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赭Juzer
伊芙将点心盒子递到奥利德恩面前,奥利德恩却摇头拒绝,他淡淡地说道:“太甜了,对牙齿不好。”
他姐姐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只是实话实说。”
“闭嘴,猪脑子。”
“你才是。”
伊芙坐在锡林雅对面,有些尴尬地笑着。
若是科密诺或依露伦还在他们身边,这对姐弟绝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此时才说了两三句,两人便开始拌起了嘴。
富人子女在吵架时总有一种古怪的优雅,仿佛说脏话时也要保持着适度的礼貌。能看得出来,锡林雅与奥利德恩关系并不差,至少在他们交谈时,伊芙看不到像鲁格和敏希之间存在的那种疏离感。
“我很喜欢,但也确实应该适量。”伊芙见两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好从中调解。
短短的一句话,就让两人都闭上了嘴。显然,他们对伊芙的态度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看重。
与锡林雅接触得久了,伊芙对她的看法也发生了一些转变。或许在一些普通人眼里,这些富家小姐们就像是那些娇生惯养的金丝雀,除了羽毛光鲜声音好听之外,再无其他特长。但锡林雅会的东西其实并不少,作为依露伦的女儿——又或者说,像大部分自沸蒙城长大的富家女儿一样,她自幼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弹钢琴、画油画、跳交际舞、读诗歌和文学,甚至还会做一些针线活——或许有些技能的确华而不实,但这至少表明,她并非只是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锡林雅的日常行为,是仰仗着她对事物的审美态度,而非理性的理解。她的性格来源于家庭环境——克拿卡家很富裕,她可以不考虑实用性,而只挑选自己中意的东西。为了这六天的旅程,她用昂贵的布料将包厢装点起来,只因为她不愿曲意迁就,因为这里不美观。
在克拿卡家的宅邸时,奥利德恩显得有些少言寡语,但只要一脱离家长的约束,他的本性也就暴露无疑了。
奥利德恩在与他姐姐的日常交谈中,隐隐透出一股旧时代的男子沙文主义的倾向,似乎认为男人一定就比女人更聪明、更理性。锡林雅对他的观点颇感无奈,却又习以为常,她对伊芙解释说,奥利德恩原本不是这样,他大概是受了斯托恩的影响——她那位参了军的哥哥,价值取向要比奥利德恩更极端一些,他还曾在信中怂恿过弟弟和他一起去参军,若不是家里严防死守,或许奥利德恩当时就要跟着去了也说不定。
奥利德恩不屑于加入女孩子之间的谈话,却又愿意留在这间包厢里。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环境比他那边更好,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
火车旅行将他们圈在了相对封闭的环境当中,想要愉快地度过这段时光,那无非就是如何更高效地打发掉这段时间。锡林雅为了这次的旅程做足了准备,上火车的当天,她还对伊芙卖了个关子,说明天要忙的事不少,让她今晚早点休息。奥利德恩当时在一旁看书,听到她说这句话时便发出一声嗤笑,他似乎知道锡林雅要做什么,不过倒是没有当场戳穿她。
第二天一早,锡林雅拿出了一个大铁盒,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伊芙刚洗漱完,就被她不由分说地拉到了一旁。随后,她又塞给伊芙一支铅笔,两人挨着肩膀坐在了桌前。
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堆铅印的纸片,或许有几百张那么多,锡林雅从中拿出一小叠后,伊芙才看清,这些尺寸不一的纸片上印的都是填字游戏,而从纸张的材质与印刷字体来看,这些东西大概是从几种不同的报纸与杂志上裁剪下来的。
“我攒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些都是新的。”锡林雅一边说,一边用水果刀削着手中的苹果。
伊芙看着那些印在方格中的零散字母,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和另一个世界的填字游戏一样,字谜通常会涉及到一些常识问题、国名与人名、畅销小说或传统剧目情节、谚语和当今潮流文化等等,由于个人见识不同,因而多人集思广益要比单人冥思苦想要更有乐趣一些。在当今时代,填字游戏与数独几乎能在任何报纸或刊物上找到,算得上是一种老少皆宜的廉价娱乐活动。
大约在三年多以前,伊芙同敏希在一本书上一起做过几次类似的填字游戏,但那时伊芙只接触克利金语不久,所以当时几乎只有敏希一个人在发挥。由于那时并未从填字游戏中获得过一丝乐趣,至此之后直至今日她就再未接触过这类游戏。
竟然都这么多年了。她不禁心中感叹。遥想六七年前,她还对克利金语一窍不通,如今却能够通读骑士院大图书馆中的一些文献了。
锡林雅不喜欢火车上的食物,所以在这一路上,她基本上只吃一些水果和点心,喝低度的冰酒以及奎宁汽水。她切下一块削好的苹果,喂给了伊芙。第一张纸片摆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崭新且平整的纸张让人有种宁静且期待的感觉,就仿佛是打开了新书的第一页。
