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赭Juzer
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的老妇人走到伊芙等人面前,领着他们从大厅离开——这位就是霍黎恩所说的娜卓若拉。
三人见到海德夫人时,对方正坐在城堡一楼的一处大房间中,这里被布置成了一个大起居室的模样,其内摆放着床、沙发、茶几、餐桌和书架等,看着满满当当。让伊芙感到意外的是,此时房间里并不只有海德夫人,还有一位熟人:歌罗达——那位图书管理员也在这里。歌罗达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支钢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看到这几位年轻人到访,海德夫人不禁喜出望外。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上前迎接,但娜卓若拉动作更快,她冲到夫人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扶回到了沙发上。
三人快走了几步,走到老人面前,一齐朝她行了个礼,阿斯德与戈贡行的是骑士面对保护人时的半跪式礼仪,而伊芙却是另一种躬身礼——这是罗捷卡教她的。
不出所料,海德夫人一直在看伊芙。这位老人个子本就不高,而岁月也在不停地缩减着她的尺寸,但不管怎样,她仍是优雅的,她曾经历过骑士国的轰然倒塌与如今骑士院的人声鼎沸,这世上的一切对于她而言,似乎再也没什么值得更惊讶的了。
“娜卓若拉,你瞧她这一身——”老人笑着对身边的仆人说,“让我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
“呦,您还记得那么早的事。”娜卓若拉佯作惊讶,她的回应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怎么不记得,我那时也喜欢这种裙子,多漂亮……娜卓若拉,你都忘了,当时我还想给你做一身……”
“行啦。别说这个,说点他们年轻人爱听的。”
“瞧,她还不让我说。”海德夫人笑了起来,她拉着伊芙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然后又招呼阿斯德,让他坐在另一侧,而到了戈贡——戈贡连忙摆手说:“老太太,我做这里就行,我可不像他们——我不年轻啦。”
戈贡说完,就自顾自地坐在了他们对面。
“这家伙。”海德夫人指着戈贡,问站在身后的娜卓若拉,“依兰丝的孩子?”
“对,是依兰丝的孩子,叫戈贡。”
“脾气像,他母亲小时候也是这样。”海德夫人笑着评价道。
戈贡冲她咧嘴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草原人特有的豪放感。
说完戈贡,海德夫人的注意力便又转向了伊芙。
“瞧瞧这身打扮,是谁的主意?”老人的眼中满是怜爱,她对娜卓若拉说:“看看,这就是咱们奔龙堡以后的女主人啊。”
“您可别开玩笑了。”娜卓若拉回答,“我猜,大概是罗捷卡的主意。”
“我也觉得是她,穿着还怪好看的。”海德夫人握着伊芙的手,“不过啊,她这小身板现在还撑不起来,女骑士的巡礼装才更适合。”
“您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娜卓若拉附和道。
“阿斯德,你认为呢?”海德夫人又问坐在她另一边的青年。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女骑士装更符合她的气质。”阿斯德回答。
“嗯,但你们肯定更喜欢看她穿这套。”海德夫人说,“我说的没错吧,戈贡?”
