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特罗娜的旧日见闻 第84章

作者:橘赭Juzer

少女有些得意,她继续说道:“不过,她仍愿意和你做朋友,因为她还说……”

“说过什么?”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少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将手中的花束塞给了迪更。

“她大概是回来了。”少女笑着耸了耸肩,“代我把花送给她,我该走了,就不聊了,有空你自己去问她吧。”

说完,少女提着裙角,飞也似的跑进了公寓。

“嚯,真气人!”迪更挥舞着手里的花,他现在很想找个人打一架。

[137]盛名之下(其十四)

伊芙隔着老远便看到了公寓楼下的两人,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迪更和林辛黑了许多——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那肤色明显是被晒出来的。

伊芙下了马车,和车夫道了声谢后,就朝着两人走去。由于穿着这套裙子,她无法像往常一样大跨步式地走路,所以在迪更看来,她的步态就显得十分从容。

“你们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迪更能听得出,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我们去南方了,我一个叔叔那里。”迪更笑着说,“走得比较匆忙,所以就没来得及告诉你。”

“难不成是去干农活了吗?你们两个好像壮实了不少。”伊芙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一直在军队里跟着训练,想不壮起来都难。”迪更今天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他的头发剪短了,肩膀宽阔了,如今倒终于有了一些年轻人的样子。

“你们可真有干劲。”伊芙笑了笑。几个月不见,他们之间的对白显得有些生硬。

“闲着也是无聊,刚好林辛也愿意陪着我,所以……就去了呗。”迪更伸出胳膊,将手里的花束送给了她,“刚才在等你的时候恰好碰见了你的朋友,她让我把这束花转交给你,哦,就是经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生,她的名字我叫不上来。”迪更急于撇清自己与手中之物联系,如果要送伊芙东西的话,他认为这束野花还是太寒酸点。

“是锡林雅。”伊芙将花束捧在了手里。

“嗯。”迪更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你今天去哪了?”他问。

伊芙叹了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今年可能会很忙。”

“我听说了……”迪更点点头,表示理解,“我刚回来时真是被吓了一跳,最近很多人都在谈论你,看来在假期里发生了很多事。”

“那你呢?”伊芙问他,“这次回来还打算走吗?”

“哈哈,那要看心情。”迪更晃了晃脑袋。

少女努了努嘴,对他模棱两可的态度不甚满意。

“林辛,你还是这么少言寡语。”伊芙又看向一旁的大高个,她半开玩笑道:“如果我一直不和你说话,你今天是不是就不打算和我打招呼了?”

林辛腼腆地笑了笑,他似乎仍不打算说话。

“他是怕影响到咱们。”迪更拍了拍高个子的肩膀,“我的这位兄弟可义气了,真可惜我没早点认识他。”

“那你们干脆结婚吧。”

“喂,连你也开这种玩笑。”迪更大声笑着,“那可不行,结婚也就一张纸的约束,哪有兄弟之间的感情牢靠。”

伊芙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等了我多长时间?还没吃完饭?咱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点?”

“没事的,一顿不吃饿不死人。”迪更摆了摆手,“你累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伊芙从腰间暗藏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小把亮晶晶的东西,分给了两人,那是几枚箔纸包装的糖果,是罗捷卡女士在早上时送给她的。

迪更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温热,心下有些感叹——究竟怎样的成长环境,才能造就出一个如此心思细腻的人?

“今天时间确实是不凑巧——这样吧,改天我请你们吃饭,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伊芙说。

“那太好了,市里有一家海鲜饭做得很地道,咱们可以去那里。”迪更连忙说,“听说老板是从多弗伦戈来的,你一定要去尝尝。”

“哦,好。”伊芙点头如捣蒜——迪更此时那信誓旦旦的语气,弄得她也有些莫名其妙。

迪更只是怕她再让自己去福沃德那里,一想起那天两人聊天时的尴尬情形,他就感到坐立难安。

天色仿佛是在一瞬间黑下来的。公寓门口,罗捷卡女士走出大厅,将一盏灯挂在了台阶上方的廊柱上。

“好了,你回去吧。”在这位公寓管理员的注视下,迪更只好草草地结束了与少女的谈话。

在这次交谈中,他们似乎有意避开了某些让人头疼的话题,就好像有些事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同林辛一起回去的路上,迪更一直在叹气——他是在笑着叹气,仿佛是要用一声声叹息来表述出自己心中的千万种情绪。

