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侠吃香蕉
这间雅室的布局自没有阁楼那么完美,也无法登高而远眺大半个汴京城,但能傍著阁楼所建,面临的外景自也不错。
待鱼幼姝离去,她便负手立在窗边,正好能看见仅隔了几条小巷的汴河上,有船夫缓缓撑著小船而行,其间载有一些花月场所的娘子正举伞随著小船飘动唱著一些词曲,其中却不乏有那已流传许久的‘明月几时有’。
很显然,许又是哪一家勾栏推出了什么花魁,这已是汴京时下的风俗,若有新式花魁被推出台,总要来人流最密集的安乐阁周遭逛一圈,一则是为吸引观客,二则是存了卖弄美貌、万一被冠军侯看上大笔一挥就上了胭脂评的心思。
虽说胭脂评没那么好上,冠军侯也没那么好见,但万一呢?
且城中又隐有消息传出,安乐阁许会推出一则胭脂评副榜,亦谓之人气榜,只为推选汴京城中几十家勾栏中的花魁,按人气列十人上榜,为期半月,半月后便再次换榜。
安乐阁已成为整个汴京城连同教坊司在内所有风月场所的风向标,大大小小的消息都会被极力推崇,固然这所谓人气榜还只是传闻,但各个勾栏就已然开始上心,为此不惜让自家宝贵的花魁顶著日头举伞出来游河。
所谓游河,便就是安乐阁正好临著汴河,加之几条大街外就是大相国寺,是为汴京人流最多、商户最密集、亦是最繁华所在,每日的消息传闻也是最迅速,稍有些什么新鲜花样都容易在短时间内传播至全城,而后引得城中议论半天。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游河’的事情,竟然就莫名其妙成了各个勾栏里一件心照不宣的习惯,甚至渐渐衍生出了一条规矩,在不同的时间内,便只能允许特定的几家游河,以免造成恶性竞争,落了自家姑娘的名气,且谁要是坏了规矩,就全城声讨之……
故这一游河之事,在不知不觉间也算成了一件盛事,哪一家在哪一日会请出什么什么花魁游河,提前都会想法设法宣传一波,甚至安乐阁也迅速推出了相关业务,只要钱给够,便会让名下的外卖员在送外卖途中为其宣传,不可谓不贴心,亦也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等事情自然让其他食肆眼红,这一年多来,他们不是没想过也推出这一时兴的外卖业务,但他们却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那便是他们送外卖的速度很难达到安乐阁的标准,且不提能有安乐阁那般多专门负责某一区域的庞大人手,更不用说这么庞大的人手还各个都能把脚力发挥到极致,常人需要在路程上花费的时间,他们却仅仅只要一半的用时,加之安乐阁还有一位能把速度缩短到常人三分之一的‘小北哥’,几已成了一件趣闻。
所以在这等标准下,往往真有食肆勉强推出了送外卖的业务,也多会被客户嫌弃,无法大规模开展不说,甚至连自家的伙计都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不但要死命的跑,还要费时间去寻客户的家,且工钱还不会大幅度的上涨,自是怨气冲天。
故在无法企及的成本下,汴京全城的外卖业务,依然老老实实的被安乐阁一家垄断,其他的酒楼食肆,顶多也就给一些常客送送餐而已,盒饭然无法吃这一口接宣传GG的蛋糕。
尤其是安乐阁家大业大,不提其背后的东家是冠军侯萧砚,单就是朱温那时提笔的“天下第一菜”五个字,就压得所有人都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就算再嫉妒、再不甘、再有手段,只要萧砚不倒台,也唯只能干看著。
然而近些时日,这一游河盛景,吸引到的目光却是很稀少。
无他,从几日前的献捷仪式后,在汴京城内三街六市的好些男儿们,读书人也好,武夫也罢,竟都不约而同的学起了昔日萧砚一顶幞头、一身深沉忧郁的模样,腰带也系的格外的紧,似乎亦要学一学萧砚那一肩宽窄腰的英挺形象,不止于此,若有旧友拉著要去逛窑子,也要淡淡的一拂袖:“天下未定,冠军侯携万千归京的英魂未安息,我辈男儿,岂能自图快活尔?”