有时,伊芙仍会因为自己如今的生活而感到惊奇——若是在一个月前,她还因为队友的惨死而噩梦连连,而此时此刻,她却能安静地坐在这里,悠闲自在。这会是同一个人的人生吗?不知为何,这种看法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在经历过暴风之后,平静的生活便会让人觉得庆幸。伊芙不免在想——若能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宁愿安安静静地坐着绣花,也绝不会再去碰那些带刃的凶器。
锡林雅削着苹果,眼睛却是一直在看填字框下方的提示文字。如果想到了,她就会说出来,指着某行空白处让伊芙填好。玩填字游戏的时候,锡林雅的神情显得十分专注,两人的脑袋几乎靠在了一起。填字游戏持续了一整个上午,在此期间她们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耳旁只能听见火车开动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声音。
到了下午,奥利德恩与阿万娜也来了。奥利德恩坐在锡林雅床边最远的角落,手上拿着一本书在看;而阿万娜对填字游戏产生了好奇,于是她也凑了过来。锡林雅伸出胳膊抱着伊芙的腰,给后来者腾出了一点空间。
阿万娜并不识字,锡林雅便读给她听。到后来,她索性给对方拿了一张纸,将那些字母规规整整地写在上面给她看。初次接触这些歪歪扭扭的字符,阿万娜学得非常吃力,但锡林雅却教得很有耐心,且这种耐心最后也传染给了阿万娜,能让她苦着脸继续学下去。
“你刚才说的那个词是什么?”见锡林雅好几次都跳过了同一个单词,阿万娜终于忍不住问。
“这个你不需要记。”锡林雅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那就是个箱包品牌的名称——真是太缺德了,打广告居然都打到这上面来了……”她对此显得有些恼火,每当这个词出现一次,她的语气就会更加咬牙切齿——“兰德洛-莲娜”,当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总觉得自己蠢到了家。伊芙也看出来了,所以每次换页时,她就会粗略检查一遍字谜的内容,并抢在锡林雅发火之前将这个词填好。
有时,奥利德恩会因为锡林雅这边弄出的噪音而紧锁着眉头,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坐在那里埋头读书,没有离开的打算。
填字游戏确实有点让人上瘾。在头几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们都安静地坐在一起,将那些纸页上的空格依次填满。有时,伊芙会突然感觉肩膀一沉,那大概就是锡林雅靠在她身上睡着了。为了避免吵醒她,伊芙也会保持当前的姿势,靠在窗边闭上眼睛休憩一会儿。每当这时,阿万娜就会默默地练习书写字母,她下笔很重,即便是列车行驶时,都能听见笔在纸上划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用铅笔就像用刻刀一样。
几天后,铁盒终于变得空空荡荡,当最后一页填字游戏被完成时,三名少女都松了口气。锡林雅打开车窗,将那些堆积在旁的纸片全都抛出了窗外。灰白色的纸片顺着飞驰的火车飘向身后的原野,只一瞬便无影无踪,锡林雅看着眼前这番场景,笑得十分开心。当时,阿万娜的手里还握着一支铅笔,她注意锡林雅的举动,不禁瞪圆了眼睛,仿佛受到了惊吓。
“不需要了。”锡林雅的鬓发在风中摇摆不停,她对两人解释说,“我可不想再来一遍。”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三人便只能坐在一块喝茶聊天。伊芙对那台挂式唱片机很是好奇,拿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地看,锡林雅还给她演示怎样将筒状的“唱片”从机器里拆卸下来。
奥利德恩一直坐在靠门的位置,并不参与三人间的对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锡林雅与伊芙在说,阿万娜坐在旁边安静地听。话题谈得多了,伊芙便说起了自己最近去北方时发生的事——当然,关于西林斯堡的消息她只字未提,倒是说了在恩施弥特城遇到的殖民地女人黛妮熙,以及自己遇到阿万娜时的情况。本来她并不想说阿万娜的事,但锡林雅着实好奇,为了照顾到阿万娜的情绪,伊芙只好对她说,阿万娜是厌倦了部落的生活,自愿跟过来的。
锡林雅在伊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自己弟弟的表情——在她确信奥利德恩是在偷听后,便故意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
“是啊,我妈妈就是那种性格……我只要和她一起出门,就必须待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锡林雅叹了口气,“不过等下次你来我家,我应该就可以陪你了。”
“下次?”伊芙笑了笑,“你要邀请我去你家?”
