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140章

作者:橘赭Juzer

[226]在凋零下新生:盖世之平凡·其七

弗希忒用小刀将苹果分成了四瓣,分给了众人。

“这真的能吃吗?”伊芙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苹果——这瓣苹果有着橙黄色的果肉,平整的切面处看不到果核。

“我先试试看。”作为弗希忒的学生,帕妮先做出了表率。

伊芙也试着尝了一口,然后皱起了眉。她说:“从口感上说的确与苹果很接近,但这味道……我怎么觉得更像葡萄?”

帕妮点点头,“准确说,是夜空藤的果实。”

夜空藤的果实是一种葡萄,其果实硕大,在城市各处几乎都能看到,得益于帕尔纳丝独特的纵深,在食用方法上,同样的果实在不同高度有着不尽相同的处理方式——最顶层光照足,产量大,甜度适中,适合直接采摘食用、做果酱或榨汁;中上层温度低,生长周期更长,更具果香,可用于酿酒及烘焙;底层贴近地面,环境温暖而潮热,果实易受真菌感染,这种腐败而干瘪的果实富含更多的糖分,可用于酿造一种特殊的、具有蜂蜜与果干风味的珍贵甜酒。

“的确如此,我就是想创造出一个葡萄味的苹果。”弗希忒说,“为什么汀奥内克与凶白同属于亚龙科?这颗苹果就很能说明问题——像这样的随意拼凑,在曾经的擎空界几乎成了常态,奥提格亚有着磅礴的知识,而祂也的确善于运用,也许早在创造出实体之前,那些奇异的生物就已被祂在脑海中穷举了一遍——于是,生物分类学就成了一个笑话。利用预言来创世,是不是和某类神话有些雷同之处?但我想说的是,奥提格亚的确有成为创世神的潜质——假以时日,若祂真将六面世界挪进了现实,让那些生物不停繁衍、进化……混沌之中必然会涌现出新的秩序。”

这位老师的话或许是有些启发性的,但此时却并未引得三位访客的欣赏——因为,姑娘们正处于深深的迷茫之中。

“也许我应该先解释一下奥提格亚是谁?”弗希忒摊了摊手。

“龙族圣神,擎空界的创造者,我知道。”伊芙说,“问题不在这里——或许,您应该先给我们一个主题,让我们知道刚才的那些话究竟围绕着什么在讲?”

“好吧……”弗希忒笑了笑,“说了那么多,其实咱们一直都在谈考古……甚至连历史都算不上。所以呢,咱们干嘛要那么关心过去发生的事?——伊芙,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因为……事情总在重复发生,所以通过考古可以预测未来?”她试着回答。

“不是预测,是打破。”弗希忒说,“人类自尘海而来,而在此之前发生过什么?奥提格亚创造了新世界,他的真正目的又如何——而在新世界被创造以前,末日从未造访过任何一片大陆与海洋……末日究竟因何而起?有谁在干预着这些事,而我们……我们是否是被困于一片时空之中,永世不能逃离?”

听了这位精灵的话,伊芙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咱们算什么?”伊芙问他,“一群被遗弃的……孤魂野鬼?”

“是迁徙的人。”弗希忒回答,“在岁月中迁徙,但行装有限,路上拾得了多少,相应地就要抛弃多少,于是,人们扔掉那些眼下用不上的东西,大步前迈,而到了后来,却又不得不为曾经遗失的旧物唉声叹气。我们要去向何方?求知的尽头是绝望,是寂静,但反过来说,我们却永远都不会面临这样的境地,因为知识是无涯的,不可证的事物永恒存在,而寿命又是有限的……即便我们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必然是绝望,但依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下去——你应该庆幸,世界终有坍塌毁灭的一天,但毁灭总在绝望之前到来……求知之路必然有头无尾,我们所追求的事物——说到底,与这灭亡无关。”

对于弗希忒的这些话,伊芙只能试着去理解——那些活过了漫长岁月的人,说起话来是不是都这样?

