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103章

作者:橘赭Juzer

“她是犯了错,但我……您就当是为了我……”哈谢列泼与安格莉辛共枕了十几年,其中的感情与付出、如今的矛盾与痛苦,或许只有这位国王自己才知其滋味。

“图作不轨,自食其果。”温兹娜自语道。她不顾自己弟弟的求情,从腰间抽出了短剑,像宰杀一只动物一样,慢慢割断了安格莉辛的喉咙。鲜活的血液漫过她的颈部与锁骨,也淹没了这女人的呜咽之声——在她濒死的时候,右手还在向前抓握着,祈求丈夫能救自己一命。

安格莉辛的生机被这锋利的刃剥离殆尽,她的喉管被割断,肺部却仍凭着本能运作着,从那断处传出的喘息声令人毛骨悚然。

哈谢列泼睁大了眼,就这样看着温兹娜将自己妻子的脑袋一点点地割下,看着这熟悉的面庞吐出紫色的血泡——被杀者的脑袋在短剑的拉锯下渐渐从其躯干上分离,最后终于成了不会动也不会思考的死物。

安格莉辛死了,但事情却远没有结束,在这位长公主的示意下,一场大规模的清算行动席卷了全城,杀戮逐渐蔓延,复仇的火苗越烧越旺,所有人都在这血腥与恐惧之下噤若寒蝉,唯恐遭受池鱼之殃。

这场凶狠而残忍的报复造就了后来的温兹娜·波莱莫尼魔女,但同时,这件事却也让她后悔终身。

在丈夫莱尔多的眼中,温兹娜是一位温柔体贴的女人。早在哈谢列泼即位前,他们便孕育了一对儿女,两人皆不问政事,而此后三十余年的光景,过得也算其乐融融。在生活中,莱尔多公爵从未见过妻子使过剑又或是使用魔法,在他的印象中,温兹娜更像是一位温雅而可敬的弱女子,她喜欢作画,喜欢弹钢琴,她爱那一对子女,更爱自己的丈夫。

在眼见妻子杀人之后,莱尔多公爵的内心世界也随之崩塌了——他无法再将这一身血污的温兹娜同她过去的印象重叠起来,他的心崩溃了,在随着过去的温兹娜一同凋零死去。癔病的症状在他身上蔓延,将他丝丝缕缕地缠绕、裹实,他变得郁郁寡欢,深居简出,温兹娜的面庞与声音令他感到恐惧,他一见到她,就好像见到了世上最凶恶的野兽。

眼见丈夫日渐消瘦,肉体与灵魂慢慢枯萎,温兹娜心碎至极。她为他求医问药,甚至求神问卜,却依旧无法让莱尔多恢复健康。

梦魇与恐惧已然将莱尔多牢牢掌控,而在那些时日,温兹娜身上出现的变化则更是加重了这位丈夫的病情。年近五十的温兹娜已是步入了色衰的年龄,岁月终究在这面容姣好的女人脸上留下了一丝半缕的痕迹——但敏感多疑的莱尔多却发现,温兹娜似乎有了重返青春的迹象——她的脸颊变得饱满,皮肤变得富有光泽,而她的黑发正在变淡,似要变成一条条舞动的白蛇……

留存在温兹娜体内的魔女之血正在觉醒,而莱尔多公爵心中的恐惧却日益加深,三年后,他终于在这漫长的折磨中得到了解脱——在一次严重的癫痫症状中,莱尔多因呼吸衰竭而死去。当时,这位公爵身上满是捆痕和褥疮,散发出的气味更是难当——在最后的一年里,为了防止莱尔多自杀,温兹娜用尽了法子,但却仍不能阻止他的病情,以及摒除他对自己的厌弃。

想当年,温兹娜十五岁嫁给莱尔多,次年便为他诞下一子,而后又添一女。莱尔多给儿子起名为康森德·耶文利——此人便是南芬的父亲。莱尔多去世时,康森德早已成家立业,其父母的悲惨境况无疑给他们所居住的耶文利堡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康森德深知家庭因素会给孩子造成怎样的影响,因而早在几年前,在森特兰姆刮起腥风血雨的时候,他便将年仅十三岁的南芬从首都的贵族女校接回,并送去了克利金,交由当地的一位友人照看——而令他后悔至今的是,这位胆大包天的友人竟对自己家的姑娘暗生了情愫。几年之后——直到这两人结婚后的第三个月——康森德才从一封由其本人寄来的道歉信中得知了内情,他对此感到怒不可遏,旋即回信大骂其不知廉耻——而这位“友人”自然就是波云庄园的茂奇·达克仁。因为此事,当康森德再度见到茂奇时,态度便显得极为冷漠,但南芬对此却仍一无所知——她并不知道自己原是被父亲托付给茂奇的,也不知道丈夫与父亲曾经关系匪浅——她还以为,两人间这似有似无的敌意,只是源自于一位岳父对女婿的天生仇视。