“对,完全对。”戈贡连连点头,他摸着自己的鼻尖,神情有些尴尬。他明白,海德夫人这是在提醒他——别总是盯着一个人看。
“阿斯德我是认识的,伊芙和戈贡倒是第一次见,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太,以后有空的时候就过来坐坐。”海德夫人说,“内门的那两个守卫,认人是一绝,只要是他们见过一次的人,肯定都能记住。如果你们下次来玩,什么也不用对他们说,他们会放你们进来的。”
不知何时起,坐在书桌前的歌罗达也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子在听他们说话。
“哦,对了。”海德夫人对歌罗达说,“我都忘记了,咱们刚才还在写信呢。你瞧我,又在耽误你时间了,每次都是这样。”
“夫人,您不用在意。”歌罗达说,“时间本来就不是全都有用的。”
“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先把信写完。”海德夫人说。
趁着他们说话的工夫,娜卓若拉从沙发后面绕到了前头,径直朝着屋外走去。
“喂,娜卓若拉,你要去哪里?”海德夫人连忙问她。
“我去给这些孩子们弄点喝的。”娜卓若拉说,“您在那里写信,总不能让这群孩子干坐着吧。”
“对,对,快去吧,快去快回。”
海德夫人与娜卓若拉不像一对主仆,她们更像一对老夫老妻。在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中,她们潜居于此,安静度日。海德夫人认为自己是娜卓若拉的主心骨,但娜卓若拉反而觉得,若是没了自己,夫人恐怕连照顾自己都难。
信是给摩可拓的一位领主写的,在阿斯德他们三人来访之前,歌罗达已经初步拟好了稿子,此时正读给海德夫人听,这封信的内容涉及到一些关于摩可拓北部的生意往来。
“你们也来听听,学一学,看看歌罗达是怎样做书面交涉的。”海德夫人对此并不避讳,她反而要让他们认真听。
在信里,海德夫人称这位领主为“潘德森爵士”。潘德森爵士有数支商船舰队,经营范围从羽地南部至东大陆启阳北部的旦风诸国,以及天翳洲的南方岛屿不等。
西多利罗夫·潘德森不仅有着领主兼商人的身份,他同时也是一名军人,还是皇帝的亲戚。潘德森爵士的生意能够做的这样大,是因为他拥有数条大吨位的战船,由这些船保驾护航,商队便能在远海航行时更好地迎击海盗与海怪。摩可拓与基岚这两个国家如今被称为“摩德萨两兄弟”,而潘德森的那些战船,便是当年两兄弟自摩耶迪撒分家时摩可拓所分得祖产的一部分。这些战船退役后,由潘德森父子公司买下了使用权,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整,着重改善了其深海远航的性能。
潘德森年轻时曾拜在海德大公门下修习剑术,当时海德夫人对他照顾有加。潘德森继承爵位时年纪已然接近五十,但他仍记着海德大公的恩,念海德夫人的好,于是就将自己商队中的两艘商船送给了海德夫人,一艘名叫哈克森号,另一艘则是爱克芒娜号——正是以这对夫妇的名字给船命的名。这两艘商船如今依旧混在潘德森庞大的海上商队之中,由潘德森全权负责经营,其收益的大半则被划进了海德夫人私人名下。
早年间,海德夫人从未真正接受过潘德森爵士这份拱手相赠的大礼,潘德森爵士每次送来的钱,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他的手中——那时,海德夫人从没有想过,潘德森每年赠予自己的这一大笔钱,在后来究竟会对自己起到多么关键的作用。
自从海德大公过世之后,圣丰岳骑士团便总是笼罩在逻各斯院的阴影之下,仿若砧板鱼肉,任由其蹂躏、撕扯,人才与资源被他们日益分割,不断流失。于是,潘德森爵士赠予海德夫人的那些钱,就成了她当时为数不多的、能与克利金官方对抗的资本——这的确是一件悲哀的事——只有凭借这笔钱,她才能守住丈夫的荣誉,才能维持住作为奔龙堡堡主所应有的尊严。
[132]盛名之下(其九)
在歌罗达阅读稿件的过程中,海德夫人也在向三人解释其中的关联背景。她给歌罗达的句子加以注释,有时又会要求歌罗达删改信件中的部分内容。从这些话语中,伊芙也大致明白了海德夫人写这封信的意图:她希望潘德森爵士能将自己那两艘船改编至去往启阳洲的远海船队,为的是以高风险的长期投入来换取更大的金钱收益。
事实上,歌罗达此刻所读的这封信是海德夫人的第二次回信。在上一封信件中,潘德森爵士婉言拒绝了海德夫人的要求,他在信中具体说明了原因——包括新船长的选拔与委任、船只大修与船员薪资消耗而加大的初期投入、船只保单与入港许可的申请与更替等……这些都是阻碍。不仅如此,那两艘船是否具备远航的条件,同样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去进行全局评估。
海德夫人对此其实也心知肚明,但她依旧没有打消念头——她无论如何都想再争取一下,于是就有了第一封以及这一封的回信。
