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他明白霜星的意思,就像霜星听得懂他刚才那句玩笑的意味,现在他和他们的确比不上塔露拉那般熟悉和让人信任,但也只是现在。
但很多不经意提起的事,只有听的那个人,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种想法。
“你觉得我是在和你说笑?”
“我只是觉得,以后的你肯定比现在要更加出色。”
陈默说,霜星愣了愣,转过头,嘴角却微微翘起。
“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好了。”
“你不进去?”
爱国者营房的门口,霜星停了下来,陈默回头问。
“他只说要见你,又没说要见我。”
“这样。”
“……他要是说了什么让你为难的话,你别当真,虽然我觉得他不大可能对你说这些。”
“没关系,其实我和爱国者先生见过面。”
“唉,什么时候?”
“刚来那段时间,那次我们聊的还不错。”
爱国者像是等待已久,兴许是在门前听到了霜星和自己的谈话,他对陈默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
温迪戈的身躯还是那般高大,只是没再带着他的长戟和坚盾,也暂时脱下了那身沉重的甲胄,可他还是带着那个古怪头盔,让人无法看清他头盔下的神情。
陈默心底没有任何紧张,以至于恐惧和害怕,哪怕他是温迪戈,食人的萨卡兹,感染者之盾,又或者曾经乌萨斯的帝国将领。
对陈默而言,这些让人敬畏的称呼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他是皇帝,是君主,是神或者妖魔。
他已在这片名为人世的地狱里挣扎了许多年,许多年里悲欢离合,许多年来坎坎坷坷,他没再害怕过任何魔鬼和邪恶,他唯独害怕的只剩下会令人失望的自己。
“我已能感觉到,年轻人,你身上缠绕的死亡气息愈发浓郁,想必你自己比我更清楚这些。”
令人意外的是,这是爱国者在见到自己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句话,让陈默一时没做出回答。
良久之后,他望着温迪戈的身影,没有否认。
“是。”
源石病,魔王的诅咒,长久以来身上数不清的暗伤与血脉力量的过度使用留下的后遗症,殚精竭虑的算计和苦熬,这些东西耗干了他的心血,在他的身体内无所顾忌的蔓延,并试图摧毁身体的每一项生理机能。
萨卡兹的集群记忆没有一刻停止过他们的争斗,喋喋不休的争斗,在陈默的思想内不断嘶吼,他们诉说着背叛,血债和愤怒,那无止境的愤怒和痛苦宛如海啸般涌来。
陈默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罪恶,那些已死之人的期望和恨意,他在诺言与谎言之间不断煎熬,让他永远没法去做出自己心里最想做的选择。
因为他没法放下,没法抛弃,没法背叛,因为他曾是离庭的庭主,因为他曾用谎言带给人们希望,是希望也是责任,于是无法狠心的他终于也成为了自己阴谋中预定好最合适的牺牲品和筹码。
“我听我女儿提起这段时间你所做的一切,即使你只为一人而做下这些,即使你同我们理念不同,我已看到你所做所为的结果,但年轻人,你已时日无多。”
“可我还不能死,爱国者先生,如果这一切都结束,我们这种人都该死去,但它没有,所以我还不能死。”
陈默没有意外,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哪怕他没法去反驳爱国者的话语,哪怕他的确已经时日无多。
“曾经为了许多人,我挑动了一场战争,我在战争里成了一名杀人无数的屠夫,只因我无法去辜负期待,如果说战争这件恶事的罪孽终归要有人来背负,那我无疑是最合适的人员,哪怕卡兹戴尔并非我的故乡,哪怕我不是一名萨卡兹。”
“特蕾西娅说过很多话语,我数次护卫她对萨卡兹的演讲,有一句话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她说,是相同的想法和愿景促使着人们聚集在一起,而并非是某个身份,也并非身体内流淌的血脉,我很认同,就像促使着你们温迪戈为乌萨斯而战,促使着你为感染者而战这件事,于我而言,没有任何不同。”
“我因塔露拉而留下,因为她信任你们,那我也可以信任你们。”
爱国者没有回答,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你是否会认为这不值得?”
“值得与否我心里早有答案。”
“这路是你自己所选,无路通向哪里,那时你可会后悔?”
