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塔露拉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能言善辩,她发现自己没自己以为的那么自信。
她只是抬头迎向爱国者的目光。
“是的,先生。”
没有太多的话语,也不必去做过多解释,不用告诉爱国者为什么她懂了,她又懂了什么,也不用一遍遍的向爱国者阐述自己内心的想法,希望得到他的认同。
“很好……感染者领袖。”
也许这是自相识以来,爱国者从塔露拉口中得到的最为满意的回答,也许从这一刻开始,爱国者才真正承认了塔露拉领袖的身份。
塔露拉自己也知道,知道爱国者这句领袖的含义,可她却再也不敢抱着自己过去那种想法了。
她觉得这份信任太过沉重,沉重的让她不敢再做任何妄想,她觉得自己肩上的某种东西是如此厚重,好像这片大地的重量,又不过……只有他们感染者。
天明后弩手背着再度昏迷的狙击手终于找到了感染者们撤离的队伍,乌萨斯人撤退了,他们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意义,更早撤离,对他们,对队伍里的伤员而言就更安全。
他们急需休息,但他们不敢留下来,谁知道乌萨斯还会不会过来,这支乌萨斯军队没有了继续追击的能力,他们原本的目的也已经达成。
陈默失踪在了战场上。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死去的人太多了,也许陈默的死也只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会成为例外,塔露拉也不敢再去找他,至少现在不行,现在身为领袖的她不能离开,她得保证所有的战士全部安全下来后,她得先让这群人活下去后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没人知道塔露拉心里在想着什么,没人知道这个夜晚以后,知道她内心的挣扎,不安,恐慌与无奈。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她只能这样做。
溪谷。
直到确认乌萨斯撤退信号的亮起,陈默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其实没敢去信任那名乌萨斯参谋的话语,但乌萨斯人的背叛救了他自己一命。
在两个选择之下,陈默选择了后者,他没法将所有事都考虑的万事俱备,而有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有选择,乌萨斯人果断的背叛为这个选择添上了最重要的筹码,能轻易杀死自己长官的人,他的贪婪与狡诈不会是区区一支感染者所能填补的。
那家伙无疑是个聪明人,而陈默最痛恨和聪明人打交道。
鲜血在冷冽的溪水里漾开。
陈默脚步踉跄,直到再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力气,他只得靠在溪旁的冷杉树坐下。
咳嗽中鲜血溢出捂住的指缝。
视线不断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意识也正开始涣散,可体内撕裂【<
陈默闭上眼。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也许现在随意一个人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乌萨斯的夜晚是那么寒冷,冷的让人无法入眠。
陈默知道,他需要休息。
陈默不知道,他还能再撑多久。
第一百零六章 我当然和你一样,爱着你所爱着的一切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复行。】
——————
后半夜里,陈默的意识一直处于弥留状态,他不间断咳嗽,每次咳嗽里都带出大片乌血。
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这大概是目前为止对他而言唯一的好事。
直到体内的冲突终于停止下来,又或许是他已经没有还能继续咳出的乌血,陈默终于能安静下来。
雷鸣剑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陈默就好像他那柄剑,经历的越多,也越发残破,他没时间去好好休整,他总是有太多的事等着去完成。
一件接着一件,一直没法停歇下来。
也许是他自找的,陈默自己很清楚,也许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一定要去做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也许他本来有机会好好去活着。
也许,他早就能过上自己希望的生活,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随时停下来。
陈默不怪任何人,他心里没有任何埋怨。
