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莉塔的收容物日志 第416章

和被回忆起来的过去一同浮现的是一度抛却，但在过去习以为常的某种思考的方式。在那样的思考模式下，甚至连表情的细微变化和变化所需的时间也能精确到秒的观察——尽管可以观察。

——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玛格莉塔却完全不清楚。

姑且，对方是朝夕相处的家人的话，她还是可以明白这是因为“玛丽希望自己记得这件事的期望得到了回应”，但更深一层的，“为什么玛丽姐会有这样的期望”她还是完全无法理解。

——为什么？？！

不，没关系的，现在在这里的不是其他的任何人，是玛丽姐，就算不去读更深的想法也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忘记这样重要的事嘛。”

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玛格莉塔从玛丽的双腿上离开，坐在了床沿边。

“那个时候，你也是亲手给我戴上项链的呢。”

不过这个动作却被玛丽按住了，罗曼罗兰家的黑天鹅的表情就像在说着“这样就好”地，将手放在她的背脊上，沿着披散的金色发丝从脖颈顺到尾椎。

就像是在帮一只猫咪捋毛一样。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隔着衣服能够感受到纤细的手指和柔软的手掌。虽然姿势令人有些害羞，但又确实很……享受，无论是对抚摸的人来说，还是被抚摸的人来说。

的确，这似乎是玛丽姐最喜欢的吸收“妹乙太”的方法，可是……

“那时的事回想起来就好像还在昨天呢，一眨眼间，你也已经成年了，再过两年，欧琳丝也该进行成年礼了呢。”

“嗯，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呢……”

“就是说嘛，玛格莉塔，我现在还记得你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样子呢。”

“诶？玛、玛丽姐，过去的事就——”

那是……我……不，那不是……

“因为母亲大人在结束了哺乳之后就和父亲一起忙碌，而且作为继承人，为了成为能不辱家名的贵族，才两岁就被要求和母亲大人分开居住，贵族对待自己的子嗣还真是无血无泪呢。结果那段时间你天天跟着我，就像是把和母亲大人很像的我当作是母亲一样。”

“没、没办法嘛，那个时候还那么小，周围都是比我大好多的大人，只有玛丽姐看起来不那么大只，而且和母亲大人穿着漂亮的衣服，脸也像，还会抱我，身体也很柔软和温暖……”

“还总是吵着要我喂你喝奶奶呢。每次抱你都会往我的胸前吸个不停，心理上的断奶一直持续到四岁呢。”

“玛、玛丽姐！说好不用这件事再捉弄我的！”

那并不是我……不对，那是我，虽然是我……但是那不是……

强撑着进行对话，似乎也到极限了。

“……抱歉，玛丽姐，可以，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吗？”

玛丽姐一定没有注意到吧，因为，“我”努力学习、锻炼出来的假笑的技巧，就连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也看不穿。

可是，我……那个不是……

那个“我”，不是玛格莉塔·罗曼罗兰。

“玛格莉塔？”

“不，并不是玛丽姐的错，只是我，只是我有点……混乱而已。”

脸上的笑容依然完美，那是绝对不辱公爵继承人之名的完美礼仪。但在那之下，玛格莉塔·罗曼罗兰却连胃都要绞成一团，酸苦的胃液好像立刻就要从嘴里呕出，就像他每一次这样做的时候一样。

过去的记忆，想要割舍的记忆，不愿再用的虚伪技巧，宁可失去的混账思维。

因为回忆——而不是略微提起就重新塞回那记忆的深处，不对，是因为这些并不是“糟糕”的回忆吗？这些和现在的记忆，现在的思考，现在的玛格莉塔混合在一起，自己和自我——

说起来，一个人是如何被定义的呢？

容貌改变了就不再是了吗？

身体改变了就不再是了吗？

记忆呢？知识呢？思维方式呢？

还是说与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只要社会身份发生改变就不再是了？

又或者相反，这一切的改变都无法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吗？

“……咕……！”

漆黑的泥沼如同沸腾的大海一样翻腾，那些记忆少女猛地抓过毛毯，把脸埋在了里面。

“玛格莉塔？！”

耳边传来姐姐惊慌的声音，那双温暖的手摇晃着少女的肩膀，可是少女没有抬起头，她把脸埋在毛毯之中，让世界离自己远去。

冥想。

——我是玛格莉塔·罗曼罗兰。

——我是玛丽姐和欧琳丝姐姐到底妹妹，露娜大人的皇家圣卫，我是瑟莱忒小姐的伙伴。

冥想之中，玛格莉塔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语，如果记忆之间的对抗可以具象化，那就像是漆黑与洁白的色彩在不断和对方抗衡。

——我不是家族的继承人，我不需要那些作为家族继承人的知识。我不需要那些未来用来和贵族勾心斗角的思维。忘掉！忘掉！忘掉！即使无法忘记，也要把它们封存起来，一定要——