康森德无疑是爱女儿的,他可以为了女儿的幸福而原谅她的一时愚蠢——他不仅祝福她的婚姻,还慷慨地为她补全了嫁妆;而同样的,关于其祖母温兹娜的那些血腥往事,康森德也从未向她透漏过一分一毫。在南芬心目中,祖母温兹娜是一位令人敬佩的魔女——她有着魔女世家与王族的混血——南芬为她而感到自豪,而她自己,她的身体里则流淌着西林斯、耶文利与波莱莫尼三大家族的血液,一想起这件事,她总是充满活力——这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信念,洛明各人看重家族荣誉,而家族荣誉也激励着她,要她成为品德高尚的人。

安格莉辛死后,强势的长公主很快又给弟弟找了个新王后,即北方边境伯爵之女——娥尔奈琳。娥尔奈琳那一年二十三岁,要比国王哈谢列泼小二十六岁。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温柔而又有个性,她的一颦一笑令哈谢列泼着迷,也冲淡了他心中的恐惧与伤感。两人进展迅速,在“刚上任”的第一年,娥尔奈琳便为这位年近五十的国王诞下第一子,并起名为坤德洛米菲。或许是因为受到了余毒的影响,坤德洛米菲自幼便体弱多病,但这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好处——在娥尔奈琳的六个孩子之中,坤德洛米菲永远是倍受呵护的那一个。

此外,安格莉辛的两个儿子,维德瓦格与阿尔温帝诺的命运也同样就此改变。那天,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二十三岁的维德瓦格正站在窗外,亲眼目睹了至亲的惨死,他深知复仇无望,于是当天便逃出了王宫,逃离了洛明各,从此竟不知所踪——维德瓦格的出逃,也令世人猜测纷纷,有人猜想,或许安格莉辛谋害亲夫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母亲的死与大哥的逃跑,以及不绝于耳的蜚短流长,让阿尔温帝诺脸上无光,这位王子本就厌恶权力斗争,而当娥尔奈琳与哈谢列泼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后,他便试着给父亲写了一封陈情信——在信中,他诉说了自己的难处与忧虑,并委婉表达出想要离开王宫的意愿。哈谢列泼当即同意了儿子的请求,那时,这位国王还沉浸在身体康复与重组家庭的双重喜悦中,半刻也脱不开身。

离开王宫后的阿尔温帝诺跨越了密恩山脉,去到了南方的克利金,他喜欢这里的气候,克利金并不像洛明各那样四季冰寒。随他一同前往的只有几名护卫与一位名叫沙德·西林斯的表亲——阿尔温帝诺在这里第一次听说了“人权”的概念——他怀揣着崭新的希望,四处搜寻着,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去处。萝齐米镇正是他梦想中的第二故乡,他在这里开办了酒厂,让这片沙漠绿洲变得富饶,他对工人们的慷慨给小镇带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生活的气息。

阿尔温帝诺时常将自己比作蒲公英,说自己只怀揣着小人物的理想,而如今家族兴旺,他便把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印在酒瓶上,让这传播渺小理想的种子再次散播出去——于是,萝镇酒厂的名头就这样打响了。

[166]委身者·受洗者(其十三)

早在温兹娜出嫁以前,她便见过伊芙特罗娜——那场梦幻般的集会,她至今仍觉难忘。

魔女-艾尼叶·波莱莫尼是温兹娜的外祖母,洛明各人。在一个世纪前——在克利金尚未建国的那段混乱时期,艾尼叶的名字与其事迹便已然家喻户晓。

艾尼叶与另外四位魔女,她们用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扭转了社会对于女巫——即善于使用魔法与炼金术的女人——的看法,并以古弗兰托语为依托,重新提出了“女术师”的概念,以新的称呼代替了旧有的饱含贬义的“女巫”一词。虽然喻教教会对她们的行为颇为不喜,但奈何教廷自身势力日渐式微,无法阻止这些有着克利金建国者做后盾的魔女集团去散播她们的思想。

