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隅屋檐
她是位天生的领袖,尽管她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但大多数选择追随并且拥护她的人,绝不单单是被她口中所描绘的未来而吸引,而是因为她本人。
历代卡兹戴尔君王都在向人民灌输美好的愿景与抚慰,但人民早已厌倦这种遥遥无期的谎言,他们早已不愿为了看不见的未来而提起刀剑,于是这时特蕾西娅出现了,用她的言语,用她高贵的萨卡兹王族血脉,用她的理想,试图拯救这个衰微贫瘠的国家。
她能做的很有限,但她却从未停下脚步。
陈默对特雷西斯并不了解,他对他的认知仅来自于营地内萨卡兹人们的谈论和scout的只言片语,所以他无法断定面前带着和蔼微笑的特蕾西娅究竟是一个贤明的君主,还是一位软弱的继承人。
陈默的话语停顿下来。
帐篷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油灯中的火苗也微弱的仅剩一丝,特蕾西娅的身影在微弱的火光中晃动。
她的嘴角没了笑容。
那个一样贫瘠落后,被撕的四分五裂的国家,在不断地流血,战争和挫败中终于重新站了起来。
特蕾西娅无法想象出那个民族的强韧,而陈默的话语也只是一些片段的拼凑,她脑海内丰富的知识无法将她的记忆与陈默话语中描述的那些人的经历结合在一起,于是后来特蕾西娅放弃去思考这片大地上有哪个国家曾经历过这种变故。
而放弃思考这些的她,在陈默话语的拼凑中似乎渐渐明白了陈默想要告诉她些什么。
陈默说的并不多,甚至称得上散乱,他脑海内的记忆早已变得支离破碎,又难以回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告诉特蕾西娅的究竟是一个国家的一段历史,还是那片大地上无数个国家东拼西凑所聚合在一起的怪胎。
但陈默很清楚的一点事,无论是那个国家,它所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中,终会出现一位铁血的君主将它重新整合起来,是的,铁血。
至少陈默是这样认为的。
“您这是在向我劝谏吗?”特蕾西娅问,少见的她的脸色很严肃。
“我并没有劝谏您的资格,甚至几天之前,我和您并不相识,我也不够了解你。”陈默说的很诚恳。“只是您问我,我只能告诉您这些。”
“您的这些想法倒是和另一边有些相同呢,陈默先生,在您眼中,我是否算是一个软弱的君主。”
坐在陈默面前的特蕾西娅这样问,她的双手放在膝前,她腰间黑色的源石结晶清晰可见,猩红的双眸里平静如水。
“我在营地里看到了人们对您真心实意的爱戴,我也听闻过您提起过得未来,您做的很好,您是一位贤明的君主。”
陈默的夸赞显得苍白无味。
“贤明?我不这么觉得,我只是在逃避,逃避战争带来的苦难,我很清楚战争会带来什么,流血,牺牲又会带来什么,卡兹戴尔已经流了足够的血,我不该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因为我的一个想法而失去生命。”
“可您要知道,胜利是建立在牺牲上的,没有谁的胜利可以不劳而获,也没有那个理想能从空谈直接变为现实,您已经在这么做了,不管您愿不愿意,您身后的这批人都为您走上了这条道路。”陈默说:“他们不单单是为了您的理想而来,他们也是为了您而来,他们聚集在您的旗下,您怕他们失去父母妻儿,他们也在怕这相同的事情,怕好多年后,他们的后辈依然过着和他们相同的生活。”
“您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些,不是吗?”