而更甚的,则是在那等花月场所里的好汉子们,从见过萧砚的风采后,也不摆阔了、也不贪图奢华了,与一些小娘子们谈吐间,尽是些建功立业、忧国忧民的言语,或不时凭栏临风兀自低低叹息一声,倒也确实招惹了不少小娘子的目光。
女帝此时临于窗边,眼见这些景象,只是暗暗沉吟。
一个人带来的影响力,居也能有如此模样,而这个人甚至只是用了一场献捷仪式而已,便能吸引得全城大半的男儿为之改变,虽然这个改变可能仅仅只有这么几日、这么半月、这么一场谈笑之中,但在这个人吃人的战乱时代,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在生死中挣扎的时代,是何等不易?
在这个世道,但凡是戍戎的武夫,起码有九成的人都视人命如草芥,他们不在意生死,甚至都已经到了冷血、残忍、变态的地步,要让他们改变,让这个天下改变,又是何等不易?
在这个世道,似乎唯有杀戮一途、唯有武力为尊、唯有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世道,似乎以苍生为念、以什么战死英魂为念,就是逆流而上之举,就是背驰时代的缪想……
可若,真有这么一个君王,偏偏要不可为而为之,偏偏要强行改变天下,偏偏要重振那只存在世代相传之中的盛唐……那么,还会不易否?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女帝便怎么也消不掉。
她实则并不清楚萧砚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却隐隐觉得,这个年龄比她还小的青年,似乎有一个便是普通君王都永远无法企及的野心与宏愿。
因为她始终觉得,这个青年好像对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超脱时代的淡然,或者说,这个时代本就不容于他的眼中……
然而,就算心神敏锐如女帝,身处于这个世道,也实在难以看得清楚。
因为有些东西,往往是以百年、千年为尺度的。
中原纷争持续了几近半个多世纪,至使异族坐大,而后王朝只能偏安一隅不得大一统之局,这场因武人而起,又以武人而终的血腥时代,终将连累兆亿庶民困苦千百年,沦于异族铁蹄之下、累受于士大夫之冠、二龙被擒、耻辱之甚、崖山之后、黑暗再次笼罩近一个世纪……
甚至于,从盛唐崩塌之后,似乎再能期盼的时代,仅仅只有千年之后的那一抹红……
而这其中的沉重,却不是身在时代之中的人可以真正领悟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跨越千年而往复的,也只有萧砚一人而已,也唯有他一人而已,便就是那位三百年大帅,也仅能凭借卦象预知后世,可又岂能真的看见后世?
所谓天下大同,古往今来有识之辈尽皆向往,可未见大同,这天下又岂能真正大同?
所以,女帝才会在数面之间,就能够敏锐的察觉出萧砚那股超脱于时代的淡然之气,她的眼界不同,又为这世间第一流的巾帼,尤其是在得知萧砚为太子之身的这一刻,便忽然因之而动摇起来。
这个萧砚,似乎真想挽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汴河上,明媚的唱词声愈来愈远,渐至不可闻,女帝便凤眸稍凝,回头看向一直在沉思未回神的姬如雪。
“雪儿,你过来。”
姬如雪恍惚回神,看了看已然在出声提醒她的妙成天,点了点头,近前了些:“岐王。”
“这里没有旁人,称女帝便是。”
“是。”
“你认为,这太子之身,属实否?”
“奴婢以为……”
女帝蹙了蹙眉,打断道:“我不是说了几次,从今以后,你不得再如此自称,本宫既要与你结为义兄妹,便不是戏言。”
姬如雪张了张嘴,却是默然。
女帝复又蹙眉,但马上就察觉出了这个少女的心思,遂不动声色的询问道:“你可是因今日之事而气馁?”
在她们二人身后,妙成天三个圣姬闻及此话,亦也一时晒然,显然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可女帝不及姬如雪应声,便已经自顾自的负手眺望著河景自答:“是啊,若是属实,就可是太子了。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又真是一代人杰,到底来说,都是我歧国高攀了,你不气馁,本宫都要气馁。”
姬如雪沉吟片刻,略略摇头道:“非是如此,奴……我只是认为,对他来说,不论是不是太子,或许都不会同意女帝你的提议……”
这一次,便就是女帝惊诧了:“为何?”