克利金共和国建成之后,为了表彰艾尼叶等人为克利金所做出的贡献,建国者颐图恩——即第一任执政官——将西岸约联群岛中最大的一座岛屿赠给了她们,准予她们在这里建立自己的家园,并给予其有限的自治权。

于是,魔女们便在这群岛环绕的中心建立起了她们的乐园。家园建成后,年过六旬的艾尼叶以一位田园诗人的句子“清水偎绿茵,焕然更一新”为引,给此地起了个名字——“清水堡”。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名字与曾经因战争而毁灭的“清水堡学院”同名,不仅如此,那座学院也同样建立在一座海岛之上——即地处羽地西北的柏耳兰岛——以培养魔女著称。当年,年轻的安肯玫金也曾在那里修习过一段时间。

在第一代清水堡魔女相继过世之后,同是清水堡成员的建国者希歌妮和泰莉安姐妹便接管了这里,清水堡的一众魔女性格单纯,她们受其庇佑,不为外界所浸染,而直至今日依然如是。

年幼时,温兹娜曾随外祖母艾尼叶来到过清水堡,有幸参与了那次规模盛大的“魔女集会”,也正是那次,她第一次见到了伊芙特罗娜——此人年轻又漂亮,却被艾尼叶称作“老师”。

很难想象,伊芙特罗娜对于如今清水堡的建成,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艾尼叶等人重塑魔女形象与声誉的灵感,又是否来源于她的启发——虽然这些事如今难以考证,但至少,清水堡体系中所运用的那些艰深的魔法与纹印,多数还是出于这位伊芙特罗娜之手。

但在当时,年幼的温兹娜并未考虑过这些,她更好奇的是,伊芙特罗娜究竟活了多少岁——温兹娜听艾尼叶说,自打她认识伊芙特罗娜以来,此人的样貌就从未有过改变。

“要怎样才能活得向她一样久?我可以吗?”十几岁的温兹娜对此非常好奇。

“那你可要努力了。”艾尼叶点了点她的鼻尖,“想要像她那样,你要学好多的知识,走好多的路才行。”

温兹娜一直以为,艾尼叶这么说只是出于敷衍,而直至四十年后她才明白,对方当时对自己说的这番话,其实就是艾尼叶——这位魔女——对“领悟力”的一种阐释。

集会时的场面,让温兹娜终身难忘,不仅是她,几乎所有到场者都有这种感觉。当晚,三座大陆的几乎所有流派与教派的知名女巫和各路魔女都在这里汇聚,有老有幼,甚至还有亚族。温兹娜跟随在艾尼叶与伊芙特罗娜身边,行走在清水堡蜿蜒的小路上,这里热闹非凡——四处都挂着明亮的彩灯,地上铺着发光的地毯;女巫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裙装与长袍——年轻的穿着轻纱,又或是坦露出细嫩的腰腹与光洁的肩膀,年老的则穿得保守,但其衣帽打扮也更为花哨;在场的几乎全都是女性——也许会有一个半个身穿女装的男人混在其中,但只要不惹事,她们便也懒得拆穿;沿路的女巫与魔女们都在同伊芙特罗娜打招呼,她们都叫她伊得娜——无疑,这又是一个化名,神秘而又长寿的人总有不止一个名字;炼金师学徒的地摊总摆在人群中最拥堵的地带——她们卖的东西也不尽相同,有人兜售爱情的魔药与貌美的灵药(瓶子要比内容物更有价值),有人贩卖廉价的实验器材与药材(经过象征性的讲价之后,她就能便宜卖你,甚至干脆以物易物),有人耍起了杂技与把戏(觉得精彩?那就捧个场),也有人对占卜、相面很有心得(两年之内,你一定会找到如意郎君!);看完琳琅满目的商品,吃喝也不用愁——篝火下立着一排排的烤架,上面皆是鲜肥的猎物,长条桌上铺着红绸布,各色美食堆成了山,葡萄与美酒飘散出醉人的酵香,着实令人难以抗拒;地面上的女人们狂欢尽兴,而最令人瞩目的,则是一位穿着女仆裙的年轻魔女,她正坐在一把两齿钢叉的柄上,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能在人群上方歪歪扭扭地飞个不停。

