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赭Juzer
坤德洛米菲向女人简单说明了情况,并问她是否愿意“跟着”医师-甘洛茨。女人并未回答,她的脸上满是呆滞和木讷。
温和的阳光映照着北方的积雪,寒风呼啸着,首都的冬季气候使得女人消瘦的面颊又添几分苍白。
“你也别觉得自己是高攀了他。”雨切对女人说:“甘洛茨的过去或许还不如你……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是完全清白的?你们既然都不计较对方的过去,那说不定也能凑合着过日子。”
于是,女人点点头,跟着甘洛茨上了马车。
后来,甘洛茨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她现在是叫玛莉茵·甘洛茨。
在行刑前被关押的那段时间,甘洛茨曾与玛莉茵谈过许多次。玛莉茵其实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姑娘,从她杀婴的行为来看,或许算不上善良,但她那时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是被人骗了,对方自称是诗人,两人热恋了几个月,玛莉茵终于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妥协了——后来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男人却又害怕了,这位“诗人”违背了当初那信誓旦旦的许诺,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坤德洛米菲曾问过甘洛茨,问他如今对偷盗者的刑罚——轻则鞭刑流放剁手,重则斩首和绞刑——是否过于严苛,而甘洛茨却认为这样的刑罚恰当好处。他说:“对于乡绅和财主来说,即便被偷窃了几百枚金币,也都不算什么,但对于一家穷人来说,一枚铜板,又或是一件破衣服的损失,那都是致命的。”——可见如今洛明各穷人们的生活如何。一般的穷人尚且如此,更别提无依无靠的玛莉茵,上天一下子赐予了她两件宝贝,却未能向她提供养活宝贝的条件——她那时太瘦了,甚至连点奶水都挤不出来。她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以此向社会向命运也向自己施加报复,她为此痛恨不已。若有死后的世界,她希望能在那里与这两个孩子重逢,到那时再来履行做母亲的义务——但她又想到,无辜者与罪人在死后恐怕也再难重逢。她对牧师说,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就算是用自己的血去喂养孩子,也不会再那样做了。她的这句话,不仅让牧师,也让作为刽子手的甘洛茨都感到触动。
[168]委身者·受洗者(其十五)
连坤德洛米菲都能看出来——温兹娜似乎对雨切过于器重了。温兹娜将艾尼叶的剑送给了他,又在内阁商议时让他坐在客卿的位置上。
那些日子,温兹娜正在为一件事伤脑筋。
地处密恩山脉的西林斯堡被一帮来历不明的匪寇占据了,老臣努门森弗和一众人都谏言说,这群匪寇应该趁早剿灭才是。
密恩深处的西林斯堡其实与洛明各的西林斯家族并无太多关联——一个是上个纪元遗留下来的残垣,而另一个则是君权神授的北国之主。从考古挖掘的旧纪元文字记录来看,西林斯堡所处的密恩山脉原本是一大块平原,而在第三纪元末,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剧变,只过了约一个半世纪的时间,密恩平原就迅速抬高,最后变成了山脉,而西林斯堡和那片沃土,也跟着山峦的崛起而崩塌损毁。密恩山脉遮挡了北部的寒流,并聚集了西部来自起始海的冰川——这便形成了如今洛明各与北部一众小国的寒冷气候。洛明各王室的祖先十有八九就是来自于这片平原,而从这方面推断,“西林斯”这个姓氏也更像是古地名。
西林斯堡位于洛明各与克利金(曾经是西海岸诸国之一的沙肯国)的边界线上,在西林斯家族的漫长治国史中,出于某种目的,在洛明各的历代君主之中曾有数位国王向外界重申过西林斯家族对西林斯堡的所有权——长此以往,倒真有不少不明真相者以为这片荒无人烟的废墟就是西林斯家族的“祖宅”。
“这关系到脸面问题。”老臣弩门森弗虽坐在座位上,手里却还习惯性地攥着笏板,“这群不知死活的匪人胆敢在那里放肆,背后的原因恐怕没那么简单。”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不该去犯险。”温兹娜很反常地出言反驳,“您也说了,其中的原因不简单……这地方,他们占了也便占了,若是瞻隆苑在那里损兵折了将——这才叫丢脸。”
