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wwwhyhy
直到夜已深沉，这些孩子才在屋子里睡下——因为小屋没有那么多房间，即使一张床上挤两三个孩子也不够，有的孩子干脆就在客厅打了个地铺呼呼大睡起来。
这种温馨的家庭聚会，也并非常态。很多时候，洛芙娜作为实际上的伊波利统治者，得出席各种重要的仪式，会见各地的贵族政要，需要要带着这些孩子东征西讨。他们都很珍惜和夏尔在一起的时间。
而希尔娜，整晚，她都旁观着这些孩子们欢声笑语的玩闹，旁观着洛芙娜和孩子们的互动，没有再说什么。
137.希尔娜的疑问
那时，希尔娜真觉得，夏尔老师和洛芙娜，就仿佛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夫妻，夏尔兰娜他们七个孩子，就是他们的子女，如同一个美满的家庭一样。
不仅仅是对洛芙娜这位姐姐若隐若现的妒忌，更让希尔娜感到落寞的是——她意识到，自己没能拥有洛芙娜这样的情感。
洛芙娜一直拥有着她所未曾拥有过的母爱，她也能坦然地将这种情感给予这些孩子。
那些孩子围着夏尔——他们的父亲——睡下了。但这对姐妹暂时还无困意，不想打扰孩子们休憩的她们走出房屋，站在了明朗的夜空下。
此时，她们之间也没有白天初见那阵的尴尬和拘谨了，洛芙娜和希尔娜就像是童年尚未闹掰，依然还是亲密伙伴那样坦然地交谈了起来。
希尔娜问了姐姐很多问题：
那些恶魔是怎么把这些孩子交到洛芙娜手上的？她又是怎么将这些孩子抚养长大的？伊波利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又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虽然这些事，夏尔老师在信中对希尔娜简略提及过，但她还是希望从洛芙娜亲口的叙述中得知更加细致，更加真实的过去。
洛芙娜此时也放开了。
她很是得意地告诉了妹妹她过去十多年来的经历。
她在那头恶魔的引导下，找到了沼泽旁密林中的七个孩子，如同夏尔教导姐妹二人一样，努力将孩子们抚养长大，教会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
自己如何在孩子们的协助下抵抗来犯家乡匪徒，又进一步统一大黑森德，往外拓展；
和夏尔老师重逢后，夏尔面对那位追杀这些孩子的凶恶剑圣，又是如何决然地举起利剑保卫他们……
“我的一切成就，都是这些孩子带给我的。所以，我要像老师爱我们一样爱他们。”
在提及门罗追杀这些孩子时，希尔娜可以明显觉察到洛芙娜言语中的愤怒和恨意。而当洛芙娜提及这些孩子通过散播战乱和杀戮，汲取了足够的幽界力量，得以重新凝聚形体返回人间时，语气中又充满了欣慰。
这点，让希尔娜感觉很不舒服。
她想起了教皇和门罗的的警告，于是，她犹豫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洛芙娜……这些孩子毕竟是靠着恶魔创造的，而且，他们居然还能依靠战乱和苦痛汲取能量，还能死而复生——我不知道夏尔老师是怎么说的，但，这显然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幽冥系魔法的范畴，这些孩子本身甚至就是幽界的一部分，是和恶魔等同的存在。
“在他们人类的外表下，是否掩藏着可怕的本质？他们能算作人类吗？这点你想过没有？”
听到这个问题后，洛芙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瞥了眼自己的妹妹，坚决地摇头：“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不会是坏人。”
希尔娜还想再问，但洛芙娜显然已经失去了和妹妹继续聊天的兴致，转身回到了屋内。
第二天，清醒后的夏尔给了她一个建议：“希尔娜，在伊波利转一转吧，多看看现在的家乡，熟悉一下，你不在的这些年，这儿变化挺大的。洛芙娜这段时间难得有空，让你的姐姐陪着你一起看看。”
洛芙娜仿佛昨晚的不愉快没有发生，她就像个沉稳可靠的女主人招待宾客一样，带领远道而来希尔娜在伊波利转了一圈。
希尔娜也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对面目全非的故乡审视起来。
整个大黑森德境内确实兴兴向荣，尤其是伊波利，作为曾经一个大陆东方的偏僻邦国，却已然有了那些靠近教廷的大城市的繁华。