这些闻名遐迩的女巫和魔女们或飘洋过海,或跋山涉水,来到了这日落处的僻静一隅,为的不是来这里观光,也不是为了和艾尼叶见上一面,她们是为了那位“伊得娜”。这位高深莫测的伊得娜,据说是从雅方图出来的大人物,她懂得魔法中最本质的奥秘,也深谙等价交换的炼金之道,女巫想要向她请教重返青春的秘法,而魔女也想和她讨教长生的诀窍。

虽说伊得娜是她的假名,但即便是与她走得最近的艾尼叶,也不清楚她这临时编造的身份究竟有几分真实——毕竟,能跨越两个纪元而依旧留存于世的雅方图,可不是谁都敢像这样明目张胆地去冒充。显然伊芙特罗娜自有她的目的,从她的行为上便能看出——她同那些魔女交谈着,她的高雅姿态与渊博学识令众人沉醉、倾慕,她们拜倒在她面前,就仿佛见了世上最英俊高贵的男子,宁愿听她差遣,任她摆布。

她对那些面见她的魔女说——我要一根完整的雪发,来看看你们各自的情况,只有如此,才能因地制宜,因材施教;就地取材,对症下药。

魔女们不疑有他,她们跪伏在她身前,让她从自己那或一绺、或成束的雪发中摘取一根,然后便一直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仰着脑袋神情专注顺从地听她传道。或许,伊芙特罗娜才是一位真正的占卜高手——凡是得她指点的人,要么激动得双颊发红,要么感动得热泪盈眶,又或者,干脆两眼发直呆若木鸡……显然她们都有了所获。

每当谈话结束,伊芙特罗娜便将那发丝还于其本人,魔女们恭恭敬敬地接回这本就属于她们的物品,将这鸿毛当成了开过光的珍品,小心翼翼地收好藏好。

这其中有何用意?——谁也不会留意,也不会有人在意——在这上百根魔女的雪发中,只有那么三五根,发根处缺失了半厘,这些被留下的部分,消失在这混乱的午夜里,再也无了踪迹。

狂欢的盛况直至黎明初现才结束,女巫与魔女们也因此尽了兴。在散场的前夕,艾尼叶也让自己的外孙女学着那些魔女的样子,跪坐在伊芙特罗娜的面前,让她指点一二。

伊芙特罗娜伸出手,为温兹娜理顺了头发,她没有去摘这少女的发丝,因为温兹娜那时还并非魔女。

温兹娜与她双目对视,看到伊芙特罗娜那张玉琢般无瑕的面庞,少女心跳得厉害——她平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温兹娜还记得,伊芙特罗娜当时是这样对艾尼叶说的:她(指温兹娜)虽不是天生的魔女,但却有一颗强者的心——有些人就是如此——他们的天赋不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是命运赋予的考验,它只被赠予适格之人,能在必要时帮助他们摆脱窘境——但,也只有醒来的蝴蝶,才有破蛹而出的机会。

温兹娜在清水堡生活了三年,由艾尼叶教她魔法与剑术,期间,伊芙特罗娜决定离开,因而向她们道别。临走前,她将一本书送给了温兹娜,还教会她一种特殊的施法手段——凭借此书,只要方法得当,便能让法术瞬间施展——这种施法方式,连艾尼叶都从未听说过。

她对温兹娜说:这算是一位朋友送你的礼物,如果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

即便是与莱尔多·耶文利结婚后的许多年间,温兹娜也仍对此人念念不忘。自那次分别之后,四十余年也就这样过去了,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就连艾尼叶过世时,对方也未曾现身。

近年来的遭遇迫使温兹娜的心境发生了改变,而这改变又造就了她的蜕变。

以前,温兹娜一直想成为像伊芙特罗娜或艾尼叶一样的人,她们平和又多识,不卑也不亢。温兹娜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希望能向她们靠拢,如此便走过了人生中的大半。直至安格莉辛东窗事发之后,温兹娜这才终于暴露了本性——手刃安格莉辛让她的本心得到了释放,而丈夫莱尔多之死同时也提醒了她,权力只有在冷静及克制的情况下,才能称得上是一柄利剑。

哈谢列泼恢复了健康,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对政事稍有疏略——不得已,温兹娜便在这段时间开始摄政。

对于怎样处理国事,温兹娜并不擅长,但她却误打误撞起了个好头——在这清算后的朝野上,每个知其内幕的人,都要对她心怀敬畏;再者,她上位的时机也恰到好处,当时,魔法战争即将进入白热化阶段,她在与大臣们的商议后,听取了他们的意见,决定向摩可拓派出支援,向南方战线投入兵力,用于缓解摩可拓对抗银森廷与基岚方面的压力——她以此来向世界传达了一个信号,中立的洛明各正式加入了盟军阵营。

哈谢列泼庸庸碌碌,身为君王从不愿做犯险之事,他只望在这场焚原的大战中保持中立,求得安稳;大臣们虽对局势看得透彻,但屡次进言却仍未能打动其分毫——如今长公主上台执政,她头脑清明,又听得进劝谏,怎能不令他们激动欣喜?

