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赭Juzer
“你找到他们了?”伊芙刚问完,又自答道:“你应该是没找到,要不然就不会去当土匪了。”
“差不多是这样。”雨切笑了笑,“结果不怎么好。”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伤人,伊芙又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倒是那位剑术师……你不打算回去看看他吗?”
“我……其实更想留在您身边。”雨切说。
两匹马在夕阳中慢慢前行。他们面向着橘色的太阳,温暖的色调融进了旅者的背影——挺直的腰背,摇曳的马尾,两条瘦长的影子延展向了他们走过的路。
“这匹马有名字吗?”伊芙问雨切。
“没有,在我们那儿,哨声就代表了马的名字——若真给马取一个像人一样的名字,是要被别人笑话的。”
“你们那里?是指洛明各?”
“更早一些的时候,我刚进匪帮的那阵子。”雨切将手指抵在唇上,吹出一个哨音,白马仰起头,也配合着发出了一声鼻音。“那时候,我们更习惯用暗语和口哨,只要吹出一种固定的调子,马儿就会回应我们的呼唤——每匹马都有它们自己的韵律。”
“原来如此……”两人并排前行,伊芙打量着他身下的那匹白马,“这匹马也很聪明,你好像从不对它下达指令,但它却能读懂你的意思。”
“养一匹马,从驯马开始。马和人一样,有它们各自的性格,而且活得越久就越有智慧。”雨切说,“以前在哈坦的时候——您也知道,那里地势复杂,所以又被称为扇陆台地——当地人要在崎岖不平的山地上修路,如果路很难修,他们拿不定主意了,就会赶一匹尚且健壮的老马过去,让它自己选一条路下山——然后,人们就从它走过的地方修路。”
“真神奇,听着就像寓言故事。”伊芙说,“我没去过哈坦,倒是敏希——我的那个妹妹现在还在那边读书。”
“哈坦也是个好地方。”雨切望向南方,但此时只能看到一片逐渐没入黑暗的旷野,“众多学者都在那里聚集,他们研究天文和地理,也破译古代的文字,而克利金人一直都是他们的拥趸,要不然也不会学着他们,大力发展古代科学与技术,还用古弗兰托字母作为克利金文的字根——这倒的确对钻研数学有好处。”
说到这里,伊芙又想起他刚才写的那封信,于是便说,“等改天你也教教我怎么写洛明各文字?说不定以后还能用得上。”
“那好办。”雨切点点头,“您准备向我学习,而我也想着要向您学习——不如您也教教我怎样写克利金文吧?”
“以后别用敬语了,就好好说话。”伊芙摆了摆手,“那就这样定了,咱们互相学习……”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伊芙才对这位强盗头子产生了一些兴趣。
能先一步学会沉默也是一件好事。在一次严肃的旅途中,交谈并不只是为了排解孤独,也是为了分享——就好像分享食物与水那般,是一种根本上的需求。**与本能会在缺乏道德约束的环境下露出它的丑态,只有依靠语言,依靠这理性的根源,旅者们才能避免感官的退化,才能从这荒芜的原始之中重拾文明的边界。
[176]黑魔法·白魔法(其一)
“我的命运似乎近在眼前。人总是需要在最懵懂的时期决定自己的将来,又或是自作聪明地将自己断送。从出生开始,第一次触碰,成长,完成学业,然后再到恋爱,结婚,生子……每个人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路,在不断的尝试中改变,然后一次次地后悔。人们以为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确,对于一群人来说是这样——陌生的人从你身边走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庸庸碌碌……但对于个人,每一件事却都是大事,只一次触碰便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永恒是一种错觉,人总以为人生路很长,但其实终点近在咫尺——人的一生无法积累任何东西,而当我意识到死亡临近时,又似乎能听到一种呼唤,它在向我索要一样东西,一样有价值的东西,来向活着的那些人证明我曾经存在过。它是那样的固执,像细密的筛网,将一切琐事从我的生命中剥离,让玩乐与消遣变得罪恶,以至于我食不下咽,少言寡语,连睡觉时都在惦记这件事,仿佛我之于人世,真的欠下了一笔巨债——这要我怎么办?真让人叹息不已。”(伊莎波·迪席洛尔——《化蝶者述》)