在一栋豪奢的别墅里，希尔娜面见如今已经胖的如同气球的父亲诺伦国王。
这位老人已经卸下了全部的工作，将所有事务交给了女儿洛芙娜。这位曾经还算合格的老国王，如今也有些老糊涂了，他在看到希尔娜时，甚至差点儿都没认出阔别十余年的女儿来。
除此之外，很多其他的故人，比如在许多年前帮衬过夏尔的老神父，曾经在希尔娜的裁决下解决争端的村镇领主、帮助过夏尔的村民。
曾经许许多多的人，在十几年间，经历了鼠疫、战乱、匪患、大黑森德统一战争……能够活下来，还记得希尔娜的人，都已经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了。
接着，在崭新的伊波利主城宫殿内，洛芙娜带着妹妹，接见了那些来自各地的使者、惶恐不安的贵族，态度淡漠地高坐于主位之上，接受着他们的恭维和吹捧；
在宽敞明亮的剧院中，洛芙娜也带着妹妹，观赏了各种夸耀伊波利将士英勇战绩的戏剧；
在重新规制统一的庄园，洛芙娜炫耀着那些得到了她的拯救，即将成为自由人的农奴和佃户，是如何崇拜尊重她的……
在崭新的教堂和修道院内，是全部由洛芙娜绕开教廷，自行任命的神职人员。这些人已经完全成为了伊波利这个新兴政权的一份子，对遥远西方教廷的命令再也不闻不问。
现在，洛芙娜是伊波利的中心，所有人尊敬的圣女和保护者。而夏尔兰娜等孩子，在出场后更是引起了伊波利居民的敬畏，甚至有些人会把这些黑发黑瞳的孩子视作半神。
这一切都很好。
洛芙娜在她这个妹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做出了这么一番事业。
而且，洛芙娜还骄傲地指着一处规模相当的堡垒，声称，那座堡垒的名字叫做洛芙娜尼亚，在以后，伊波利将会以那座堡垒为核心，逐渐向西建起一座更大更坚固的新城，能够容纳更多的居民，成为这片土地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新城。
希尔娜看着被妹妹改变的家乡，心里感觉充满了空洞。不过，已经变得陌生、且和她再无关联的家乡，也让她释怀了不少。
她得以坦然地面对这一切了。
就在希尔娜都觉得自己应该低下头，对姐姐和她的孩子称赞几句，表达对她们这些年作为的敬意时，一个小小的意外也出现了。
有急报被送到了洛芙娜手上，情报上说：在柏兹坦公国的北方边疆，那些纠集起来的贵族，媾和了北方的边地平民和野人，还雇佣了些不知所谓的异端，打算找机会反抗伊波利的统治，恢复他们那些贵族的地位。
得到消息的洛芙娜皱了皱眉头，但并未表现得多么讶异，似乎这种反抗早已成为了家常便饭。夏尔兰娜接过情报后，主动表示靠自己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洛芙娜也应允了。
“有叛乱？只让夏尔兰娜一个人去吗？”希尔娜关切地问道。
“嗯，她一个人就够了。”洛芙娜则并不在意：“没什么，希尔娜你不用管这些事的。”
话随如此，但留了个心眼的希尔娜，已经瞥见了那则报告所说的叛乱地点，并且记住了位置。
她假意声称自己有些疲倦了，在洛芙娜安排的居所就寝，但入夜后，她换上了便服，找了份如今的地图，用隐匿的法术遮蔽了身形，离开了伊波利的都城。
她打算看看那位夏尔兰娜，到底是如何一人平定这场叛乱的。
但等她昼夜兼程，抵达了公国以北那处毗邻山区的叛乱发生地时，她目睹了一场极其惨烈的屠杀。
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夏尔兰娜，一个和温文尔雅、谦逊和蔼完全不沾边的少女。
她轻松找到了隐蔽扎营的叛乱者，召唤出无数恐怖丑恶的幽界生灵，狂啸着冲入了尚未准备万全的叛乱者营地，面无表情地驱使着这些怪物，将所有惊恐万分的人，不论他们是贵族、平民、北部的蛮人还是公国的农户，不分身份地撕扯成了碎片。
随后，她也看到了站立在尸堆中的夏尔兰娜，她均匀地深呼吸，享受着战场上的死亡，感受着力量的增强。
她在以死亡为食。
此时此刻，希尔娜也开始动摇了。
也许教皇说的是对的，这些孩子确实是以杀戮和死亡为食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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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娜：“这些孩子虽然平日里是善良、温和且通情达理的少年少女，但组成他们力量的本质，那来自幽界亡者的执念、恐惧和欲望，依然会影响着他们。