洛明各搭上了魔法战争的最后一班车。他们的加入,也带动了北方中部如萨兰多齐等一众小国放弃了中立国的身份,加入到了这场战争中去。在当时不算明朗的局势下,这样的消息无疑给盟军阵营带来了极大的信心。当时,洛德·哈维因作为盟军阵营的统帅,听闻汇报后,便已预感到战争的转折点或许即将来临。在振奋之余,他也想亲自见见这位长公主——通过传送阵,两人在克利金的恩施弥特城见了面,地点是世界炼金协会的办公大厅。战争期间,双方都未公开行程,因而当时只有少部分人知晓这件事,而这次的匆忙会面,便是温兹娜与洛德的第一次见面。

他们在这次会谈中,讨论了局部的战争势态以及相应的部署情况,并重新确认了合作的进展。哈维因对她表现出了十足的信任——他非常坦诚地表明了盟军如今正面临着困难,并很感谢她的付出。当时,他对温兹娜的欣赏溢于言表,对她匡扶正义的行为赞叹不已,就仿佛这场仗没了她便不能胜利了一样。

事后,有人评价说,一定是因为这位长公主长得漂亮,所以哈维因才会那样夸她,可事实却并非(至少不尽是)如此——哈维因深知机会来之不易——洛明各如今还并未成为盟军的坚定支持者,在其内部或许还有一部分人正在摇摆。他必须尽可能地夸大温兹娜在这场战争中的正向作用,才能让她身边的那些同行者明白,让其后的洛明各国王明白,这位新上台的耶利文长公主对于盟军来说,是不能被轻易替代的。

哈维因的认可巩固了温兹娜的信心,而这位指挥官的迷人气质,也让她暗自感叹——他真诚且勇敢,自信而富有智慧,一切男人该有的优点,他似乎无一不备。

这次会谈对于温兹娜来说,实在是大有裨益——一方面,她的摄政身份及其执政能力得到了外界的初步承认;而另一方面,哈维因在谈话中有意无意透露给她的提示,也让她有所启发。

会谈结束之后,温兹娜便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派系。哈谢列泼对温兹娜的态度有些复杂,他爱且敬畏着这位长姐,因而无法拒绝她所提出的要求,如此思来想去过后,便索性对她的决定不再过问,为图方便,甚至连瞻隆苑都任她差遣——哈谢列泼那时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其实对治理一个国家既无天分,也无兴趣,还不如交给他信任的人来做。

三年后,战争结束了,盟国取得了全面胜利,在此期间,温兹娜同哈维因另有过几次正式或非正式的会面,时间长了,两人也成了朋友。在哈维因的授意下,洛明各入盟后的好处也随着世界经济的复苏接踵而至:战胜国待遇,盟国最惠国待遇,以及其国内经济制度改革期间所享有的技术支持、各项特权……洛明各王国,这个沉睡中的古老北国,在一位魔女的呼唤中睁开了眼。

为表彰勇武者在战场上的功绩,瞻隆苑在王宫中举行了一次盛大隆重的封赏大会,而直到此时这些战士与将领才发现,他们宣誓的对象并非是坐在台上的国王,而是站在他们面前的长公主——如今再来看看,谁才是瞻隆苑的真正主人。

举办封赏大会的那天,哈维因也来了,他还带来了一个神秘人物——正是那位四十年未见的伊芙特罗娜,她的样子仍像温兹娜印象中的那样,未曾衰老。

温兹娜惊讶地看着她。

哈维因向温兹娜介绍——说这位名叫伊葛兰。他说伊葛兰听过她的事迹,因而很敬佩她,想要跟过来认识一下。

听着哈维因这喋喋不休的介绍,两个女人突然一起笑了起来,弄得哈维因有些不知所措——他后来才明白原来两人以前就认识。

“你现在终于取回了你的天赋。”伊芙特罗娜凑到她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她,“能借给我一根雪发吗?”