“她变化可真大。”迪更走在笔直而平坦的下坡路上,心情既畅快又怅然,他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大步子,“你说——是金发好看还是黑发好看?”他问林辛。

“都不错。”林辛难得开了次口。

“是啊,我也这么想。”迪更点点头,“就应该多试着改变一下。像现在这样,就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他看着深色的天空,陷入了遐思。在蓝紫色的夜幕中,还残留着一条绯色的痕迹,那是一片即将消散的云朵,它浸染着落日的颜色。少女的样貌在他眼前浮现,他想起自己在亚德郡时第一次见到的她的样子,想起她刚来学院时的样子,以及她今晚的样子——她还在成长,这才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或许有一天她会将头发剪短,甚至会像贵妇一样将头发高高盘起,他无法想象出她那时将会呈现出怎样的容貌,但有一点他确信是不会变的,那就是自己仍会对她心动,心动不已。

“对了,你注意到了吗?她那里……”迪更面朝自己的同伴,在胸口比划出一道弧线,“你怎么看?”

“很难说。”林辛回答。

迪更大笑了起来。

“即便像她那样的人,果然也是需要有一点小虚荣的。”他评价道。

伊芙回公寓时,罗捷卡女士没有等她。倒是锡林雅,她在楼上隔着一扇窗喊她的名字,让她快点上来。伊芙手拿花束走上台阶时,又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是把沙提诺娃送给自己的东西落在了马车上。

三四月份的时节,万物回苏,生机盎然。西海岸有一种小飞龙,身子大概只有肘长,翼角生有细长的爪子,能攀附在陡峭的崖壁之上。在克利金中南部,在伊刻林,这种小飞龙广泛存在,它有鹦鹉般的喙嘴,模样像一只长着黑鳞的大鸟。伊芙初次看到这种翼龙时还觉得新奇,但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小飞龙是种树的好手。它们挑选那些生命力顽强的树种,将果实种在岩石缝隙中,以便让石壁长出树木的枝杈。而经过它们经年累月的努力之后,光秃秃的崖壁便能够生机四溢,变得适宜它们做窝和觅食了。

奔龙堡的城墙高耸而绵长,而自打它建立的那一天起,小飞龙就梦想着有一天也能让这里变得郁郁葱葱——这也算是奔龙堡所经受过的、另一种形式的攻城战,其历时弥久,且从未停止。无论冬天夏天、白天还是夜晚,它们都在寻找着城墙的缝隙,将那里用草籽、树种与粪便填满,让人类惊讶地仰望着它们的杰作——它们让严丝合缝的石砖缝隙处长出嫩绿色的叶子,又让那些抵御过敌人猛烈进攻的石壁逐渐开裂。人们猎杀并驱赶着它们,将它们同伴的尸体挂在城墙上,将缝隙重新填平,但收效甚微——若不能及时处理那些新生的杂草与小乔木,这样一座偌大的城堡也终免不了要回归自然。

四月初,训练所便组织学生到城墙上除草,所有学年组都参与,伊芙那天也跟着去了。他们那一组负责的是训练所区域西侧的一小片城墙,负责人说今天没有课程,把这片区域内的城墙收拾干净就可以回去休息,学生们因此也干得非常卖力。

城墙很陡,且下方就是河道,站在城墙上俯视,不免令人头晕目眩。和以往的捉对训练一样,学生们两两一组,一人腰绑绳子拿着工具进行除草工作,另一人在城墙上方操作轮对负责绳索的收放。

负责人依次检查了绳索和学生们腰间的系带,然后准予他们行动。不同于以往枯燥的训练,学生们早已跃跃欲试。伊芙与迪更一组,迪更本想让伊芙在城墙上坐着,但伊芙却觉得除草的工作更有意思,她自告奋勇地拿起镰刀与箩筐,迪更也只好配合着给她挂好了绳索。

当时,梵比鸠也在场,他在给负责人帮忙,负责用品的配发工作——他本是学院的学生,却非要过来凑热闹。梵比鸠很不赞成伊芙这种冒险的行为,便劝了她几句。迪更与梵比鸠第一次见面,他对眼前这个“黄毛小子”有着直觉般的偏见与不待见,他说他多管闲事,还连推带搡地将他打发走了。

“年纪轻轻,就这么爱管闲事,现在这种人真是越来越多了。”迪更回来时对伊芙说。刚才两人起争执时,伊芙甚至都没来得及插嘴。

“你这脾气应该改改……”伊芙说,“他也算是我认识的人,还是沸蒙那个执政官的儿子。”

迪更明显一愣,然后又发出一声嗤笑,“你还怕他?”

