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城南贵糖水
鸽子?
循声望去,一只通体漆黑、羽毛幽邃、眼眸深暗如红宝石的乌鸦静静地伫立枝头,它偏转黑羽浓密的脖颈,侧首用眼珠凝视少女。
“乌鸦……?”
“嘎。”
克洛丽丝看到那鸟又嚷了一声,然后用喙顾自梳理自己的羽毛。
“邪了门儿了。”
克洛丽丝打了个寒噤,加快步伐离开,她忍不住回望一眼,感觉那一身漆黑宛如吞没世界的漩涡,空洞的寒意令她发自内心颤栗。
她从未在法尔亚尔见过乌鸦,黑森林最常见的鸟类是游鹰、陆行鸟和灰雀,换成一个土生土长的法尔亚尔人,可能这辈子都没听说过乌鸦这一物种。
少女正要原路返回,却忽然发现,身边的能见度不知何时只剩下三米,一层淡淡的灰黑雾气漫在自己体表,令她犹如置身深海,接受着难以言述滑腻触摸。
若之前千手藤的变异只是让她惊惧,那么现在的处境则变成无边骇然。
在行了半个钟头以后,这种骇然终于确定下来——
她迷路了。
“雾点”比往常早了至少三个钟头,还没听说过有陷入大雾的人安然返回。在所有因“雾”罹难者中,近几年运气最好的家伙,是一位给私人诊所打工的采药者,他长满源晶的腐败尸骸被发现,其家属从法尔亚尔政府领取了二十镑的补偿款。
克洛丽丝不想变成补偿款!
但现在,她几乎没有出路可言,唯一想做的便是绝望哭泣,或者骂娘。骂谁都好,玛蒂奥帝国、泰瑞比王国、该死的精灵、贪污克扣的星辰教会,还有动不动就对人打骂的阿莉丝塔!
倘若死在这里,又有谁来照顾夏夏呢?阿莉丝塔那头肥婆吗?
愤懑和委屈让克洛丽丝恢复了一些求生的动力,她竭力镇定下来,回忆每一段路的步行距离、拐弯和地标物。
雾中传来猛兽凶禽的嘶吼和哀嚎,断断续续,仿佛信号不好的电波。
“呱。”
天上扑棱来一只乌鸦,它阴郁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寒彻骨髓,一只深暗的红色眼珠映着克洛丽丝姣美的容颜。
该死,它找上自己了!
她明明在大雾中走了半个钟头,那只来历不明的鸟类却仍旧追了上来,它带着宛若深渊的气息,令人发自内心恐惧。
眼下这一幕,对克洛丽丝而言,恐怖程度不亚于死神索命。
祸不单行,克洛丽丝正举起弓弩要对乌鸦射击,一具庞大的阴影忽然在近处的雾色浮现!
面对近在咫尺的威胁,克洛丽丝不得不将移转方向,扣动扳机。
“噌!”
一声清响在扑面而来的阴影上擦出火花,几乎是同一瞬间,两只粗大的爪子朝克洛丽丝按了下来,少女一个转身,堪堪躲过攻击。
这时,她终于看清自己近前的阴影是何方神圣——
法尔亚尔狼。
从两米长的体格来看,应该是狼群的首领。
不过这位首领同样狼狈,它一只后爪被咬断,鲜血汩汩冒出,皮毛上遍布深浅不一的创伤,伤口深处逐渐有红色的“蒸汽”涌出,这些“蒸汽”烧烂法尔亚尔狼的身体,凝出一块块浅红色的结晶。
克洛丽丝之前的一箭,就是擦着那些结晶弹飞。但少女知道,这些结晶可不是给法尔亚尔狼带去保护的。
那是虚空源晶析出后的成分,火源晶、太阳源晶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克洛丽丝只清楚一点,对于不具备灵脉的生命而言,源晶就是最烈的毒药。
侵蚀加重伤,十死无生的克洛丽丝总算攥住一成胜算。
箭矢上弦,克洛丽丝必须用最后的三支箭将法尔亚尔狼驱走。
对方已疲惫不堪,退到五六米外的雾色中,只留下一道浅红的阴影——
残影飞驰,克洛丽丝本能扣动扳机,箭矢在法尔亚尔狼的前爪上刺出一蓬鲜血,但此刻的少女已反应不及,原本扎好绷带的肩头绽出血淋淋的爪印。
法尔亚尔狼再度隐入不远的雾色中,却没有离开的迹象。
“你妈的,不死不休吗……”
少女咬牙切齿、怒火攻心,眼泪啪嗒啪嗒坠出眼眶,也不知是气哭还是被剧痛带走了泪腺的控制权,总之,面对有生以来的第一位、也可能是最后一位劲敌,克洛丽丝已经断了求生的念想。
法尔亚尔狼不敢回到迷雾深处,而且,它迫切需要食物补充,哪怕是自己这样纤瘦的女孩也不放过。
弄死它弄死它弄死它……
克洛丽丝愤懑又不失委屈地想。
她小步腾挪,注意红色蒸汽的方位,在阴影闪动幅度最大的时候,抬弩射击!
