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83章

作者:橘赭Juzer

“我完全信任你。”阿斯德朝戈贡友善地笑了笑,接着,他又向伊芙说:“伊芙小姐,戈贡很了解我——在我离开的时候,你们可以多谈谈,别有什么顾忌。”

说完,他便匆匆出了门。

[135]盛名之下(其十二)

若不是从不同人口中听到了同样的答案,戈贡便不太愿意相信,阿斯德的身世能如此富有传奇色彩。

正如施林所说的那样,在很多年以前,圣丰岳还留存着五十四名圣骑士,他们以动物的特征命名,例如:龙鳞、蝎尾、鹰爪……

在那时,阿斯德的父亲,凡克因·那克里翁就被称为“狮鬃”骑士。在圣骑士的队伍当中,凡克因的表现其实不算出众,他与海德大公的交情也不算深。

在一次行动中,凡克因为海德大公挡下了一支流矢。这箭矢贯穿了屏障,射穿了他的铠甲,他的胳膊因此而受了伤。原本,凡克因还觉得这只是一桩小事,但不料这支箭的箭头上竟是淬了剧毒,由于疏于重视,当晚,凡克因便因为毒发而不治身亡。

自从归顺了克利金之后,圣丰岳骑士在战斗中的伤亡情况就远超从前。或许是因为凡克因死时年纪轻轻,海德大公对这件事触动极深。他在外征战,无暇顾及太多,便写了封信命霍黎恩代自己处理凡克因的身后事。而直到着手经办此事之时,霍黎恩才发觉,凡克因竟还留有一个遗腹子。

凡克因的妻子被接到内堡中悉心照料,至于其丈夫阵亡一事,要怎样对这位孕妇说,却又让人头疼——直到此时,霍黎恩才发觉自己是心急了——他不应该过早惊动对方。如此一来,即便想隐瞒也不大可能了。

孕妇的肚子在一天天变大,她心中的疑惑与忧郁却再也压抑不住。她找到霍黎恩,挺着肚子跪着求他,求他告诉自己真相。霍黎恩见无法再欺骗她,最后只能对其实话实说。不出所料,即便已猜出了真相,对方在听到霍黎恩亲口说出死讯之后,仍是当场昏厥了过去。

在那个年代,丈夫的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想必也不用过多赘述。

凡克因的痛苦持续了数小时,直到他生命消亡的那一刻才停止;但他的妻子,这个怀了孕的女人,她心中所经受的痛苦却也不亚于她的丈夫——时间一长,她就有了强烈的厌世情绪,似乎只要等到孩子一出生,她就准备去寻死。

或许是因为情绪上的刺激,她提前生产了。当天晚上,城堡里的仆人们慌里慌张地去请助产士,而当助产士推开房门时,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然奄奄一息。她那惨白而枯瘦的手指抓着床单,挣扎着,慢慢松开,像一只在深秋死去的枯瘦蜘蛛,舒展着细长的肢体,逐渐滑落,耷拉在床沿之下。

屋子里传出同情者的哭声,助产士撕开死者的衣服,在仆人们惊诧的目光中,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剖开她鼓胀的腹部。她的身体是冰凉的,血液也不怎么流动。助产士从一层层湿润而恶心的物质里捞出一团皱巴巴的肉。那东西被放在洁白的衬布上面,上面还连着一根脐带——这是一个婴儿,一个青色的、安静的、缩成一团的死物,就像一朵硕大却枯萎的月季。

助产士叹息了一声,将那死物用布包裹了起来,放在它残破不堪的母亲身边。

人们都说,凡克因的妻子并非是难产死的——他们将她的死归结于长期悲伤过度而引发的心脏疾病——或许,内堡中的仆人们当年是错把她的心绞痛当成了发动的先兆。

奇迹总是降临在午夜,并在黎明时分给予人们希望。仆人们为逝者整理遗容,又在隔壁的屋子里小憩了一会。一名仆人在睡梦中惊醒,她对同伴们说自己在梦里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女人们点起一盏油灯——笃信者愿意相信这微乎其微的希望——她们一同簇拥着,起床去邻屋查看。