“人类的命运,与一个人的一生何其相似,我们永远都不会理解,也不必理解,以死亡为前提的积累究竟有何意义。”弗希忒又道,“一个主题,一个目标,或许会是一个人前行的动力,但什么主题是好的?博爱、公正、奉献,又比如一对一的婚姻……所有我们能接受的正面价值,也只不过是被过度包装的友善,又或是单纯的虚伪,而所谓的自由,也同样是一种虚假的概念,对于一个盲从者而言,自由是别人灌输的一种品味,一种癖好,而非思想上的解放——也正因如此,他们追求的也并非自由,而只是从反对与发泄中获得的满足,自由从未存在。”

“就是说……一切都是虚无?”伊芙试探着说。

弗希忒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他说,“不,我相信世界是真实的,而即便不是,我也仍愿意相信那颗葡萄味的苹果是真实存在的,我以我的经验创造了它,而你们又成功验证了这种经验的普遍性——不管怎样,你们刚才的确是吃掉了它,尝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虽然不多,但必须承认这一点。”

对此,众人会心一笑。

“开个玩笑而已。事实上,世间并不存在实在或是虚无,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文字游戏,是一种发明与创造,只有人类才会烦恼这个。”最后,他用这段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弗希忒的工作很忙,因为他经手的项目很多,经验丰富,所以许多人都愿意委托他来帮忙,期望他能从更多角度给出一些不同方向上的指点又或是独到的见解。在谈论到旧纪元人类与庇护地时,他又意外地提到了伊芙特罗娜这个人。

“就像你说的,有些人做事总希望先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在做事时精力涣散。图书馆如今在做什么?事实上,不仅是帕尔纳丝,其他种族也同样在收集那些旧书,我们将它们上传至中谷之地的一处信息中心,它的主体是在中谷洲外围的那片冰海之中——伊芙特罗娜四处旅行,并独自完成了这些事,她将那些隐世的族群联系了起来,于是我们就有了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可以即时交流,共同经营的数据空间。”

也就是说,在艾辛所在的那片中谷洲,有一个比帕尔纳丝图书馆更大的线上图书馆。

“得益于这里的位置,帕尔纳丝的数据贡献量一直居于首位,在千百年间,许多学者慕名到访,于是到了最后,这座图书馆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成了一处学术交流之地,旧纪元的各族学者在此齐聚一堂。”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伊芙问他。

“也许是在十个世纪以前?事实上我并未见过伊芙特罗娜本人,她来的时候我的老师还在世。”弗希忒说,“我听勒莉尔说,你是她的女儿,这是真的吗?”

“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懂,或许是吧。”

“好吧,我大概理解了。”弗希忒点点头,“在了解世界之前,的确应该先了解自己。早前,勒莉尔和丝翠琪去找纳薇兹了,谈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所以,纳薇兹就想让我来和你聊聊……但我现在认为没这个必要,因为你看起来并不蠢,甚至有点聪明……我指的是某些方面。希歌妮的直觉是对的,你的确需要找宁芙们谈谈——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众人这才明白,弗希忒为何今天会邀请她们来这里。

参观结束之后,在回宿舍的路上,伊芙刚好碰见了雨切,他那时正被六七个身材娇柔、样貌可爱的精灵围在广场中间。

事实上,在这座森林城市中,最受欢迎的访客并非伊芙,而是这位队伍里唯一的男人。这也许是因为“物以稀为贵”,但不能否认的是,人与人的口味不尽相同,有人就是会喜欢这种宽阔一些的胸膛,尤其是一些小女人。

雨切几乎是在同时发现了伊芙,于是,他高举起双手,几乎是靠着蛮力挤出了人群,走到了伊芙身边。

“那个……我不是有意过来打扰你的。”伊芙对他说。

“我听不懂她们的语言。”雨切苦笑着说,“您可不能把我扔在这里。”

伊芙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她说:“那好吧,咱们这就回去。”

在那群精灵诧异的视线下,雨切跟随她们离开了广场。

在路上,帕妮说道:“这群精灵就是这样,遇到和她们不一样外族人就会一窝蜂地涌上来,想试试不一样的滋味——即便你是雪莫人,她们也不会嫌弃。但如果这地方出现了一位英俊的同族雄性,那就会遭到所有人不遗余力地排挤,甚至会被扫地出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一种奇怪的道德标准了。至于原因,就像弗希忒所说的,她们是一群极度自私的人,只在乎自己的得利,对这群精灵来说,唯一的公正也许就只意味着绝对的平均……得到自己没有的,又或是毁掉别人拥有的,总之,大家都要一模一样才行。”