“密恩山脉矿藏丰富,若您任凭他们在那里恣肆,恐怕别人都要认为,这些恶人是您家的亲戚了。”弩门森弗这明目张胆的讥讽,听得在场的众人噤若寒蝉。
“若您这样说,那您去指挥这次剿匪工作可好?”温兹娜也来了脾气。
“恕属下无能,去不得。我看您这是想把属下冻死在那里,好图一个耳根清净……”
争论到了最后,两人都有些面红耳赤,却也说服不了对方。弩门森弗如今已年过百岁,可以说,温兹娜与哈谢列泼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有一层太傅的身份,是人都要敬他三分,洛明各境内几乎无人敢惹他。
“我会先派人去探查一下,再做打算。”哪怕只为了老人家的身体着想,温兹娜也要就此让步。
“殿下,若说咱们这里谁最了解匪寇,可能各位都不如我,不如……”终于,雨切开口了。
“听您的意思,以前是当过?”——雨切今天坐在这里,总有人心怀不满。
“这位是雨切·厄洛,他在东部杀了不少的匪寇……手刃的那种。若你觉得不服气,改天你也去试试。”弩门森弗倒是听说过雨切,他对温兹娜说:“的确,这件事让他去正好。”
听闻雨切要去密恩山脉探查匪患一事,伊布卢兰也自告奋勇,要跟着他一起前往——雨切原本是打算独自一人行动,但在温兹娜的授意下,他也只好捎带上了这位剑客。
临走前温兹娜又格外提醒他,潜伏在密恩山脉里的那群人可能大有来头。
春末夏初,温暖潮湿的风从摩可拓境内的大平原一路向西,沿路驱赶着北国的严寒气候。然而气温提高了,天气却愈加恶劣——天上下着冰雹与冻雨,泥泞的道路反复开化又冻结。
雨切同伊布卢兰向着南方行进,进入到密恩山脉的内部,这里寒风肆虐,入眼的皆是白茫茫一片。
按照长公主提供的路线,他们果然找到了西林斯堡——那座被断崖举起的残破建筑。
他们趁着一次下雪,在外围绕着城堡走了一圈。雨切只远远地看着,便感觉到这地方的不同寻常:若说匿藏在这里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那终归还是小看了他们。
“这地方要怎么解决供给问题?”雨切说道,“如果他们真是一群普通匪寇,恐怕早就饿死在这里了。”
“从沿路遇到的纹印陷阱来看,他们可能很擅长魔法和炼金术,而这片山脉又蕴藏着大量的天赭石矿,足可以让他们挥霍——在城堡里种一些吃的,再出门打一些野物,大概也能过得不错。”伊布卢兰随即又想到,“再不济还可以吃人。”
“还有这地角。西林斯堡只有一处入口,若这里遭到了围攻,那就是退无可退了——除非用绳索又或是别的方式逃出来,但那样的话就不能骑马,这样又能逃得了多远?除非他们是一群会用法术赶路的魔法学者——我见过的土匪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也许他们认为自己不会被发现,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仰仗。总之,能在这种恶劣条件下生存下来的,肯定不会太蠢。”
“等一下……我看到引雷器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听说这东西造价不菲。”雨切说道,“我甚至都想不出那里会住着什么样的人。”
“我同意,我一点都不想靠近那里。”
两人经过了十多天的观察,最后得出了结论——如今占据了西林斯堡废墟的那群人,也许并不是匪寇,而是一群神秘的危险分子。
正当两人谈话时,他们身后却响起了一声清咳,那声音让向来冷静的雨切都感到脊背发寒——这人来到了他们身后,而他们却毫无察觉。
雨切和伊布卢兰几乎同时出剑,转头就向着这人身上砍去,可动作刚做到一半,他们就直挺挺地栽倒在了雪地里,仿佛身体突然间不听使唤了一样。
雨切仰起头,看到的是一副佝偻萎缩的身躯,和一张苍老而可怕的脸——不,那可不是人脸,那是披着一张假脸的不明生物,从它衣领处露出的角质鳞片来看,这家伙更像是乔装打扮成人样的矮小龙类。
它说话了,声音嘶哑如风箱:“你们是从北边来的?我的主子发话了,说留你们一条小命,请回去告诉那魔女——雅方图从无恶念,还望不要打扰雅方图做事。”
这诡异的生物迈开步子,左摇右摆地围着躺在雪地里的两人绕着圈子,它嘴里念念有词,又朝他们身上扬了些东西,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了。
而直到这时,雨切和伊布卢兰才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往我们身上撒的什么?”伊布卢兰检查着身体,却未发现自己有何大碍。
“撒的是盐……”雨切看着手中那一小撮白色颗粒,对此十分不解,“这是什么意思?驱魔?”