该恨的,该怨的,该怪的,他已经全部试过了,到后来他猛然惊觉,原来自己其实没有这个资格,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怨恨谁,也没有任何立场去责怪谁,哪怕是魏彦吾。
他最该责任和痛恨的人是他自己。
是他曾经的软弱,是他每次在该做出抉择前的犹豫不决,是他自己不够坚定,不够狠心。
是他害自己走到现在。
所以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陈默并不意外。
天亮以前,陈默断断续续醒过几次,但每次醒来又很快沉睡过去,过度的疲惫和痛楚压在他身上,让他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乌萨斯林间的阳光穿过冷杉的针叶落在苍白的脸上,昨夜咳出的乌血早已干涸,在衣上凝结成黑色血痂。
陈默睁开眼,虚弱的凝视着针叶缝隙上的天空。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阴云缓缓遮蔽晴朗,直到小雨飘扬着落下,被风带着打在他苍白的脸上。
陈默努力想要维持意识不去涣散,他想思考感染者们的事,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没法做到,光是维持意识的清醒对他而言就已极度费力。
又过了许久,雨越下越大,溪流旁逐渐笼罩薄薄雾气。
搭在身侧剑柄上的手指动了动,陈默缓缓抓住剑柄,他挣扎着,尝试从地上爬起,他失败了好几次,站起又跌倒,跌倒又尝试重新站起。
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变得如此吃力,让他耗费了太长时间,直到最后,他终于撑着巨阙的剑身从地上缓缓站起。
身影摇晃,脚步蹒跚。
陈默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他也曾像现在一样狼狈,趴在荒野的雨地下,无数次挣扎着重新起来,又无数次跌倒在泥泞里。
他记得那时候雨停了下来,记得后来大地的震动,记得刺破天空乌云的阳光,是那么刺眼,他回过头时,看到庞大的移动城市向自己缓缓走来。
伴随着仓促沉重的呼吸,他艰难的抬起脚步,踏着泥泞的雨水,拖起剑鞘里的雷鸣杵着巨阙,一点点离开溪旁,佝偻摇晃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薄雾里。
像极了一条遍体鳞伤的野狗。
——————
22日13:15分
直到驻守在黑墙外围的感染者们发现塔露拉他们的身影已经是三天以后,他们比先期离开的感染者要慢上了太多。
在看到那座藏在峡谷内侧的建筑时,塔露拉终于安心下来。
他们昼夜不停的前进,就是希望能找点回来,战士们需要休息,他们不敢停下,伤势拖延了行进速度,可那些受伤严重的战士急需治疗和安稳的环境。
这几天他们过的很惨,这几天他们不仅要防范乌萨斯人可能跟上的侦察队,还必须因为伤员的伤情而停下来短暂休息。
打仗从来不是件容易事。
打仗最困难的也不仅仅是战斗,相反,战前和战后才是最磨人的时候,塔露拉已经不止一次听战士和她汇报昨夜他们又失去了几个人。
“塔露拉……塔露拉,你去哪里?!”
战士终于能休息下来,他们大多在进入峡谷以后就累的瘫坐地上,没过几秒便沉沉的睡了过去,哪怕身上还带着伤,可伤口的疼痛敌不过疲惫带来的困意。
塔露拉很清楚,一旦他们真的在路上某个地方宣布停下休整,恐怕等不到到达新的营地,战士们就再难起来。
感染者们没忍心喊起这些战士,营地的感染者们只是将携带的物资和药品带了出来,没人组织他们这么做,他们就在战士们睡着的尸体旁,安静的替他们换洗伤口,脱下身上的装甲,掰开他们死死握紧武器的手指。
一个接着一个,而那些还清醒的只是没法再站起的战士,感染者们在他们身旁小心的掰碎面包和麦饼一点点喂给他们,在他们的咳嗽里,慌乱的将水壶递过去。
相同的一幕无数次重演着。
出奇的安静,安静里只有轻微的响动和咀嚼的声音,塔露拉还站着,站着的人不多,直到她看见阿丽娜的身影,直到他看见爱国者放下武器,缓缓脱下那身染满鲜血的铠甲,他的内衬里满是凝固干涸的血水。
萨沙找到了他的老师,性格冷淡的男孩第一次流下眼泪,他急忙擦了擦,狙击手张口和他说了什么,他放下手,狙击手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伊诺就站在萨沙旁边。
医务兵们早累的瘫了下来,不如说他们才是后来队伍里最疲惫的人。
塔露拉的大脑有些晕眩,身体仿佛在提醒她,现在的她需要休息,她已经快四五天没有休息过了。
可她还不能停下。
阿丽娜的呼喊声从身后响起,塔露拉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外走去。
她没有回答。
霜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叫住了阿丽娜。
“让她去,阿丽娜。”
“霜星……”
“如果不是战士们需要她在,也许她早就想去了。”
霜星收回视线,他回头看着阿丽娜,阿丽娜下意识扶住她。
“可她为什么……”她的话语说到一半,看着战士们的身影,阿丽娜没能再说出口,她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陈没和你们在一起?!”