九月上旬,海岸线,西约联群岛阴雨连绵。此时正是正午潮涨时分,岛屿林立而危耸,密集地分布在薄雾漫漫的海上,它们千奇百状,高傲得让人难以靠近。
雨切说这里离目的地不远,于是从清晨开始,两人便一直朝着这边赶路,途中只匆匆喂过一次马匹。
下午,云层渐消,炽热的太阳向西奔行,拨开云帘与雾纱,于海面洒下厚重的金芒。骑着马,沿着起伏的海岸漫步前行,近处的海水混浊而起沫,与视野尽头的碧空形成鲜明对比。浪涛声不绝于耳,海水偃旗息鼓,它们在霞光下暗自收敛,露出湿润的沙地与浅浅的水湾,海鸟徘徊着,用锐利的眼寻觅着海中游的、岸上搁浅的猎物。高挑的海岛慢慢露出了它们的腰身与脚踝,这些奇异的岛屿如同山岭、崖壁般高悬,被侵蚀的底端层层叠叠,岩层光滑洁净而呈现出优美一致的曲线,穿行于此,仿佛行走于戈壁绿洲,漫眼的金黄,崖顶的碧色,四处了无人烟,却也生机盎然。
兜兜转转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雨切才找对了路——清水堡所在的那片岛屿虽大而广阔,却只有一处入口。那入口处向着海的方向,以现在的季节水位,只有在夜间才能趟着浅水通过。夜晚,一团淡青色的光芒从他们头顶一闪而逝,原来是清水堡的人等不及了,她们早就发现了骑马的两人——见他们在底下徘徊不进,料想一定是迷路了。
骑着马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进,这里的风光与底部迥然不同。茂密的植物遮盖了金色的月光,轻抚着访客们的斗篷与帽沿,夜行的动物拨动着草丛,追逐着硕大而灵活的荧光甲虫。少女本来还走在前面,没过多久却默默地放慢了行进的速度,给身后骑白马的让出了一条路——一缕蛛丝拂过了她的脸颊,这才让她有了如此的小心思。
在漫长小路的尽头,是一大片青翠的田野,这里地势开阔,晚风轻抚,潮湿的海风混着青草与苔藓的气息,带给人一种无比温和的舒适——温暖如春、清澈如秋。月辉浸润了大地,一片矮墙低瓦藏在树影之中隐约可见,而再远处,寂静湖泊藏匿在岩壁之下,只留下一团黑黢黢的影子,斜立的岩壁围拢着孤山,孤山之顶还隐约饰着一顶雪帽……那一抹淡白的确是雪,好像不是错觉。
当来访者为这奇异的风景而感到惊讶时,他们不免又想到,这奇异却是建立在另一个奇异之上的——这里是一座岛,一座四面崖壁高悬的近海岛屿。
“我想起来了。”伊芙回头对雨切说——旅途即将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便显得多而琐碎,“鲁格以前还乘船到过这里,他那时还研究过这片岛屿的成因。”
“那他现在研究出结果了?”雨切听到她说话,于是侧过了头。
“有一些成果了,但他还没发表出去……”伊芙望向东方的陆地,那里群山环绕,在羽地的西海岸中部,这些连绵的山是天然的堤坝,在冰封的涨潮季时阻挡了寒冷的空气与汹涌的海浪。
在去年冬,鲁格的著作已完成了第一部分的初稿,南芬对此高兴得不得了,她拉着敏希以及庄园里的几个仆人和厨娘,一起坐在客厅里,让伊芙穿上学院的裙装,把稿子一段段地念给他们听。鲁格写的东西实在是有些艰深难懂,其内容多用行话术语,又囊括了统计与分析,于是作者本人便不得不坐在母亲身边,耐心地做出注释,但仍让一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包括伊芙在内。南芬听不太懂,但仍是感动得落了泪,敏希抚着她的肩膀,少见地没有去嘲笑她,鲁格那天也像是突然开了窍,破天荒似的安慰起了这哭泣的女人,于是南芬又噗嗤一声笑了——看来,自己这不成器的小子也终于懂得爱人了。然后她又想:是啊,是该给他寻个妻子了。