“人都后悔,但后悔的人大都无法回头,先生。”陈默说:“我们从来只能向前,哪怕前面什么也没有,可我们亦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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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上。
似乎总是如此。
他从来知道自己该做出何种选择,他从来都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他而言才是对的。
但无疑例外,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选择。
因为实在是太难了。
就像在孤儿院那个雨夜里他没有选择安逸平静的人生,就像是后来在黑钢时他没有选择留在哥伦比亚,就像在伦蒂尼姆时,他没舍得放开陈的手,就像在卡兹戴尔,他早已明白殿下心里的想法,就像在后来伦蒂尼姆他一言不发将维娜留了下来。
短暂的一生里,这十多年来,他从没有顺着自己本心而来,人都说身不由己,但陈默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人们遇到的苦难和坎坷里,其实有一多半是可以避开的,只是人们没那么去做,因为种种理由,他们不愿意,不敢也不能去避开。
其实人生中有很多选择并不是没有退路,其实如果人想,完全可以随时抽身离开,可因为责任,理想,某些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压在人的肩上,让他们没能那么去做,没法去逃避。
博卓卡斯特说,营地内的死去联系的电台是他的手笔,陈默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将霜星留了下来,又故意切断了和营地的联系,这不仅是他留给他的女儿霜星的考验,同样也是留给陈默的考验。
试探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由结果来看他是否值得信任。
陈默有刹那的意外,但很快平静下来,没有愤怒,也没有质疑,他明白作为一个雪原感染者组织实际上的领袖之一,博卓卡斯特的做法并无不妥,或许他也在尝试用这种方式来教导他的女儿。
陈默想起了霜星。
一名温迪戈不可能生出一只卡特斯作为后代,这在营地不是什么秘密,但博卓卡斯特对霜星的爱却并不因此减少多少。
“你身上有她的气息,太混杂了,她承受的种群诅咒和你体内某种我所不知的力量正在时刻侵蚀你的身躯,年轻人,你的意志值得敬佩,但你的生命所剩无几。”
长屋内,博卓卡斯替凝视着坐在对面的陈默。
“还包括源石的感染。”陈默说,“你能感受到这些,让我感到意外。”
“可你却选择留在这里,来等待一个对你和她而言都足以称为不幸的结局。”
“什么是不幸?”陈默摇头回答:“我不这么认为,老先生,感染者的生命所剩无几,所以这就是不幸,因为无法得偿所愿,这也叫做不幸,但不幸应该由人自己来决定,如果我觉得我的行为有意义,那它就不该被称为不幸。”
“哪怕塔露拉会为此而后悔。”
陈默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博卓卡斯特也没有催促,他平静的望着对面的年轻人,他年轻的躯体内正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这些痛楚侵蚀着他的生命,时刻让他变得虚弱。
“她会后悔吗?”陈默轻声说:“她会的,我知道,她当然会,可她还是不会停下,因为他和我不一样,她不在是为了自己而活着。”
“你同样如此。”
“我只是在偿还自己犯下的错误。”陈默说:“一个很多年前就犯下,到如今为止已经无法回头的错。”
博卓卡斯特沉默了,或许是因为陈默的话让他想到了一些不曾忘记的记忆,太过久远的记忆,如果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又何尝不是在偿还自己的错。
他选择与感染者为伍,成为他们口中的庇护感染者的盾,他的追随者们认为他是真正在为乌萨斯奋斗的战士,为了乌萨斯的未来,与不公,奴役,血腥与压迫战斗。
但博卓卡斯特从不这么认为,即使他被人称作爱国者,可他心里从不这么认为。
头盔下凝视着陈默的目光逐渐产生了些许变化。
博卓卡斯替缓缓开口,声音还是低沉而沙哑。
“年轻人,你知道我为何离开卡兹戴尔?”他问,又说:“我离开的理由大概,会令人耻笑,我离开卡兹戴尔,是因我厌恶杀人,……但穷我一生都在杀人。”
“杀人这事,我无从回避,你我都无从回避,你身上染着无数萨卡兹死亡的气息,但你可知,我现在的称号又从何而来?”