两人向着四周望去——那只生物仿佛凭空不见了一般,除了两人来时的脚印,这雪地上就再无任何痕迹了。
在西林斯堡地界看到的和发生的这些事,让雨切和伊布卢兰感觉难以理解,出于对这诡异状况的恐惧,他们只能草草地结束了此次探查,当即返程。
两个月后,他们回到了森特兰姆,向长公主如实禀报了那里的情况。
“既然这样,那就不用去管他们了。”温兹娜听到他们的汇报,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她说:“如果你们遇到的真是雅方图的人……或者说成员,那他们大概也不会逗留太长时间。大概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把那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但老臣弩门森弗对此事仍不肯罢休,他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想要让温兹娜派一队精锐过去“剿匪”,不得已,温兹娜又想了个法子——她把西林斯堡的事推给了世界炼金协会,她料想,这些藏在密恩深处的“土匪”既然是选择了那里,总有一些私造风露威金的嫌疑,而对于这种事,如今势力日渐壮大的炼金协会不可能放任不管,而西林斯堡地处两国交界,若洛明各不与其合作,那炼金协会就只能去找克利金了,能够光明正大地去西林斯堡遗迹群探查一番,他们大概不会拒绝。
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雨切便一直在为长公主做事——无论是与贵族外宾间的谈判、还是王室的出行陪同,又或是参与内阁会议,雨切都能胜任,而随着他对洛明各上层结构的了解与洞悉,他的做事风格也更加老练。这位前土匪头子深得王室的信任,与坤德洛米菲关系密切,而最主要的是,温兹娜也越来越依赖他,对他的看重程度甚至超过了瞻隆苑的一众亲信。
时间是在圣宗历元旦后的某一天,长公主又一次在耶文利堡召见了他,正如两年前的那样,坤德洛米菲与甘洛茨也在,而这次则又多了一位弩门森弗——这位老臣也十分欣赏这位年轻人。几人坐在客厅里,窗外下着小雪,炉火烧得正旺。今日的气氛不像是君臣之间的会谈,而更像是亲朋间的年初小聚,温兹娜心情不错,她似乎有事要对雨切说。
雨切留意到,坤德洛米菲似乎异常兴奋,像是预料到了有什么期待已久的事将要发生。
这期间,温兹娜说了很多的话——她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外表仍很年轻,再加上其身份与岁月赋予给她的沉稳智慧,使得这位雪发魔女在她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里,能够长时间地保持着惊艳与迷人这两种特质。
她谈到了这几年都城森特兰姆的变化,谈到了那些发生在贵族与阁员身上的蠢事,随后又谈到了坤德洛米菲与他那些弟弟妹妹们的婚嫁问题。弩门森弗一改议政时的针锋相对,他对长公主谈的那些“私事”很感兴趣,有时也会夸夸其谈,但他如今年纪太大了,精力有些不济,在这半下午的谈话中他睡着了好几次,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姑姑,说说那件事吧。”眼见太阳快要落山,坤德洛米菲果然还是没耐得住性子。
“我本来是想在晚餐时说的。”温兹娜看着自己的侄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您现在就说吧,何必再等了。”
“好吧。”温兹娜点了点头,她看向雨切,说道:“可能现在谈这些有些早,但也是好事,就当是西林斯家对你的许诺——雨切,我有一位侄孙女,人长得漂亮,性格活泼好动,头脑也很灵光,名叫叶菲——前几个月我还去见过她——叶菲如今十七岁了,却尚未婚配。”
温兹娜的意思很明显了。
甘洛茨满脸惊讶,而弩门森弗的反应却不大——屋子里的人此时都在看雨切。