那间躺着死人的屋子冰冷如尸窖,寂静如雪夜。她们屏息着,静静地聆听着,竟果真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那原本被认为死去的婴儿活了过来,脸上挂着干涸的秽物,他颤抖着,张着嘴,发出几近于无的哭声——却已是用尽了力气。

被衬布包裹的小小身体有了一丝温热,仆人们剪下了深灰色的脐带,将他与母亲分离,如此,他便真正降临于人世间。

当天夜里——那位当机立断的助产士返回住处,却在半路出了意外,她在黑暗中一脚踏空,跌进了路边的沟渠之中。一块尖锐的碎石刺破了她的大腿,伤口很深,流血不止。她强忍着疼痛与眩晕,勉强给自己做了应急处理,然后就晕倒在了路旁。好在打更人及时发现了她,她因此而获救,但由于失血休克,她的双目失明了,直至今日也未完全恢复。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说这位助产士是因为救了不该救的人而遭了报应。但她本人并不这样想,她对别人说,自己那时心里想的是:若能救回这个孩子,她肯用自己的命来换——婴儿苏醒的时间与她出意外的时间相吻合,就就足以证实,是上天回应了她的请求。助产士的说辞并非是为了自己——她只是不愿意让一个新生儿背负上无妄的罪过,不想让他在其成长的道路上被人指指点点。

有时,人们总喜欢夸大其词,在细节上添油加醋,将平凡说成是奇迹,说自己见证过奇迹。他们对别人说,自己当时听到或感应到冥冥之中的指引,由此才能创下如此杰作——神假借他手,履行了不可改之宿命。他们说,人无自由意志,人是庞大的自然与以太的一部分,人的宿命由天定。他们认为——在这些征喻教徒眼中——一个人的诞生,总带有一些悲观的元素,他背负着命运的齿轮,总要在这人世间做点什么,然后才能回归自然,回归于神的怀抱。

由此,这个婴儿活了下来,若教义不假,那他的存在必定有着深远的意义。霍黎恩给他起了个名字——阿斯德。在古弗兰托语中,“阿斯德”代表的是“晚春”、“迟来的东风”,或是“大器晚成者”。

婴儿是脆弱的,是极易死亡的,在那个年代,或许每一棵能遮阴的树下都埋葬着一具幼小的身体。罗捷卡女士当年还算年轻,她的儿子却死了,才不过两周大,就在阿斯德诞生前的几天。在仆人们看来,这也是冥冥中宿命的一部分,于是罗捷卡就成了阿斯德的乳母。

罗捷卡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儿子,她哺育了他;而他抚慰了她的情绪,让她胸部的胀痛得到了疏解。两个悲剧性的灵魂凑在了一起,拼成了一个不算完美的圆,他们暂且忘记过去的苦痛,只沉浸在今日的其乐融融当中。人们看着他们,心中无处抒怀的同情与悲悯也终于寻得了归处,由此,奇迹也回归到了平凡而朴实的生活中去。

罗捷卡看着怀中的婴儿,感怀命运之不幸。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胸口上,滴落在白净而鼓胀的肌肤上。年幼的阿斯德尚且无知无觉,只凭借其本能拼命地汲取着甘甜的养分,连同苦涩的泪水一同吞下腹中,并慢慢长大。

几年之后,霍黎恩决定收他为义子,将他从罗捷卡那里接到了自己府上。不仅是霍黎恩,圣丰岳的其他人也同样对这个旧日同僚的遗孤照顾有佳。他们对他寄予厚望,教他武艺,授其学识,使他能够在良好的熏陶之下成长。等到他十多岁的时候,便跟随霍黎恩的两个儿子一同在外磨练,十六岁时竟已能上阵杀敌——他战斗时,就像一名老练的骑兵。