“他们确实是一群怪物，一群洛芙娜驱使着的怪物。
“哪怕洛芙娜和这些孩子之间，有着如同母子般的亲情和爱意，也依然掩盖不了这些孩子，就是洛芙娜麾下打手的事实。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一定的利用关系。
“而且，结合我在回到故乡前的所见所闻，我可以确信，在洛芙娜的统治下，真正繁盛的，只有大黑森德，准确的说，只有伊波利和周边几个邦国。
“而在这些地区之外，那些被洛芙娜征服的广袤区域，依然生活在旧日的秩序之中。大多数的居民依然是被剥削的，依然是陈旧而破败萧条的。
“伊波利的繁盛，伊波利居民的幸福，伊波利农奴的自由，依然建立在对外地的剥削之上。依然要靠着镇压叛乱者，镇压那些不甘合作的外地贵族来维系统治。而那七个幽界之子，就是维系这个体系的重要基石。
“这一套做法甚至不如永恒教廷。至少教廷能够依靠教权和威名，与各地的贵族达成一致，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秩序。让信徒们心甘情愿地供养圣城，而不是利用刀兵。
“教皇也掌握着七个幽界之子。既然同样是在利用这些孩子，洛芙娜难道就是对的，教皇就是错的？就因为洛芙娜比起圣安四世，对待这些幽界之子要更加温柔？更有人性？
“但谁能保证，在未来，洛芙娜对这些孩子的情感不会因为权势和地位变质？这些所谓的人性，又能在那名为爱意的亲情下维系多久？
“夏尔老师真的觉得，洛芙娜如今的成就值得他为之骄傲吗？他为什么会愿意留在这儿，支持洛芙娜的作为？洛芙娜比教廷又好到哪儿去了？
“难道夏尔老师，也会偏心，也会自私，也会做出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吗？
“带着这样的困惑，我决定，我得找夏尔老师问个明白。”
138.矛盾的人
夏尔一直待在他的小屋里，他永远在忙。
希尔娜找到夏尔，吐露自己的心声。她描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所见所感后，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如今表面兴盛的伊波利的疑虑。
“……老师，您说了，您厌恶教廷，所以才渴望在大陆以东，建立一个更加高效，更加年轻，更具有活力的政权。可现在的一切，真的是您所渴望的的吗？洛芙娜真的是让您满意的统治者吗？
“为什么，您不愿意认可即将在教廷攀上高位的我呢？您是我的守护骑士啊，您发誓会保护我的，我也真的很希望老师您作为我的守护者，陪伴我成为未来的教宗。那时，老师您有什么理想，我都能帮您实现的。难道我做得会不如洛芙娜吗？”
面对希尔娜的质疑，夏尔并没有回避。
因为，她的问题，确实是这位老师所忧虑过的。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看向面前的女孩，反问了一个问题。
“希尔娜，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着你在伊波利四处游历，教导你如何学会统治之道的事吗？”
“记得。”希尔娜点头。
那是她童年印象深刻的时光，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楚：慢悠悠地行进在乡间小路上的马车；穿行过田野和郊区时闻到的清新空气；在老师的引导下，所面对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疑难问题；以及无数伊波利居民们对她表达的尊崇和敬意。
那时的她并没有做出什么真正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最后，她还是得到了故乡居民的爱戴。
“我当时也说过，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案，多数时候，作为统治者，能做的只是在有限条件下缝缝补补，或者居中调停。
“真正的统治，就是面对永无止境的琐事，数不尽的纷争，各种没有正确选项的抉择，以及各种徒劳无果的努力……这必然会让人怠惰、沉沦、厌倦。立场相左的人即使能够理解彼此，也难免刀兵相向；利益冲突的集团即使是想要和平共存，也全无可能。
