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侠吃香蕉
朱温难掩怒色,沉声点了一人:“康怀英。”
武将一列,时任陕州节度使,却因代替葛从周任右卫上将军而暂未出任的检校太保康怀英应声而出:“陛下。”
“朕若任你为东路行营招讨使,可能替朕取下河北?”
年过四旬,身形壮硕的康怀英沉默了下,直言道:“陛下,河北之势或已成定局,朱汉宾不能取下沧州,那萧砚只会被堵在河北仍由李存勖处置,其是生是死尚且不管……臣以为,当该令朱汉宾缓攻沧州,以免为李存勖做了嫁衣。”
一旁,李振突然出列,斩钉截铁道:“萧砚罪该万死,若无他,河北尚还只在刘氏父子手中,现下观之,幽州必已被李存勖所得!若是如此,臣,请斩萧砚!”
朱友文也大声道:“儿臣,也请斩了萧砚!即刻下旨抄其家业,以充军资!”
两旁文武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替萧砚说话,固然有同情他的,但什么交情都没有,犯不著为其得罪了鬼王与素有‘鸱枭’之称的李振。
大殿角落里,丁昭浦额头渗汗,却是头也不敢抬。
他收了萧砚不少好处,昔日还觉此人是个人杰,结识一番说不得能落个好,可谁曾想其这么块就有了今日这般人人喊杀的局面?
他方才偷偷遣人出宫给安乐阁言语一声,已是看在昔日的情面上帮最后一次了。且就是这么偷偷递消息,他这会都是害怕不已,唯恐萧砚被抄家后,有心人牵连到他身上来。须知这个时代的宦官,可比不得唐末时那些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御座上,朱温不耐烦的捋著满脸大胡子,似也打算下定决定,先治了萧砚的罪,发泄一番怒气再说。
恰在这时,文臣里一直默默不语的敬翔倏的出列进言:“陛下,臣有异议。”
在他旁边,李振狭长的眼睛不著痕迹的眯了眯。
朱友文则是用余光瞥了下敬翔,一脸狐疑。
朱温忍著怒气:“说。”
“臣以为,河北之战尚未成定局,萧砚萧都尉亦还在河北为陛下效忠,如此为之,恐会寒了他的心……再言之,河北局势到底如何,朝堂也仅有猜测,李存勖大军进犯幽州不假,但并不能说明其就已取下了河北……”
朱友文打断敬翔的话,笑道:“敬院使这是认为,萧砚能胜李存勖?”
敬翔沉吟了下,只是道:“臣认为,不管如何,都需等前线的消息穿回京中……”
“哈?”朱友文大笑了一声,面向朱温大声道:“儿臣断言,就萧砚这厮,绝无可能有什么奇迹!对此人不早些抓捕,说不得其甚至会降于李存勖,不敢回来了!儿臣愿领玄冥教,亲往河北替陛下抓回此人,让其赎罪!”
一众文武闻言点头,认为不无可能,只因这个时代畏罪潜逃的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
敬翔哑口无言。
朱温捋著胡子,有些意动。
他沉吟了下,开口道:“那便……”
但他的话音刚起,外面忽然就响起了一太监尖锐的大喊声:“捷报!捷报!河北大捷!左先锋马军使萧砚,大破晋军于高梁河,俘其近万众!
河北刘仁恭以下皆降!幽州军降!卢龙军降!义昌军降!河北二十四州——
尽降!”