“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想做什么你自己决定,用不着别人瞎操心。”

“我是说,你应该对他友好点。”

友好个屁。他心里琢磨,但嘴上却答应道:“好吧,只要他不犯傻,一切都好说。”

谈话止于此,负责人朝这边来了,此时只有他们这一组还逗留在上面。伊芙背好箩筐,让迪更向下送绳子,她踩着倾斜的墙面一步步地退向下方,开始了接下来的除草工作。

今天的天气略显阴沉,但若要进行户外工作,这也算得上是绝好的天气。

要清除的杂草不单指草本和灌木,其中也包含那些还未长成的乔木和藤木。这些植物从石缝中崭露头角,想要根除它们不仅需要费一些力气,还需要一点耐心——那些无法单靠蛮力拔除的、已经木质化的植物,需要将它们的根茎切碎再慢慢清理。在这样宽广的一堵墙上,生长着不同种类的植物,有些能叫上名字,有些叫不上来,伊芙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了几株草药和浆果的幼苗。

她鉴别这些植物的种类,然后又将它们一一拔除,在她看来,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一个人影从她的斜上方飘荡而来,她抬头望去,却见那人已经下降到了自己面前,是隆科。

“上午好。”他对伊芙说,“之前听一位校友说,咱们这学院其实和监狱挺像的。监狱里的囚犯也像咱们这样,吃饭睡觉、看书学习,外加给院子除草,到期后刑满释放,我今天才觉得他说得也挺对。”

“可能校方是觉得,年轻人也该经受教化和改造,然后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伊芙今天心情不错,连说话时都是慢条斯理的。

听到她刚才的发言,隆科显得有些意外。他对伊芙说:“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年轻人的身体倾斜着,一只手抓在石砖的突起处,姿势不算自然。伊芙顺着他腰上的绳索向头顶看去,属于他的那条绳索也是倾斜着的,与几条垂直的绳子交错而过。遥遥望去,在城墙上,他的那位远房兄弟、恩培特正在那里望着他们。

“这也太危险了。”伊芙对隆科说,“这么远,你是怎么荡过来的?小心别把别人的绳子缠到一起。”

“没关系,我刚才和他们打过招呼,只要他们不乱动,就不会有问题。”隆科说,“倒是你,才更应该小心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

“看你刚才干得那么专注,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把腰上的绳子当成杂草割了。”

“我有那么笨吗?”伊芙被他的话逗笑了。

“当然不笨,你比谁都聪明,不过多留意一下总是好的,安全第一。”他向少女挥了挥胳膊,“好了,咱们打过招呼了,我也该回去了。”他刚要走,又回头对她说,“差点忘了,新学年到了,恩培特、贝克林和歌莱迪也让我代他们向你问一声好。”

“好,我收到了,谢谢你们。”伊芙笑着回道。

隆科离开之后,伊芙便又开始专心清理杂草,等身前的这片区域清理干净之后,她向头顶招了招手,好让迪更继续向下放绳子。

为了更好的支援伊芙,迪更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他现在有些后悔,若不是同伊芙一组,他就能像隆科那样同伊芙聊天了。

而在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他的心中却又多了一丝对自身的厌恶之感——他因自己头脑中时不时冒出来的卑微的需求而感觉难堪。他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古典贵族一样,对一切都保持着矜持的兴趣,假装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但他无法欺骗自己——急切的渴望难以平复,无处消解。

突然间,清脆的崩裂声从他耳旁传来,一根根断裂的纤维摩擦着金属轮轴,发出尖锐的细响。

迪更面无血色,满眼都是恐惧,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想要去抓住那根断成两截的绳索,但太迟了。

[138]盛名之下(其十五)

在下降的过程中,伊芙感觉到腰间的绳索突然失去了支撑。当失重感传来时,她甚至还未当场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只是凭借本能地用镰刀抵在墙面上,结果却只划出了一道白痕,这显然于事无补。