“殿下,能得您的器重和恩宠,属下心中感动不已……”若说雨切此时心中没有半点动摇,那是假的,“但在这件事上,还请殿下慎重考虑——我的出身不值一提——北方的那些贵族们很可能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雨切,这正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一个人功成名就,机遇可能比实力更重一分,咱们国家如今还有那么事要解决——”像是预料到了她要说什么,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温兹娜继续说道:“我会给你一个相匹配的身份:你娶了我那侄孙女之后,北方的两个州——我把希德姆、措兰克当做妆奁赠予你们,让你们在此地行使领主的权利,你将是洛明各最后一位名副其实的封爵,瞻隆苑的骑士和刺客也可任你差遣……”
雨切听到她的话,就像是受到了惊吓,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不仅是他这样,另几位的反应也都是大同小异——坤德洛米菲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兹娜,甘洛茨张大了嘴,老臣弩门森弗也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完全清醒了过来。
洛德·哈维因、哈克森·海德、纳妲·安肯玫金……人们称他们是英雄,而这些人也都有一个共性,无论寿命长短,他们的青年时期都要比普通人长得多,这并非是因为命运的垂青,而是领悟力在发挥效用。
“领悟力”是亚族们经常会提到的一个词,而每一个种族,他们的语言又对这个词有着不同的解释——在精灵的语言中,兼有“本质”与“死亡”的含义;在矮人的语言中,又有着“求真”与“奉献”的意思;在古老的万兽族,则有着“怜悯”与“宽容”的解释……他们奉行着各自的生存哲学,并以此获得了悠长的生命——绝大部分人类都不相信这一点,但在温兹娜看来这却是真相,她发现——长寿并不是一种种族天赋,而是因为,这天地间有一种冥冥的力量,它能给予坚定者力量、赋予博学者清明,也能让求真者长存不老。
雨切并不清楚自己的天分究竟有多高,但温兹娜却注意到了——如今这位半雪莫只有三十多岁,却能在茫然无知中超越了自己的境界——她深知,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为洛明各带来巨大的改变。
“这些是我可以许诺给你的,而我现在也需要你的一句答复。”她对雨切说。
[169]委身者·受洗者(其十六)
雪夜。森特兰姆城中一片静谧安宁。即便今天已是元旦后的第七天,市民们也依旧沉浸在新年的氛围中。
街巷中,几个孩子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正在路旁堆着雪人,他们欢闹着,将煤渣镶在雪人的脑袋上,赋予了它滑稽的五官。一位老先生坐在马车上,在摇摆的铜铃声中昏昏欲睡,他刚从朋友家出来,怀中还捧着一壶热酒,马车渐行渐远,只留下一片车辙与蹄印,而这痕迹又在飘散的雪片中慢慢溶解。
在王宫第一大街上,两位剑客——伊布卢兰和雨切——正坐在酒馆前的木台阶上。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就连寒冷的夜风也没能让他们完全清醒过来。
“我还是弄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接受……为什么?”今天,伊布卢兰不止十次地向雨切问过同一个问题。
“你看……是什么把咱们困在这里——一具身体,一具有温度的死尸……就把一缕活生生的灵魂困住了。”雨切心情不算好,他仍在答非所问地慨叹:“咱们喝了点酒……于是身子变得迟钝,好让灵魂暂时能从这惹人厌烦的理性中解放出来……朋友,这生活就是一个笼子套着另一个笼子,洛明各虽然很大,但它终归还是一个笼子。这世界也是一个笼子,它把咱们牢牢困住了——没办法,那就活得自由些吧,你说是不是?那女人……她给了我一把剑,我的确想要,所以我就收下了,因为这剑让我想起了故乡的一位姑娘……长公主说,她想把她的侄孙女许配给我,但早在十几年前,我完全可以娶一位当时我很喜欢的姑娘,过上比她许诺我的更幸福的生活——但我那时没有……我发现,每当有几条路摆在我面前时,我总会选择更困难的那条,毫不例外——朋友,你说这是为什么?”
