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侠吃香蕉
耶律迭剌欠了欠身,走出大帐。
但他恰一出了大帐,便摊开手掌,盯著掌心的一滩咳出来的污血,看了半晌,冷哼一声,孤身走入雨幕,匆匆向东而去。
而待他消失在帐外,耶律剌葛也才冷著脸召唤下头的一众将领。
“传本王的令,让山上继续猛攻,既然已经破了前寨,这等大雨,箭矢无力,正是破后寨的好时候!”
他赤著身走出大帐,冷冷看著横山的方向。
“不论如何,也不能走了述里朵。”
几十个王庭将领便纷纷接令,拍马而去。
——————
横山,山坳隘口。
阵阵喊杀声在雨雾中不断作响,似乎没有断绝的时候,兵戈相击声更是在隘口中隐隐回荡。
显然,对比前几日,这声势又逼近了不少。
好在述里朵之前让赵思温立寨的时候,是里外两层都做了寨墙、箭塔,傍著山顶上还立了一座大寨,这也便是耶律剌葛口中的后寨了。
雨幕中,述里朵穿著软甲,冷面立在望楼上,只是死死盯著那雨雾中不断拼杀的两派人马。
但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是死死攥紧,显然是有些紧张。
好在最后,王庭的兵马终究是被击退,赵思温领著兵马追击了一两百步,继续退守大寨。
“呼……”
述里朵松出一口气,攥紧的手掌也松开。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竟已生了一层冷汗。她犹记得上一次如此紧张,还是在泃水岸侧的望楼里被萧砚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
可这次紧张,当也该和萧砚有几分关系。
他的兵马迟迟未到,她便就要寨破被擒,下场可想而知……
述里朵独自立在望楼上,沉思了许久,紧了紧身上的软甲,恢复了那面威严的模样,才下望楼去巡视各营。
如此危急关头,寨内的漠北军再没有军心,也早就被她压上了战场。毕竟彼时寨破,耶律剌葛对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手软。
她有些心绪不宁,或许是方才看见王庭大军差点杀进来,又或是她遣出世里奇香已有近八日,却仍然没有萧砚大军的消息传来。
总之,她的信心也在等待中,日益被消耗、缩减。
更何况耶律尧光还在山下,她之前因为此事错失了最后突围的时机,眼下更是不甘心如此退去。
她膝下二子,长子耶律倍太像他父亲阿保机,有自己的主见,已经不如耶律尧光那般好培养,所以述里朵向来都是把尧光视作下一代漠北王,毕竟她无法担保耶律倍日后继位后能够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不过,眼下说这些,实际上也没了意义。
述里朵虽然已经极力维持著自己的威严,但脸色却仍然难掩憔悴,最终巡视大营也只完成了一小半,便返回大帐歇息。
即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骚动。
一道大嗓门响起,“你没说谎,大哥他真没死?”
“捷捷,俺们可算是有盼望了……!”
述里朵蹙眉起身,向外走出去。
但不待她出帐,帐帘就被人粗暴掀开,继而就见风尘仆仆的世里奇香一身泥浆,脸上也尽是泥水,分外狼狈的被倾国、倾城簇拥进来。
但她却只是一脸激色,什么也不顾,更不见述里朵的脸色,便大拜下去。
“王后,奴见到大王了!”
第196章 两路(二)
天空炸起一道惊雷,帐外的雨幕声愈来愈大,这场寒春后的第一场暴雨,终于是完全倾斜的灌注下来,雷声交杂著雨声,竟盖过了世里奇香那难掩激动的声音。
述里朵蹙了蹙眉,双手轻置于腹前,看也不看一同闯进来的倾国、倾城二姐妹,一对美目只是死死盯著世里奇香。
“你说什么?”
“王后,奴见到大王了!”世里奇香一抹脸上的泥浆,亢奋道:“王后,大王回来了!”
“俺们就说大哥……呃……那什么自有天相。”倾国一拍圆滚滚的肚皮,哈哈直乐:“旁人都说大哥陷在了渤海,被耶律剌葛这混小子追杀回不来,俺就偏不信。”
“可不是咋滴。”倾城附和道,摸著耳边的簪花,亦是高兴的紧。
述里朵却只是美目虚掩,沉思著来回踱步了几下,进而对左右的两个侍女扫了一眼。
二者会意,遂立刻步出帐外守候。
“先起身。”她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欣喜,显得很平静,然后负手转过去,背对著世里奇香三人,望著一柄架在兰锜上的唐刀,片刻后,才道:“细细说来。”
世里奇香便站起身,踌躇了下,道:“回王后,奴七日前奉命南下去寻萧砚求援,正是经由古北口入檀州,准备先如王后你所言那般,寻到萧砚置于檀州的燕军主将,即卢龙军主将田道成。
然彼时奴恰至檀州横山城,还未来得及入营寻到田道成,就正值当夜燕军大乱。奴在山间上看的清楚,有一部人马里应外合,惊起了燕军营啸,卢龙军亦发生恶战,但不能及时制住,以致被裹走近万燕军……”
说到此处,她便又稍稍激动起来,声音也难掩喜意:“奴觉得此事蹊跷,盖因那发动营啸的联络号声与我漠北极其相似,便同时让人去跟上那大队人马,不料奴追上去,才发现却是……却是大王领兵!”