回到宿舍时,勒莉尔与丝翠琪正躺在路边聊天——只在森林城市待了两三天,这两位风风火火的魔女也开始变得懒散了起来。

在帕尔纳丝,当街睡大觉的精灵并不少见,毕竟,这是一个彻底失去了戒备的社会。

“我们明天出发。”勒莉尔对伊芙说,“宁芙住在森林更深处的地方,我们先去附近的精灵聚落,深空之树的地界只有被允许者才能接近,所以到时候你只能一个人去见宁芙。”

伊芙看了眼身后的帕妮,然后问勒莉尔:“见过之后呢,还回来吗?”

“可能会走另一条路直接返程,这样能省很多时间。”勒莉尔回答。

伊芙回过身,有些遗憾地望着帕妮。虽然时间不长,但与帕妮相处的这段时光还是相当愉快的——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似乎很少有人能像帕妮这样,能面不改色地与自己讨论关于“性”的话题……这倒让她怀念起了以前。

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她有时也会感慨:自己身体里居然也有了这样一层东西:它是宝贵的,有人甚至把它看得比命重要,但与此同时,它其实又并不属于自己——通常,一个女性需要在一个神圣的夜晚将它交给某位爱她的、值得托付的人,并在疼痛中体验人生中那并不算愉快的第一次。道德的束缚——又或者说,社会责任——剥夺了年轻女性对于性的知识与体验,而且她此时也意识到了,无论谁遭遇到这样一种处境,事实上都不可能不在意这种东西——一个男人毕生所追求的所谓的存在的价值,或许在一名仅十六岁的处子身上就能得以体现——她是集道德与美貌为一身的动物,她的存在便是一种荣耀。然而,美好的事物——这种稀有的价值却也是短暂的,因为,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漂亮,也不是所有漂亮的女人都能永远十六岁……而与此同时,也并非所有的美都能得到应有的欣赏。

伊芙的心总在摇摆。现在,她的确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不会再认为触碰自己是一种亵渎;可有些时候——比如当她对着镜子时,又觉得镜中之人似乎更像是自己的恋人,那样的百看不厌……怎么说好呢,也许谁都配不上她,不该把她交给任何人——她可能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以一个男性的角度规训着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在男人眼中的、十分理想的传统女性。

“看来时间不太多了。”帕妮笑得有些不自然,很显然,她也舍不得这位刚结识的朋友。

艾琳德走到了帕妮身前,看她犹犹豫豫的样子,显然也是有话要说。

“关于那个学者……拉琪尔,咱们能去看看她吗?”

对于帕妮之前提到的这个人,艾琳德心里仍有些无法抒发的……说不清的感觉。

“现在?”帕妮看了看时间,“哦,也只能现在去了,你们明天都要走了。”

她们一拍即合,而伊芙还没来得及下决断,就被两人一人拉着一只手拖走了。

黛利兹回来之后仍有些头晕,所以她没有跟来,而是回宿舍休息了。

北部天井离这里还有一些距离,为节省时间,途中需要乘坐一种小型的轨道车,而在车上,帕妮唱起了歌。

不得不说,她的嗓音很好,唱功也相当不错,虽然不知道她唱的什么,却着实能让人听得入迷。

唱到一半的时候,帕妮突然大笑了起来,歌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伊芙问她。

“记得年初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说今年至少应该翻译出两本书来,结果一年都过去了,我才只写了几页纸。”帕妮一边笑,一边对她们解释。

在帕尔纳丝,精灵们以双月交替的这段时间作为新一年的开始。

“但……真有这么好笑吗?”