一位雪发的魔女站在田野边的小路上,在夜色下,她的长发像一团飘散的云,蓬松而舒展。
伊芙和雨切下了马,与对方打了招呼。
“伊芙·哈维因?”这魔女笑着问,她的个子很高,几乎和雨切一样高。
“我是。”伊芙回答,“我来找希歌妮院长。”
“果然是你们,院长很早之前就对我提过这件事。”魔女点点头,“不过今天太晚了,不如你们先在学院那边住一晚。”
“就听您的安排。”
伊芙并不清楚清水堡的构造,也不知“学院”在哪。
两人牵着马,跟随这位穿着黑袍的高挑女人走向岛内。他们绕过了田野,走向一片林地——看那些树干的粗细,似乎也才种下不到十年。魔女自称“勒莉尔·科苏墨”,是清水堡的第三代魔女,也是学院的教师。
穿过那片稀稀疏疏的林子,入眼的便是一片二三层高的砂岩房屋,这些精致的建筑排列分散,围绕着一片砖石空地而立,藏在这岛屿中最为静谧之处,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人家的住处——这里就是她所说的“学院”。
清水堡的“学院”的招生对象并非魔女,而是男子——但门槛也颇高,通常,受邀请者会是名人或贵族的后代,且入学者的年龄不得超过十六岁,若到了二十岁,则必须离开学院,不论任何理由。学院是希歌妮设立的,而魔女们又常将清水堡戏称为“修道院”,因而学院的学生和堡内的魔女们都习惯称呼希歌妮为“院长”。
学院的存在使得清水堡有了不赀的收入来源,而经费无疑是科研者最稳固的靠山,这笔资金的一大半将会流向克利金与哈坦的数所大学,数年乃至数十年后再以另一种方式完成回笼。可以说,希歌妮在运用资金与人脉方面,正如她使用魔法时的那样——低调而收放自如。
学院的存在拓宽了清水堡在羽地范围的影响力,而这影响力又使得各国的王室贵族们都愿意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送到这里来,让他们远离政治与纷争,潜心钻研魔法与纹印的形式逻辑,探讨古语言的奥秘,又或是在闲暇时广交朋友……若能娶一位清水堡魔女回去,那姑且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希歌妮院长却不这样想。她把自家的魔女都当做宝贝,且对这些轻佻的小子饱含蔑视。几个月前,她得知赫林吉家的儿子在对学院的年轻老师大献殷勤,还暗地里称对方为“娇羞小教师”,心中便大为光火,于是派了清水堡最铁面的魔女拉齐纳娜“下山镇压”。拉齐纳娜是清水堡的第四代传人,今年二十八岁,这位小个子的魔女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有着公认的十分较真的性格,她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心思单纯,但这并非完全是成长环境造就而成的——按年轻一代魔女艾琳德的话来说,这女人完全是“缺一根筋”,大概是“有生理上的残缺”。
清水堡中留有一柄昂贵的钢叉,是二代魔女西莉·萨图露丝(希歌妮的同辈)的遗物,于是拉齐纳娜便拿着这柄明晃晃的钢叉下了山,像一尊神佛般游走在学院的各处——她谨遵院长大人的命令,像看鼠蚁一般盯着那群王公贵族的子弟,像最敏感的猫那样闻着同门姐妹身上的气味,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力图将这两种不相称的生物完全分割开来。
拉齐纳娜的怪异举止让教师和学生们平添了许多困扰,但也让学院的生活多了一些趣味。
勒莉尔带着两人进入了学院的区域,而此时拉齐纳娜就站在院门口,这矮个子正持着她那柄宝贝钢叉挡在他们面前,即便是作为前辈的勒莉尔朝她挥手,她也不让。
“娜娜,你跑出来干什么?”勒莉尔压低了声音问她,这位高挑的魔女与这位“四尺半”站在一起,就好像是在跟一柄钢叉对话。
“夫妮说你偷跑出去见男人了,所以我就出来看看是真是假。”拉齐纳娜义正言辞,“你也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