“谁知道呢。”伊布卢兰嗤笑了起来,“我师父说你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可能这就是聪明人的选择……但我是蠢人,我看不懂,所以我还是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
“聪明人可不会像我这样,总把自己往绝路上引……所以甘洛茨才是聪明人。”雨切说道,“其实我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它威胁我说——‘如果你这样选,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每当我听到它这么说,就开始不由自主地犯傻……我猜,一定是有什么邪恶的东西附在了我的身上,控制了我的思想。”
“哈哈哈……”伊布卢兰突然仰头笑了几声。
雨切向他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有那么好笑?”
“不好意思,我是想起以前的一件事了。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西林斯堡的时候,那怪东西朝着咱们身上撒盐……你说他是在驱魔——如果说你身上附了什么邪物,那时候就应该被治好了才对……”
“当时还真是凶险。”雨切感慨道:“我当时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了,心里还有点高兴。”
“你有厌世的情绪?这可不太好……”
“不,我还是挺愿意活着的,也热爱这个世界……而且越乱越爱,因为它总能带给人惊奇。看它怎样用现实反驳我对它的看法——没什么比这个更有意思了,它肯定是有限的,但又总比有限大一点。”
“你应该去当个诗人。”伊布卢兰说,“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把不成熟的想法说给别人听的,要么是孩子,要么是诗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并非幼稚或者傲慢,而是怀揣浪漫的理想。”
雪仍在簌簌地下,轻盈而不停歇——似无声的琴弦,要将这城市温柔掩埋。
两人举起杯,干下了一杯热酒,醉人的热气萦绕在鼻腔与胸腹,使他们更添一分醉意。
雨切看着雪景,陷入到一种安宁混合着忧郁的状态之中。
一部分人厌恶下雪,是因为雪让他们想起忍饥受冻的旧事,又或是其他不尽如人意的过往;但大部分人仍喜欢下雪,因为这样的场景或有意或无意地让他们回忆起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雪是自然界中普遍存在却又十分梦幻的事物,它慷慨地将自己挥洒在污浊的大地之上,将一切化为纯净,它让孩童们第一次感受到改变与创造的乐趣,激起了他们对世间的好奇——几十年过去了,即便世界之于他们再无惊喜可言,但这些感情却仍留存在他们的心底。雨切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想起扇陆台地上的雪与雾,想起嘶鸣的蝉、扑腾着翅膀的蜻蜓和水中畅游的鱼——只要把它们攥在手中,便能够感受到这渺小生灵的生命跃动——那时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惊奇;他又想起剑术师家的几位兄弟,他与他们一同长大——在剑术师严厉的目光下,他们执着木剑,日复一日地在后院的沙地中练习,无论风霜雨雪都未有过间歇……只有回顾往昔时雨切才发现,那时的生活才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风雪弥漫,空旷的街道上现出一双影子——这两人提着一盏灯,趟着雪向着这边慢慢走来。
伊布卢兰从台阶上跳下,望着远处的人影,说道:“雨切,你看看,那不是三王子殿下吗?”