最终，那漆黑的泥沼退回了记忆的深处。

玛格莉塔慢慢抬起头，一种令人不快地感觉像蛞蝓般爬遍全身，这个时候少女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浓郁的花蜜般的气味弥漫着，让少女自己都有些目眩。

“……也就是说，回忆过去的事对玛格莉塔来说是一种伤害吗……我虽然有注意到她刻意地把过去的知识和技能之类的遗忘……”

“……对于玛格莉塔小姐来说，这是一种和过去割舍的方式吧，但借由与过去的割舍而建立起来的名为「玛格莉塔·罗曼罗兰」的自我度过的时间还远远无法和之前的20年相比，因此，越是想要与过去划清界限，当回忆起过去的事的时候，记忆和有所差异的思维方式就会对现在的自我产生冲击，原本，记忆就是最容易动摇人格的东西。”

房间里没有人，但是在隔断的后面，听得到玛丽和瑟莱忒小姐的声音。她们在谈论着自己吗？

唔，让她们担心了……

玛格莉塔叹了口气，从床上爬了下来。那令人憎恶的记忆被重新封存之后，身体的状况很快就恢复了。不过，少女下床的动静似乎引起了注意。伴随着一连串的小快步，握着圣银铳刃的玛丽来到了少女的面前。

看到自己的妹妹平安无事，玛丽松了口气，来到床边，在玛格莉塔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将她抱入了怀中。

良久，房间里重归平稳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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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明后两天还是请两天假，休息+攒一攒存稿.jpg

第762节 EP.116 宛如沙中之金的记忆

但是，将寂静打破的却并不是什么温柔的话语。

“……其实，我是有点生气的。”

“……玛丽姐？”

“我知道在成年礼的那个夜晚之后，你就决定和过去划清界限，但是啊……不要真的将过去的所有事都忘记啊。”

身体被微微推开。在极近的距离中，玛丽黑色的瞳孔就像一汪漆黑的水泉倒映在少女的眼中。那泉水微微沸腾，一种火焰隐没在泉水下，可无论是现在的玛格莉塔还是刚才的玛格莉塔，都找不到这火焰的来源，也无法理解那黑色泉水的沸腾。

“我……并没有把过去那些事忘记，我没事的，没关系的，玛丽姐。只是一下子想到了过去的事，不由自主地就变回了以前的那个人……”

她只能挤出一个连自己都能一眼看穿的勉强笑容，支支吾吾地说着。

“……回忆过去的事，对玛格莉塔来说很痛苦吗？”

意识到这一点，玛丽叹了口气。

其实不用玛格莉塔回答，她也知道那个答案。

很痛苦、很痛苦啊——那就是说起来可以如此断言的时间，不如说，直到成年礼为止的所有人生，曾经那位终将继承家族的年轻人都恨不得把它们从自己的记忆之中抹去，对于他相信那一定是让人无比痛快的时刻，就好像把伤口中的脓清理干净，将折磨身体的肿瘤取出毁灭。

玛丽明白的。

要说为什么，因为那就是连旁观者都能看得出来的事，作为同一家族的子嗣，居住在同一洋馆之中，她和欧琳丝是最清楚作为继承人的他有多么痛苦的。

他被要求成为一个“优秀的贵族”，然而为此所需要的却并不是什么美德和智识，那些在二十年里一点一滴刻入他身体里的素养即使以最宽大的态度来看也过于扭曲：

几乎病态的察言观色和揣摩心思、被要求能为家族的利益牺牲一切、面对利益能不择手段地夺取、要以说真话的诚挚去说每一个谎言——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大不了培养出一个虚伪的恶人。但另一方面，那些长辈又近乎苛刻地要求贵族的体面和荣耀，他们要求继承人还应仁慈、大度、对领民充满慈爱，要求高贵与正直，就像古典时期那些美名流传的贵族。全然不在乎那些古老的贵族美德和他们之前的教导本就是格格不入，甚至相互冲突的。

诚然，所谓优秀的贵族就是应该如此：无论何时都自信且言行高贵，面对家族和领民时荣耀而仁慈，面对敌人时冷酷而铁腕。在社交场上对任何人都能游刃有余地揣摩心理，不放过任何可以攥入手中的利益并且为了家族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切——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这样的分裂，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把自己变成这样优秀的贵族。

做好了这一边就会因为那一边没有做好而被训斥，另一边做好了但这一边没有达到他们预期。越是去揣摩人心而无法成功就会越是焦虑，在不断的失败中自信随之失去。于是需要自信的事情就会做不好，这样一路往深渊和崩溃的尽头疾驰的人生之中，到最后所有的努力、失败乃至成功都只会变成折磨，周围人的失望则又会加深这种痛苦。

玛丽是明白的。

虽然明白，但她却什么也做不到。她虽然是长女，但长女和嫡长子的地位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她不是没有向父亲说过这样的事，但那位公爵殿下每一次都只会用“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作为我的孩子，也必须要闯过这样的难关”来回应，每次都气得玛丽在自己的房间向芙拉·雅一起咒骂自己的父亲难怪可以成为恺撒外公的女婿。