阿斯德生于圣丰岳日趋衰败的背景下,他的身世令人慨叹。自他出生一来,便承了太多的恩情——恩人们的行为举止不断鼓舞着他,促使他成为一个同样拥有高尚品行的人。在圣丰岳的一众人看来,阿斯德能够茁壮成长,这着实是令人欣慰的——他如同一颗希望的种子,是众多骑士们精神上的寄托——他继承了圣丰岳的意志,他的言行可谓典范。若有一天,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去光复圣丰岳,那必然应该是他。

“所以,还需要咱们做什么?”伊芙听了戈贡的一番话,终于忍不住问道。

戈贡总说他克利金语说得不好,但事实却非如此——他一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流利畅快,虽然腔调略显古怪,却也能鞭辟入里、直抒胸臆,甚至没几句是废话。

“虽然阿斯德的上位是众望所归——我是说‘或许’是——但同台竞争又是另一码事,他需要击败咱们这两个实力强大的对手,在这之后,他的地位才算真正无懈可击。”戈贡说完这段话,又换了语气,“当然,这是我自己猜的,你可以适当做个参考,但别当真。”

“那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做?”伊芙狐疑地看着他,至此,她仍有些搞不清,戈贡说这些话的意图为何。

“尽力而为喽。”戈贡挑着眉,“毕竟,如果你能在竞争中击败他,那你就上位。说实话,我认为你的优势也很大,如果你能好好经营一下你的形象,说不定就会有很多人倒向你这边。”

“你还懂这些?”伊芙瞪大了眼睛。

“嘿,说话注意点。”戈贡清咳了两声,甚至还白了她一眼,“的确,我是从草原来的,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土包子,但我也善于学习。”

“抱歉……”说这话时,伊芙仍忍不住发笑,她总觉得戈贡刚才是在故意扮滑稽。

“话又说回来了,你现在总该知道,阿斯德离席后是去干什么了吧?”

“他去找罗捷卡女士了?”

“十有八九是这样。”戈贡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的反应能有这么大。你大概对他不怎么了解,但在今天之前,我也和他喝过好几次酒,很多事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的那些过往的确有点……不尽人意。同为男人,我大致也能明白,刚才他坐在这里为何迟迟不愿开口,因为他怕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尤其是像你这种年轻漂亮的女士——这会让他很没面子。阿斯德性格率真,有时就会让人感觉,他在某些方面还像个少年——当然了,这是褒义。可能他自己不觉得,但要我说他现在活得很累,那些老骑士只把城堡向阳的一面给他看,让他活得像个甘于奉献的圣人,这对他其实没什么好处。”戈贡说话时,眼睛一直与她直视,“你认为呢?”

“我还不了解,需要再观察一下。”伊芙回答。

戈贡点头笑了笑,“罗捷卡算是阿斯德的半个母亲,霍黎恩收他当义子之后,他与罗捷卡也依旧保持着十分亲密的联系。罗捷卡让你穿着这身服装去见老太太,她也是为了让老太太看到一种可能——如果能把你们两位撮合在一起,相信很多人都是乐见其成的。你们当中的一位是圣丰岳如今的希望,另一位是海德大公爱徒的女儿……”

伊芙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戈贡抬手打断,“当然了,这件事能不能成,最后还是要征得当事人的同意。阿斯德曾向我透漏,说他五年内并没有成家的打算,而从我的个人立场来说——”他笑了笑,“说实话,我当然也不希望看到你们两个联合起来。”

“我也没这个打算。”

“我看得出来。所以咱们三个至少在这方面,想法是一致的。”

戈贡给她重新倒了酒,两人对饮了一杯。

或许是因为生活经历上的差异,伊芙总觉得戈贡在与自己谈话时思路十分跳跃——似坦诚以待,又似别有所图。

又过了一阵子,阿斯德回来了,他喘着粗气,将那杯为他预留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才坐下。

“我同罗捷卡女士谈过了,她答应了,以后不会再做那些多余的事了。”他面向伊芙,定了定神,“她在这件事上做得的确不算妥当,我代她向你道个歉。”

“没关系,罗捷卡女士也帮了我很多。”伊芙露出一个微笑,“她也是在为了你考虑,我很理解。”