“不仅是你,波云庄园的人都要来,阿万娜也要来。”锡林雅朝两人眨了眨眼,“因为奥利德恩也要订婚了。”
“奥利德恩?”伊芙不禁转过头去看坐在床脚处的少年。奥利德恩此时张着嘴,一脸的吃惊表情。
[125]盛名之下(其二)
“那就是锡林雅自己在胡乱猜测。”他合上书页,对伊芙说道,“毕竟我都不清楚这件事。”
“可我听说……”
“你听说——你听谁说?”奥利德恩打断了他姐姐的话,他的语气中透着些许不耐烦,“是妈妈说的?还是父亲说的?”
“奥勒森说的。”锡林雅看着他,语气很平淡,“他最近在写表单,我问过他了,那就是为了订婚宴而准备的邀请名单,如果不是你的,难道会是我的?”
“说不准还真是。”奥利德恩用余光瞥了他姐姐一眼,“那老混……父亲不是一直都想把你嫁出去吗?”
“可笑。”锡林雅看了他一眼,没再和他争论。对于奥利德恩提起的这个话题,她感到十分不悦。
“你知道吗——”她转过头,脸色变得可快,笑容中仿佛夹带着春风一般。伊芙知道,她是又要说自己弟弟的糗事了,果然,锡林雅接着说道,“他那个小未婚妻名叫桑齐娜,这两人是在我们祖父的葬礼上认识的,我记得很清楚。奥里当时还感冒了,鼻涕泡鼓得一个接一个……”锡林雅说到这里,竟是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桑齐娜就拿个帕子在给他擦,然后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我当时就在想,竟然还有人不嫌弃这个小邋遢鬼……”
等她说完,伊芙与阿万娜也笑了起来。伊芙还算克制,但阿万娜的笑声里却天然带着爽利——她其实并未全然听懂锡林雅的话,她只是看伊芙在笑,她便也跟着笑。
奥利德恩有些不高兴了,他垮着脸直盯着锡林雅,面色不善。
“你那时也才九岁,不可能记得那么多,肯定是妈妈告诉你的。”他说。
锡林雅并不反驳,她只是自顾自地在笑。
“既然你连这种事都说,那我也不客气了。”奥利德恩将书放在腿上,坐正了身子。
“别客气,你想说什么?”锡林雅并不怕他。
“还记得咱们家以前那个钢琴教师吗?”奥利德恩说。
“喂!”锡林雅一听到“钢琴教师”这个词,神色便有些不自然。
“你只要求我,我就不说,怎么样?”奥利德恩得意地看着她。
“随便你,说吧,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那我说了?”