在那段还没有玛格莉塔的人生中，她能做的仅仅只是和欧琳丝帮着他掩藏那倒错的爱好，尽己可能地去安慰、鼓励他，仅此而已。

谁会想要那样的童年呢？

又有谁会想要一个充斥着斥责和失望，只有失败的青春呢？

一些老人常常爱说年轻时要多吃苦，但那些苦涩的尽头如果连一滴甜美都没有，又有谁会乐意承受？

玛格莉塔想要把那样的回忆完全割舍，玛丽非常、非常理解，不如说是支持，因为人的大脑本就是会遗忘痛苦的事来保证精神健康的，可是——

可是啊——

“对于你来说，连一点想要留住的都没有吗？只是想要全部忘记，在那些记忆之中想要记住的、幸福的回忆、连一点都没有吗？”

“玛丽姐……”

——颤抖。

玛格莉塔忽然察觉到了。

拥抱着自己的玛丽在颤抖。尽管她竭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任何变化，但在紧贴的身体间，细微的颤抖是无法完全掩饰的。

玛格莉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的思考完全被玛丽的问题夺去了，在短暂的无言之后，她露出了一个苦笑，摇了摇头。

“……不。”

玛格莉塔有些虚弱地说着：

“我曾经也以为是这样，所以一股脑地把过去的记忆啊知识啊全部封存了起来，只是给它们盖上糟糕的标签，决定一辈子也不再去想起。即使偶尔想起来，也可以用那样单纯的印象和‘这些忘掉比较好’的借口这样简单地重新压制下去……像是和玛丽姐在帕列斯国际商贸部门的花园里说起来的那些一样。”

过去的人生如同荒寂的沙漠，又宛如深不见底的漆黑泥潭。

“可是，其实并不是那么单纯的。绝大部分都是痛苦的记忆，没有错，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开心的，幸福的记忆……只是，回忆起那些也会回忆起其他糟糕的记忆。玛丽姐，它们就像沙中的黄金，或者说像泥沼里的莲花。虽然美丽、珍贵，但仅仅是靠近它们就要承受烈日的炙烤、干渴与风，要浑身都沾满污泥，深陷泥沼，我……”

即使在其中也有珍贵的回忆如稀疏的星点闪烁。

那些记忆也曾经一度一同闪耀起来，告诉玛格莉塔，她过去的人生其实也不是那么糟，她所经历的黑暗和看不到尽头的折磨中，并不是没有丝毫的光芒。

可那终究是长夜，看不到尽头的长夜。

就如玛格莉塔并不会因为那些美好的回忆而变回原来的样子一样。一边星光稀疏，另一边却是新的黎明，只要还能分辨痛苦和幸福，最愚蠢的人也懂得应该怎么选择。

“我不愿意承受那样大的痛苦，仅仅是为了珍惜那些回忆……所以，我一股脑地把它们关了起来，知识也是，思考方式也是，想起来也只会联想到那些灰暗的日子……玛丽姐的成年礼，正是因为想起了那件事，想起了我也送过玛丽姐项链的事，所以过去的记忆连带着很多东西一起被想起来了，思考方式之类的，以前辛苦练出来的察言观色和伪饰表情之类的，身体很自然地就用了起来，可是……”

那些并不是玛格莉塔·罗曼罗兰该持有的技艺。

或者说，是玛格莉塔·罗曼罗兰所不想拥有的技艺。

正因为意识到了那是美好的，值得欢喜的回忆，玛格莉塔才会有那样大的反应，甚至产生和她意志无关的强烈动摇。

“原本，记忆就是最容易动摇人格的东西。”

被玛丽握在手中的圣银轻声地振动着。

“决意要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和过去的自己分割开来，这是一种简单的稳定自我的方法。不过在还不够稳定的时候，过去的环境和记忆很容易对自我造成冲击。不过，这的确是最简单，也最没有副作用的方法了。”

对于它的持有者来说，这是一个常见的问题，尤其是有些持有者并未离开她们过去所身处的环境时，这样的问题会格外的凸显。

“这个问题只能通过度过比过去更长的时间去解决。”

“……嗯，所以，玛丽姐，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关于我的过去的话题……”

“……不要舍弃。”

“诶？”

“正是过去的你让现在的你出现在这里，那些美好的回忆，还有成年礼时逃离的勇气，不要把这些都遗忘和压抑。”

“可是——”

玛格莉塔咬着嘴唇。

她正是无法做到这一点，才将那些记忆不加甄别地深埋，对于她来说那些记忆并不是古欧的一个个断片而是污秽的根系，哪怕触及美好的记忆，也会连带想起那些灰暗和阴霾。

“我知道，回忆会带出相关的回忆，而那些回忆都很难让人感到愉快，如果黄金不够多的话，也无法吸引人在沙漠中跋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