人类的反应能力难以比拟这些丛林中舔血的野兽,因此,克洛丽丝只能通过观察和预判拉近彼此的差距。
“嗖!”
克洛丽丝瞪大眼眶,难以置信地看着落空的箭矢——那些蒸汽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从侧面冲出的法尔亚尔狼。
没错,是自己大意了。
在被扑倒的同时,克洛丽丝哀伤地想。
从法尔亚尔狼第一时间攻击自己缠着绷带的肩膀便能看出,这家伙拥有超绝的智慧。
这样的猛兽也不敢留在迷雾深处吗?
血盆大口前,克洛丽丝就要万念俱灰,一道如梭的黑影忽然划破雾色——
温热的鲜血洒在少女脸上,一只鸟喙掠空而过,等再停到枝头时,啄掉的眼球被它含入喙中,囫囵咽下。
6.乌鸦
“咕咕咕。”
在克洛丽丝错愕的目光中,法尔亚尔狼的眼球被啄走,那只乌鸦咕咕了两声,似乎在吸引法尔亚尔狼的注意力。
“呜咿!”
法尔亚尔狼的叫声同样怪异,它用仅剩的眼珠瞪了一眼乌鸦,然后重新看向克洛丽丝,要朝那纤细的脖颈咬下。
千钧一发之际,乌鸦再度掠过残影,法尔亚尔狼顺势挥爪,却扑了个空。
那只乌鸦并没有来啄它的眼球,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虚晃一招。黑鸟在法尔亚尔狼堪堪够不着的上空滑翔而过,然后停在另一边的树枝上。
这一刹那给了克洛丽丝逃生的机会,少女忍着肩上疼痛从法尔亚尔狼的爪下抽身而出,她刚要去捡弓弩,那弩箭立刻被回过神来的法尔亚尔狼一爪拍碎。
至此,克洛丽丝只剩下一支再无法发射的弩箭。
法尔亚尔狼阴恻恻地看向克洛丽丝,这时候,树枝上又传来乌鸦的叫嚷:“呱呱呱!”
法尔亚尔狼侧首去看,那只乌鸦将羽翼猛地一展,雷厉风行的声威惊得法尔亚尔狼往旁边一缩,然而躲闪过后,却发现那乌鸦仍旧停留在枝头,它收拢双翼,好整以暇地梳理着颈上的羽毛。
还能这么玩?
克洛丽丝目瞪口呆。
无论是狼亦或乌鸦,此刻都表现出超乎克洛丽丝理解的智慧。当然,还是乌鸦更胜一筹,就算是人类也难以将威慑用的如此灵活。
“呜咿!”
“嘎,嘎嘎,嘎嘎嘎。”
面对法尔亚尔狼的咆哮,乌鸦一边嚷着一边在枝头乱蹦,这让前者心有不甘。
明明一爪子就能拍死的玩意儿,此刻却成为它最忌惮的存在。法尔亚尔狼自忖只要自己护住眼睛,那只带翅膀的羽毛怪就难以对自己造成威胁,它可以失误无数次,那混蛋只需失误一次,就会被拍烂翅膀,拔光羽毛。
可是,对方会失误吗?