陈默并不相信特蕾西娅会不知道营地里的人们在期盼什么,她知道的,她当然知道,否则持续了百年的战争怎么会没有终止。
“是的,我很清楚。”
“那您……”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否正确,是否真的要为了我的这个理想重新将卡兹戴尔引入战火,我不想孩子失去父母,也不希望父母失去孩子。我想着,也许有一天,我们能一起让这片大地上的每个人都能平静入梦。”特蕾西娅的话语很轻。
“很伟大的的理想。”陈默轻轻吐了一口气,缓缓回答。
“也很不切实际。”特蕾西娅叹了口气。
“也很不切实际,因为人生下来就有着各自的身份,种族,国家……这些东西会挟过着人们因为各自的立场不同而滋生出仇怨,又会因为仇怨而永远无法消弭,我很清楚这些,我很清楚一个国家队一个国家的仇恨究竟能持续多久,我也很清楚这些仇恨一旦出现便永远无法弥补和消散。”陈默缓缓说:“而且您也忘记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平稳入梦,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能安然的度过这一生,因为人有感情,会爱,会恨,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引发嫉妒和怨恨,也会因为某点善意而心存怜悯。”
“我知道,陈默先生,但我们活着这里,活着,不是为了一个答案。也许那个未来永远也不会来,哪怕它遥不可及,可我依然愿意去追寻。”
她的身影像是一名虔诚的求道者,不知为何,陈默联想起了这三个字。
可她不该是一名求道者,她是一位君主,是一个王,是一个身负着自己国家和人民的王,他的理想太过伟大,她的理想不切实际,因为她甚至不能改变她的人民的生活,可她却坚持那可笑的理想。
陈默无法理解,他只是忽然对特蕾西娅感觉到了失望,没来由的失望。
“您的答案让我觉得害怕。”陈默看着特蕾西娅说:“就在前不久,有一名萨卡兹告诉我,您想让卡兹戴尔变得繁荣和昌盛起来,让萨卡兹人也拥有未来,其实您说的很多话他都不太听得懂,但他能从您的话语里听明白她想告诉他们什么,和军火贩子卖给他们武器,领主从他们这里搜刮走最后一枚铜币时的谎言完全不同,您是真心想改变这片土地。”
陈默的声音渐渐变低:“所以总比毫无意义的死在领主的手底下要好,跟着殿下,能为殿下而战死,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但现在您却告诉我,您要去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您的理想不单单包括了萨卡兹人,可您甚至不敢去改变萨卡兹的处境。”陈默深吸了一口气。
她看着特蕾西娅,再没了尊敬。
“那么……您为什么不尝试着先改变一下您的国民的生活,再去畅享您那美好的未来呢?”
人们是如此的憧憬特蕾西娅,憧憬她的伟大,信仰她的圣洁,于是特蕾西娅就真的成为了特蕾西娅,成为了一个象征,一个萨卡兹人们内心深处某片美好的象征。
人们坚信她能够做到,没有想过她会倒下。
帐篷内突然没了声音。
陈默和特蕾西娅看着彼此,片刻的对视后,陈默选择了退让。
“抱歉,殿下,我失言了。”
作为一个外来人,陈默没有任何立场来评价特蕾西娅做法的好坏,而作为一名非萨卡兹人,他也没有权利来替萨卡兹人争论对错和善恶。
作为一个俘虏,特蕾西娅对陈默已然足够仁慈,不够了解特蕾西娅的陈默,也无权因为自己所能看到的有限的东西,而将特蕾西娅捆绑上他所谓道德的标杆。
这是很无耻而且蛮不讲理的事情,可陈默却不知道特蕾西娅是怎么想的,她来到这里,问自己那些关于自己所知道的未来,而又在不得不面对的牺牲和流血前选择了止步不前。
特蕾西娅真的如此天真吗?
天真的她如何能在摄者王的逼迫下一直坚持到现在,天真的她又如何能让如此众多的人围拢在她的身边。这里是战乱贫瘠的萨卡兹,可不是春秋礼仪的周王朝。
“不,你说的并没有错。”特蕾西娅轻轻摇头:“在谈及那些遥不可及的理想之前,我的确没能改变萨卡兹人们的生活,也没能改变这个国家,终结它的战乱,你说的没错,那些理想都太过遥远,而我甚至无法拯救我的国家。”
她说的很平静,平静的脸上甚至不见往昔的温柔,像是换了一个人,带着淡淡的哀伤。
“这不是您的错。”
“但就像你说的,无论我是否是一位合格的统治者,我已经是了。”特蕾西娅说:“我不是一个天真的人,陈默先生,我很清楚卡兹戴尔需要面对什么,我也很清楚我的人民希望的是什么,但卡兹戴尔这片土地上无畏的牺牲已经够多了,我看着他们,我的子民,我的朋友,信任我的人,可我却要将他们推向战场。”
“您很仁慈,殿下。”陈默张了张嘴,那些大义凛然的话语堵在嘴边,没能昧着良心继续说下去。
因为死的不是我。
因为我说的是正确的,我知道是正确,可我正在做什么,我在蛊惑一位仁慈的君主将她的国家和人民推向战争,我在挑拨这个国家的矛盾。
我在……杀人。
“可卡兹戴尔缺不需要我这样仁慈的君主,他需要的是一个强硬的,果决的,富有进取心的君王。”特蕾西娅说着轻声重复:“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我一旦因无法支撑而倒下,这些依赖我的人将面对什么,我也无法想象,自己还能走多远。”特蕾西娅说:“如果我将他们拖入战争,而我却无法支撑到战争结束,陈默先生,您能想象到会发生什么吗?”