在两位客人的注视下,勒莉尔沉默了,她抱着胳膊,像是在强忍着发作。
“这位是谁?”拉齐纳娜看到她身后站着的伊芙,于是被吸引了注意。
“他们是访客,是来找院长的。”勒莉尔回答得有些不情不愿。
“后面那个男人也是?”拉齐纳娜只看了雨切一眼,便又转过头看向伊芙——她觉得,还是这少女长得好看。
“对。”勒莉尔说,“先找个房间,让他们去休息,剩下的明天再说。”
“先说明,男人是不能进清水堡的。”但拉齐纳娜并未罢休,她说出这句话,然后仰着脑袋,等待对方的答复。
“的确是这样。”勒莉尔轻叹了口气,她对伊芙说:“原则上说清水堡只有你能进去,在此期间雨切可以留在学院,但如果你能拿到院长的特许……”
“就按您说的来。”伊芙连忙说,“他只是陪同我过来的,没必要因为我们而破坏规矩。”
对此,雨切耸了耸肩。
拉齐纳娜满意了,于是又说:“这样最好,勒莉尔,这位姐妹你来安置,旁边这个带把的……跟我走,我带你去东面的房间。”
东面是年轻学生们的住所。
“就这样吧,有什么事的话,等到了明天再商量也不迟。”
于是,伊芙将马匹交给雨切,跟随勒莉尔去了学院西侧的教师住所。
“勒莉尔!”走到一半,拉齐纳娜又折了回来,她骑着那柄钢叉贴地飞行,在夜色下快得就像一条大黑鱼。“别忘了,让她洗个澡再睡。”她用手比划着,面容严肃地嘱托道,仿佛这件事尤为重要。
“知道了,去忙你的吧。”勒莉尔很不耐烦。
清水堡的魔女教师们都住在西侧的两栋三层高的红顶瓦房中,屋外的墙壁上爬满了生命力旺盛的蔷薇与常春藤。半路上,一名女子站在月色下的卵石路旁,赤着脚,头发湿漉,她只穿着两片内衣,朝路过的勒莉尔打着招呼。道路两旁种植着鲜花,有些凋零了,有些还是花骨朵模样,这些花被树枝与藤条草率编成的篱笆围拢成大大小小的圆形——不知为何,伊芙在看到这样的景象时,就突然想起了百里琳房间里的那张大圆床,于是她笑着摇摇头。她们进了右边的房屋,在一楼狭窄的厅堂里,有六个女人坐在一块羊毛毯上聊天,其中四位是村姑打扮,胖瘦不一,而另两位则顶着一头披散的雪发,模样清丽,显然是住在这里的魔女。这些人面带好奇与笑意,向勒莉尔打听着伊芙的身份,一位头戴方巾的妇女端起身旁的果盘,里面盛放着一些当季的水果,伊芙从中取了一颗肥胖的无花果,连声道谢。
分给伊芙的临时住处是在一楼靠西的一间小屋,屋子里只有一扇未上漆的小木窗,透过窗纱可以看到对面的另一栋公寓,以及西北方向的墨色湖面。
等两人进了屋子后,勒莉尔才开口道,她的声音像风一样轻:“想洗澡的话就去厅堂,楼梯口处有一间小浴室,可以泡澡,如果觉得累了,那就先休息,明天我再让人去准备水。以防万一,我还是先提醒你一下——别去西面的湖里洗澡,小心被小崽子们偷看。对了,你今年多大了?”
房间里有一瞬的寂静,伊芙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二十。”
勒莉尔笑着点点头,似乎并不惊讶,“好好休息,明天见。”说完这句话,她便离开了房间。
村姑们用爽朗的地方口音交谈着,声音从厅堂透过走廊传来;不知名的昆虫拍动着翅膀从窗口飞走,发出沙沙的声响;灰猫从墙下静悄悄地掠过,嘴里还叼着一只翠绿色的螽斯。
伊芙解下发带,望着窗外的树影摇曳。拂过田野的清风带有海洋和雨水的气息,像是蕴含着洗濯的魔法,吹散了发根与耳郭处的温热,使人有种浸泡在溪泉般的惬意。西约联群岛的初秋对少女来说是陌生而熟悉的——她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却一直梦想着能有这样一个地方。
[177]黑魔法·白魔法(其二)
在教师住所,伊芙睡了这些日子以来最踏实的一觉,也少见地赖了床。上午,时间刚过九点,勒莉尔的敲门声将她从美梦中唤醒,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给对方开了门。
“长途跋涉,累坏了吧。”勒莉尔很体谅她,“水已经放好了,去洗个澡吧,我已经通知清水堡那边了,她们今天就会派人来接你。”
“清水堡……是在哪边?”伊芙忍不住问道。
“就在湖的那边。”勒莉尔走到窗前,指给她看:“看见那上面了吗?”