雨切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同伊布卢兰一起站在街边,等着坤德洛米菲走来。提着油灯的人是奈德利格——那位坤德洛米菲的贴身侍卫。这两人走到酒馆门前,两位剑客恭恭敬敬地向王子行了一礼。
“我是偷跑出来的。”王子朝他们挥了挥手,“去找个房间吧,咱们在这里喝几杯。”
伊布卢兰领命进了酒馆,和老板交涉去了。坤德洛米菲今天穿着防雪的大氅,倒是有了一点王族的派头,他一开口就对雨切抱怨:“你这几天一直没来找我。”
雨切低下了头,他没做任何辩解。
“姑姑……长公主她没有生气。”坤德洛米菲说,“也怪我太心急了,那件事本来就是我向她请求的,但我没想到她居然提出了那种要求。”
说来也可笑——坤德洛米菲一直把雨切当成朋友,他做事前总喜欢征询他的意见,平时也愿意和他一起外出打猎,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向他请教剑术……他见温兹娜对雨切如此看重,又联想到了他们两人这同样不凡的样貌,心中就总有些不踏实,后来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才有了温兹娜赐婚的那件事。
叶菲·西林斯是阿尔温帝诺的女儿,她曾来过森特兰姆几次,坤德洛米菲对这位小自己几岁的侄女颇有好感,他认为雨切和她在一起一定会很般配。
他认为靠谱,便对温兹娜提起了此事,而温兹娜也马上同意了下来。事实上,温兹娜也有这样的打算——但她又想得更远一些,她想借雨切之手为未来的坤德洛米菲扫清障碍,而有着王室直系血脉的叶菲能作为雨切的妻子,有些事便能够做到顺理成章——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温兹娜甚至考虑过让雨切作为摄政王或直接让这对夫妻登基的可能。
温兹娜对西林斯家的未来有着深深的忧虑,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危机如暗流涌动,王权或因此倾覆。
酒馆的木墙并不能阻挡大厅的喧闹,这气氛刚刚好。坤德洛米菲脱下大衣和手套,他一坐下便说:“甘洛茨的第二个孩子快要生了,他最近忙不开。”
雨切点点头,没有吭声。
“甘洛茨还对我说——看轮廓,也可能是两个。”坤德洛米菲又说。
“什么两个?”伊布卢兰不解。
“双胞胎。”雨切替王子解释。
屋子里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显然,这四位单身汉还不太擅长讨论这种话题。
“坐吧,奈德利格。”坤德洛米菲对他的侍卫说。
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仿佛都有着心事——堂堂一位王子,居然窝在这样一个角落里,喝着闷酒。
“真应该让你们尝尝萝镇的酒,要比这个好喝多了。”坤德洛米菲说。
“好不好喝不重要,我只看重结果——能喝醉就行。”雨切说。
“那好办,改天我送你一瓶蒸馏酒,也是萝镇酒厂生产的,奈德利格以前见识过,刚喝了几口就受不住了。”
“嗓子哑了七八天,简直就像吞下了刚出炉的火药。”坐在一旁的侍卫说起这事时,反而觉得挺自豪,“我怀疑那东西就不能直接喝。”
“居然还有这种东西,那我确实应该试试……”
几人围绕着克利金与摩可拓的酒讨论了一会儿,之后王子又谈到了罗革——那位跟随雨切而来的少年。自从与温兹娜混熟之后,罗革便被雨切送去了瞻隆苑的训练营,让他在那里学习剑术和识字。
“罗革在去年年末的任务中立了一次功,可能要被擢升当骑士了。”坤德洛米菲说。
“那敢情好,不过如今的武士阶级也不值钱了。”伊布卢兰说。
“但至少也算是有名号的一位了。”奈德利格手里捧着一杯酒,却是一口也没喝,“祖辈有人做过骑士,子孙也能继承个衣钵,若祖辈出了一位刽子手,那恐怕世世代代就只能靠杀头上吊养活着过日子了——罗革那小子和甘洛茨运气都好,他们碰上了一位好心的王子。”
罗革也是一位很有天赋的少年,但他的表现却一直被雨切的光辉所遮掩,谁都未曾察觉。
“是我运气好,碰到了他们。”坤德洛米菲笑着摇了摇头,“这才过了两年,我就感觉自己改变了不少,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在认识你们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长进。”
“您还是太谦虚了——您的一些品格,是别人想学都学不来的,这也是我最佩服您的地方。”
他们互相恭维了一阵子,坤德洛米菲又问雨切:“你当时拒绝得那么干脆,真是太让人意外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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