奔龙堡城墙的坡度分为三段,靠下的部分与地面垂直,伊芙甚至都来不及念咒施法,整个人就掉进了河里。四月份的河水还是冰冷的,她沉在水里,也终于从半懵的状态回过神来,连忙挣扎着想要游向水面,但拖着一条沉重的绳子,她游得很是费力。无奈,她只好憋着气,先手忙脚乱地去解腰间的两段锁扣——等摆脱了绳索,这才以浮出水面。

城墙边上并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她只好先游向对岸,从另一边上了岸。

伊芙有些庆幸现在已是春季。奔龙堡地势较高,护城河里的水大部分来自自然降水以及城中几座蓄池的排水,在冬季时水位很低,又或是接近干涸。

她爬上岸,发丝粘在脸上,还在不停滴水,几乎遮住了她的视野。身上的衣物此时几乎是吸饱了水,她的步伐因此有些沉重,走路时鞋子呱唧呱唧的响。她解下腰带,将施法书扔在了一旁——书套中有防水层,倒是不必担心书会损坏。

直到放松下来之后,她才察觉到城墙那边的吵嚷声。此时,河面上像是沸腾起来了一样,有十几号人正朝着她这边游来,几个速度快的甚至已经上了岸。原本伊芙还想脱下外套和鞋袜,此时只好暂且歇了打算。

不多时,所有人都游上了岸,围在了她身边。同时,本组的一位负责人也骑着马从石桥上绕道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我刚才看见绳子断了?”负责人一边问话,一边找人将水里的绳子捞出来。

更多的学生正在从城墙那边赶过来,负责人眼见制止不了他们,只好高喊让他们注意脚下、注意安全。

一阵风吹来,伊芙打了个寒颤,又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有人想把外套借给她,但都被她谢绝了。

“谢谢,我只是鼻子呛到了,还能撑得住。”她说。

迪更拖着一截断绳子走到她身边,脸色十分难看。他朝周围扫视了一圈,神色凶狠地像一头雄狮,而当他看到负责人时,就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他的动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伊芙连忙上前拉开了两人。

“有话就好好说,别动手动脚!”她的语气不算客气,迪更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于是他也毫不示弱地瞪了伊芙一眼,然后才松开了负责人的衣领。

负责人是一位从学院来的年轻老师,此时也终于从刚才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指着迪更说:“你最好放尊重点!”可他看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面色不善,所以又闭上了嘴。

“你是负责人,但你没尽到责任。”迪更比来时更冷静了一些,“我倒是想问问,这绳子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去年庆典比赛时用剩下的?废物利用?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

他拿着一截绳子,绳子的断面并不整齐,就像是磨断或是挣断的那样,复合绳的编织纤维已经向外散开。

负责人抢过迪更手中的绳头,翻来覆去地看,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

“是啊,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解释!”

此时沉在水里的那根绳子也被捞出来了,负责人拿着两截绳子,一会儿看着城墙,一会儿又看向伊芙,却仍是一脸的茫然。

“看来圣丰岳如今真是没落了,连这种事都做不好。”迪更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说着风凉话,听得伊芙都有些心烦意乱。

“嘿,你们!”远处,沉重的脚步声及近,仿佛地面都在跟着声音颤动,众人转过头,看到一名壮汉跑了过来。这壮汉一脸横肉,头上还戴着一顶针织帽子,那帽子是土绿色的,活像半颗缺水的仙人掌。

泰特罗格皱着眉,跑到众人跟前,他看到眼前这十几个落汤鸡模样的学员,眼睛瞪得溜圆,他惊诧道:“怎么这么多人?我听说绳子断了,你们都落水了?怎么搞的!”

负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竟又是感觉脚下一轻——他居然就这样被泰特罗格揪着领口拎起来了。

“落水的是伊芙,我们是想帮忙来着。”说话的人是隆科,他此时也是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但她游得实在太快了,我们没派上用场。”

“那他呢?怎么还弄得鼻青脸肿的?”泰特罗格指着歌莱迪问。

此时,歌莱迪不仅浑身湿透,且脸上还肿了一大块,他在用手帕捂着鼻子。

“他太着急了,还没降下来就自己解了绳子,摔进水里就成了这样。”同他一组的贝克林解释说——他的语气中还夹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怎么没摔死你。”泰特罗格哼了一声,顺带着还伸手拍了拍小个子青肿的脸蛋,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喂,大个子,快先放我下来……”负责人轻轻拍着泰特罗格的胳膊,壮汉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