透过窗纱,伊芙抬起头,视线顺着湖对岸的陡峭山崖向上看去——那座山屹立在水中,正如这世上的千万座山一样,既不雄伟也不险峻,但它占据了这座岛屿宝贵的二分之一地界,于是便承载了不同的意义。在它绿意簇拥的怀中,有一片秀丽的白色建筑静卧其间,那便是第一代魔女们的功绩与丰碑——亚兰亚岛的清水堡。
伊芙拿着换洗的衣物,即海德夫人送给她的那套月白色骑士服,去了厅堂的方向。勒莉尔给她指出了浴室的位置,那是一间由木栏杆分隔成内外间的小室,一打开门,热浪扑面而来。外间的角落放着藤条编织的篮子与洗衣用的木盆,内间则是浴池以及装着清水的大桶。伊芙探头朝里面望去,见空无一人后才迈步走进。潮湿的热气弄得人晕乎乎的,无论是哪里的公共浴室,似乎总酝酿着同一种气味,这种洗浴的氛围是如此的熟悉,让她突然间有一种回归旧世的感觉。
将换洗的衣物放在椅子上,熟练地盘好了头发,脱下穿了许久的内衬衣物,将其中最私密的物件藏在最内,然后匆匆卷成一团扔进脏衣篓中。
内间浴室的地面是青石堆砌的,光着脚踩在上面,能够感受到一种平整而粗糙的踏实感,被激发的炉心宝石散发着昏暗的橙光,悬在低矮的木质天花板上,映得池水微波荡漾。池中因混入了滚水而变得略微浑浊,伊芙伸出脚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但她等不及了,便决定试一试。
池子大概能横着容下七八个人,而她现在却能自在独享。走下台阶,去往水池的更深处,池底铺着一层卵石,踩在上面有一种将要倾覆的错觉。少女弯下腰,捧起温热的池水,润湿了身子,让皮肤慢慢适应这种灼热的感觉。
想想以前,就算是洗一次澡,也能让她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恐慌与兴奋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总是同时出现,迫使她正视一件事实:抛开身外之物,她如今所拥有的,正是她旧有道德观念中理应回避却又最为好奇的一类东西。在那时,一个混乱而好笑的想法曾在她的脑海中诞生——男子的伦理道德,再加上女子的体肤性征——如果自己就这样看光了自己,摸遍了自己的全身,那所谓的贞洁又要置于何处?可事实上,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都不能掩盖其命题本身的漏洞——“贞洁”一词本属于女子的伦理范畴,若要承认它的存在,那承载着这样一套道德观念的灵魂(主体)又要怎样体现?显然,人不可能同时履行两套相互矛盾的伦理体系,因而,想要避免类似的悖论产生,那就必须要做到性别与伦理之间的协调与统一——而从这方面来说,肉体难以蜕变,思想的可塑性却总是存在的,因而人只能改变其内在的思想。
伊芙慢慢蹲下身,让池水慢慢没过腰臀,水流向着她的怀里涌去,推压着肺部,舒张了毛孔,令她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她在池底摸索着,将卵石堆积在身子下面,垫出了一点高度,以便自己在倚靠着池沿时能从水面露出脑袋——她枕着头发,看着天花板上凝结着的水滴,渐渐地陷入到一种完全放空的状态。
通向室外的换气扇在慢慢转动,时间缓慢地流淌——就好像,当一个人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时,它却又停止了。安静与温暖的氛围,给人一种无喜无忧的幸福与满足。
隔着水面,她能看到自己纤长的影子。靠在池边,她抬起一条腿,用手指勾住了腿弯。直到现在,她仍为自己的身体而感到惊奇,惊奇它的美感,惊奇它的真实,惊奇那手指上的纹路与后颈的细绒毛:这是如今自己的样子,一个不安的灵魂寄宿在这里,她通过清澈的眸子看到了这样一个世界,而世界也在以充满怜爱的目光关注着她。
有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伊芙总会下意识地去忽略:如果事情真的如此重要,那为何不将它留在最后,留给将来更谨慎的自己去想?但也许现在是时候了——幽静而独处的时光是难得的,很适合用来自省,适合做一些放松的想象。