温兹娜点了点头——她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掩饰起了心中的羞怯与紧张。

[167]委身者·受洗者(其十四)

在摄政的最初一年,温兹娜几乎每天都要从耶文利堡赶去王宫,并在哈谢列泼的书房处理政务或商议政事,而当莱尔多病情加重之后,办公的地点便改为了耶文利堡。

家庭成员中有人得了疯病,在洛明各人看来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温兹娜对外隐瞒了丈夫的病情,只对别人说莱尔多公爵近来身体不适——在那几年,温兹娜把莱尔多“安置”在城堡顶楼的一间小屋子里,一直由她亲自照顾,而能帮得上她忙的,便只有一位在她出嫁时从王宫里带出来的老仆——这位仆人也是下人中少数知道莱尔多实际病情的人之一。在魔法战争即将进入尾声的那一段时间里,莱尔多去世了,于是议政的地点则又改在了瞻隆苑的训练营中,那里地处西城口,皇宫与耶文利堡则分立东西两端,贵族与大臣们多住在城中,这样更能方便阁员出入。

瞻隆苑训练营有一片偌大的操练场,内部有一幢大宅,是老国王——即温兹娜与哈谢列泼的父亲——从一位落魄公爵那里买下的,出于某种政治上的目的,老国王当时在平民中招收了一批三教九流,并让瞻隆苑的团员们培养成材,而在后来,这批平民在洛明各的西部和北部成功暗杀了几位贵族领主,人们这才知道西林斯家族居然还养了这么一群刺客。

可惜,老国王死得早,他那未竟的事业和磅礴的野心,并未被哈谢列泼继承下来。

确定好议政地点之后,温兹娜便开始了一系列的动作——训练营的大宅内部进行过一系列的改造,宽阔的地板被打磨得光亮,房间各处也都重新装好了窗幔与地毯,在温兹娜的指挥下,大厅中的特定位置都摆放好了桌椅。每次议事时,温兹娜都坐在大厅最内的主座上,座前台阶下的位置则预留给学者和书记官,有时也坐客卿和受邀的外宾(洛德和洛提兰这一对师兄弟就曾坐过这里,当时还因为他们的圣丰岳身份,闹出过一些乱子),贵族和大臣们(阁员)按照次序分坐在大厅两侧,若有中低层官员或民众代表及工会主席参与议事,则会被安排坐在席次末位。大厅中间留出了一大块空地——有时也会在这里为瞻隆苑的新成员举行效忠仪式。

凯耳国在魔法战争战败之后,上层迫于各方压力成立了代议制的议会,以此来做到分散权力,相互制衡,避免了军国主义复辟。温兹娜同时参考了凯耳与克利金的两种模式,以此来组建了洛明各的议政模式。在洛明各,阁员们议事的频率约在每旬(十天)两次,他们要向“主席”定期汇报各项事务,而除了商议政事,也要回答“末席”的质询——末席可以向阁员提出意见,又或表明反对他们的主张。温兹娜虽参与决议,但很少有否定内阁决议的情形——可事实是,作为王室成员,温兹娜的权力仍凌驾于内阁之上,洛明各虽在进行着各方面的改革,但其内核却是封建统治,这是无法轻易撼动的,可以说,若想要维持贵族与王室之间权力平衡,单靠这不算完善的代议制体系还很难实现——真正能让人安静下来的,还得是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

那天,长公主在耶文利堡召见了雨切,说了一番令人倍感吃惊的话,还将宝剑再次赠予给了他。

“是你应得的。”温兹娜笑着说,“这柄剑出于扇陆的名匠之手……”

“匠师巴律,我曾有幸认识他的后人。”雨切说。

“我倒是忘了,你是在哈坦长大的,坤德卢和我说过。”她点点头,“看来你也是个识货的。”

“巴律晚年铸造出的剑只为专人定制,更适合收藏,而这把剑大概来自于他的事业中期,那时的他兼具名师与匠人的风采,铸出的刀剑既锋利又坚实,最受剑客追捧。”雨切看着剑柄上的花纹,又说,“而且,这恐怕还是一把魔剑,我从未听说过他曾锻造过这种物品,如果不是赝品,那大概来头不小。”

“这是巴律送给魔女艾尼叶的礼物,以此来祝贺清水堡的建成。”温兹娜说,“丰岑一直惦记着这柄剑,想让我将此剑赏赐给伊布卢兰,但这师徒二人只知道这柄剑出自名匠之手,却并不真正识货。”

雨切听到她的话后,却沉默了。

“艾尼叶不擅长使剑,而我也同样剑艺不精。”温兹娜笑着说,“这种东西在我手上,最后只会生锈。”

“您真的愿意把它送给我?”雨切仍觉得难以置信。

温兹娜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我倒是听说,你在东部边境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未接受任何奖赏——所以我也想问问你,如果我愿意给,你愿意收吗?”