“是的,我能想象,失去了您之后的这些人将会分崩离析,因为你已经成为了让他们凝聚的唯一。”
“他们中其实有很多人并不相信我所说的那些漂亮话。”殿下轻声说:“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到,他们是因为我才聚集在这里。”
“而您一旦倒下,那些所谓的理想都会化作空谈。”陈默低声回答,她看向特蕾西娅腰间:“没办法了吗?”
“谢谢您的关心,凯尔希也一直在为此努力,尽管……但我不想让她再次感到失望。”
陈默忽然明白了她话语里的意思,他觉得像是特蕾西娅这样的人不该就这样死在这里,她实在是不想是一个萨卡兹,一个人们嘴里说的恶魔,她太过温柔,却并不缺乏睿智,只是时间没能给她足够的怜悯。
它总是这样,冷漠又无情。
“您,恕我冒昧,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陈默终于问出了他的疑惑,事实上以陈默此时的身份而言,特蕾西娅完全没有必要和他谈论这些,也没有必要亲自来找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外人。
“因为我知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并不是虚假的妄言,我不会去否认自己的担忧和惧怕,哪怕将其隐瞒会更有利于我的地位,我也无法用虚假的谎言来让那些为我和理想而战的战士们白白的牺牲在战场之上,我知道战争不可避免,我只是不希望战士们的牺牲毫无价值,哪怕只是救活一个人,避免一位战士的死去,避免一个家庭的别离,对我而言都是值得的。”
特蕾西娅没有隐瞒的回答,她的确是个正直的人,正直的忍不住让人感到惊讶和敬佩。
她是萨卡兹一族存续百年的大英雄,很多萨卡兹都听着特蕾西娅统治萨卡兹对抗外族入侵的故事而长大,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软弱,又怎么可能会惧怕战争。
她不过是深知战争的可怕,看惯了生离死别,看惯了战争带来的残相和灾祸,所以在用她的方式来挽回这些不必要的苦难。
“以前的我也会因为战争带来的胜利和荣耀而欢呼,为自己带领麾下的军队赢得胜利而感到自豪和骄傲,但后来我才明白,陈默先生,我才明白胜利和荣耀的背后是无数个失去亲人的家庭,是无数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子,失去儿子的父母。”特蕾西娅的略带自责的说:“战争从来没有荣耀和辉煌可言,我的王冠和荣誉上沾满了死去战士的鲜血和他们亲人的泪水。”
陈默没了在继续说下去的动力,哪怕他心里明知道眼前的特蕾西娅说的也许是错的,可他也不敢确定自己就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想要避免战争的特蕾西娅并没有错,她成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些看似愚蠢而又遥不可及的理想来自于她对战争的经历和反思。
陈默也没有错,因为一个国家内不该存在两个相矛盾的政权,而特蕾西娅和她的拥众的存在,已经成为了动摇这个国家的根本。
卡兹戴尔,这个混乱的土地迎来了它期待已久的君主,可君主却是一位病入膏肓的感染者,可君主的理念,却让一部分习惯了混乱和战争坚信只有铁血才能改变卡兹戴尔的萨卡兹嗤之以鼻。
卡兹戴尔这片已经没了多少价值的土地,是萨卡兹们在这片大地上唯一的故乡和祖国。
“抱歉,殿下,我……”
“没关系,陈默先生,你不必为此道歉,很感谢您能告诉我您的眼中的那个未来,可是有时候,生命在我们死后依然能够延续,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有人能活下去,这是支撑我们向前走的理由。”特蕾西娅轻声说:“这片大地上,随意夺走别人生命的事不断重复,总有些什么会夺走我们所在爱的人,夺走那些支撑我们走下去的人,那些事情,甚至会发生在亲子之间,因为一个词语,一些想法……他们之间竟然充满仇恨。”
“可我们是很脆弱的,陈默先生,我们的泪水会流进沙土,种子也不会在那里发芽。”
陈默忽然想到了塔露拉,可他已经记不清塔露拉的相貌了。
小塔……
是啊,小塔,我快忘记你了。
站在历史上的陈默从来没有去反思过,去反思过那些因为战争而牺牲的人们,因为战争而饱受苦难的人们,他们到底在谋求什么,他们是否早已厌倦了战争,并对战争深恶痛绝。
陈默的话语说的那么侃侃而谈,冠冕堂皇,说的那么轻而易举,说的那么天真可笑,而特蕾西娅,她却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反思和验证这自己的理想。
她是个没有尽头的理想主义者,甘愿为了自己的理想而背负苦难向前一点点探索。
她理应被人所爱戴。
第八十章 战火,绵延不止(三)如他所见,他开始思考