“当然了,想起自己那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就觉得十分好笑——记得那时我还在年终聚会上对弗希忒说过这么一句:‘今年,一定要让你瞧瞧,我是有多么的才华横溢。’”

帕妮自顾自地笑着,而伊芙则在一旁眯着眼看她。等她笑过之后,伊芙就说道:“你知道吗,有些时候人不一定是因为好笑才笑,觉得太丢脸了也一样会笑。”

听完她的话,帕妮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227]在凋零下新生:盖世之平凡·其八

记得在我二旬半的时候,妈妈曾带我去芬莉卡姐姐那里,为的是替她的朋友挑选一件新旬礼物。她们几个成年人一直躲在卧室里聊天,而为了不受打扰,芬莉卡姐姐塞给了我一本小册子,把我打发走了。

用品店的橱窗很大,外面正对着街道,由于这里靠近天井,所以总是人来人往。橱窗内部被打理得很精致——地面铺着又软又蓬松的绒毛毯,大大小小的台子上放着许多小玩具,那些玩具造型可爱颜色鲜亮,先不讲用途,我很喜欢它们的样子。

记得那天,我穿着淡蓝中混着紫色的纱裙,头发上装饰着彩花,脸上扑着闪亮的鳞粉——妈妈总喜欢这样打扮我。看四下无人,我爬进了橱窗,对于当年的我而言,橱窗是相当宽阔的,那就是一片自由的小天地。

我将鞋子藏在了置物柜里,然后关好了门,我整理好衣裙,坐在雪白的绒毛毯上,后背倚靠着摆放着玩具的台子,在那里翻看着芬莉卡给我的册子。小册子上画着许多不同种类的人体部位的解刨图——这是一本关于按摩小玩具的使用说明兼宣传手册,我看了一阵子,然后很快就没了兴致。

我不太想从橱窗里出来,于是就在那里小睡了一会儿,而再次睁开眼之后,便看到有人正站在橱窗外,她的脸几乎贴在了水晶玻璃上,显然是在盯着我看。

我们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短暂的愣神之后,她朝我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懊恼的神情。

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件事,她也许是把我也当成了橱窗里的一件展品来看了。

卧室里的聊天结束了,妈妈找不到我,于是就喊我的名字,我在橱柜里磨蹭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出来了。

临走前,我站在街道上朝着那面玻璃看了一眼,我突然发现,和从里面看外面不同,在外面看到的橱窗内部是那样的透亮,在灯光的照射下的一切都很诱人——对啊,那东西就是用来展示的,是给别人看的。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钻进过橱窗,因为我在慢慢成长,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了。妈妈说,如果我长大了,一定会非常漂亮,但我其实讨厌成长,尤其是不愿意长高,而且,成年人的身体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很好。

橱窗里发生的那件事本该是我人生中一段小插曲,在旁人看来它可有可无,但我发现自己并不能将它忘怀,那件事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仿佛不止发生过一次。我梦见……许多陌生人都在盯着我看,要将我的身体看得仔细,这样的梦,似乎总也挥之不去。

成长,一直成长……身体每天都在膨胀,而当初潮来临之后,我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虽然我知道,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过程,但这样的变化仍令我十分害怕。通过查阅资料,我发现成长似乎是和下丘脑、垂体等部位有关,对于这个问题,我曾在医院发起过几次匿名的咨询,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医生们并不建议我做这方面的手术,因为那时我才不到三旬,不仅身体在成长,大脑也同样需要发育。

身体与心灵之间的错位是令人折磨的,但我不得不做出某些改变——改变身体……又或是让心灵做出妥协。

我拿不定主意,又或者说狠不下心来,所以,我决定去图书馆,去寻求知识的帮助——也许,的确是我不够聪明,所以我希望智慧与理性能帮助我重回健全。

之后的事您一定知道,因为正是在您的帮助下,我才能在短短二十年里做出了那样的成绩。有时,因为您的鼓励,我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然而,错觉就只是一种错觉,只有不快乐的人才会思考——思考那些偏执的问题。因为他们想弄懂令自己痛苦的根源是什么,以及又该如何去解决。然而,也正如那些善思的前辈一样,我在这样的思考中陷入了更沉重的痛苦——思考加深了这种痛苦,而它同时又是一剂缓解痛苦的良药。也许,清醒的人本就是痛苦的,但渊博的学识却又让他们获得了一种近乎于病态的自信与乐观,正如我,也正如您。