“活到了现在,也就面子值一点钱了。”海德夫人自嘲般地说,“我也知道,把这种难题抛给他其实很不道德,但也没办法。”她叹了口气,“如果西多利罗夫觉得是我老糊涂了,那我就承认。人也就活这一辈子,等我咽了气……咽了气之后,就把这骂名也一起带进坟墓——我的名声值不了什么。这就和坏账是一样的,还钱的人没了,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潘德森爵士是个聪明人,他绝不会埋怨您。”歌罗达说。
“是啊,他聪明,善良,是个好人……但就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欠这种人钱时,你才会觉得过意不去。”
讲到这里的时候,屋子的门被打开了,娜卓若拉端着托盘进来了。她并不知道屋子里的人方才是在谈论谁,但她还是接了海德夫人的话头:“对,他是好人,但您也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听了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娜卓若拉,娜卓若拉啊……”夫人念叨着仆人的名字,“我的这位好友,还是和她年轻时一样,说话时总是那样的可爱,亲切。”
“得了吧,您。”娜卓若拉将盘子里的杯碟端了出来,分给了坐在茶几周围的四个年轻人。
“你倒的是什么东西,可真是够香的。”海德夫人问她。
“是悉芙妮从南方带回来的咖啡豆。”娜卓若拉一边给众人倒咖啡,一边给夫人解释,“悉芙妮说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喝茶,都喜欢喝咖啡。”
“是吗,那……有我的份吗?”夫人问身旁的仆人,语气中还透着一点小心翼翼。
“您不能喝,小心晚上又睡不好觉。”娜卓若拉十分果断地拒绝了她。
“哎……”海德夫人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给您倒一点尝尝吧。”见夫人模样可怜,娜卓若拉又改变了主意,抬手分给她一个杯子。
见众人都端起了杯子,伊芙也跟着品尝起了咖啡。咖啡肯定是好咖啡,但娜卓若拉加了太多的糖,喝起来就有些甜齁。她观察着身边人的表情,却未见有异样,于是她自己也将杯里的咖啡喝了大半。
“您觉得怎么样?”娜卓若拉问夫人。
“太甜了,又甜又酸。”夫人把杯碟推还给了娜卓若拉,又是皱眉又是摇头,“人老了,我是喝不太习惯。”
“酸吗?”娜卓若拉就着她的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站在夫人身边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喝罢,她又感叹道:“真不愧是您,舌头还是灵,这么一点酸味都能让您尝出来。”
伊芙哑然失笑。从她们此时的对话中,不难想象她们年轻时的样子。若是有这样一位同伴一直陪在身边,生活即便再苦,其中大概也是藏着甜蜜的。
他们又谈了一会话。约摸十点多钟,娜卓若拉察觉到夫人有了困意,于是便十分果断地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包括歌罗达在内。
“以后有空了,就过来看看,尤其是你,伊芙。”娜卓若拉说。在走廊中,伊芙无辜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位高瘦的老仆人。娜卓若拉解释道:“我看得出来,夫人很喜欢你。”
很喜欢自己?未必见得。伊芙心想。她今天没有说多少话,说话最多的就是这对主仆,其次是歌罗达与阿斯德。若说亲近,海德夫人与阿斯德看着更亲近一些,但若要说,从自己与阿斯德、戈贡三个人中选一个陪着夫人,那显然自己更合适——她猜,娜卓若拉大概是这个意思。
与娜卓若拉道别之后,阿斯德带着伊芙与戈贡去了四楼的议事厅。议事厅里坐着十几个人,在他们进门时,这些人都在看着他们。这种由于被瞩目而产生的压迫感,让伊芙的意识产生了短暂的空白。她被阿斯德引导着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上,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至于坐下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她却完全没有印象。
阿斯德向她介绍屋子里那些陌生面孔的身份,她只顾着茫然点头,实际上却没记住多少名字。
洛提兰也坐在那里。今天早上,当伊芙见到洛提兰时,她着实有些意外。在马车上,她试着向洛提兰提及自己要“弃赛”的事,但对方却笑着打断了她。
“我知道,去年在庄园见面的那次,有些事情我没说清楚。”他是这样说的,“但不急,这些事咱们晚些时候再商量——一会儿你就要去见夫人了,别被这种事影响了情绪。”