“谢谢……我想,戈贡大概已经把事情解释清楚了。”阿斯德松了口气,“误会能够这么快解除,我很高兴,我们应该为此喝一杯。”

[136]盛名之下(其十三)

阿斯德回来之后,整个人仿佛如释重负,他拉着戈贡,一连喝了好几杯酒,直到脸上浮现出醉态。原本,戈贡考虑到这里有一位是女士——他怕伊芙喝醉,每次斟酒就只给她倒上小半杯,可到了后来,他见伊芙竟没有丝毫醉意,和下午刚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这才意识到,自己终归是小看了人家。

“干喝不醉,那就等同于不会喝酒。”他对伊芙说,“我在牢里的时候……”

“你在牢里的时候?”伊芙笑着重复着他的话,“你还坐过牢?”

“刚来克利金的时候,不太懂这边的规矩,进去过一次,被关了半个月。”戈贡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笑着摇了摇头,“至于为什么会进去,我也不想说了。其实,我舅父那时只要说上一句话,他们就能放我出去,但他却什么都没说——他是嫌我丢人了,说让我在里面反省一下,长个记性。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在牢里认识了几个不错的朋友,挺有意思的。那时是在冬天,正好在过元旦,有人不知从哪里弄了瓶酒,就在牢里面卖,有人给他钱,他就给别人倒上一点。”他举起手里的杯子,“像这样的杯子,大概能填满杯底。然后有意思的就来了,这几位朋友并不打算直接喝,他们把容器灌满了水,然后再喝——你猜怎么着?那一大缸子水,没有半点酒腥味,他们居然能喝醉!”戈贡笑了起来,“我那时就在想,哎呀——这群人那才是真的会喝酒。”

“不用说这些囚徒,其实在骑士团里也一样。”阿斯德接过了话,“以前行军的时候,酒水匮乏了,就只能掺着水喝,又或者每个人轮流喝。我大哥以前对我说,人如果想喝醉,那他就一定会醉的……”

伊芙瞧出来了,这两人此时也的确是喝醉了。

戈贡总喜欢说自己那些过往,无论是好事还是烂事,都要如同倒豆子似的一并交代出来,不仅如此,他谈吐时还颇为自得,就好像只要是他做过的事,就没什么是不值得骄傲的;阿斯德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位很有耐心的倾听者,但有时也会说一些——他更偏好说别人的事——他会习惯性地说起身边的人,而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他的那两位哥哥,即霍黎恩家的那两个年长他二十多岁的兄弟。

喝得越多,这两人便聊得越起劲,且自然而然的,就把伊芙晾在了一旁。

伊芙听着身边这两个酒鬼说话,刚开始还觉得有趣,但坐得久了就感觉有些煎熬。她见戈贡说得起劲,于是又突发奇想,压低了声音试着问他:“喂,你还记得我刚进来的时候,你对你那两个儿子说过什么吗?”

“什么?”戈贡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芙——他已经喝醉了,却还要强装清醒。

“你对他们说‘这个不行’,是什么意思?”

“什么不行?”戈贡问。

“你再好好想想?”伊芙循循善诱,“他们那时刚从屋子里跑出来,就被你抱住了。”

于是,戈贡低着头,竟真的是在努力回想——而且他也的确想起来了。

“哦,那个啊。”他捂着额头,先是笑了几声,然后才继续说道:“我以前就对他们说过,如果见到了年轻漂亮的姑娘,就冲上去……趁着现在年纪还小。等他们以后长大懂事了,会回来感谢我的。”

“真有你的……”伊芙听完他的解释,不知该作何评论,只好笑着敬了他一杯,“他们能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

“他们在外面搞事,有我在后面兜着呢……说真的,我当年怎么没有这样的父亲。”他咂了咂嘴,“不过也没差,我自己资质好,后来也悟出来了,哈哈。”

“这怎么能行?你如果总这样,准要养出两个小混球的。”阿斯德看不下去了。

“怕什么,又不犯法,谁又会和小孩子一般计较?我以前也是这样。”戈贡说,“等你以后成了名,再和别人提这些事,那多有意思——别人一定会想,瞧啊,大英雄也有年轻不经事的时候。他们要是知道你曾经还不如他们,一定会更佩服你,你说对不对?”