没错,我认为您也有和我一样的病症……甚至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癖好。我们就像一对得了绝症的病友,在无可奈何的现实面前放声大笑。

不知道您对这件事还有没有印象——有一次,我故意在您面前唉声叹气,对您说:“您看,我已经跟着您这么多年了,学业是有长进,可个头嘛……难道我永远也长不高了?”我还记得您那时是这样安慰我的:“这算什么,我们现在在哪里?这里是图书馆——在这里,不是个头大就够得到书架最上层的书,刚好相反,只有小个子才能看得更仔细……拉琪尔,你难道看不出自己的优点?”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有些事我还是需要向您坦白——事实上,我那时一直在服用一些药剂,为的就是暂缓身体的成长。

在预备班的时候,我本打算选择弗希忒作为我的老师,所以才会在那天,在那间办公室里偶遇了您,那时,我在请教弗希忒一些问题,而您却总在不经意间偷偷看我——您不必狡辩,我很确信这一点,因为我那时也在偷看您。

您喜欢我这个矮个子,而我也觉得您比弗希忒更英俊一些,所以在我看来,咱们那时是互相选择了对方。

我原本以为,学者们都是一群严肃的人,他们对那些低级的欲望并不感兴趣,可后来我却发现,他们只是善于隐藏而已。您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森林城市的厌恶,然而,我却撞见过不止一次……看到您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我故意留下的鞋袜做那种事。不过,您不必介意,因为我闲暇时也经常幻想着与您这样和那样……咱们好像也扯平了。

所以,咱们为什么不能像森林城市里的人一样,同时脱下面具和衣物呢?说个笑话——您以前总说我性格文静,做事认真。

总之,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所以橱窗的事也很少再去想过。

我就像一只在窗沿上驻足的小鸟,在您漫长的生命中只停留二十年的光景,我很感谢您,我会永远记得您。

您的教导,那些知识……让我变得清醒,甚至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极具才华——它让我获得了荣誉,但对我本人来说,它却发挥了另一种用处:我学会了思考,所以我坚定了决心。我总是徘徊不前,因为我的决定注定会使我失去所有,会让那些关心我的人满眼失望,可人生只有一次,真的需要为了别人而维持虚假的面貌直到终老吗?

我热爱我们的种族,我们的城市,精灵——生来美丽而长寿,一对情侣的年龄可以相差几十旬,一对母女或是兄弟可以发展出恋人般的关系,而直到我来到图书馆,见过了一些人、读过了一些书之后才知道,原来森林城市的道德观是那样的不被外人接受,为此,我也十分庆幸,我并不是他们,不必因那些道德问题而受人品评——我既不是社会的工具,也不是母亲的所有物。

有一句话许多人都会挂在嘴边,他们会说——你就是你,要成为自己。

我对妈妈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她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那天,我们关上了房间里的灯,几乎谈了一整天。到最后,妈妈似乎理解了我的感受,她哭得很伤心,甚至让我产生了一些动摇,可到了最后她还是鼓励了我,她说,虽然人永远都无法成为真正想成为的那个人,但试一下总没错的。

也许在她看来,至少我还活着,没有选择躺进安乐舱中。

是啊,当我完成了那些书本上的创作,这世上就的确很难找到能让我留恋的事物,可这又并不意味着我该就此寻得安息与解脱——我对人世似乎仍留有一丝好奇,关于死亡的好奇。

以前,我希望被人看着,被当成物品一样看着,而现在,我也依然抱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如今的我也许又思考得更深入了一些。假如我是一具尸体,我并不会因为有人扒光我的身体而感觉羞愧,也不会因为他们剖开我的胸膛取出我尚且温热的器官而感觉恐惧。我的感觉,我的痛苦,我的作为人的尊严,早已如我的灵魂一般消散不见,而善于思考和做梦的大脑也在此时成为一团变了质的东西,我的思想,连同我所感受到的世界一同结束了。

人们很少谈及自身的死亡,因为它很神秘,很严肃,以至于看起来是那样的遥远,而正因为如此,它令我着迷。死亡是一扇门,门后藏有黑暗与未知……又或什么也没有。可曾有人试过,踩在这宁静而孤独的门槛之上,回头凝视着人间?