“呼哈哈!俺就知道大哥能耐!”倾国摩拳擦掌起来,然后拍著倾城的肩膀,道:“好险嫂子没让俺们姐妹去渤海寻大哥,不然还得白跑一趟!”
述里朵缓缓颔首,继而微微侧目:“继续说。”
“奴表明了身份,便直接见到了大王,大王见到奴也很高兴,他先问了王庭局势,又问了您的安危……”
世里奇香语速极快,道:“大王得知王后没有陷于王庭,便才放心下来,然后又得知耶律剌葛没有对两个王子下毒手,又甚是欣喜,还说了一句‘剌葛就是贪欲重了些,对待自家人还是好心的。’”
述里朵负手听过前半句,目光便从那柄唐刀上收回,然后折身坐在一面交椅上,不喜不怒道:“耶律剌葛倒确实是好心。”
前者知道自己此言不妥,遂连忙转口:“大王不知内情,想必还念著兄弟情谊,又得知二位王子无恙,才如此评价……”
“大王对待族人宅心仁厚,本后清楚。”述里朵道:“挑重点的说,大王哪来的兵马,那近万燕军又是如何情况,本后要听详细的。”
旁边,倾国倾城却是抢著问道:“喂,世里奇香,俺们大哥怎么样?有没有瘦了?还能扛起一头牛不?”
世里奇香便是一愣,看向述里朵,后者听过二人的话,也稍稍一怔,而后面不改色的顺著此言问道:“大王本人如何。”
“大王很好,且当时他正得胜,心情也不错,倒确实是瘦了些……”
“捷捷,看来大哥还是受苦了哇。”倾城掏出手绢抹眼泪。
“可不是咋滴,俺当日就说不该让大哥南下的。”倾国一摊手,牢骚道:“眼下闹成这样子,二哥和大哥争王位,俺们好好的一家人,就因为这次南下被霍霍了。”
世里奇香见述里朵的眉头蹙起,便马上又道:“王后,大王麾下的兵马,除去年的残部外,还有一部渤海国的黑水靺鞨人……”
“女真?”述里朵几乎不用思考,马上询问出声。
“对,正是女真人。”世里奇香解释道:“他们自称完颜部,首领是为一对兄弟,大王正是寻他们借了两千兵马,才能够从渤海绕回辽西。至于那近万燕军,是大王遣女真人趁乱夺了萧砚所立的燕王刘仁恭后,通过散播萧砚即将北进的谣言,才一并借势掳走的……”
“完颜部……刘仁恭……”
述里朵缓缓点头,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思索道:“也就是说,大王麾下已有万余大军?”
“正是!”世里奇香欣喜道:“且根据奴观察,那两千女真人虽然器械不精,但甚是勇猛,不输我漠北勇士,可称骑战骁锐!”
旁边,倾国倾城却是按捺不住了,急声道:“你说了这么多,俺们大哥怎没和你一起回来?”
世里奇香便解释道:“当时大王正率军向东,奴虽已向他解释了古北口在我们手中,但大王言古北口被檀州遮护,檀州驻有萧砚的兵马,他固然掳了近万燕军,但多是不成军之辈,若是与萧砚交战,必会溃军损失大部,遂打算向东过喜峰口经滦河回我漠北。”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自家的王后,道:“大王还说了,王后您不需要再坚守此地,只管尽快突围即可。”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述里朵脸上的表情却缓缓敛下去,然后陷入沉思,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
反倒是倾国、倾城两姐妹此时纷纷摩拳擦掌起来,倾国个子高大,率先拍著胸膛道:“嫂子,大哥说得对,咱们别在这等著了,不如早些去和大哥团圆。俺们姐妹保护你杀出去,看谁敢挡俺耶律塔不烟!”
“嫂子放心,有我们草原姐妹花在,没人伤的到你。”倾城同时也附和补充道。
这时候,述里朵才淡淡发笑,进而一挥手:“既然如此,你们便下去准备,等我们突围了,再寻你们。”
二姐妹自是大喜,两人也不需要行礼,折身就向外走,同时还互相嘟囔出声。
“可算是有盼头了……”
“等大哥回来,看俺怎么教训二哥一顿。”
“对,痛揍他!”
……
世里奇香看著两人走出大帐,便下意识沉默起来,立在原地,突然没了起初那激动、欣喜的心情。
“把脸擦一擦。”
待倾国倾城二人离去,述里朵的神色复又转为平淡,然后起身拎起一条自己用的毛巾扔给世里奇香。
后者接过,有些不好的预感,一时竟然忘了谢恩,只是埋头擦脸。
待她擦完脸上的泥水,述里朵才负手淡声道:“也就是说,大王麾下,只有两千女真人可堪大用?或者说,如今两千女真人都不足?”