于是,伊芙的期望又落空了——她仍未在这件事上做出了断。不过,她倒是没有灰心,毕竟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我还记得有一次,赫普涅德对我半开玩笑地说过:在我们骑士团里,根本就不存在右派,有的只是中立派,左派和极左。”议事厅里,一位年纪颇大的男人正坐在窗边,窗外的光线在他的身上投射出一个半黑的轮廓,他的声音极具威严。此人名叫施林·欧若望,是骑士团如今仅有的四位圣阶骑士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他继续说道:“虽然我们立场不同,但那也只是因为我们看待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不同,毕竟,我们都在为了圣丰岳,圣丰岳就是我们的家。”
伊芙偷偷环顾四周,她这才发觉,此时坐在议事厅里的人似乎都是骑士团的人,复仇会与审查所的那些成员早已不知所踪。
“海德大公曾对我说——他不反感骑士团内部的斗争与竞争,因为如今的骑士团就需要这样的活力。”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但斗争不是内耗,不是自私自利。我们是为了我们的家庭、家族而斗争,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将兄弟姐妹的东西抢到自己手里而不择手段。我们必须要明确——在我们行动之前,心中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该如何去拯救圣丰岳。”
大厅中十分安静,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遵照海德大公的意愿,如今,我们在这里选出了三位年轻人,他们在未来的几年里,将代我们进行一次公平的竞争。他们年轻而有智慧,强大却又谦逊,虔诚而忠诚,勇敢且拥有怜悯之心……他们是我们的斗士,是我们的刀刃,是我们的代理人;在未来,他们也将会是我们的信标,我们的旗帜,我们的引路人与统治者……诚然,他们还在成长,需要亲历与实践,而作为他们的父辈,我们就是他们的榜样——各位,我在此刻,以海德大公的名义,向你们做出请求,也要求你们——请务必毫无保留、竭尽所能地教会他们所需要的一切——让他们成为我们心中所想、圣丰岳所需的,英雄式的人物。”
施林的话无疑是有感染力的,但伊芙听到他这番话后,并未像阿斯德那样感到热血沸腾,也未像戈贡那样表现得无动于衷,她现在只觉得迷茫,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三位年轻人,请站到前面,到这里来。”施林的目光转向了他们。伊芙随阿斯德、戈贡一同站起身,走到了大厅中央的圆桌前。
“阿斯德·霍黎德·那克里翁——‘狮鬃’凡克因·那克里翁之子,霍黎恩·吕格蒙克阁下举荐;伊芙·洛德恩特·哈维因——‘统领’洛德·哈维因之女,冯恩·西拉乌阁下举荐;戈贡-希吕文·海德——海德大公之从父弟萨拉莫·海德之外孙,赫莱茵·奈班阁下举荐。”
施林大手一挥,便有三份相同的契约摆放在他们面前。伊芙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那份,柔白色的犊皮纸上显现着一行行粗重而有力的文字,每一行克利金文字下面都对应着古弗兰托语。将这份契约捏在手里,似有一种奇异的手感。伊芙睁大了眼睛,想尝试去理解这些印在珍贵纸张上的文字,却总也无法将这些符号转化成自己能理解的含义——她迷茫至极,仿佛眼前存在着一片巨大的漩涡,正将她慢慢地拖入其中。
圣丰岳……征喻荣光……继承……指引——这究竟说的是什么?
身旁,阿斯德读完了契约,而伊芙也随着阿斯德的动作,机械地将这张契约放回到桌子上,与另外两张对齐。
金色的印泥摆放在他们面前,阿斯德率先做出了示范,将右手拇指的指印分别印在了三张契约之上,随后是戈贡。他们的神情庄重却又平和,仿佛是在做一件并不算重要的事。
扑朔与顿悟的感觉在她的脑海中交错而过。茂奇·达克仁、安法·威各托、西赫琉·波郎万、洛德·哈维因、洛提兰·翁贝……这些名字与姓氏,以及他们的地位与立场——这一切都在隐隐提醒着她,如今的她正站在怎样的位置上。
这些人——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他们究竟有何期待?伊芙隐约理解了,却又不敢去信。
她上前一步,印泥就摆放在她面前。目光朝身旁扫过,洛提兰正注视着她,他那张年老而英伦的脸上,只写着严肃,而无任何情绪倾向。她转回视线,注意到坐在桌子对面的施林,他也在看自己。这位年长的圣骑士朝她缓缓点了点头,眼中有着慈祥的笑意。