我梦见,我展开着双臂,作为祭品仰面躺在宽阔的树桩之上,殷红的血液粘湿了我洁白的袖口、顺着手腕滴落在满是金色落叶的泥土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细而尖锐的木桩穿透了我的肋骨,切断了心脏与肢体间的联系,我痛苦,面临濒死,同时却又无比满足。

我们擅用比喻来表述自己无法确切表达的想法或感受,而我想说的是,当我躺在手术室中,在沉睡前的那一刻,我的确是又痛苦又激动的,就像梦中的那名自愿成为祭品的少女……在观众们狂热或同情的视线中被肢解,被摧毁。

我知道,许多人很难接受我的做法,比如您,您一直都没来看过我,别人以为您是那种固执而又绝情的人,但我知道,您一定是在为我而难过。先前,为了给自己也给别人留一段缓冲与适应的时间,我并未完成手术计划中的所有项目,所以我那时还能与人交流,就像一个瘫痪的病人——但很快,这种状况将会得到改变,新一轮的手术之后,我将失去听力与发声的能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由于无法吞咽,只能通过鼻饲进食,所以我也算是间接失去了味觉。

也许,再这样做下去我将永远失去反悔的机会,因为我不再会有任何求救的手段。

当然了,若要设置一道不可翻越的壁垒,这显然不太可能,对他人来说似乎也过于无趣——所以我仍旧留有一个弱点,它足够隐蔽,称得上是稀奇,而且……我会把这样的第一次留给你,维多。

在创作中,人们总喜欢把性与那些负面的元素相结合——愤怒、恐惧、疯狂,甚至是死亡,于是,这些令人避之不及的事物似乎也变得迷人了许多,也许性的本质并非堕落,而是神圣,它给予了绝望中的救赎,所以,以我目前的状态,我认为它应当得到保留。

森林城市从未有过关于处女的描述与特写,因为很多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更无所谓第一次的体验……她们只会记得最爽的那一次。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从“湖”那边来的,虽然我们都是精灵,但那里的氛围却与帕尔纳丝截然不同,听说在你们那里——就像一些鸟类一样——大部分人都一直遵循着一夫一妻忠贞不渝的理念?

不管如何,你现在知道了,我还未曾真正有过这方面的经验……维多,来试试看吧——我一直想象着,期待着这一天。

要知道,芬莉卡替不能动的我写了这封信,这意味着她也知道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当然,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她会帮我们保守,不仅如此,她还会尽她所能地帮助你。地点你是知道的,至于日期和具体时间,我会让她写在信纸的背面,那天会是一个休息日,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不会被人打扰……但也许你不会来,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在那里,不会跑掉的。

芬莉卡与医生们把我照顾得很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证明手术已经完成——维多,我们之间不需再有任何对话,你的到访就是一种回应……来使用我,让我感受疼痛、热烈与你的男子气概,请聆听我的心跳与喘息,让我在漫长的寂寥中短暂地绽放开来,直到昏厥过去。

如果你想把我带回家去,那也是可以的,我会成为你的所有物,任你摆布,但可能你需要花些时间照顾我。

维多,我是最爱你的学生,拉琪尔。

[228]在凋零下新生:盖世之平凡·其九

拉琪尔的样子与伊芙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这位学者此时半躺在橱窗里,银灰色的头发披散着,如绸缎般铺在地面上。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小巧,身高估摸着大概和哈沙与亚兰尼两姐妹差不多,但身材却是玲珑有致——修长而柔美的腿部,丰满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腹……就像是缩小了一号的成熟女子,再加上她的身上和脸部都覆盖着一层透明而有光泽感的软膜,很难想象现在躺在这里的是一个真人。

店主芬莉卡也是一个安静的人,当她们走进用品店时,她正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子前看书。

由于语言不通,伊芙与艾琳德没有与芬莉卡交流太多,帕妮向她说明来意之后,便带着两人去了橱窗的方向。

“你猜芬莉卡刚才说什么?”帕妮笑了起来,“她说要好好招待这两位好奇的小朋友。”

“小朋友?”伊芙愣了愣,然后恍然道,“按年龄算的话,好像也确实是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