随著这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大殿几乎是霎时一静,便是朱温的声音,都愣在了嘴边。
一众文武面面相觑,而后很快哗然。
文官里,敬翔愣了愣,而后捋著长须,释然一笑。
李振眼角一跳,不动神色的瞥了眼朱友文,悄悄的退回了队伍里。至于后者,这会只是脸色一白,呆傻在了原地,周围的嗡嗡声都隔绝在了耳外。
他十分难受,像吃了一口苍蝇似的,脸都憋红了,这会只是猛地转过去,死死的盯著殿外冒失撞进来,而后撅著屁股跪在地面的一太监。
不止是他,连朱温的脸都红了,但他倒不是因羞恼,而是大喜过望,胖手紧紧揪著胡子,一时竟高兴的失语,站起身,手都在颤抖。
御座旁的角落里,惊喜抬头的丁昭浦嘴唇一颤,但他很会察言观色,忙不迭的上前,替朱温接过那封捷报。
这个在宫里战战兢兢了十余年的宦官,这会摸著这封沉甸甸的捷报,只觉似被泼天的富贵砸中了脑袋,他一想到方才还遣人去安乐阁偷偷报信,现下突然就晕乎乎起来。
河北二十四州!二十四州!
一想到萧砚的前途看都看不到底,而自己却早早的抱上了他的大腿,丁昭浦竟然一时喜极而泣,而后顺势跪在了地面,叩首杵地,尖声道:“奴婢丁昭浦,恭贺陛下!尽取河北二十四州!”
朱温也被这宦官的情绪所感染,瞬间记住了他的名字。继而才沉稳了下来,不待另一大宦官去替他取,自己就亲自走下御座,才很威严的亲手拿起奏报拆开看。
他看的很认真,越看越喜,最后已是大笑起来。
台下的朱友文很是恼羞成怒,去看李振,后者却已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心下大骂,却知已失去了攻讦萧砚最好的时机,只能回去禀之冥帝,再徐徐图之。
大殿上,朱温仰头大笑,让丁昭浦把奏报传给群臣观摩。而后脸上的肥肉笑成了菊花,看向敬翔:“敬院使甚有远见,朕险些痛失一虎将的忠心。”
敬翔不敢居功,忙进言道:“皆是陛下有识人之能……”
朱温很高兴,高兴的需要来回走动,才能消除一点身上因兴奋带来的燥热,此时便大声道:“朕当年曾评生子当如李亚子,而今观之,李克用生一子,不如朕之天降冠军侯远矣!”
这一评价太高,惊得诸臣一时失语。圣心难测,上一刻这陛下还在痛斥萧砚这厮卖了河北,下一秒又开始猛夸‘虎将’、‘冠军侯’了。
他们岂敢乱说话,若是一语不慎,说不得就要像鬼王那般,站在那里如坐针毡,分外难堪。
唯有敬翔马上笑道:“若无汉武,焉有冠军侯耳?若无陛下,岂有萧砚八百骑定河北?李克用非汉武,撑死为孙坚尔,岂能得冠军侯乎?”
李振面无表情,心下却是在不住冷笑。
敬翔这厮果然反应快,瞬间就猜到朱温在自比汉武帝,还小小拍了一个马匹,说李克用不能与朱温比,只能生一个好儿子,却没有天命得到冠军侯。
果然,朱温霎时就被拍到了痒处,似若知己一般看了眼敬翔,而后志得意满道:“立即派快马入河北,朕要第一时间见到朕的冠军侯!”
有人领了旨意,即刻就要去安排。
不过马上,朱温又唤住了他,而后看向诸臣:“萧砚是一员虎将,河北之战打得漂亮,朕要大赦天下!但是在这之前,朕要好好封赏他。你们说说,该如何赏赐?”
众臣一时间七嘴八舌,赏女人、钱财、爵位等等的什么都有。
这时候,敬翔突然淡声道:“河北之功,可以建节。”
大殿里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有些愣神。他们并不怎么熟悉萧砚,但也是知道,其应还没有二十岁吧?十几岁的节度使?
不过细思之,河北的大功,确实有资格建节。不过他们方才下意识没这般想而已,却被敬翔首先提了出来,说不得能让萧砚对他感激不尽。
霎时,众臣纷纷进言:“萧将军,足以建节!”