正如学画前先画方块,学琴时要练习运弓一样,当一个体系趋于复杂时,先行者便要教会新手如何熟悉并运用它们——老师按住学生的肩膀,不厌其烦地约束他们,制止他们的胡闹行为,他让他们牢记自己教授的经验与诀窍,并让他们反复练习……而直到学生失去了好奇心与创作欲时,他这才心满意足地说道:“很好,你们已经掌握了这门艺术,现在自由发挥吧。”于是,学生终于摆脱了老师的束缚,心里美滋滋的,想要完成他们一开始就计划做出的事业——但,他们这时又发现,曾经激动人心的愿望在这严苛的体系下似乎已经变得无知而幼稚,他们因此而感到盲目,不知自己现在为何还要留在这里,自由之于他们成了噩梦。
如今,伊芙就是这个学生,她还未曾摆脱老师的约束,但此时却已犯着迷茫了——生活之于自己究竟是为何物?她要走向何方?是人人都认同的普通而饱满的一生,还是孤僻而无牵无挂地离世?从社会对于一个女人的称呼,便能看出她此时的处境与身份:小姐、夫人、太太……又或是寡妇、姘头、表子,以及老处女——明面上的和暗地里的——谁也不能说,自己能对他人的指指点点满不在乎。在当今,在伊芙所处的社会中,一个丈夫,一个家庭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
关于男女之情——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平民家的女儿甚至要比她的男人更早知道那些事,以便能在新婚之夜顺利地完成献身;而在南芬那里,她虽不算避讳,却也不解惑——让女儿们保持着懵懵懂懂,似乎才是她的本意。但显然伊芙什么都懂。曾经的她就像大部分男性一样,对这些神圣却又下流的事物抱有着过度的兴趣。她还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听同龄人说,男人的“那玩意”可以放进女人的“那里”时,自己有多么震惊,以及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冲动——原来是这样……多么恰如其分!少年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他那时才渐渐明白,婴儿的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人并不是被“屙”出来的。随着他一点点地成长,曾经的好奇与惊讶在求知的路途中被逐渐转化,成为了认知与常识的一部分,而凭借看到的或是单纯的想象,他也学会了如何独自解决生理需求……像大多数少年一样,世间的诸多物质与欲望,那些花花绿绿之于他们,就像隔着橱窗的玻璃,是贫穷及贫瘠者不可支配之物,年轻人空有花不完的时间与精力,有着比其他人更多的渴望,却无用武之地,多么卑微和龌龊……想到这里,伊芙有些可怜起年少时的自己,但同时她又深感怀念——那时,少年的思想仍是干净而坚定的,是属于普罗大众的一部分,他能想到的未来,便是自己事业有成,然后娶妻生子,以及在人生规划中总也挥之不去的发财梦。这是平凡人的一生,但她那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平凡,以为自己仍是独一无二的——他要充实地过好一辈子,要读人生必读的一百本名著,要去人生必去的十个地方……他想,人生漫长,一定要不虚此行。
转变是潜移默化的,而非一朝一夕的——独处的生活安逸快活,自由自在,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容忍另一个人走进这片独属于自己的神圣领域呢?传统与教化并未在他们这代人身上起到多少影响——可以说,他们是自私的,但也可以说,他们是自由的。
开始时是为了逃避,而后又不免思考更多。独身主义之路说到底也并非简单无忧,狂欢是暂时的,存在的危机总会在若干年后侵蚀起他们的内心——孤独会在生病与老迈时降临,将郁郁寡欢的独身者踩在脚下。从这一点来看,一个人有了后代,生存的意义似乎也跟着有了着落——那些遗憾,那些未竟的梦想与新的希望,都被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新生儿的怀中,这懒惰的父母终于卸掉了一身的精神包袱,投入到了养育后代的操劳之中,他们牺牲了睡眠与金钱,按照自己的喜好培养孩子,绑架了无辜者的人生,直到让新一代人也同他们一样,遗失了天然的纯真与美德,消灭了好奇心与热忱。新生代们学着像成年人一样谈论着那些严肃而复杂的话题,心中抱怨却又循规蹈矩,看似成熟却又心性脆弱,碌碌半生不知为谁而甜,人世一趟却只为寻得一隅之地——春去秋来,盲目者依旧乐此不疲。