“快点说,别磨蹭。”锡林雅把头转向了窗外,她的表情显得有些烦躁。
“我现在都觉得那件事挺荒唐的,你居然要和一个女教师私奔……”奥利德恩说道。
在锡林雅十岁那年,依露伦曾为锡林雅专门请了一位钢琴老师,想让她学一门优雅的技能。这位女老师来自洛明各,据说是贵族出身(虽然没落了),模样清秀可人,年纪不超过十九岁,说话时总是夹带着一些家乡话的发音,自有一种浪漫的气质在其中。这位老师教了锡林雅整四年的钢琴,在这四年之中,她几乎一直住在克拿卡家的宅邸,经常与锡林雅同进同出。长此以往,锡林雅与这位大自己近十岁的女人产生了深厚的友谊——两人不仅是师生关系,也可算作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或许是因为家教严格,锡林雅从未有过交心的朋友,她对这份来之不易友谊十分珍惜,而当这位钢琴老师决定离开时,锡林雅便表现得极为不舍。
那位钢琴老师、她的朋友,曾对锡林雅说过——她要攒下足够多的钱,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锡林雅问她有什么理想,对方却笑而不答。在锡林雅看来,她的这位朋友才是真正的富足者——她快乐、目的明确、对未来充满信心。在教授钢琴课程的同时,她也在慷慨地向锡林雅赠予着心灵上的财富,完成她对自我意识的启蒙。
仲夏时节,在对方离开后的第三天,锡林雅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于深夜偷偷跑出了府邸。她在沸蒙城雇了马车,天不亮时便追去了北方的西赫亭省——当年她十四岁,那是她富裕却枯燥的成长过程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叛逆举动。克利金地域辽阔,她当然没有如愿找到这位钢琴老师,倒是两天后被科密诺逮了个正着。锡林雅从未见过父亲那么生气,当时她还在沿路旅馆里休息,当房门被踹开,父亲那因愤怒而被憋红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差点要被吓晕了过去。当即,她的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两巴掌,泪水顺着她的下巴簌簌地掉,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爬上了她的心头——“自尊”的概念在她的脑海中转眼即逝,当她意识到它的时候,那份尊严便已被击碎,她人生中第一次的懵懂探索之路,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如今,无论是依露伦还是奥利德恩,在向别人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时,似乎都认为那只不过是一场闹剧,是一个孩子愚蠢又无知的行径,她自己也应该以此为耻。锡林雅表面上并不在意他们的做法,但事实上,母亲与弟弟的行为甚至要比父亲当场扇的那两巴掌对她伤害更大——她认为,他们对自己从未有过尊重和理解,这才是最悲哀的。
“……她当时没被人拐走,可真是个奇迹。”奥利德恩概括性地叙述了锡林雅离家出走的前因后果。他那时还小,对此事没有太多印象,他只记得小时候家里的确有一位钢琴弹得很好的大姐姐,且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于是他也很快忘记了此人。锡林雅出走的这件事,他是后来才从母亲与旁人的对话中听到的,也正因为如此,在叙事上或许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依露伦谈到自己这个女儿时,总会以今日的乖巧与彼时的难以管束做对比,因为这样才能着重体现出她在教育子女方面所下的工夫。
锡林雅与奥利德恩都在看着伊芙,他们两人都好奇伊芙在听完后会有什么反应,但伊芙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似乎是在想事情。
“科密诺发怒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特别蠢?”伊芙冷不防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以这样的方式提起自己的父亲。
“说实话很可怕。”奥利德恩说,“我还记得几年前父亲和大哥吵架的那回,感觉桌子上的玻璃杯都在颤。”
“对,当时我也吓坏了。”一提起这个,锡林雅的脸色就变了。
“还有这种事?”伊芙故作惊讶,“简直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你们想不想听听我这边的说法?”
锡林雅与奥利德恩都看着她,却不说话。从他们的脸上,伊芙能品出一丝好奇,但顾忌的成分更多。
“每年打猎的时候,罗兹总笑他胆小,如果是在沸蒙附近那还看不出来,要是去那种有点危险的猎场,有趣的事就来了……”
姐弟俩听得聚精会神。伊芙向他们讲述了一些早年间有关科密诺的趣事,就比如说他曾被一条草蛇吓得大呼救命,几欲奔逃;被一只大雁追得筋疲力尽,瘫倒在地;又或者是下山时站着打瞌睡,结果被石子绊了一跤,滚下了坡……
一开始,姐弟俩对伊芙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但随着伊芙越讲越多,他们便放弃了甄辨,因为内容本身就已足够有趣了——
伊芙说这些事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是为了转移两人的注意力,但看到他们对此颇为感兴趣,于是又多讲了几句。她没有说那些太过丢人的事,以至于让科密诺的颜面扫地——伊芙想的是,如果他这个做父亲的形象能在这对姐弟的心目中变得更生动一些,那自己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他其实……”锡林雅感叹道,“在大哥离开以前,父亲没像现在这么严厉,奥里,你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吗?”