“我不知道。但至少要有道德,法律是底线,可不是准绳。”阿斯德一脸的不赞同,他此时挺直了腰,仿佛连酒意都醒了几分。

“那就活得太没意思了。”戈贡叹了口气。他晃悠悠地站起身,将椅子拖到阿斯德身旁,怜悯似的搂着他的肩膀,“年轻人,你活这一世,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傲气?”

阿斯德自觉说不过他,却还是不同意他的说法,只在那默默地摇头。

“嘿,金发的姑娘,给咱们这位老实人再倒点酒,他需要好好想想了。”戈贡拍着阿斯德的后背,对伊芙说。

伊芙笑着摇了摇头,她站起身,给这两个酒鬼斟了酒。

戈贡与阿斯德魔魔怔怔地聊着天,一直聊到了傍晚。期间,伊芙闲得无聊,就与戈贡那位怀了孕的妻子纳迪安聊起了天。

纳迪安并非本地人,她来自阿托兹省,父母都是乡下人。她年轻时来骑士院求学,但人家却不收她,可即使如此,纳迪安也没有离开奔龙堡市——或者说,她早就知道被拒绝是必然——起初,她在奔龙堡市做一些零工,又或者是帮雇主跑腿,她机灵能干,且舍得花钱打点,于是渐渐地,居然也有了一些自己的门路。雇主觉得她做事靠谱,就帮她弄到了奔龙堡的准入凭证,由此,她便能往返于奔龙堡与奔龙堡市两地办事,为别人代送信件或款项。后来轻车熟路了,就试着去给人当向导,时间长了有了口碑,同时也攒下了一笔可观的积蓄。

戈贡初来奔龙堡时克利金语说得很烂,还不能与当地人顺畅交流,纳迪安听说后便自告奋勇地给他做向导——给他当翻译,为他处理生活中的琐事,帮他购置安顿妻儿的房屋。在奔龙堡的那段时间里,纳迪安对戈贡的帮助甚至要远远多过他的那位舅父。

与戈贡相处得多了,纳迪安便对他萌生出了爱意,她知道对方已有家室,却也不介意入乡随俗,融入到他的这个大家庭——事实上,在她追求戈贡的那段时日里,就已经与巴尔诺娃和沙提诺娃两姐妹建立起了“姐妹”间的友谊。

伊芙不太理解,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竟甘于与另外两个女人共侍一夫。若以那时的条件,戈贡其实算不上是她择夫最佳人选。

“能有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就满足了。”她说完自己,又对伊芙感叹道,“我真是羡慕你——出身、条件……各种羡慕。”

散席后,阿斯德本打算与伊芙同坐一辆马车回去,但戈贡却想留他过夜。

出了院门,伊芙上车之后,戈贡就对车夫说:“好了,你送完这位小姐之后,就回去休息吧。”他大手一挥,“你家少爷今晚就住在我这里……有我在,不用担心他。”

车夫看向阿斯德。

阿斯德此时喝得醉醺醺的,身体又乏又困,他朝车夫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戈贡的安排。

“你们两个悠着点。”伊芙坐在马车上,对两人说。

“这还早着呢。”戈贡哈哈大笑,“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咱们——改日再聚。”分别时,戈贡显得有点亢奋,阿斯德则一直低着头,还在缓着酒劲。临行前,沙提诺娃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屋子,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两卷东西,她将东西扔上了马车,那是两卷羊毛编织的手工艺品。马车启动了,伊芙忙不迭地朝她挥手——先是道谢,然后又是道别。夕阳下,女人在朝着她笑,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否能听懂伊芙的话。

马车一离开,阿斯德就跑到了路边,肩膀抵在矮墙上吐了起来。戈贡拍着他的后背,嘲笑他道:“差了点,你应该多练练。”