如果再活一次,选择会变得更容易一些吗?大概依旧很难。即便是有了一些经验,未来却仍难预料。人总以为自己比以前活得更精明,却不想以前有多难捱,现在有多安逸。
假如……对,只是说假如——伊芙想到——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和一个男人结了婚,那该是什么样子?终有一天,这男人要伏在她的身上,两人四目相对……自己可以接受吗?便于自己想象,她的眼前浮现出几个熟悉的面孔——首先是迪更,然后是梵比鸠,再然后是隆科……或许身材高大的林辛与女生相的奥利德恩也可以考虑在内,雨切呢?不,怎么会想到他……她想着想着,便捂着脸笑了,又羞恼地将池水泼到了天花板上——看来还不行,不能接受。那女人怎么样,和女人上床呢?想到这里,她的面容变得严肃,然后又是几个面孔从她的眼前闪过……停,打住!不应该去想这些——无论从什么角度都不应该……
此时,她正沉浸在自己邪恶的想象中,结果浴室外间的门被打开了,合页的响动吓了她一跳。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女——一位扎着马尾的雪发魔女——她将脑袋探进门里,目光一下子便锁定了坐在池中的伊芙。
“你好。”少女走进浴室,关上了门。此人穿着一身轻盈的白裙,明明天气还很热,却还穿着长靴,带着披肩。
伊芙见她似乎也是来沐浴的,于是便站起身打算先一步离开。
“你是伊芙,对吧。”陌生的少女解下了披肩,“我叫艾琳德,清水堡的第五代魔女。”
“哦……”伊芙站在池中,愣愣地看着她。
“我是来接你的人……是自己人。”艾琳德又补充道。她打量起了这位一直被院长念叨的少女。
多亏了百里琳的训练,伊芙的腰腹线条十分惊人,让还未见过世面的艾琳德看得入了迷。伊芙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防卫似的侧过了身。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头发还没洗吧?”艾琳德抬起头,用的是同龄朋友般的语气,“时间还早,不如咱们先说说话?一会儿我来帮你……”
伊芙点了点头,又坐回到了浴池里。
女人们总喜欢在一些特定场合下拉近关系。
艾琳德宽衣解带,进了浴池,她坐在伊芙身边,样子舒坦至极。
至此,伊芙才开始观察起对方。艾琳德个子也不高,大概和自己差不多,但从身形来说,却要比她更成熟一些,大概是有十六七岁的年纪。
伊芙蜷起了腿,将双手搭在大腿上。曾经,敏希还取笑自己这位姐姐,说她下身“光秃秃”的——于是从那时起,她也开始有些在意了。
对于自身,淡淡的自卑感与羞耻的心理似乎总也挥之不去。
“听说你是从沸蒙来的,我看过那边的照片,那么大的一座城市。”艾琳德说,“我还从未出过群岛……你们那里一定很有意思吧?”
“嗯,很有意思……尤其是节庆的时候,非常热闹。”
“你住的地方是不是很大?家里会请佣人吗?”
“嗯,会……”
“小姐们平时都是怎么消遣的?弹琴、绘画、看音乐剧?”
“差不多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是吗,那你平时一般会干什么?”
“我更喜欢出去露营,打猎……再就是学剑术……”
“你会剑术?”艾琳德看着她,目光中透着些许崇拜,“真了不起。”
少女长相娇俏,若仔细看可以发现,她的左右眼角下各有一颗小痣,这双痣长得对称而巧妙,不仅没有破坏她的精致相貌,反而更添了几分媚态——褐色的泪痣与微红的眼角,这便是上天赐予她的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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