“我说不准,可能吧。”奥利德恩显得有点茫然。
飞驰的火车日夜兼程,此时,他们已经跨入了伊刻林省的地界,离奔龙堡越来越近了。
这天上午,奥利德恩只在她们的包厢中坐了一小会儿便离开了,他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到了下午,锡林雅见弟弟依旧不见踪影,只好寻去了他所在的包厢。伊芙与阿万娜也跟着去了。
三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不由分说地闯进了包厢,全都目光关切地围站在奥利德恩的床前。对床的同乘者也是一位今年刚入学的男学生,此时他缩在窗边的座位上,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弟弟,你没事吧?”锡林雅俯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舒服……”奥利德恩脸色苍白,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昨晚就有点……”他眯着眼睛,仿佛马上就能睡着一样。随后,他又感受到一只又软又温的手掌覆上了自己的额头,他的眼睛又勉强睁大了一些——他感觉到,这只手并不是他姐姐的。
“好像不怎么烧,可能就是晕车了。”伊芙移开了自己的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奥利德恩这会儿脸上的气色似乎又好了不少。
“你看了那么多天的书,不晕就怪了。”锡林雅坐在床边,还不忘说风凉话。
“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奥利德恩紧锁着眉头,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可能还得再过两天。”伊芙回答。她刚说完,就听到一声绝望的叹息自少年的嘴中传出。
“你再忍一忍不行吗?”锡林雅问。
奥利德恩将脑袋转向了墙的那一面,也不回答。
“肯定能坚持,还能怎么样嘛。”锡林雅拍了拍奥利德恩的胸口,以示鼓励。
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期间,奥利德恩的脸色越来越差,终于,他猛地挤开了坐在床边的锡林雅,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车窗前。看他手忙脚乱地去开锁扣,伊芙猜到了他打算做什么,于是急忙上前搭了把手,将窗子一把掀开。
清冽的风灌进了车厢中,奥利德恩把头伸出了窗外,一边吐还一边咳嗽。清空了胃里的东西后,奥利德恩擦了擦眼角,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他看到伊芙正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
“不好意思。”他揉着自己的眉心。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锡林雅走到弟弟跟前,一边用手帕去擦他的嘴,一边轻拍着他的后背。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奥利德恩闻到这味道,刚刚褪去的眩晕感便又有了加重的趋势,他推开了锡林雅手臂,对她说道:“好了姐姐,帮我倒杯水。”
锡林雅坚持要他擤一次鼻子,才将手帕扔出窗外。伊芙一直在旁观察这对姐弟,此时见到两人这番互动,不禁莞尔。
在这之后,奥利德恩又吐了两次,最后一次几乎没吐出什么东西来。直到晚上,他的状况仍不见好,而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脸上甚至有了些许菜色。奥利德恩的样貌更多的是继承了依露伦的清秀,只有那一双带弯的眉毛来自于他的父亲,但此时也皱成了一团。
由于奥利德恩的状况堪忧,他们决定在当天上午列车进站后下车。火车停在伊刻林省境内的一座矿业小城中,他们匆匆收拾了行李后,便依次下了火车。锡林雅布置的那间包厢几乎原封未动,她只带走了唱片机,以及那只装花的水瓶。
站停时间很短,伊芙他们四人还未来得及走出月台,火车便轰隆隆地开走了。
出了车站,奥利德恩几乎是在瞬间好了大半,于是他马上又觉得饿了。他们就近找了一间旅馆,休息到了下午,然后又在城里物色能去奔龙堡的马车。后来,他们找到了一辆去往星忒恩城的返程马车,并把它包了下来。
锡林雅坐在车厢中的长椅上,将裙摆掖在腿弯处,并让奥利德恩枕着她的大腿躺下——她想让弟弟尽量多休息,以免他再晕车。
“真是对不住了……”一路上,奥利德恩愧疚地重复着这句话,有一次,他还对锡林雅说:“姐姐,你对我真好,咱们以后可别再吵架了。”
“歇着吧。”锡林雅哼了一声,“等你身体恢复了,咱们好接着吵。”