说罢,她回头看了眼妙成天,风眸里似有疑惑之感。
后者自知女帝是问责她的情报有误,但妙成天亦也疑惑,她分明看出萧砚和姬如雪的关系不一般才对,依她的毒辣眼光,分明不可能出错……
好在,姬如雪已经默然的解释出声:“他应不会让自己有明确的牵挂的。”
女帝虚眸而下,妙成天等人亦也愣然。
但马上,她们就明白了过来。
萧砚这种人,固然是那等成就极高之辈,但愈是想要做一番成就,便不需要有那么多牵挂,这个牵挂二字,若是换成‘弱点’和‘软肋’,就通俗易懂的多。
因为牵挂越多,弱点就越明显,这对一个想成大事的男儿来说,是极为不利的事情,反之来讲,女帝想借姬如雪和萧砚联姻的事情,或许反倒是好心办坏事。
想到这里,女帝反而有些蹙眉失语了。
她一向担心的,无非是萧砚看不上歧国,但现下其既然有了太子之名,便需要歧国为其助力,两者紧密联合理当是大势所趋才是,可却没想到这一层。
但她转头一看,正见姬如雪那清冷气质外外加因稍稍抿嘴而生一丝倔强模样,实在是一个清丽美人,便突然生出一个心思,而后轻笑道:“雪儿,你可想要自由身?”
姬如雪不由一怔。
女帝却回头看向广目天。
“雪儿的奴契,本宫记得此次一并带来了。”
后者点了点头:“是,奴婢已经交由妙成天。”
“妙成天,待会把此物送给太子。”女帝拍了拍仍旧怔然的姬如雪,道:“歧国,随时欢迎伱回来做客。”
妙成天猛地反应过来。
本来按照安排,这所谓的奴契是打算交给姬如雪自己处置的,无所谓她如何处置,反正女帝打算收姬如雪为义妹,再经此和萧砚联姻,故也只当其是一张废纸便是。
但此事或可能行不通,反而容易引得萧砚反感,倒不如直接把姬如雪‘送’给他。
一念想通关键,姬如雪已然有些失措。
女帝则执起她的手,稍稍一叹,道:“此番,就委屈你了,本宫知你素来将幻音坊当成自己的家,然而时至今日,幻音坊只会成为你的束缚。从此以后,你便离开歧国……”
“奴婢……”姬如雪竟不由慌乱。
“权当是为了歧国将来。”女帝松开她的手,硬著心肠折身。
“岐国恰逢机会,当不能就此于本宫这里脱手。”
“今后,和萧砚维系,就看你了。”
…………
蜀中,与饶疆交界处,一只信鸽扑翅落于木栏。
便有一手背刺有诡异且古朴纹身的手持起其足端信筒。
“呵呵呵……”
“回去,让虺王想办法去十二峒告诉李茂贞,就说是中原那人的命令。”
“歧国,要变天了。”
第226章 入局(一)
渐至傍晚,凉风入殿。
一正在打坐的墨发少年倏然睁眼,掩在层层纱布间的双眸中先是冷意闪过,然后才漠然盯著前方正稍稍弯腰进入大殿来的花脸小个子。
“你来做什么。”
墨发少年的声音显得很耳熟。
所谓的花脸小个子,此时却只是清了清嗓子,捏著花指以戏腔唱道:“为李亚子择天下伶人,途经渝州,特来拜见殿下~”
墨发少年冷笑一声,置于双膝上的手自然收起,从高台上负手起身,不徐不缓的走过去,道:“镜心魔,你知道我最厌恶你哪一点吗?”
那花脸小个子,也便就是镜心魔本人,此时闻言并不恼,反而只是躬身赔笑,进而故作惶恐道:“小奴,实在不知哪一点惹得殿下不喜。”
那墨发少年便先是嗤笑,然后讥讽道:“那就是你这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分明是看不起我,偏偏要如那人吩咐的那般,时时对我都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殊不知可笑之极?”