“还有近万燕军……”世里奇香下意识出声,却又倏的一顿,然后声音减下去,结结巴巴道:“尚有、尚有敌鲁将军与曷鲁将军的数百精锐骑兵,都是去年从王庭带走的,几经恶战,都甚为骁锐……”
“也就是三千人?”
述里朵依然平静,道:“本后不算那女真人凿破卢龙军的损失,也不算箫敌鲁和耶律曷鲁麾下的具体人数,就当他们一共是整整三千骑。至于那所谓的近万燕军,本后也不算他们能不能战、是不是累赘、士气如何、军械如何、军需如何、各军指挥会不会听调度,只当他们是近万无甲的步军便是。
如此,三千骑,还需要遮护近万无甲的步军,然后还需要带他们北上出塞,入漠北和耶律剌葛决战。世里奇香,伱可与大王说过耶律剌葛麾下有多少兵马?”
世里奇香额头生汗,急忙就要解释。
但不待他出声,述里朵的声音就已突然稍稍拔高,美目里布了寒霜:“还是说,大王本就不打算与耶律剌葛决战?!”
世里奇香的手指微颤,垂下去的头完全不敢抬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进而干声道:“这正是奴要禀之王后的事……
大王说,王后只管突围南下,领兵去与他汇合……近万燕军固然不能称得上强军,但也能挑选出五六千青壮出来,大王有信心在旬月之间简炼出一批真正的兵马。彼时,只要王后带著我们突围去与大王汇合,大王麾下就有货真价实的上万兵马……”
她吞了吞唾沫,显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她头皮发麻,俨然是察觉到述里朵那双寒目正在盯著自己,便只能继续干涩出声。
“大王说,彼时我们有大军在手,固然不可与耶律剌葛抗衡,但耶律剌葛也不能够第一时间剿灭我们,且大王身为漠北王,王庭上下还有人心,当能逼迫耶律剌葛坐下来谈判……”
“哦?”
述里朵笑了一声,然后似笑非笑的问道:“如中原人所说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正是。”
世里奇香突然发觉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有些进退不得起来。
她额上的汗水不断渗出来,背脊却是不断发凉。
“我们和耶律剌葛谈判……”述里朵似是被气笑了,竟是没了方才那股寒意,只是笑著来回踱步,道:“然后,大王就可以通过这谈判争得一息喘息,逼著耶律剌葛把王庭和王位还给我们?”
“非是如此……”世里奇香被这股气势压得愈加不敢抬头,结结巴巴出声。
“大王说,通过谈判,我们可以尊耶律剌葛为漠北王,但作为条件,耶律剌葛需得给大王一块牧场、一块地盘……而大王手中有兵马,又有刘仁恭,还可招揽燕地中有野心之辈入漠北……只需五年十年,大王当能重新复位……”
“本后就知道、本后就知道。”
述里朵负手立住,笑了一声,进而突然唤了一声:“世里奇香。”
后者再也无法盯著地面,只得抬起头,吞著唾沫:“奴、奴在。”
王后脸上的笑意突然转为森森寒意。
“塔不烟和塔不花也就罢了,甚至是大王都罢了!
连你,是不是也以为,这场政变仅仅就是耶律家的家事?你是不是也以为,诸如塔不烟所说的那般,待大王回来,所有事就能言和,甚至她还能痛揍耶律剌葛一顿?!”
“奴绝没有此意……”世里奇香立马趴下去,叩首在地面。
述里朵却只是寒声一笑:“你当耶律剌葛是什么人?他当他真不敢杀尧光?你当他真把大王放在眼里?本后告诉你,所谓政变,一朝而起,就是不死不休!莫说他是大王的兄弟,就算他和大王是父子,也敢做出弑父的举动来!
本后这颗脑袋不掉,耶律剌葛便是得了王位都睡不著觉!你当他真不敢拼著元气大伤和大王决战?!这厮眼里就没有什么漠北前途,他只管他的王位坐的稳不稳。休说是万余人马,就算大王手里亦有五万王庭大军,这厮有了如今的机会,也敢放手一搏!”
世里奇香叩首在地面,脸色惨白,俨然是不敢出声。
“还有——”
述里朵冷冷一笑:“你当刘仁恭是个什么东西?凭他的名号,难道真能掀起几十万人的燕地大乱?
你当那近万燕军为何要跟随大王北逃?”
世里奇香喉结耸动,干声道:“是因为……萧砚……”
“呵,你还知道为什么。”
述里朵一脸寒意,道:“这所谓燕军,浑水摸鱼者不计其数,惧怕萧砚秋后算帐者更是数不胜数。若没有萧砚要杀上来的消息,你真以为这些人会因为一个刘仁恭而离开世代所居的燕地,裹著流民来我漠北求活?”
世里奇香肩膀颤抖,已是遍身生寒。
但马上,述里朵的冷笑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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