【但凡伟大之人和智者,成就他们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实践和现实中不断的自我反省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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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特蕾西娅的谈话无疾而终。
这让陈默搞不明白特蕾西娅是为了他口中所说的那个未来而来,还是因为其他别的东西,她一直在思考,思考某种早已超越了陈默认知的东西,她的理想。
她在不断反思和验证自己的理想,为此,她甚至对陈默口中那些并不存在的未来充满了某种期待,陈默希望那能帮到她。
在和特蕾西娅短暂的对话中,她的话引起了陈默的反思,也许在她眼中,陈默也是天真的,天真的怀抱着某个幻想,而如今的陈默也不确定,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未来究竟能在这个世界产生多大的价值和影响,又有多少人会深思和在意在既定的半封建社会中那些遥远和不切实际的妄言。
天才和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陈默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经历不足以让我成为一名睿智的贤者,他的知识也不足以让他成为能为特蕾西娅这种人指明前路的领航者。
陈默开始反思两个世界的不同,而在反思的过程,他也终于明白自己所欠缺的不仅仅是口中那些毫无凭证的历史,他所欠缺的是实践,是从未有真正的去实践过他所说的那些东西究竟能在这片大地上产生多大的价值,又是否能适应这片大地发展的规律。
和陈默不同的是,特蕾西娅却一直在实践,这两种对比令陈默感到了羞愧,而羞愧中不免因此而被特蕾西娅所吸引,因为在陈默信誓旦旦的纸上谈兵时,特蕾西娅并没有展露出任何一丝不屑与讥讽,她自始至终保持着认真和凝重的态度与陈默交谈,分享,甚至于说出她的见解。
事实上,以特蕾西娅的眼光和经历而言,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问题的所在,但即使是她这样的人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办法去解决,又何况是陈默呢。
陈默不认为一个普通的人,即使是他拥有另一段也许他已经不太能记得清的历史的进程,这样的他又能在这片大地上左右多少局势,成为别人眼中的先知呢。
那不可能,因为陈默甚至连那段历史也无法记得真切,也因为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从未进入过任何一间政府机构成为某个领导者。
也许以后的陈默或许有机会做到,但现在的陈默不行。
特蕾西娅离开了。
在天光微凉的时候离开了帐篷,帐篷掀起时灌入的冷风让陈默终于回过神,冷风吹起特蕾西娅白色的长发,陈默看到了他身后天明前浓郁的黑暗。
油灯的光芒很微弱,但足以让陈默看到特蕾西娅脸上淡淡的笑容。
“晚安,陈默先生,也许我现在不该这么说,打扰了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要是等会被凯尔希发现我不见的话,那今天就太糟糕了。”
她半带俏皮的话语中带着些后怕,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是特蕾西娅,萨卡兹人的领袖,她幽默风趣,却又深深的在为萨卡兹的未来而担忧。
“慢走,殿下。”
陈默想站起身,但特蕾西娅摆了摆手,她自己走到帐篷口。
陈默忽然觉得有些许不舍,没来由的不舍。特蕾西娅的话语让陈默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他很想知道眼前的人究竟准备如何去面对她的未来,陈默有很多话想说,但那些话现在他已然明白并不可靠。
也许只是一个构想,但这个构想在这片大地看来有着太多的不切实际。
特蕾西娅轻轻点头。
“下次再见,陈默先生。”
“下次再见,殿下。”
陈默看着特蕾西娅的身影消失帐篷后,伴随着帐篷的门布落下,她走进了黎明前浓郁的黑暗的,这一幕忽然让陈默想到了某个象征性特别强烈的画面。
在国家黎明到来的前夕,就有无数相同的人,他们持着火把,在崎岖的山路中艰难前行,他们都倒在了天光亮起的前一刻。
如果说特蕾西娅那些看似充满了善良和仁慈的理想会让她成为倒下的一员,陈默并不会觉得奇怪,因为现在的他已经明白,善良也许并不算一件好事,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其实在期望希望的同时,也不乏在抵触着良善,而最为可怕的是,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要给人民希望,要叫人民良善,要强国富民,要为了理想而付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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