镜心魔一脸讶异的模样,叉手施礼道:“殿下实在是误会,在小奴心中,这普天之下,殿下乃是最尊,岂敢僭越……若是因小奴忙于晋国事务,而久未曾拜见殿下,让您著恼,小奴在这里向殿下赔个不是。”
墨发少年自然对镜心魔这炉火纯青的情绪转换已经麻木,不提这厮十数年来的多重身份,单单只是他能够一直稳居李存勖身侧伶人第一人的位置,就知其对于揣摩人心已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作态哄他一哄实在是轻轻松松。
但墨发少年并不领情,只是冷哼一声,全身上下散发著一股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冷酷气息来,沉声道:“他遣你来,又是为了何事?”
镜心魔附和发笑,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道:“殿下明察秋毫,小奴虽确实是路过渝州,但也刚刚好带了大帅的命令。”
前者不屑一顾,自知对镜心魔这副虚伪姿态已然洞察,便只是负手向著这大殿外而去。
“说。”
“殿下这些年的经历,小奴是尽数都看在眼里,经过这六年,殿下与那人已然相差无二,只差一个机会就可以成真了。而今,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墨发少年的脚步一顿,一直极力保持冷酷的双眸不受控的眯下去,语气亦稍稍变样:“何意?”
镜心魔自是听出了其语气中几乎无法掩藏住的急迫感,心中不由发笑,面上却仍然恭敬,一捏花指,指向前方:“殿下当知道,您和那位相差的东西,无非就这一身龙血而已,除了龙血,您什么都不差那位。若是有了龙血,您不是真的,谁才是?”
“我如何不知!?”
墨发少年不禁皱眉,狠狠的一拂衣摆,负手冷哼道:“这六年来,那小子的影子都没有我真,若有龙血,他还能看重那小子?”
“自是如此。”镜心魔赶紧捧道。
“别废话,是什么机会?”
“殿下莫急,机会虽有,也要抓得住才行,此等大事,自要徐徐图之,咱们一件一件来。”
镜心魔伴著墨发少年出了大殿,突然拍了拍手。
下一刻,眼前无止境的黑暗中,突然开始次第燃起烛灯,一直连绵向外,直至布满整个不见头的甬道。
甬道两侧,一尊尊似若丹炉的炉口中,一团团金亮色的火焰熊熊而燃,在石壁上,长明灯依次设列,灯火随著凉风轻晃,似乎可以迷人眼。
原来,这所谓的大殿,这所谓的甬道,这所谓一眼看不到头的长明灯,竟是尽数处于一座规模庞大、布局完整、层台累榭的奢华地宫内!
而就在这眼前的甬道之内,在那一座座长明灯下,数十个背负唐刀、头戴斗笠、脸配甲面的青衫不良人正环胸而立,进而都只是坦然注视著镜心魔和那墨发少年。
墨发少年一愣,却是终于露出了少年人该有的惊讶感,那一直保持不变的沉稳模样也一时荡然无存,甚而不由半退一步:“镜心魔……”
镜心魔的小眉毛只是上扬,嘴角带笑,并不出声,而后再次拍了拍手。
霎时,所有不良人尽皆单膝,整齐的犹如一个人一般。
“臣等,参见殿下。”
几乎是在同时,墨发少年的背脊上陡然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回头看了看镜心魔,后者则只是淡笑著对他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的下一刻,这墨发少年的手指便不受控的发颤起来,甚至连嗓音都带了些颤抖:“他……大帅、大帅他是要……”
“殿下还看不出来?”镜心魔施礼道:“这些小奴的同袍,百年来只受大帅一人之命,既谓之‘天魁’,世居藏兵谷,非天下兴复之事而不得出……殿下,你的机会来了。”
墨发少年咽了咽唾沫,听过镜心魔的话后,终于强自镇定下来,而后负手于身后,舔了舔嘴唇,终于看向甬道内的这些代号天魁的不良人们,犹豫了下,才压著声音道:“诸位免礼。”
几在同时,所有人都唰的一下起身,竟是没有称谢。
但就算如此,也已然足以让墨发少年激动不已了,他来回走动,简直压不住自己亢奋的心情:“他们,都听我的?”
“自是都听殿下的。”镜心魔拢著手,恭敬笑道:“这些,都是殿下成就大事的助力,大帅令小奴来此,为的就是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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