在这个时间段,住户们大多都已吃过了晚饭,空气中混合着烧柴禾的烟味——紫红色夕阳的底端沉淀着一层雾蒙蒙的青灰,夜晚快要来了。一条大鱼跃出河面,又迅速沉下,用尾部击出一声脆响;邻家的门扉发出咣当的响动,坚果壳串成的帘子摩擦着门板,胖女人踩着不太合脚的拖鞋,将水泼进了街旁的沟渠;身后的林子里有野狗在低吠,也可能是郊狼,昼出的鹊鸟停靠在茂密的枝杈间不再动了,院子里高傲的公鸡却仍试图踩上母鸡的背。

住在市郊的渔民们早已上床歇憩,市区的公寓街则刚刚亮起昏暗的灯。夜晚是凉爽的,让人感觉手脚冰寒。戈贡酒醒了大半,他现在心情更好了。阿斯德正站在台阶上漱口,他的鼻子刚才呛到了,现在还有些不舒服。

“天黑了,女人们——各回各家,男人们——出门玩耍。”戈贡说完,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回头对阿斯德说:“没想到还挺押韵的。”

“戈贡,如果你这里不方便,我晚上可以去……”

“不在这里,咱们今晚出去过夜。”戈贡打断了阿斯德的话,他搂着青年的肩膀,语气中透着一股子神秘:“去市里,我今晚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我觉得还是……算了吧。”阿斯德挪开了戈贡的胳膊,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来到这边之后我才觉得,你们城里人是真的会找乐子——亏你还住在这里……行了,别磨蹭了,走吧。”

戈贡不由分说,推着他出了院门。

哲学学院的女子公寓楼下,两个穿训练所制服的学生正倚靠着石花坛,坐在青色的地砖上。他们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南边的坡道尽头——这两人从下午一直等到了黄昏,却仍不见要等的人回来。

学院公寓要比训练所那边安静得多,时不时有女学生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她们怀里捧着书本,又或者是拎着热水壶。不多时,又一个小女生走了过来,她低着头,直到走近花坛时才瞟了他们一眼,神情冷漠,且目光马上移开了。

迪更松了口气,对身边的林辛说:“咱们坐在这里,就像两大麻袋的土豆。”

林辛点点头,觉得他说得生动形象。

下午刚来的时候,这栋楼的公寓管理员对他们说,伊芙很快就会回来,于是他们就站在楼下等了一阵子——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起初还有说有笑的两人,后来竟一同沉默地坐在了地上,一直坐到了天黑。

迪更原本还不信邪,但此时也终于坐不下去了。他刚想同林辛说话,可转头时却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小巧的鞋子。

他猛地抬起头。鞋子的主人是个手捧花束的少女,黑色的裙边被风吹拂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出于礼貌考虑,迪更拉着林辛,从地上爬了起来。

“迪更,林辛。”少女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她的下巴略微上扬,眼中带着一种俏皮似的的高傲劲儿。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茫然地朝她点了点头。

“你们是在等伊芙,对吗?”少女说,“不过她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去哪了?”迪更见这位是个知情者,刚平复的心情便又开始急切起来。

“大概是办正事去了……很重要的事。唉,你们今天来得真不凑巧。”

“哦。”迪更点了点头,他的视线停在了少女手中的花束上。那是一小束黄花,里面夹杂着款冬、芸薹、蒲公英等,都是些小朵的黄色野花,由一方珍珠色的帕子包裹在一起。

少女扭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坡道,迪更与林辛也随着她的视线远眺,但道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三个人站在楼下,一时间皆是沉默不语——似乎没了话题。迪更挠了挠眉毛,他在用动作掩饰尴尬。

“伊芙和我提到过你。”突然间,少女又对他说。

迪更挺直了身子,眼睛瞪得老大,“她……都说什么了?”

“她说你——”少女眼中的笑意正浓,似乎是故意在吊他胃口,“她说你内心很脆弱,动不动就想着放弃。”

“哎?”他怎么也没想到,答案会是这样。

真是岂有此理……迪更心想,他的肩膀垮了下来。

“我得承认,她说的确实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