“回殿下,我不接受奖赏,是因为我并不需要那些东西,而且……那些大人们也从不关心我需要什么。”

温兹娜点了点头,“那就收下吧,你喜欢就好。”

“多谢殿下赏赐。”

“我能看出来,你很钟意这柄剑,所以你当时又是何故认输?”

若说理由,那大概有很多——考虑到剑师-丰岑与王室的脸面,以及避免与伊布卢兰结下梁子;又或是尽一位外乡人的本分,不做出格的事免得让观众受到惊吓、败兴而归……雨切隐约能察觉到温兹娜当时借自己剑的用意——这大概是对他的一种考验——如果说温兹娜身边不缺莽夫武者,那她一定是看重了自己身上的其他长处,如此看来,无论是手上的剑还是那场比斗的结果,其实都不算重要。

“因为我那时……不太敢接受。”雨切说道,他的理由真假掺半,“尤其是在刚才,当我听您说了这把剑的来历时,就更庆幸了自己当时的决定。”

温兹娜笑着摇了摇头,他挥挥手,对身前的几人说道:“算了,都下去吧。”

雨切和甘洛茨向长公主鞠了一躬,先行离开了,但坤德洛米菲仍站在原地——他今天很少说话。

温兹娜挥退了侍卫和仆人,坤德洛米菲这才坐到了她身边。

“雨切他……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三王子直接了当地问。

“他这个人——”温兹娜只说了几个字便停下了,她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如果说我见过的人有谁和他最像,那大概就属洛德了。”

“洛德·哈维因?”坤德洛米菲瞪着眼睛,“哪里像,性格还是实力?还是……”

“性格上——都是那么自大,且目中无人。”温兹娜此刻半眯着眼,态度有些懒散,这与她待客时的样子截然不同,“从实力上说,雨切虽然远不如洛德,但按照他如今的悟性和天赋,恐怕再过十几二十年就要赶上洛德了。”

也不知洛德现在在哪,如果他还活着,他又在干什么呢?——温兹娜心想。

“您说雨切目中无人?可我感觉他的性格很随和,恐怕在我见过的人当中,没有谁有像他这样的好脾气了。”对于姑姑的评价,坤德洛米菲十分不赞同。

“并不是说,目中无人的家伙就一定不好相处,我的意思是——他从来不说实话,不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也算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表现。”温兹娜说,“坤德卢,你认为他真的是把你当朋友?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善类,你要庆幸自己没挡了他的路,他杀过的好人恐怕不比恶人少。”

“您……”坤德洛米菲此时颇有些垂头丧气。

“我这么说你生气了?”温兹娜看着自己的侄子,脸上笑意盈盈。

“那位甘洛茨倒是不错,虽然出身卑贱,但这也是他的优点,他有很多值得你学习的地方。”温兹娜的语气漫不经心,像是说教,又像是唠叨,“如今来看,那些气焰嚣张的贵族其实还算不得什么威胁,这么多个世纪下来,洛明各也依旧姓西林斯……你该担心的是那些平民,如今教廷不与国王争权夺势,可民众的思想却也有了变化,东部的那些国家开始创制宪法,国王将国家让渡给了人民——若不是被迫,谁能将自己的国家转手相赠?咱们国家的诗人和学者去了那里,感受到了那里的混乱和热闹,闻到了革命的血腥子气,还学了一些新词儿……等回来之后,便开始着手写作,在文人圈子和公众面前大肆宣扬,他们这样捣乱,谁能不感到担忧?我甚至不敢给他们定罪,怕他们倒因此成了英雄,所以最多也只能将他们赶出去,让他们永远也别回来……有些事或许早晚会发生,而等你察觉到了,恐怕就已经身不由己了。如今我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我把那些贵族聚集到这里来,和他们谈这国家的出路——等我的工作完成了,那就轮到你们这一辈人上场了。甘洛茨了解那帮子平民,而雨切则……算了,说这些还太远了。”温兹娜看到坤德洛米菲皱着眉,于是停止了话题,“坤德卢,我最亲爱的侄子——就像雨切刚才说的一样——你要去了解别人的心思,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才能指使他们,离间他们,甚至控制他们。”