“任何渴望建立无暇的地上天国的理想，抑或是成就完美帝国的幻梦，必然会招致失败。
“我之所以不喜欢教廷，并不是因为教宗她本人的善恶。我虽然不了解她，但我能感觉到她是一个有些理想，但野心和欲求盖过良知的人。
“在教廷这样一个已经固化的体系里，无论教皇本人态度如何，她最后都会变成那帮贵族、元老、王侯的代言者。我看不到改变的希望。
“希尔娜，你继续待在那里，就算当上了教宗，也只会成为体系的代言人，下一个权力的木偶。
“你的理想再远大，也会在数不尽的权力斗争，繁杂冗长的程序，耗精费神的人际往来中磨灭，你的自我会被掩盖埋没，因为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的。只是，当时你和卡特琳都在教廷，我才犹疑了那么久。”
“我更希望能够让平民拥有更多机遇，让人们劳作的收获能更少地供给给无用的贵族，让孩童拥有更多食粮，让人们相较于永不对凡界做出回应的神灵，更关注当下的生活和彼此的安危。
“这些看似简单的目标，其实，能实现一个就已经难如登天了。
“我所想的，其实很简单——洛芙娜在在大陆的东方，为我创造了这样一个新兴且尚未固化腐朽的政权，虽然她也下过黑手，也发动过情绪化的战争，但这个国度依然是充满活力的。
“我虽然不能保证征服的所有领地都能繁荣昌盛，但我能够搜剿各地贵族的资源。去做一些我认为可以做成的事。
“可以赎买农奴，让他们获得自由；
“建立能够容纳成千上万人的学校，让不分出身的孩子摆脱沉重的劳动负担，有空闲接受统一的教育；
“修建四通八达的通路，让地域之间减少隔膜，互相往来；
“挑选出具有魔法天赋的人，出资培养、雇佣他们将魔法用于日常生产建设……
“到最后，让拥有真知灼见的居民取代各地世袭罔替的贵族。”
说到这里时，夏尔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从桌上拿出了一本书册，递给了希尔娜。
希尔娜翻开后还有些疑惑。
这书册，看上去，有点儿像是她小时候，夏尔给她们姐妹俩制作的童话绘本，不过没有那些花哨的立体部件。
而且，制造用的纸张并不是要花不少钱购买的特制卡纸，似乎要更粗糙些。翻开书，里面也有简略的绘画和文字，也有一篇篇故事和童话。
“这是……”
“课本。”
夏尔答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准备的，用较为便宜的纸张和便捷的印刷书就能批量印刷的课本。这是我做的模板，用的是简化的大黑森德通用语编写的故事。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在你还小，我还在伊波利的教会学校兼职时，我就考虑过……摆脱教会学校体系，用更适合的教育方式，教导新一代的伊波利孩童，不论他们是农奴的孩子，平民的孩子，还是国王的孩子。
“让大黑森德的几十个邦国，从松散的邦联，变成所有人都具有统一认同感的繁荣整体，以这些受教育的人为老师、医生、工匠、传道者，再逐步将其他地区也纳入统治。最终，建立一个真正的，思想和文化高度统一的国度。”
说道这里时，夏尔停顿了一下：“……当然，这只是理想的结果。我其实也都预想到了很多糟糕的可能：
“未来，新的既得利益者再次固化，剥削成为常态，获得教育的居民自认为高人一等，甚至有人成为新的世袭贵族……但不管怎样，我打算从这里开始，毕竟我是一个老师。这是我最应该擅长的。
“因此，哪怕用残酷的手段盘剥贵族，哪怕要让我们的手上染血，只要能达成结果，就值得。”
希尔娜拿着这些课本，她感觉自己有些懂老师的想法了。
但是，她还是有些不解。
“老师，那夏尔兰娜他们呢？那些孩子……您觉得，他们到底是善还是恶？就算他们现在是暂时善良的，就算洛芙娜能爱他们，但这些孩子的本质，那些由幽界力量组成的灵魂，又能否保持纯粹的本心？
“哪怕他们杀死的是那些真正包藏祸心的恶人，心怀叵测的叛徒，但这种依靠残杀和战乱获得幽界力量的方式，又会不会侵蚀他们的自我？
“这些能依靠散播混乱和灾厄获得永生的孩子，他们真的能被视之为人吗？他们能一直善良下去吗？”
夏尔：“……我不知道。”
“老师您对此没有把握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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