘战舰上此起彼伏,神色阴晴不定。
欧斯加尔·沃布尔顿无愧于圣徒名讳,也不愧是最虔诚的太阳信徒,他今日的事迹必将载入经义,彪炳千古。
但是,欧斯加尔不能死,他死,或许能万世流芳,所有太阳的子民都会悼念其不朽的精神与烈阳意志,但从此以后,布斯维尔的军伍生涯便就此葬送。
一代显贵的牺牲能让民众同仇敌忾,但他们也会追溯,究竟是什么原因才导致这样的人物被邪徒俘虏残害。到那时,没人会提及欧斯加尔的愚蠢与轻慢,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所有矛头都可能指向他布仑·布斯维尔,他会被政敌中伤,由民意斩首。
只看一看周围那些士兵的反应就知道,有着圣职者身份的瓦瑞亚公国继承人若死亡,将掀起多大的风浪。
欧斯加尔活,这次事件还能归咎于虚空邪徒出其不意;欧斯加尔死,一切责任都要有人来承担,一切怒火都必须找一个宣泄口。
轻则革职,重则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