和煦的春风从东南方向吹来,驱散了来自起始海的冰寒,一路上尽是低矮的山岭,以及乡间不尽相同的风光。大半日的折腾下来,此时坐在车厢中的几人都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他们在土路的颠簸中断断续续地打着瞌睡。车子偶尔也会趟过河床,出于对这辆破旧马车的怀疑,他们这时就会略带紧张与期待的心情盯着水面看,直到马车成功过河、轻快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伊芙有些郁郁寡欢,这段被意外拉长的旅程同时也加重了她心中的焦躁情绪。她想放空自己,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即将面临的麻烦事,可毕竟事关重大,若真要什么都不去想,她同样也会忐忑不安——她不想当骑士,也不想当堡主——回去之后,何时去找洛提兰说明情况?要怎么和他说这件事?如果他不同意呢?我还能坚持立场吗?要是他发火了呢?他会发火吗?……
这段昏昏欲睡的旅程持续了将近四天,然后到达了星忒恩城。他们在星忒恩城住了一夜,并于第二天清晨准时上路,结果奥利德恩似乎吃坏了肚子——也可能只是水土不服——等最终到达奔龙堡时,这位少年已经是上吐下泻了。
“我说,亲爱的锡林雅·克拿卡……”在路过奔龙堡正门那座石桥时,奥利德恩捂着肚子,摆出了一副苦瓜脸,语气十分正式,“你回去告诉妈妈,我这辈子就留在这里了,以后哪也不去了。”
[126]盛名之下(其三)
一踏进圣丰岳的领地,某些记忆就变得异常清晰:风雨无阻的晨间锻炼、写到头皮发痒的笔记、百里琳的剑术课程、福沃德的手艺、平民区的莎澜与巴浮罗,以及她的室友艾薇拉和猫咪蒲公英——还有祸革曼宁与此时他们尚未敲定结局的那部小说。
不消一年的时间,她在这里就已经有了一些无法割舍的东西。
伊芙提着行李箱,望着远处的林立建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虽然头顶的压力不小,但她此时的心情还不错,甚至隐隐有一些兴奋——骑士院的生活,其实她还是喜欢的。
进入骑士院后,她摘下了帽子。出于习惯,她最近一直带着这顶兔子模样的白帽。南芬总想让她戴着这顶帽子,一开始伊芙并不理解她的用意,后来南芬干脆向她挑明,并非常严肃地警告她,让她别忘了自己还有个姓哈维因的父亲。
洛德曾为她做的那套衣装,如今也只有这顶帽子还能用得上,即便她成长得再慢,却依旧是在成长。相比六年前,她的个子高了些,身形也变得更加修长匀称。有一次,敏希无意间翻出了那双白靴子,她匆匆瞥了一眼,以为那是敏希小时候穿的鞋,当时她还心中感叹,觉得那鞋子小得像个工艺摆件。
进入正门后,伊芙便决定先带阿万娜去百里琳那里,她想让对方帮忙先给小姑娘寻个住处。于是,两人与克拿卡姐弟暂时分道扬镳,去了守军驻地中属于玫瑰复仇会的那座建筑。去到之后,伊芙却失望地发现,百里琳如今并不在骑士院中,甚至都不在克利金境内。复仇会的一位“姐妹”向她告知了情况后,见她面有难色,便问清缘由,之后又非常干脆地将阿万娜的事全部包揽了下来。复仇会的人在看到阿万娜的第一眼,似乎就相中了这个假小子。按照这位玫瑰女骑士的说法:就凭借阿万娜这健康的肤色、轮廓分明的眉弓与颧骨,她就能断定阿万娜必然是天生的战士。至此,阿万娜便暂时留在了复仇会。
最近几日,学院里到处都是人,新生们在交错重叠的街道上游荡着,带着好奇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们看风景,也看路过的行人。新堡区域起建时间相对较晚,建筑风格中混合了古典与改良风格,兼具宗教底蕴的恢宏气势与简约平滑的启蒙之美……青灰相接的石墙与黑白分明的制服,皆是古典学院中的不可或缺之物。
一路上,凡是伊芙路过之处,所有目光便都会集于她一人身上——夕阳般的深金色长发,象征着尊贵与智慧两种高傲却又亲切的特质。伊芙今天穿着一件淡灰色风衣,戴着黑色的厚皮手套,珍珠白色的高领真丝毛衣遮住了她的脖子与下巴,棕色的低跟马靴踏在地面上发出金属碰撞般的轻响——不知为何,类似的装束在沸蒙城仿佛一夜之间就流行了起来。她提着两口箱子,步履匆匆地穿行在街道上,行为举止有着与着装打扮不相称的轻快与活力。有人看到她提着行李,就想上前帮忙,结果却被对方轻盈而礼貌地避开。伊芙回给对方一个善意的微笑,以此来表达感谢与拒绝。
当伊芙回到公寓时,艾薇拉正坐在客厅的桌子前读书,这位尖耳朵的雪莫姑娘还和以前一样,含蓄而安静,即便是看到伊芙染了发、换了发型,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艾薇拉合上书页,朝着她淡淡一笑——这就可以算得上是热情欢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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