伊芙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她伸出手,用拇指在冰凉而滑腻的印泥上点了点,将指印按在了契约之上。她的指印很小,比另外两个指印小了几乎一整圈。
阿斯德递给她一条湿毛巾,让她擦去手上残留着的印泥。施林举起权杖,白烟从那按下手印的位置缓缓析出,不多时,三张契约之上便留下了一共九个灼烧过的、纹路清晰的指印。
回到座位之后,伊芙就有些心神不宁。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又或者说,至始至终其实都只有一个选择。
茂奇可以信任吗?那洛提兰呢?若自己能侥幸在这场竞争中取得胜利,成为奔龙堡下一任堡主,那大概也不算什么好事——朝着最坏的角度去想,也许自己会被裹挟着,夹在逻各斯院与圣丰岳之间,扮演着中间人与调停人的角色,处理着最为难堪的事务,然后再被双方都视作叛徒。
“伊芙,有些事我需要对你说,当然——阿斯德与戈贡也同样应该听一听。”施林突然叫到了她的名字,这打断了她的思考。这位老人说:“我能看得出来,你现在仍未完全放松,因为对你来说,圣丰岳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恐怕依旧不甚明朗。你父亲洛德·哈维因阁下是我的朋友,是我们中的一员——我是这样以为的:你是他的孩子,那也便是我的孩子,是我们在坐诸位的后辈,是阿斯德与戈贡的姐妹。我们有义务护你周全,教导你,并尊重你的意愿——而你也同样可以信任我们,接纳我们,心安理得地从我们身上索取你所需要的东西……这是长辈对后辈的许诺,也是你作为一位圣丰岳后裔的,不言自明的权利。”
伊芙听完施林所说的这一番话,心中多少安定了一些。“我明白了,谢谢您。”她回应道。先不论施林的话里到底有多少水分,至少他比洛提兰要坦率得多。如果洛提兰早前能当着她的面明明白白地说上一句:“我绝不会坑害于你。”如今伊芙的情绪大概也不会这么差。
[133]盛名之下(其十)
施林·欧若望在此之后又说了许多,他在是对三位年轻人说,也是在提醒在坐的众人。施林讲话时,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伊芙,他在用目光给予她一种慈爱的暖意。
“曾经的圣丰岳——我们,以及我们的祖辈与父辈们,曾沐浴在征喻教义之下,在战场上奋力杀敌。但如今,时代在扭转着我们的认知,不仅是年轻的一代,就连我们自己也在慢慢冷却——热情、信念、荣耀……若这些金子般的品质已无法再激励我们的后辈,让他们走向战场竭力厮杀,那我不禁要问:他们如今需要什么?是什么导致了他们态度的转变?
“在以前,骑士国的土地是贫瘠的。我们的祖辈,他们所面临的阻碍要比我们更多——但他们依旧能够消灭困难,消灭敌人,消灭恩拜塔山;他们团结一心,乐于付出,于是才有了如今的奔龙堡。那时,他们做这些事时并非为了名利——他们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他们的后辈不再遭受苦难。
“那时的他们别无选择,而如今,我们为名为利所缠,实也并非过错。由逻各斯院出资,我们有了更精良的装备,更优渥的待遇,有丰厚的酬劳,这本身不是坏处,但——我们却因此而忘记本心,逐渐腐化。年轻人为了名利加入了骑士团,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去了战场,要么浑浑噩噩,白白送死,要么见风使舵,胆小如鼠,从未有过归宿之感,若是有一天,逻各斯院断了他们的生计,他们必将哄然如鸟兽散;而反观我们那些年迈的战友,他们早年间习惯了贫穷,如今每年多了这样一笔资财,却不知该如何驱使,钱不能改善他们的生活,反而增长了他们的陋习——瞧瞧他们现在——吃喝嫖赌,样样在行,简直丢尽了脸面,若是不把手里的钱花光,那竟像是吃了大亏。
“之于如此糖衣炮弹,我们能做的实则有限。海德夫人一直在用她的资产补贴骑士团,在伤亡者的抚恤工作上尽一份力,为真正勇于奉献者授予荣誉——早在三十年前,她将平民区扩建,将那些阵亡者的家属安置于此,在一定程度上,这确能鼓舞士气,让尽心尽力者再无后顾之虞,但从长远来看,却仍显得势穷力蹙,杯水车薪。
“但我们不能要求更多——毕竟,海德夫人年事已高。自海德大公辞世之后,她便为了圣丰岳奉献其余,尽智竭力。总之,在这奔龙堡之中,她就是我最钦佩的人之一。
“在外人看来,如今的圣丰岳、奔龙堡、骑士院,呈现出的无疑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仿佛前途不可限量;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圣丰岳其实早已千疮百孔,凋零腐朽。我们的‘盟友’,尖塔之下的逻各斯院——早在很多年以前,他们就在打我们的主意,他们意图将我们蚕食、消化,最后占为己有。
“龙骑士、圣骑士、咒骑士——圣丰岳曾经不可或缺的三大支柱,他们分别代表着圣丰岳骑士所恪守的三种高尚:骁勇、热忱与不弃。