朱友文的脸色颇有些阴郁,却忍著没有出声。他看朱温那喜色,好像要把萧砚收为义子似的,这会撞上去,只会是触一脸霉头。
朱温哈哈大笑,指著敬翔。
“哪里有空缺?”
敬翔思忖了下,有些为难道:“据臣所知,各方镇皆已满额。且陛下容臣回去思量一番。”
朱温似是有些不满,却也无法,临时起意的想法,确实不能瞬间安排妥当。
这时候,李振却上前,正色的行礼道:“萧将军是虎将,来日定是要为陛下征讨四方的。大梁精锐,皆在禁军,萧将军若出镇太远,反而不便,不如且就安排在汴梁左近,陛下认为,如何?”
朱温一喜,捋了捋胡子。
“可以。”
李振朗声道:“臣以为,萧将军可任宋州节度使!”
敬翔的脸色稍变。
宋州,曾是宣武镇的驻地,下辖汴州、宋州、亳州、颍州。众所周知,朱温称帝前,便就是宣武军节度使,但去岁升汴州为开封府后,宣武军这一军号就被废除了,这几州也未曾设立节度使。
李振这厮,想做甚?
殿内其余众人,也是一愣,纷纷有些揣测。
朱温皱了皱眉,但仍然很淡定:“李卿还有什么想法,且尽数说来。”
李振整理了下袍子,正色道:“萧将军是虎将,陛下既然喜爱,何不单设一军号以示恩宠?”
“胡言乱语!”一旁的朱友文终于寻到机会出声,怒斥道:“李公的意思,是想让萧砚这厮任宋州宣武节度使?”
李振脸色淡淡,看也不看他,叉手行礼道:“萧将军乃是前唐降臣,感念于陛下威名、仁德,方才顺服,献计取河北。念及萧将军归德而降,臣思之,可于宋州设一‘归德军’,以萧将军任之。如此一来,萧将军才真为冠军侯,陛下,也真为汉武!”
朱友文大为愕然。
文人,脸皮都这般厚吗?方才李振这厮不是还言之,请斩萧砚?
朱温大喜,拍掌发笑:“甚好、甚好。”
“即刻传旨,
萧砚,宜授宋州归德节度使!”
第145章 养寇自重
白雪皑皑,一行披著蓑衣的人在田野间缓行,一穿著朴素的方脸大耳的中年汉子正弯下腰,用手搓著脚下被雪水浸湿的泥土。
一个阳曲县官吏在一旁陪笑:“如圣主所见,阳曲这一片几十年来都被充作了沙陀族的牧场所在,便是这杨兴河旁边的几十户人家,也仅仅开垦了几百亩农田。”
李嗣源搓了搓指尖的泥土,用手指著宽长无垠的河谷,狭长的三角眼微眯:“哦?这么大片地,就拿来放牧?依本圣主所见,这就该是良田所在才是。”
说罢,他又继续道:“这些年,朱温连年北犯,潞州那边战事吃紧,连带著太原的粮价也飞涨。咱们作为晋国臣子,正该以身作则,与百姓同甘共苦,带领乡民开垦荒地,不但是为晋王效忠,也算是利己利民的事。还有这杨兴河,我听说到了每年下半年,夏水暴涨,冲垮农田屋舍,可有此事?”
那官吏便点头应是。
“明年开春,我会调拨修缮河堤的用款,连带著疏通水利,一气促成,这么一片良地,焉能拿来放牧?真需要畜牲,雁门以北要多少有多少。”
“可毕竟是沙陀……”
李嗣源摆了摆手:“我会处置此事,断不会让他们再继续骚扰此地百姓。还有,我有意将一批河北流民迁至此处,你是阳曲的父母官,当要做好安排。”
“下官遵令。”
不止是这位官吏面有动色,便是一同跟在后面没资格说话的里长及乡老都高兴不已,说到底,阳曲的人口也是汉胡参半,甚而是汉人多一些。但他们往常顾忌沙陀族在晋国天然的优越身份,自然是敢怒不敢言的。而今李嗣源愿意管此事,还愿意拨款修缮水利,自是让人高兴都来不及的。
一时间,侯在田野外的一众农夫议论纷纷,却都是对李嗣源交口称赞。须知,这位通文馆圣主,可也是沙陀人。
青天大老爷,不外如是。这般的仁心义举,活该他被晋王收为义子,当上大官!