“说不定我那大哥有一天会回来,还有阿尔温帝诺……”

“别去指望他们,现在我只看好你。”温兹娜说,“如果有一天,你坐在了那个位置上,而维德或阿尔温回来了,那就不要留情,要尽快杀了他们。贵族的身份依托于平民和奴隶的认可,王族也是一样,若有人拥护他们,你的地位就会动摇——而这样的状况必然会发生,因为落魄者和投机者总希望趁乱获得好处。”

“姑姑,我知道您说的话都很有用,但今天可能不是时候,雨切他们大概还在外面等着我。”坤德洛米菲显然不太愿意听。

“好吧,那就去吧。”温兹娜挥了挥手,“刚好我也累了。还有,临走前记得把那姑娘也带走。”

温兹娜所指的姑娘,正是坤德洛米菲从阿乔-奥姆兰带回来的女死刑犯——甘洛茨曾对坤德洛米菲说,虽然她可以得到赦免,但恐怕这姑娘也无法再在此地继续生活下去,因为赦免并不代表洗清了罪行,她活着反而更要经受别人的唾弃与诘难,若弃之不管,她最后恐怕也仍是死路一条。当时,坤德洛米菲正为这件事犯难,结果雨切又立刻给他出了个馊主意,他是这样说的:“殿下,西海岸的法律曾经有过这样一条规定——若行刑人看中了自己剑下的女死刑犯,且两方都愿意接受彼此,那便可以免除犯人的死刑,前提是犯人必须终身履行她的承诺。虽然如今洛明各早已不再沿用这项规定,但我们现在就不妨拿来用一用……”

雨切说这话时,甘洛茨就在一旁听着,坤德洛米菲当即就想否决,结果却听甘洛茨说:“是这个道理,能为一名死刑犯人提供归宿的地方,恐怕也只有同她一样名声恶劣的刽子手之家了——我愿意为她提供庇护,但问题是咱们还没征得她本人的同意。”

事实上,女犯人严词拒绝刽子手,甘愿接受死刑的例子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在那段宗教与迷信盛行的时期,刽子手就是可怖与凶恶的代名词,嫁给刽子手?那和直接下地狱差不多。

坤德洛米菲连忙说:“你真这样想?这样当然可以,你也算是替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事。等到回首都之后,待事情都安定下来之后你再问——嫁给一名宫廷医师,那总不算难为她了吧?”

回到森特兰姆之后,坤德洛米菲将浑身是伤的女犯人送去了耶文利堡,让她在温兹娜那里治疗和静养——因为温兹娜认识一些很有名望的医生,或许会对她很有用;从另一方面说,坤德洛米菲也想让姑姑亲眼看看这犯人身上的伤,让她看看这被酷刑折磨后的犯人的惨状。

温兹娜是在一位魔女的教导与熏陶下长大的,她虽出身于王室,却算不上是一个守旧的人,她听完坤德洛米菲的讲述之后,也觉得这种刑罚实在过于残忍,但却并不准备改变律法。

“这实在是超出我的职权范围了,而且……现在也不到时候。”她向坤德洛米菲解释。

“现在不是时候,那又要等什么时候?”坤德洛米菲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要等你准备好了才行。”温兹娜回答,“坤德卢,我一直都对你说,做事不要只顾细枝末节——不然就会越做越乱。”

“但您什么都不做。”

温兹娜笑了起来:“坤德卢,该做这些事的是你的父亲。东部的那些人如今把治理国家当成了玩闹,谁赢了,就在那把椅子上做一阵子,也不管他是否真有能力。但对于咱们来说,政治却是会要人命的。想我刚做事的那阵子,即便那样小心,也依旧会有人说我是僭窃者——我坐在这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于是,坤德洛米菲又无话可说了。

女犯人在温兹娜那里得到了正式赦免,并在耶文利堡静养了几个月,她那些伤看着恐怖,却都是皮外伤,如今坤德洛米菲再次见到她时,她的伤都已经痊愈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疤痕的。

如今,甘洛茨穿着一身青色的医师袍子,这让再次见到他的女犯人感到十分惊讶——她没想到这位行刑人如今居然身在首都,也从未见过他穿这样华贵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