“然而,这些都已成为历史——在坐的各位或许大多都未曾感受过,曾经拥有龙骑士时的奔龙堡,究竟是多么的令人生畏——可恨的锡道伦人!这群海盗,克利金的爪牙——早在一个世纪以前,锡道伦人将希望谷付之一炬,让我们最忠实的伙伴葬身谷底,他们完成了主子交给他们的任务,让‘奔龙堡’这个名字从此有名无实,失去了对抗这头西部猛兽的尖牙利爪。
“当圣丰岳成为克利金的一部分,当逻各斯院插手骑士团的内部事务时,他们对我们采取的第一项措施,就是进行等阶制度方面的改革——在五十多年以前,圣丰岳的殿堂中必然存在着五十四名圣阶骑士,他们是骑士团中最锋利的刃,只为斩下发号施令者的首级。霍黎恩、冯恩与赫莱茵,你们必然也铭记此事于心,因为那时你们同样赫然在列。逻各斯院对我们说:‘圣骑士只能有十人’,我们为此感到愤怒,却只能委曲求全;后来他们又说:‘四之数为宜’——那时,我们再无抗争之力,只能听之任之。到如今,圣骑士作为圣丰岳之象征,早已身如断戟,再难重铸。
“而我们的咒骑士,这些薄情而悖晦的学者们,他们自愿投靠了逻各斯院——他们竟然觉得,为了知识、为了真理而背弃他们的兄弟,算不上是一件耻辱的事,他们反而认为这件事值得颂扬——呵,真理!呵,自由!逻各斯院接纳了他们,让他们从青袍换作白袍,给他们筑出一座研究院,称他们为‘督战队’。他们摇身一变,在战场上竟成了我们的上峰。
“我不知在坐的诸位对此作何感想,不过我想说的是——逻各斯院全然知晓我们的弱点与痛处。或许,全羽地最聪明的一群人都集中在了那里。如果我把他们称作是敌人,或许各位并不完全认同,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是我们抗争的对象。俗话说,‘尸体并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但在我们——在圣丰岳真正死去之前,我们需要为我们世代的荣誉负责。纵观历史,末位皇帝并不一定都是昏君,相反,他们大多都十分清醒,甚至很有作为,却只因大势不可挡——生于岌岌之险地,死后枉然背负一身骂名。我们正是处于这样一个关头,圣丰岳总有一天会灭亡,这无可否认。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都会成为孤魂野鬼——圣丰岳再也不是骑士灵魂的归宿,奔龙堡也许会成为一座游乐场,而这一身荣誉的象征,也要被当做是花哨的戏服,成了十足的消遣。而在此之前,我们仍有挽回的机会——只此一次,去赎回我们日趋式微的尊严——是忍气吞声,甘于没落,安稳此生;还是奋起抗争,尽之所能,成为浪漫派诗人笔下的叙事诗……我想,诸位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
散场之后,如来时的一样,伊芙随着阿斯德走在人群后面。施林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久,此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她扫视了一眼前方,洛提兰人已不知去向,于是她便打算找个机会脱离队伍,返回公寓休息。
“伊芙,你……下午有时间吗?”身边,阿斯德突然问她。
“有什么事?”她勉勉强强地朝他笑了笑。
“戈贡说,他想邀请我们去他那里坐坐。”阿斯德解释道,“表面上,咱们三个虽是竞争对手,但其实也是处于同一战线上的伙伴,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我们可以增进一下了解。”
伊芙看向戈贡,对方朝她点了点头。
“确实,应该的,我有时间。”伊芙立刻答应了下来,“咱们什么时候去,现在吗?”
“可以是现在。我去找辆马车,你们先在这里等我。”说完,阿斯德就跑远了。
阿斯德走后,戈贡显得有些局促。他时不时动动肩膀,挠挠脸颊。两人站在内城城墙外的树荫下,表情都有些生硬——今天阳光明媚,天气有点热。
“刚才施林说的那番话,你有何感想?”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戈贡终于率先开口了。
“我还没弄明白。”伊芙回道,“关于骑士团,我其实了解的不多。”——若不是先前去过北方,她现在只怕是要一头雾水了。
“哦,和我一样。”
“你觉得……”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伊芙的心间,她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问出了口,“骑士团和克利金……以后真的会打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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