霜星闭上眼,阿丽娜看向她的时候,卡特斯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阿丽娜没能得到她的回答,阿丽娜已经知道了原因。
在阿丽娜的注视下,塔露拉走过战士们中间,走出黑墙的大门,她骑上车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隐没在视线边缘。
阿丽娜想,也许她该追上去,也许她该喊出塔露拉,也许如果她这么做了就能拉回她。
可看着塔露拉摇晃的身影,看着她的身影直到消失。
阿丽娜没敢叫她停下。
她们清楚现在再过去已经太迟了,她们清楚即使陈默还活着,好几天过去,塔露拉又该去哪里找人。
也许他和受伤的战士们一样,他受了很重的伤,他动不了,他只能望着天空孤独的等待自己死去,塔露拉不愿这么想,可越是想逃避,这种感觉反而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
上次他带着卡恩离开,回来时就剩下他们几个人。
而这一次又会怎样?
他不可能次次都那么好运,他不可能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除了上次阿丽娜出事以外,塔露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和不安过,她记得黑墙到营地的路,她记得她跟着陈默来这里的场景,记得那天晚上他说的所有话。
她觉得自己很蠢,蠢的不行,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他的,可她没办法去,她没办法离开,她的理想绊住了脚步,她的责任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塔露拉终于又想起了那句话。
“你能失去谁?塔露拉,你没带兄弟姐妹在身边,你体会不到那种感觉……”
塔露拉终于明白了那种感觉指的是什么,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接受,她觉得营地内的感染者都是她的同胞,是她的兄弟。
塔露拉发现自己错了。
她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准备好,她觉得自己不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阿丽娜的死,她不能接受陈默的死,她必须承认,承认自己内心的自私,她还没法做到将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程度。
因为熟悉,因为有些人有些事曾经发生过,因为发生过这些事的人对她而言太过重要,重要到如果那一天真正失去之后,她一定会后悔。
她好像有些理解陈默了。
塔露拉想,她好像有些理解他总爱说谎,他总爱将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好像从来与他无关紧要,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生气过,没有抱怨,同样,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他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不是因为那些事对他而言不重要,相反,那些事对他太过重要,却只是对他一个人,而对其他人而言,说与不说没有多少意义。
陈默活成了塔露拉陌生的样子。
他看似随意与和气的面孔下,藏着的是一个独自远去的身影,他孤独的走在某条路上,忽然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她熟悉的姑娘,他想,那姑娘一直对他那么重要,他想他既然不知该往何去,于是那姑娘的理想就成了他的理想。
没人问过他想要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去奢求,他在为别人而活着,而他所为活着的人却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希望的是什么。
他没有埋怨,没有抱怨,他只是笑着,笑容下藏着半生里不与人言的辛酸与苦楚,藏着他内心的困惑和不得解脱。
不如意事十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扑面而来的冷风吹的塔露拉快要睁不开眼睛,德拉克只觉得身下的载具是如此的缓慢,缓慢到视线里的山峰离得如此遥远。
遥远到无论她如何追赶,也永远到不了她想去的地方。
塔露拉从来没有那么脆弱,她向来如此坚强,她能在离开公爵领后的浑浑噩噩中挣脱出来,她能花费四五年的时间在困顿的雪原上四处奔走只为她的心里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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