“他们称我为爱国者,认为我在为真正的乌萨斯而战,反抗不公,奴役与压迫?”他轻声嗤笑,声音轻微却无比清晰。
“我已打过太多的仗,身为乌萨斯的温迪戈时,蛮族剥皮者,拆骨食肉的恶毒畜群,被我们净化。”
“乌萨斯外,生长扭曲,腥臭长肢,白眼千指的怪物【#
“维多利亚蒸汽的甲胄,卡西米尔银枪的天马,拉特兰城教宗的铳骑,我们与之数次鏖战,统统战胜。”他说,轻叹道:“但我们战胜不了自己,战胜不了帝国的贪欲,战胜不了同胞的死。”
“而我的族群已因此凋零,曾经在萨卡兹中,我们温迪戈被认为离死亡最近,但这片大地上,还有比死亡更糟糕的命运,而这些命运无不伴随着我们的所作所为。”
“当人们认定我们是正直,所以我们就该坦然接受?当命运将我们当成弱者,我们就该逆来顺受,当我们成为强者,就该全部承担?”
“背叛者,反抗者,杀戮者,坚守者……所有曾经的称号都如爱国者这般,只是战场留下的零碎。”
高大的温迪戈轻声说完,仿佛在述说自己的一生,又或许只是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相似的影子。
“驱使着我做下这一切的,说到底不过是心中的悔恨与对命运的厌恨。”他说:“只因曾尝过失去的滋味,既然尝过,就无法无动于衷。”
“我未曾想过,我生于卡兹戴尔却未感染,等我年岁已老,却尝到感染者滋味,士兵们说,我知错能改,事实上,我很清楚自己积重难返无法回头。”他看着陈默问:“你是为已经失去的才选择留下来吗,年轻人?”
爱国者凝视着陈默的眼睛。
他的声音在陈默耳畔响起。
我是为了已经失去过的所以才选择留了下来,因为曾经我失去了这个姑娘,而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离我远去。
我是为了自己的愧疚和亏欠所以才选择了留下来,难道不是吗?
“不。”陈默摇头说:“恰恰相反。”
他说的无比肯定。
纵使曾经他为自己找过无数种理由,编制过数不清的借口。
让他选择留在这里的从来不是某个结果,也不再是当初他回到龙门时就已做好的准备,无论那时的塔露拉是否记得自己,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可世事偏转,塔露拉同样离开了龙门,陈默在那里没有找到任何答案。
也许斯菲尔特是正确,他只是不愿意让自己去接受那个事实罢了,不是因为他相信谁,像是某种固执,而当时他除了那个执念外,就再也没什么了。
可事到如今。
答案对陈默已经不再重要,因为陈已经给了他回答,因为很多事已经不可避免的发生了改变。
他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不想再失去。
不想失去陈,也不想再如同小时候那般,做那个懦弱无能又束手无策的自己。
爱国者说的没错,他们真正的敌人,从来都是他们自己,那个陈默无法摆脱的,那个曾经天真,软弱,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那个后来拼了命反抗自己的命运,却又一次次碰的头破血流,如今已经时日无多的自己。
可陈默总要做些什么。
因为他没有去选择那些最轻巧的路,因为他自己将自己推上了这些磨难,他要去面对的是由自己造成的恶果。
他要往前走,哪怕伤痕累累,哪怕时日无多,他要在自己所剩最后的时光里,去做自己曾经最想做的事。
那个曾天真的陈黑犬,那个他们口中的小默,那个龙门永远无法在回去的圣诞。
他想从那场大火里走出来,去看看龙门之外的天空,是否还是如同往昔一般布满灰色雾霭。
他想去弥补陈心里的对过去留下遗憾和亏欠。
一如他曾深爱着那座名为龙门城市,深爱着自己童年那些美好的记忆。
——————
没人知道那天爱国者和陈默究竟谈了些什么,一切都如同平常一般,爱国者只是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但他从来不信任谁,他信任的只是他自己。
他是战士,纯粹的战士,人们说他高尚,说他伟大,无论人们如何谈论他,赞扬他,信任他,他从来都能够认清自己。
认清自己的所作所为。
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高尚,也从不为自己做下的一切感到自豪与骄傲。
他是背负着所有死者,他们的痛与恨,他们的沉默,他们的期望而前行的战士,他的脚步早已无法停下,即使他的生命还属于自己。
但他生命中经历的的种种重压,只有他自己能够承受,他也无需别人为他承担。
“你出来了,怎么这么久?”
陈默在长屋外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霜星,她似乎是在哪儿站了有一段时间,当听到陈默出门的声响后,她回过头放下抱起的手。
“你一直等在这里?”陈默问。
嘴里说着爱国者不会为难陈默的霜星,却还是一直守在门口。
“他突然要单独见一个人这种事本来就很少见,你和他还不熟悉。”
“所以你就一直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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