李嗣源却是不以为意,入冬农闲后,他一路从太原考察至此,能开荒的地区都被他标记好了。整个晋国上下,十三太保里,也唯有他看重农事,便是堂堂晋王李克用,也只管对外征战、闭关修炼。
武夫们甚是轻贱农事,但李嗣源却常常带著一帮官吏下田割麦、锄地,百姓们偏偏最是吃这一套,故他的名声在民间一向不错。
在一众官吏、农夫们的簇拥下,李嗣源继续顶著雨笠巡视河道。
这时候,有一骑远远的从南面冒雪而来。
有在远处静候的通文馆门徒本欲作拦,却在看清来人后,纷纷散去。
来骑虽是个男人,但俊美的过分,阴柔的似若女人一般,一些道旁的农夫都看傻了眼,还以为是哪个娘们女扮男装来的。
其戴著一个乌纱幞头,脸上挂著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很是亲和,便是对著这些往日里视如蝼蚁的低级官吏,也能一一点头示意。
有熟悉他的官吏也急忙行礼:“见过礼字门主。”
“你怎来了?”
李嗣源头也不回,负手缓步。
李存礼近了些,拂起宽大的袖子,附耳低声道:“大哥,世子败了……”
前者那双狭长的三角眼,几乎是霎时一眯。
他顿步而停,负手看著已结冰而止的河水,脸上若有所思,却是一言不发。
一旁,马上就有通文馆门徒屏退一应官吏、农夫。
这下子,李嗣源才继续踱步,语气淡漠:“他也会败?”
“是大败。”
李存礼稍稍躬身,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轻声道:“义从军几无幸存,非死即降。便是鸦儿军,也都折损大半……老十麾下的飞虎军,全军覆没。”
“!?”
李嗣源捋著八字胡的手一顿,回头看来,稍有些惊色。
李存礼的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笑意,道:“假不了,愚弟从太原来,虽没见到世子,但据老九所说,世子被追兵追的割发逃生,若非老十与鸦儿军拼死阻拦敌军,其险些没机会逃回河东。”
而后,他语气顿了顿,继续平缓道:“此次世子虽不能说是单骑走免,但也差不多了。一万余义从军丢在了河北,鸦儿军也折损了近八成。且最关键的是,他还是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李嗣源捋著八字胡,眯眼道:“何人?”
“汴梁,萧砚。”
“朱温的人?”李嗣源愣了愣,继而思忖了下,自问自答道:“也只有朱温,能比我们先插手河北了,确实早该想到……但据我所知,梁军的主战场,应是在沧州吧?此人莫非得了天兵?这萧砚是何许人?”
李存礼从袖中掏出了一札子,递过去,“愚弟一得到消息,便已替大哥打探清楚了。此人乃李唐不良人,一说其曾效命于洛阳,一说其曾效命于曹州,不过皆不可查。去岁天子遇害后,此人暗感李唐复兴无望,遂投了朱温。”
“不良人?”李嗣源一边翻看著札子,一边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在父王那里,听说过大唐有一不良帅,甚是诡谲,但已多年不知其踪……继续说。”
李存礼便继续道:“说起来,关于这萧砚还有一桩趣事。据汴梁那边的消息称,此人与天子貌似有七分,传闻,其乃是天子的死侍替身……”
“既如此,朱温也肯用他?”
“小弟以为,朱温应存有千金买骨的心思。且据称,这萧砚也确有几分本领,哄得朱温甚是宠信他。此次朱温图谋河北,便就是听信了此人的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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