“咕咕咕。”
只见乌鸦咂了咂喙,吐出的舌头上还沾着一丝带血的神经。
威胁。
还是用它自己的眼珠子。
法尔亚尔狼恨恨地用目光剜了乌鸦的肚皮一眼,朝反方向遁入雾色。
“呼……”克洛丽丝终于舒了一口气,软倒在草地上。
“嘎。”乌鸦叫了一声,从枝头跃到草坪,它停在克洛丽丝触摸不到的地方蹦跳。
“谢谢你?”克洛丽丝微微抬起双臂,虽然口中感谢,但只要对方有不轨的举动,少女就会立刻挡住自己的脸。
之前血淋淋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克洛丽丝自忖已经贬值好几十镑,不想再做一个独眼龙。
目盲可能还是性癖,空眼窝恐怕没人喜欢。
“咕咕咕。”
乌鸦不屑一顾地扇了扇羽翼,转身看向迷雾。
它不再叫嚷,轻盈飞到克洛丽丝可以看见的上空,那深黑的羽毛仍旧令少女本能恐惧,但求生的欲望促使她随着乌鸦翱翔的轨迹追上前去。
四肢出奇无力,克洛丽丝感到视线发黑。
哪怕之前那只千手藤没有其它毒性,光是麻痹效果,此时也该生效了,尤其是两番失血,更让少女的体力雪上加霜。
那只乌鸦好像真的能在迷雾中找准方位,克洛丽丝强撑起精神,她扔掉了所有行囊和工具,只为能多走一段距离。
可是……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在前面了……”
克洛丽丝这样催眠自己,然而望梅止渴能有多少效果呢?少女的世界越发黯淡。
不知行尸走肉一般行了多久,终于,雾色淡了一些,一条蜿蜒河流出现在不远处,散发着黯淡荧光的木舟静静停靠着。
在看到木舟的一刻,克洛丽丝丧尽最后一分体力,残忍的现实令她彻底泄气——
自己这副模样,还怎么划回教养所呢?
少女仰躺在草坪上,乌鸦咕咕地飞到耳畔,似乎要她继续行进。
“哈,哈,总之还是谢谢你,我走不动了……”克洛丽丝悲戚地笑了笑,说道,“如果你喜欢啄眼球,等我死掉你就拿去好了,反正……”
不知是麻醉的效果,还是毒素的入侵,克洛丽丝越发困倦。
她转而说道:“去你妈的玛蒂奥,去你妈泰瑞比,去你妈的法尔亚尔,去你妈的星辰神殿……”
克洛丽丝几乎不说脏话,一是要保持淑女的仪态,另一方面,口嗨对现状终究无济于事。但现在,她只想把那些从小到大经历的委屈都骂出来,不能带着一肚子气去死。
“去你妈的阿莉丝塔,水桶怪,老娘们儿,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被卖到醉香馆……该死,服务精灵杂碎好像也很恶心……”
“嘎。”
“啊,为什么我临终的幻觉是阿莉丝塔那只肥婆,而不是夏夏呢?下地狱去吧,阿……”
“小东西,你想现在就死吗?”
粗犷的嗓门让克洛丽丝瞬间回光返照,举着提灯的健壮修女把一根嵌满野兽獠牙的棒槌扛在肩上,威严俯瞰气若游丝的少女。
“完犊子……”
说完最后一句话,克洛丽丝带着矛盾的忐忑和安宁,昏死过去。
……
烛火摇曳,昏沉污浊的密室内,石砖上刻满神秘的线条,浸泡着药草和虫豸的玻璃罐满满当当地摆在壁橱里。
潮湿的触感淌满脊背,浑浑噩噩的大脑难以进行有效思考,嘈杂的咕咕嘎嘎和厚重嗓门针锋相对,直到变成清晰的、可以理解的含义。
“这么好的苗子你居然不给她传授门徒之秘,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同样可以成为前途无量的星辰,你想让她像我一样永远做地沟的老鼠吗?”
“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世间一切最终指向虚空,她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殊途同归。”
“咕咕咕,反正你最后还不得用虚空源力帮她祛毒,就你那三脚猫的星辰学识,不如让她干干脆脆投身虚空!嘎,小女孩醒过来了!”
明明耳畔是一堆咕咕嘎嘎呱呱的杂音,但克洛丽丝竟然能够听懂其中的含义。
少女虚弱地环顾四周——
阴森可怖的氛围,黯淡飘摇的烛火,看上去就像是邪教分子的符号和阵纹,味道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和腐败气息,以及满身滑腻的潮湿触觉……
再艰难抬起脑袋,看向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克洛丽丝终于惊觉,她正被固定在一个形如石棺的棺材板上,体表体内爬满深黑的、不知是什么生物的触手。
那些东西似乎拥有实体,又似乎无形无质,它们在骨髓里蠕动,从少女肌肤下的血管钻出,不时从末端吐出墨绿色的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